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郝振威不是节帅,因此大堂无法被称为节堂。不过这里依然被布置得庄严大气,威武不凡。邵树德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吐槽的欲望,宝贵的辎重运输吨位,就给你拿来运这些除了显摆威风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吗?
“好教丘使君知道,昨日夜间代北行营那边遣了苏弘珍过来传令,要我军紧守城池,勿得有失。若叛军离此南下,则果断出击,击其后路,万勿迟疑。”两人坐定后,郝振威吩咐亲兵煮茶,说道。
邵树德站在丘维道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动,但耳朵却仔细听着两人的每一句话。与闻这种机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仔细听就好了,总有用处。
“苏弘珍?”丘维道有些迟疑,似是在思考此人是谁。
“前遮虏军使。军败后,带着百余亲兵跑回了晋阳,目前在招讨使麾下戴罪立功。”郝振威仔细介绍道:“他现在也是没去处了。在晋阳得知本将收拢了遮虏军败兵,修缮了遮虏平,便主动请缨前来传令,还带了河东新募的千余军士,就藏在东面山里。”
“原来如此。”丘维道颔首点头,道:“此等败类,军破逃亡,本应问斩。侥幸活得一命,已是托天之佑,日后战场上且观其行止,若再临阵脱逃,本使当行文观察使、招讨使,请斩此辈。”
按理来说,丘维道的监军职能仅限于天德军,还管不到友军身上。不过在这种各部协同的大会战形势下,没有一支军队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哪个军头不需要与人配合。作战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乃至惨败,这个时候就要互相委过了。
作为朝廷的耳目,监军报告的分量一定是最重的。郝振威说了这么多,丘维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明白了自己搭档的想法。这苏弘珍,好死不死撞了上来,日后可不就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么?
“有丘君来做郝某的监军,真乃幸事也!”郝振威闻言哈哈大笑:“李尽忠辈乱臣贼子,能拿遮虏军如何?即便李逆父子二人齐至,亦拿此城毫无办法。何况李国昌在代州,仅李克用一弱冠小儿统军来此,不把我天德军上下当人乎?”
邵树德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李克用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早年在大同军当上云州沙陀兵马副使,靠的不仅仅是他朱邪家族的背景,更有自身过人的勇武,两相一结合,小小年纪上位也就很正常了。
到了后来,他在云州沙陀兵马正使李尽忠、牙将程怀信、薛志勤等老流氓的撺掇下杀段起事,亦非常果决。随之而来的率军四处征战,并在岚州洪谷一带大败代北行营招讨使曹翔,更证明了他的统兵能力。
有武勇,还会带兵打仗,这个只比邵树德大一两岁的沙陀儿,真的那么好对付吗?以貌取人,以年龄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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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府商讨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应对策略后,邵树德护送着丘维道返回了自己的营区——就在临时监军院两侧。委派了任遇吉带着本队三十人接手监军院防务,他便来到伙房吃饭。晚餐是粟米饭和咸菜,不好不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容易了。
士兵们对自家副将今日在城头上的表现十分钦佩。从西城来的老部下就不说了,那是死忠脑残粉,就那关开闰队里始终管不太好的突将们,态度也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
军中就这个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他们没亲眼看到副将的神射,但全军上下都这么说,那么事情就是真的,绝没有错,跟着这么一个武勇的上司,大伙不但脸上有光,生命也有保障。
卢怀忠笑嘻嘻地招呼邵树德过来坐下。他与李延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无人敢坐,显然就是留给副将大人的。邵树德径直坐下,想了想后,说道:“诸位,叛军先锋李尽忠已率三千步骑抵达城下,战事随时会爆发。我等虽然为监军护军,首要任务是护卫丘使君及监军院众人的安危,但也是存在很大上战场的可能。为自身安危计,这武技锤炼可不能放下。弓刀甲牌,军资器械,都要细心保养,储备充足。总之,做好厮杀的准备。就说这么多了,继续吃饭。”
说完,邵树德又对坐在自己左侧的李延龄小声说道:“老李,都头、监军赏赐了我不少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淘换些东西,最好是肉食,给将士们加餐。”
“现在出城很麻烦,想用绢帛铜钱换肉食,怕是有点困难。”李延龄很欢快地就着咸菜扒饭,似乎这是人间美味一样。
“城里好几千人,总有喜欢财货的。都头有时也会宰杀牲畜,分发一些肉食,此时你便去采买。不强求一定买到,价钱高一些也无所谓,能弄多少是多少。将士们习练阵列,锤炼武技,消耗甚大,没点肉食补充可不行。营里用不上的东西,你看其他都可有需要的,也可以拿去换东西,总之互通有无嘛。做生意,老李你在行。”
“我省得了,副将放心吧。”老李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个武夫,怎么成了商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为了集体着想,副将都舍弃那些财货了,自己还不得豁出老脸去做交易?
吃完饭后,邵树德检查了一下左队的防务。遮虏军城内的临时监军院并不大,三十人守御绰绰有余了,若是轮到满编的前、中、后队值守,那简直站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挎刀持弓的军汉,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巡视一圈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记录心得,温习以前的笔记。
房间内堆放着很多杂物,邵得胜与几名士兵睡在里面,鼾声震天。邵树德写写画画,一点不受干扰,事实上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以往的笔记内。温习,也是可以获得新感悟的,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
包裹内还有一本宋乐送给他的书,名曰《太宗与李卫公问对》,里面记载了不少军事知识和战例。书有些破旧,纸质也不好,但字迹清晰,邵树德非常喜爱。
宋乐告诉他,这本书新出来没多少年,应该是某个无名氏假托唐太宗与李靖名字写的兵书,以增加热度和可信度。不过内容真的不错,邵树德粗粗读了一遍,自觉收获很大,这会准备细细读了,得空时再与几个“臭皮匠”部下讨论一番,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日,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监军院的防卫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就有人传来消息:郝都将亲自率队出城了。
大吃一惊的邵树德连忙找人仔细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尽忠率部猛攻城外营寨,郝振威为防其有失,亲自点了一千五百战兵、两千辅兵出城列阵,威胁李尽忠侧翼,迫使其放弃了拔掉城外寨子的想法。
李尽忠无力攻城,又无法拔掉如芒在背的寨子,这个前锋当得确实失败。于是当天晚上他又组织人马,趁夜偷袭寨子。不过寨子立于高处,有水源,有地形,面积也不大,兵力施展不开,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黑灯瞎火之下,李尽忠部倒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人心里分外窝火。
接下来李尽忠又遣人挑战,不过天德军都没理他,缩在城里根本不动。任你如何辱骂、挑衅,我自不动如山,你能奈我何?
李尽忠气得暴跳如雷,结果晚上又在城外寨子和城内主力的夜袭之下损失了不少人。他的营盘扎得很浅,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在上头,两面冲击之下猝不及防,死伤数百人,这才堪堪将这两股人马给击退。
夜袭得手之后,天德军又龟缩不动了。李尽忠没有办法,找了个远离遮虏军城的地方扎下寨子,在派出骑兵侦察前路之后,安心等待李克用主力大军的到来。
在此期间,监军院的这帮人都没得到出战的机会,邵树德每日都找人打听城内外双方的应对。一会把自己代入郝振威,一会把自己代入李尽忠,复盘双方的一切斗智斗勇之举。
要想当好将军,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像普通大头兵那样吃饱了就睡,舒服是舒服了,但怎么才能进步呢?人哪,还是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接受挑战,刻苦学习,才有可能提高自身,直到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一举成功。
这样相对悠闲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二月初九。这一天,城外传来消息,叛军主力至矣!
邵树德第一时间护着监军登上了城头,却见远方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大队穿着黑色衣甲的步骑正沿着大道快速行军。队伍很长,车驾很多,绵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看样子超过了万人。毫无疑问,这是李克用的主力大队了。
天德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大帐内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不过却没人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尽忠,仿佛都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李尽忠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先前的表现确实烂啊!
程怀信从营帐外进来,看见跪着的李尽忠,叹了口气。
当初云州起事,自己这帮人撺掇着“年少无知”的李克用挑头,其实并没安好心。李家——或者说朱邪家——是沙陀三部最有名望的家族,早年是首领,这几十年虽然被朝廷分化瓦解,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其他家纵有野心,想挑战朱邪家的地位,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点什么,始终无法成功。
也正因为如此,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军将领的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等人,才会联起手来,拥身为云州沙陀兵马副使的李克用当首领,杀段起事。
他们的盘算,外人看来并不稀奇。无非就是一旦失败,可以让李克用顶缸罢了,毕竟他们家在沙陀颇有势力,老爹李国昌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目前还是振武军节度使,朝廷应该会以安抚为主,他们便可以跟着讨价还价,捞取好处。
可谁成想,这帮老流氓失算了。李克用这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果断,也很有想法,说干就干,一点不拖泥带水。而朝廷的反应也令人意外地强烈,父子并据二镇,让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难以容忍,于是双方就发展到了兵戎相见,武力决胜的地步了。
说实话,这胜算并不是很高。
河东、义武、义成、忠武、河阳、昭义,这已经是六镇兵马了,担纲进攻主力,大同军内部还被整肃过一轮,剔除了不少忠于朝廷的人马,再加上新募的蕃兵,总兵力不过两万余。
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幽州镇、天德军以及契苾、赫连等蕃部兵马,听说如今沙陀三部也不是很稳,除了李友金的沙陀部暗地里倾向于李氏父子外,萨葛部、安庆部都投向了朝廷一方,形势可谓非常危急。
如今的大同军,可以胜很多次,但不能败一次。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必然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基本很难翻身了,即便李友金对他们家比较信服,一直相信只有武勇过人的李克用可以振兴沙陀三部,但也不能逆着大势来是不是?
你看,李友金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朝廷的诏书,表示要出兵剿灭李氏父子么?沙陀部,或者叫朱邪部,并不能因为名字如此就一条道跟着你们朱邪家走到黑。大家都要生存,没有胜算的事情,为什么做?
李尽忠也是沙陀部出身,按辈分算还可以称李克用的族叔,他相当明白这里面的暗流涌动。所以,当李克用让他跪着,并明言“军中没有叔侄,只有上下”时,他虽然觉得很窝囊,但依然跪着一动不动。
遮虏军城被人抢占了,对大局的影响不小,况且他还在城下折损了兵马,要是不受责罚,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将军,军使(大同军使)不过是一时气愤,不碍事的。你也是元从老人了,这次的事,不要说话,凡事顺着军使即可。遮虏军城不好打,这谁都知道,你也没多大过错。薛志勤在中陵水丢了那么多人马,以至朔州动摇,军使鞭打责骂一通,不也过去了?而今,正是该精诚团结的时候啊……”说到这里,程怀信也有些唏嘘了。谁能想到,天德军好死不死居然蹿到了这里,把这个要害地方给占了,弄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贼尴尬。
李尽忠与程怀信不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交情一般。此时听他安慰自己,顿生知己之感,叹道:“此事过后,当与程兄多多来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怀信摆了摆手,道:“眼前这坎过不去,万事皆休矣。”
李尽忠也无话可说。南下岚、石二州,草城川确实是最好的通道,但遮虏军城是它的重要威胁。若是不堪战的人占去便也罢了,但天德军在中陵水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薛志勤三千多人马,显然是有战斗力的。
若放任不管,径自带着主力南下,那么如果天德军出城断了运输线,大同军就只能依赖自身携带的物资,用一点少一点,回旋空间大大减少。如果留下重兵看守,那么南下的兵力就不足,打胜仗的把握大大降低。
所以,症结就在遮虏军城里那五六千人。
他们不是明末那种全部窝在城里,满清靠几百人乃至几十人就能看住的无能之辈。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强的野战能力的,别看这会龟缩,但那是兵力少,如果你主力走了再试试?留个几百人看守,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被他们给吃了。
李尽忠、程怀信当然不知道明末那些烂事,不过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除非把天德军骗出来,一战击破其主力,把他们打胆寒了,甚至直接占了遮虏平,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南下,否则就得冒险,极其考验大同军的战斗力以及将领抓战机的能力,总之难。
“走伏戎城如何?”李尽忠问道。
“一样难。那也是座坚城,兵力不详,不比遮虏平好打。”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尽忠道:“一会我就向军使请命,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打下遮虏平,去掉这个大患。”
“拼什么命?”帐外走进了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大将,这会都用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尽忠。
“军使……”李尽忠尴尬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遮虏平虽不是什么大城、坚城,但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把眼下这一万多人马都带过去,若是没内应,全打光了,也啃不下。”
“军使,我岂能把兵马全部带走,我绝无异心——”
“行了!”李克用烦躁地挥手打断了李尽忠的话,道:“带你本部兵马,把城外寨子扒了。两天时间,若不成,提头来见。”
“但请军使放心,城外寨子,末将定不让其污了贵人眼睛。”李尽忠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滚吧!”李克用骂了一声,见李尽忠大踏步出了营帐,这才转头对程怀信说道:“除了遮虏平之外,草城川附近可还有官军?”
