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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一章 完善

    “听闻你半月来都在操练士卒,不错不错。铁林都如此气象,本帅睡觉也安稳许多。”节堂内,李侃处理完公务,对走进来的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大帅说笑了。公乃朝廷所封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北都留守,纵有些许兵将跋扈,无非求财罢了,岂能伤公分毫?”邵树德这话有些不尽不实,河东兵将现在岂止是跋扈了,简直就是叛逆,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仅一线之隔。但他还不太了解李侃的为人,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听真话呢,还是单纯的奉承之语。

    “有些骄兵悍将啊,就是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李侃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气度森严的大厅,道:“你若说他们是叛逆,可他们也愿意与大同叛军厮杀。你若说他们忠顺吧,河东两任节帅都落得个凄惨的结局。哦,还有个窦瀚,不过人家识相,曲意顺从这些军头,为此还从商家那里借贷,勉强保得不死,全身而退。”

    “这河东节帅,若只想当个傀儡,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想有所作为,就千难万难了。”李侃重重拍了下案几,略带了怒气道:“河东胜地,天下名镇,拥有一府七州四十一县,十五六万户百姓,数万精兵,却不思剿灭乱臣贼子,只想关起门来做土霸王。杀将逐帅,藐视朝廷,与叛逆何异?邵副将,你说说,这河东到底是朝廷的,还是那些将门的?”

    “河东将门,世代联姻。其实不光是高层了,末将听都内原昭义军士卒讲,就连底层兵将都同气连枝,排斥外人。咱们这些客军来了,当真里外不是人,难怪诸镇兵士气低落,不肯死战。”邵树德瞄了眼李侃,见他确实对河东盘本错节的本地势力不满,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昭义、忠武、义武、义成、河阳诸镇兵马奉旨远道而来,结果河东人将他们当贼防着。你以为你是来帮他们驱逐大同叛贼的,人家觉得你是来抢地盘和劫掠财货的,处处针对你,摆明了不信任,换你是前来助拳的客军,还不气死了?助个鸟拳,这帮狗屁河东将门就该被李克用好好整治整治。

    “邵副将,河东之事,本帅还想刷新振作一番,你要做好准备。”喟叹良久后,李侃突然说道。而他的这番话,也让邵树德心中一凛,这是要立威啊!曹翔当年也杀人立威过,结局如何不用多说。当时人家手头还有三千多昭义精兵作为后盾呢,如今李侃孤身上任,能帮上忙的就只有铁林都这一千二百军士,前途当真是凶险莫测啊。

    从节堂离开后,心事重重地邵树德回到了大营。营中诸位军官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邵树德一看,主要是以前的西城老人,如今基本都提拔做了队正,只可惜李侃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居然还没给邵树德解决职级问题,至今还是副将,以至于他都不好提拔手下。唔,过阵子旁敲侧击看看,不给升个十将,铁林都怎么为你卖命?

    话说自从吞并了那数百昭义军士卒后,通过不断的交谈和学习,邵树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昭义步兵远近闻名,确是有其自身原因的,除了军士敢战、战阵娴熟之外,他们的基层构成也有些不太一样。

    以最基本的五十人一队为例,天德军共分五火,一火十人,队正身背认旗,便于战场上识别。但昭义军却不一样,他们规定:队内士兵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结为一大队,这就是45人了。剩下5人,队正一人、队副一人、执旗一人、左右傔旗各一人,正好50人。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的编制似乎更灵活,队头也不用再傻乎乎地背上插个认旗,跟他妈明灯似的。于是他决定虚心学习昭义军的编制,在铁林都内也这么搞。

    三人一小队,如果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一人执长柄斧或木棓,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拿横刀,扑杀破阵而来的骑兵确实更高效。与代北沙陀交战,对付骑兵是绕不过去的坎,天德军主要是靠骑兵破骑兵,昭义镇没那么多骑兵,那么就只能在以步拒骑上想办法了。他们的经验,也是在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不可等闲视之。

    另外,现在是一都人了,再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的模式。人一上千,诸事繁杂,坛坛罐罐也变得很多,必须设置专人管理。

    比如吃饭问题,在天德军时跟着大军一起吃,在监军院时跟着监军吃,但现在自成一都了,你要自己开火、做饭,要有器具、人员。之前去隰州迎李侃时,说实话就有些乱,临时指派人樵采、做饭,忙得晕乎乎的。那时是六百人,现在翻了倍,必须正规化起来了。

    没说的,这事归李延龄管。三升容量的马盂,用于冬日暖食,毡裘、雨布和绳索,用于扎营,此外还有诸如刀子、错子、钳子、锁子、药袋、盐袋、火石袋、解结锤、砺石、锹锤斧锯凿等等,缺一不可。少了哪样,行军作战时都会遇到不便,都有可能会影响到胜负结果。

    邵树德让李延龄挑了五十多个人,担任新成立的辎重队队正。这些人,一般不用参加战斗,主要就是负责管理、使用这些后勤专用器械,并指挥辅兵或民壮干活。对了,做饭或照料牲畜也是他们的活,如果没有辅兵可以驱使的话。辎重队里还有四名匠人,来自昭义军,可简单维修损坏的军械,算是专业人才了,弄到可不容易。

    除后勤队外,铁林都还编成了22队步卒,计1100人,披甲率(铁甲)过三成,这便是主力战兵了。剩下数十人,充当鼓手、角手、旗手、门警、传令兵、哨骑、巡逻队等等,可惜蔡松阳那伙亲兵还在岚州,不然军法队也有了。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就是这么复杂。以前在天德军当兵时,吃饭跟着上官走就行了,器械坏了送去修理就是了,东西用完了直接去领就是了,没觉得有多麻烦。可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却发现一大堆事情在等着,简直让人头大。

    不过这也是蜕变提高的必然一步,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依赖别人的小军头吧?你总要独当一面,总要尝试着自己独立处理事务,尝试着走出这一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狠狠逼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铁林都至此,才算初成气候,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存在,具备单独作战的必要条件。邵树德对此很是欣慰,收编那伙昭义军,确实赚大了,帮自己解决了正规化的大难题。

    他有时候都在想,之前带着几百人跑动跑西,没有专人负责扎营,没有专人负责做饭,连哨探都是临时指派人到高处瞭望,这是何等地粗陋,何等地辣眼睛。

    麻痹,今后不能再这样了!要加强学习,不断掌握新的知识,不仅仅是战阵知识,还有管军知识、气象知识、地理知识、后勤知识等等,通通都要掌握。

    不懂的就请教别人,或者大家一起参详,然后形成制度完善下来。不然,你这支军队就是沙滩上的城堡,没有根基,覆灭也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完善军队编制、构成后,因为有节帅李侃的支持,铁林都展开了大规模的练兵。其实都是老兵了,该懂的都懂,不过练兵本身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熟习战技,更在于加强将领威望,使得命令上通下达,如臂使指。

    邵树德照例与军士们一同出操,务必让每个人都见到自己,认识自己,敬重自己。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铁林都也算粗粗捏合出了点模样。在此期间,李侃还算沉得住气,没像邵树德担心的那样,上来就找哗变军头的麻烦,而是打算徐徐图之,这样就很好嘛。

    五月初五,因为听闻李国昌引兵万余至代州,李侃终于动了。他亲点了屯驻在晋阳城内外的河东兵马万余人,由铁林都充作护卫亲军,浩浩荡荡前往代州巡边。

    安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动弹一下了,不然河东军民怕是还不知道李节帅这个人呢。

第四十二章 巡边(一)

    大军从晋阳出发,向北次第绵延十数里。

    李侃镇邠宁四年,早见多了这种场面。不过河东富庶,军士自然不是苦哈哈的西北边镇可比的,盔甲鲜明之处,高下立判。

    五月初六,大军过虎北口,夜宿三交寨。第二日,再度启行,于五月初八抵达阳曲县。这个地方是李侃入主晋阳前与诸将会面的地方,他有些感慨,让邵树德陪着转了一圈。

    “今日观河东诸军,有何想法?”李侃摆弄着手里的公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亲兵队正封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邵树德瞥了他一眼,组织了下语句,回道:“河东诸军,技艺娴熟,军阵严谨,然不肯用命,桀骜难制。张、郭二将,跋扈嚣张,目无上官。贺、康等将,贪图财货,不思杀敌。唯都教练使张彦球颇有方略,对大帅还算恭敬。”

    这话不好听,但是大实话。张锴、郭朏二人凭借军乱扶摇直上,已双双晋位都虞候,傲视同侪。作为河东将门,他们当然有理由瞧不起空降上任的李侃。什么邠宁节帅?小地方的土霸王,也配和咱们河东比?

    以前与张、郭二人并列的牙将贺公雅、康传圭,嗜钱如命,同时残忍好杀,本来对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贺公雅如今还在府城当牙将,部众数千,康传圭出任石岭镇将,亦将兵数千,二人都是实力派,对李侃这个外来户自然百般不顺眼。

    唯张彦球此人作为都教练使,手头没有兵权。要想统兵,还得节帅点头,走流程手续,才能把一支部队交到他手上,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做点什么那是千难万难了。因此,他的地位较为尴尬,有求于节帅,故能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但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明显,那样就会被河东将门集团孤立了。

    而说到孤立这事,邵树德作为一个小小的副将——他娘的,李大帅还没提拔俺——又是外来户,手底下的兵将也不尽是河东人,早早就被府城诸将横眉冷对了,孤立地相当彻底。

    当然这事也不出乎他的意料。一路护送李侃上任,瞎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咋地,还想与河东诸将打成一片啊?你与他们打成一片,就轮到李大帅不满了,更何况这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安心扎根河东,等到你孙子那辈,兴许能融入这个大集体。

    所以说,现在的铁林都,就和当初曹翔带过来昭义军一样,是河东军事系统中的异类。

    更别说,貌似铁林都现在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吧?之前是天德监军丘维道的护军,属于人家自募的军队,非朝廷经制之军也。而今当了李大帅事实上的亲军,也是靠李大帅时不时的赏赐养着,从编制上来说就不是河东兵马,自然被河东将门所排斥了。

    不过邵树德并不以为意。来晋阳也大半个月了,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也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很难在河东站稳脚跟,也不受晋阳诸将的待见,因此压根就没在这长期发展的念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跑路回岚州,继续跟着丘使君混嘛,就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得起铁林都这一千多号人了。

    如果能成功监军大镇或者在藩镇内取得较大实权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有些太监“同行”还是挺厉害的:俱文珍“出监宣武军,自置亲兵千人”;“义成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薛盈珍虑变,遽封府库,入其麾下五百人于使牙”;“桂管有兵八百人,防御使才得百人,余皆属监军”。当然最牛逼的还属荆南监军朱敬玫,他“别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自将之”,几乎在镇内作威作福,无人能制。

    丘使君,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够给力,邵某就帮你“作威作福”可好,大家同享富贵。

    “攘外必先安内,牙将桀骜,若不除之,军士们如何用命!”李侃沉默了半晌后,轻飘飘地说道,但这话却让听的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大帅,时机并未成熟……”

    李侃瞪了一眼邵树德,缓缓道:“本帅自有分寸。若功成,休说一个十将了,府城牙将又如何?邵副将,好好做,前程少不了你的。且先下去吧,好好带兵。”

    邵树德闻言诺诺退下。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好好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做”,给李侃当刀子,捕杀大将,剿灭乱兵?真做了那种事,在河东会不会如曹大帅那般突然“暴毙”?不知道怎的,邵树德突然觉得自己在河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罢了罢了,自己是丘使君引上路的,李侃这段时间也待自己不薄。他要做什么,就做吧,厮杀汉本就一条贱命,有时候你越是慌,越是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想到这里,他喊来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等下属,认认真真巡视起了营地。

    铁林都,是自己的本钱,是自己的依托,一定要抓稳了。

    ******

    五月十一,中军抵达石岭镇。此地乃阳曲县北境,离忻州理所秀容县不过40里。石岭镇北有石岭山,山上有石岭关,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牙将康传圭目前就任石岭镇将,统率着数千兵马,防备大同军南下。

    万余大军通过石岭关,着实废了不少工夫。带着铁林都经过时,邵树德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岭,心中直一阵疑惑,后世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是武力,因为河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险要关隘又这么多,累死李克用也不可能一一打下来。

    那么结论其实就很明显了。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朝廷封赏,名正言顺地坐了河东节度使大位。他有沙陀三部和北边五部做兵源,有大同军做骨干,随便拉起数万兵马,强龙硬是压住了地头蛇。

    唉,黄巢起义看起来真是一次大洗牌的良机啊。以往不可能得到的官位,在黄巢入长安之后,朝廷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仔细回忆了下,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唯李克用靠讨黄巢获得了河东节度使,以及拓跋思恭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即原夏绥银宥节度使)大位之事,还有那么几分印象。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呢?

    五月十六,大军过忻州不入,直抵忻口。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的缺口,罅沱水自北向南流至谷口,忻川水自西而来会与口南,两山夹峙,甚为险固。河东军在此设一关城,屯兵驻守,甚难攻打。

    当天晚上,诸将劝李侃不要再向北了。盖因从忻口向北数十里,便要进入代州地界,那里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反复拉锯的地方,谁也没法保证安全。李侃不愿在众将面前露怯,坚持向北进发。

    五月十九,大军抵达代州唐林县,二十日,至崞县,二十一,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今代县)。李侃下令全军屯驻于此,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代州城西北方,有连绵不断的恒山山脉,山那边便是朔州地界。山势整体极为险峻,仅有十余条谷道可过人马、车驾。河东军在两条最主要的谷道附近的山巅绝顶之处修建了关城,西北35里处的关城曰雁门关,西边70里外的关城曰土墱(东魏长城之东端)。

    两座关城及各条谷道都遣了精锐之士守御,将领也不是苏弘珍那种废物点心,因此大同叛军无法从朔州地界直接翻山进入忻代盆地,必须要绕远路,比较麻烦——这里多说一句,雁门关,并不仅仅是指一座关城,而是附近一系列关口组成的防御体系的统称,往往包含多座城砦寨子,以塞各条谷道。

    代州管五县,分别是雁门、唐林、崞、五台、繁峙。前线屯驻了不少兵马,计有忠武军三千、义成军六千、河阳军四千、河东军万余,再加上忻、代二州镇兵四千余,临时武装起来的土团乡夫万余,几乎有大军四万!

    邵树德了解到这个数字时很是吃惊。有四万大军,为何不北上与叛军决战,一举平定代北乱局?搞到现在,差不多也打了接近一年了,李国昌父子实力弱,确实没能力南下,但你们为什么不北上?难道诸位在玩静坐战争么?

    当初天德军听到对面的朔州军杀过来,且兵力与他们相仿时,郝振威认为“闻敌不进”不可取,遂下定决心与薛志勤大战,最终战而胜之。

    呵呵,堂堂河东名镇,四万大军在前线靡费粮饷,真真是废物啊废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洪谷、静乐之败并不是偶然,太平日子过久了,河东将士早就没了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这些边镇军士的血性。

    一群鼠辈,也就只能窝里横!

