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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夏州(二)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是邵树德大婚的日子。

    通婚书、聘礼之类,之前已经办理妥当,而女方也将新妇送到了夏州自家新买的宅子里,回送了答婚书。因为邵树德没有长辈,这答婚书还是诸葛爽接的,随后良辰吉日也是诸葛爽与亲自赶来的折宗本一起商定的——双方都无意拖延,一致决定尽快完婚为妙。

    今日天色刚一擦黑,邵树德便在宅院仆婢的服侍下穿好喜服。按照程序,他将亲自执烛骑马前往新妇家,傧相则乘坐两辆马车随后,一辆装饰一新的妇车跟在最后面,这是给新娘子回来时乘坐的。

    下面的程序繁琐而复杂。至新妇家门口后,折宗本亲自迎至门外,拜谢宾客,然后将新郎迎入。接下来又是一套拜谢程序,乐人也开始奏乐、跳舞,整个走下来时,已经是一两个时辰后了。

    之前有人跟邵树德说过这一套程序,但事到临头根本记不太清,只能在他人的提示下一步步完成。走完这圈后,就到了新妇乘车去夫家的环节。邵树德亲自驾妇车行了一段,然后交给驭手,自己乘另一辆车先行返回宅子,立于门外等候。

    对了,此时的新娘不戴红盖头。迎亲时的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新娘折芳霭,却见身量颇高,面容娇艳,微微低着头,似是有些不敢看自己。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虽说与折家联姻是必然,但作为自己的正妻,心底里到底还是盼望其貌美的不是?

    宅子门前的街道上围了不少百姓,这是来讨喜钱的。妇车将至时,范河领着亲兵给百姓分发钱帛,令其散开,让妇车驶入,这就是所谓的“障车”环节了,即围观者堵塞街巷,向新郎索取酒食钱财,都是传统习俗。

    诸葛爽今日也带了诸将及幕府官员至邵府观礼,邵树德忙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拓跋思恭来了没有,应是过来了吧,总不至于连大帅的面子也不给。

    婚礼最后的环节便是拜堂成礼了。按照习俗,先拜天地神,再至家庙前拜祖先,然后拜父母,没有传说中的夫妻对拜环节,这要再稍晚一些,到接近五代那会才会流行,这会只有部分地区有这个程序。

    拜堂成礼结束后,邵树德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对大雁放生,新娘此时坐于马鞍上,寓意“平安”。此事毕后,夫妇二人进婚房,房内早准备好了合卺酒及烤好的牲畜之肉,此所谓共牢合卺礼也。

    “贤夫人。”邵树德拿瓢从卺器重舀了一瓢苦酒饮尽,还用上了正式称呼。

    “郎君。”折芳霭亦舀了一瓢饮尽,大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年头的包办婚姻就是如此蛋疼,新婚夫妇非得到迎亲时才能互相见面。折芳霭之前没好意思多看,现在房内只有新婚夫妇二人,倒可以看个够了。

    此刻已是深夜,外面的客人在新郎未至时便已抵达,早就吃完散席了。范河带着亲兵到外间布守,后院除了仆婢之外再无他人。

    “贤夫人。”邵树德上前执起折芳霭的手,接下来的内容出于国家法律法规规定不予显示。

    第二日,本来还有个拜父母的环节。不过邵树德孤家寡人一个,自然可以省了,新婚夫妇二人只对着镜子拜了一拜,便算完事了。

    折芳霭此时已是邵家妇,可能是打小耳濡目染接受的教育吧,很自然而然地指挥起仆婢收拾府邸。邵树德见她驾轻就熟,便也不去管了,于是到了前厅,让范河把宋乐、陈诚找来。

    “恭喜使君新婚。”

    “恭贺军使娶新妇。”

    二人一来便笑嘻嘻恭贺。

    “坐下吧,范河,遣人去煮茶。”邵树德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心里装着事,这便找你二人商议商议,便是有关大帅要南下讨贼的事情。”

    “实话说,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他若要铁林军南下,某必然随行。”邵树德一上来便说得明明白白,宋乐闻言有些沉吟,陈诚则皱眉不已,二人昨晚显然已经有过交流。

    “使君既如此说,宋某也不好置喙。”良久后还是宋乐先开腔,只听他说道:“大帅之高义,使君铭记于心,本是寻常。”

    “然军使身系绥州数万百姓。”陈诚接茬道:“拓跋党项,昔年只有延福县一地,后得夏州长泽县,水草丰美,兼有盐池之利,势力渐强,隐为平夏党项各部之首。军使,若再令其得夏州,有坚城,有器械,有牛羊财货,还有衙军精锐,其势便已成,再不可制。军使局促绥州一地,当如何自处?”

    宋、陈二人一唱一和,看来私下里早就商量过了。

    “拓跋思恭昨日来了没?”邵树德听得心中烦躁,又问道。

    “来了,还有其弟思敬,送了牛羊数百头做贺礼,手笔不小。不过没留下来吃席,早早便离去了。”陈诚道。

    “或可劝大帅带着拓跋思恭一起南下?”踌躇一会后,邵树德问道。

    “难也。”宋、陈两人几乎一起摇头。

    “两位先生定有办法。”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踱步,这习惯好像还是受了丘维道的影响。

    “不若先让朝廷下旨,令拓跋思恭整顿兵马,与诸葛大帅一起南下。思恭若拒绝,朝廷定不喜,日后或有转机?”邵树德想出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宋乐闻言捋了捋胡须,好像在整理思路,陈诚则径直说道:“怕是还有些不足。”

    “是不足,但世间事安得十全十美?”邵树德心意已定,便说道:“若我处于大帅之位,必留子仲方于夏州,暂慑镇内诸事,如此后方可定。再带可信任之军南下,控扼麾下客军,寻机与黄巢开战。二位先生想一想,诸葛仲方担任留后,手下三千亲军定屯于夏州,大帅可不就只能带铁林军走了么?经略军、党项兵,他是指挥不大动的。两厢衙军六千众、铁林军四千众,换你选谁?”

    “昨夜丘监军已知晓封隐所言之事。”待邵树德说完后,宋乐也整理完了思路,道:“今日就会有人前往长安,先言使君治军有方,骁勇善战,然后举荐使君权知夏绥节度事,朝廷必不许。现在看来,还得加一条,令拓跋思恭整顿党项蕃部兵马,跟诸葛大帅一起出征。思恭多半拖延时日,按兵不动,君臣定恶之。两相对比之下,使君在圣人和宰要心中,便可暂时压过拓跋思恭一头了。如果再能打一些胜仗,此难或可化解。”

    这个思路确实还有那么几分可行的意思。拓跋思恭这人老奸巨猾,优势是有拓跋本部,外加影响到不少依附他们的小部落,有极大的自主权,朝廷要调动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拒绝。但他们也有劣势,那就是没有朝堂上的门路,在上层被吃得死死的。

    邵树德这边,几乎就是反过来了。上层有门路,但暂时必须听从朝廷调遣,不然麻烦多多。再加上诸葛爽给予的种种恩惠,就本心来说,邵树德也想保他。

    兵法正道,可不就扬长避短么?充分利用自己在上层的优势,抵消自己要跟着诸葛爽出兵的劣势,然后死中求活,争那一线之机。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种田容易吗?做生意容易吗?更别说这种涉及到权力及家族富贵的事情了,人头滚滚都是寻常。想通过上层关系就搞定拓跋思恭是不现实的,打铁还得自身硬,出战黄巢,必得有点亮眼的战绩才行。

    “宋别驾、陈判官,你二人须得尽快返回绥州,做好一应准备。”既已下定决心,邵树德便不再瞻前顾后,只听他说道:“绥州乃某之根基。宋别驾,明年春种之后,可征发部分民力,疏浚河渎,先弄一些可耕之地出来。不要弄得太大,谨防民变,州内也没那么多钱粮可供开支。陈判官,回去后立马盘点绢帛钱粮器械,缺什么尽快补齐,某不想大军出征之日缺这缺那的,军士们鼓噪起来,某也压不住。”

    “节帅和丘使君那边,某也得多去几趟,先做好准备。”邵树德道:“随后,便返州了。下月,某要检阅铁林军及州兵。”

第十四章 出征(上三江了,感谢编辑,今日加更一章)

    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六,在处理完婚后一摊子事情后,邵树德带着新妇折芳霭,二人同乘一辆车,踏上了返回绥州的道路。而数日之前,诸葛爽也终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令其从速南下,与朱玫分掌河东兵马,征讨黄巢。

    果如邵、宋、陈三人分析的那样,诸葛爽决定奉诏南下,同时任命诸葛仲方为夏绥银宥节度兵马留后,领三千亲军留守夏州,铁林军则跟着大帅一起走。

    而在邵树德的建议下,诸葛爽同意上奏朝廷,请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带党项蕃部兵马万人一同南下,如今就看拓跋思恭接不接招了。

    “娘子,这便是绥州城了。”龙泉县外,邵树德指着那座四周皆是山崖的城池,介绍道。

    “这便是郎君的基业了吗?”古人是很难出远门的,女子更是几乎不可能。折芳霭长这么大,也就一直在新秦县生活。这次与邵树德大婚,路过了银州,在夏州住了一段时日,今天又到了绥州,正充满着新鲜感。

    “绥州太小,今后定然封妻荫子。”男人天性,爱在女人面前发豪言壮语,邵树德也不例外:“今后娘子当个公卿贵妇亦不无可能。”

    折芳霭但笑不语。

    绥州城如今充满着战争来临的紧张感。以前经常可见的武夫尽数回营,粮、豆、草料、柴禾价格旬日间涨了三次。新来的鄜坊工匠开了十余间铺子,日夜不停地赶制各种军用器械,生意好得不得了。

    绥州还是太落后了。为了吸引外镇匠人,不得不允许甚至资助他们自开店铺,然后铁林军花钱帛采购。在别的方镇,节帅都有自己的匠营或官办工坊,匠人属于拿工资的打工者,这样的话购置成本较低。绥州只能允许这些人自办店铺了,军方择优采购,花费稍多,但质量还行,产量也高一些,只能说各有优劣。

    “将军、夫人。”州衙前一堆官员、将领行礼。

    虽说古人心智成熟,十二三岁就可当家,但面对如此场面,折芳霭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到底是大家族出身,勉强镇定住后,一一回礼,道:“诸位为妾之夫君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妾拜谢诸位。今后尚需同舟共济,共享富贵。”

    宋乐、陈诚二人对视一眼,颇觉满意。大面上过得去,这便行了,主公的心思也能更多地放在军略上。

    “把诸将召来。”在州衙坐定后,邵树德直接下令。

    很快,副使李延龄、都虞候卢怀忠、游奕使朱叔宗、四营副将、亲兵副将、州兵将领及陈诚、郭黁两位文职武官纷至沓来,一共十余人,将不大的厅房挤得满满当当。

    “过些时日,诸葛大帅要来绥州,检阅诸营军士。”看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大小将官,邵树德心理可不敢放松:“近日会发放一笔赏赐,以安众军之心。检阅那日,都给我紧起来,咱们铁林军是精锐之师,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谨遵军使之命。”诸将纷纷答道。

    “都下去整顿部伍。懒散了这么些日子,好收收心了。李延龄留下,某有话说。”邵树德吩咐道。

    “李副使,钱粮够支撑到几时?”诸将散去后,邵树德问道。

    “现铁林军将士三日一操,消耗颇大,大概只能支撑到明年春播那会。按照往日规矩,朝廷的粮饷会在开春时运抵夏州,夏日发放至各军,不过明年应是没这笔粮饷了。”李延龄中规中矩地答道。

    “够了。”邵树德一挥手,道:“今日之赏赐,人给两缗钱、两匹绢、两斛粟。到出征前,再加倍发放,应是够用了,来年去关中就食。账目要对军士们宣读清楚了,大伙知道账上还有多少东西,将官也没有喝兵血,就不容易胡思乱想,被人煽动。”

    其实,因为很快就要出征,铁林军的钱粮是有不少余裕的,本可以用于地方建设。但邵树德真心不敢,一旦挪用了大头兵的钱,搞不好要被杀全家。

    十二月二十,巢军前锋抵达潼关,旌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张承范两千余众守关,齐克让部万人在关外下寨。军士无粮,饥疲交加,后方又无援兵,巢军遂进攻,一日而下。

    制置关塞粮料使王师会自杀,勾当寨栅使赵珂不知所踪,把截潼关制置使张承范换上便服后逃跑,至野狐泉,遇两千援军,泣道:“汝来晚矣。”援军原地溃散。

    适逢来自河北博野及关中凤翔的援军屯于渭桥,又冷又饿,见田令孜新募的由长安市人组成的新军身穿皮裘,军有余粮。于是大怒,劫掠了这支新军部队,然后派人向东联系黄巢,欲为先导。

    在这样一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下,夏绥银宥节度使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到了绥州,邵树德亲率大小官员出城数里迎接。在城中住了一晚后,第二日便检阅铁林军及州兵五千余众。

    “大帅,此番讨贼,邵某愿为先导,方不负大帅厚恩。”绥州城头,邵树德单膝跪下,大声说道。

    “树德何如此耶?”诸葛爽亲自将邵树德搀扶起来,温言道:“河东骄兵悍将,尚需铁林军制之,焉能用作先锋浪战?”

    “大帅如此厚爱,某感激涕零。铁林军便是大帅之胆,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

    “有此言,某放心矣。”诸葛爽哈哈大笑,道:“树德新娶,便要出征,委实过意不去啊。然王命难违,此番南下,可共取富贵。”

    二人接下来又是一番谈笑。城下李延龄已经在发放赏赐,诸军欢声雷动,纷纷高呼“邵军使万胜”,声浪之高,诸葛爽诸人听了也为之变色。

    回城之后,自然是饮宴一番。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二十二日,离大军出发还有三日,忽有数百骑从北面而来,领头之人名叫折嗣裕,自称奉折宗本之命,前来助妹婿一臂之力。邵树德大喜,如今正缺骑兵,折嗣裕就带了四百余人过来,皆弓马娴熟之辈,自己这个媳妇真是娶对了!

    没说的,再开一宴!

    诸葛爽闻有骑卒来助,也十分高兴。这行军打仗,骑兵少的话,那可真是被人欺负到死了。人家可以调动大量弓马娴熟之辈,拉网围捕你的斥候,不断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复杂地形还好说,还有得藏,可若是河南河北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形,你就算不变成瞎子,得到的战场讯息也会大大减少,那就太被动了。

    邵树德从军也七年多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后世宋人北伐幽州,军不可谓不精锐,但就是掌握不住契丹骑兵的动向,不是被人抄截了粮道,就是被人摸到附近而不知。是大宋将帅不知兵吗?非也。斥候不如人家精锐,骑兵不如人家精锐,先天劣势。金国伐宋一个道理,宋军变成了瞎子,人家却开了全知地图,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你还怎么搞?

    此番讨黄巢,就是不知道人家的骑兵厉不厉害了,应该还是可以的。河南、河北诸方镇,都养了大量战马,悉心呵护自己的骑兵,倚为精锐,战斗力应是不差。折嗣裕带来了四百多骑,唉,还是少了,今后得想办法扩充。

    十二月二十五,巢军前锋逼近长安,溃散唐军涌入城内劫掠。皇帝只带了四位皇子和嫔妃数人,在五百神策军士兵的护送下仓皇出逃,百官不知其去向。长安市民见圣人出逃,军士溃散,纷纷涌入府库盗取财货,百官或就地躲藏,或当场出逃,总之一片纷乱。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铁林军全军离开了绥州,沿着无定河谷向南进发,然后又折向西南,三日后抵达绥德县(今清涧县北三十里)。该县在吐延水(今清涧河)北,附近驻有一营州兵。邵树德将其将官唤来,仔细叮嘱了一番,令其严防党项。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抵达延川县北境,正式进入延州地界。

    铁林军这个行军速度其实是比较快的。夹杂了大量车马、役畜,还有四千军士,五天时间就走了一百五十里,其中有一些路段甚至还是不太好走的山间峡谷路。邵树德自觉水平比以前高了不少,现在带着几千人马行军,可谓驾轻就熟,底下人经过随军学堂的轮番学习,也得了不少感悟,并将其用于实践之中。

    事实证明,世上本没有笨人,只要肯学习,肯钻研,就能进步。生而知之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要脚踏实地。

    “大帅、军使,前方有一队游骑,应是鄜坊节帅李孝昌的人马,询问我军何来,又往何去。”午时,众军正在休息,补充食水,游奕使朱叔宗带着数骑过来汇报。

    “勿要多做纠缠,就说我军奉旨勤王,借道前往长安,今夜要在城中宿营。”坐在马扎上的诸葛爽说道:“树德,已是除夕,便让军士们在延川休息数日?”