“应该没有了。”
“应该?”李克用逼视着程怀信,寒声道:“军机要事,岂能用‘应该’二字来搪塞?立刻广布侦骑,给我查清楚。”
“遵命!”一头雾水的程怀信也走了出去。他实在不能理解,今天怎么又招惹了这个小祖宗,可能是计划破产,心情不爽吧。
打发走程怀信后,李克用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盖寓、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这都是可以信重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克用的面上才会流露出些许焦急、忧虑甚至是惊惶。
遮虏军城被天德军占了,委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前他早听闻天德军要来,以为与云州那边的契苾、赫连两部一样,虚应故事罢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来真的,首先平了振武军两州六县三城,让当地人熄了呼应云州这边的念头,这本身就是一大成功了,虽然对李克用父子而言并不致命。
不过随后的向朔州进兵,就有点让他们始料不及了。
都是当兵吃粮的,你他娘的这么积极作甚?听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后勤,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完全打乱了大同叛军的部署。彼时他们正分兵代州和蔚州,实在抽不回兵力,薛志勤急着解除这一路的威胁,主动出击,结果招致大败,使得形势愈发不利。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李国昌父子是相当忧虑的,担心朔州直接被天德军拿下,动摇大同军的根基。总算薛志勤没废物到极点,败退回来后还保住了朔州城,使得大量军资粮草没被天德军夺去。不然的话,得了数月军需的天德军可就盘踞当地不走了,直接威胁大同军的侧背,或南下代州,或北上云州,都没有问题。
也正因为此,大同军在稳定蔚州局势后,又火速回援,除李国昌率一部前往代州抵御行营主力外,李克用亲自率领万余兵马进入朔州,试图歼灭天德军。
只不过他们在蔚州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抵达朔州时,天德军早已南下,并与代北行营取得了联系,获得了稳定的物资补给,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窘迫的状态了。
现在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一万多人马,野战可以,但攻坚战,他真没把握打下遮虏军。历史上李克用是以此为基地,然后在水草丰美的草城川一带收集粮草物资,再起兵南下,攻打岚、石二州。这会没了这个基地,如之奈何?
“军使,进攻岚、石二州的战略不可变。但以何处为落脚点,还可以重新计议。”见李克用有些愁眉不展,作为狗头军师的盖寓也不得不出言宽解:“末将以为,不如东去楼烦岭,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然后再想他法。”
“楼烦岭……”李克用仔细回忆了下这个地方以及周围的交通路线,问道:“楼烦岭以南70里有伏戎城,城内有固军,如何破之?”
“并不一定要击破固军。”盖寓答道:“山间多有小路,人、马皆可走,就是无法通方轨大车。只要多费些精力,总有办法绕过。说不定,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一路,我军从未去过,当地防备松懈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多有资粮,利于我军持久。”
李克用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先试下遮虏军这边。李尽忠攻城外寨子,如果城内出兵救援,本将就一股端了他们。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没办法了……”
“理应如此。”盖寓答道。
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
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小说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
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
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
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
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
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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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出城救援。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第二十九章 替死鬼
郝振威最终还是没有出城救援。
李尽忠玩命攻打军寨,初八那日攻了一整天,死伤枕籍。许是急了,夜间还命人挑灯夜战,继续攻打,完全不顾士卒们已经非常疲劳。
初九白天的攻势依旧猛烈。李克用只给了两天时间,李尽忠压力非常大,亲临第一线指挥。天德军的士卒们利用寨子拼死抵抗,双方都豁出了性命,争夺最激烈的营门前堆满了尸体,积雪都被染红了。
到了下午,李尽忠投入了自己的亲兵。他已经没有继续挥霍时间的余裕了,寨子里这伙来自振武军的厮杀汉确实硬扎,敢打敢拼,让他有些惊讶,比河东镇的那帮孬货们强了不少。
不过他也理解,边军嘛,从西到东,朔方军、天德军、夏绥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常年镇守边境,穷是穷了点,但战斗力是一点不打折扣的。大同军固然能打,常年与北边五部、党项回鹘交手的振武军就不强了吗?
接下来的战斗依然激烈无比。李尽忠的亲兵一共两百多人,是他积攒多年的老本钱,平日里同吃同住,待遇极好,相应的士气和战斗力也很高。
这些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活过连场大战,再有一定机遇,未必就不能成为领兵将领,可以说死一个都很心疼。但这会也没办法了,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卖命,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上。
惨烈的厮杀持续到入夜时分,亲兵都伤亡了五十来人,但军寨依然没有攻下。焦躁的李尽忠甚至还斩杀了一股败兵,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说实话,这些退下来的败兵已经很够意思了,五百人上去,直接战死了九十多,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躺在地上哀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仗打到这种程度,你真不能怪他们不用命,要怪只能怪双方都杀红眼了吧。
斩杀了败兵中十多名低级军官后,李尽忠又派上了一股人马上前,持续给守军施加压力。而他的主力则徐徐退下,吃饭休整,养精蓄锐,等待入夜后的雷霆一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李克用虽然没有派人来催,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帅的性格:冷酷无情。
今夜的天气不算很好,厚重的阴云阻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远处遮虏军城上灯火通明,没有丝毫出动大军阻挠的迹象。
呸,懦夫!李尽忠既不屑又焦急地看着当缩头乌龟的天德军主力,心中暗叹李克用的盘算怕是要落空了。人家摆明了把城外的寨子当弃子,跟你耗上了。你主力一走,人家多半就要冲出来,把你留守的兵马杀个天翻地覆,顺便封了草城川这条线路,让你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南下,战略回旋余地大大缩减。
这事,不好办啊!
晚饭结束后继续大战,战至子时,李尽忠目眦欲裂,兜盔都摘了扔在地上,但营寨居然还没攻下。正当他打算亲自带数百人上阵时,营寨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变。李尽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派亲兵上前打探后,皆言寨中守军大呼“李十将跑了”!
这尼玛,是天上掉馅饼了?李尽忠猛地推开身边随从,趋近一看,却见原本人影绰绰的营门前一片混乱。向外射的箭稀稀拉拉,森冷的长矛也有些东倒西歪,不是出了问题还能怎的?
不用他下令,底下已经有军官带人发动猛攻了,他们拿着大斧猛砍营门,营内已经没有箭矢或长矛来阻止他们,攻破营寨差不多也就小半个时辰内的事情——不,现在可以遣人报捷了,两天时间所剩无几,军使的耐心多半已经耗尽。
李克用是在巡视途中接到消息的。他此时还没睡,正带着亲兵们巡视大营,防备天德军趁夜突袭。引诱天德军出城交战的计划是失败了,这让他很是郁闷。听说他们统兵的是个叫郝振威的衙前都知兵马使,也是怂得可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救,坐视城外袍泽孤军奋战,那么立个寨子又是何意呢?根本没价值!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没想过攻城,郝振威也没想过出城援救,双方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事已至此,李尽忠攻没攻下寨子都是次要的了,大同军这一万多人马的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该做个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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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连续两日的厮杀当然瞒不住遮虏平的天德军主力。军中流言四起,一会说要出城作战了,一会说要突围了,一会说南边有援军过来,惹得郝振威大怒,连斩十数人,这才堪堪止住谣言。晚唐军队就这点不好,战斗力够强了,但骄兵悍将太多,说怪话的也多,不三令五申完全没有效果。
整肃完军纪后,天德军仍龟缩在城中不动。邵树德对此其实也有些腹诽,寨子的存在本来就是与军城呼应的,寨子内的偏师受到攻击,城内主力当出动救援。
反过来一样,敌军攻城,城外偏师也应竭尽全力骚扰,因为你们在外,更方便、更灵活,两者本来就应成掎角之势,互相依托。但郝振威在城外放的兵太少了,起码要放个1500-2000人,敌军重兵围攻时也按兵不动,结果只是徒伤士气,还不如不分兵呢。
观察、学习了这么些时日,邵树德自觉有些心得,经常把自己代入都头郝振威的位置,估算军资粮草消耗,了解各部士气,观察敌人布置,然后将自己的想法与郝振威的举措印证,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老卢就嘲笑他,厮杀汉的命,操着都头的心,对此邵树德也只能苦笑。这个世道,个人再武勇,又能济得什么事?一人敌的本事不可取,万人敌的学问才是该好好钻研的。
当然这不是说“一人敌”没用,事实上很有用。至少邵树德如今在遮虏平就挺有名的,因为他出神入化的箭术。有这种名气,隐形的好处是巨大的,比如关键时刻别人愿意听你的,愿意跟你混。
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低层次的影响力,比起当统兵大将,带着几千乃至几万兵马作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人家死的可能性比你低多了。
李仁军如今不就当了郝振威的替死鬼么?原因是什么?一个十将,一个都头,前者服从后者指挥调度,这就是区别。
十二月十一,天空再次降下大雪。邵树德在营中按册点完名后,便让士兵们解散,各自回去保养器械。这个鬼天气,简直冷到骨髓里,也不知道李克用那厮在外面怎么忍受得了的。北风呼啸,大雪漫天,再有个几日,军士们怕是都要造反了。
邵树德踩着积雪在营区外转悠了一圈,看看各个关键哨位是否有人偷懒。他是爱惜士卒不假,但也绝对不能容忍手下人偷奸耍滑,因为这是拿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
西城的老弟兄知道他在这方面非常严格,不敢犯事,但最近部队里不是来了很多新人么,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禀性,邵树德还需要再观察观察。之前确实有人晚上值哨时打盹,被邵树德发现后直接一顿鞭子猛抽,方才让这伙兵油子长了点记性。
巡视完一圈后,邵树德回到营区,却见监军院的判官宋乐又来了,于是连忙将他请到自己房中。
“邵副将可知城外寨子已破?”宋乐一来便抛出了劲爆的消息。
“不知。”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答道:“这两日监军使并未上城,郝都将也管束得严厉,军中的小道消息无法流传开来,甚是苦恼。”
“就是昨夜的事。”宋乐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道:“李仁军部孤军坚守两天,见城内无援救之意,便自行溃围而出,如今已是踪迹渺渺,不知所终。”
“上头是个什么意思?”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据宋某打探得来的消息所知,郝都将下令勿得理会叛军的挑衅,闭门自守,以待转机。”宋乐瞄了瞄屋内,见无人偷听,于是悄声说道:“这是打定主意不动了,近期当无大战,邵副将是否有些失望?”
“你当我是那种闻战则喜的人吗?”邵树德笑了笑,道:“按理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是朝廷经制之军,自然要为朝廷效力。但叛军凶顽,人多势众,一场大战下来,有几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这种仗,打得顶没意思了。别看如今李国昌父子千夫所指,说不定哪天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赦免了父子二人的罪过,他们就又成了朝廷官将了。叛军也不再是叛军,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唐边军,国之柱石。可笑吗?几次战斗中阵亡的袍泽算什么?被李国昌父子祸害的岚、石、忻、代诸州百姓又算什么?”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宋乐看了看邵树德,突地笑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眼里没有朝廷,没有纲纪,似乎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
“我素来以诚待人。宋判官对邵某推心置腹,我又岂能不投桃报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在这个世道其实并不稀奇,军阀嘛,正常,就是苦了河东百姓了。”邵树德说道:“我愿为河东百姓诛杀此獠,我也想扬名立万,加官进爵,但我更不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古人云春秋无义战,而今又有多少区别?这种烂仗,对我最大的意义大概便是可以多学到很多战阵学问吧。”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说得好!”宋乐抚掌而笑,道:“李国昌父子,鹰视狼顾之辈。代北行营那帮人,也不全是忠纯之臣,这世道。对了,邵副将认为李克用还会从草城川这条线南下不?”
“多半不会了。”想了想后,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因此用略带疑问的口气说道:“咱们天德军还是能打的,李克用敢从这里南下,咱们就敢侧翼袭扰,截断其后路。若是南下大胜而归还好说,郝都将多半继续当缩头乌龟,若是败退,那可就危险了,郝都将不会放过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所以,我判断李克用会移师向东,走其他路线。听丘使君说,原遮虏军使苏弘珍已至伏戎城,此番怕是又要当替死鬼。”
第三十章 微操大师崔季康
李克用的大军最终还是挥师向东了。
一开始郝振威害怕有诈,便派游奕使田星带着骑兵外出侦察。时逢大雪漫天,士兵们怨声载道,不得已之下,郝振威从库里拨出部分财物赏赐下去,马队这才出动,缀着叛军离去的方向搜索前进。
随后,他又派了一队人出城到军寨内查看。却见叛军走得匆忙,营内到处是破损的军械、散落的旗帜以及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箭矢。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无分敌我。
天德军还派人往南联络岚、石二州,试图打通与那边的联系。遮虏平说到底是一座孤城,给养还得靠南方输送,早早联络,早早安心。
因为监军护军的天然局限,邵树德这几天一直没有出城的机会。
他只抽空去了一下孙霸的营区,见面后两人都很感慨,直叹这李仁军的运气也太差了。李克用明明已经不打算攻遮虏军城了,却还硬是狠心拔掉了这颗钉子,你能怎么办?
对于郝振威的手段,他们这些外系将领同样感到不满,西城兵、丰州兵、中城兵,在北城将领眼里就不是人了么?随意牺牲,简直让人心寒!