第四十三章 巡边(二)

    “魏曹真累迁大司马,每征行,与将士同甘苦。军赏不足,辄以家财班赐,士卒皆愿为用。”

    “西魏将梁椿性果毅,善于抚纳,所获赏物,分赐麾下。故每践敌境,咸得其力。”

    “石雄为丰州刺史,雄临财甚廉,每破贼立功,朝廷时有赐予,皆不入私室,置于军门首,取一分,余并分给。以此,将士感义思奋发。”

    “王玄谟为宁朔将军北征,将士多离恐。元谟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钱,以此倍失人心。及魏太武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

    “李泳为河阳节度,泳本以市人发迹禁军,以贿赂交通,遂至方镇。初任镇武节度,转为河阳。所至,以贪残为务,恃所交结,不畏宪章。犒宴所陈果实,以木刻彩绘之。聚敛无已,人不堪命,遂至于乱,数月方止。文宗贬泳丰州长史。”

    “真是好书啊!”深夜,邵树德合上了一本粗糙的手抄书籍,心中不由赞叹。书是陈诚送给他的。按陈某的话说,他对此不感兴趣,不如献给邵副将,或有所得。

    确实有所得!书无名,但肯定是本朝人士所著。

    中唐以后,民间喜谈兵事,各类兵书层出不穷,但质量终究参差不齐。陈诚是有眼光的,他献给自己的兵书,质量方面没的说,主要讲的是魏晋以来很多将领的行事方法,好的坏的都讲,非常有价值。

    邵树德有些事,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做,也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印证古来名将的手段,顿时信心大增。有些做得不对的事,以前不自知,现在有恍然大悟乃至后怕不已的感觉。

    管理军队,与带兵打仗一样,都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战场上的知识当然要学,战场下的知识同样不可轻忽,切记切记。

    合上这本无字天书——呃,无名兵书——与宋乐送的《问对》放在一起,锁入箱子后,邵树德拿起横刀,带着临时充当亲兵的杨亮一火人,出了营帐,开始了例行巡视。

    他们这会不在代州城内,而是州城东北八十里的繁峙县附近。该县“三面枕涧,极为险固”,目前为大同叛军所控制,驻有三千多兵马,是他们南下的整备基地。代北行营数次用兵,都没有拿下,这次李侃率大军巡边,也想借此机会碰一碰。

    河东军大营最近处离繁峙县城不过十余里,紧沿着罅沱水。除了自晋阳出的万余兵马外,还在代州征集了忠武、义成、河阳三镇兵一万三千人,忻、代镇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总兵力超过了三万,可以说是一支规模浩大的野战集团了,难怪李侃想碰一碰被叛军控制多时的繁峙县、大堡戍乃至瓶形寨等重要据点。

    根据情报,李国昌将兵万余,自蔚州至。目前所屯何处,并不知晓。李侃好歹是当过节帅的人,河东诸将也老于军事,扎起营来气度严谨,做好了一切防范准备。铁林都作为李侃事实上的亲军,位置就在帅帐左右,职责重大,邵树德不敢轻忽。

    铁林都总计1200余军士,在陈诚的建议下,按昭义军的习惯分成了三个营,即前营、后营和辎重营。

    前营最为精锐,六百战兵,超过两百副铁甲,人手一根步槊,目前由最能打的卢怀忠管着。

    后营五百战兵,邵树德思考了半天,最后决定交予任遇吉管理。

    李延龄则照例负责辎重营,这会临时补充了数百来自忻、代二州的土团乡夫充作辅兵。至于其他的杂兵百人,则由邵树德亲自抓,陈诚帮衬,勉强把架子撑了起来。

    此时前营六百军士早已入睡,后营大部也已入睡,只有部分军士按照轮换原则在大营内值守。

    邵树德带着亲兵、传令兵、巡逻队一行数十人,仔仔细细巡遍了防区内的每一个角落。五月的夜晚安静如水,邵树德所至之处,军士们都挺槊直立,军容严整。

    有时他也会停下来,与军士们问对几句。

    当军官当大将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适当给予士卒们尊重,让他们在精神层面上有一种被关怀、被重视的感觉,此外如果在物质上再能有所满足的话,让他们归心并不是多难的事情。这是邵树德从后世学到的驭人之术,并非出自兵书,他觉得不错,一直践行至今。

    中军大营内还有其他兵马,比如来自河南的忠武镇三千人,来自河东的都教练使张彦球部两千余人。他们各有自己的防区,邵树德管不着,也不应该管。中军大营之外,还有其余各部兵马,沿着罅沱水连营十里。

    “真他娘的壮观啊!”邵树德心中暗想,三万大军就这般盛景了,若是五万、十万又该如何?连营数里,嘿嘿,会不会指挥不灵呢?怕是前营与敌交战了,后营还在生火做饭,不慌不忙。此中如何调度,如何作战,如何配合,其实都很讲究。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门的不传之秘吧?真的好想学啊!

    另外,手头也没有合用的人才。各营的主将,都要具备相当的素质,熟悉军伍,老于战阵,善抚士卒,会观风色。唉,自己的水平都不一定比得上如今各营的任何一位主将,更别说手下那些人了。要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光靠自己一个人努力肯定是不行的,得把其他人也培养起来,甚至不惜收拢外面的人才。

    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一辈子就指挥这么一两千人?

    ******

    五月二十六一大早,李侃召诸将议事。

    几万大军了,连营出去这么远,想开一次“全体会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主将不在营中,被人偷袭,若是副手水平不够,被敌军所败,该怎么整?所以,这种议事会肯定是不能常开的。一旦开了,就要定下大多数方略,然后依此执行,直到胜利或者变数出现。

    各军主将带着亲兵陆续赶来。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士卒在营门前守着,亲兵被引到一边等候,有资格入帐议事的将领在交出器械后,方才被允许入内。

    将领们威风凛凛,每个人都仔细看了眼邵树德,似乎对这个客军出身的李侃亲将十分好奇。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显露出明显的好恶表情,唯有牙将贺公雅、都教练使张彦球有所不同。前者冷哼了一声,不知道邵树德哪里得罪了他,后者还算善意,稍稍寒暄了几句。

    时间一过,营门关闭,帐内开始点将,邵树德在安排完一摊子事务后,也入帐旁听。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飘,代北行营内赫赫有名的大将至少有一半聚集于此,只要他一声令下,“摔杯为号”,保管将这些人砍成肉泥。

    唉,飘了啊,水平没多高,尾巴翘得老高,当引以为戒。

    “……后魏末,豆卢狼害都督大野木儿等,据州城反。州人李贤乃召豪杰谋曰:‘贼起仓促,便诛二将。其势虽盛,其志已骄,然其政令莫施,惟以残剥为业。夫以羁旅之贼,而御乌合之众,势自离畔。’乃率敢死士三百人,分为两道,趁夜鼓噪而出,群贼大惊,一战而败,遂追斩之。”邵树德进来得晚了,没听到李侃前面说了什么,这会听他引经据典,大概是要诸将进兵,攻取被大同叛军控制的代州地界?

    “国昌父子,祸乱代北已近年。催课甚急,盘剥过重,更有焚城毁乡,杀戮士民之举。此皆贼也,诸将敢不击之?”李侃坐于上首,十余大将分立左右,看似议事,其实就李侃一个人在说,其他人根本不附和,不参与,气氛诡异得可怕。

    邵树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心思细腻的他已经在胡思乱想,如果李侃大怒,要斩将立威,自己该怎么通知离此不过数十步的卢怀忠?这厮正带着前营六百人在一旁修整,士卒皆着甲、持械,随时可以动手。

    “大帅,大同叛军骁锐,连战连捷。我军新败,此时更应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沉默了很久后,见没人回答也不是个事,于是身为马步都虞候的郭朏出列答道:“李国昌数攻代州,我军严阵以待,皆将其击退。大帅的意思,是主动出击?此事风险极大,还需从长计议。”

    邵树德瞄了一眼李侃,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心中也有些同情。这河东诸将当真不像话,自己的地盘被人占着,还经常被人南下打草谷,就没点触动?判你们一句畏敌如虎都是轻的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莫名地想到后世足球队员们联手做掉主教练的事情,尼玛,有点这意思了。

    “郭将军,李逆父子兵少将寡,尤敢主动出击。代州有朝廷官军四万,竟不敢北上杀敌,只能做守护之犬,是何道理?”李侃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提高声音道:“本帅领军北巡,可不是来看戏的。今日诸将且回营,整备兵马、粮草、器械,明日一早,前军先渡河,本帅要拿下繁峙,先挫挫叛军士气。”

    “遵大帅将令。”诸将稀稀拉拉地应道。

第四十四章 巡边(三)

    乾符六年五月二十七,代州,晴。

    来自忠武镇的三千余名官兵一大早就乱哄哄地渡了河。

    实话实说,忠武军还是能打的。陈、许、蔡诸州精兵,在这个年代已经小有名气。前阵子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就派大将到陈、许诸州募兵,带回西川后,与蜀兵相杂,得三千人,分为三军,戴黄帽,号黄头军。

    崔某曾在忠武军当过节帅,对河南军士的善战很是推崇。升调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讲道理,这就像你从普通地级市到副省级城市当一把手——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蜀兵很不满意,决定弄一些河南“奋斗逼”过来,改改军队风气,提升下战斗力。

    而今刚刚渡河的是正牌“黄头军”(忠武军亦戴黄帽),真实战斗力很强,然而士气不够旺盛,可能和他们长期遭受到的末等人待遇有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军就跟着曹大帅去了,损兵折将。不过他们败退回来后没劫掠地方,倒比昭义军文明一些。

    此时河东地面上的忠武军大概还有五六千人,三千在代州,两千在晋阳近畿,基本处于混日子的状态,没了主动进攻的精神,甚是可惜。

    昨日李侃定下攻取繁峙县的决定后,河东本地军马拖拖拉拉,动作缓慢,只有都教练使张彦球派了蕃汉骑兵千人先期渡河,在四周警戒。

    而忠武军这类外镇兵马因为要仰仗河东供给军需,故对节帅还保有一定尊敬,命令下达后,早早就渡河完毕,并在繁峙县城外列阵,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的行动。

    李侃在铁林都将士的护卫下第二批渡河。他对河东将门无声的抵制非常生气,上午已经令封隐派出了十几拨传令兵,要张、郭诸将从速整顿兵马,全军渡河,不过看起来效果有限。

    巳时,邵树德护卫着李侃抵达河北。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大量土团乡夫,他们开始扎营,准备粮草、器械。

    邵树德看着眉头紧锁的李侃,默默安排着士卒们布防。

    他很理解李侃的心情,赴任河东,本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结果被将门掣肘,想做点什么都很难。他现在一定很能体会曹翔、崔季康的感受,可惜二人已死,无法再交流心得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见到窦瀚,倒可以聊一聊,谈谈在河东与当地土著势力斗智斗勇的事情。

    下午大军继续渡河,不过动作仍旧迟缓,只有义成军一部两千多人,外加代州镇兵千余驱赶着数千土团乡夫过河。也就是说,不算辅兵的话,一整天只有八千多步骑的战兵抵达了河北岸,在离繁峙县城约三四里的地方扎营。这效率太低了,核心原因便是作为主力的河东大军不积极。

    二十七日的夜晚平静而诡异。

    邵树德登高望远,却见不远处的繁峙县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丝灯火也无。也不知道情报上说的李国昌大军主力在哪,上万人呢,即便骑兵众多,也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只可惜己方过河的骑兵只有千余,他们又要拱卫帅帐的安全,不可能散出去太远大举搜索敌踪。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周围的安全区有多大,做起事来便不用束手束脚。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怎么睡得踏实。数次起身巡夜,铁林都士卒的战斗力他是相信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节帅的生命开玩笑。万一被敌军掩至营门附近,军士们再勇,慌乱间也会出错,这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有且只有铁林都,才是他从军五年来积攒的唯一本钱。其余诸如金钱、人脉什么的,都不靠谱!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军队更有价值了。

    五月二十八日,天色阴沉,狂风骤起。正在渡河的河东军大队人喊马嘶,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上午李侃要出营巡视,按制,骑兵先出,步兵随后。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大部护卫李侃行到距繁峙县城约二里的一处小高坡上,左前、右前乃忠武军和义成军,千余骑兵在右后方掠阵,一个不太标准的野战阵型。

    “繁峙县有三千叛军,多为投降李氏父子的代州镇兵,取之不难,怕就怕将士们不用命。”猎猎北风中,李侃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打下繁峙县,已经是他降低目标的结果了。若按他的原意,此番巡边,当是数万大军一起北上,收复所有代州失地。如果可能的话,再打一打瓶形寨,断云州、蔚州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只不过一路行来,河东将领的种种行为让他很是烦躁。没有明着反对,但却在暗地里对抗,如此军心,是不可能与敌进行决战的。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带着这么多人北狩,难道不要花钱吗?打下繁峙县城,差不多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与河东将门的争斗是长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午时,就在李侃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忽听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邵树德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李侃翻身下马,重新回到原本的小高地上,仔细瞭望。

    邵树德见李侃走而复返,也不等他吩咐,当场就下令铁林都士卒紧急布阵。他们围绕着小高地,组成了一个厚实的小圆阵,长槊在外,步弓在内,还有整整四队两百人的预备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其实,刚才李侃如果不返回,直接策马回大营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只不过那样比较狼狈,有损他大帅的威风,另外也很可能引得其他部队崩溃,他们的士气可不怎么高。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支多半是敌人的骑兵已经离得很近,这会再跑,半路会被追上,那还不如不跑呢。

    在前方列阵的忠武、义成两镇五千余兵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回首看了看,见李侃的帅旗仍高高立在小坡上,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硬着头皮准备接战了。

    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此时刚刚过河,见敌军大队骑兵杀来,脸色大变,立刻带着身边数百骑上前,先接过了原本千余骑兵的指挥权,然后稍稍做了一番动员,马队分为三段,缓缓加速,朝同样在逐步提速的敌骑大队迎了上去。

    “张彦球够意思!”邵树德大赞一声,铁林都士卒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友军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拖住来袭的敌骑主力,那么没什么大事,如果拖不住,那么步兵们可就要死战了。

    敌军骑兵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即便是在冲锋过程中,他们依然分出一队,直冲张彦球所部,试图将其挡住。而战骑主力,则继续向前,一边提速,一边瞄准李侃所在方位,直冲而去,毫不动摇。

    河东骑兵拼死拦截。战骑被阻,游骑则散开绕击叛军侧翼,双方数千骑兵在原野上陷入了追逐混战之中。

    不过敌军骑兵到底占了先手,即便中途多次分兵阻拦,此时仍有六七百骑摆脱截击,也不敢绕路,直接从忠武军、义成军的结合部一突而入。

    忠武、义成步兵大阵内飞出一波波箭雨,将大群散发扎辨的北边五部众给射落马下,余众非但不害怕,反倒激发了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李侃所在的小坡。

    邵树德已经取下了步弓,神情凝重。敌骑来得非常蹊跷,时机抓得很好,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东节帅李侃。此时任何盲动都是错误的,唯有拼力死战,将这股敌骑冲击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再依靠雄厚的兵力将其绞杀。

    “嘭!”“噗!”“哗啦啦!”顶着密集的箭雨,冲锋的马队几乎瞬间撞上了铁林都的长槊阵。第一排的刀盾手拼了命地想挡住敌骑的长枪马槊,但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的身体撞散。刀盾手、长槊手稀里哗啦倒了好几排,未必就死了,但被强劲的冲击力给撞得七荤八素倒是真的。

    不过敌军的冲锋也就仅止于此了。铁林都的长槊阵并没有被击穿,相反还在缓缓恢复之中,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刻。

    “射!”李侃身侧,充作预备队的两百战兵不断拈弓搭箭,将致命的箭矢射向冲入大阵的敌骑。他们坐在马上,目标明显,又没了速度,基本就是弓箭的活靶子。李侃的亲兵封隐也带人加入了射击行列,密集的箭雨从小坡上倾泻而下,射落了一名又一名敌骑。

    “你奶奶的,给老子下来!”小坡下混乱的人丛中,卢怀忠挥舞着一杆倒下的门旗,接连扫落三名敌骑。这厮当真力气了得,平时要两人扛的门旗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扫到哪里,哪里的敌骑就被打落下来。

    铁林都的士卒们此刻已经从被冲锋的混乱中缓了过来,不用过多招呼,三人一组自动展开战斗。套路基本和卢怀忠那厮差不多,一人用钩镰枪限制战马,一人持长兵器将人打下来,一人拿着横刀、圆盾就上,利用敌骑落地的宝贵时间窗口,迅速将其杀死。

    步兵,其实只要不怕,不退,面对成建制冲锋的敌军骑兵,他们多半是占有优势的。后世宋人北伐,正面战斗时,辽国的精锐骑兵也冲不动步兵,反倒损失惨重,以至于耶律休哥定下了“成列不战”的军事原则。

    铁林都的战兵都是老手了。军官基本出身天德军,对付骑兵的次数可能比对付步兵还要多,经验非常丰富。士卒们也不是生瓜蛋子,尤其是出身昭义军的那帮人,一旦解决了思想问题,勇于战斗的话,杀起失去速度的敌骑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说白了,都是专业户啊。只要他们在接战的那一刹那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用如林的长槊拼死顶住,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慢慢倒向他们了。