    “谨遵大帅令!”

第十五章 鄜坊驿路好马来(含泪为青衣熊猫盟主加更)

    “李延龄!”延川县外,邵树德大声喊道。

    “末将在!”

    “除夕了,给军士们发赏赐,人给钱两缗、绢三匹,再杀羊置酒。”说完,邵树德上下看了看李延龄,又道:“李副使,我看你越来越富态了啊。听闻你把家人从丰州接来后,又在绥州纳了一妾。这本也没什么,可眼下是什么时候?肚里装那么多肥油,如何打仗?”

    “军使,末将肚里装的都是赤胆忠心啊。”李延龄笑道:“定不会误事,军使放心。”

    铁林军如今的宿营地在紧挨着城墙的一片草地上,冷风嗖嗖,实在难熬。

    延川县方面不敢放他们入城,怕遭劫掠。铁林军上下闻听后大怒,直欲攻城,好在被邵树德安抚下来了。现在发放赏赐,正好让大伙去去火,高兴高兴。

    果然,随着钱帛发下,军士们喜气洋洋。

    李延龄也在一旁替邵树德鼓吹:“从河东到绥州,再到今日之延州,军使可从来没拿过赏赐,皆让俺分给弟兄们了。军使若此,诸军士敢不思奋?”

    “没说的,军使仁义,俺没跟错人。”

    “军使该当留后——啊!”

    这人话没说完,就被李延龄踹了一脚。诸葛爽就在大营内,你分不分得清场合?

    “跟军使杀到长安去,抢他娘的!”

    “军使将财货都让给弟兄们,俺们也不能没了良心。每战破敌后,定执贼将妻女献予军使!”

    靠,怎么全军都知道了!邵树德的脸有点黑,也有点尴尬。不管了,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咱继续研究地图。

    从延川县向西南走,沿着河谷地及山间谷道,走个一百四十余里,就能到丰林县。附近有个驿站叫苇子驿,是朝廷管辖的重要驿站,但应该无法给大军补给。丰林县再向西南三十余里,便是延州理所肤施县(今延安东)了,那里应该屯了不少钱粮,按照朝廷规矩,可以获得补给。但人家给不给,给多少,可就全看心情了。

    徐州兵出远门讨黄巢,宿营许昌时,人家安排你住毬场,随便给点吃食,这种事鄜坊镇可未必做不出来啊。至少从延川县的接待来看,很差,不让你进城,给的粮食也不是很足,让人有些恼火。

    这一百七十多里路,可不是很好走啊。陕北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在绥德县招募的那几个向导未必罩得住。明日最好再在延川县重金请几个,别让大军在山里整迷路了。

    研究了一个多时辰的地图,随后又花时间研读了下兵书,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邵树德便在被袋内睡去。外头刮着大冷风,帐内刮着小冷风,延川县确实可恨!

    第二日,带队巡视一番大营后,又去诸葛爽帐内请示。

    “树德来也。”诸葛爽正在帐内温酒,见邵树德前来,立刻招呼。

    “大帅,今日可欲入城?”邵树德坐了下来,问道。

    “不去了,李孝昌在鄜州,我去见那县令做甚。”诸葛爽嗤笑一声,道:“李孝昌这人也不是忠臣,咱们夏绥军都动了,他居然还在迁延观望。”

    “大帅忠肝义胆,自不是李孝昌之辈可比。”邵树德先给诸葛爽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也来了一杯,笑道。

    诸葛爽闻言叹息一声,并不答话。

    “树德觉得黄巢能成事否?”饮了一杯后,诸葛爽突然问道。

    “几无可能。”邵树德是知道后世黄巢结局的,此时他也尝试着从自己理解的角度来做一番诠释:“一年前黄巢还局促于岭南,士卒病死者十之三四,眼看着就要覆灭。随后北上,除与高骈打过几次之外,基本没有大的交战。攻入河南后,各镇更是自扫门前雪,何曾与黄巢死战过?今黄巢入关中,号六十万众,实则十余万,最多二十万,然京西北八镇便有近二十万兵马,黄巢能占得几州几县?关东无稳固基业,关中又厮杀不休,巢众何以为生?怕不是被诸镇群起而攻,最后落得个覆灭的下场。大帅,此辈流寇,难成大事!”

    “树德竟这般看法?”诸葛爽有点惊讶,思忖片刻后,又道:“若黄巢称帝建国,令天下诸镇一切如故,则何如?”

    “唐室未亡,人心不在。”邵树德言简意赅地答道。

    诸葛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人心这个东西,确实能影响很多东西。朝廷都这般模样了,但军镇若叛,照样能举兵讨之,可见人心还是有的。别的不谈,除了少数骄藩、逆藩外,天下大部分藩镇,其节帅皆可由朝廷下旨更替,区别就是你能否真正掌控住局面罢了,但大面上是没有问题的。

    “管他谁做天子,我等只求富贵便是。”诸葛爽瞄了一眼邵树德,笑道。

    邵树德不语,只替诸葛爽倒酒。

    正月初四,大军继续出发。初九,抵丰林县,十一,至延州。还好,鄜坊镇算给面子的,放大军入了城,也给了粮草补给,不过却整备兵马,像防贼一样防着铁林军。

    延州是大郡,管十县,比绥州大多了。邵树德估摸着,全州大概有八九万人口的样子,不过反应到户籍上,兴许只有六七万人吧。传统操作了,正常。

    延州主体有东西二城,夹河而立,一为肤施县城,一为州城。杜甫路过时曾写过诗:“宝塔钟声三川闻,肤施鸡鸣五城应。”这里的五城,说的是延州除两座大城外,还有三座军堡性质的卫城,驻有兵马,易守难攻。

    邵树德带着陈诚仔细考察了一番延州五城周边的山川地势,脑海中不断模拟该怎么攻打。绥州离延州并不远,不过两三百里罢了,还是大郡,若是能夺之便再好不过了。但应该会折损许多兵马,强攻太吃亏了,最好想想别的办法。

    正月十二,大军过野猪岭。此地极为险峻,国朝初期梁师都寇延州,曾屯兵于此。不过鄜坊镇并未在此设立军寨,可能不是战时吧。野猪岭向南行四十多里,便是鄜州甘泉县,位于洛水西岸,再往南四十里,则是鄜州治所洛交县。

    鄜州当长安北通塞外之要道,素为军事重镇,贞观年间曾设鄜州大都督府。夏绥、振武军、天德军的很多物资,都经由鄜州运输,而当地的商品,亦经鄜州输往长安。所以说,这是一条从长安通往朔塞地区的通驿大道,白居易的《城盐州》里曾写道:“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此为佐证。

    “‘谁把相思号此河,塞垣车马往来多。只应自古征人泪,洒向空洲作碧波。’军使,令狐司空(令狐楚)这首《相思河》,道尽了古往今来鄜州征战之惨烈。洛水于此相交,当出塞大道,鄜州之重,可为长安东北屏障矣。”临近鄜坊理所,陈诚也诗兴大发,笑着说道。

    “陈判官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邵树德亦笑道:“夏绥征战之惨烈,倍于鄜州。鄜坊军国朝以来不曾显名,可挡我夏绥两万精锐乎?”

    “哈哈,军使豪迈,某不能及。”陈诚大笑:“不过军使若真能得鄜坊四州,当为天下英雄所重。”

    “南下夺鄜坊大为不妥。”邵树德转头看了看,见诸葛爽仍在后边很远的中军处,便放心道:“西取灵州,某之愿也。鄜坊不取,免为众矢之的。”

    “军使认为李孝昌其人如何?”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手握两万兵马,朝廷有诏,却逡巡不进,坐视长安陷落。此辈当有野心,今日便能见到了,陈判官不妨多多留意。”

    “是。”陈诚应道。帮主公分析潜在对手,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鄜坊乃夏绥邻镇,其节帅当然要好好观察了。

    申时,铁林军抵达鄜州城外。节帅李孝昌闻讯,亲率千余兵马出城相迎。邵树德远远地看了眼鄜州城头,嗯,军士都上城了,防备之意甚浓。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哪去了?

    “素闻夏绥出精兵,李某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矣。”待见到诸葛爽策马过来后,鄜州节帅李孝昌故作豪迈地哈哈大笑,说道。

    “鄜坊为长安东北面屏障,李帅督之,足见朝廷信重。”诸葛爽亦笑道:“鄜坊有精兵一万八千余众,李帅何不出兵?你我二人同盟讨贼,也好有个照应。”

    李孝昌下意识地看了眼在寒风中肃然列队,又无一丝喧哗之声的铁林军,强笑道:“横山党项作乱,寇延州北境,某正欲整备兵马北上,怕是不能与诸葛大帅同路了。待料理完此事,定挥师南下,征讨巢众。”

    这话没有出乎在场任何人的意料,因为大伙一路上都看出来了,延州、鄜州都没有动员的迹象。李孝昌根本就是打的观望的主意,诸葛爽也不过就是提一声罢了。人家既拒绝,那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独自南下去也。

    “大军出行,粮草不足,不知李帅可否襄助一些?”诸葛爽又问道。

    李孝昌现在只想把过境的夏绥军赶紧送走,于是道:“鄜坊府库不丰,然此乃大事。某这便下令,解粮豆五万斛、柴草十万束至大帅军中,如何?”

    粮豆、柴草都是大军每日里消耗最多的物资。鄜坊比夏绥富裕多了,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对他们来说筹措并不难。

    “李帅高义,某谨记于心。”诸葛爽抱拳行礼道。

第十六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

    广明二年正月十六,铁林军离开洛交县继续南下。

    往西南行了两天,至三川县。此乃鄜州五县之一,当华池、黑原、洛三水之会,故名三川。续往西南走三天,大军来到了坊州,照例索要粮草。

    坊州管四县,治中部县(今黄陵县南),以唐先世马坊得名。州西二里有桥山黄帝陵,舒元舆曾作《桥山怀古》。西七里有杏城镇,有镇将一员,兵马两千,素为军事重地。

    鄜州都给了粮草,坊州当然不能一毛不拔。于是乎,两万斛军粮、四万束柴草外加少许布帛铜钱,很快被送到了军中。随后,该州刺史便遣人一个劲地催促铁林军启程,他们是真的害怕被乱军劫掠。

    诸葛爽不爽,邵树德也有些不满意,在又索要了五千斛粮豆后,大伙不情不愿地拔营,往南而去。

    离开坊州城,一路经宜君县抵达了同官县(今铜川东北),共走了五天。宜君县属坊州,同官是畿县,也就是说,他们已离开了鄜坊镇,正式进入了京兆府地界。而此时,也已经是广明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夜了,大军在县城以北十里扎营停驻,打探消息。

    从诸葛爽帐中回来后,邵树德正欲研究一下兵书,陈诚来报:“军使,去同官县的人回来了,言县城人心惶惶,请王师速速入城。”

    “已入夜,明日再去。”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又道:“可有其他消息?”

    “巢军已入长安。”陈诚说道:“留在长安的宗室皆被杀光。巢众尤恨官吏,逮着便杀,但于百姓秋毫无犯。不过数日后,贼众忍耐不住,四处烧杀抢掠、奸**女,黄巢不能止,以至尸盈街坊。对了,黄巢已登基称帝,定国号齐,改元金统,以妻曹氏为皇后。黄巢入居禁宫,淫辱嫔妃,并分赐给帐下有功之人,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皆停任,四品以下至伪相赵璋府中投书,择优选任。百官为保得性命,纷纷而至。”

    “意料之中。”邵树德道:“长安百姓遭此大劫,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过。”

    “河东军在哪里?”

    “已经渡河,不过听闻河中节度留后王重荣降贼了。”

    “大河冻得这么严实?巢军部署如何?”

    “皆在长安左近。”

    “贼众不思进取,但在长安淫乐。”邵树德冷笑:“诸镇兵马何在?”

    “圣人幸蜀,诸军无所适从,时有愿投黄巢者。唯凤翔节度使郑畋写血书抗贼,斩黄巢使者,并约诸道兵马汇于凤翔。”陈诚道。

    郑畋?这个人最近给邵树德的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封隐帮他走的门路便是李侃、郑畋、西门思恭一系。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宰相,竟然如此有魄力,在部将们首鼠两端的时候,还能笼络住那些人,并联系诸道兵马,相约讨贼。

    圣人若知,当给郑畋记一大功吧?京西北八镇,十多万兵马,正在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黄巢又在四处派遣使者拉拢,许以高官厚利,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全部拉走。郑畋此时快刀斩乱麻,本身又是宰相出身,有号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已经跑路的皇帝,他拉住一镇,黄巢便少得一镇,此功不大,还有什么功劳更大?

    “附近可有王师?”邵树德拿起地图,仔细审视周边诸县。

    “未曾听闻。”

    “同官县的消息不可靠,给我把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找来。”邵树德命令道。

    朱、折二人联袂而至。

    “朱副将,之前派出的侦骑回来没有?”邵树德不敢相信陈诚从同官县那里得来的消息,于是直接问道。

    “未回。”

    “让折十将配合你,人全撒出去。也不要太远,以泾阳为限,免得打草惊蛇。”邵树德下令道:“巢众再不思进取,长安左近不可能没有防备,给我查!不查清楚,铁林军就不动。”

    朱、折二人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询问军中粮草,得知出征以来共消耗一万一千斛军粮,顿时放下了心。军有粮草,这仗才能打,明日还得派人去同官县搜集一些,储备越充足越好。

    能做的都做了。邵树德回到营帐,继续研习兵书。

    他现在并不慌。黄巢部伍中很多将领从军不过两三年,他们的水平未必有多高。不自高自大是对的,但也不能自轻自贱。铁林军如此精锐,连鄜坊节帅李孝昌都另眼相看,别人想打败自己也没那么容易。

    再说,还有经验丰富的诸葛大帅坐镇呢。

    关中的夜晚寒冷而静谧。

    看完兵书后,邵树德走出营帐,呼出一口白汽,开始巡视大营,范河默默跟随。

    地面早已被严霜覆盖。值守军士的朔刃在月华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营内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巡逻军士身上甲叶的碰撞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四千军士屯驻的大营,就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可以暴起噬人。

    ******

    清冷的夜空下,折嗣裕招呼众人停下。找了块背风的地方,众人稍事歇息,也让战马喘息一下。

    折嗣裕今年二十来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似乎是他武勇的象征,来到铁林军没多久,就与素有勇名的卢怀忠比试过,不分胜负,一下子就站稳了脚跟。

    自己当上骑军十将,可不是无人可用,更不是沾了妹婿的光!