十二月十三,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本来还大股出动的马队也收了回来,只有零星的斥候及信使仍在外面游荡。
这样的寒冬腊月,真的不太适合人类活动,不知道大同军怎么那么能扛,还在外面打生打死,难道北边五部众的胡人天然不怕冷吗——根据最新消息,大同军已转趋东路,借着漫天风雪掩护,奇袭攻下了伏戎城,守将苏弘珍被叛军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仅以身免。
不得不说,这厮确实废物到极点了。之前任遮虏军使时就丧师丢城,回去后本应问斩,好在有人帮着说项,于是带着在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西来,进了伏戎城,担任城使。伏戎城内本有固军两千人,加上苏弘珍带来的一千新兵,好好防守的话,未必就会败。
但偏偏这个苏弘珍就败了。他对叛军的动向两眼一抹黑,连人家偷偷东进,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都不知晓。随后更是被人趁着漫天风雪爬上城头,打开了伏戎城的大门,招致惨败。如此玩忽职守,这次想活也难了。
大同军拿下了楼烦关和伏戎城,便与宁武县、朔州城连成了一片,后路无忧,如今进可攻退可守,局面大为改观。
代北行营闻讯大惊,只能出兵救援了。静乐县与楼烦监牧城皆是要地,不容有失,于是派昭义军节度使李钧率本道兵五千出乾烛谷救援,崔季康自督河东精兵万人趋后,作为后备。
战场兜兜转转,如今俨然已经转移到了东面,似乎没天德军什么事了。不过别急,崔季康眼没瞎,也没那么健忘,他已经派人前往遮虏军和岢岚军,令两路齐出,夹击大同叛军,务必将其消灭在河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上述消息是邵树德从监军那里听来的。如今他很得丘维道的信重,说是心腹并不为过,战后还建天德军西城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丘维道现在每遇大事,都会把他和宋乐二人叫过来,一起商议。至于关开闰这等元从老人,基本上只有私事的时候才会找他们,不能说不信任,但至少比不上邵树德。
此番崔季康要求天德军、岢岚军出兵,就丘维道的本心来说是不太愿意的。
他确实对朝廷忠心,也不太看得惯武夫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但说到底,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他还没忠心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是的,在他看来,天德军、岢岚军加起来万余人,冒着风雪出兵,翻山越岭,风险极大,指不定就全军覆没了。
不过或许我们的丘大监军不用太过纠结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听闻要全军出动的天德军各部闹腾了起来。包括来自北城的牙军各营,都有人鼓噪闹事,一会要冬衣,一会要赏赐,搞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丘维道从郝振威那里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丘某十分惊慌。甫一返回监军院,就找来邵树德,下令封闭院门,所有士卒全副武装,严防死守。
护军总共两百来人,多多少少受了外面气氛的影响,有点躁动。不过邵树德这些日子以来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士卒的思想动态掌握到位,对他们还算不错,至少肉比别人多吃了几回,监军院的普通伙食也还可以,稍微训斥一番后就压下了。
随后,整顿完毕的护军五队穿戴整齐,战力最强的前、后两队百人集中居于监军院两侧营房,其余三队防卫各处,把小小的监军院守得严严实实。
唐末的军队就这样,赏赐是士兵最大的原动力。在很多穷困的藩镇,军饷约等于赏赐,赏赐越多,意味着你今年的军饷越多。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还要他们出动去主动进攻别人,没有赏赐是断断不能的。问题是都头郝振威现在已经无钱可赏了,这才是行营命令下达后,全军骚动的主要原因。
这事,短时间内怕是没法解决了!
“使君,都头既已派人向晋阳讨赏,大事应当无碍了。这风雪天气,冬衣不足,士卒们有怨言也正常。崔大帅已率河东、昭义两镇兵马赶往静乐,只要不浪战,李克用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看着愁眉不展的丘维道,邵树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事实上他对崔季康的远距离遥控指挥也是有些看法的。作为方面大帅,你的本职工作就是做战略方面的部署,给某几个方向的统兵大将布置任务,然后让其自己发挥。
这可不是现代,还有电台可以随时更新命令,只能派信使人肉传递消息,不但效率低,还有泄密的风险。代北行营之前的部署,是朝廷定下的方针,曹大帅到任后也只做了微调,按说战略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好好打,怎么输?
曹大帅是武人,很清楚代北行营辖下七八万兵马的优劣所在。优势是兵多、粮足,各部真实战斗力都不俗,毕竟各藩镇的常备军嘛,差不了的。而劣势也很明显,即内部成分复杂,狗屁倒灶的事情太多,数万客军战斗欲望不强,有划水应付差事的嫌疑,还动不动就闹事劫掠。
仔细分析下来,曹大帅做出了东西两路骚扰、牵制,忻、代二州严防死守,自己带靠谱的精兵——不用多,一两万人足矣——查漏补缺的战略,从大方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若不是洪谷之战被人设伏击败,靠这么多兵马,慢慢推进,压也把李国昌父子压死了。
崔季康文人一个,不懂军事不要紧,完全可以萧规曹随嘛。
幽州镇被朝廷三番两次催促,马上又要出动大军进攻蔚州了,沙陀三部现在也被威逼得没办法,和李家划清了界线,要征调沙陀部落兵协助朝廷剿灭李氏父子。
北边五部众那里,虽然名义上臣服朝廷,但到底山高皇帝远,不是很听话。但不要紧,朝廷使者也已经快马加鞭,打算给他们点封号,随便再打赏点财货,保不齐也能说动他们出兵,届时李氏父子就被四面合围,不死何待?
其实天德军的强势突入,截断草城川这条路,已经极大压缩了李氏父子的活动空间,对代北行营来说意义不小。
即便现在李克用冒险出奇兵占领了伏戎城,只要守好静乐县、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这几个在一条线上的要点,李克用凭什么打到晋阳?他能幸运一次、两次,还能连续幸运五六次吗?这几个点,可都只有一条路,根本不好打,且绕过一个都不行。
现在崔季康这么一番微操,天德军、岢岚军要放弃坚固城池,动起来,那么就存在被敌人野战歼灭的可能。
也幸好这个年代军队风气不行,开拔要赏钱,行军要赏钱,打仗要赏钱,动不动就哗变邀赏,这寒冬腊月的,郝振威还真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们长途行军作战。就是不知道南边的岢岚军如何,估计也差不多吧,那个贾敬嗣的处境还不如郝振威呢,更没可能带兵出城,除非岚州方面帮忙发下赏赐。
所以,这两份命令其实就是废纸,郝振威明白,贾敬嗣明白,就崔季康这厮不明白,不过相信他很快也就明白了。
“将士们连番大战,确实较为疲惫。外头的大雪,眼看着下了也没个尽头,道路不通,粮饷断绝,倒也情有可原。唉,本使就是忧心国事啊,国昌父子,悖逆狂妄,何时才能平定呢?”听邵树德这么一宽解,丘维道便顺势说道。
不过他也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武夫,郝振威手底下的人能闹事邀赏,邵某今后会不会也有样学样,来这么一遭呢?唔,关开闰是自己从长安带来的老人,知根知底,过两日召见一下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边没你什么事了,下去整顿军务吧。记住,士卒一定要约束好了。”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邵树德退下。
“末将遵命。”
第三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变局
乾符五年十二月十九,遮虏军城外,寨子又立了起来。
这次守寨子的还是外系部队。没错,就是西城兵和丰州兵,北城兵依然留在遮虏军城内。寨子的主将是孙霸,副手是从丰州来的一个姓牛的十将,邵树德没甚印象,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便打消了结交的念头。
“都尉,李克用已打通朔州至静乐这条路,多半不会再来这边了。寨子,我看安稳得很。”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邵树德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山形地势,一边说道。
“我还用你来安慰?”孙霸乜了一眼自己曾经的亲兵,气笑了:“左不过与叛军厮杀一番罢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豪气,职部自愧不如。”
“这话我爱听。不过——”孙霸叹了口气,道:“此战若平定李氏父子,丘维道多半是要调任大镇为监军的,届时可就很难见到你了。停,你也别多说,我知道。当初把你派过去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啊,摆平了监军的元从老人,还在郝振威面前露了把脸,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副将了,回西城没前途的。”
“从丰州到振武军,再到朔州,这一路上我是想明白了。外头天高地广,埋没于丰州枯草之中,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唯时局丧乱,战事众多,不定哪天就弃身于锋刃之端,你当心里有数。”孙霸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家业都在丰州,比不得你孑然一身,此战最大的期待,便是捞点财货回家享福了。”
邵树德明白孙霸说的是实话。他如今确实已经没法回西城了,手底下有两百个信重他的兄弟,丘监军对他也不错,回去后位置往哪里摆?置监军上司于何地?说不得,还是跟着丘某人走了。
若是丘维道有幸调任大镇当监军,那么自己把这位爷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搏个外放的前程,担任一地镇遏兵马使。在这样的金光大道面前,矫情是没有意义的,邵树德扪心自问,他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前程。
“行了,来我这的时间也够长了。再晚些回去,丘维道怕是有想法,这寨子,破不了。今日你送来的那几十根长枪,我就收下了,确实用得上。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别忘了老兄弟就行。”孙霸这人还是挺洒脱的,当初送邵树德甲胄,今日又对他的离开毫不介怀,把话说开了,这般风姿确实让人赞叹。
回去的路上孤独而寂静。除了军士们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外,便只剩下呼啸的北风。邵树德心有所感,这世间能帮自己,能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寥寥数人罢了。
自己的命运,还有那改变世道的理想,或许只能靠一刀一枪去争取。如今他就像那雪原上饥饿觅食的孤狼,又或者是怒海上挣扎求生的舟船,没人可以依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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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虏军城内这两天的气氛稍稍有些松动,不再那么紧绷着了。
军士们其实是很现实的,既然主官已经照顾到他们的情绪,没有强行驱使他们出城征战,那么也就没什么好闹的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当然这也幸亏没动家伙,一旦动刀动枪死伤了人命,事情可就没法善了了,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天德军的骚动,说穿了不过是有点哗变的苗头罢了,毕竟没有成真,大伙可以睁眼闭眼,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回到监军院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各个哨位,见丘维道去了将府尚未回归,便一步蹿到了左侧厢房,找宋乐聊天去了。
“宋判官,咱们这般精穷,你哪来那么多钱粮开支的事务要处理?”见宋乐不停地在那写写画画,邵树德就有些不解了。老板又不在,你假装认真工作给谁看呢?
“若仅止于钱粮事务,那可真是做梦也要笑出来。”宋乐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邵树德身上还穿着铁甲,有些奇怪,问道:“刚从外面回来?”
“今日开了城门,我趁着带人出去樵采的机会,顺道见了下孙十将,叙叙旧。”
“孙十将出外镇守,其实也没多危险。”宋乐放下了手中毛笔,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之后,道:“李克用新得了伏戎城,如今正一门心思试图打通静乐、楼烦等地,窥视晋阳,他疯了才会回过头来重走草城川。”
“南边岢岚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尚无消息传回。”
“正在岚州的观察使呢?也没说话?”
“没有。”宋乐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邵树德。这些问题,不是一个纯粹武夫会问的,能这么问,就说明多多少少了解一点河东及代北行营的政治生态。副将层面就有如此见识,还不是世家子弟出身,难道是天授?
“不出我的意料。”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行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岢岚军那边仍未选出得力将领。贾敬嗣一读书人,哪管得了杀人不眨眼的武夫,真是荒唐。”
“咳咳……”宋乐哭笑不得道:“你说话多少注意一点影响啊。李劭可是对贾敬嗣十分推崇,一直说他熟读兵书,御下有方来着,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邵树德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随意了,于是连忙拜谢宋乐提醒。他确实有这个毛病,兴许是现代人残留记忆的影响吧,他在上下尊卑这种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没当回事,即便经历了这么些年依然难以完全改过来。
“邵副将可知我刚才在写的是什么东西?”
“自是不知了。不过若是监军给弟兄们发下的赏赐就好了,我是武夫嘛,当然喜欢钱喽。”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矣。”宋乐捡起放在桌案上的两页纸,晃了晃,道:“奉丘使君命,给河东观察使李劭回复的公函。那李劭确实神通广大,竟然说动了岚、石二州筹措了部分钱粮绢帛,要给咱们天德军赏赐呢。”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就这么想让我们东行打仗?”
“怕不是南行……”宋乐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劭和贾敬嗣控制不住岢岚军?那么岚、石二州的镇兵呢?亦掌控不住?”邵树德猛然醒悟过来。
他既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李劭、贾敬嗣这两人,从晋阳空降而来,如何能压服得了当地的丘八?
河东军的纪律,这几日他也有所耳闻了,那真不是一般地差,一般地乱!感觉最近这些年,朝廷派到河东的节度使都是废物,一个强盛富饶的天下三大名镇,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眼下还有李逆父子作乱,整个河东大地可谓群魔乱舞,局势纷乱。
“宋判官,此战若打得出色,丘使君是否能更进一步?”见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乐瞥了一眼邵树德,又看了看屋里还在低声讨论、办公的同僚,这才转过头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监军河东不太可能,大同、振武、夏绥还是有相当把握的,前提是咱们天德军不能出纰漏。”
与淮南、剑南一样,河东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雄镇。州县众多,户口繁盛,经济发达,早些年一直是宰相遥领节度使。这样的地方,你要么朝中有大佬帮着说话,要么功劳奇大,让人无话可说,不然凭什么给你?与之相比,大同军、振武军、夏绥镇、昭义镇之类的次一等军镇监军使,倒还比较现实。
邵树德琢磨着,打完李氏父子,朝廷就要论功行赏,分果果。天德军一路行来,硬一点的功劳大概就是中陵水之战,大破叛军薛志勤部三千余人这场仗了。这没的说,监军第一时间报回去了,在代北一堆败报里面煞是显眼,郝振威、丘维道二人的名字也已经被上层留意,这就是先机。
除此之外,天德军其实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功劳。为什么说模棱两可呢,因为这些功劳不是很扎实,有人帮你说话,帮你操作,那就是功劳,否则不是。
比如“收复宁武县、遮虏军城”这种事,确实是事实,但宁武县后来很快丢了,遮虏军是一座空城,且早已被溃兵自行收复;再比如“收复振武军中城、东城”,人家振武军留守士兵也没明着说造反啊,这功劳真的有点虚,必须找人运作、包装,否则没啥卵用。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虽说如今长安朝廷的气象早不如几十年前,但在自己可以直接控制或影响的藩镇内,换个监军或节度使,还是可以做到的。邵树德指望丘维道监军大镇,自己跟着也有个好的发展,这个思路其实并没有错。
宋乐跟随丘维道多年了,平日里也对自家主公的前途考虑了很多遍,故邵树德一问,他就给出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
而正当他再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位监军院的小吏风尘仆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见顶盔掼甲的邵树德先是一愣,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于是便小跑至宋乐身前,低声说道:“使君今日留在将府用膳,特遣小人回来告知,岚州急报,河东、昭义两镇兵马与叛军交战,大败。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中流矢而亡,崔大帅收拾败兵退至楼烦监牧城,情势有些危急。”
大厅中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宋乐、邵树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刚两人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考虑起了战后论功行赏的事情呢,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李克用,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第三十二章 正月
对于代北行营辖下的各支兵马来说,乾符六年的这个新年是相当难过的。
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因为战争的原因集聚在河东。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二十年来少有的严冬,别说来自河南的客军了,即便是河东本地人,也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后勤物资的短缺,军士们苦不堪言,怨气冲天。
之前的静乐县之败,死了节度使的昭义镇官兵,一路跑回太原府,劫掠晋阳、太原二县。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昭义兵千余人,余众惊慌失措,夺城而逃,走小路返回上党。
在代州前线驻扎的河阳、忠武、义成等镇官兵也躁动不已。他们来自河南,从来没见识过代北严冬的威力,非战斗减员严重。若不是行营的各大大小小的官员三天两头过来,对面的李国昌父子又实在凶残的话,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
有人说投降?拜托,河东本地兵马是有部分人想投降,但他们这些客军怎么投降?代州离老家隔着河东、昭义等镇,一旦降了,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好点的可能就是驻扎在晋阳内外的军队了,土客兵马都有。离领导近嘛,钱多、事少,偶尔还能进城耍耍,岂不美哉?