第四十五章 巡边(四)

    战马悲鸣,鲜血狂飙。

    铁林都与敌骑接触的面积其实并不大,正面大概也就应付几十名骑兵罢了,再加上小坡的存在,敌方马队只在最初时往前冲了一小段,随后便失去了速度,与铁林都的步卒们展开了混战。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够不受干扰,再组织一波冲锋的话,多半能将阵型已经散乱的铁林都带走。只不过一路上先被河东骑兵截击,随后又突破了忠武军和义成军的阻拦,最后冲到李侃近前的三百余骑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战术变化,只能将马速提到极致,来了个凶猛的一波流。

    一波流,其实就是赌。赌你扛不住,赌你害怕,赌你崩溃,而一旦没赌赢,那么就会失去所有筹码。这些精挑细选的北边五部骑兵此刻就赌输了,三百余骑,前面不足百骑被拦住,马速骤降,后面的冲不过去,紧急情况下拨转马头,乱得一塌糊涂,甚至有人控驭不住战马而摔倒在地,遭铁蹄践踏,惨叫连连。

    弓弦声不断响起。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人群,每一次射击,似乎都能带走一条人命。铁林都的军士们越战越勇,甚至就连其他两个未受到冲击的方向也有人赶过来增援。

    邵树德紧紧攥着预备队,没有将其投入战斗。已经没有必要了,敌骑一击不中,就该想办法逃走。现在铁林都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敌骑,给他们一段深刻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邵树德站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义成军一部离开了大阵,正以纵队形式行军,试图从后方夹击敌军骑兵。

    他们的套路与铁林都差不多,都是先来数波箭雨,给那些高踞战马之上的敌骑来点惊喜,然后前排的盾手快速挤压上去,撞开刺来的马槊或骑矛,给后方手持四米大枪的袍泽创造机会。

    仗打成这样,可以说突袭完全失败了。敌军将领也不含糊,当机立断,不管挡在身前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直接挥锏砸开,然后一夹马腹,当先往外冲去。

    “嗖!”一枝重箭从小坡上飞下,精准地击中了此人胸部。虽然被铁甲阻挡,但强劲的冲力去势不消,直接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杀!”铁林都士卒见到有便宜可占,第一时间便有五六根长槊刺了过去。敌将的亲兵势若疯虎,用马槊扫,用身体挡,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自己的主将。

    敌将兜盔落在地上,披头散发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首次流露出了惊慌,身处官军步兵重围之中,外侧还有更多的人正赶过来,要怎么样才能杀出去?

    “杀了这贼将,怕不是赏绢百匹!”铁林都士卒鼓噪了起来,十余人挺槊直刺,敌将左支右绌,仗着身上盔甲且战且退,试图与亲兵汇合。

    “嗖!”又一箭射至,直接穿过裙甲缝隙,死死钉入敌将小腿之中。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把大斧横空而至,狠狠劈在了颈肩交接之处。

    鲜血,猛地激射了出来。挥斧的铁林都士卒动作不停,又连续几下,方才将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提了起来,大吼道:“斩贼将者,后营徐浩!”

    ******

    北风怒号,军旗猎猎。李侃站在小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对岸的河东兵马。

    这帮人竟然敢把自己晾在河北!

    战斗早已结束。前来突袭的敌军马队大概两千余人,先被张彦球手下蕃汉骑兵截杀,随后被忠武军、义成军的步弓大量射杀,最后冲击李侃所在的核心高地时,三百余骑折损大半,就连主将程怀信也被阵斩,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战,他们至少损失九百骑,剩下的千余人跑到远处观望一番后,又想给主将报仇,但又觉得没了机会,最后只能灰溜溜撤退,连繁峙县都不敢入,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程怀信的身份还是通过审问战俘确认的。李侃得知后,很是高兴,当场许诺给徐浩赏钱二十缗、绢百匹。邵树德作为铁林都老大,之前心心念念的十将职衔终于得到解决了,李侃明确表示,铁林都功劳甚大,当重赏,邵树德亦可提拔数位副将,以酬部下功劳。

    这都是应有之意了。

    铁林都这次的表现,即便说不上惊艳,但也是相当合格的。之前的诸多赏赐确实没白发,军汉们士气高昂,战技娴熟,没有担心中的一触即溃,显示出了极强的凝聚力。最关键的是,他们是真的会打仗,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打,其他时候又该怎么打,基层队官的主观能动性极强,真不愧是全员老兵。

    没说的,回去后又是一大堆赏赐。李侃别的权力有限,但发放赏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光铁林都有,这次出力的忠武军、义成军、张彦球部甚至过河的代州土团乡夫都有。河东军?呵呵,别说赏赐了,老李这次要好好整治一番。

    打赢了仗,李侃的神色又是不同。此时邵树德陪他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巡视。张彦球出了大力,虽谈不上自绝于河东将门,但肯定也是担了不小的麻烦。李侃有心拉拢,拉着他说了很多话,不过张彦球脸色郁郁,心事重重,让李侃心里很不快。

    邵树德在一旁看了直叹气。李侃的性格,他现在已经琢磨出来一点了,心胸狭窄是没跑的。当初折嗣伦婉拒入晋阳,结果立刻给他发配到岚州一线,这张彦球或许行军打仗是把好手,但真的不会做人,你既已得罪河东将门,又对李侃的招揽心不在焉,这就是两头不讨好,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北岸打赢后,河东军渡河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不消一个时辰,大将张锴便带着部下过来见礼。

    “张将军,何来之迟啊?”李侃看着姗姗来迟的张锴,冷哼一声,问道。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河浪翻涌。将士们迷了眼睛,躁动不安,末将也不好强行驱使,怕引发兵乱。”张锴答道。

    “可知军中有禁斩之令?”

    张锴脸色一变。他之前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坐望局势让李侃出个大丑的私心是有,但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也是真的。他们这些将门,固然嚣张跋扈,敢跟节帅阳奉阴违,可若说他们一手遮天却也不可能。军士一旦哗变,没有人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哪怕你是老资格的宿将,一样会死。

    “本帅北巡,寸功未立,将军可愿为我取繁峙县?”幸好李侃并未真的抓住这点穷究猛打,而是给了张锴一个看似戴罪立功的机会。

    邵树德站在李侃侧后,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张锴身边的数十亲兵,盘算着刚刚经历大战的铁林都军士如何能将其快速拿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李侃要杀张锴,他还没这么失心疯,虽然对河东兵马坐视自己陷入险境却不救援感到极为愤怒,但此时动手,一个不好就会逼反数万人马,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末将遵命,今日天色将晚,且整顿兵马,明日一早便攻城,誓拿下繁峙县城。”张锴答道,脸上看不出表情,显然比张彦球那厮高明多了。

    见过张锴后,没过多久,郭朏、贺公雅、伊钊、康传圭等将又至。

    李侃极恨这些人,却又没法真个拿他们怎么样,这心情可想而知。邵树德全程跟在李侃身侧,完全就是个称职的亲军将领模样。河东诸将已经打探清楚了之前战斗的过程,知道铁林都阵斩了叛军大将程怀信,这让他们都有些吃惊。

    叛军是能打的,这大家都知道。但天德军系出身的铁林都,居然能正面硬扛北边五部骑兵冲阵,并且斩杀敌将,这确实足以让他们高看一眼,不是出于战斗力的原因高看,而是出于士气。

    张彦球也到了之后,先与邵树德打了声招呼。他之前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对铁林都的战斗力十分佩服,再加上并肩战斗之谊,因此给出了不少善意,就连邵树德抓住机会向他请教的军事方面的问题,也不吝解答。康传圭见两人搅和在一起,脸色很是不好,贺公雅则更是冷哼一声,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道在骂谁。

    回到中军大营后,邵树德找来李延龄和陈诚,商讨伤亡军卒抚恤的事情。立下了这么大的功,李侃当然不能在钱财方面小气,因此抚恤、奖赏都不会短少。但如何将抚恤成功送到阵亡士兵家属的手上,却是个难题。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再难也得办。糊弄将士,言而无信,这不是他的风格。大伙都有眼睛,都看着呢,你糊弄他们这一回,下次再有敌骑冲阵,你看大伙还会不会拼死力战?

    “先统计一下。”邵树德看向李、陈二人,说道:“我估摸着昭义镇的最多,其次是岚、石二州的,每个人都要记下来。回去我会奏请大帅出个公函,然后派兵护送抚恤财物过境。陈诚,你回昭义,老李,你去岚州。不管多远、多难,这事都要办妥了。我的兵,一个都不能白死。对了,钱多带个一两成吧,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多给一点。将士们不远千里,在河东为我邵某人拼杀,我恨不能亲至抚慰。这事就这么办吧,财物不足的,就拿那些马匹换钱,总有办法的。”

    此战,铁林都确实缴获了不少战马,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匹的样子。战后,邵树德遣人送了五十匹至张彦球帐中,算是感谢。剩下的百匹,初步决定自己留下来,但如果财用不足的话,拿一些出去换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组建骑兵的计划。

    夫战,勇气也!勇气何来?平时赏赐不取分文,战后伤亡抚恤到位;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不虐待士卒,不折辱壮士。如此,则勇气倍增,敌虽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矣。

第四十六章 专事威刑

    “咚咚咚……”繁峙县城外,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土团乡夫早就冒死填平了壕沟和护城河,剩下的就看各部战兵们的了。领受任务的张锴遣牙将苏弘珍出马,其手下四千人左右,进攻南门,是主攻方向。东西两门有其他部伍负责佯攻,给他创造机会。

    苏弘珍这个人没死,邵树德其实很意外。早先为遮虏军使,归大同军节制。李国昌父子反后,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遮虏军战败,损失惨重,苏弘珍狼狈遁回晋阳。

    这次失败,如果说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去年带着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并固军两千人镇守伏戎城,却让叛军雪夜击破,危及全局,这个事可就不能忍了。当时传闻崔季康要斩苏弘珍,不知道最后为啥又没动手,可能是有人帮着说项吧。

    由此观之,这苏弘珍在河东还挺有人脉的,帮他说话的人不少,怎么捅娄子都死不掉。不但不死,还他妈能继续领兵,这就有点魔幻的味道了。邵树德刚才打听过了,苏弘珍领的是来自河阳镇的客军。他们之前的将领在代州战死,苏弘珍不知道走通了谁的路子,带着数百河东牙兵赴任,暂时管着河阳军。

    邵树德不知道苏弘珍如何带河阳军的,大概是武力镇压外加财物赏赐吧。不过看起来管得不怎么样,此刻进攻繁峙县城,军士们攻了两次,死伤数百,却连城头都没摸到。而且河阳军士气低落,阵前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骚乱,苏弘珍强行镇压,连斩十数人,才勉强组织起了第三次进攻。

    邵树德暗自摇了摇头。一支军队是不是真打,内行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搞得阵仗很大,热火朝天,结果真刀真枪时却点到即止,或一击即走,那是假打,官面上的说法叫“虚应故事”。

    真打的场面,不需要搞得多么宏大,多么有气势,但交起手来刀刀见血,死命搏杀,不肯稍却,这才是真打。

    河阳军士卒显然不想给苏弘珍卖命。邵树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进攻时,其实是有机会登上城头的,只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河阳军在拼命的关头差一口气,总觉得没有尽到全力,最后功败垂成,殊为可惜。

    三次进攻失败后,苏弘珍垂头丧气地被叫了过来。李侃怒气勃发,道:“尔手握数千人马,皆河阳三城之劲卒。今屡攻不克,折损颇多,本帅欲斩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弘珍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惶急,道:“请大帅再给我一次机会,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挥,斥道:“汝有三败,一败遮虏平,二败伏戎城,三败繁峙县。有此三败,即便本帅想容你,军法亦容不得你!来人,绑了,阵前问斩!”

    封隐大声应是,然后十余亲兵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将拼死挣扎的苏弘珍五花大绑。

    “将军不顾念亲族乎?”封隐一边指挥手下捆绑苏弘珍,一边问道。

    苏弘珍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任何挣扎,顺从地被推了出去。

    河东诸将在一旁看着,不论这苏弘珍有多废物,但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还是河东大将,兔死狐悲之感却是有了。尤其是那张锴,苏弘珍是他的手下,结果被斩,这无异于当面扇了他的耳光,这事以后怕还有的玩。

    苏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过之处,隐有军士鼓噪。不过却不是河阳三城之士卒,这些人在苏弘珍手底下过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为他求情。

    鼓噪的主要是来自河东的军士,特别是苏弘珍带过来的那二十多名亲兵,大声叫骂,直让旁人以为他们要劫人呢。河东诸将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安抚士卒,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前营出动,维持法场秩序。此乃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帅的亲令,谁敢不从,即行军法。”见场面有点失控,邵树德大步走出了帅帐,直接令卢怀忠带着铁林都士卒前出弹压。

    “去你妈的,赏钱没几个,倒杀起人来了!”

    “出征以来就没见过钱帛长什么样,还要老子拼命!”

    “苏将军乃河东宿将,说斩就斩。弟兄们,今日能斩苏将军,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妈的,苏将军无罪。弟兄们,尔等衣食皆赖将军所赐,今日将军遭难,吾等岂能坐视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这名鼓噪的军士咽喉,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很快,大队铁林都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将这伙亲兵团团围住。这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脸上带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几乎抵到这些亲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将弓箭上弦,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伙意图鼓噪哗变的人给当场剿灭。

    “卸了他们的武器,统一看管起来。”邵树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个客军的小小十将,也敢在此聒噪,跟他们拼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怒吼道。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纷纷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迟疑地越过前排的步槊手,洒进苏弘珍的亲兵群中,顿时惨叫声连连响起。更有不少人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无声扑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苏氏亲兵直刺。

    残忍、血腥、高效,这三个词大概是对铁林都士卒平乱的最好描述。几乎只花了瞬间工夫,苏弘珍带过来的二十多名亲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双重打击下全员死亡,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站在远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军士们,直感觉浑身发冷,继而兔死狐悲,对李大帅的狠辣有了新的认识。

    “好汉子!”

    “好男儿!”

    “吾之壮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乱,邵树德也很满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铁林都军士面前,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胸脯,大声勉励。

    军士们也很高兴。当兵的,除了钱,当然也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上级将官的赞扬。荣誉这种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不比钱实在,但军士们真的不想得到?邵树德不这么认为——你若认为他们只喜欢钱,那时间长了,他们可就真的只喜欢钱了。

    “记下闹事的人,班师后戮其亲族。”这是李侃得知苏弘珍亲兵鼓噪后下的一条命令,邵树德听到时额头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专事威刑”这四个字,当是对李侃最好的评价。苏弘珍确实该斩,杀这人没毛病。其亲兵鼓噪闹事,被镇压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亲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如果做下这事,李侃固然在河东大失军心,他邵树德作为头号刽子手,在河东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现这种破事!邵树德很是无奈,他没有决定权,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让砍谁就砍谁,何其悲哀也。不过他仍然打算找机会劝一劝,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士卒作乱,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了最好。

    苏弘珍的头颅很快被封隐送了上来。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将军,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将遵命!”河东牙将伊钊出列,应道。

    “邵十将平乱有功,且暂慑河阳余众。”李侃又说道。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张锴、郭朏还算沉得住气,康、贺二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阳镇军目前还剩两千多人,虽然士气低落,看起来不怎么能打。但在场的都是老军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样。古来征战,影响战斗力强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终便是士气,而他们有几十种办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气。邵树德如果懂这些手段,好好整顿一番河阳余众的话,应该还是能令其成为一支可战之军的。

    战鼓再次响起。

    伊钊点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轮番进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来后,退到后边整顿,第二波再来。如此循环,战至正午时分,他们已经两度突上城头,虽都被赶了下来,但已经摸清楚了敌军的底。昨日李国昌折损大将,看样子不敢再来了,正好全力攻城,待会就给繁峙县里的叛军来一波狠的,争取一战功成。

    不过繁峙县那边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午时刚过,城内突传出喊杀声,进而城门洞开,十数骑奔至河东军阵前,皆言他们本是代州镇兵,无奈从贼,今闻王师至,杀贼反正,还请朝廷大军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不是有诈呢?城内的杀声还在继续,显然代州兵与监督他们的大同军还在激烈战斗之中,每耽搁一刻,都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彦球!”李侃喝道。

    “末将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将就带本部骑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门,静候大帅主力亲至。”

    “好!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功。”李侃道:“诸将整顿兵马,轻装疾行,准备进城!”