    “休息完了,继续走。”小半个时辰后,折嗣裕翻身上马,刀疤在夜色中显得更是狰狞。

    跟在他身边的十余骑默不作声,快速整理好马鞍、兜带、器械。片刻后,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榆树村的夜晚颇不平静。数名巢军斥候在晚饭前后突然闯入,直接征用了一户民家。

    领头的汉子满脸风霜,双手布满厚茧,一看就是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

    手底下几个人是在河南招募的,也是老手,不过军纪很差。一进屋就先弄死了老夫妻两个,然后将反抗的丈夫给绑了起来,嘴里塞上破布,当着他的面玩弄起了新娶不过数月的娘子。

    领头汉子名叫董忠,见手下如此做派,啐了一口,径自到外间洗刷马匹去了。

    他们是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的人马,归左骑都将李唐宾直接指挥。此番北至同官左近,也是例行查探,看看鄜坊那边有没有大军南下。活动两天了,一根毛也没见着,李孝昌那个怯懦之辈,大概还在观望局势吧。

    董忠刚刚在京城抢了个娘子,据说是侍郎家的女儿,还未出嫁。直接掳回家后,日夜挞伐,若不是上头把他派出去查探军情,估计都不愿意下床。

    “官家小娘就是够滋味。”洗刷马匹的同时,董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新妇。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还有无奈屈服的眼泪,每次都让他把持不住,非得好好尽兴一番才行。

    “跟了黄王,才有这等造化啊。”董忠嘿嘿一笑,大黄牙龇了出来。

    正想到美处,突然后心一痛,眼前一黑。

    不好,刚才忘着甲了!董忠中箭的那一刻,心中满是懊悔。

    而随着心脏渐渐停止跳动,他的眼神也愈发涣散,抽搐了一小会后,再无声息。

    “杀了他们,留一个活口。”折嗣裕放下步弓,低声命令道。

    屋内几人听到动静,两刀将屋内夫妻斩杀,然后拼死往外冲。不过数枝长箭射来,直接撂倒三人。剩下一人被射中大腿,半跪在地,正待发狠,却被数把横刀架在肩头,顿时冷静了下来,额头也渗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某要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了,便不杀你,带回去任我们将军处置。”折嗣裕将一把匕首拍在俘虏脸上,说道。

    此人赶紧点头,神色又是紧张又是绝望。

    “你们是谁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等乃左骑都将李唐宾帐下斥候,来此查探伪唐鄜坊镇军情。”

    “骑都将?帐下都是骑卒吗?”

    “步骑皆有。”

    “说清楚!”折嗣裕将匕首狠狠插在俘虏腿上的箭创处。

    俘虏惨叫一声,咬着牙回答:“骑卒五六百,步卒四千余,屯于三原。”

    “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刚至。”

    “为何来此处?”

    “听闻有河东军过河,前来布防。”

    “李唐宾是谁的人?”

    “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我等皆是张将军的人。”

    “其他面有游奕使吗?”

    “西面游奕使彭攒、南面游奕使季逵、东面游奕使朱温,有众多少某也不是很清楚。”

    折嗣裕将匕首交给一名手下,让他继续问其他细节,自己则来到屋外,对一名正在望风的手下道:“速回同官,就说巢军李唐宾步骑近五千人已至三原县,目的是堵截河东兵马。”

    手下依言而去,折嗣裕则又回到了屋内。

    “问完了吗?”他问的是自己手下。

    “问完了,贼军正在集结人马,准备西攻凤翔。另外,他们可能会派一支人马东出潼关,前往河南、河北收取州县,这只是军中流言,不好证实。”

    “问完了就动手吧。”折嗣裕道。

    数名属下应命,直接挥刀砍下。

    “将军,你不是说——啊!”

    “我的话你也信?”折嗣裕一声嗤笑,道:“把尸体和血迹清理了,撤!”

第十七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二)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七,同官县北。

    一大早邵树德就得到朱叔宗来报,河东军先锋一部数千人已至同州。邵树德立刻赶至诸葛爽帅帐,汇报这个重要消息。

    “伊钊、朱玫二人领兵?”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出大帐,看着营内猎猎飞舞的军旗,道:“一为府城牙将,一位代州镇将,欲将兵前往栎阳?”

    “大帅,栎阳在长安东百里,离贼将朱温屯驻之东渭桥50里,与我军相隔甚远,不如令其西渡洛水,往同官、华原、富平一线而行。如此,我军则可增至两万余人,胜算大增。”邵树德建议道。

    “这几县粮草可足?两万大军的花销可不少,支持得住?”诸葛爽问道。

    “末将已派人收集粮草、钱帛,两万大军应是可以。”

    “好!仲保,持本帅将令,令伊钊所部渡河后,即刻西进,至富平县,待本帅亲至后,再做计较。代州刺史朱玫如果有意,亦可赶来汇合。王重荣已叛,诸将正该同心协力。”诸葛爽一声令下,其义子兼亲兵十将诸葛仲保立刻大声应是,随即挑了十余骑,径自往东南方向而去。

    “同官县也不用去了,留一军收集粮草钱帛,大队前往华原。”诸葛爽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诸葛爽决心既下,铁林军便拔营启程。而此时,邵树德也已收到消息,贼军左骑都将李唐宾部五千人已至三原,离同官县不过百里之遥。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有些踌躇:“树德,贼军可是已知晓我部行踪?”

    巢军在河南的战绩太“辉煌”了,所过之处几无敌手,诸葛爽还是有些担心。

    “大帅,贼军亦有游骑,可四处侦察。李唐宾既来堵截河东援军,应有几分本事,不过我军既然决定前往富平,不妨继续进军。末将当广布侦骑,定不为贼军所趁。”邵树德劝道。

    附近已现贼军踪迹,此时最忌讳的就是举棋不定。铁林军南来京兆府,难道一矢不发便退回鄜坊?没有这个道理。

    诸葛爽也只是一时恍惚,被邵树德这么一劝,立刻就清醒过来,道:“幸有树德提醒,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前往三原。”

    “卢怀忠!”邵树德下令。

    “末将在!”

    “传大帅令,各营加速行军,两日内赶至华原县。”

    “得令!”

    而此时的三原县内,一群贼军正哈哈大笑着追逐着四散而逃的妇人。

    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唐宾撞见了,也不过笑骂几声,并不觉得如何。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儿郎们快活过了,才能积聚士气,才堪战。至于伪唐官军,他在河南见了太多被自己杀得七零八落的所谓官军,不过如此。

    巳时,数骑从北门而至,观其装束,应是散出去的游骑。这些人神情凝重,入城后丝毫不减马速,一路上撞飞了好几个抢得晕晕乎乎的贼军士兵,至李唐宾近前后,才勒马报道:“将军,同官县南出现伪唐军大队,应有三四千人,往华原县方向疾进。”

    “可有骑卒?”李唐宾听闻后也大吃一惊,以为鄜坊军过来了。

    “只有寥寥百余骑,一见我等靠近,便围了上来。”

    “三千余人,没有骑卒。”李唐宾一笑,道:“便先击垮了这部伪唐走狗又如何?”

    在河南、淮南,他经常充作先锋,多少次追着官军的屁股撵,这让他建立起了强大的自信心。伪唐军队,不过如此!

    “将军,张游奕使给我部的命令是前往梁田陂。”有人劝谏道。

    “混账东西!”李唐宾直接一马鞭抽了过去,怒道:“再敢多言,本将先斩了你!待击破这股唐军,抢了华原、富平,再东去梁田陂,亦来得及。传令下去,收拾部伍,向北进发!”

    李唐宾将令一下,三原县内顿时鸡飞狗跳。贼军各营军士在军官的鞭打责骂下,慢吞吞地收拾着抢来的财物,至城外集合。有些动作慢的,直接就被李唐宾的亲兵拿下斩了。

    贼军,也不全是乌合之众。

    ******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九,铁林军除辎重一部尚在同官县收集粮草外,主力已开进华原县城。

    华原县即后世耀县,三原县在后世三原东北,两者相隔五十余里。铁林军当日入夜前进城,而此时李唐宾部也已行进到了县南十余里的地方,并在此扎营。

    他们携带了大包小包,军士们不舍得扔掉,因此极大拖累了行军速度。李唐宾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好说什么。让士兵们扔掉劫掠到的财货?亏你想得出!

    “李延龄还没回来?”县衙旁边的军营内,邵树德脸色难看地看着朱叔宗。

    “昨日刚离开同官县,此时仍在道途。”朱叔宗答道。

    李延龄不过带了五百辅兵,手头大车小车,骡马千余,装满了粮草、钱帛,若是让贼军劫去,必伤士气。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一早,大军出城,击破了贼军李唐宾部主力,便再无威胁。

    午夜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邵树德伸手接了两片,触手处只觉一片冰凉。不知道绥州怎么样了,折芳霭、赵玉又在做什么。旋即,他又自嘲,后世电影里,一旦出现这个画面,基本意味着主角要死了。但老子命硬,明日定破贼军。

    三十日。在外厮杀了一夜的斥候纷纷返回华原,他们征衣带血,不过精神状态上佳。

    请示诸葛爽后,大军开始分批进食,准备出城作战。

    临时执掌辎重营的陈诚、郭黁二人发动城内民众,准备各种汤药、担架,同时搜罗壮丁健妇上城,一旦铁林军大败,他们便只能依城而守了。

    午时,随着贼军大队开至城外三里。邵树德也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出击!

    游奕使朱叔宗、骑军十将折嗣裕部五百骑先行。然后是角手、鼓手、旗手等杂兵,四营战兵随后,最后是千余辅兵。诸葛爽的三百亲兵留在城内协防,而他本人则至城头观战。

    城内民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心里祈盼着这两支军队最好同归于尽。朝廷兵马虽然没有劫掠,但他们一样征粮啊,让大伙的日子艰难百倍。贼军更不用说了,光听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就吓死人。

    “咚咚咚……”断断续续飘落的雪花中,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铁林军将士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至各营、各队规定地点集结列阵。

    寒风劲吹,雪花渐大。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阵前快速奔驰,所过之处,军士们皆热烈欢呼。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今天邵、李两军九千余众,进行的应该就是最次的“伐兵”了。伐兵者,合刃于立尸之场,不得已而用之也。但咱们的邵军使,最擅长的可不就是“打呆仗”了么?

    “昔日在晋阳,某与众军士有约。”邵树德勒住战马,停于战阵之前,大声道:“军士逃,斩军士!散将逃,斩将!邵某逃,立斩邵某!今日要诸君兑现诺言矣!贼军三千余众,立于二里之外,饱掠负重,师老兵疲,吾等今日便将其击溃,振我军威!”

    “杀!杀!杀!”诸军士用槊杆击地,大声吼道。

    对面正在整队的李唐宾部闻听,顿时一阵骚动。唐军已经整军完毕,都在鼓舞士气了,这里连队列还没整明白,这支敌军有点不太一样啊。

    “卢怀忠!”

    “末将在!”

    “敌军左翼整军较慢,喧哗声较大,应有可趁之机。汝乃都虞侯,可领右翼一营侧击。”

    “末将遵命!”卢怀忠策马前驰,胸中满是豪情。在他身后,数名骑手扛着将旗紧紧跟随,很快便至右翼阵前,部署作战指令。

    “关开闰!”

    “末将在!”

    “某之左翼便交给你了,落后中军五十步,盯紧了,不能出岔子。”

    “末将遵命!”关开闰同样策马离开,军士们也开始调整阵型。

    “朱叔宗、折嗣裕!”

    “末将在!”

    “汝二人领骑卒在后阵观望。若敌疑,阵脚动摇,可暴击之也,勿需等待将令。”

    二人领命而去。

    “蔡松阳、徐浩、范河及辎重营,便跟着本将一起前进。”

    风更大了。

    李唐宾看着闹哄哄的军士,再抬头看看被吹得飒飒作响的军旗,心中顿时生出股懊悔之情。

    托大了!

    西北风骤起,风雪迷了眼睛。将士饱掠重负,体力不及全盛状态一半。而对面的唐军,显然比他们在关中、河南遇到的要精锐不少,而且士气特别高昂。

    “将军,这仗不好打。”尚存策马走到李唐宾身侧,低声说道。

    这话也就他敢说。作为尚让族人,李唐宾也得给几分薄面,不然直接就以动摇军心的理由阵前问斩了。

    李唐宾怒瞪了一眼尚存。都是屁话,老子能不懂?五千人击三千人,唐军又这么“弱”,本来十拿九稳的功劳。可现在人数算错了,唐军有至少三千五百步卒、五百骑卒,城内多少亦不清楚。

    但这些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这支唐军能打。但凡有点眼光见识,都能看出这一点。

    “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李唐宾连点数名游骑,让其传令各部,尽快整顿部伍,有喧哗不听号令者,立斩!今日若能侥幸击败这支唐军,定要好好收编一番,都是好兵啊!

    “咚咚咚……”对面的鼓声又响了起来。随即便是一股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顺着北风传了过来,让李唐宾部又起了一阵骚动。

    人少,竟然还主动进攻!李唐宾恨恨地一甩马鞭,不等了!再等下去,对面两波箭雨下来,这边就要有人逃跑。

    “击鼓!进军!”李唐宾看着唐军步阵举着高高的长槊,不紧不慢地挤压过来,心里更是冷如冰窖。

    失策矣!这仗就不该打的。

    “嗖!嗖!”箭借风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巢军阵中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逃兵,他们直奔后营,想要拿取自己的包袱。不过很快被李唐宾的亲将带人斩杀。

    巢军阵列不整,还击的箭矢也软弱无力,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铁林军上下士气大振,七十步时又是一波箭雨洗地。

    巢军出现了小范围的溃逃。有人一边逃,一边扔掉藏在怀里的绢帛、铜钱,有人则要钱不要命,逃跑过程中竟然还弯腰去捡。敌将亲军连斩十余人,但还是止不住。

    “唏律律……”后阵的朱叔宗、折嗣裕带着骑卒开始前出,分派各部任务。

    “射!”又是一波直射。

    数百枝长箭破空而去,肆意收割着巢军前排将士的生命。

    隆隆声响起,铁林军的骑兵开始慢慢加速。

    “跑啊!”

    “败了,败了!”

    “将军快走!俺来断后!”

    巢军方阵出现了大范围的崩溃,李唐宾直接打马转进,不过被乱兵所阻,狼狈异常。

    “传令,但有敢捡拾地上财物者,立斩!”还没接战敌军就崩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意外。他现在要做的是不犯任何错误,稳稳地将这场胜利攥在手中。

    讨贼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第十八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三)

    “嘣!”羽箭飞出,将一名只顾逃命的敌骑射落在地。

    此人一时未死,在地上滚来滚去,不过很快被数骑压过,惨叫连连。

    朱叔宗放下骑弓,又从马腹下抽出马槊,加速上去,一个横扫,将某名敌骑扫落马下。

    这才是男儿的战场!他的心中满是兴奋。

    而在他身后,更多的骑兵正在折嗣裕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切割着敌军溃逃的步兵。有哪个敌将欲收拢败兵结阵的,立刻上去一阵突击,瞬间将其打散。

    他带来的麟州子弟也颇有经验,不逼得太紧,始终给敌军一种可以成功逃跑的错觉。他们只是用骑弓、马槊、横刀轻松收割着跑得最慢的敌军士兵的生命,收割完了,又继续向前收割下一波。就像牧民赶羊一样,不紧不慢,但杀伤惊人。

    李唐宾逃跑途中回首一望,差点眼泪都掉下来。跟了自己三年的兵啊,被人像赶羊一样赶得到处都是。

    今天即便逃回去,还能收拢多少?三百?五百?在张游奕使帐下如何立足?

    李唐宾昏头昏脑,心气沮丧,突得一杆马槊拍来,背上挨了一记狠的,当场滚落马下。

    “抓住这贼将,军使说了赏绢百匹。”数骑冲了过来,将李唐宾团团围住。

    战场上的追杀远未结束。巢军士兵跑着跑着,有人没力气了,直接弃了兵刃,高呼愿降。有人则剥了衣甲,丢了武器,以便更轻松地逃命。

    没人阻拦追兵,没人收容败兵,巢军这一仗,比一般的击溃战败得可要惨多了。死伤超过一千五,九成以上是在溃逃途中被铁林军在背后击杀的。降者两千余众,此刻正被呈纵队阵型快速赶过来的铁林军步卒接收、看押。

    只有寥寥千人成功逃走,其中一半还是骑兵。不过李唐宾、尚存二人比较倒霉,被折嗣裕、朱叔宗二人分头俘获。

    巢军的辎重更不用说了。役畜、粮草、财货、器械全成了铁林军的囊中之物,任凭取之。

    毙伤俘三四千人,还生俘敌将,这一仗,赢得确实辉煌!