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年前静乐惨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招讨使崔季康都没回晋阳过年,而是在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一带督促防务。他现在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盲目野战,只敢派兵分守各处,摆出一番被动挨打的态势。
代北行营的血条确实厚,大军野战,一败洪谷、二败静乐,居然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对面的李氏父子,连胜两仗,且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威望一时无两,结果还是不敢败哪怕一次。这就是硬实力的差距了,没办法。
太原那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事实上也没资格管。他所在意的,就是如何改善士兵们的待遇,过好这个年罢了。这不是什么贿赂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心比心,千里远征几个月,还打了一场全军出击的野战,表现即便不算出色,也是中规中矩,合格的。
李延龄还是有点商业天赋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扯着监军的虎皮,成功地从友军那里弄来了一些肉食,付出的则是邵树德领到的赏赐。邵某人现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穷得精光,不过却愈发得军心,而这似乎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大年夜那天郝振威也发下了一些酒肉,各部都分到了点。酒肉都是从岚、石二州运来的,李克用大军走后,这条交通线又恢复了运行,天德军趁机补充了大量物资,其中当然就有年货。
邵树德与众人同饮了半晚上,有了七八分醉意后便回房歇息去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大同军今夜来袭,天德军必然全军覆没。
幸好大同军没这么做,或许他们没法这么做吧。叛军也是人,也要休息,也想过年。刚打下静乐县,抢掠到了大批财物,士兵们想乐呵乐呵,一点都不过分。
李克用再冷酷无情,也不得不顺应大头兵们的意见,给他们放几天假。不然的话,真以为大同军不会哗变么?没了兵,个人再武勇又有何用!李克用自是拎得清这个道理。
不管李克用那边如何,遮虏平的天德军只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正月,他们都窝在这一片不动弹。代北行营曾经派人过来催过一次,令其收拾大军,往东北方出击,攻击朔州、宁武等地。天德军的老油条们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借口是天寒地冻,连弓弦都拉不开,无法作战。使者也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邵树德也是从监军院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了解详情的。对此他很无语,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位就是个火坑,谁坐上去谁落得个灰头土脸,随后威望大跌,号令不了诸镇兵马。
“这是李劭催促的公文。崔大帅的日子不好过啊,诸位一起议议吧,郝都将那边,本使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最近一个劲地整顿部伍,显是想将几次吞并的士卒捏合起来,但问起出兵讨伐李国昌父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哼!”监军院内,丘维道将一份公文放在几上,貌似疲惫地说道。
邵树德瞥了他一眼,没先说话。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丘维道的态度,只觉他这人忠心是有的,但也贪生怕死,对于进攻大同叛军,一直抱有种很矛盾的态度。有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对郝振威保存实力之举很不满,但有时候又对不用打仗松一口气。
我们的大监军哎,竟然如此纠结矛盾!
“主公,崔季康在楼烦,拥众万余,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作为丘维道的谋主,宋乐责无旁贷第一个说话:“楼烦、古交一线,皆太原军士,上党、河阳、忠武诸军何在?克用既得楼烦关、伏戎城、静乐县,野心当不会止于此。太原府精华之地,难道就不想碰一碰?乐有三策,主公不妨听听。”
“说吧。”丘维道正了正身子,道。
“上策乃南下岚州,取得立足之地后,犒赏军士,然后再沿汾水谷地东进,抵达楼烦监牧城。”
“此计颇有可观之处,说说其余两策。”
“中策按兵不动,坐望局势,待朝廷新任招讨使抵达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猛然看了宋乐一眼。朝廷要派新招讨使过来这事他倒没想过,不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崔季康本就是文官,以河东宣慰使的身份临时代理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弄得大败亏输,可以说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前程。
崔某本来威望就低,现在一来,更是约束不住众将。
楼烦一线还算好的,在其他战场,各部基本处于自己管自己的状态。他们面对大同叛军进攻时还勉强能协作一把,但进攻时基本不可能有配合,能不拉你后腿就不错了。如果有哪支部队立功心切,被大同叛军主力重点打击的话,其他人大概率不会救援,即便救援也动作迟缓,起不到“拉兄弟一把”的效果。
朝廷如果脑子清醒,都知道该换将了。己方的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只要有一得力大将统一指挥各部,胜算其实是相当大的。目前朝廷看重的方面大帅人选是邠宁节度使李侃,副手则是陕虢观察使高浔。二人搭班子,前者担任河东节度使,后者则往昭义赴任,统率上党之师。
他俩目前应该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启程赴任了,崔季康的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之类的职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李、高二人一到就会被要求回京述职,下场不问可知。
“下策也一并说出来,本使听听看。”
“下策为北上朔州,攻宁武、楼烦关,与赫连铎、契苾璋呼应,吸引叛军主力,减轻楼烦监牧城一带压力。”
好吧,下策果然是下策,这基本就是引火烧身嘛。而今的河东局势,刚刚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官军坚守不出,叛军野无所掠,粮饷不继,被迫退回朔州就食。结果你打算去捅他们一刀,这合适吗?简直他妈的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啊!
果然,丘维道只一听,便连连摇头。河东、昭义、忠武、义成、义武、河阳六镇兵马都干不挺李氏父子,凭他们天德军几千人,敢捋大同军的虎须,开玩笑呢?
中策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岚州的李劭原本挺好说话的,甚至暗示过他们南下防备岢岚军闹事,结果现在也不成了,显然受到了压力。丘维道刚收到的公文里就明说了,让他们相机攻打叛军,减轻崔大帅的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上策似乎也有点难度啊。该找什么理由南下岚州呢?遮虏平这个地方,说起来还是朔州地界,大同军的辖地。天德军好几千人屯驻于此,确实太扎眼了。而且日常所需粮秣都得从南方的岚、石二州转运而来,路途漫长,危险性不小,还不如直接南下就食呢。
只是,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们全军南下给你们拜年吧?
“邵副将,宋判官之策,你属意哪个?”丘维道转过了头,问道。房间里除了宋乐与邵树德之外,便只有监军院的几位僚佐官员,关开闰现在已经进不了这种议事场合,可见邵树德地位的微妙变化。
“禀使君,末将以为按兵不动为上佳。”邵树德答道:“待晋阳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
第三十三章 平乱?
晋阳的局面纷纷乱,遮虏平这边毫无所觉。
正月刚过,大同叛军来攻过一次,被天德军很麻利地击退。二月初五,郝振威在城外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操,各部都参加了。会操中展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军阵部署快捷,转换娴熟,士兵的个人武艺也可以,战斗力比起之前应该是恢复不少了。
前次收编的降兵、溃兵什么的,说真的都是老兵,技艺都不差的,也知道该怎么打仗。他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问题。现在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整顿,差不多也慢慢归心了,天德军的整体战斗力在有序回升之中。
邵树德在会操上又出了一把风头,勇夺射术第一,手底下那两百余人的军阵也颇为严整,令丘维道大为开怀,回去后便赏赐众军士钱两缗、绢五匹,士气顿时爆棚。
之前商议的下一步行止,郝、丘二人很明显最终选择了中策,即按兵不动。岚州的李劭催促了几次,郝振威都按下不管。好在后来楼烦监牧城一带的局势有所好转,李克用大军似是缺粮,又退了回去。崔季康缓过一口气来,又连连催促晋阳那边征集后续兵马,增援楼烦、古交一线,先把这个口子给堵上再说。
崔大帅不找大伙麻烦,那自然是极好的。天德军在遮虏平也住习惯了,城池、营寨都修缮一新,固若金汤。南边岢岚军城一带又派了使者过来,贾敬嗣真的有些约束不住手底下的兵将,请求郝振威率部南下,帮他弹压士卒。
这事说起来可就奇了。请外军来镇压自己的部下,颇有点后世魏博节帅自掏腰包请外人来帮他除掉魏博牙兵的风采,从头到尾充斥着黑色幽默。郝振威倒是不介意把手伸进友军里面,但他还有分寸,知道岢岚军不比已经除名的遮虏军,未得上级命令,他是不好有什么行动的,故只能一味推脱了。
不过就在二月底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天德军继续在遮虏军城躺平混日子的计划:岢岚军乱了!
其实唐末五代,底层军士哗变乃至叛变,乃寻常之事。
以岢岚军为例,上次李克用大军攻来,即便李劭、贾敬嗣两人亲自督战,但依然有许多人响应叛军,为此不惜翻墙过去投靠,打算里应外合,将岢岚军城打下。
这会天德军占着遮虏军城,威胁着大同军南下的后路,因此这些混蛋最近没受到太大的考验。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晋阳那边都闹过几次饷了,岢岚军不闹一次,似乎不太像话嘛。
当然这次他们哗变的起因却不是邀赏,而是因为上官驱使他们增援楼烦监牧城。乖乖,那地方能去吗?与凶神恶煞般的大同叛军打仗,还没有几个赏钱,谁他娘去啊!
于是他们冲进了岚州城,四处劫掠。镇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打散了建制,无力阻止,到最后干脆也加入了岢岚军,横扫岚、石二州数县。
“这贾敬嗣可真是个废物,打仗不行,连带兵也不会么?”监军院营区内,卢怀忠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唾沫横飞地说道:“按说咱们就该坐观那帮混蛋闹事,理他作甚!李劭和贾敬嗣肯定喝兵血了,奶奶的,不然岢岚军能闹事?老子最看不起这些喝兵血的文官。”
“坐视不理肯定不行。岚州一乱,咱们的补给也没了着落。粮食是吃一顿少一顿,箭矢、枪头、药材、弓弦、甲具、役畜之类的军需,你能变出来么?”任遇吉用力撕咬着一根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草城川这片,以前听说蛮富饶的,现在人跑了个精光,牛羊粮食也见不到,没岚州接济,白费,吃土去吧!”
“军粮确实多有不足。”掌管庶务的李延龄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只听他说道:“去岁年末李克用大军攻来,岚、石二州的补给车队便停运了。叛军退走后,也只运了一次粮,眼看着该运第二次了,结果自己先乱了起来,我看咱们是等不到了。”
“老李,军中粮草还能坚持几时?”邵树德擦了擦手,问道。
副将一开口,其他人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专心听李延龄的回答。
“据我了解,应当只够一月所需。”李延龄答道:“可能多一些,但也多不出几天。”
“一个月……”邵树德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后轻拍案几,道:“岢岚军城离遮虏平约百里,行军数日即到。岢岚军城附近是岚谷县,往南再百里,是岚州理所宜芳县,宜芳县东南八十里便是楼烦监牧城了,崔大帅屯兵之所。岢岚军是在宜芳县作乱的,现裹挟了岚、石二州的镇兵,扩散至全境九县。崔大帅近在咫尺,也不敢派兵平乱么?为何要咱们天德军南下?”
“崔季康现在就是个鹌鹑,动都不敢动,吓破胆了呗。”卢怀忠直呼崔大帅之名,显然对他没任何尊敬之意。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在遮虏平也待不下去了,无粮无饷,不如南下,弟兄们也捞点财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李一仙突然插嘴道:“副将,我不是说要劫掠地方啊,但其他营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你听到什么了?”邵树德追问道。
“我听其他都的人说,出来这么久了,上头发下的赏赐实在少得可怜。既然要南下就食,平定乱兵之后,岚、石二州定然会给个交代,这次定可以大发利市,大伙都可以狠赚一笔。”李一仙老老实实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人,但他不爱钱,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爱钱。士兵们从丰州来到河东,远征千里,为的是什么?朝廷大义或有,但钱财也是应有之意。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想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能做的,最多就是代表自己的手下们去与人谈判,不让秩序失控罢了。
“南下就南下吧。这粟米饭和胡饼,我也是吃腻了,更别说再过一月连这都没得吃了。罢了罢了,听说岚州羊肉风味独特,咱们就去尝尝鲜,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好吃。”邵树德笑了笑,朝众人说道。
“没错没错,遮虏平有啥?西北风?赶紧南下。”
“听说岚州女人也不错。”
“李克用三番两次想南下岚州,定是瞧上了那边的财货。”
“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月过后,军粮且尽,届时叛军再打来,走又走不了,守又守不住,那可太惨了。”
“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部下们七嘴八舌讨论起了南下岚州的种种,邵树德暗叹,这就是军心所向,谁也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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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符六年二月初九,邵树德一大早就护送着丘维道前往郝振威的将府。他现在是副将了,已经有资格入内参与议事,虽然大多数时候轮不到他发言。
“丘监军,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乱兵盘踞宜芳、岚谷等地,推十将金直、武彬二人权岢岚军兵马留后。崔大帅震怒,令我部从速南下,平定岚、石之乱。”郝振威最近看起来有点瘦了,显然操持着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特别是岢岚军乱之后,郝振威赶紧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天德军士卒,这精神压力确实不是一般地大。
“可有崔大帅的将令?”丘维道问道。
“自是有的,使者尚未离开遮虏平,监军大可亲自问询。”郝振威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份公函递给丘维道。
丘维道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拱手道:“既有将令,本使便无异议。岢岚军目无朝廷纲纪,为祸地方,击之勿疑。”
“好!”郝振威猛地站起身来,道:“那本将便做主了。这几日且整理器械、行装,二月十三出发,全军南下!”
计议一旦定下,执行起来是很快的。辎重、武器、钱粮全部装上大车和驮马,不能带走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资敌,而是统一毁坏掉。
城外的寨子也不能留,一把火烧掉便是,反正重新造一个也不麻烦。就是可惜了连月修缮不辍的遮虏军城了,看样子要便宜大同军那帮狗日的,真是晦气!