    张彦球部骑兵很快出动了。事实证明,代州兵没有耍诈,他们看到城外有数万朝廷兵马,攻城之势又很猛,不想与大同军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就爆发了火拼,直接将繁峙献给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无功了。

第四十七章 整编

    “可是李观察使?”繁峙县城内,邵树德刚走进辎重营地,就见到了老熟人。

    “哎呀,邵十将,怎生有空到我这来了?可莫要叫观察使了,李某戴罪之身,幸得大帅信任,而今忝为河东供需副使,操办军需以自赎。”李劭也非常高兴,连忙迎了出来。

    “那我可找着正主了。”邵树德笑道:“此番前来,却为讨一些伤药,若能再得些医官郎中,就感激不尽了。”

    “这有何难!”李劭直接喊来了两个手下,吩咐道:“你等听邵十将吩咐,但有所要,无有不许。唉,当初若不是邵十将,本使几乎丧命矣。”

    邵树德自遣陈诚、李延龄二人去与人对接,自己则拉着李劭叙旧。

    “自岚州一别,一直不知使君身在何处,不然早登门拜访了。”邵树德说道。李劭在岚州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回到晋阳后居然无事,不过就卸任观察使罢了,转身还能当个供需副使,这门路确实了得,值得结交一番。

    “以后自当多多往来。”李劭哈哈一笑,道:“昨日程怀信冲阵,李某在河对岸真是捏着一把汗啊。幸得铁林都将士用命,阵斩贼将,叛军士气受挫,李帅方才转危为安。只是,李某有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者所教,邵某敢不听闻?”

    “将军勇则勇矣,却恶了河东诸将,今后怕是不好立足。”

    “我受李帅大恩,不得已而为之。”邵树德苦笑。

    “我知将军之苦衷。这事,唉,难了。”李劭也叹了口气,难得在河东遇到个看得过眼的武夫,却指不定哪天身首异处,河东军士的桀骜,他可是真领教过的。

    “大不了去外镇经营,使君何须嗟叹。河东名镇,邵某是无福消受啦。至于李帅,他自有计较,我也不好多言。”邵树德说道:“窦瀚、曹翔、崔季康,哪个不想在河东做一番事业?李帅也不过是想再努力一次罢了,且先看看吧。我受李帅大恩,定护得他周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知恩图报,如今这类人却是不多了。”李劭也有些感慨,随后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河东这些草包将门,我看也成不了大事。李帅带兵北狩,破大同军,克繁峙县,今日还斩了苏弘珍震慑诸将,我看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将军要留意小人报复。”

    “谢李使君提醒。”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谢道。

    押运着大量医用物资离开辎重营后,邵树德直趋河阳镇兵驻地。这里已经被铁林都士卒接管,见到邵树德时都恭敬行礼。

    “将军来了!”卢怀忠眼尖,看到大车小车过来后,立刻指挥军士们清空一块地方。

    “李延龄。”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刚刚升了副将的李延龄喜滋滋地从车队里蹿出,应道。

    “点计下攻城时受伤的弟兄,让医官们去医治。汤药若不够,本将再去讨要,定不能让将士们苦捱。”邵树德吩咐道。

    “末将遵命。”很快,李延龄便指挥着手下忙活去了。

    消息传开,河阳军士一阵骚动。以前汤药都是先紧着河东军自己用,这邵十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敞开了给他们这些客军治伤。回头看看那些原本在地上或哀叫,或闭目等死的袍泽,河阳军士们顿时觉得这个新军头似乎也不错,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十将。

    “河阳三城,肇始于马太尉,素称邦屏,向为干城。朝廷有事,无不倚仗三城之劲卒,邵某亦久仰之。”看着立在场中的数百名河阳军士,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征讨李逆父子,河阳镇兵亦出了大力,李帅嘱我,不可亏待诸军士。”

    “你这十将恁地聒噪。前番两次大战,俺们的赏赐还没发下,何不去讨要来?”

    “李大帅我看也长不了,不定哪天就让河东武夫给做了。”

    “诸位兄弟慎言哪,这位邵十将一看就是那李侃的亲信,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整天拿俺们当替死鬼,还不发赏钱。苏弘珍那厮被斩,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十将小心点,哪天也被人杀了,可别连累俺缟素加身,恁地晦气!”

    “这么年轻!岂不是俺也可以当十将?”

    邵树德的话才刚告一段落,河阳军士就三言两语说起了风凉话,看样子并不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军头放在眼里。

    “他奶奶的,欠打了是不是?”卢怀忠见状怒了,上前叱骂道。

    “老卢!”邵树德喝了一声,随后看着众人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邵某掌军以来,自问没贪墨过军饷,没私扣过赏赐,士卒但有所需,只要合理的,皆竭尽全力满足。初次见面,诸位可能还不相信,不过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就知道我的为人了。本将敢为诸位争取财货、地位,诸军敢不战场用命?”

    “徐浩,你过来!”邵树德又喊道。

    “末将在!”徐浩大声应是,快速跑了过来。

    “此人乃朔州降兵,被本将收入帐下。昨日大战,他阵斩程怀信,大帅有令,赏钱二十缗,赐绢百匹。邵某感其武勇,特擢为亲军副将,以表其功。诸位,徐副将一朔州降兵都能如此,尔等就甘于人下吗?在本将手里,只要有功,断没有不赏之理。”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若有,且来告诉本将,查实之后,立斩此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河阳诸军一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你这官说话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知道做起来如何。俺当了十年兵了,这个将军、那个大帅,见得多了,都是空口白话。且先看着吧,若不成,俺自去也。”

    有人带头说话,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体意思都差不多,他们被太多说话不算数的将官坑了,先看看这位面嫩的邵十将怎么做的再说。

    邵树德见状松了一口气。这个年岁当军头实在太难,你强行弹压士卒吧,他们会兵变。即便不兵变,没了士气,也就打不了硬仗,最后落得个苏弘珍的下场,有意思吗?

    换位思考,当兵的是在拿命为你拼,对他们好点不是应该的吗?有功必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因素,为士卒们尽可能争取最好的待遇,做不到这一点,万事休矣。

    从河阳镇兵营地返回后,邵树德找来了自己的核心部属。自己当了十将,且还有几个副将名额,这会就要落实下来。

    李延龄一直忙于庶务,劳苦功高,邵树德早就许诺他一个辎重营副将之位。这次与大同骑兵死战,铁林都折损了一些将士,邵树德打算从河阳军里择一些精壮充实进来,把战兵扩充到两千人以上,编为四个营,一营五百兵。

    脑海里遍数了下自己的手下,邵树德也不由地有些挠头。大伙的出身都太低了,当个火长、队正啥的还算合格,但如果掌管一营数百人,说实话就有些勉强了。这还是一年来他不断拉着众人研讨兵事,让大家都有所提高的结果呢,不然估计已经无人可用了。

    卢怀忠在武昌军服役多年,历任火长、队正、副将,本身勇武过人,他掌管一营,倒也还凑合,前营便归他统带了。关开闰最近频频向自己示好,私下里还表过一次忠心,本身是神策军子弟出身,家学肯定是有的。邵树德想了想,先把后营交给他管着,若是有问题,以后再换人。

    左营交给任遇吉。其实这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任命,任精于算计,擅做隐私勾当,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但统兵能力一般,按理来说是不太有资格统带一营的。但他是老人了,资历很深,邵树德也很信任他,先让他当个副将吧,大不了左营这边自己多过问过问,查漏补缺。

    右营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邵树德交给了钱守素,貌似他本人也有些意外。钱这个人,也是元从了,西城时代便是火长,邵树德早看出他有大志向,隐隐不甘于困顿西城那个小池子。他一直怀疑钱守素祖上是某个落魄将门,但一直没找到证据,不过他脑瓜子是不错,研讨军事时经常一语中的,让人刮目相看。

    且先把这一营交给他吧。人才匮乏,有时候不能由着自己好恶来做事。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即把李一仙、邵得胜、杨亮、陆铭等自己信得过的西城旧人塞到他手底当队正,多少是一种制衡。

    河阳军原本有一位军使、三位十将、若干副将。战了一年,死了一位军使和两位十将,苏弘珍接手后,几乎把所有位置都安插上了自己人。现在铁林都接管河阳军,又把苏弘珍的人都给赶走了,这会河阳军无将,正好利于自己吞并,也算苏弘珍做了那么一点“贡献”吧。

    而一口气提拔了六位副将,邵树德也有些忐忑。不过李大帅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是他拿自己当刀子,不给点好处能行?趁着他还在位,先把自己的本钱给整充足了才是正理。整编后的铁林都将有两千余战兵,几乎与天德军出兵时相差无几了。每每想到此处,邵树德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两千战兵,自己带得稳吗?

第四十八章 报冤将

    六月初三,在繁峙县顿兵几日之后,李侃始终未等到传说中的李国昌万余大军。看看如今部队这个状态,李侃也不打算继续北上深入大堡戍、瓶形寨一线了,于是下令班师,返回晋阳。

    大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又是浩浩荡荡。其实这不错,“浩浩荡荡”说明主力还在,没在代州吃亏,相反还威逼得李国昌父子不敢进攻。

    至于李氏父子是不是避实击虚,待大军走后再行发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李大帅此行是挣得了不少威望,还有攻破繁峙县这么个功劳,河东土著势力要想赶他走,得多拿出点手段了。

    六月下旬,从晋阳出师的万余兵马,几乎全须全尾返回,各回营区驻扎不提。而这个时候,朝廷派来的使者也已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使者奉皇帝命令,给河东军士发赏赐,大概钱四缗、绢十匹的样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朝廷这年月,财政上并不宽裕。黄巢等人在南方的活动,几乎把原有的社会秩序给搅了个天翻地覆,输送到中央的钱粮大大减少。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长安方面依旧挤出了如许多的钱财犒赏河东诸军,其实挺够意思了。

    邵树德的铁林军当然也领到了赏赐,包括暂归他统领的河阳士卒。领了钱,大伙自然都很开心,连带着河阳士卒看邵树德眼神也好了许多——虽然这钱是朝廷发下的,但依照之前的经历,他们这些客军还真不一定能领到多少。

    班师回来后,先让陈诚、李延龄二人各点了两队兵马,押运着大批财货,分头前往上党和岚州,给战死士卒发抚恤。答应弟兄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是邵树德的原则。

    其他的,唔,似乎又无事可做了。没事做就练兵!邵树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淀,即好好消化手头这两千多兵,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人心不齐,从来都是战斗力的最大妨碍,新补充了那么多心思不定的河阳镇兵,邵树德怀疑铁林都的战斗力可能还不如在代州与程怀信骑兵大战的那会。

    对了,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侃挟大胜之威,下令戮叛乱的前苏弘珍亲兵家族数百人,一时间三城震动,人心惶惶。

    动手的并不是邵树德,因为他三番五次劝谏李侃不要这么做,让大帅心里很不爽,这事最终交给了封隐来办。他的亲军现已扩充至三百多人,都是虎狼桀骜之士,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二十余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皆被屠戮一空,家财亦被赏赐给了这些人,邵树德听闻后颇觉不忍。

    武夫做派,何其过分也!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因为李劭的关系,铁林都士卒训练的损耗都可以去他那里足额领取,甚至还有多的,让邵树德直感叹,当初合河县那趟还真走对了,不然能有这种便利?

    七月二十,李延龄回来了,顺利完成任务。

    此时代州前线又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将骑兵数千人南下,绕过官军重点防御的坚城堡寨,四处抄掠乡野,一度打到了忻口附近。代州方面出动骑兵与其交战,结果大败,损失千余人,目前又龟缩了起来,并向晋阳求救。李侃闻讯大怒,令牙将伊钊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北上,救援忻、代。

    河东大爷外出打仗,那阵仗可真不小。晋阳三城,外加几个畿县的军士家属们,纷纷至驿道送别。看他们那样子,就和生死诀别差不多,看来李氏父子给河东人民带来的阴影很深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次出征,怎么没这么多百姓来送别?难道河东百姓以为巡边就真的只是去“巡视”一番吗?杨广还带五十多万人巡边呢,那是真的单纯巡视吗?

    邵树德懒得去管河东老百姓怎么想的,他现在整天窝在军营里,狠抓训练。除了每隔几日例行去节帅府上议事外,基本都吃住在军营,让一干大头兵们颇为信服,尼玛这年头还有不在家和娇妻美妾厮混,终日睡营房的军头?稀罕哪!

    七月二十八,陈诚也回来了。这天下午,邵树德刚刚带兵巡视完大营,却见李侃亲兵来召,言节帅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邵树德不敢耽搁,匆忙点了两火军士,赶至帅府谒见。

    “树德可知封隐遭贼人所伤?”李侃坐在节堂内,脸色铁青,颇有些怒气勃发的感觉。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晋阳城中,节帅脚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捕盗司可已展开追查?”

    “此事靠捕盗司怕是无用。”李侃起身,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怒气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只听他说道:“封副将是在大明宫附近遇刺的,贼众数十人,皆持强弓劲弩,杀伤军士十余人,封副将亦受重伤。此等贼人,树德可知来历?”

    “怕是军中兵卒。”邵树德答道。

    “不错。”李侃点头道:“本帅已暗中查清,此乃苏弘珍亲兵余众,受牙将贺公雅指使,自称‘报冤将’,意图截杀封副将,幸未得逞。”

    “大帅想要……”

    “本帅欲收斩贺公雅,以儆效尤。”

    “大帅不可!”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急了,道:“贺公雅乃河东大将,斩之会引发军乱,慎重啊大帅!”

    “我当节帅还是你当节帅?贺公雅纵兵袭杀大将,此事焉能容他?我闻你与封隐志趣相得,颇多来往,就没想过为他报仇?”李侃怒斥道:“此事勿复多言,今晚就围了贺公雅府邸,死活不论,本帅早欲斩此辈。”

    “大帅……”邵树德还欲劝说,却见李侃一抬手。

    “官位、钱财、美人,本帅都可以满足你。此事做是不做,邵十将,给个痛快话。”李侃盯着邵树德的眼睛,逼问道。

    没办法了。邵树德明白,李侃要杀贺公雅,不是一时兴起。这人心胸狭窄,早就对桀骜的河东将门非常不满。巡边代北之时,还被人晾在河北岸,任凭程怀信骑兵冲阵,能忍到现在才杀人,对他来说已很不容易了。

    “大帅于我有恩,邵某不能不报。这便回去整顿兵马,定将贺公雅首级献上。”邵树德单膝跪地,应道。

    说罢,大踏步走出了帅府,竟是头也不回。

    ******

    二十八日的夜晚看起来颇为寻常。新城附近的一处邸园内,数十名军汉正在大吃大喝。

    贺公雅据说是投笔从戎之辈,人到中年,愈发附庸风雅。乾符二年的时候,斥巨资在府城内置园建林,作为自家居所。园林中筑山理池、栽花植木,还精心打造了亭、台、楼、榭、阁、廊、轩、舫,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追求清淡舒适、陶冶情操、升华自我的富贵闲人。

    邵树德曾听陈诚聊起过贺公雅的宅院,言其园林春暖花开之际,满园芬芳,姹紫嫣红;夏日炎炎之际,池水泛凉,竹林送风;天寒地冻之际,瑞雪覆园,腊梅争俏,端地是一座绝妙所在。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可见其羡慕嫉妒恨之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这么一座品位高雅的园林,此时竟然涌入了数十名粗鄙的军士踞案大嚼,高声喧哗,乌烟瘴气。园林主人也出来喝了几杯,与众人大声谈笑,言语间涉及府衙官将,如“惜未得手”、“下次斩了邵树德”、“崔季康杀得,李侃也杀得”等词句,声浪之高,几乎冲破院墙,让路人听去。

    酒至半酣,诸军士拿出钱来赌博,兴高采烈之处,嬉笑怒骂,旁若无人。忽尔,却见多枝羽箭飞来,直射倒数人。有那受伤未死的,趴在地上惨叫,同时忍痛示警,招呼同伴们去取弓刀。久在军中的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经制部伍才有的强弓,准头还这么足,不是老卒是什么?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十余军士从院墙上落下,领头之人直接下令。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军士正翻墙而入,有人直接扑将过来,有人去开院门。

    “昭义军的狗崽子,是邵树德的人!”有人惊声高呼,不过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此人身上中了三四箭,双目瞪圆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贼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贺将军的府邸,你们——”院门附近响起了兵刃交击声,有人斥问道。

    “杀的便是贺公雅!”回答他的是更凶猛的斩击。

    院门附近的贺氏家将很快被屠戮干净。院门打开后,成群结队的士卒持槊而入,仔细听的话,应该是河阳口音,此时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贺公雅要遭大难了。

    喝得醉醺醺的“报冤将”们显然打不过结阵而至的铁林都士卒。清理他们太容易了,以至于领兵的卢怀忠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没抵抗。

    “杀了贺公雅,十将说了,财货任自取。”

    “他奶奶的,这院子几乎迷了我的眼,贺公雅定贪墨军中赏赐了。”

    “恁多废话!左营的人已经突进去了,快上!”