    “今日李唐宾犯了什么错误?”战事刚刚结束,邵树德直接将前来道贺的部将拉住,趁热打铁总结经验。

    “轻敌。”关开闰答道:“以为我军兵少,不堪战,便随意压上来,妄图一战胜之。”

    “贪功冒进,不晓天时。”钱守素答道:“起初风小,雪小,但应猜到风雪会加大。本是去堵截河东军的,结果贪功,临时起意进攻我军,招致大败。”

    “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卢怀忠憋了半天,道:“军使,俺只懂这么多。”

    “某也补充一句。”邵树德说道:“叔宗,昔日在阳曲时,你曾言‘贼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今贼众饱掠,舍不得财货,堆满了大车驮马,以致随身携带大量器械行军,气力不足,心思犹疑,战心不坚。与我军交战,岂能不败?”

    “将军明鉴。”朱叔宗笑着答道。

    “应是将军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铁林军上下士气高昂,拼力奋战,方才得此大胜。”陈诚也赶了过来,恭贺道。

    诸将闻言皆笑。

    “好。陈判官,便将这一仗录入《树德新书》,大伙的点评也写进去,今后时时研读,莫要犯这些错误。”邵树德亦笑道:“走,去看看缴获了哪些东西。”

    一万七千余斛军粮、一千五百多辆大车、两千三百余头役畜,外加一万多贯铜钱和三千余匹绢帛,大概是此战最大的收获了。器械之类不谈,全部收入库中作为储备。

    李延龄的辎重营,又该扩大了,不然怕是整不走这些玩意。

    不过邵树德对这些降兵不是很喜,正犹豫着该如何使用。

    如今的铁林军,比起其他各路人马,应该是相对比较“纯洁”的。初至晋阳时,赶走了一批刺头,离开晋阳时,又走了七八百人,其中相当部分也是刺头。现在的铁林军里,喜欢煽动军士的人真的很少了。只要一冒头,邵树德就会暗暗记下,下次打仗派你去前排,保管活不下来。

    俘获的巢军两千余众,习气深重,他是真的不敢大用啊!

    “把李唐宾、尚存带上来!”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吩咐道。

    李、尚二人被五花大绑送了过来。

    邵树德定睛一看,这李唐宾身材魁梧高大,一脸凶狠之色,直直地看着邵树德,仿佛要把今日令他惨败的罪魁祸首好好看清楚一般。尚存则一脸惊惶,双腿不自觉地颤抖着。

    “尚将军纵横天下,杀人如麻,竟亦惧死?”邵树德笑问道。

    “请将军饶恕尚某,定以金帛相赠。”

    “听闻尚将军乃尚让族人,是也不是?”

    “是……”

    “李将军,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李唐宾猛地抬起头,似是不信。

    “待会送你二人去外面,给你一把刀,当着众降兵的面,将尚存的头颅割下来给某看看,就饶你不死。”邵树德好整以暇地说道。

    李唐宾下意识地看了眼尚存,尚存则惊地直在地上挣扎,泣道:“将军,尚某愿降,愿降矣。”

    “拉出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亲兵很快将二人拖了出去。

    不过片刻,李唐宾神情复杂地捧着尚存的头颅进来,跪下道:“尚存头颅在此。”

    周围的邵氏亲兵一阵鄙视,李唐宾更是羞愧难当。

    “李将军可愿降?”邵树德问道。

    “愿降。”李唐宾颤声道。杀了尚让族人,还能回去?

    “待会挑五百降兵,仍由你统带,便唤陷阵营吧。”邵树德道:“今后好好为本将、为朝廷效力。”

    “遵命。”

    处理完这摊子事,邵树德又赶去县衙。

    “树德,今日之战,赢得漂亮!”诸葛爽正与幕僚闲话,见邵树德进来,便笑道。

    “贼将托大,贼军战意不坚,当有此败。”邵树德说道:“今日之战,实赖大帅虎威,贼军尽皆丧胆矣。”

    诸葛爽哈哈大笑,幕僚们亦凑趣笑了几声。

    “巢军若皆是此辈,这仗倒也不难打。”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到大堂门前,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此寒冬腊月,贼心倦怠,应不会出兵了吧?”

    “大帅,贼军欲攻凤翔。”邵树德提醒道。

    “一帮贱胚。”诸葛爽失笑,道:“不过也对。不趁着这会还有些锐气,还能打一打。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就暮气渐生,不堪再战矣。”

    “大帅所言甚是。”邵树德说道:“末将今日收降贼将李唐宾,据他言,贼军四面游奕使各率兵一两万人,屯于长安四面之驿站、关津,城中十万人,旦夕享乐,胡作非为,此非有大志。待再过数月,其从关东带来之粮草消耗殆尽,这长安也待不住了。”

    “树德以为黄巢必败?”诸葛爽问道。

    “必败!”

    诸葛爽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军新胜,定能振奋诸军,然亦可能吸引贼众大队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与河东军汇合后,我军深沟高垒,不浪战,贼众即便想胜,亦难矣。”

    “且先看看凤翔那边打得如何吧。”诸葛爽叹了口气,道。

    离开县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在城内逛了一圈。城内百姓已经打开了屋门,官军大胜,总比贼军大胜要好。至少这支唤为铁林军的部队,不杀伤人命,不抢夺女子,劫掠财货也谈不上,因为人家是用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来做的——派捐。

    这年月,这样的部队已经算是顶好的了,别奢求更多。

    二月初二,李延龄带着大批粮草赶回了华原,还有在当地招募的一百多个穷苦汉子,以后都在辅兵营当差了。华原县这边也有两百余人应募当辅兵,赏赐不多,至少能混个肚饱。

    收编的两千余巢军基本已经确定处理方案了。李唐宾挑选了五百人到陷阵营,剩下的一千多,李延龄只看中了三百来人。

    最后那千余人,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先让他们跟着大军一起行动。不过身份比辅兵还低,没有武器,没有赏赐,几乎降格成了民壮。

    初三一大早,大军东出,目标:富平。

第十九章 富平(给盟主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一章)

    广明元年二月初六,圣人在兴元府下诏天下诸道兵马讨贼。

    “消息群发”结束后,也不管别人收没收到,他又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南下西川避祸兼——玩耍。

    与此同时,因为黄巢派使者催逼粮草,索要过多,大齐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感觉承受不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了使者,又一次跳到了大唐这边。这大齐的臣子,甚至做了还不到一个月,让人哭笑不得。

    黄巢闻讯大怒,于是给屯于东渭桥的朱温补充了人马、器械和粮草,令其东进同州,讨伐这个不要脸反复横跳的王重荣。

    朱温也是有政治头脑的,知道现在有很多伪唐降官降将在看着大齐朝廷,看看他们怎么处置王重荣。如果处理得不是很好的话,带来的影响将会很恶劣。所以,这仗必须要打好,王重荣必须死,至少要服软。

    一场大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富平县的农庄内,封隐刚刚打熬完筋骨,准备吃早饭。

    农庄面积不小,大概有三百余顷的样子,招揽了近千户庄客耕种土地,在富平县内也是比较有实力的田庄了。不仅是经济实力,还有庄客组成的武力。

    因为主人李侃已经带着儿子跑去兴元府追随皇帝,现在这个农庄基本是封隐和一位李姓管家共同照应着。封隐负责部曲私兵,李管家负责其他事务,算是互相帮衬,一起熬过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

    “郎君,马上河东军就要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庄子会不会遭劫掠啊?”刘氏给封隐端上了汤饼,担忧地问道。

    “娘子勿忧。”封隐一笑,道:“树——铁林军邵军使五天前刚在华原县南打了一场大胜仗。以四千对五千,大破贼众,俘杀贼将尚存,降李唐宾,眼下正往富平这边开进,差不多也快到了。”

    “打胜仗固然好,但这庄子……”

    “铁林军就将屯驻在庄子左近,诸葛爽也过来。借河东军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过来找麻烦。”

    “郎君,你是说昨日来的那个小校……”

    “嗯。”封隐点了点头,道:“那便是铁林军的信使。”

    “这便好。”刘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点笑容:“邵军使既是郎君旧识,当能约束军士不过分糟蹋庄子。”

    “铁林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封隐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当初还是铁林都时,无论是在晋阳还是阳曲县,都甚少有骚扰百姓之事发生。不过派捐之事免不了,军士们要赏钱粮,总得有人出。”

    “只要钱粮便算是有良心了,就怕——”刘氏叹道:“我得嘱咐两位小姑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免得被军士瞧见,硬来抢夺。”

    封隐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些破事。长安陷落,百官遭难,殷秘校丢下妻儿仓皇出逃,不过运气欠佳,遇到贼众,死于非命。幸好自己趁乱把从妹接了出来,不然估计就被掠去当贼眷了。

    吃完汤饼后,封隐又去了庄西头的一处空地,刘家兄弟几个正在训练庄客。

    受训庄客一共百余人,本来也有点基础,经过他们这些神策营军官点拨后,进步很大,现在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了。

    封隐看得手有点痒,正打算下场与刘家兄弟比划比划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定睛一看,却是数十全副武装的骑兵,其中一人扛着面大旗,上书“夏绥银宥观察处置等使诸葛”,后头还有一面稍小的,写着“铁林军使邵”。

    好嘛,刚打了胜仗的铁林军开到富平了。

    封隐等人停了训练,小心地让到路边。手里拿着家伙呢,可别让这帮大头兵误会了。

    先导骑兵过后,便是大队步卒。许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人的士气看起来不错,双眼有神,意气昂扬。最绝的一点就是,行进途中没有喧哗,这在封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封将军。”数骑离开大队,朝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封隐仔细一看,是邵树德亲兵副将范河,便道:“范将军可好?”

    “没捞到打仗的机会,不好。”范河笑道:“李唐宾部未接战就溃了,稀松得很,卢都虞候昨天还在骂呢。”

    听范河这么说,步卒大队里某位将领先是一颤,继而脸红到了耳根,几乎要滴出血来。

    “地方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庄内,清净、自在,不会打扰将军研习兵书的雅兴。”封隐知道范河特意过来的意思,便回道:“定叫邵军使满意。”

    范河点了点头,同时也有点感慨。这个封隐,上次去夏州,在军使面前还比较自然呢,一点不拘谨。华原县之战的结果传来,再被眼前这得胜之师的气势所慑,竟然下意识地放低了姿态,让人有些叹息。

    人,真的很难保持本心啊。

    庄子很快便到了。

    邵树德跟在诸葛爽身后,道:“大帅,王重荣既已反正,并遣使联络,那么我们不妨与其互为奥援,共抗贼军。”

    “王重荣之兵在何处?”诸葛爽问道。

    “主力在河中府,然在河西亦有数千人。”邵树德答道。

    “有河中镇,再加上河东军伊钊、朱玫部,以及咱们铁林军,这便有近五万人了吧。”诸葛爽说道:“罢了,河中镇的兵不能全算上,王重荣的目的还是自保。”

    打赢了华原县之战,诸葛爽对巢军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再加上王重荣反正的消息传来,信心有所恢复,觉得似乎可以与朱玫、王重荣互相合作,在京兆府东北面这一片站稳脚跟,伺机而动。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群亲兵、随从的簇拥下进了庄子。

    邵树德找机会感谢了一下封隐,但见人家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没有多说,径自去了自己的住处。

    “军使,河西县有使者过来。”邵树德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呢,范河便过来轻声报告。

    河西县在黄河以西,后世陕西合阳附近,是河中府辖县。王重荣在此屯驻了三四千人,作为保卫河中的前哨基地。对岸便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当然也是王重荣所在的位置。

    “让他进来。”

    使者很快便进来了,是一名军校,态度很恭谨,单膝跪地,道:“河中衙军副将王定拜见铁林军邵军使。”

    “为何来见某?”

    “河中王大帅听闻铁林军在华原大破贼军李唐宾部,便遣末将来此,相约讨贼。”

    “王帅真是看得起某。”邵树德笑了,自然没把王定的话当真:“今铁林军不过五千众,王帅有三万众,如何能比?另者,晋阳伊钊、代州朱玫,帐下精兵皆不下八千,为何不找他们?诸葛大帅征战多年,是邵某恩主,你独独来找某便是不安好心。”

    “大帅只重英雄。”王定道:“伊钊、朱玫、诸葛爽皆碌碌之辈,不足与谋。若将军答应攻取同州(今陕西大荔),驰援河西,王帅愿以粮草、金帛、美姬相赠。”

    同州之前被朱温攻破过一次,如今有两千余人留守。

    “这是教我背诸葛大帅而走,帮你们守洛水、同州一线呢。”邵树德嗤笑,道:“不用多言,诸葛大帅早有计议,与河东军汇于富平,再做计较。回去就与你家大帅说,富平往河西,快的话不过数日路程。你家大帅有难,遣使向诸葛大帅求援即可,何须来找邵某?”

    王定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年头的军将,有钱粮,有美妇,居然还不投过来,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蹊跷啊。

    “某听闻黄巢派朱温、黄邺二人沿渭水东进,欲攻河中,此时到哪了?有兵几何?”邵树德问道。

    “朱温有众万余,黄邺将兵三万,另有数千水师,此时已至华阴。”王定答道。

    “范河,拿图来。”邵树德吩咐。

    范河依言行事,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案上。

    “沿渭水行军,这是要借着水师之利,抢占风陵渡?还是逆洛水而上,先至同州,再夺河西?”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这话王定也回答不上来。朱温、黄邺此时并未分兵,还看不出来贼军的意图。

    不过邵树德大概已经想明白了。黄巢从广州一路北上,几乎打穿整个天下,然后拿下了长安,逼得圣人出逃蜀中。这份威势,确实让很多没与之交战过的诸侯感到恐惧。朱温、黄邺二人领四万多人,气势汹汹而来,王重荣慌是可以理解的。

    华阴向东经定城、野狐泉行三十多里,有一个渡口渭津关,当渭水入河之口。水师在此运兵北渡,即入河中府永乐县境(今芮城县西南)。或者再向东走四里至潼关,可直接渡河抢占风陵渡。

    另一个方向,华阴向北三十里,沿着洛水走,可至同州。此地在巢军手里,当可以之为基攻河西,然后再渡河攻河中理所河东县。

    若朱温、黄邺二人分头行动,一路东进,一路北上,展开钳形攻势,王重荣确实很头疼。

    这就说得通了嘛!