在指派人手帮着监军院众人收拾行装后,邵树德抽空在城里走了一圈。目之所见,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头兵们,他们高声谈笑着,气氛热烈,仿佛即将南下赴宴一般。
这让邵某人若有所悟,看来没多少人喜欢住在遮虏平啊。这里阴暗、寒冷,随时面临着战争的威胁,粮草也没法自给,举目所见,除了武夫还是武夫,连个正常点的百姓都见不到,更别说女人了。
岚州之乱给了天德军极好的借口,现在他们要南下了,这破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什么“挡贼通路”,你他娘的来“挡贼”,我到后方享福好不好?军心所向,大势所趋,如此而已。
第三十四章 合河县
乾符六年二月十七,北风怒号,天色阴沉,天德军大队主力已过洪谷,于岢岚军城北三里外扎营停驻。
岢岚军城或者说岢岚镇,位于岚谷县以东二里的岢岚山上。武后大足元年置岢岚军,初管兵千人,后加至六千人。开元年间废,唐末又重置岢岚军,管兵四千余人。同样在武后长安三年,析岚州理所宜芳县于此置岚谷县,神龙二年废,开元十二年复置。
可以说,岚谷县与岢岚镇的存在,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为的就是防止北方草原骑兵南下,屏障太原府侧翼的岚、石二州。去年李克用在岢岚军以东十余里的洪谷击败曹翔,完美印证了岢岚镇存在的必要性。无此城,大同军早已南下矣!
天德军过了洪谷后,便派先锋马队前往岚谷县,同时步卒大队加快行军速度,直扑岢岚军城。大伙都知道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因此个个争先,人人奋勇,直冲到岢岚镇近处才遇到阻碍——一伙岢岚军士卒据险守着通道,大声呵斥前来的天德军,令其后退。
打先锋的是西城孙霸那个都。他已经知道岢岚军是“乱兵”,因此毫无心理阻碍地下令进攻。守军兵少,只抵抗了少许一会便溃逃进了山里。孙霸哈哈大笑,立刻带人追了上去,直冲进岢岚军城才作罢。
正在城外等待消息的郝振威、丘维道听闻孙霸兵不血刃拿下了岢岚军城,都有些惊讶。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留守此间的多半是岢岚军的老弱病残,其他人都到岚州城里快活去了吧?
未几,游奕使田星的人马又来报:骑兵冲至岚谷县城时,有岢岚军士卒欲关闭城门,不意城中土团乡夫暴起,将其杀败,放天德军马队进了城。骑兵趁势冲杀,毙伤俘乱兵百余人,目前已将县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平乱首战竟如此顺利,这令郝、丘二人颇为兴奋。他们也不耽搁,立刻率大军主力往县城进发,孙霸都则守在山上的岢岚军城内,等待下一步命令。
岚谷县不大,总共五个乡,不到三万人口。典型的山地农业县份,岢岚河(今岚漪河)两岸有部分河谷平地开垦种植,是全县的精华所在。不过因为乱兵肆虐的缘故,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唯坞堡寨子内聚集了大量土团乡夫,配备着长枪、弓箭,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天德军大队。
午时,大军分批进了城。郝振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县衙,丘维道则征了个空的院落,作为落脚之地。吃毕午饭,诸将入县衙议事,邵树德地位不高,站得有点远,不过也无所谓了。
“本将领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崔大帅令,克日平复岢岚军乱兵。”郝振威高坐上首,虎视诸将,沉声道:“大伙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当知这平乱须得快刀斩乱麻,勿令乱军有反应时间。前次得报,乱军推十将金直为岢岚军兵马留后,盘踞岚州。武彬与其有隙,带了两千人走石州。岢岚军使贾敬嗣下落不得而知,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兵微将寡,危在旦夕。诸位,北面大同叛军磨刀霍霍,内部又有肘腋之乱,本将不打算耽搁,欲从速进军。”
郝振威的这话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那就不是商议,而是决定了。诸将都没有异议,唯监军使丘维道提出了一点:“都将,我欲往合河县走一趟,将李劭请回来。这岚、石二州的局势,还需他出面与行营方面沟通。”
郝振威沉吟了一下,道:“兵力紧张,可不能再分了。”
“这……”丘维道也有些抓瞎,他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护军邵树德部那两百来人虽然看起来挺像模像样,但毕竟人少啊,万一遇到大队乱军,可不就危险了?
“监军,勿要慌张。岢岚军现在散得到处都是,金直、武彬这俩货又能约束得了几个?即便吞了一些州县兵马,断不会多的。丘使君只需小心谨慎,外加邵副将神勇无敌,能有甚事?”下首有人突然出声道:“既要去请李劭,不冒点险能行?”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似乎是北城十将石荣,郝振威的心腹。这厮说话语气轻佻,一点没把天德军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丘维道闻言也瞪了一眼石荣,不过这厮根本不当回事,反而笑嘻嘻地看着监军,果然是武夫本色,嚣张至极。
“监军使,石荣说得也没错。从岚谷县到合河县,循岢岚河谷,道路平坦易行。二百里,区区七八日便到了。而今乱军四散,你部护军有二百余人,本将再派五十精骑相送,也差不多了,乱军见到这等盔甲鲜明的部伍,定不敢造次。”郝振威说道。事实上,他也想把监军支开,接下来天德军要做的事有很多,无论是收取财货,还是吞并岢岚军,最好不要有人在一旁掣肘,虽然这位丘使君之前似乎一直很识相。
“都将既这般说辞,本使也无话可说,这便去了。”说罢,脸色有些不好看的丘维道起身离开了县衙,邵树德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监军院。
监军院内,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凝重。丘维道黑着个脸不说话,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
他全程目睹了此事,知道丘维道是想露个脸,立个功,如此而已。文官与武夫的追求本来就不一样,像天德军上下这会只想平乱、捞钱,有点级别的军官还想着收拢乱兵,充实自己的队伍,军阀本色嘛。但监军丘维道就不一样了,他急着去找河东观察使李劭,一旦将其请回岚州坐镇,那么就是个在京中大人物面前露面的机会,焉能错过?
只不过,他终究有些怕死。身边如果只有两百来人的话,终究有些不妥。即便刚才郝振威答应额外派五十骑兵给他,依然不太放心。可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无用,此事是他提起来的,可不兴变卦。岚谷至合河这二百余里路,含着泪也要走完。
“使君,都将遣人送来了一批器械,下官已着人签收,计有步槊——”
“你自己看着发放下去吧,本使还有事。”丘维道摆了摆手,径自往后院去了,留下宋乐一人在那里错愕。
天德军拿下岢岚镇和岚谷县城都后,抓获了一些俘虏,大概两三百人的样子。郝振威还算讲道理的,知道丘维道的护军五队只有210人,并不满编,于是挑选了50名精壮之辈送过来,补足缺额后,邵树德还能置一火十人的亲兵。
邵树德对这些降兵当然不客气,直接打散后混编进各队,同时从老的五队人里抽了十人出来,充作亲兵——他原来的两个亲兵早已下去当队正,这次的十人新老参半,不过队正蔡松阳是西城老人。
而有了人,自然还得有器械。郝振威拨了一些箭矢、长枪、步槊、横刀之类的过来,其他的就不肯给了。好说歹说要了十副铁甲,邵树德直接分给了亲兵,使得这十人的战斗力一下子上了个新台阶,全队的铁甲数量也达到了三十余副,这对于一支总人数不过260人的小队伍来说,非常可观了。
军队出行,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不到一旬路程,但粮食、药材、武器、驮马、大车乃至扎营器具,一件都不能少。邵树德是个很严谨的人,同时有老成持重的李延龄帮忙,很快把这些东西凑齐,装上了车驾驮马。
二月十八一大早,在监军院吃完早饭后,众军稍稍保养了下器械,然后便接到了出发的命令。郝振威没派人来送,他忙得很,手底下的大小军头们正在城中四处捞钱。被抓的岢岚军军官真是倒了血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逼着他们把吞下的财货吐出来。丘维道眼不见心不烦,急忙催促众人上路。
前往合河县的路并不难行,沿着岢岚河谷走就是了,有大道直通,总计大概两百里出头的样子。从二月十八开始,丘维道、邵树德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前行,直走到二月二十五日午时,终于抵达了了岢岚河下游河口附近。
此时岢岚河刚刚化冻,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此拐了个弯向南,形成了难得的浅滩渡口。河湾处有个村子,住着百余户人家。邵树德遣李延龄上前,用绢帛换了一些食水,并借了少许房屋,供丘维道等人歇息——三百多人,还有马匹、车驾,不可能全数住进村子,除非把村里人都赶走。
这一路行来,众人倒是没遇到什么危险。丘维道一开始还很担心,结果走了七八天,就遇到过一股乱兵,大概数十人的样子。远远看到他们就撒丫子跑了,邵树德也没下令追击,毕竟他们就两条腿,未必有人家走得快。至于郝振威派来护送的那队五十人的骑兵,呵呵,人家根本没动弹的意思。
行至此处,再往南走个不到五里,便是合河津了。合河津旁边有合河关,是隋长城的关口,现已废弃。合河县大概有一万人口,在四十里外的蔚汾河口南岸。北魏于蔚汾谷置蔚汾县,唐武德七年改为临津县,贞观元年改为合河县,以城下有蔚汾水,西与黄河合,故曰合河。河东观察使李劭被岢岚乱军所惊,如今就躲在这边观望局势。
丘维道并不打算在此过多逗留,稍微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他便下令启程,今晚在合河津过夜。
第三十五章 折家军
“他奶奶的,兵都散去了,这还是渡口关城?”申时,正当众人远远望见渡口和关城时,前去探路的卢怀忠回来了,大声嚷嚷道。
“一个人都没有?”邵树德从车驾上跳下来,问道。
“倒也有几个军汉,不过年纪不小了,守着渡口。关城里空无一人,家什散落得到处都是,活似被洗劫了一般。俺问过话了,本有五百军兵,这会都去了关南三十多里的合河县城,是李劭下的命令。”卢怀忠答道:“俺差了三火人守着关城,一火人看着渡口,一旦有事,立刻报信。”
“李劭胆小,这事倒也寻常,待我问问使君——”
“不必问了,即刻进城。”丘维道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帘布,说道。
“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然后对卢怀忠道:“老卢你立刻返回关城,先看着那地方,待我大队抵近时出来接应。”
计议已定,一行人加快了行军速度,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合河关。主力大队自然住关城,不过合河津渡口却也派了一队人,关开闰所领的中队。指派人手时邵树德稍稍留意了一下,见丘维道没说什么,便放心大胆地把中队赶到了渡口。
你别说,这个渡口还真不小,是朝廷编制内的官方指定黄河渡口之一,比邵树德在丰州守着的那个藩镇私设的野鸡渡口强多了。此时合河津令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带兵去县里了,关队抵达后,将原本几个老弱残兵赶到一边的大槐树下,自己占了仅有的几间房屋。
他现在有些郁闷。自从那个邵树德来了后,不过短短半年,事情便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时候他都在想,干脆向使君辞行,回长安去好了。但他老家在陕州,回去能做甚?