    “将军有令,只诛贺公雅和报冤将,不得伤及无辜。”

    “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就是太过仁义。奶奶的,前队,给老子射!”

    贺府的变乱瞒不住外人。新城附近有不少民家宅院,虽值深夜,但依然有不少人被外头的喊杀声给惊醒。他们一开始以为又发生了兵乱,军士们要劫掠地方了,因此纷纷把房门加固,瑟瑟发抖地躲在后面,乞求漫天神佛,让这些乱兵赶紧饱掠而去。

    可谁成想,这次真不是兵乱,而是铁林都士卒有组织、有秩序地捕杀府城大将贺公雅。贺府很大,家将也不少,大概上百人的样子,再加上那伙报冤将,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人。不过今夜园中饮宴,防备松懈,又是深夜遭袭,猝不及防之下一败涂地。

    寅时,邵树德带着百余名亲兵进了贺府。此时全府基本已被铁林都士卒控制,唯有一处阁楼尚未被攻破。贺公雅带着二十余家将,借着地利,还在做困兽之斗。

    “将军,抓了贺公雅妻女,不若绑上前去劝降?”任遇吉从阴影中走出,问道。

    “荒唐!”邵树德斥道:“本将还丢不起这个脸,尔等莫要做这等腌臜之事,也就多等一会的事情。”

    小半个时辰后,阁楼上的打斗渐渐稀落。披头散发的贺公雅身受数创,嘶声喊道:“邵树德,可敢来见我?”

    “将军安心去也。”邵树德不动,在远处答道:“我杀你是为公,并无私怨。多说无益,还请将军上路。”

    “好!好!”贺公雅哈哈大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邵树德,我等着你!”

    笑罢,再无声息。

    须臾,数名军士捧着贺公雅血淋淋的人头出来。邵树德见了,却没任何欣喜,只有满腹的意兴阑珊。

第四十九章 余波

    府城大将贺公雅深夜遭铁林都捕杀,此事一经传出,很快便轰动了晋阳三城。

    二十九日一大早,得知消息的诸将无一人上直,都在家中观望风色。不是他们不想去军营,实在是下半夜李侃急调驻扎城外的忠武军两千、义武军三千入城,封锁了晋阳各主要通道,军营那边也有人看着,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至于铁林都两千余军士,则早就先期前往贺公雅所部大营,将主要军官扣押。邵树德亲自坐镇营房,对军士们晓以大义——无非就是只诛贺公雅一人,不涉其他。贺公雅的亲兵欲鼓噪闹事,直接被箭雨射杀在营内,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暂归邵树德管的河阳军士还有约1500人,皆被他派往节度使府附近守卫。在这个时候,李侃可千万不能出事。他是朝廷任命的节帅,这就是大义。晚唐这会,朝廷大义还是有那么几分作用的,有这层虎皮在,弹压起来事半功倍。

    一年来深居简出的监军李奉皋也出来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担心自己小命,于是谒见节度使李侃,请求发晋阳府库钱帛于诸军。李侃有些不舍,因为府库空虚,真的没多少钱了,然局势若此,他也不得不同意李奉皋的意见,给太原诸军发钱,平定乱局。

    有了钱,事情确实好办多了。贺公雅所部,说到底还是朝廷的军队,并不是贺氏私兵。最铁杆的亲兵已为铁林都射杀在营房内,军官又被软禁扣押,大家还能怎么办?于是,军士们放下器械,分批出营领钱,一场风波似乎暂时消弭于无形。

    午时,诸将接到通知,纷纷入节堂议事。张锴、郭朏、张彦球等人面色难看,沉默不语。比他们低级的将领更不敢就此事多加议论,但观其态度,肯定是非常不满的。即便是那些个平日里与贺公雅有矛盾的,在这件事上也绝对不会站在李侃一边。

    邵树德是最后一个进入节堂的。在帅府前护卫的河阳军士见到他,纷纷高叫“将军来了”,声浪之大,里间诸将听得一清二楚。河东众人窃窃私语,李侃也眉头一挑,不过并未说什么。

    全身甲胄的邵树德进来后,直接站在靠外的位置。他军职低微,自不能与诸将相比,然经历了昨晚的事情,此刻已无任何人敢轻视他,十数道目光全数集中在他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扫视着。

    “诸位,贺公雅私藏歹人,谋害本帅亲将,此事悉已查明。昨日,业已遣铁林都十将邵树德领甲士至其府,斩之。今日召诸将来,便是为了听听尔等的意见。”李侃开门见山地说道。北巡也算有了点功劳,昨日又斩了桀骜不驯的大将贺公雅立威,这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心情愉快了不少。

    河东诸将闻言面面相觑。河东最近一年死掉的大将,除了贺公雅、苏弘珍之外,便只有被乱军所杀的邓虔了。

    即便曹翔那种强人武夫过来,也只是杀底层军士或客军武将,对河东大将多是好言安抚。李侃在代北斩苏弘珍,班师回来后又杀贺公雅,诸将都有点人人自危的感觉。此时听他问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锴、郭朏眼神对视了一下,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李侃此人不能留,或杀或驱,总之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河东。否则,谁知道哪天屠刀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监军使李奉皋今天也出现在了节堂。他坐在李侃下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一样。

    气氛竟如此诡异!

    “大帅,诸将既无话说,想必是同意了。”监军使李奉皋终于不再看地面了,朝李侃拱了拱手道:“不妨令其各自散去,安抚士卒。晋阳三城,可经不起乱了。”

    “也好。”李侃闻言一笑,道:“这便散了吧。多事之秋,尔等当谨守本分,抚纳士卒,勿得生乱。”

    “谨遵大帅令。”

    散议后,邵树德出了节度使府,见河阳诸军仍守在外面,便上前勉励了一番。

    河阳士卒现在对邵树德的看法非常不错,因为他派人千里迢迢给阵亡及伤残军士家属送抚恤,可谓仁义。而且言出必行,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说把财货都散给将士,就真的都散出去了,让人信服。给这样的人卖命,没啥可说的,不比那些或贪财、或好杀的将帅们强多了?

    离开帅府后,邵树德在数十军士的护卫下返回了军营。营内,将兵们已经陆续返回了,个个喜气洋洋的。昨日捕杀贺公雅,出动了千余人,着实抢到了不少财货,大家分一分,每个人都得了几贯钱的样子。邵树德听说后也很惊讶,贺公雅即便不是万贯家财,看来也离得不远了,这厮捞钱确实是一把好手。

    在营内坐定后,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关开闰、陈诚等人陆续聚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昨夜的事情。邵树德内心有些不安,不过仍是笑着听众人吹牛。

    吹到后来,众人见邵树德不插话,也觉得没甚意思,任遇吉眼珠子一转,贱兮兮地说道:“将军,刚才你不在时,帅府有人过来,说贺公雅的府邸已被赏给你了,让你有空过去接收下,他们好交差。”

    “我要贺宅有何用?和军士们住在一起,也安心些。”邵树德眉头一皱,道:“我杀贺公雅是公事,今得了他的宅子,岂不显得我贪图财货?不妥不妥。”

    任遇吉一时间哑然,李延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陈诚想了想,便道:“此乃大帅赏赐,将军若不接,怕是会惹其不快。”

    “也有几分道理。”邵树德叹道。昨日虽然帮李侃杀了贺公雅,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其心中的地位不如以往了。仔细梳理了下,大概是相性不合吧。邵树德屡次劝谏不要滥杀无辜,在他自己看来或许是仁义,可从李侃的角度来说,焉知不是桀骜?

    这位大帅的心胸,可不怎么宽广!

    “罢了,那宅子收了就收了,本将不住便是,谅他人也无话可说。”邵树德道:“府中可还有军士?”

    “有的。”李延龄回道:“钱将军带着数百士卒仍驻留在那里。”

    “老钱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还有财货要看守不成?”邵树德笑问道。

    任遇吉、李延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老李硬着头皮道:“贺公雅之家眷尚在。李帅说——说也一并赏赐给将军了。钱副将不敢怠慢,亲自带人看守,免得被军士惊扰。”

    “滚蛋!”邵树德骂道:“赶紧送走。府上还有其他人么?”

    “将军仁义,不让伤及无辜。贺府仆婢侍妾,已任其自去。唯贺氏妻女,乃罪将家眷,不敢轻放。”

    “贺公雅的儿子呢?”邵树德问道。

    “贺公雅共有三子,长子、次子皆在昨夜战死,三子本在朝为官,听说去岁病死。尚有一女,年约七八岁,尚未嫁人。”李延龄道。

    竟是一门男丁都死光了。邵树德喟叹,权力之争,就是这般残酷,尤其是这个武夫当道的岁月,尤其如此。

    “给贺公雅之妻一些钱,让她自便,总之改嫁也好,回娘家也罢,本将不想惹上关系。”

    李延龄一听,顿时有些踌躇。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说道:“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我这里不兴故弄玄虚那一套。”邵树德瞪了一眼陈诚。

    “我闻贺赵氏乃天水赵家之女,年岁尚轻,颇有姿色。如此妇人,若放其离去,将军可知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去年府城马步都虞候邓虔为乱军所杀。节帅窦瀚曲意顺从乱兵,将邓虔定为罪将,二子送往代北充军,生死不知。妻女则辗转落入康传圭之手,康本乃邓虔之下属,颇多怨恨,故肆意凌辱邓氏妻女,有时甚至与亲将一起淫乐。”陈诚拱了拱手,说道:“贺公雅贪财好杀,目中无人,往日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这些个武夫,将军还能指望什么?怕是和邓虔妻女一般下场。”

    邵树德也怔住了,良久后方道:“贺公雅之女,问问能否投靠贺氏宗族。赵氏本人嘛,老李你去问问,河东可有亲族。若是愿意改嫁的话,随她意,本将不想见到她们。”

    “遵命。”李延龄应道。

    “下面谈谈河阳军士的事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两千战兵,本将已管得颇为吃力,河阳余众尚有千五之数,如何安排,你们说说。”

    邵树德这话说得众人老脸一红。管得吃力,可不就是因为手底下没得力的人才么?大家出身低微,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真是想都不敢想,能力方面确实有些滞后了,没跟上将军发迹的速度。以前将军让众人加强学习,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知道厉害了,怎么办?

    “将军。”说话的还是陈诚:“河阳精壮已尽入铁林都,剩下的军士,不妨补入辎重营充作辅兵,只要赏赐不缺,应无大事。今后战兵若有缺额,便从辅兵中择优挑选,比土团乡夫可强太多了。”

    “也只能如此了。”邵树德叹道:“本来欲别置一都,想来想去终究不妥。老李,这些人便交给你了,管得了么?”

    “将军,若是土团乡夫自然管得了,可这都是厮杀汉,难也。”

    “大家一起帮衬吧。万事开头难,咱们这个摊子,起得磕磕绊绊的,唉。”邵树德皱眉道:“从今日起,继续练兵,所有人都要参加。还有,本将欲设随营学堂,队正以上轮番入学,大伙一起学习、讨论。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再混下去像样吗?都给我紧起来。”

    “遵命。”众人应道。

第五十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一)

    深夜,石岭镇。康传圭的将府内迎来了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康将军,这便是我家主公开出的条件了,你看如何?”看着眼前凶名赫赫的府城牙将,中年人一点惧色都没有,侃侃而谈:“驱走李侃后,助你当上府城马步都虞候,顶那郭朏之位。郭家之财货,任尔自取,我家主公不索分文,如此可好?”

    “虽说我也很恶郭朏那厮,可张将军如此做派,也让我很难心安啊。”康传圭把玩着手里一把匕首,冷笑道:“空口白话,就想让我配合你们?”

    中年人脸色一变,又问道:“将军是何意,不妨直说。”

    “要想取信本将,先送两万缗钱过来犒赏军士。”康传圭道:“另外,把贺公雅之妻送来,本将挺眼热这个妇人的。”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贺公雅之妻,自家主公也想得之,这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驱走李侃后,晋阳府库还不是任我等自取?只要对军士晓以利害,他们自会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需要立时犒赏。”

    “哼,说到底还是空口白话!”康传圭一听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担心真赶走了李侃,再杀了郭朏,晋阳府库未必能让自己沾手。

    “将军,事实上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稍稍让开一条路,睁眼闭眼即可。”中年人耐心劝道:“贺公雅、郭朏之宅,亦可让给将军,如何?”

    “不行!要么先送两万缗钱过来,要么把贺赵氏送来,康某方能见到张将军的诚意,否则没得谈。”康传圭一拍桌案,怒道。

    站在周围的亲兵也看着中年人,冷笑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模样。

    “将军这便是不肯帮忙了?”中年人脸色难看了,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某这便去了。康将军,须知此事未必就一定要你帮忙才能成。”

    “哼!让张锴试试看。”康传圭阻止了身后欲动手的亲兵,冷笑道。

    什么都不肯出,空口白话就想赚得别人为他出力,这可能么?

    不过贺赵氏可惜了,想起那个妇人的身段、容貌,康传圭也不由得微微表示敬意。好在还有机会,日后砍了邵树德,便将这妇人掳至帐中,夜夜把玩。玩腻了就扔给亲兵充作营妓,与邓虔妻女作伴。哈哈,贺公雅,当年还跟老子抢位置,看看到底谁才笑到了最后。

    “将军,没了咱们配合,张锴多半只能鼓噪晋阳军士作乱了吧?”中年人走后,亲将上前,低声问道。

    “他不敢。”康传圭将匕首扔在案上,道:“鼓噪军士作乱,成不成在两可之间。张锴那厮的禀性,某也了解几分,是个谨慎犹豫之辈,他已是都虞候,犯不着这么做。万一事有不谐,让李侃那条忠狗领兵砍了,岂不冤枉。我看哪,多半还是在代北那里想办法。”

    亲将一听顿时了然,这是要用阳谋逼迫李侃了。

    ******

    不管河东诸将如何联动,邵树德仍是在晋阳整顿军伍,不敢松懈。

    孙子曰:“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势,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其富在于亟归,其强在于休民,其伤在于数战。”

    孙膑说的这八点,邵树德自问只做到了一半。第一点选卒,这个不用多说,铁林都上下皆是经年征战的老卒,技艺娴熟。

    第二点“勇”,军纪严明、厚加赏赐,他自问也做到了,家无余财,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自然让人信服。

    第三点“巧”就有些问题了,意思是士兵的作战机动灵活在于将帅的审时度势,指挥得当,他自问还有不少欠缺。中小规模结阵,面对面打呆仗时,他会,依靠士兵的训练、装备、勇气,搞不好还能打赢。

    但如果是大规模会战,或者放到极其复杂的环境下,他就感到很吃力了,军事教育不系统,光靠自己读兵书,或向别人请教,以及在战争中学习,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更残酷地说,会有这个时间吗?