    “走,跟某去见诸葛大帅,此事还需大帅亲自定夺。”邵树德指了指王定,道。

第二十章 同州(给盟主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二章)

    广明二年二月十三,渭水北岸,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战斗的规模其实不大,一方数百人从南岸北渡,一方只有数十骑,在北岸游走。与其说是阻止人家渡河,不如说是监视。因此,在对手成功上岸后,只稍作抵抗,便一路打马向北逃窜。

    “将军,抓了两个伪唐军斥候。”一名小校打马过来,向前军都将胡真汇报道。

    “现在就审。”胡真令道。

    他本是江陵县吏。王仙芝攻江陵时入伙,跟随朱温,一路转战南北。入关中后,黄巢大加封赏,他也得了都将之职,仍在朱温帐下效力。此番北上攻王重荣,他便被任命为先锋,率马步军两千余人先期渡河,驱逐可能出现的伪唐官军,掩护大军主力北渡。

    午后,大齐右卫大将军、长安东面游奕使朱温亲率三千步卒过了河,胡真立刻上前禀报。

    “王重荣手伸得很长啊。”朱温少以雄勇闻名,加入黄巢大军后,屡立战功,如今已是诸卫大将军之一,稳稳排在前十之列。

    攻下长安后,朱温一直屯兵于东渭桥,与张言、季逵、彭攒三人一起,拱卫着长安四面门户。历史上诸葛爽曾率河东军屯栎阳,与东渭桥之间只隔了个高陵县。诸葛爽算是第一批前来讨黄巢的将帅,结果一矢未发,直接被朱温诱降,迁任大齐河阳节度使。

    本时空诸葛爽从鄜坊南下,河东军本欲往栎阳,结果中途被喊回了富平,诸葛爽错失了一次与朱温面对面的机会。不过不要紧,有缘分,眼下似乎又有机会碰撞了。

    “同州情况如何?”朱温问道。

    “朱将军刚遣使来报,河西王重荣军无甚动静。数日前曾有万余唐军在洛水之南、潘县(今大荔县西南三十余里)之北经过,似往美原而去,今不知在何处。”胡真答道。

    “不是富平就是美原。”朱温道:“月初张言有报,左骑都将李唐宾在华原大败,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仅逃回数百。领军的是诸葛爽,应是夏绥军南下无疑了。河东军的动向,不消多说,定是去与其汇合,欲南下威逼长安北面罢了。”

    “潘县令不是降了我大齐么?为何没报?”朱温又问道。

    “不知。”

    “县衙诸官吏,族其家。妻女充作营妓,立刻去办。”

    “末将遵命。”胡真领命而去。

    接下来整整两天,巢军都在渡河。

    朱温并没有消停,而是亲率一支人马,向东至黄河岸边,仗着有水师便利,作势欲攻河东县。王重荣不得不从南线抽调了大量兵马回援,间接给黄邺创造了机会。不过他的动作很慢,所部兵马至今尚未完全离开华阴,让朱温大为叹息。

    二月十五晚,潘县县令李某的妻妾及女儿五人被押至大营,朱温邀众将残**乐了一晚上。第二日,亲率已渡河完毕的步骑万人北上,朝同州方向开进。

    因为有船只帮忙运输辎重、粮草,巢军行动非常迅速,十六日傍晚时分,朱温便已率三千余人进入同州城。

    “邵树德乃何人?”朱温指着一副军报,问道。

    “伪唐夏绥镇铁林军使,有众四千余,听闻素得军心。”谋士谢瞳回道。

    谢瞳今年三十多岁,福州人,屡试不中,滞留于长安,前阵子投靠了朱温。恰逢朱温手底下也缺人才,看这谢瞳也不错,于是便留在身边,充作谋士。

    “没听过这个人啊。张言那厮,也没给某说过。朝中亦无人通报,唉,差点误了大事。”朱温咬牙恨道。

    “将军何故如此?”

    “汝有所不知。”朱温冷哼一声,道:“张言虽不中用,帐下的李唐宾却是一员勇将,屡次充作先锋,立功颇多。他带的那几千人,虽有在河南、淮南新募的,却也有至少一半老人,实力不差的,结果被夏绥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某找人仔细问了问,几以为是诸葛爽用了什么奇谋呢,如今方知乃邵树德亲至阵前鼓舞士气,一举击溃李唐宾部。”

    “此人,如今便在富平。”朱温坐了下来,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若遣人去富平招降?若能赚得铁林军来投,攻河中更有把握矣。”

    谢瞳闻言心里一紧,道:“将军既有此意,不妨试试。”

    “先生勿忧。”见谢瞳一副紧张模样,朱温哈哈大笑,道:“本使只派一小校前去相试耳。只找邵树德,若不成,亦可离间邵、诸葛二人关系,令其互相猜忌。”

    “将军英明。”谢瞳拱手道。

    ******

    “军使,某又修改了一番。”田庄内,军判官陈诚将一份文稿递给邵树德。

    “凡军行,大将平明与诸将论一日之事,暮与诸将议一夜之事。”

    “凡将佐及将士,内有宿相仇嫌者,不得相监统及同营队。”

    “凡行营吏卒,非于亲戚,不得辄受他人馈遗财物。”

    “凡营幕作食事已讫,未昏以前,须灭火。或夜中有文牒及抄写,须火烛者,申主将判押,乃听。”

    “凡营垒已定,兵士须出采樵及市易者,人持一牙牌,书其姓名,门司验认,始听出入者。三人以上不得独自行。”

    “凡军中,不得讽诵歌诗曲调感切人者,及乐中不得为悲凉之声。”

    “凡军中,不得采风言,及受匿名论人是非者,恐贼人谋害良善。”

    ……

    这不知道是第几版铁林军内部管理条例了。大伙都不是将门世家出身,也没有生而知之者,唯有在摸爬滚打中学习,不断总结经验。

    陈诚写的这份东西,也是大伙多次讨论提炼出来的精华。今天交给邵树德审核一下,如果没问题,明天就会给各营队正以上军官唱发,让他们督促执行下去。

    内部管理与行军打仗一样,从来都不能轻忽。不然平日里营内乱糟糟,甚至乌烟瘴气的,这支部队能好?

    “可以。”邵树德仔细看了两遍后,道:“就这么执行吧,看看效果。”

    “遵命,军使。”陈诚接过文稿,郑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如今铁林军有了五营战兵了,辅兵也有了2100余人,外加六百骑卒、四百杂队以及本将的亲兵,全军接近5800人。”邵树德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朝阳,道:“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一定不能轻忽了。”

    “下面谈谈巢军的事情。”邵树德又吩咐范河拿来地图,指着“同州”二字道:“昨夜有哨骑来报,贼将朱温引数千人马入同州。洛水上船帆遮天蔽日,满载粮草、兵仗,看样子他们是打定主意两面夹攻了。”

    “分兵两路是真,但夹攻未必是真。”谈到这些军事上的谋划,陈诚顿时精神一振,道:“之前一直有传闻,朱温在贼军诸将中兵少,且与孟楷等人不谐。此番两路北进,定以黄邺一路为主,朱温为辅。”

    “如何确定?”

    “不若遣河东军将士南下打一打同州,朱温之成色,一试便知。”陈诚建议道:“同时亦可试试河东诸将是否有战意。”

    “可以尝试下。”邵树德点头认可:“没道理我军打生打死,却让河东军在一旁闲着。”

    “若河东军打得顺手,亦可遣使招降朱温。陈某不才,愿——”

    “不可!”邵树德赶忙挥手制止,不过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有些过激了,于是补救道:“陈判官乃某之心腹,焉能身赴险地?此事不妥,勿复多言。”

    陈诚见状有些感动,主公爱惜属下,今后敢不效死?

    “走,先去见见大帅。”邵树德让范河帮他穿戴好甲胄,然后径见诸葛爽。结果刚进院门,却遇见了一个老熟人。

    “伊将军。”

    “邵军使。”

    伊钊的眼中颇有些忌惮。邵树德此人在河东凶名不小,镇压乱兵,杀夫夺妻,手段狠辣。可笑竟还有很多人认为他仁义,哼哼,邀买军心,假仁假义罢了,也就张彦球那个蠢货看不出来吧!

    “伊将军请。”

    “邵军使先请。”

    邵树德一笑,如此谦让啥时是个头,便直接大踏步走了进去。

    待邵某的身影已经不见后,伊钊对左右亲兵说道:“邵树德见自家大帅,亦全甲、持械,带十余亲兵,诸葛爽之亲卫不敢拦。如此骄横跋扈,看他日后怎么死!”

    “邵树德一死,其妻女不知便宜了何人。”有亲将笑道。

    “怕是比邓虔妻女下场还惨。邓妻当了一年营妓,听说已被玩死了,两个女儿一个不堪挞伐上吊,一个疯了。啧啧。”又有人说道。

    “罢了,不要背后论人是非。既来见诸葛爽,便进去瞧一瞧。”伊钊懒洋洋地一抬手,阻止了亲兵的议论:“没有赏赐,咱们可不会去拼命。”

    “正是!正是!”

第二十一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一)

    “大帅所言差矣。”三间五架的厅房内,河东牙将伊钊侃侃而谈:“贼势汹汹,四五万人,又有舟师相助,这仗如何能打?”

    “伊将军,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可明白?”见伊钊这人水泼不进,怎么都不肯出兵,邵树德有些恼火,便道:“王重荣兵变驱帅,人心未固。今黄邺、朱温将兵四万而来,若坐视其被击破,贼军转而向北,驱河中降兵为先锋,我等如何抵敌?”

    “哼,还不是你贪功心切,想在圣人面前搏个好彩,焉知不是想当夏绥节帅呢?”伊钊冷笑道。

    “呛!”外间的范河听伊钊这么说,怒而拔刀,直欲进来斩了这厮。诸葛爽的亲卫见状,也下意识地拔出横刀,门口一时间诡异非常。

    “范河,带人出去!在大帅面前动刀动枪,成何体统!”邵树德怒道。

    范河默不作声地带着十余亲兵离开了院子,不过并未走远,仍在外间远远看着。

    “大帅,末将之忠心日月可鉴。”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诸葛爽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树德何如此耶?铁林军从绥州而下,远行千里,首战又大破贼军,在圣人面前大大地给本帅涨了脸面。本帅亦是明事理的,岂会不辩是非,快快起来吧。”

    邵树德依言而起,伊钊在旁冷笑不止。

    “伊将军,我等皆朝廷军将,须得忠于王事。今朱温盘踞同州,黄邺据华阴,若不讨之,岂非让贼军轻看?”诸葛爽沉吟道:“昨日诸军来会,本帅已发下赏赐,若再拖延,就说不过去了。”

    “赏赐太少,大军难行。”伊钊一点面子也不给,道:“某闻王重荣欲给铁林军粮草、钱帛,却一字不提我河东兵马。三城军士闻之,大失所望,如何能行?”

    “人给钱三缗、绢五匹还少?”诸葛爽也有点不高兴了,同时对王重荣拉拢铁林军暗暗心惊。

    “大帅,朱温乃骁将,拥兵万余。这点赏赐,怕是很难服众。”伊钊道:“代州朱将军之兵亦至美原,大帅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这话说得就很跋扈了,我可听你的,也可去投朱玫。圣人在蜀中,还不知道什么个情况呢,管也管不到我头上。

    “出征之日再发钱两缗、绢四匹。”诸葛爽开始加价,不过也只能加到这个程度了。同官、华原、三原、富平、美原诸县虽然富裕,但邵树德不愿纵兵抢掠,能弄到多少东西?

    伊钊仍然有些迟疑。按照这个年代的规矩,发了钱粮、赏赐,部队就要出动,上阵厮杀,大多数武夫在这一点上还是遵守的,虽然有些部伍还会临时要加钱。

    但伊钊真的不想打仗。此番远道而来也是被逼的,毕竟朝廷大义还在,武夫再桀骜,明面上也不能公然抗旨,不然搞不好就被底下人取而代之了。

    “伊将军,本帅今日便遣使联络朱刺史,说服他一同南下。”诸葛爽进一步施压:“某亦会说服王重荣送一批钱粮、兵仗过来,如此,可还有问题?”

    伊钊讷讷不答。诸葛爽逼视着他,最后只能无奈道:“若真能弄来钱粮,末将同意便是。”

    诸葛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凤翔那边,郑畋拿不出多少粮饷,但朔方、邠宁、泾原三镇兵马都赶过去了,誓师讨贼,可见还是有忠义之辈的。他现在也不敢敷衍了事,巢军的战斗力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强,若能联合王重荣,击破黄邺、朱温之辈,日后说不定能挪个好地方。

    夏绥,还是太穷了。

    邵树德、伊钊二人走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靠了过来,轻声道:“大帅,为何不等凤翔那边出结果了再说?”

    诸葛爽摇了摇头,道:“郑相公已得圣人诏,可便宜行事,任都招讨使。昨日遣使密见,约以河东、三川节帅。某想了想,这是个好机会。夏绥那么穷,兵都养不起,如何能行?听闻三川富饶,财货众多,兵士暗弱,若能移镇,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某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而今只想令子孙富贵,光大门楣,亦可给跟随某多年的老兄弟一个交代。”

    蒋德温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事,此时闻言,也理解。河东多骄兵悍将,不是上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就好多了,诸葛爽若带虎狼精锐之士南下,当可坐稳大位,保得富贵。只是——还有个问题。

    “主公,击毬赌三川之事未过多久,郑畋真能说服圣人下旨册封?田令孜亦不是好相与的。”蒋德温说道。

    所谓击毬赌三川,就是唐僖宗组织了一场马球比赛,陈敬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四人参加。比赛中,陈敬瑄技术最好,第一个击毬进洞,于是去了最富裕的剑南西川当节度使,取代崔安潜。杨师立第二个射门进球,于是去了东川,接下来牛勖也攻入一球,去了山南西道。罗元杲技术最菜,啥也没捞到。

    “郑相公当不至于诓我……”诸葛爽现在也有些不是很确定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别的路好走,先看着吧。

    西川这种大镇、富镇,定然需要大功才可酬得。先打一打黄邺、朱温,若得胜,便打探下朝廷风向,再做计较。

    二月十八,屯于美原的朱玫回复“愿同盟讨贼”。伊钊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只能怏怏不乐地集结部伍,与铁林军一起,向东进发。至美原县后,汇合了朱玫部七千余人,至奉先县以东之洛水渡口,分批过河。

    江河早已化冻,因为辎重甚多,两万大军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抵达河对岸屯驻。

    二月三十,大军收集了部分粮草,随后南下同州,至城北五里扎营。王重荣闻讯大喜,立刻在河中督办粮草、钱帛、器械,给这两万大军送来。这些日子朱温已经攻过一次河西县,黄邺所部亦已全数开至渭津关,随时可能渡河,河中的形势确实不好。

    三月初二,诸葛爽发下赏赐,诸军士气大振,开始沿河扫荡,甚至还劫夺了一艘靠岸的巢军船只,缴获大量军械、粮草。

    “将军,不若让某出城去冲一阵,也好挫挫唐军的锐气。”同州城中,诸将纷纷向朱温进言。

    从广州一路杀到长安,他们还真没怕过官军。朱温被众人一劝,也有些意动。李唐宾败,不代表自己会败。再者,倚城而战,颇多便利,即便交战受挫,亦可从容撤回。

    计议既定。初三一大早,听闻唐军大队迫近,朱温也不再犹豫,准备选兵万人出城列阵。

    “将军,唐军竟然摆出的是方阵。”朱温身边已围了一圈部将。朱珍、庞从、许唐、丁会、邓季筠、胡真等人,皆是巢军中屡立战功之辈,信心十足。

    “那么多辎重,当然要摆方阵了。”站在城头的朱温说道:“不过还算有章法。”

    “丁会!”朱温喊道。

    “末将在!”

    “你领战锋八队、弩手两队,居于大阵前方。此为第一阵,务要排阵紧密,不得为敌所趁。”

    “遵命!”