烦躁地将一颗石子扔进河里后,却猛然见到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数面船帆,似是从西面渡河而来。
“来人,整队,敲钟!”关开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吼道。
清脆的钟声很快回响在渡口上下。正在和宋判官闲聊的邵树德一听,便立刻冲进了关城,第一时间集结人马。
丘维道也被惊动了。渡口有警,这可不是小事,眼看着要入夜了,黑灯瞎火之中,更不好分辨敌我。不过他也经历了不少事,没有过多干涉邵树德的部署,而是将郝振威指派的那五十名骑兵请到了监军院附近,就近接受保护。
这些人虽然桀骜,但执行命令还是很到位的。有他们在外,蔡松阳带着十名邵氏亲兵在内护卫,一时间安全应该无虞了。
而在关城外,两百人早已快速整队完毕。邵树德有些满意,儿郎们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队列也很整齐,看来前些日子的苦练没有白费工夫。他倚为主力的前后两队百人,人手一根雪亮的步槊,不少人还披着铁甲,神情坚毅,目不斜视。
“随本将出发!”邵树德一马当先,带着整整四队人大踏步前进,朝数百米外的渡口而去,希望关队暂时能撑住吧。
合河津很快便到了。关开闰见主力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看不惯邵树德这个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邵某人的存在从来都能给人一种安心感。这会弟兄们大多汇集于此,带齐了器械,能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看对面来的是些什么人吧。
渡河船只一共有八艘,速度并不快。借着天边的晚霞,邵树德勉强看出船上载运的是军士,总计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未着甲,但带着弓、刀等器械,这让他稍稍放下了点心,不过却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合河津渡口对面,应该是麟州银城县地界。麟州是谁的地盘,邵树德当然清楚。他不相信折家会造反,特别是朝廷刚刚派宣慰使收服了振武军两州之地后,折家更没理由了。
他们的大敌始终是夏绥镇的拓跋部党项,再明白点,就是官拜宥州刺史的拓跋思恭。
拓跋部人多,地盘大,不过地面较为荒芜,穷,部队战斗力弱。折家祖上鲜卑出身,但现已为党项大族,整体实力虽不如拓跋部,不过汉化已久,还守着麟州这么个相对富庶的地方。本人又在振武军为将,担任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军队较为精锐。
他们就算要反,也得平定了拓跋部,一统平夏党项再说。甚至可能这还不够,最好再收服横山党项、山南党项、黑山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部,成为共主之后,才有那么几分自立为王的把握。
但看折家那样子,似乎也不太瞧得起那些穷亲戚,多年来没太多吞并各党项部落的举动,安于麟州土皇帝的现状,整体而言还是比较乖顺的。
所以,来者是不是河西麟州的人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看到渡口这边聚集了大量全副武装的军士,船上的人也大喊起来。河面上风大,听得不太真切,不过“麟州”、“折嗣伦”这两个关键词还是听明白了。邵树德让人把上弦的弓箭撤下,不过阵型依然不动,静静等待着来人上岸。
“哼!尔等好大的威风!咱们是晋阳崔使君请来平乱的,这便是河东的待客之道吗?”当先一艘船靠岸后,某位身材高大的小校跳下船,怒气勃发地质问道。
“可有军籍文书或崔大帅的将令?”邵树德远远地问道,并不靠近,显然还保持着相当的戒备,对这些人所说的话并不尽信。
“我懒得和你们这些武夫聒噪。关城内可有能做主的?让他出来,就说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将军到了。”小校年纪不大,口气相当大,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
邵树德没示意,这边当然没人动。开什么玩笑,不先确定你们身份,就直接去上报,万一搞错了,责任谁来背?再者,虽然不认为折家会造反,但你们家主折宗本与李国昌的关系可不错啊,不能不防着点。
不过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邵树德一看,却是丘维道等人骑着马儿出关城,寻到渡口这边来了。
“使君,且在后方暂歇。此人自称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帐下小校,末将尚未验明正身。”邵树德一路小跑至丘维道身前,禀道。
“下了他的器械,放过来问话。”丘维道翻身下马,说道。
“遵命!”邵树德朝任遇吉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点了数名军士,上前一把扣住那名小校,不理他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步弓、横刀取了下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才带着他走到丘维道身前。
后边船上的军士破口大骂,有人取出弓箭,似要动手。岸上的天德军也不含糊,一排盾手快速前出,后排士卒则将长槊放倒,取出步弓,气氛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邵副将,我看这些人的身份多半无误,何必得罪人家呢。”不知何时,监军院判官宋乐走了过来,只见他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你们武夫不在乎得罪什么人,但折嗣伦不一样嘛。他父折宗本是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麟州基本就是他们家说了算。再者,折嗣伦有一幺妹,年方及笄,听说容貌秀丽,聪慧过人。将军若能求娶为妻,大业可期啊,如今可不敢得罪折嗣伦……”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不过宋乐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继续打趣道:“怎么?邵副将更喜欢世家大姓之女子?请恕宋某直言,这有点难度。务实点来看,折家的女儿明明更合适嘛,无论将军日后栖居何方,振武军也好,夏绥镇也罢,抑或是河东,折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强援……”
“邵副将,本使验看过了,确实是麟州团练使的兵马,身份无误,放他们上岸吧,折嗣伦今晚就会过河。”正当邵树德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丘维道突然高声说道,很显然通过刚才那一番问询,他已经确认眼前这名小校就是麟州折家的人。
“末将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道:“关队正,将合河津让给他们后归建。所有人,撤回关城驻防。”
说罢,便护送着监军使一行人返回合河关。丘维道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渐渐被染得通红的河面,心中猜测折嗣伦此行的来意。
说是崔季康邀请来的,也不能说错,因为朝廷在收服振武军后,已经下令该地二州三城筹集粮草、兵员,渡河东进,归代北行营节制。与此同时,夏绥镇又一次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求他们出兵,只不过目前尚未有回应,看样子应该又是个拖字诀。
折嗣伦部,有可能就是代表振武军渡河东进的人马。考虑到如今振武军无主,这折家看来还是有点想法的嘛。
天德军一行人很快返回了关城。丘维道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放折家军入关城,想来想去没理由拒绝,于是便招呼邵树德,入夜后可以放折嗣伦及其随从入城,其余人仍令其宿营在渡口,待天明后再说。
护送监军回到住处后,邵树德并未卸甲休息,而是直趋城头巡视。半路上莫名想起了宋乐的话,什么折家小娘,人家才十五岁,自己穿越的这副身体都二十二岁了。靠,被宋乐带沟里去了,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最近压力大,太想女人了?
第三十六章 李劭
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关,晴。
虽然已经将合河津让给了上岸的折家军,不过昨日一整晚,合河关上都密切注视着渡口的动向。邵树德半夜起身巡视时,也特意上城楼看了看,却见渡口那边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折家军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不怕突然掉河里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边已经竖起了“麟州团练使折”的将旗,看来折嗣伦已经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树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点计折家军人数,判断大概有军士一千五百余人,马五十匹左右。这会他们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终会上岸多少人。
辰时,“大舅哥”——啊呸,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带着亲兵来到关城下,求见丘维道。此时关门早已大开,大队士卒阵列于内。邵树德特意调整了下,排在外侧的士卒身高体长,一水的铁甲、步槊,看起来非常能唬人。
折嗣伦年岁不大,应该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伟,脸部轮廓鲜明,神情坚毅,此时骑着一匹黄骠大马,随意看了一眼在门洞内列队的天德军士卒。
“盔甲鲜明,如墙而立,手执利刃,面有战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场面呢。”折嗣伦点评着“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阵是何模样。”
“做过一场便知道爷爷们的厉害了!”全副武装的卢怀忠分外见不得折嗣伦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挑衅。
折嗣伦失笑,没理卢怀忠这等浑人,不过也对天德军的士气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击败薛志勤数千人马呢,确实有那么几分敢战善战的勇气。
“丘使君,末将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奉朝廷诏令,前往河东剿贼平乱。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观察使回岚州?”折嗣伦翻身而下,将缰绳扔给亲兵后,上前抱拳道。
“折将军,河东局势,一言难尽。今得将军臂助,可谓喜不自胜。”丘维道回礼道:“只是不知,接下来折将军欲往何处?”
“自是前去平定岚石之乱。”折嗣伦理所当然道。
丘维道闻言心里一惊。在他看来,岢岚乱军分散各处,劫掠乡里,已经失去了作为军队最基本的组织度和士气。而今推了两个十将打头,内部还搞分裂,天德军有数千人,平定起来并不难。这本是白捡的功劳,结果居然也有人过来要横插一脚?折家军搞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捡便宜,让人难受得紧。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得折将军相助,岚、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县面见李观察,折将军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伦点了点头,道:“可是现在便走?”
“自然。”丘维道答道,随后便吩咐邵树德:“邵副将,集结军士,护卫好车驾,这便动身吧。”
“遵命!”邵树德行礼,然后转身安排去了。
折嗣伦看了眼这个低级小军官,对他的治军能力还是有点赞许的,别的不说,这士气就很高昂嘛。看样子也上过阵,见过血,不错不错,不比他以前常见的夏州兵差,当然离折家军还是有那么点距离的,至少折嗣伦是这么认为的。
合河县城在合河关以南35里,不算远。如果今天抓紧点的话,应该能在入夜前渡过蔚汾河,抵达县城。折嗣伦安排部将在合河津接应剩余人马,自己带着已渡河的千余人,与丘维道的部属一起,浩浩荡荡往县城而去。
申时,大队人马刚刚渡过蔚汾河,合河县那边便有侦骑而至,待问明情况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县里不过数百兵,还都是战斗力不咋样的二流部队,面对岚州当之无愧的主力岢岚军,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们攻来。现在好了,天德军、麟州军相继而至,岚、石兵乱指日而定,大伙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合河县内惊惶不安的李劭闻听侦骑回报后,同样喜不自胜,亲至渡口迎接,然后又把着丘维道、折嗣伦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县衙治酒。
“丘监军,本使这观察使做得没甚意思啊。崔大帅授我以重任,节制岚、石二州各军,整备器械、粮草,挡贼南下之路。不意岢岚军乱,贾敬嗣被杀,赏赐不能平,本使也狼狈出奔,简直斯文扫地。罪过,罪过啊!”县衙内,李劭喝了几口酒,脸色有些涨红,一肚子苦水开始往外倒:“这些个武夫,贪财枉法,目中无人,朝廷依仗他们对抗叛军,可谓缘木求鱼。唉,不说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现了大丑,改日便回晋阳领罪,让招讨使另选贤能吧。”
“李观察何必如此灰心。岚州兵乱,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算得什么大事?待回到晋阳,定有转圜容情之机,君勿忧也。”丘维道在一旁劝解道。因为折嗣伦及数位观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话他也不好细说。这李劭在晋阳的根脚可不浅,并不仅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关系,丘维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伦作为武将,在一旁听得略有些尴尬。文官与监军吐槽兵乱,他能说什么?还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军既已南下,平灭乱军当不是问题。不过敢问丘监军,今后岚、石二州如何个守法?大同叛军骁勇善战,一旦南下,若无得力之军戍守,二州九县之地怕是要生灵涂炭啊。郝都将就没什么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胧,不过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让丘维道也不得不细细思之。
事实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丰州太小了,也太穷了,以前可能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在进入河东地界后,跟着天德军捞取了点功劳,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长了出来。谁不想监军大镇、雄镇?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困偏僻,还随时可能被人攻灭的弱藩小镇?
河东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脉还没那样强劲。丘维道瞄准的目标是监军刚刚被杀的振武军,以及现监军即将告老回京的夏绥镇。本来大同军似乎也可以,但考虑到当地有很强的沙陀势力,即便这次李国昌父子败了,未来也难免再出事,连累他这个监军小命不保,故不考虑。振武、夏绥,是最合适的,尤其是后者。
当然最近干爹给他来信,说河中镇去年兵乱,监军被杀。该镇辖河中府(原蒲州)、晋州、绛州、慈州和隰(xí)州,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兼有盐池之利,似乎也可以争取一下。
不过河中是大镇,虽不如河东,可也比振武、夏绥要强,非立下大功不能为也,这可就要天德军给力点了。
郝振威,丘维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还想争一争天德军防御史的大位,但经历了过去的大半年后,丘维道不相信他眼皮子还那么浅,仍盯着丰州这个不过一州二县之地的小藩。周边各个方镇,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天德军强?
在这一点上,他俩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负责带好兵打好仗,他丘监军负责钻营,打通行营乃至京城的关系,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于这个思路,李劭这人就得抓紧了。他在行营内的职位不低,握有实权,即便这次因为岢岚军乱吃了挂落,但丘维道判断,没什么大事,他依然能活跃在行营之内。
另外一点,他与崔季康关系不错,虽然崔大帅眼看着要给静乐县之败背锅了,但只要一天没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讨使,各种公文往来都要他点头,比如给朝廷奏捷的文书——武夫们拼却性命流血厮杀,可不能因为官面上没打通关节,而把这些功劳都付诸流水了!
“李观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将的意思呢,想在岚、石二州就食。天德军是能战的,有这支强军在,李国昌父子当讨不到便宜。”丘维道也不讳言,直接和盘托出,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军的想法,不就是要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嘛。
折嗣伦听到这里,眉头一扬。他是麟州团练使,手底下的兵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规军,而是所谓的土团乡夫。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对儿郎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自傲的,觉得不比很多经制军队差,比如那丢人现眼的遮虏军、岢岚军什么的。
天德军强不强,他没亲眼见识过,想来是有点水平的,至于能否与折家军媲美,他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也不是雏儿了,当着酒桌上诸人的面,并不会加以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个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为主,其他人都是陪衬。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于高位的人却能珍馐美食随便享用,这让在县衙外等了小半个晚上的邵树德极为感慨。
有了折家军相助,平定岚、石二州的兵乱,顺带守住这边应该不成问题。但当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吗?可能未必。这狗日的世道啊,几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挟了进去,所有人都在挣扎,都身不由己。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以企及吗?
第三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面见观察使李劭后,一行人又等了一天,直到合河津那边的麟州兵全部渡河完毕,这才整军离开了合河县城,沿着蔚汾河谷前进,目标则是岚州理所宜芳县。
合河县向东70里,有一座关城,曰蔚汾关。此关依山傍河,地势险要,前隋时就驻有兵马,本朝屡置屡废,但仍有千余兵力守卫,主要是来自岚州各县的镇兵。
这样一座关城,正常情况下并不好打,不过在岚州兵乱,大部分镇兵都逃散一空的情况下,攻起来就太方便了,可以说是兵不血刃——邵树德只射了一箭,将一名破口大骂的乱兵给送进了地府,其余不多的守军基本就降了。
邵树德一点也不客气,他点了点关城内跪满一地的降兵,大概有七八十人的样子,剔除年龄过大或过小的,剩下全部收了,并入自己部伍。折嗣伦对此熟视无睹,他对这些散兵游勇没啥兴趣,倒是对邵树德的箭术大为赞叹。
河东观察使李劭见了也连连称赞,直呼“邵副将神勇”,差点就把自己在合河县一带收拢的几百人也交给他来带,不过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身边没点兵,万一有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蔚汾关,离岚州城(即宜芳县)还有约110里,有官道直通,并不难走。一路上他们还碰到了不少乱兵,邵树德直接下令将其强编入伍,不从的当场剿杀。说实话,乱兵们发泄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脑子清醒的都知道这时候再不见好就收,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基本上都很顺从,没做太多抵抗。
三月初四,他们这行人离岚州城只有一天距离,而此时乱兵也越来越多,且多半神色慌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抓了几人一审,原来天德军前些日子进攻岚州,围城数日之后将其攻破。乱军十将金直战死,余众散得到处都是,基本不成气候了。
此时邵树德一点手头人数,发现已经有了十二个队整整六百人,就连蔡松阳的亲兵队也超过了三十人,比起上个月出发时翻了一倍还不止。
军队人数膨胀了,但隐忧也渐渐产生。里面混入了太多的乱兵,这些人的习气不太好,渐渐影响到了原本的老部下,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如何劫掠的“痛快事”之后,其他人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
若不是目前担任火长、队正的都是原本老人的话,邵树德怀疑自己会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他们又会成为一支新的会裹挟上官、会哗变邀赏的乱军。
整顿刻不容缓!这是邵树德下意识的念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机会,等回到岚州城之后再想办法。他不需要不听话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打仗虽勇,但欲壑难填,胆大包天,一不如意就杀将闹事,要之何用?