    第四点“利在于信”,即士兵的战斗力在于将领言而有信,他自问做得还可以,并且准备一直这么做下去。

    第五点“道”,简单说就是军队训练合格,基本素质良好,将帅知识充沛,能正确引导,这是军队管理层面的知识,他也在摸索学习,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感觉比第三点做得好,那个真的是硬伤。

    “富在于亟归”、“强在于休民”,这是国家宏观层面的描述,意思是军需充足在于速战速决,国家强大在于百姓能够休养生息。铁林都目前军需还是充足的,第六点无碍,第七点暂时与他没关系,真没军费了,节帅还能撸贷款,窦瀚不就这么做了么?凭本事借!

    最后一点“伤在于数战”,很好理解,频繁的征战会让军队实力削弱。毕竟战争消耗太大,打得多了,物资供应不上,后备兵源枯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还好目前铁林都尚未被此困扰。

    孙膑其实是站在国家角度来阐述的,但邵树德学习后,觉得对自己也很有帮助。他也是个老丘八了,行伍经验其实挺丰富的。兵书上的一些知识,帮他戳破了很多窗户纸,学习笔记又做得很勤,时不时拿出来温习,再与下属讨论,技能经常得到升级——呃,笔误,经常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随营学堂的知识,目前主要涉及选兵、练兵、治军、作战四大块。铁林都队正以上的军官,大多数都是十年以上军龄,经验丰富,因此对选兵、练兵的内容理解很快,但在治军这一块,或出于文化短板,或出于自身禀性,或出于社会阅历,总觉得学习起来没那么快,让邵树德颇是伤神。

    作战这一块就不提了,他自己都还在求知若渴的阶段,陈诚这个半吊子军师也只会纸上谈兵,还是残缺版的纸上谈兵,大家干脆互相学习好了。行军时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作战时如何快速部署,敌军出现变化,我军如何应变,怎样合理阅读战场形势,一起参详吧。

    参详的记录,邵树德都记在一本名为《铁林都练兵纪实》(又叫《树德新书》)的笔记中,连同以前的内容,经常整理、修改、完善,作为都内队正以上的读物。整理时邵树德口述,陈诚代笔,军官阅读时,识字的自己读,不识字的让可靠之人帮他读。《新书》不能流传到外面,毕竟“受控读物”嘛。再者,邵树德也觉得《新书》的内容暂时还太低级,流传出去贻笑大方,太羞耻了。

    这样“快乐”的学习加练兵活动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八月底的时候,代北前线传来消息,牙将伊钊与李克用作战不利,请求增援。邵树德听到时都气笑了,李克用才几个人,居然“作战不利”,真他妈是黑色幽默啊,你们都是废物吗?

    邵树德很快找来了陈诚,想听听他的意见。

    “将军,此事没那么简单。”陈诚一上来就说道:“伊钊乃积年大将,河东将门一分子,与其他人关系亲厚。他这么做,我怀疑有很大可能是要李节帅同意派遣驻扎在太原府周边的兵马北上。这些兵马由谁统带?自然是张锴、郭朏之辈了……”

    邵树德一听就懂了。张锴、郭朏之辈,固然是大将,但平时住在城里,上班点卯,下班喝茶,想要搞点事情,还真挺费劲的。上月邵树德捕杀贺公雅,此人不就只有上百家将守御府邸么——说实话,这个数量都严重违规了,只不过没人管而已。当时军队在大营内,亲兵亦在,被铁林都包围府邸后,基本就是个死字。

    但如果需要出征御敌,把军队交到他们手上,那就又不一样了。盖因军士们已经从各个营区集结起来,领了器械、粮草、装具、驮马之类的后勤物资,统归大将指挥,进可攻退可守,搞事不要太简单。

    “贺公雅九泉之下一定很后悔,当初北巡的时候没有作乱。”邵树德笑道:“好了,不开玩笑了。陈先生,此事李帅会怎么处理?”

    “李帅当会遣使申饬,暂不会动兵。”陈诚干脆利落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跟我说聊斋?现在就是比拼双方耐心的时候,李侃明白,河东将门集团也明白。但双方也不可能和解了,李侃是个睚眦必报之辈,河东将门也不是善茬,早晚要撞得火星四溅,自己得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护着李侃跑路开溜,也不负他提拔之恩。

    “陈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真乃吾之荀攸也。”邵树德真心赞道。

    陈诚听了眼皮子一跳,没说什么。

    这就是邵树德现代人残留习惯带来的影响了。

    后世21世纪,大家开这类玩笑,打这类比方时,基本没啥心理负担,说就说了,也不代表什么。但这会可不一样,邵树德将陈诚比作荀攸,那岂不是自比曹孟德?联想到之前自己整理、抄录的《树德新书》,陈诚突然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主公有如此大志向,自己定要好好襄助,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继续读书写笔记。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九月十五,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练兵之余,邵树德听到一个消息,不敢怠慢,于是又找来了陈诚和李延龄商议。

    “岚州丘使君那里,还要麻烦陈先生去一趟。今早我听到个不好的传闻,监军李奉皋欲移镇河中,恐坏我大事。”邵树德叹道:“他妈的,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做,居然要去河中当监军,这李奉皋,可真有意思。”

    “监军河东不易。”李延龄笑了笑,道:“这李监军也是前任被杀后过来的,一年来深居简出,低调得很。但如今河东这光景,狗鼻子灵的都能嗅到不对,李奉皋即便想像往常一样混日子,怕也难。既如此,还不如早作打算,河中镇颇为富庶,虽不如河东,但也凑合了,有这想法正常。”

    老李其实挺能理解李奉皋的。大家都不想争权夺利,就安安静静混日子,行不行?如今看起来不行,那么还不如尽早走人,迟恐生变。

    邵树德闻言点头,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事情弄得,唉!

第五十一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二)

    乾符六年九月二十,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陈诚便来了。

    “将军,我见过丘监军了。”陈诚甫一坐下来便道:“使君说他与李奉皋不熟,也未听闻欲移监河中之事。不过很快便派人往京中打探消息了,相信过些日子便有回应。使君还特别嘱咐,李帅为人过刚,若晋阳有变,事不可为之时,当保全其退往泽潞。前陕虢观察使高浔已至上党多时,或可为奥援。”

    “高浔既已到镇多日,为何不见上党之师来晋阳?”邵树德烦躁地在营房内走来走去。移监河中,是他与丘维道谋划多时的大事,此事若不成,还能去哪?昭义镇不能,大同镇不行,振武军没啥意思,也就只有夏绥镇可以选择了。然河中一府四州37县,夏绥四州才14县,境内还有平夏党项,这差距很大的好不好。

    不如,把李奉皋杀了?心底刚刚冒出这个念头,邵树德就猛然警醒。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也从桀骜武夫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古人云一日三省己身,确实是至理名言。

    罢了罢了,此事就让丘使君忙去吧。他与李奉皋不熟,那么多半不是一个干爹,这比拼的因素就复杂多了,即便杀了李奉皋,也未必能如愿。现在想来,当初一门心思想去河中,没考虑过万一失败怎么办。世上的事情哪可能件件如愿,自己的发迹速度已经快得让人眼晕了,即便去不了河中又如何,有铁林都在,下限就有保证。

    大不了就去夏绥好了,铁林都阵斩程怀信,这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届时丘使君去夏绥当监军,自己弄个支州镇将当当,一内一外,也挺不错。以后再想办法更进一步,当个夏绥银宥节度使,东有黄河、南有横山,北有沙漠,内有无定河水系灌溉,西边再取了灵州,进可攻退可守,一方大佬的格局,还不是美滋滋?

    这个时候,他又莫名地想起了折家小娘子。其实宋乐说得没错,如果立足夏绥的话,那么求娶折家女就是一记妙招,关键时刻或可为自己争夺镇内权力提供强大的助力。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眼前代北的事情更要命。

    “陈先生,伊钊在半月前的罅沱水之战中被李克用击败,据说损失惨重。李克用大军长驱直入,连续抄掠忻、代,各地告急公函如雪片般涌入帅府,晋阳三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这事,你怎么看?”邵树德决定不再纠结河中还是夏绥的事情,向陈诚说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河东将门桀骜若此,有些过分了。”陈诚一针见血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明白他的画外音。代州前线,李国昌父子也打了一年了,根本没什么大的进展,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自己都放弃这条前往晋阳最便捷的通道了——沿着罅沱水一路南下,盆地中农业发达,人口众多,筹集粮草方便。

    但李侃刚杀了两将,代北前线就求援了,派过去增援的伊钊也损兵折将,不敢再战,以至于坐视李克用的骑兵深入忻州,抄掠乡里。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桀骜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以忻、代二州百姓做质,逼迫李侃走出他们希望的那一步。

    “这事不好办啊。”邵树德与陈诚合计:“叛军南下抄掠,朝廷闻之,必然下旨申饬。一次两次可能还没关系,如果三次五次呢?李帅怕是顶不住。”

    “能不能挑选合适的兵马北征?”陈诚又问道。

    “河东军不可靠,只能是客军。其实,如果高浔率上党之师而至的话,将城内外的忠武军、义武军交给他又如何?加起来也万余兵马了,北上督促各部死战,击退乃至击败李国昌父子并不是问题。”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下案几,叹道:“惜上党之师未至也。”

    这事说起来有点讽刺的感觉,但确实是实情。而今真的不敢相信河东军士,这些人闹哗变的前科太厉害了,让人头疼。晋阳诸将也不可靠,他们没准正暗地里策划着什么阴谋,想要弄死李侃,至少要赶走他——不,这几乎是肯定的事情。

    陈诚此时也喟叹不已。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后说道:“若是让张彦球统兵,是否可行?”

    “张彦球未必愿意掺和这个烂摊子。对他来说,静观其变不好吗?”邵树德想了一会,说道:“再者,我也不敢保证张彦球的立场啊。万一举荐有误,大军还没走到乌城驿,就他娘的反了,置我于何地,置大帅于何地。”

    这下陈诚也无话可说了。确实如今这么个烂摊子,是人都要避着啊。张彦球只要还想在河东继续干,那么就不会与其他大将撕破脸,最多中立两不相帮,就已经不错了。

    “算了,想那么多没用。从代北班师也三个月了,陈先生,你觉得铁林都现在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点气象了。”陈诚仔细思考了一下,似是在与自己记忆中其他方镇的强兵进行对比,然后拱了拱手,道:“将军确实练得好兵,士气高昂,敢战善战,器械也全。若是对上同等数量的河东军,正面野战,胜之不难。”

    “先生还有话没说尽。”邵树德笑着指了指陈诚,自嘲道:“兵都是好兵,士气也够高,然我这个带兵将领却不是那么合格啊。至少,如果李帅让我带一万大军北上代州,我是不敢的。害了自己性命事小,连累那么多无辜军士丧命才真的过意不去。我现在,撑死了就是个只会结硬寨打呆仗的庸将罢了。”

    “将军过谦了。这天下,又有谁能在这个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可以统领如许多的兵马呢?”

    “李克用……”邵树德叹道。

    陈诚也无语了。此人,当真是个异数,今年不过24岁,却可以统率上万兵马,还能打胜仗。这除了他老子支援他的军官团,以及朱邪家在沙陀三部的号召力之外,李克用本身的能力也不容置疑。嗟乎,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与陈诚分别后,邵树德带着李延龄、卢怀忠二将,前往帅府议事。忙完后,归途上遇到了河东供需副使李劭。几个月来人家一直挺照顾铁林都的,两人关系也不错,因此邵树德主动上前见礼。

    “哎呀,不意遇到邵将军,可是来找我这老头子饮宴?”李劭一见面就哈哈大笑,说完,瞟了眼离此不远的贺府。

    邵树德也没想到竟在贺府附近,闻言失笑道:“使君既如此说,那便请了。”

    贺府内如今只有十余仆人,都是李延龄最近雇来的,给看守府邸的军士做饭。邵树德与李劭入府时,厨房早已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去煮茶。

    “邵将军,我听闻到了一个不好的说法。”李劭本也不是来吃酒的,见后院这边清净无人,甫一坐下,便说道。

    “使君请讲。”

    “我听军中流言,石岭镇将康传圭有可能纵沙陀兵入太原,逼迫李帅。”

    “康传圭疯了不成?”邵树德听了也十分吃惊,继而大怒,这是不拿河东百姓当回事啊,为了一己之私,与张、郭之辈别无二致。

    正恼火间,一位妇人端着茶具走了过来。邵树德瞟了一眼,正想移开眼神继续谈事呢,却不自觉又看了一眼: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穿着宽松的高腰襦裙,胸前饱满挺拔,弯下腰来倒茶时,邵树德可以看到裙摆完美的上翘弧度。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让他觉得惊艳的,是此女身上展露出来的大方、端庄、娴静的气质,还有点可怜、哀怨的感觉,让人颇为心动。此女是谁?邵树德将问询的目光投向李延龄。

    “此乃贺公雅之妻。”李延龄答道。

    “当初不是让她改嫁么?”这话冲到嘴边,邵树德又生生咽了回去,生硬转折道:“原来如此。贺公雅生前乃大将,贺夫人既居于此,用度当不能短缺了。另者,选派可靠军士护卫后院,勿要让人惊扰了。”

    李延龄点头应是。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慢慢离去的贺赵氏,这才觉得该继续谈正事,于是问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咳咳……”李劭清了清嗓子,道:“邵将军还需禀明李帅,早作打算。”

    “理应如此。”邵树德心不在焉地答道。

第五十二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三)

    “神射!神射!神射!”演武场上,铁林都军士们神情亢奋,不断用矛杆敲击地面,热烈欢呼着。

    邵树德哈哈大笑,将步弓扔给徐浩。十箭中九,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高水平了,将士们看得惊为天人,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嗯,今天这番表演的效果应该不错。他平日里就赏罚分明,善待士卒,颇得军心,今天再表演这番功夫,军中的声望急剧攀升,今后指挥起来应该能更加如臂使指。而今的铁林都,说句不谦虚的话,已经是他邵树德一人的军队了,旁人想拉也拉不走。

    铁林都如今有四营共2000战兵、辎重一营约1700辅兵,外加主将亲兵、巡逻队、传令兵、斥候队、门警、鼓角手、旗手等杂兵三百人,总人数已破四千,在府城也算排的上号了。而且他们装备好,训练勤,最关键的是,士气高昂,在没有任何花巧的正面硬碰硬中,说句装逼的话,邵树德不觉得比任何人差,甚至要强出一线。

    李大帅最近的运气也不错。幽州镇被朝廷催得烦了,出动了马步军近万人,猛攻蔚州,连下数寨。这对还在代州耀武扬威的李国昌父子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几乎在一夜之间,忻、代间的叛军就走了个七七八八,全他娘的回援蔚州去了。

    这个时候,如果河东诸将还有大局意识的话,就该遣代州前线的数万大军北上,先夺大堡戍,再克瓶形寨,与幽州镇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彻底将大同叛军消灭在蔚州。只可惜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李侃倒是动过这心思,曾令伊钊率河东军及忠武、义成三镇兵马北上,“立功自赎”。

    只不过命令刚一到,伊钊所部河东兵马就乱了,士卒们不知道被谁煽动着,鼓噪着要回晋阳。于是全军南下,一路劫掠忻、代二州,至石岭镇时为康传圭所阻。恰好士兵们已经饱掠,情绪有些平复,李侃无奈,只能令其班师。

    闹出这样的事情,朝廷定然要下旨申饬,而这已经是李侃第二次被朝廷问责了。邵树德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反正最近他新招了几个谋士,麾下亲军规模也扩充至了千人,对邵树德不复以往那种亲近了。

    李侃的亲军将领封隐在伤好后,专门拜访过邵树德一次,郑重向他致谢,差点就当场结为兄弟。对这人,邵树德还是挺有好感的,大概是志趣相投吧,与李侃则感觉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夫,还是心胸不太宽广的那种。

    铁林都依然住在以前的营地。毕竟是平衡城内各军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即便李侃对邵树德有点看法,基本的待遇还是不会动的。

    不过邵树德已经对他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这次是运气好,幽州镇帮了忙,下次呢?杀了苏弘珍和贺公雅之后,就注定李侃与河东土著势力之间无法和解了,总有一方要落败,反正邵树德不看好李侃。

    “将军今日之表现,更添我军士气啊。”将步弓交给徐浩后,邵树德到一旁歇息,陈诚立刻上来贺道:“惜缺乏骑卒,不然更如虎添翼,不惧太原任何一军。”

    “骑卒……”邵树德苦笑了下,道:“一无人才、二无钱粮、三无器具,如何能养。”

    上次代北巡边,铁林都弄回来了百余匹上等战马,部分拿去换钱给士卒们发抚恤,部分留做斥候备用马,部分拿去跟人换了驮马,根本没有组建骑兵部队的意思。非是不想,是不能也!