    “朱珍,你点选精兵千人,居于战锋队之后,间隔五十步。当以铁甲、长枪、大盾为重,此为第二阵。”

    “胡真,你领左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左,此为第三阵。”

    “许唐,你领右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右,此为第四阵。”

    “汝二人定要掌握好进退之机。”朱温补充道。

    二人领命而去。

    “中军马队七百人,由某亲领,与亲兵一起,立于大麾之下,此为第五阵。”

    “庞从,你领后军马队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六、第七阵。”

    “邓季筠,你领后军奇兵两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八、第九阵。”

    “李晖、王武,你二人各领两百善使弓弩之辈,分列大阵左右,半驻队,半游队,一俟敌兵靠近,即阻滞之。此为第十和十一阵。”

    朱温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各将很快点齐了8500人,其中战兵达到了6500,几乎是朱温带过来的全部精华了。

    这部分人分派出去后,城内还有四千多人戍守,不过战兵只有五百,守城可以,野战完全不行。

    精兵强将,外加一个偏向于进攻的雁形阵,朱温也很好奇这股唐军的战斗力,到底能不能顶得住自己的攻击。反正,他在关东很少遇到,关中则从来没遇到过。

第二十二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二)

    邵树德与诸葛爽一起登上了高台。

    按制,主帅须居于可登高望远之地,左右置鼓十二面、角十二枚,立五色旗,分左右。

    诸葛爽作为此战的最高指挥官,理所当然地上了这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对面的朱温也一样,登高视远,指挥全局。

    唐军排出的是个方阵。最前面排出了整整十二队战锋,一排六百人,共三排。战锋之间站位松散,以便四队弓手随时穿插其间,前出射敌。

    战锋后面便是密集的步骑方阵,计有七个步兵方阵、六个以游骑为主的小骑兵方阵,骑兵夹在步阵中间,这一波总共有两千余步卒、六百骑卒。

    以上算是前军。

    前军是来自河东伊钊的人马。他心中自然不服气,但说实话,按照武夫们的规矩,战前可以闹,但一旦布阵迎敌了,再闹,自己人都看不起你,因为那样会害死所有人。

    前军后面便是中军了。

    中军本阵,最前面是铁林军仅有的六百骑卒,右侧是来自代北的一伙沙陀骑兵,大概七八百人,很分散。中间和左侧就是大队厚实的步卒了,全部是铁林军战兵,分成若干个小方阵,阵与阵之间间隔五十步,与诸葛爽的三百亲兵一起,作为全军核心所在。

    中军左右两翼几乎全是步兵大阵,除了各有三四百骑兵随时游走之外,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长矛丛林。这些人亦是河东军,由代州刺史朱玫统带。

    中军左中右三部分,加起来共八千余人,全是战兵,已经超过了朱温手头所能调用的全部战兵资源总和,实力雄厚。

    后军以辎重、辅兵居多,还有上千骑兵,总共四千人。

    也就是说,诸葛爽总共出动了约一万七千人,恰好是朱温的两倍,颇有点以势压人的味道。不过兵法本就如此,得胜之道,在于以多击寡,以强击弱,以老打新,如此,可利于不败之地。

    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

    巢军战锋、弩手先行出动,数百人结成紧密的阵型,缓步上前。

    在他们身后,朱珍、胡真、许唐等阵次第向前。从高处望去,就好像缓缓蠕动的大群蚂蚁一样,虽慢,但一往无前。

    再后面,朱温的本阵也在移动。战马嘶鸣、铁甲铿锵,看样子有足够的信心来与唐军碰上一场。

    巳时三刻,丁会所率的选锋在硬挨了正面三四轮箭雨后,终于冲到了近前,肉搏厮杀起来。

    刀枪相交,血肉横飞。

    邵树德在高台上仔细看着,却见河东军与其交手的一个松散步阵被直接打凹了进去。后面、左右的矛手、刀手、斧手们产生了一瞬间的混乱,朱温精挑细选的战锋确实勇悍,也很知机,见状更是拼死向前,试图扩大缺口,给后面正大踏步赶来的朱珍部千余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敢有退者,立斩!”一名骑将带着数十人,从各阵之间的空隙赶至,抓起两三名下意识后退的步卒,手起刀落,将大好头颅扔在了地上。

    军士们为其所慑,只能硬着头皮抵挡这股凶神。两方千余人舍生忘死地拼杀着,一个又一个惨叫着倒下,到了最后,残存的河东军士卒终于溃散,沿着阵与阵之间的空隙从两侧逃走。不过巢军选锋也没落得好,后阵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将大群浑身浴血的战锋给扫倒在地。

    朱珍部千余人很快杀到,试图沿着缺口往里冲。后阵的河东军快速补了上来,矛对矛,刀对刀,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晋阳军士还算卖力气。”高台上,诸葛爽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前面冲阵的这几波,应该都是巢军精锐了。只要顶住这开头的三板斧,敌军的锐气差不多也就消耗干净。届时全军压上,朱温不败也得败。只不过,伊钊带的晋阳兵应该会损失很大就是了。就刚才这么一小会,差不多就躺下了数百人,伤者无算,应该够他心疼的。

    把刺头派到前面,原来是诸葛大帅的不传之秘啊。

    ******

    朱温面色凝重地看着仅有数十人狼狈逃回的前军战锋。

    他们已经尽力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可以过多指摘的地方,不枉自己平日里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确实勇悍。

    朱珍的铁甲矛手曾经抓住机会突入了进去,杀得对面的河东军士阵脚大乱,血流满地。不过敌军大阵实在太厚实了,一阵溃散,马上又有一阵顶上来,慢慢磨掉朱珍部将士的血气。

    胡真、许唐曾经动用骑卒试图配合,不过被唐军大阵的弓手所阻,人家的骑兵也在调动,最后还是被迫退了回去。

    怎么就冲不动呢?看来,还是得加把力!

    伊钊此时正咬牙切齿地看着后面中军的令旗。

    这是把老子当替死鬼消耗了!

    亲将们围在身边,个个神色难看。巢军这三板斧杀得他们差点立不住脚,死伤惨重。已经连溃两个小阵了,死伤千余,再这么打下去,哪怕顶住巢军的攻势,待击退敌军后,估计自己也剩不下多少人。

    诸葛爽这个老匹夫,与朱玫同是庞勋乱军出身,于是将其划分在中军与后军。邵树德的铁林军,更是站在诸葛爽身周,几乎看戏一般。

    这仗,还打个屁!

    伊钊与左右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焦急。乱世将至,自己的本钱怎么能如此随意消耗?

    顶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大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士气,数百人沿着空隙向后溜,连带着周边尚未接战的步阵也有些哗然。

    伊钊犹豫了一下,此时如果带亲兵数百人顶上去,还来得及堵住缺口,甚至将连战疲惫的巢军反推回去。但这样要死伤多少人呢?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啊,怎能如此随意消耗?

    “将军,走吧!诸葛爽老匹夫不把我们当人看,都死伤一千五六百人了,再打下去,还要死多少人?”一名亲将拉住伊钊欲往前冲的战马,大声说道。

    周围亲兵都看着伊钊,他若要上前厮杀,他们便也跟着去。他若要走,那么就沿着前军与中军之间的走廊走避到外面。

    伊钊犹豫不决,亲将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直接一拨马首,然后拥着他向外退去。伊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中军的高台,却见诸葛爽仍站在那里,邵树德却已不见了踪影。

    前军将旗的移动,直接令左右两翼尚未接战的前军步阵大哗。恰逢胡真、许唐二部赶至,右翼还好,武夫们还算有职业道德,拼死抵住,左翼就直接崩了,最前面一个阵只抵挡了片刻就溃散,后面一个阵被人家步兵前推,骑兵侧击,也陷入了混乱之中。

    伊钊长叹了口气,那也是自己的部队,结果就这样了,都怪诸葛爽那个老匹夫!

    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传来,伊钊还未回过神,就听身侧的亲兵连连惨叫。定睛一看,却是铁林军的六百骑卒冲了上来,直接将他们这股人拦腰截断。

    “邵树德,你这个数姓走狗,安敢欺我!”伊钊目眦欲裂,同时也魂飞天外,邵树德这厮是起了杀心了,今日休矣!

    不过铁林军骑卒并没有停下来追杀他们,而是继续前冲,趁着朱珍所部数百人前冲阵型不整的机会,直接突入了阵中。数米长的马槊轻易捅穿了数十人的胸口,随后又抽出横刀、斧子,借着战马前冲之势乱砍乱杀。

    朱玫带来的沙陀骑兵也动了,如一股洪流般从另一侧绕过,直奔正冲杀过来的朱温中军骑兵,双方在战场中间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骑兵对战,一时间血雨纷纷,残肢断臂乱飞。

    铁林军的步卒开始前出,三个小方阵总计一千五百人,前举着长槊,缓步向前。伊钊的亲兵前后去处都被堵住了,呆呆地骑在战马上,然后被长槊一个一个捅下来,惨叫连连。

    伊钊怒不可遏,同时也惊慌不已。正打算朝哪个自己带来步卒方阵逃窜呢,结果一枝羽箭飞来,直接将他射落了马。

    “不战而逃,便是死罪!”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斩了!”

    伊钊踉跄地站起身,瞬间就被七八根长槊刺中,穿透衣甲,深入肺腑。邵树德远远望去,却见伊钊浑身就像个漏斗,不停地有鲜血涌出,然而身体被长槊顶着,一时又倒不下去,仿佛在那被人示众一样。

第二十三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三)

    折嗣裕从马腹下抽出第二根长枪,刺挑拍推,在巢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有些遗憾,刚才冲锋的时候,差一点就冲到贼军那个大将身边了。贼将的亲兵大喊“保护朱将军”,那应该便是朱珍了。

    若是朱叔宗在身边就好了!两人配合,定能冲破敌军拦截,将朱珍那厮斩于马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都是些无名之辈,斩了也没甚意思,也就朱温能稍稍提起点兴趣。

    在又冲杀了一阵后,折嗣裕终于带着骑兵回转阵后休整。他们已经失去了速度,再打下去只会伤亡大增,还不如腾开地方,让铁林军的步卒来收拾残敌。

    朱珍披头散发,狼狈地退出了唐军大阵。千余甲士,冲阵时被箭雨射杀了一批,接战时又死伤一批,最后被折家子弟兵一冲,几乎损失过半。

    看着后面镇压完乱兵后缓缓上前的铁林军步阵,朱珍也欲哭无泪。非是弟兄们不能死战,实在是打不动了。伪唐军无赖透顶,排出这么个层层叠叠的大阵,五十步一阵,一阵破了还有一阵,与你比拼兵力厚度,这还打个屁!

    带着五百余残兵败将退出去后,又被正在混战的沙陀骑兵冲杀了一波,死伤百人,最后成功逃归本阵休整的不过四百多罢了。

    “将军!”朱珍嚎啕大哭:“都是某从河南就开始带的子弟,今一战丢了大半,将军你斩了我吧,也好下去和弟兄们作伴。”

    朱温仿佛没听到朱珍的话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

    中军骑兵也派出去了,结果唐军那股骑兵极为彪悍,不但死死缠住了己方打算扩大缺口的冲击性部队,甚至还将他们慢慢压了回来。骑兵与骑兵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朱温暗暗叹了口气。很多人原本其实是步卒,抢了马匹之后慢慢练的,还是不太行。

    站在高台上,其实可以看得很清楚。此刻的战场完全就是一团乱麻,己方右翼深入敌阵,几乎打穿了他们的前军,左翼则突进较少,虽然也深入了进去,但劲头已失,再打下去,不过几百步骑,很可能要被人反推回来。

    最有机会的其实还是中军。丁会的选锋先是击破了唐军排在最前面的散队,然后击溃一阵,朱珍率千余甲士跟进,再破一阵,逼得对方的前军主将溃逃。

    结果人家反应很快,在自己投入中军七百骑兵,放入胜负手的时候,他们出动了几乎是自己两倍的精锐骑兵,硬是将局面扳了回来。随后生力军步阵上前,战机便彻底失去了。此时再投入后军奇兵,又有什么用?

    韧性!看得出来,这股唐军都是积年老卒,韧性是相当不错的。听说他们之前与李国昌父子打了两年仗,也不是什么生瓜蛋子,这就没办法了。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朱温一脚踹翻了朱珍,怒道:“立刻整顿部伍,去把许唐、胡真接应回来。”

    朱珍擦了一把眼泪,应命而去。

    “给庞从传令,后军骑兵前出,准备断后。”朱温继续下令:“让邓季筠率部上前,掩护许、胡、朱三部回撤。”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朱温狠狠地一拍栏杆,这仗亏了!

    ******

    邵树德缓缓来到尚怒目圆睁的伊钊尸体前,道:“伊将军私心自用,跋扈自傲,视两万将士性命如儿戏,当有此报。”

    今日这场战斗,打到现在已经味同嚼蜡了。双方都没达到目的,都死伤了一堆人,竟是一场双输的战斗。

    唐军前军主将溃逃被斩,数千将士气沮,已经无力再战,必须好好整顿一番。中军倒是生力军,但巢军已然在收拢人马,缓缓收缩,估计也赶不及追上去了。

    也就骑兵估计还能沾点荤腥,咬巢军一块肉下来,但人家后阵的骑兵也上来了,能咬下多少,看运气。

    这仗,也就这样了。双方各自收兵,大唐官军获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但死伤搞不好比人家还多一些。难看的交换比啊!

    后世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此次战斗?

    “唐军于城外列阵,朱温引军与其交战,不利而还。”短短十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双方两万多人的一场血战给概括过去了。

    呵呵。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躺满了尸体以及呻吟着的伤兵,各军辅兵开始上前打扫战场。遇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便是一刀,己方伤兵则抬回去,能救的便救,不能救的就扔那等死。这里是残酷的厮杀场,历来如此。

    “大帅,此战击破巢军,朱温丧胆,定不敢再战矣。”诸葛爽已经走下了高台,这一场应为他又挣得了一点本钱,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

    “朱温起码损失了一千七百战兵,够他心疼好一阵子了。”诸葛爽笑了笑,道:“伊钊咎由自取,离间你我,实是可笑。树德斩之,理所应当。”

    “大帅,伊钊余众尚有五千多,应尽快整顿,迟则生变。”

    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树德先挑一营战兵吧,辅兵、器械什么的也看着置办一些。剩下的,本帅暂先管着,免得溃散而去。”

    “谨遵大帅令。”邵树德应道。

    打扫完战场后,唐军收兵回营。当天夜里,朱温便往水师船上秘密搬运财货、粮草、器械,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无法击破面前的唐军,无法夺取河西县这个桥头堡,那么继续留在同州也没有意义,只会被越来越多的唐军围困,局面日益窘迫。

    牺牲自己来给黄邺创造机会,这样的事情老朱不会干,更何况黄邺也不一定就能攻入河中府。河东、河中、夏绥等镇的唐军应该都是能战的,黄邺手底下的部队还没自己的精锐呢,攻取河中毫无希望,不被王重荣暴打便不错了。

    三月初六,朱温乘船离开同州。诸葛爽根本不下令追击,双方很有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朱温一走,诸葛爽便上奏“大捷”,言“收复同州”,“杀贼万人”云云。这事朝廷也不好查证,反正收复同州的事情千真万确,诸葛大帅离自己梦想的三川帅位又近了一步。

    伊钊死后,所部群龙无首,很快被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三人瓜分。邵树德挑了一营五百战兵,使得铁林军的步卒战兵总数达到了三千。此外,还收编了两百多骑卒,八百多辅兵,铁林军的总兵力至此达到了7300人,创历史新高——这还不算一直跟着的没名分的一千多巢军降兵。

    剩下的四千人,诸葛爽取走了三千,善加笼络,算是有了一支直属武装部队。代州刺史朱玫得了九百人,也不无小补。各方皆大欢喜,除了已经死掉的伊钊外。

    吞并友军,扩充部伍,这事邵树德做得毫无压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总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军阀,越来越心狠手辣。环境果然是能影响人的,权力也是男人无法抵挡的春药,任你如何心志坚定,早晚也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邵树德现在只希望,自己仍然能保住结束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理想。否则,与其他军阀还有什么区别呢?