郝振威此时就在岚州,看样子住得挺舒服,也不打算动弹了。三月初五,在听闻河东观察使李劭抵达后,他还是整理了下仪容,亲自出门迎接。
这就是会做人,小镇弱藩出身嘛,对朝廷比较敬畏,害怕自己的功绩被行营的那帮耍笔杆子的文官给“漂没”了。
老子还要换个大镇当节帅呢,此番征讨李国昌父子,空出来的位置可太多了,光昭义一镇,依次就死了曹翔、李钧两位节帅。前阵子闹过兵乱的河中镇,未来要平灭的大同镇,节度使大位空缺的振武军,以及不遵朝廷号令,推三阻四的夏绥镇,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劭、崔季康,虽然看着狼狈无比,随时要被朝廷申饬乃至罢职,但在他们走人之前,该做的场面还是要有的。场面人,懂不懂?
李劭得郝振威亲迎,也有几分感动,虽然他最感谢的还是危难之际去找他的丘维道。
岚州城短时间内两遭兵灾,略略有些残破,不过李劭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只过了一夜,初六一大早,他便带着数百护兵,坚持要回晋阳述职。
而此时,折嗣伦在与郝振威商议后,直接带兵南下石州,三千多步骑如虎入羊群般突入五县,对乱军展开攻击。
邵树德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了,因为丘维道回了监军院,在这岚州城里坐定了下来。手头兵是多了,六百来人,和如今大多数不满编的都差不多,但自主权真的没有,只能蛋疼地当个保安队长。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转战,邵树德愈发地想要往上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还有一众老兄弟们弄个更好的保障。跟在监军身边,安全确实是相对安全了,第一桶金也捞到了,下面是不是该考虑下前程问题?
唉,可真是伤脑筋哦。孙霸给自己介绍的美差,也确实是美差。丘维道将自己倚为心腹,那确实也是重视。自己想要更多的自主权,乃至跳出去自立门户,是不是有些不讲良心了?
跟在监军身边,像之前中陵水之战需要亲自上阵搏杀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而不冒风险搏杀,就没有捞取战功的机会,没有战功,焉能上位?像现在这般随波逐流,当个小军头,等哪天别人都当大将、节度使了,自己还不得依附在他们羽翼下,做一个随时会被牺牲的弃子?李仁军之事,殷鉴不远。
晚上回到营房,邵树德依然有些心事重重。任遇吉贱兮兮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副将,怎地不去陪一陪折嗣伦?这可是大舅哥……”
“大你个头!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邵树德气笑道:“说说,刚才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看你鬼鬼祟祟的。”
“副将,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监军院有人说,最近丘使君与长安的书信往来多了些。”任遇吉回答道。
“书信来往?让谁传递的?”
“监军院的那两位小使,是丘使君从长安带过来的,据说是家仆,一直帮他办理这类私事,外人没法插手。”
“仗还没打赢呢,就开始四处活动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丘使君在京中有人脉,若是功成,咱们也能跟着沾点光。这年月,武夫能找个好好卖命的地方亦不容易。”邵树德苦笑道:“丰州,我是不太想回去了,没意思。”
“我和老卢他们都不太想回去。他本是武昌军的人,我是淮南镇的,流配到丰州从军,有家难回,还不如在外头搏个前程。”任遇吉毫不避讳地说道。
“你说,这次折嗣伦连岚州都不肯留,直接南下石州平乱,成算几何?”邵树德问道。
“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乱军早已饱掠,兵无战心,此时不降,难不成造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赞同道:“折嗣伦如此积极,颇堪玩味啊。鲜卑出身,党项大族,值此振武军之乱,折家是想立下战功,好让朝廷承认他们麟州土霸王的身份呢。就是不知道如今夏绥镇是个什么情形,胡常侍还能不能掌控住局面,拓跋家多半也要有动静了。”
“要不,找杨亮来问问?我记得他是麟州杨家子弟。”
“杨亮都离家多少年了,问也白问。”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折家的意图断然不会错了。他们家一动,拓跋思恭能忍得住?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拓跋部党项就会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让他们争去吧,看看能争出什么名堂。”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想起了宋乐提到的折家小娘。唉,自己真是魔怔了,这他妈的是心理问题吧?宋乐这厮好生可恶。
匆匆结束与任遇吉的闲聊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番监军院。现在部队里多了很多生面孔,还是有哗变前科的岢岚军及岚州镇兵,不得不多加谨慎。
他打算好好观察这些人一段时间,把那些习气深重的家伙都暗暗记下来,日后找个机会把他们通通踢出去。
这些大爷,邵某人自问可伺候不起,虽然监军使看起来挺高兴的,且一个劲地说军饷、赏赐不是问题——郝振威其实挺会做人的,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支开丘维道产生的裂痕,他已经明确许诺,会送一部分财物到监军院,作为将士们的赏赐。
巡视完毕后,邵树德照例到监军身边刷脸。彼时丘维道刚刚写完一封信,仔细封好后,交给一名小吏带了出去。
“邵副将,本使日后若是前往他镇监军,你觉得如何?”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丘维道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邵树德带兵能力不错,行事也非常恭谨,丘维道没什么不满意的。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使君是指……”
“若是移镇河中当监军,邵副将以为如何?”
“若能移镇河中,末将当为使君贺之。”邵树德诚心实意地说道:“河中镇管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河环绕,水运、灌溉便利,人文荟萃,户口繁盛,兼有盐池之利。河东道之精华,河中占其三一。使君,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有什么交代末将做的,万死不辞。”
“好,好,有这份心就好。”丘维道满面笑容,说道:“事涉机密,邵副将莫要出去张扬。再者,眼前之事亦要做好,不在代北立下功劳,移镇河中之事却是想也休想。”
“末将明白!”
第三十八章 豪赌
三月的岚州已经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了,又到了动物发——
“副将,楼烦监牧城发——”任遇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说道:“发生兵乱!都头张锴、郭朏(fěi)杀崔大帅属官数人,哗变邀赏,崔季康已连夜逃回晋阳。”
“张锴、郭朏?”邵树德没听说过,不过也正常,河东是大镇,都头级别的将官不少,哪可能如天德军那般全军也只得一个都头统带呢?
“张、郭二人是新近从晋阳过来增援的,没想到甫一抵达楼烦监牧城,就以赏赐太少为由杀孔目官石裕等数人。崔大帅惊惶,好言安抚,让他们不用打了,现在就可以回晋阳。但军士们依然不满,崔大帅惊惶,连夜遁走。据说乱军也往回赶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任遇吉说道。
他妈的,这就过分了啊!邵树德最近正为手里收拢的乱兵担心呢,结果河东军就又发生了这种事情,顿时让他的心情很不好。
河东镇,呵呵,完蛋了!其余各镇兵马来为你们打仗,结果都没你们这么能折腾。去年杀马步都虞候邓虔邀赏,威逼节度使窦瀚,今年岢岚军乱,杀兵马使贾敬嗣,现在衙军又乱,逼得崔季康连夜遁逃。现在还有谁敢做你们的上司?都是一帮欠收拾的混蛋,就得来个猛人好好整治整治,什么玩意儿!
“丘使君知道了吗?”邵树德整了整衣甲器械,问道。
“自然是知晓了,遣我来唤你呢。”
“走吧。路上你再和我说说,张锴、郭朏二人到底有什么神通,竟然赚得如许多兵士听从。”邵树德拍了拍任遇吉的肩膀,说道。
岚州城如今有点闹哄哄,数千军士驻扎在里面,却又没有战事,一个个闲得发慌,颇有点乌烟瘴气的感觉。不过听闻李克用已遣一支人马取了天德军弃守的遮虏平,估计武夫们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接下来便是连场恶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邵、任二人穿过街道,抵达了监军院。门口值守的是关开闰队军士,时隔数月,长安少侠们看见邵树德,一个个毕恭毕敬,再无之前的意气神态。
邵树德暗叹,权之一字,最是神妙,不知让多少英雄折腰。忽又想到自己,以前只想活下去,现在又想爬上去。监军对自己说了可能移镇河中,自己便想抱着这根大腿往上升。严格说起来,与长安少侠们又有何异呢?
“邵副将,速速进来,有要事相商。”见到邵树德进来,丘维道连忙站起身,招呼道。
“任遇吉,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邵树德吩咐道。
任遇吉很快应命离开了。邵树德转身看向监军使,却发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潮红,神情亢奋,一会却又面现纠结,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使君……”邵树德轻声提醒。
丘维道摆了摆手,兀自又在屋内转了两圈,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至胡床前坐定,道:“邵副将,本使欲遣你往石州见个人。”
“何人?”
“邠宁节度使李侃。”
邵树德闻言心里一紧。李侃这个名字,过年那会他听闻过,是朝廷挑中的新河东节度使,当时应该正在京师面圣,这会已经赶来了?晋阳,而今可是龙潭虎穴之地啊,张锴、郭朏作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多少高官、大将要人头落地。李侃现在去,找死么?自己若是跟着去,怕也很危险。
随即他又暗骂自己不争气,前些日子刚觉得跟着监军混,缺乏立功的机会,似乎难以上位。这下机会来了,李侃以邠宁节帅的身份调任河东,因为远道而来,身边没有得力兵将,自己带人靠上去,只要稍微立点功劳,还不是火箭般蹿升?不比战阵上拼死搏杀挣功劳强?
邵树德也深吸一口气,道:“使君但有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甚好,一会我会发下赏赐。”丘维道点了点头,笑道:“另外,邵副将此去石州,当多带兵将。李节帅匆忙而来,身边止有亲兵数十,昭义节帅高浔又尚在京中面圣,不可为奥援。此行,当慎之又慎。”
“带多少兵为宜?”邵树德试探性问道。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对丘维道这个人大体上也有所了解了。对朝廷还算有几分忠心,功利心重,非常想往上爬,但又有点怕死,说白了就是个很寻常的普通人。邵树德若是带走了大部分人手,那么他会不会有不安全感?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观察机会。
“那个蔡松阳不错,你让他带着手下三十人守护监军院即可,其余人全数带走,务必将李侃安全送到晋阳。他若有差遣,先紧着做完,再回来复命。”
好吧,没想到丘维道如此大气,竟然想着豪赌一把。他与李侃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襄助?至于说邠宁节度使与太监集团的关系,邵树德倒并未怀疑。西北藩镇,鲜有不和太监集团有交情的,不然基本干不下去。
“使君既如此吩咐,末将便从命了。”见丘维道没有别的吩咐,邵树德便退出了房间,回到了军营。
此时天已近夜,军士们正在吃着晚饭,照例是粟米饭加酱菜。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让他去监军院领赏赐,消息一传出,正在吃饭的军士们欢声雷动。邵树德看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赏赐,新收拢的那些人能够更加归心,忧的则是万一今后没了赏赐,大伙会不会裹挟自己闹饷或者干脆杀了自己?
发完赏赐基本已是深夜了。人赐绢六匹、钱三缗,皆暂存在监军院大营内。众军士开开心心地睡了一晚,第二日食毕早饭,便带着器械、驮马、车驾,匆匆忙忙地出发了。临走之前,邵树德找来了蔡松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把丘维道这个长期饭票给保护周全了。
从岚州往石州方向,有数条路线,邵树德取的是本朝整修的通衢大道。
三月初六,大军离开宜芳县,往西南直行160里。因为只有六百兵,驮马、车驾不算多,再加上邵树德也有意锻炼军士们快速行军的能力,因此只花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石州辖下的方山县。该县已为折家军控制,不过没有驻军,邵树德也懒得进城,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并于十三日抵达了石州城外的离石水边。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麟州游骑了,双方互通了身份,便相安无事。石州城或者说离石县自战国以来素为名城,五胡乱华发难者刘渊的故居亦在附近。
而就在此时,他也得到了岚州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崔季康遁回晋阳后,张锴、郭朏二人率军返回,过东阳门时,军士鼓噪,要求杀崔季康。张、郭二人刚刚得到许诺,分任河东马步都虞候、太原府马步都虞候,本不欲闹事,不意群情汹汹,身不由己,被乱军裹挟着杀入节度使府,崔季康父子遇难。
得,最近一年来河东死的第二任大帅了。骄兵悍将,无人能制,曹翔死得不明不白,崔季康被乱刀砍死,即将上任的李侃能幸免于难吗?
六百人继续向前,两日后抵达平夷县(今中阳县境内),此地离最终目的地隰州石楼县只有不到四天路程。
三月二十,邵树德全军抵达了石楼县,并在野外遇到了一小队游骑。游骑是河中牙将王重荣的属下,一见邵树德他们便上前盘问,得知是来迎接新任河东节帅李侃的方才作罢。
邵树德也打听到,原来前些日子折嗣伦在石州大开杀戒,乱军十将武彬被斩,部众纷纷南逃进入河中镇境内,搞出了不少事情,因此王重荣派游骑巡视边境,严加戒备。
武夫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实并不难打交道。邵树德给出去十余匹绢,便令这些游骑大为开颜,主动告知前邠宁节帅李侃昨晚刚刚从隰川县抵达石楼,如今正在驿馆内休息呢。
邵树德闻言也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怕河东节帅这个大位专门克人,之前已经克死了两位大帅了,李侃若是还没上任就被克死,也一点不奇怪。自己的长期饭票丘维道如此帮助——甚至可以说是巴结——李侃自然有重要原因,而且多半对自己也有好处,邵某人可不想把事情办砸了。
有本地人带路,驿馆并不难寻。午时刚过,邵树德全军便行到了李侃歇息处。驿馆外有十余军士正在洗刷马匹,见到大队人马靠近后,又有二十余军士蹿出,防备之意甚浓。
“诸君勿忧,我等是来迎接李大帅的。”邵树德微笑着朝这些人解释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吼道:“末将邵树德,奉天德监军丘维道之命,前来迎接李节帅。”
“丘监军有心,本帅也好些年没见到他了。”驿馆大门打开,一位戎服中年人在数名军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邵副将是吧,你——咦,你这部众有点意思啊。不过区区数百人,列阵于野,却军容严整,无人喧哗,面无不耐之色,练了许久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来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便大声称赞。
“末将信奉以诚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当袍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士卒归心。将军戎马半生,当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树德回道。
“知易行难。”李侃摇头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终如一践行的,就没几个了。儿郎们如此雄壮,盔甲鲜明,英气勃发,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帅观之,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就叫铁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
“谢大帅赐名,铁林都六百将士敢不为大帅效命!”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哈哈。本帅未至晋阳,无法给予赏赐。且先记下吧,待走马上任后,铁林都人赐钱十缗。”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错,当场就给将士们许诺,并不出意外惹来了热烈的欢呼。
李侃的亲兵队正叫封隐,年岁不大,应该也就二十多,不过处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
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李侃开府邠宁,应该有亲军的,怎地没带过来?人家曹翔上任时还带了数千昭义精兵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亲军和亲兵又不相同,亲兵人数不多,荣誉系于主帅一人,可以说是铁杆。但亲军的话,因为规模庞大,往往自成一军,就复杂多了。
如今很多藩镇,主帅不信任镇兵,于是置衙(牙)军,然后也不太信任牙军了,于是在牙军里面搞个亲军。那么如果亲军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个院军!