    陈诚听了也叹气。现在晋阳局势波诡云谲,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

    伊钊带的一万晋阳大爷,在代北连吃败仗,然后劫掠州县,简直不可理喻。但就这种兵,你还得好好抚慰,不然人家一路裹挟镇兵,杀到晋阳,李侃靠着手头那几千人,可是守不住偌大的晋阳三城的。

    前些日子忠武军又乱了。起因是一个小军官在太原县强抢民女,被打死了。随后两千余人气势汹汹开过去,将那个村庄血洗一空。这还不算,他们又劫掠起了晋阳、太原两附郭县,李侃最后还不是赦免其罪责,令其返回军营——忠武军,杀贺公雅那夜立过功,李侃也不忍将其平灭,虽然邵树德主动请缨,欲带铁林都平乱。

    这些变乱,加上李克用骑兵南下抄掠忻、代,在朝廷那里估计已经积累了很多的不满了。虽然有北巡攻取繁峙县的功劳,但说到底还无法与过失相抵。邵树德就与陈诚聊过,两人都对李侃的未来不太乐观,基本就是曹翔的翻版罢了——杀人立威,最后斗争失败,或死或走。

    “陈先生,岚州近日战局如何?”邵树德见周围除了亲兵外再无旁人,于是低声问道:“丘使君可有吩咐?”

    “李国昌主力在代州,岚州无事。然诸军不肯北上,皆言非晋阳李大帅给赏钱不可。”陈诚回道:“丘监军密嘱陈某,移监河中之事已是无望,李奉皋不日即将赴任,一俟新监军周从寓抵晋便会启程。丘使君心情不佳,数月谋划化为泡影,而今可供选择的只剩下振武军和夏绥镇了。本来昭义镇亦可,但咱们一门心思去河中,耽搁了太多时间,那边也有人选了。”

    “振武军没意思。不过两州三城六县之地,地广人稀,实在不是好去处。”

    “丘监军也是这个看法,觉得夏绥比振武军强多了。不过他似乎还想再看一看,有没有别的机会。”陈诚说道。

    “别看了。”邵树德苦笑:“当初一门心思去河中,结果错过了昭义。现在看不上夏绥镇,焉知过段时间是不是连夏州这般去处都捞不到?如今关内道诸方镇,哪还有空缺啊。陈先生,我看你还得再去趟岚州,劝劝丘使君,别再骑驴找马了。”

    “明白。”陈诚点了点头,然后道:“其实丘使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曾说,若监军夏绥,愿与将军共富贵。凭将军在代北实打实的功劳,他找人活动一番,一州之主是跑不掉的。嗯,宥州在拓跋思恭手里,夏州是节帅兼管,绥州或银州之镇将,可任选其一,应当没问题。”

    “好!”邵树德一激动,声音不免高了一些。

    流浪一年多了,不断给人打工,给人当枪使,多少次夜不能寐,多少次彷徨感怀,而今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老子终于也要有地盘了。虽然不是理想中富庶的河中,但至少也不是穷困的振武军或其他什么地方,谁让李奉皋这厮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当,非要高职低配去河中混日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是去河中,他邵某人多半也没那个本事插手一州之事,给你提个职,当个没有任何油水的关城守将,那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就凭你不是节帅亲信。河中王重荣,那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陈先生,此事紧要,我看你还是尽快动身吧。”邵树德说道:“夏绥之事,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此去岚州,见到监军院的宋判官时,不妨多聊聊。”

    “明白。”陈诚一怔,似乎在揣摩这个宋判官在主公心里的分量。

    解决这桩心头大事之后,邵树德突然觉得人生有了目标,那种快意就别提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哪!让士卒们解散回营之后,他招呼了下徐浩,先装模作样朝节帅府而去,走至半途时,突然拐了个弯,跑去了贺府。

    心不在焉地在前厅坐了一会后,邵树德又举步进了后院。

    园林里有一些值守的军士,邵树德板着脸巡视了起来。眼看着天黑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两个哨位也懒得查了,直接加快脚步,拐进了某间房。

    房内已点起了灯烛,一位妇人正靠坐在窗边,玉臂支着下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一动不动。身上仍然是那件襦裙,在丰腴身躯的作用下显得起伏有致。小腰盈盈一握,到髋骨部位时又急剧放大。因为坐在那里的关系,裙摆被压在臀下,稍稍有些紧绷,但却把圆润的轮廓给完美勾勒了出来。

    “怪不得贺公雅不愿宿在军中,有这等娇妻美眷,比他长子也大不了几岁吧,正是风韵撩人的时候,傻子才不回家。”邵树德心中暗道。

    妇人已注意到房间内进了人,连忙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却是上次来过一次的年轻将领,应该叫邵树德,如今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将军这便忍不住了么?”妇人端坐在那里,落落大方,但明亮动人的双眼中却充满了讥讽。

    邵树德闻言一窘。他已经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一绿衣女孩,见他进来时便如受惊的小鹿般躲到了屏风后面。

    “夫人误会了。”邵树德有些词穷,说完这句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脸也有些涨红,半晌后才说道:“本将是来问问,夫人房中用度是否有些短缺。还有——还有,晋阳局势有些不稳,若夫人愿意的话,本将可以派人护送你们母女出去暂避一下。”

    赵氏有些意外。其实刚才她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换了寻常武夫,此刻怕是早已扑将过来,一逞快意了。但这个军将,被她言语讥刺后,竟然像心中秘密被戳破般手足无措。这让她有些想笑,但一想到此人是杀他夫君,又害得她们母女从高高在上的金屋娇娘沦落为低贱奴婢的罪魁祸首,她又笑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时局紧张,本将晚上还要——呃,还要练兵,且先去也。”说罢,又看了眼仍然气质娴静地坐在那里的赵氏,邵树德直接出了门。

    亲将徐浩莫名其妙地看着进去又出来的主公,邵树德瞪他一眼,迈开大步走了。这会被屋外的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回过神来了。麻痹,那女人明明是自己的奴婢啊,可以随意处置,打死都没人管的罪将家眷,怎么就稀里糊涂撤了呢?

    邵树德感觉有点丢脸,大概是赵氏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他败退了。草,下次再来,老子有东瀛一百零八式,定让你哭出来。

第五十三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四)

    十月初八,秋风萧瑟,万物零落。

    邵树德大概已经有五天没去节帅府了。而就在数月之前,李侃恨不得一天召见他几次,但现在他收服了忠武军、义武军,封隐的亲军也扩充至了千余人,自觉小命得保,铁林都的分量似乎已经没那么大了。

    邵树德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该向李帅辞行,返回岚州算了。但又舍不得晋阳相对充裕的钱粮物资供应,丘使君看到他带着四千人回去估计也会头疼吧,如许多人马,怎么可能养得活呢?

    无事的时候,邵树德便注意搜罗各方面的消息。老子也要有地盘了,岂能不注意天下大势?

    唔,黄巢那厮在岭南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啊,士卒病死者甚多,本人求取天平军节度使的职位,朝廷不许,又求广州节度使,听说朝廷舍不得那边对外贸易的财货,也不许。这事情就难办了啊,这不答应,那不答应的,黄巢岂能干休?

    黄巢必然是要北上的,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据说讨黄巢的诸道兵马行营都招讨使高骈手底下集结了来自河南、淮南等地的各道兵马计七万余人,比如今他们这个代北行营还要多,可谓手握重兵。

    这样一个人,若是故意纵黄巢北上,侵入长安,会怎么样?怕不是生灵涂炭,遍地白骨?奶奶的,也就老子不在杭州,不然定率铁林都将士把高骈的脑袋给敲破。算了,算了,飘了啊,黄巢之事,自然有高大帅操心。咱在河东,还是好好考虑下李大帅的前途吧。

    李大帅最近一门心思笼络晋阳近畿的客军,也召见过几次张彦球等河东郁郁不得志的将领,不过人家似乎不看好他的前途,并不怎么愿意靠过去。

    这就没办法了,河东这地面就是如此邪门,人多、钱多,山河险固,也养出了一堆世代从军的将门。与其说朝廷是河东的主人,还不如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土著军头才是。

    李侃也与他们斗了半年了,前期看似占了上风,这会又被人家使手段压了回去,眼看着岌岌可危,自然无人愿意投靠。除非你像李克用那样带着五万得胜归来的大军入晋阳,手底下还有一堆代北出身的将领,可以完美替换河东籍的将官,否则没戏。

    邵树德现在最主要的精力就是放在铁林都上面。

    对于这支军队的未来,他想过很多次。两千战兵,绥、银二州中任何一个都养不起,除非节帅或朝廷分担部分开支。这在以往或许可能,关内道大部分藩镇历来都是朝廷与地方一起养着的。只不过一旦黄巢入了长安,基本就没戏了,皇帝都跑路了,谁来给你发粮发饷?

    黄巢是哪一年入长安的?邵树德想不太起来,但觉得也就这两三年内了。一旦关中大乱,该怎么养自己这支部队,是该好好思量。总不能让境内大量没上户口的党项部落上贡吧,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势必要得罪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后患不小。

    走一步看一步吧。邵树德现在心态摆得很好,这世上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哪一样东西不要你去拼?既然到夏绥为将,拓跋思恭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此君亦是有野心的,将来若是想染指节度使大位,邵某人是不是要跟他正面干?怕这怕那的,干脆什么也别做好了。

    十月十五,陈诚来报,事情基本办妥了。李侃最近虽然疏远了点邵树德,但并没有在功劳上卡人,相反还为铁林都阵斩叛将程怀信的功劳着了不少笔墨。朝廷诸公看到了,许是想起天下局势纷乱,对有功之臣需大力褒奖,再加上丘维道的活动,于是直接任命邵树德为绥州刺史。

    正式任命尚未出,但据丘维道讲,已经几无悬念,他本人也将监军夏绥。夏绥镇的胡大帅对朝廷命令推三阻四,如今终于被换掉了,李元礼走马上任,即将率本道兵马前往河东讨逆。丘维道特别嘱咐,届时如果得空,不妨见一见这位李大帅,说说话也是好的,混个脸熟。

    “夏绥兵来河东,不知道那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啊,这可是个老滑头。”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笑道:“朝廷应该是对代北局势不满了,李帅上任这么久,功劳甚微,朝堂诸公心急也是正常。”

    “将军所言甚是。”陈诚拱了拱手,赞道:“丘使君还有言,京中有小道消息流传,朝廷欲在河东另建东北面行营,以幽州镇及新到客军为主,与代北北面行营相对,这是在分李帅之权柄。以此观之,李帅的日子怕是长久不了了。”

    “东北面行营?”邵树德闻言精神一振,道:“如果本将的告身在此之前下来,那么铁林都也就是夏绥镇兵了……”

    “不错。”陈诚也笑了,道:“北面行营待不住,还可以去东北面行营,多了一条路。”

    “真是妙哉!”邵树德抚掌大笑,道:“那届时是要见见东北面行营诸将了。”

    “对了,将军。这是陈某最近查阅档房所获之夏绥各州之户口、田亩、贡赋资料,将军或有兴趣,不妨事先参详参详。”陈诚又郑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递给了邵树德。

    “先生有心了。”邵树德不疑有他,晋阳乃北都,档房内的记录还是比较齐全的,长安有的,这里未必全有,但有些东西确实会有备份存放,有关系就能查阅甚至抄录。

    邵树德粗粗瞟了一下,正待放回去等晚上细细看呢,却陡然间眉头一皱,问道:“银州也就罢了,绥州怎的才不到九百户?是不是弄错了?”

    陈诚似是胸有成竹,道:“绥州本有九千户,五万余口,元和年间党项作乱,丁口大减。恰逢朝廷修天下户籍,因此便算得少了。其实党项很快被平了下去,百姓多为逃散至山里结寨自保,死伤并不多。后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计有五千户上下,而今又过去几乎七十年了,党项偶有小乱,但大多数时候太平无事,绥州丁口恢复很快,陈某估计,七千余户、四万余口还是有的,或许更多。”

    “我就说嘛。天德军城左近就有三万多人,是丰州二县的两倍。绥州好歹也是大郡,怎么可能才数千人。”邵树德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道:“确实没错,元和八年天德军理所从西城迁往北城,共有三万多——什么,‘三万多家’迁入天德军城?呵呵,朝廷诸公谬也,三万多口是有的,三万多户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邵树德站起身,道:“即便有四万百姓,也养不活铁林都上下啊。本朝初年平梁师都后,夏绥就为军事重地,兵马众多,能征善战,然需朝廷粮饷供应,方能维持下去。光靠自己,养个七千兵就是极限了。可如今夏绥银宥四州之地,光朝廷经制之军就逾一万五千,还不算拓跋党项的蕃部兵马。我想想就头大啊,万一朝廷断了粮饷,军士们岂不要乱起来?”

    陈诚也不语。万一粮饷不继,对夏绥镇的军汉们来说,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向外扩张,要么劫掠平夏党项和横山党项。总而言之就是打仗,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夏绥军是南下讨黄巢的,至于统兵将领是谁就不知晓了,好像不是拓跋思恭。不过那厮也得到了部分夏绥兵权,带着夏州兵、党项兵两万余人南下,与黄巢大战,最后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的封赏,彻底掌控夏绥银宥四州。

    绝对不能让拓跋思恭顺顺利利拿到这份功劳!而要阻止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不能让他染指夏州兵权。夏绥镇,大部分精兵都驻于夏州和宥州,拓跋思恭目前还只能统领蕃部兵马,若是让他像历史上那样控制经略军等夏绥精锐,那大势去矣。

    那么,讨黄巢之事,铁林都也就必须要参与了。这是一场盛宴,朝廷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官位、爵位满天飞,野心家哈哈大笑,百姓哀哀痛哭。靠,曾几何时,自己也像军阀一般考虑问题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这都是为了结束乱世,自己的理想从未丢弃,定会给百姓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

    入夜后,他又鬼使神差地般走到了贺府。

    “夫人可愿随我去夏绥?”看着面前的美丽少妇,邵树德穷尽记忆,也无法将其与后世的女子对上。差别不是外在的,而是气质,从小优渥的生活条件,名门望族的教育经历,实际管理一个家族的经验,都让赵氏锻炼出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说真的,邵树德也算阅历丰富了,战场又打打杀杀,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总感觉处处受制。赵氏恰到好处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从潜意识里影响他的情绪,左右他的行为。对方明明是自己的奴隶,是自己的战利品,但攻守之势何异也?邵树德仔细剖析过一番,结论是他不想得到一个高级充气娃娃,而是想从内到外彻底征服——呃,这个思想貌似有点变态啊!

    “晋阳待不下去了?”赵氏轻飘飘地问道。

    “嗯。”邵树德答道,说完,感觉气势有些不对,又道:“我终究不是河东人,这表里山河,让其他人忙去也,我自去夏绥,夫人早些做好准备吧。过些日子,我会派人来接你们母女。”

    “我能留在晋阳吗?”赵氏神情复杂地问道。

    邵树德一急,左手一用力,直接将眼前妇人揽在怀里,道:“夫人勿要多想,留在晋阳,对你们母女是祸不是福。”

    说罢,右手仿佛不受控制般抚上了赵氏后背,慢慢下滑,好翘啊!