    官军占领同州后,朱玫继续率部南下,直逼渭水。恰逢黄邺攻河中失败,损兵数千,听闻朱温撤走,渭水生命线遭到威胁后,立刻带领舟师跑路,往长安方向逃遁。

    至此,巢军攻河中府的这场战役,可以说全盘失败,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竟然全被比了下去。

    王重荣这厮也打出了信心,黄邺撤走后,他亲率河中牙兵万余人渡河西进,连克华阴、华州等地,气势极盛。

    京兆府东面的形势,在他们这几支军队的一番折腾下,竟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在长安的黄巢,听闻后应该也会惊慌失措吧。

    对了,西攻凤翔府的战役也快要打响了。

    黄巢军中二号人物尚让亲领大军五万余人,与以郑畋为首的凤翔、泾原、朔方、邠宁四镇兵马对峙。这是一场决定长安西面归属的大战,巢军赢,四镇同盟估计要解散,唐军赢,则巢军再无力西进。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才是决定大唐气数的决战。同州、河中战役,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少,但重要性却差得太多了,不能比。

第二十四章 深固根本

    广明二年三月十三,同州城内,邵树德正与部将商议一件大事。

    “朱温走之前竟然搜刮掉了大部分粮草、财货,城中百姓无食,诸葛大帅、朱刺史也不管,如之奈何?”邵树德轻轻翻阅着陈诚给他递上的一份文稿,说道。

    见自家主公起了个头,陈某心领神会,接道:“军使,不如将这些百姓弄走。”

    “弄到哪里?”邵树德问道。

    “绥州。”

    “同州到绥州,要走将近两个月,还要借道鄜坊镇,难矣。”

    “京兆府东北面如今完全在王师控制之下,好走。鄜坊镇么,军使不妨遣人告知李孝昌,他若不许借道,或者劫掠过境百姓携带的粮食,我军便回师劫掠坊州,看他如何应对。”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

    铁林军其实是不好劫掠的。晋阳之时,大伙就已经形成了潜规则,邵树德公布军队账目,同时出面与地方谈判,派捐征粮,军士们不得私自鼓动。不同意这一点的刺头已经大部走人,军士们之间也不是那种几代人互相联姻的亲戚,因此这套规矩倒也维持了下来,军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其实都是同行衬托。

    但铁林军不好劫掠,不代表他们不会劫掠。陈诚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武夫”,很“跋扈”,坊州几县,郊野乡村不少,大军开过去劫掠,保管你一头牛、一袋粮食都剩不下,你李孝昌敢出来野战吗?况且也犯不上,过境而已,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不要用强。”邵树德补充道:“只需招募那些衣食无着的百姓,能弄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只挑壮丁健妇,如果他们要带家小老弱,亦可。”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

    “大家都说说看法吧,某听着。”邵树德看了看屋内众人,说道。

    “军使,而今很多百姓总觉得这里待不下去,就去邻近畿县讨饭,待局势稳定后再回家乡。某觉得,还是得向他们说清楚了。战乱之地,不可久留。万一两军对垒,反复拉锯,他们活不下来几个的。这京兆府二十余州县,哪有安稳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关开闰,说得还挺有条理,让邵树德暗暗点头。

    “军使,粮从何来?田从何来?”朱叔宗问道。

    “田的话,目前还有一些闲置的,但不多,且有党项人威胁。今年春种后,宋别驾会小规模开渠一次,可灌田数百顷。关中饥民若能夏日至绥州,亦可再开一次渠,不过今年应是赶不及播种了,来年大为可期。”邵树德说道。

    “某算了算,一户百姓耕田三十亩,一千户便需三百顷。按宋别驾的说法,今春开完渠后,算上闲置的土地,最多有八百余顷地可用,也就能接纳两三千户罢了。诸位募人时也注意了,最多三千户。同州、富平、美原、奉先、潘、同官等州县都可以派人去,最后于同官县集合。李延龄,在那设一辎重分营,做好安置准备。”

    “粮的话。”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一户百姓,设若六口,一年需食两千七百斤粟米。如果是三千户,那么一年就要七万五千斛粮,若要开河,还需额外多发一些。现在我军有多少储粮?”

    “禀军使,尚有九万八千余斛粮豆。”李延龄答道。

    “可用多久?”

    “若不给战马、役畜喂粮,只给草料的话,尚可支很久,若要喂粮豆,也就能支七八个月。只是——军使,诸葛大帅与朱刺史那边,咱们还得给一批粮,真正可用的不多。”

    “拿三万五千斛军粮出来,募两千户关中百姓回绥州。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还能抢种一批豆子瓜果之类,再挖点野菜,差不多勉强支应了。就是百姓要苦一些,熬过今年,明年局面就会大为改观。”邵树德说道:“某还想了个办法。今年开渠得到的田,先平价售卖给军士,所得财货用于军中赏赐。就一人二十亩吧,又能解决四千余人的授田,咱们铁林军最初的老人,至此人人有田,某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后面的这两千户百姓,先租种军士们的田地,约以三年,地租不妨调高一点,让军士们也能落点好处。”

    “军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

    “那就去办吧。话要对军士们说清楚,他们有田了,也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李延龄,届时你挑五百辅兵,发给器械、粮草、车马,便护送这些百姓先期回绥州,与宋别驾交割。李孝昌,我谅他不敢拦!”邵树德最后说道,算是一锤定音。

    议定完这桩事后,接下来便是整军了。出兵以来,部队从四千人膨胀到七千余,再不整顿,战斗力必然下滑。

    范河已经被分派下去带一营战兵,前后左中右五营,便是铁林军主力。此外,还有陷阵一营,李唐宾委屈他做个副将,带着这五百巢军降兵。骑卒八百人,归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统带,朱叔宗是游奕使为正,十将折嗣裕副之。

    新提拔魏博秋当亲兵副将,典亲兵营,掌令骑、杂兵、军法、巡哨。

    李延龄的辎重营,提拔李仁军、刘子敬二人当副将,作为他的助手。

    整顿完毕便是训练。诸葛爽无意过分撩拨黄巢,只想安安稳稳混功劳,然后去个富裕安稳的地方养老。因此,在朱温撤退后,他便屯驻在同州观望风色,同时不断与凤翔的郑畋联系,看看三川节帅的事情有无进展。

    倒是王重荣这厮,急于在朝廷面前表现,一个劲地催促诸葛爽南下与其汇合,共讨黄巢。代州刺史朱玫被其说动,早早便南下,邵树德估摸着,朱玫应该也想弄个节度使当当,急于立功,与自己其实一般无二。

    三月二十,刚刚与军士一同训练完毕的邵树德,接到李延龄报告,已在同州募到四百户,即将送往同官。美原、潘县、华原、奉先、富平等地亦各有一两百户被说动,打算北上绥州。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花费甚多,但又不得不搞。绥州的农业资源,还大有可资利用的空间,苦过前面几年,日后自然有无数好处。深固根本之举,对于有种田癖好的邵大军使来说,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三月底,朝廷继续催促天下各镇兵马前往关中讨黄巢。河南、河北陆陆续续有人响应,或派两千、或派三四千,总之有兵过来了,黄巢的局势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些消息主要是从诸葛爽那里看来的,其中有个人引起了邵树德的注意。

    “大帅,朝廷是一刻都不想等啊,恨不得明天就收复长安,竟然连李克用这等人都赦免其罪了。”邵树德指着一个人的名字,说道。

    诸葛爽正悠闲自得地品着茶,闻言瞄了一眼,道:“谁叫各军进展不利呢,长安现在不还在黄巢手中么?李克用可以赦免,河南、河北那些骄藩、逆藩同样可以,只要愿意来关中,朝廷大方着呢。”

    诸葛爽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脸红,浑然没觉得自己按兵不动对局势有何负面影响。这份泰然自若的厚脸皮功力,不愧是几十年磨砺出来的。

    诸葛爽最近已被任命为京城北面行营招讨使,不过统辖的部队仍然只有万余人,其实就是铁林军外加他收编的伊钊残部。

    郑畋被圣人加封京城四面行营都统,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副都统、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为行军司马。王重荣被任命为京城东面行营招讨使,但他应该不怎么看重这个职务,当前还有几分劲头,以后就难说了。

    “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唉,这诏书一下,李国昌父子翻身矣。”邵树德对其他人都不在意,但对李克用能咸鱼翻身很不爽。那沙陀酋长李友金带着沙陀三部、吐谷浑三万余兵讨黄巢,岂不都是给李克用准备的?操蛋!河东讨贼之战白打了。

    “这是天不绝李氏父子,树德忧心做甚。”诸葛爽喝了口茶,道:“拓跋思恭此人,才更该关注。这是一个滑头,亦非常跋扈,不可轻视。”

    拓跋家族经营宥州几十年,树大根深。要想对付他们,需要调集至少两万大军围剿,夏绥镇目前支撑不起这种消耗,短时间内,还真的只能和他虚与委蛇了。

    也罢,先深固根本,待种田成功,经济实力大大改善之后,再以军政两方面手段剪除此辈,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十五章 一停二看三通过

    广明二年四月初九,李延龄报已募得两千户。邵树德令其将所有民户集中至同官县,与一千多巢军降众一起,送归绥州。

    与此同时,万众瞩目的凤翔之战终于结束了。

    尚让、王播等人轻视郑畋是个读书人,带着五万余众一路疾进。郑畋领四镇兵马近六万人迎战,结果大胜,斩首两万多级。

    此战结果震撼了整个关中,随即哄传天下。大部分在观望的墙头草们都认识到,巢众一路未经苦战、血战,可能高估了他们的实力,唐室还有气数。于是乎,不少藩镇开始表明态度,不再首鼠两端,已经降贼的也立马反正,并且派出兵马入援关中以自赎。

    形势对黄巢空前不利!

    四月十三,诸葛爽下令,大军离开同州,渡河西进,至泾阳县屯驻。

    当天一早,折嗣裕带着四百骑兵先行,远远散开,监视左右。随后,李唐宾率陷阵营护送着部分粮草、辎重跟进。再后面便是大军主力了,邵树德、诸葛爽亲率数千人,浩浩荡荡。落在最后面的是朱叔宗带领的四百骑卒,护卫着部分粮草、辎重。

    他们走后,同州再无一兵一卒。这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

    从同州到泾阳,须先南下渡河至潘县,然后向西,穿越下邽县北境,抵达最终目的地。全程三百余里,以如今携带着大量粮草辎重的情况来看,要走十余日。

    当日夜间,先过河的部队在潘县郊外宿营。

    邵树德带亲兵巡视了一番,至李唐宾营地时,有些恼火:“把李唐宾找来。”

    李唐宾很快便到,神色有些不安。

    “李副将,本将发下的赏赐有所短缺吗?”

    李唐宾一怔,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给你部的军粮不足吗?”

    “没有。”

    “那为何不听号令?”邵树德怒问道。亲兵副将魏博秋跟在后面,眼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到了刀柄上。

    “军使何意?”李唐宾问道。

    “你去看看其他营伍,可有如你们一样宿在田地里的?没看到田里的禾苗吗?”

    李唐宾闻言恍然大悟,立即道:“末将这便重新安营。”

    “本将发下的赏赐,可以让军士一家六口生活无忧。若有缴获,甚至更多。陷阵营习气颇重,本将不喜,不想见到下一次。”顿了顿后,又道:“昔年吴起与秦战,野外宿营不铲平田埂,只用树枝盖顶遮挡风霜露水,为何?”

    李唐宾本来答不上来,不过突然间福如心至,道:“末将知矣!为了不将百姓推向敌方。”

    “答得不够深刻。”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先这样吧,重新安营。”

    离开李部营地后,又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登上了一处高坡,仔细俯瞰着无边无际的关中原野。

    这么好的土地,结果陷入了连天战火之中。巢军杀人如麻,官军也是抢劫小能手,两军如果反复拉锯,那么关中残破是必然的。

    其实这会已经有些不行了,灞水、戏水、零水、东阳水、赤水、敷水等河流,明明流量还不小,为何淤塞如此严重,以至于灌溉田地都很麻烦。汛期洪水还会泛滥,简直让人无语。

    这几十年,朝廷都在做什么?

    可惜自己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也管不了偌大的关中平原。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迁移一些百姓去绥州,让被战火波及的枉死鬼少一些,为这个天下多保留一分元气,如此而已。

    回到营地后,诸葛爽有召,邵树德立刻赶了过去。

    “树德,朝廷下旨,令各部向长安开进,与巢众决一死战。”甫一见面,诸葛爽便说道。

    “大帅的意思是?”

    “先去泾阳。”

    果然还是诸葛爽的老套路,一停二看三通过。人越老,越谨慎,只赚能赚的功劳,不抢那些风险大的,实在是太稳健了!

    “鄜坊李孝昌,已经决定带六千兵马入援。郑相公许之,令其归北面行营节制。”诸葛爽又说道:“多些兵总是好的,即便不能打硬仗,一旦事急,还可……”

    下面的话没说,但先后吞并过昭义、河阳、河东兵马的邵军头立刻就明白了。

    诸葛爽此时没穿戎服,坐在那里,身材肥胖,活像一个地主老财。但伊钊被他玩死了,将来李孝昌若是不听话,多半也是被坑死的命。

    不要得罪一心想去富裕地方养老的人!

    “某听闻你在收集工匠?”

    “大帅明鉴。”邵树德给诸葛爽添了些茶,然后坐了下来,道:“夏绥百工匮乏,不但令民间各种器物短缺,就连军用亦是不足。某想着,趁着这次机会,多吸引一点工匠去绥州,把架子先搭起来。日后产出的东西多了,还可以拿来与党项人换牲畜,藏富于民。”

    “唔,想法不错。关中大乱,即便平定了黄巢,我看也要继续乱上一阵子。”诸葛爽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道:“这也算是活人之善举了。继续留在关中,多半没什么好下场。去了绥州,清贫是清贫了点,但胜在安稳,阖家团圆,多好。”

    “大帅所言甚是。”

    “经略军使杨悦,树德觉得是什么样的人?”诸葛爽突然问道,思维看起来有点跳跃。

    “不熟。”邵树德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从未谋面,听闻治军甚严,有勇力。”

    “出征前,某其实见了他一次。”诸葛爽看着眼前碧绿的茶水,似是在回忆:“与一般的军将不同。某问他对夏绥之事的看法,杨军使告诉老夫,他家自贞元年间从灵州搬来后,世代从军,与吐蕃、党项、回鹘厮杀,每代都有人战死沙场。他不忠于这个大帅那个使君,他只忠于灵夏的万家灯火。”

    “在大帅面前说这话,可真是桀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邵树德心里对这个看似谁也不理的杨军使起了莫大的兴趣。家族世代扎根灵、夏地区,对家乡充满着爱护和眷念,这样的人,可比拓跋思恭好打交道多了,大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甚至大方向还一致。

    两人坐在一起又喝了会茶。谈的话非常奇怪,诸葛爽用他的经验结合夏绥的现状,讲一些事情,邵树德虚心听讲,时不时询问两句。

    两人心里都有数,但谁也不点破。

    突然间诸葛仲保入帐禀报:“黄巢遣朱温率两万余众东出,走渭水之北,似欲往关东。大帅,不如南下截击?”

    果然,诸葛爽并不同意节外生枝,道:“勿追。”

    随后又补充道:“同州之战你也亲历了,朱温手下还是有能战之军的。巢军在凤翔惨败,如今应是感到危机了,朱温东出,多半是去收取关东州县,以为后路。若你是黄巢,不给精兵强将可能吗?勿追,我等直去泾阳,观望诸军风色。”

    四月二十五日,各营依次抵达泾阳县。

    四月三十,鄜坊李孝昌亦率军而至。

    诸葛爽带着邵树德至城外迎接,随后大开宴席,招待李孝昌及部将、僚佐十余人。

    酒酣耳热之际,邵树德向李孝昌表示感谢:“李帅高义,令某之粮草、民众过境,邵某在此拜谢。”

    “邵军使此番可是大手笔啊,某约束手下军将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李孝昌叹了口气,道:“数次想劫掠财货、女子,生生被某晓以大义给劝服了。”

    “明日便送军粮一万斛至李帅军中,大帅勿要推辞,日后可能还要借道。”邵树德笑道。

    “如今似邵军使这般的年轻军将,早三十年前就看不到了。”李孝昌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日后绥州户口之丰,怕是不让延州了。”

    “绥、延二州比邻,何分彼此呢。”邵树德给李孝昌敬了一杯酒,道:“日后李帅有事,遣使往绥州通报一声即可,邵某必有回应。”

    “好!这话某记下了。”李孝昌有些高兴,道:“这世道,我等武夫看不懂,所求唯富贵耳。守望互助,本是常理,邵军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时间进入五月,京城四面行营都统郑畋下令各军朝长安开进。凤翔那边的兵马先行,郑畋、唐弘夫、程宗楚各领本道兵马,次第开进,邠宁军留守。

    王重荣屯兵华州,不动如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感觉投机的心理比较重。又贪收复长安的功劳,又害怕面对黄巢十余万大军,于是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诸葛爽略略动了下,派邵树德领铁林军往南行进了不到十里,至泾水北岸扎营,并特别叮嘱,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军回泾阳,大家抱团取暖。

    其实本来是让鄜坊军南下的,但他们出了点乱子。节帅李孝昌把邵树德送过去的军粮倒卖了一部分给城中尚有钱帛的百姓,结果被军士知晓了,鼓噪起来欲杀节帅。李孝昌的亲兵连斩十余人,无果,眼看着要军乱,最后还是诸葛爽出面,李孝昌把钱吐了出来发赏赐,好言安抚,军士们才作罢——当然已经被杀的那十余军士就没人管了,好像大家都忘了。

    郑畋是在前往兴平县的路上收到东、北两面行营军报的。他看了后就冷笑一声,诸葛爽是老狐狸,王重荣是蠢货。收复长安之事,还是不能靠这些人。

    看到最后,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似乎让他依稀有了点印象。

    铁林军使邵树德?好像夏绥监军丘维道提起过啊,想要让他权知夏绥节度事。

    又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这次不妨观察下。

第二十六章 死结

    高陵县的面积其实很小,东西、南北各长30里左右,一天时间就能横穿县境。

    这个县原本在巢军控制之中,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曾长期屯驻于此,与东面的朱温所部互相呼应,阻遏大唐官军。

    不过现在四面游奕使制度基本废了。东面游奕使朱温率军东出,西面游奕使彭攒的部队在凤翔损失惨重,没剩下几个人。北面游奕使张言所部曾经败在名不见经传的邵树德之手,损兵四千余,后来又抽出了部分人马支援西征,而今只剩下五六千人,却要守那么大一块地方,确实力不从心。

    四面游奕使废了三面,西征失败,东攻河中又败,大齐满朝文武,如今都有些气沮,觉得关中这地方不该来,还不如在河南、淮南发展呢。

    五月初二,高陵县境内出现唐军游骑,巢军人心惶惶,一触即溃。

    不过高陵县的士绅却不敢主动接触官军。西攻凤翔惨败后,尚书省大门上有人题诗讽刺黄巢,黄巢得知后大怒,将当时在尚书省的官员及守门士兵全部挖掉眼睛,倒掉在门前,又在城内大索能写诗的人,杀三千余人。还把全长安认识字的全部罚做贱役,想想长安的识字率,这得多少人!

    如此酷烈的手段,高陵县百姓即便心向朝廷,也不敢公然接触,否则屠城只是寻常事。

    出现在高陵县的游骑当然是铁林军了。

    带队的是游奕使朱叔宗,一共三百余人,从泾水南岸出发后,一路向东。刺探情报的同时,搜杀巢军斥候。他们弓马娴熟,士气高昂,与巢军那些半路出家的骑兵很不一样,打起来非常顺手,一天时间就捕杀了二十余名巢军斥候,大大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酉时,除了散出去的八十余骑外,朱叔宗一行人已至渭桥镇以东二十里的鸿胪馆附近。这个馆舍规模极大,原本是用来接待外国使者的,本已废弃。

    不过此时馆舍内却人来人往,搬运、堆放着大量财货,外围也有甲士戍守,足足千人,内里多少不清楚,应当也有。很显然,这是一个黄巢秘密屯放物资的地方。稍稍分析一下便知,黄巢无意久留,想要遁走,这是在提前准备呢。

    朱叔宗等人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两百余骑,冲馆肯定是没戏的。虽然那些大门、围墙早就破败不堪,但用来阻挡骑兵并没有问题。

    得,强攻没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放在那里了,看得摸不得。不过打探到这个情报也不错了,至少确定了很多事情,如今回去禀报军使更为重要。

    “高陵县?”邵树德一伸手,见魏博秋不知所以然,便道:“图来!”

    魏博秋恍然大悟,急匆匆拿图去了。

    “出长安向东,过长乐驿、滋水驿,至东渭桥,五十里。过东渭桥,三十里至高陵县,鸿胪馆便在中间。高陵县再往东是栎阳,后面是新店……”邵树德仔细研究着地图,半晌后不得其所,疑惑道:“这黄巢到底搞什么?如果要逃,当然是向东,走渭水南岸更合适,为何要绕道北岸?”

    他只记得后世黄巢是被李克用率五万人马击败的。但眼下李克用才刚刚接旨,李友金带的三万多沙陀、吐谷浑部落兵还在代州等他。听说李克用本人还在说服鞑靼、吐谷浑、室韦等北边五部出兵助他,要募个一万多人再南下。算算时间,等他到关中,几个月时间过去了。

    可现在凤翔、泾原、朔方三镇数万人马已逼近长安,短兵相接就在旬日之间,根本不可能等到半年以后。那么,也就是说,此番黄巢没有败,也没有逃走,官军与巢军依旧在对峙之中?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巢军尚有十余万众,如果死守的话,郑畋带的那几万人,根本没有办法。两军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情。

    那么,怎么解释黄巢在提前搬运财货呢?

    “将陈判官请来。”邵树德下令道。

    陈诚很快便至。

    “陈判官,黄巢在提前搬运长安财货,屯于多地,鸿胪馆便是一处。”邵树德说道:“某想了想,巢军尚有十多万,有必要如此害怕凤翔、朔方、泾原三镇四五万兵马吗?”

    陈诚苦思冥想,半晌后方道:“军使,或是黄巢诱诸军入长安之计。”

    “这倒是个说法。”邵树德沉吟道。

    郑畋手下只有一个凤翔镇,财货也就那样,虽不少,但决计满足不了四镇兵马的。不,还不止四镇,远镇河北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听闻长安失陷,圣人幸蜀,先派两千人至兴元府保护皇帝,然后自己将兵数千赶来关中,归于郑畋帐下,听说这次也要东征。

    像王处存这样的小股兵马还不少,蜀中也正派万余人北上,说要至关中讨贼,因此云集在凤翔府的官军数量正越来越多。郑畋哪来的钱犒赏诸军?

    节帅可以是忠臣,靠着一腔忠君的热血带兵出征,但底下的大头兵可没那么高觉悟,他们可是要钱的。到了这会,凤翔府的库藏基本上已经耗干了吧?即便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等镇支援,估计也早就入不敷出,穷得叮当响。

    此番东进,郑畋要想驱使得动那些大头兵,只有一个办法:默许他们劫掠长安。

    “诸军争入长安,乱作一团,黄巢引军回杀,大败官军,基本是这么个路数吧?”邵树德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

    之前华原打李唐宾那一仗,李部官兵抢了一堆东西,体力大耗,结果被他们轻易击破。各镇兵马进了长安,那还不是大抢特抢,大包小包,“饱掠重负”,“士无战心”?黄巢这个时候率军杀回来,估计会大有斩获。

    “军使,此事确实极有可能。”陈诚说道:“节帅们受不了收复长安的诱惑,军士们受不了劫掠的诱惑,面对空城一座的长安,谁能忍得住?不如,速将此事告知郑都统?

    “不错,某一会便遣使密告凤翔西门监军。黄巢若真出此计,乃奇谋也。”邵树德赞叹道:“算准了人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获一场大胜。”

    “军使,有件事陈某不得不提醒一下。即便官军避免了此败,仍然无法拿下长安。”陈诚说道:“而且,劫掠长安愿望落空,天晓得那些军士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邵树德闻言脸一垮,这年头都是什么狗屁军队!连自家京城都想抢,不让抢还会很生气,搞不好就要兵变,让人很是无语。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让大头兵们入长安。只要一进去,基本就完犊子了,将领根本控制不住的。特别是之前军中多半已经流传了很久可以劫掠长安的事情,你现在说不让,信不信大头兵们直接杀了你?

    这简直就是个死结!

    “不管了,先将此事告知诸葛大帅,其他的事情某也管不了。”邵树德有些泄气,道:“我等屯驻泾水之畔,已是担了风险,对得起朝廷了。大不了,黄巢引军回杀的时候,侧翼袭扰一下,分担点压力,便是极限了。”

    “军使,或可说服诸葛大帅全军南下。”陈诚建议道:“鄜、夏两镇一万六千余兵,也能做不少事情了。”

    “也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黄巢想捡郑都统的便宜,咱们便捡一下黄巢的便宜,就是不知道大帅会不会同意。唉,最好还是不要让各镇兵马入长安,都是精兵强将,死了岂不可惜?”

    “军使,一旦闹起兵变,保不齐有人就降了黄巢,更麻烦。”陈诚苦笑道。

    大头兵们的节操,真的不能高看,或许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他们乖一点。

    这特么地到底谁给黄巢出的主意?也太狠了!

    诸葛爽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消息。听闻黄巢很可能要以空城为饵时,非常吃惊。他也是老军头了,当然知道那些藩镇人马的德性。黄巢此计,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顶多减少一点损失。

    当然诸葛爽并不关心长安能不能拿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得到三川帅位,此间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第二十七章 东渭桥

    “黄巢身边有能人哪。”西门思恭将一份密信拍在桌上,连连赞叹,不过眼中却不时闪过愤怒乃至后怕的情绪。

    以空城为饵,诱诸军争入。眼红功名利禄的节帅,想要财货女子的军士,都一门心思想要进城。这个时候,哪怕郑畋站在他们面前,多半也要被碾过去。

    这事,虽然尚未完全确定,但却不得不防!

    西门思恭匆匆离开,很快到了郑畋帐中。大将程宗楚、唐弘夫、王处存、李昌言等皆在,很好,省了不少工夫了。

    “都统,事急矣。”西门思恭在外面已经酝酿了一番情绪,一进来就脸色苍白地说道。

    “监军使请上座。”郑畋亲自起身,将西门思恭请到上首。

    对这个老人,他还是很尊敬的。昔年他父亲郑亚在桂管为帅,西门思恭就是监军,两人关系极好。西门思恭离任回京时,郑亚身体不好,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儿子郑畋托付给西门。

    郑亚很快去世,西门思恭便把少年郑畋接到京城,善加抚养。郑畋后来得中进士,一路官至宰相,对西门思恭执礼甚恭,二人实是情同父子。

    “黄巢欲撤离长安,以空城为饵,诱诸军入城,再反杀回来。”西门思恭也不废话,直接说明了要点。

    帐内诸将闻言都有些变色。但凡有点脑子的,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军士们争相入城,抢掠财货、女子,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完全乱了建制。甚至,有些人可能还会嫌身上的器械碍事,扔掉甲胄、弓刀、盾牌,只背着沉重的财货。

    这个鸟样,如何打仗?

    “此事监军从何得知?”唐弘夫问道。

    他此时其实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了,自带兵出征以后,便把大位交给了别人,一心讨贼。朔方镇目前由李元礼接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唐弘夫其实算个忠臣,王处存、程宗楚等人也是。他们若死于乱军之中,关中可就没一个还念着大唐的节帅了,确实有点悲凉。

    “北面行营密报。”西门思恭简略地说道。

    “诸葛爽?”程宗楚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此人将兵一万六千,屯于泾阳,却不敢过河,从哪里得知消息?不一定为真。”

    “某亦得到了消息,诸葛爽所报。”郑畋其实还没收到诸葛爽的军报,不过他选择相信西门思恭,况且这事极可能成真。

    凤翔府库空虚,全靠三川接济,但人家也不可能无限制供给财货。或者即便愿意输给财货,路上出点岔子,晚到了、被劫了、损耗了,都可能让他发不出粮饷。这次东进,赏赐确实有所不足,全靠默许将士们劫掠长安鼓劲,这在军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诸葛爽既有军报,当不会有假。都统,此事需慎重以待。”王处存比较谨慎,立刻说道。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谨慎?将士们千里迢迢,携大胜之威,若不让他们进城,你还掌控得住部队?”唐弘夫有点生气,倒不是生气王处存的话,而是气不能进长安。

    第一个收复长安的将帅,几乎等同再造国祚,如同当年的郭子仪,这是何等的荣耀!

    嗯,巧了,郭子仪带的是朔方军,自己也是,故唐弘夫分外不想这等荣耀落于他人之手。

    程宗楚欲言又止,显然对能否说服军士们没有信心。

    李昌言冷眼旁观,似是盘算着该如何从中牟利。

    将帅们左一言右一语,郑畋却一直沉默着。到了最后,诸将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都统,他有最终决定权。

    “不能退兵。”郑畋抬起头,眼神中没有浑浊,没有犹豫,只有坚定,只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一退,再回长安,便不知何时矣。”

    “凤翔、朔方、泾原、义武四镇五万兵马,能顺利来到这边,是拜龙尾坡大捷所赐。此时一退,全军气沮,待收拾完军心,又是数月过去了。圣人如何等得了数月?”说到这里,郑畋加重了声音,道:“届时可先派一军入城,做做试探也好。”

    程、王、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可能出事,谁还敢去?

    “若真有此事,你们不敢进,某率军进去,可别怪某独贪大功。”唐弘夫冷哼一声,道。

    龙尾坡之战,是他突出奇兵,大败尚让,诸镇兵一拥而上,这才取得斩首两万多级的辉煌胜利。在他看来,此战朔方军居功至伟,这收复长安的第一功,也应由他唐弘夫来获取,其他人都没这么资格。

    “便这么办吧。”郑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道:“先东进至长安左近,看看巢贼会不会出战。若不出战,定然已走,届时再做计较。另者,诸位将帅一定要约束好部伍。约束不住,万事休矣。”

    此间议事一毕,诸将各返本道军中,再联系可就麻烦了,希望都警醒些吧。

    ******

    五月初六,凤翔诸军分批渡河,往长安开进。此时的泾水北岸,铁林军也正在做着战前准备。

    从泾阳南下至长安,需横渡泾水、渭水,总路程约七十里。诸葛爽的意思,先不要渡河,而是全军东进,联络王重荣。他手底下有一万多兵马,加上朱玫,破两万了。听说昭义节帅高浔亦率五千余人赶往关中,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如果诸军进展顺利,黄巢是真跑,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正好追击黄巢后队。敌军急着跑路,必不会死战,当可收获大量粮草财货。

    如果诸军在长安吃了亏,那么便撤到其他地方,满满的诸葛氏用兵风格。

    但不管怎样,这次诸葛大帅也难得硬气了一回,不再瞻前顾后,率军向渭桥镇的方向挺进,搞不好就要交战的。

    当日夜,铁林军悄悄东行。李唐宾率陷阵营为先锋,为后续大队人马开路。

    初七,主力已行进到离渭桥镇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此时鄜坊李孝昌的六千人马亦赶至,驿道上人喊马嘶,已是藏不住行踪。

    初九,铁林军继续向东进发。诸葛爽、李孝昌所部缓缓跟在后头。与此同时,有军报传来,郑畋所部的凤翔军仍在长安以西的兴平,王处存部还在西渭桥,程宗楚在长安西南,唐弘夫跑得最快,已到了长安北面数里的地方。

    “这唐弘夫,跑这么快做甚?”邵树德以为他的铁林军是行动最迅速的,没想到朔方军也这么快,就这么急着想进长安?巢军至少十万众,你打得下来么?

    “军使,唐弘夫太心急了,可能想抢头功。”陈诚说道:“不若令其在此吸引巢军注意力,我军继续向东,至渭桥镇以西扎营等候消息。如果诸军入长安,咱们便直攻渭桥镇,抢了鸿胪馆的巢军财货。”

    “不可,此乃贼军退路,必重兵守御。王重荣在何处?”

    “还在华州。”

    “这厮来得最早,却一直屯兵不动,好没意思。传令下去,查探渭桥镇左近情况,有多少贼兵,屯于何处,都给某查清楚。大军今日东行五里便扎营,等待消息。”邵树德下令。

    东渭桥本是朱温屯兵之所,过了桥就是渭桥镇。如今朱温东去,不知道谁接替守卫。但从黄巢敢把大量财货、粮草屯于鸿胪馆、渭桥仓一带来看,定有重兵,不可轻易冒险。

    所以,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妙。

    初十,西边传来消息,唐弘夫屯兵长安西北,似是在观望。郑畋、王处存、程宗楚的大军行动缓慢,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局势,有点诡异啊。

    “铁林军在此扎营,得兵法之要矣。”当天下午,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至铁林军营地。

    “大帅,巢军若走,我军从这里出发,衔尾追击,可收奇效。”

    诸葛爽点了点头,问道:“巢军可有动静?”

    “一直在往外搬运财货,军士出来得不多。”

    “好,本帅便坐镇此处。”诸葛爽翻身下马,道:“仲保,多派出人手,打探长安消息。若巢军复入长安,咱们便撤。若巢军东蹿,咱们便要做好追击的准备。唔,须待贼众大队远遁之后,再行追杀。”

    “大帅老成持重,真名将也。”邵树德赞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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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