    “我岂不知,方才固试探耳。”赵氏叹了口气,道:“邓虔妻女的下场,犹在眼前。将军虽是武夫,但到底有些不一样,如今我们母女又有谁可以依靠?”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小女孩,轻轻放开了赵氏,深吸一口气,道:“这几日我会多遣兵将至此,夫人亦小心一些。府中新募的仆婢,能散的就散了吧,别连累了人家。本将还有公务,这便去也。”

第五十四章 谢表(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1)

    十月二十,晋阳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河东打了一年多的仗,这个寒冬,百姓们的日子应该会很难熬。不过对府城的军士们而言,冬衣已经发下,还得了不少赏钱,个个喜气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侃最近的日子愈发不好过。李国昌父子在蔚州击退幽州镇数千人马后,也不敢打过去。考虑到军中困窘的现状,他们不得不再度转兵南下,进攻代州。

    代北前线有数万官军,确实啃不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没有机会,至少可以绕过那些消极防御甚至是故意纵容他们的河东大军的驻地,深入忻、代乡里,劫掠一把就撤。

    抢劫的事情做得很成功,但怎么说呢,大同军也就这样了,成了一支彻头彻尾的草寇部队,和刚起事那会志在席卷整个河东的气势根本没法比。如果黄巢不进长安,李氏父子将再无机会。

    不过草寇虽然难以成事,但对百姓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邵树德对此很是感伤,但却无能为力。于是乎,带着这股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天黑后又溜到了贺府。进门前自我检讨了一下,自己原本说过不折辱贺公雅的家眷,结果一看赵氏貌美,曾经说过的话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赵氏依旧温婉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邵树德与她说了会没甚营养的话,正待实践其东瀛一百零八式,却听外间匆匆来了一人。

    “将军!”是李延龄的声音,这厮此时来做什么,难道外头有变?

    “将军,进奏院有状报传来。”李延龄在门外等了片刻,得到邵树德的召唤后,方才走了进来,一脸兴奋道:“圣人为激励诸将士作战,加封了一批行营将校,将军亦名列其中,得授绥州刺史。告身、官袍、印信已同状报一起送至帅府,明日便可领取。”

    “现在,末将可唤将军一声‘使君’啦。”李延龄笑道。弟兄们流浪年余,眼看着终于有个落脚之处了,确实可喜可贺。

    “我要做些什么?”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听闻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仍然十分兴奋,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身,问道。

    “呃……塞钱?”李延龄也抓瞎了。

    “将军,现在最该做的是写一封谢表。”不愧是官宦家庭出身,赵氏一语点中了关键。

    “对,对,写谢表。陈先生呢?”邵树德急问道。

    “去岚州未回。”李延龄答道。

    “这……怎生这个时候不在身边,唉。”

    赵氏不动声色地走到桌案前。这里本就是贺公雅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赵氏轻轻地磨起了墨,良久后铺开一张纸,开始写字。

    邵树德有些愕然,走近一看,却见:“今月二十日,得进奏院状报,伏奉某月日恩旨授臣刺史者。九天渥泽,万里途程,沐恩命于尧阶,泛光辉于阮巷,负山既重,临谷何安……臣材略素贫,勋劳甚薄,谨当训兵是务,殄寇为期,粗甲武弁之威,仰报圣人之赏。臣限守藩镇,不获称谢天庭,无任感恩战惧之至。谨奉状陈谢以闻。谨奏。”

    “夫人如此才具,当真令邵某惭愧至极。”李延龄不知道何时出去了,邵树德从背后一把搂住赵氏,赞道。

    “将军阵斩敌将,屡破凶顽,岂是妾可比。”赵氏的身体有些紧绷。

    这女人在讨好自己,展现自己的价值,邵树德心中很是明了。

    “还不知夫人闺名呢。”

    “妾名玉。”

    “此名何来?”

    “阿娘曾得一玉,遣匠人打磨后做成佩饰,给了妾,故得名。”

    “此玉可否让我一观?”

    赵氏的脸红到了耳根,不说话。

    邵树德伸出手,掏摸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将一块吊坠取出,赞道:“果是美玉,滑如凝脂。”赵氏的脸更红了,呼吸还有些紊乱。

    “此处便是贺将军之书房?贺将军常年在此案上书写信笺公函?”

    赵氏不答,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邵树德也自觉呼吸有些粗重,猛地用力,赵氏扑倒在了书案上,只听一声裂帛声响起,此处便可省略两千八百字。

    良久后,身躯无力的赵氏轻轻滑落在地。邵树德拿起案上的谢表,叹道:“被口水污了,重写一份吧。”赵氏双眼迷离,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神清气爽地走出书房后,邵树德唤来了亲将徐浩,今晚还是宿在军营。做这个决定的过程甚是艰难,寒冬腊月的,在贺府抱着个香喷喷的美娇娘睡觉岂不快哉?结果到军营和一群臭汉们相处,这落差之大不用多说。但时局纷乱,军队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身家性命的保障,孰轻孰重,邵树德还是拎得清的。

    在军营宿了一晚后,第二日,邵树德到了帅府,领取了朝廷送来的官袍、印信、旗牌、告身等物事。期间见到了李侃,大帅如今很是憔悴啊,幽州镇努力了一下,又退回去了,大同叛军钱粮匮乏,又从代州南下劫掠,朝廷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大。

    有心率军北征,但这会已经和晋阳诸将彻底撕破了脸,担心兵权一旦交到他们手上,当场就能乱起来。有了苏弘珍、贺公雅前车之鉴,张锴、郭朏之辈怕是再也不会观望手软了。但如果不北征,早晚也是个死,等死和找死的区别,真真是左右为难。

    李侃对邵树德获得了绥州刺史的告身也很意外。他本来想让其当石岭镇将,替换康传圭的位置,帮他守好晋阳的北大门,结果邵某自己走了门路,跑到绥州去了。这不是桀骜不训是什么?李侃对邵树德很失望。

    李大帅的心情邵十将很难体会了,也不想体会。他现在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绥州,既有大志,那么经营自己的地盘才更重要。

    晋阳街道上的积雪渐渐厚了起来。这座北方有数的雄城,自己已是无能为力,张锴、郭朏之辈自鸣得意,但河东这块肥肉终究也不会落到你们手里。且走着瞧吧,待我去夏绥大展宏图,日后自有分教。

    十月二十五,陈诚从岚州回来了,邵树德连忙将其请到贺府饮茶。

    “恭贺使君了。”陈诚笑道:“绥州本为上郡,惜今户口不丰,不然使君可以衣紫矣。”

    “哈哈,无妨。”邵树德笑道:“虚名罢了,本将不甚在意。州中事务,今后还得仰仗诸位,陈先生才具甚高,还要帮我。”

    这是公开许官了,陈诚也一阵激动。蹉跎十余年,正当心灰意冷准备回乡之时,竟然还有如此际遇。

    “使君有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陈诚长身而起,拜谢道。

    “如今正有一事,须得先生去做才放心。”

    “使君请讲。”

    “明日我会遣辎重营五百人,放心,皆河阳劲卒,由邵某亲将徐浩统领,护送一些物事及……人回绥州。至龙泉县(绥州理所)后,劳烦陈先生与当地交割一下,再清扫下州衙,方便住人。”邵树德说道。

    “护送何人?”

    “本将爱妾赵玉及义女邵果儿。”

    正在一旁煮茶的赵氏闻言一颤,显是心情有些起伏。

    “既是使君眷属,陈某敢不小心谨慎!”陈诚肃容道。看来这贺赵氏颇有几分手段,罪将之妻,竟然又攀上了高枝,还说得将军收贺公雅之女当义女,今后得小心一些,不然枕头风一吹,再大的功劳也化为乌有。

    本来还打算劝谏主公尽快求娶折家女呢,如今看来时机不合适,再找机会吧。既得绥州,主公又有大志,有麟州折家相助,必事半功倍矣。只是需小心从事,可不能让这赵氏忌恨了,唉,做点事,何其难也。

    吃完茶,陈诚匆匆离去。邵树德看着外头的漫天大雪,本欲其军营过夜,但腿脚生根,怎么也迈不出去。赵氏身上那种端庄大气的感觉,总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和蹂躏欲。唉,下不为例。

第五十五章 诸葛爽(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2)

    十一月初八,晋阳大雪,压塌附郭民房若干。李侃以府库空虚为由,并不赈济,由是民怨沸起,物议纷纷。

    也正是在这一天,朝廷使者抵达晋阳,上谕组建代北东北面行营,重新划拨河东诸军归属及指挥权。其中,太仆卿李琢担任代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诸道兵马都招讨使,也就是俗称的都统,北面、东北面行营诸军皆归其管辖。

    另外,北面行营也做了微调,李侃将离镇入朝,石岭镇将康传圭代理河东节度、北面行营招讨使。

    汝州防御史诸葛爽带部分东都留守军士赴援河东,担任北面行营招讨副使,分割康传圭的权力。昭义节帅高浔率上党之师五千前往晋阳,归诸葛爽节制。

    大量河南军士次第开入河东,如果算上南下江淮归高骈节制的河南诸镇官兵的话,偌大的中原兵力竟然被抽调得七七八八,一旦被黄巢突入,后果不堪设想。

    李侃的结局还是不错的。在等死和找死之中,朝廷帮他解了套,入朝为官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邵树德今天特意跑去见李侃,却见他神色并不如何感伤,遗憾或许有,但庆幸应该也有吧。

    局势若此,他再不走,河东将门敢让李克用杀到晋阳北门,届时还不是要走出那一步?张、郭之辈统率大军北上,怕不是还没走到乌城驿,就鼓动军士杀回来。

    “李帅,来日方长,日后还有相会之期。”邵树德亲扶李侃上马,并牵着缰绳走了一段。李侃对邵某人心里的那点芥蒂,此刻早已算不得什么,他是河东的失败者,邵树德也是过客,二人终究无法据有这富饶的表里山河。

    “至镇半年有余,今日入朝,不想竟只有树德一人相送。”李侃叹了口气,回首又看了一遍雄伟的晋阳三城,低声道:“树德尚需在河东奋战,李某有一言,树德愿听便听,不愿听就算了。”

    “李帅请讲。”

    “汝州诸葛爽克日抵达晋阳,树德不妨见一见。康传圭贪财如命,残忍嗜杀。李某一走,必定与张锴、郭朏之辈争斗不休,树德无需理会,径见诸葛爽即可。他是招讨副使,遭康传圭猜忌,倚之可为权宜之计。”李侃说道:“夏绥李元礼,亦需抽空拜谒一下。树德若想好生经营绥州,绕不过他。话止于此,树德宜自思之。”

    “长者所教,至理名言,邵某拜谢。”邵树德诚心说道。

    “封将军,翌日邵某入京,定与你痛饮一番。”邵树德又面朝封隐,笑道。

    封隐亦随李侃一起回京,此刻闻言,亦笑道:“我等着,可不兴爽约。”

    “一定!”邵树德与封隐击掌相誓,末了,又轻声道:“他日若京师危难,定要及早觅地躲避。若有不谐,直来绥州便是,你我相识一场,定护得封氏上下周全。”

    封隐闻言愕然,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送走李侃后,邵树德返回了晋阳。贺府如今已是一片空荡荡,除几个临时雇来看守大门的仆人外,再无一人一物。这宅子,自己是无福享受啦,不过拿来做个人情也不错。诸葛爽么?先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再说吧。

    整个十一月很快就过去了。正如李侃所说,他一走,河东将门的内部矛盾爆发,张锴、郭朏、康传圭、张彦球、伊钊等人明争暗斗,搞得不可开交,竟然无人理会曾经的河东头号刽子手邵树德,也是奇哉怪也。

    不过铁林都被赶出了原来的大营,跑到近畿的阳曲县驻扎,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十二月,康传圭在晋阳大肆拷掠富户,搜刮钱财。其中有涉及张锴、郭朏亲眷者,皆杀之。

    张锴、郭朏也想不到康传圭如此不给面子,暗地里阴谋对付他,不料事泄,康传圭亲自引兵围杀,张锴死于府邸,郭朏逃往军营时死于道途。晋阳军士趁机作乱,劫掠三城,康传圭不能制,三日方休。

    一月,朝廷改元广明,是为广明元年。是月,大同叛军南下抄掠,深入忻州,一度抵达太原府北境。

    当是时也,驻扎阳曲县的铁林都已全军动员了起来,准备御敌。康传圭遣都教练使张彦球率军北出迎敌,行至三交寨,军士鼓噪。张彦球好言安抚,无果,被裹挟着返回晋阳。康传圭下令关闭城门,不意有军士打开西明门,乱军涌入,杀康传圭。

    监军周从寓躲入民家,被军士搜出,张彦球亲至抚慰,并与其一同出面,安抚诸军。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得知晋阳情形后,邵树德拍着桌案,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李侃在京师,若是听闻了,怕是也要捧腹大笑。他在时,河东诸将还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结果他一走,你们自己倒先打起来了。

    河东鼠辈,不足为虑!

    铁林都现在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晋阳城头变幻大王旗,但那死的是大将,中下级军校及幕府佐官无恙。

    李劭居然当上正牌供需使了,他与邵树德有旧,自然不会差那点补给。张彦球当上了河东马步都虞候,邵树德与他的关系也不差,更没必要卡着铁林都。若不是现在情形不对,邵树德都想去找张彦球喝两杯了。

    河东的事情,变化得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十六日,洛阳军士八千人至晋阳。邵树德想了想,便穿挂整齐,然后带着亲兵百人,入城拜谒诸葛爽。

    “铁林都十将邵树德见过诸葛大帅。”副帅也是帅,邵树德执礼甚恭,并不轻视庞勋旧部出身的诸葛爽,而且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这让诸葛爽心情很是不错。

    “邵十将多礼了。”诸葛爽亲自起身搀扶,温言道:“本帅于道途之上便听闻,邵十将骁勇过人,铁林都能征善战,代北阵斩程怀信。这一比,可把河东诸将都比下去了。”

    诸葛爽这话一出,邵树德便懂了,这是可以合作的人。你部是东都洛阳军士,我部是夏绥镇兵,双方再不抱团取暖,可就要被河东人欺负到死了。

    “大帅初至河东,想必还没有住处吧?”邵树德问道。

    “本帅住军营就行了,何须宅子。”

    “营中粗陋,多有不便。若大帅不嫌弃,邵某在城中有一宅院,将军直去住便是了。还差一些仆婢,一会邵某遣人募了,将军今晚便可在那安歇。”

    “也好,树德有心了。”沉吟了片刻,诸葛爽终于点了点头,笑道:“仆婢就算了。本帅有手有脚,不劳人服侍。出征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呢。”

    “河东诸将若有大帅这般风姿,局势也不至于糜烂至今日这个地步了。”邵树德肃然起敬,说道。

    “哈哈,树德也不必吹捧我了。从东都千里迢迢而至,本帅也是抱着为朝廷立功的心思来的。李国昌父子,定斩不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诸葛爽当然知道邵树德是在吹捧他,不过这话说得确实让人舒心,更何况人家还送了宅子,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用。

    “树德可知这代北乱局为何一直无法平定?”说完了客套话,开始进入正题了。

    “禀大帅,原因无他,河东将士不用命耳。”邵树德直言不讳地说道:“大帅若想有一番作为,定不可倚仗河东军。晋阳近畿,尚有忠武军、义武军,代北亦有忠武军一部、义成军,听闻昭义军将至,大帅之抱负,便着落在这些客军身上了。”

    “客军肯用命?”诸葛爽有些不信。

    “须得先收拾军心方可。”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一捋胡须,懂了:“有树德相助,大事可成矣。”

    “大帅老于军伍,自然成竹在胸,末将只不过查漏补缺罢了。”

    “哈哈,你又吹捧我。”诸葛爽一擂邵树德的肩膀,笑骂道。

    邵树德偷眼瞄去,却见诸葛爽脸挂笑容,显然是很开心的。

    二月,高浔率军抵达晋阳。不过夏绥节帅李元礼的大部队才刚刚离开夏州,尚未过黄河。至于天下两位都招讨使之一的太仆卿李琢,也才刚刚离开京师,同样未至河东。

    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没到,北面行营暂时没了招讨使。这偌大的河东地面,可不就暂时由诸葛爽说了算么?谁让人家来得早,张彦球也不与他争呢?

    于是乎,诸葛爽下令驱逐张锴、郭朏、康传圭等将的家眷,将其家财充入府库,犒赏本部及忠武、义武、昭义、夏绥(铁林都)等客军兵马,诸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可怜康传圭拷掠晋阳富户得到的钱,竟然都落入了这两万客军大头兵之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三月,朝廷有诏,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充河东节度使。

    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而不是当河东节度使后临时加的挂名宰相,可见朝廷之重视。不过郑从谠并未挂招讨使之衔,北面行营暂时仍然由诸葛爽做主,邵树德这一票算是搏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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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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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