后院兵马使、三宅指挥使之类的职务听说过没?这里的宅院指的是节度使的府邸,看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只有守护自己府邸宅院的军队才可以信任吗?但如果后院兵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还要搞个卧房兵马使?
李侃估计在邠宁混得也不怎么样,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惨。不过也算他在朝中的关系得力,居然能捞到持节河东的机会,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隰州到晋阳,基本上还是邵树德来时的老路,即经平夷、石州、方山、岚州、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抵达晋阳。李侃急着上任,邵树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搁,于是众人吃了午饭后便收拾行装、器械,往晋阳出发。
三月二十七,全军抵达石州城。刚刚狩猎归来的折嗣伦听闻新任河东大帅来了,亲自将其迎进城内。时隔二十多天,邵树德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位麟州团练使。
进城前,经请示后,邵树德下令将车驾上的铁甲、长槊都取了下来,铁林都的士卒们全副武装,护卫着李大帅进石州,而他的亲兵则在前举着全副仪仗,一时倒也威风凛凛,颇有点大帅的气势了。
“折将军万勿多礼。”亲手扶起见礼的折嗣伦后,李侃温和道:“本帅镇邠宁四年,对折家军的勇名多有耳闻。伐横山党项时,还与令尊宗本公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可好?”
“阿爷镇守麟州,能挽强弓,可降烈马,多谢大帅挂怀。”折嗣伦应道。
“当真虎父无犬子,折将军,可愿随我入晋阳?有折家军和邵副将的铁林都襄助,本帅安枕无忧矣。”李侃高兴地问道。
“这……”折嗣伦闻言一阵迟疑,或是见到李侃脸上渐渐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释道:“末将部下多麟州三县土团乡夫,入了晋阳怕是约束不住,坏了贵人大事。末将愿为大帅守岚、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国昌父子得逞。”
李侃脸色不是很好,邵树德在旁察言观色,心道该补救一下,卖折嗣伦一个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帅,折将军愿守岚州,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末将听闻叛军已据遮虏平,随时可能南下。本军郝都将所部不过六千余,与折将军合兵一处,便有精兵万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帅亦可专心代北军务。”
李侃冷哼了一声,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将所言,折将军当克日率军北上,守岢岚军、岚谷一线,务必阻敌南下。”
这是把折家军顶在一线了。邵树德闻言暗叹,感觉有点弄巧成拙了,对不起折嗣伦。乱世的军头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前几日李侃对自己和颜悦色,还以为他很好说话呢,没想到折嗣伦拒绝了他的邀请后,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在邠宁镇混不下去,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难让人消受啊。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晋阳情势危急,本帅不准备耽搁了。邵副将,你准备准备,尽快出发。”李侃一振衣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径自走了。
邵树德与折嗣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还没有朱邪家那样的本钱,西面还有死敌拓跋党项的威胁。大家同在大唐为官,那么还会注意着点,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无论是拓跋家还是折家,暂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李侃给折嗣伦气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谢邵副将仗义执言。折某有恩必报,平石州之乱时,收了些财货兵仗,一会送些给你,万勿推辞。铁林都军容,我也看了,确实雄壮,这些兵仗,当可如虎添翼。”
邵树德刚觉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装备是大实惠,他又没法拒绝,于是诚心实意道:“能结识折将军,邵某三生有幸。来日方长,以后再与将军并肩杀敌。”
折嗣伦拱了拱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较乱,折家军顶到岚谷、岢岚镇一线,那就要直面大同军的兵锋,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树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战阵上刀枪无情,若是折损过多,确实非常心痛。
这折嗣伦,有点倒霉啊!
离开石州城后,长槊、铁甲又放回了车驾上,一行人轻装简行,朝方山县而去。四月初四,全军抵达了岚州城,郝振威、丘维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见面,众人自然是寒暄见礼,邵树德抽空向丘维道汇报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维道很是高兴,邵树德见了李侃,却没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义之辈。如今这时节,武将的忠诚,那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邵副将,岚州局势还算安稳。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岚镇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丘维道低声说道:“李节帅应该不会在岚州盘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着去,到晋阳去。张锴、郭朏杀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却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军务,其他牙将多有不服的,李大帅的机会便在此处了。”
“末将省得了。”邵树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会后,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贵。”
当晚照例是觥筹交错,邵树德与李侃的亲兵队正在外间饮宴。
许是因为姿态放得低的缘故,封隐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酒一喝多啊,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从祖封敖历任台阁,担任过中书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镇当节度使,最后就封渤海县男。
大伯封彦卿、二伯封望卿进士及第,皆娶关东五姓女子为妻,目前在外镇为官。几位从兄要么是国子监贡生,要么在关中地方为官,两位妹妹一位嫁给了清贵进士,一位嫁给了关东名士,可谓一门显贵。
邵树德听完也惊了,排除掉封隐吹牛的可能,那这当真是书香门第。只是你这么一位读书种子,为何远走邠宁镇从军呢?朝中的公卿显贵们看起来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读书人不保险,家族还得有子弟从军才行,确实目光长远。
第二日酒醒后,封隐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觉有些尴尬。邵树德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起来。李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晋阳,崔季康已死,河东无主,确实不宜耽搁。吃罢早饭后,铁林都全军在城内军营集合,车驾、驮马、物资齐备,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军营。再三送别之后,终于踏上了行程。
从岚州往晋阳,总计320里。
李侃的第一站,是东南八十里外的楼烦监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轨,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达了此地。
楼烦监牧城驻扎了万余大军,曾是崔季康亲自督战的所在,李侃此时尚未至晋阳赴任,领取旗牌、关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将士们邀赏,于是直接绕过,十日夜宿孔河馆。第二天继续行军,过古交城不入,直趋乾烛谷,并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谷中的羊肠仓。
羊肠仓也叫羊肠坂,汉及北魏置仓城于此,隋代废弃,位于汾水之南。从这里到晋阳,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话两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隐快马加鞭前往晋阳传信,让三城兵马做好一应准备。
十二日晚,众军抵达了阳曲县。此时,河东马步都虞候张锴、太原府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练使张彦球等大将亲率兵马至此迎接。晋阳这个龙潭虎穴,离李侃、邵树德仅一步之遥。
第四十章 军心
晋阳,天下雄城。见史以来,即为重镇。国朝起太原,建为北都,地位十分特殊。
李侃是四月十五日至节度使府上任的。上任第一天,他便找来行军司马及其底下负责具体做事的两位判官,当着邵树德的面,下令给铁林都补足器械,并发下赏赐。邵树德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跟着幕府的小吏前往仓库,领取钱帛及各类器械。
节度使的第一道命令,众人面子还是要给的。而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顺走了大量甲胄、长短枪、长柄斧、钩镰枪、优质步弓、盾牌、横刀、箭矢以及其他辎重器械,哪怕远远超过六百军士所需,也可劲地拿,反正屯起来作为储备也是好的。
领取完器械和钱帛后,他们又选了一处军营,位于西城节度使府附近,可驻兵三千,向为节帅亲军所在。因为军乱,这里已经空了,正好让铁林都住下,且还大有余裕。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护卫节帅李侃的安全,作为他行使自己职权的保障或者说底气。如今晋阳乱纷纷的,城内外诸军心思不一,且动不动就要哗变,着实让人头疼。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六百军士可能不太够,因此当晚便谒节度使李侃,请求募兵至千人,恰好是一都的标准配置。铁林都现在就是李侃的胆气,因此他无有不从,第二日便差人领邵树德至东城某处军营,将滞留在那里的数百昭义军士交归他统带。
这些人都是当初曹翔上任时带过来的昭义精兵,初时有三千余人,曹大帅倚此捕杀乱兵,威震三城。后来洪谷之战,昭义军也参加了,死伤不轻,退回晋阳后没多久,曹翔暴毙,昭义兵趁势作乱,洗掠三城,被坊市民组成的土团乡夫击杀千余人。
崔季康上任后,对这些昭义兵也不甚感兴趣,甚至有些嫌恶。彼时昭义兵只剩千人左右,鼓噪邀赏,言充作盘缠回乡。崔季康不理,新任昭义节度使李钧带兵至河东,本欲收了这部分人,结果未及办这事,自己就在静乐县惨败,中流矢而亡,余众星散,走小路返回上党。
这下子,晋阳城里这千把昭义兵可就真成了孤儿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家人在上党的,还能开小差跑回去,没家人或远在河北不准备回去的,就只能在城里厮混了,至今大概只剩六百来人,士气萎靡得很。
邵树德早就听闻昭义步兵冠绝诸镇,对这些人非常感兴趣。因此,在与幕府官员交涉一番后,直接将这些人领回了军营,充作部众。昭义兵早就过怕了以前那种“孤儿”生活,此时有将官赏识他们,愿意用他们,自然千肯万肯,当天就被打散混编入铁林都,成为一分子。
“这位陈随使?”军营内,邵树德高坐于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邋遢中年人,问道。
“下官昭义镇幕府随军要籍陈诚,见过邵副将。”中年人拱了拱手,回道。
“既是幕府佐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你倒是实诚。”邵树德笑了,道:“我看你颇能笼络昭义残兵,应有几分才学,今后便跟本将做事吧,一会找李延龄取五缗钱、十匹绢,好好安顿一下。”
“敢不从命!”陈诚喜道。
“军士们平日过得如何?”邵树德唤来了李延龄,低声吩咐了几句。
“甚是艰难。”正是哭穷的好时候,陈诚也不傻,立刻说道:“军粮倒没怎么短缺,供需使每月皆送,就是没肉,盐也有些不足,更别说酒了。春秋两衣,只领到了去年的秋衣,今年春衣尚未发下,过冬衣物,更是影都没见。逢年过节的赏赐,只断断续续发了一点,将士们怨声载道。陈某为此还去外面找商家借了点钱,好让将士们能够过节,然亦十分艰难。”
“不瞒将军,去岁我没走,也是存了点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带兵的这块料,左支右绌,已是维持不下去了。”陈诚最后说道:“幸得将军看重,以后再没什么昭义军,吾等皆铁林都军士,唯将军之命是从。”
“好!”邵树德拍了下胡床扶手,道:“既入铁林都,本将别的不敢保证,一视同仁是可以做到的。相关财货、朝廷赏赐,本将个人分文不取,皆赏给诸将士。唯有一条,须得听命、用命。罢了,口说无用,陈随使,且随我去校场吧,军士们应该已经列好阵了。”
“遵命。”陈诚看了眼邵树德,也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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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清气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教人分外舒服。
铁林都一千二百军士,早已在军官的命令下,在校场上排成了一个大方阵。三刻钟之后,邵树德便带着陈诚赶了过来。
甫一入场,却见千余军士顶盔掼甲,长槊林立,杀气凛然。
邵树德定定地看了很久,似是在陶醉一般。
旁边的陈诚也有些心潮澎湃,自己读了小半辈子的书,屡试不中,无奈辗转各镇,当个低级的幕府僚佐,这一蹉跎就是十数年。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扪心自问,不如放弃吧,回乡算了。昔年离家之时,儿女还在牙牙学语,爱妻也风华正茂,着实亏欠他们良多,回去靠着几十亩薄田,渡此残生算了。只不过,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屡屡让他难下决断,而今遇到铁林都,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努力了。
若不成,回乡也罢!
“李延龄!”邵树德一声断喝,打散了陈诚的思绪。
“职部在!”
“拿斧来!”
李延龄不解,不过很快依言拿了一把大斧过来。
邵树德接过斧子,龙行虎步到仓门前,狠狠两下,将铜锁斩落。一脚踹开大门,露出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堆铜钱,以及整齐码放在货架上的绢帛。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新铸的铜钱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亮瞎了校场上一众军士的眼睛。
“李节帅的赏赐,皆在此间了。”邵树德将大斧扔在地上,转身面对众军士,道:“本将分文不取,全数分给诸位。不相信的可以打听打听,本将在天德军时为人如何,在遮虏平时又是怎么做的。就连射杀叛军大将的赏赐,亦给军士们换酒肉了。李延龄,一会按册点名,诸军皆有,无分新人旧部。此门今后也不必锁了,本将与诸位同吃同住,何须花钱?”
“咳咳……诸位,邵副将如此仁义,遍数晋阳三城,还找得到么?”不用邵树德示意,陈诚恰到好处地上前说话:“昭义军的应该都认识我,我就直说了。邵副将待人以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又爱惜士卒,所得财货尽皆赏赐下去,诸位应当知足。前阵子我听闻府城牙将贺公雅,起居于豪宅高门,家中仆人逾百,美婢数十,一月中难得有两三日睡在营中。朝廷、节帅赏赐,亦不全数发下,比之邵副将如何?再闹,可就没良心了。”
“邵副将身无分文,却是连喝顿花酒的钱都没了。他日若是娶亲,怕是连聘礼都拿不出来,老李愁也愁死了,这个家不好当啊。”被陈诚抢了个先,李延龄有些懊恼,于是连忙补救道:“副将说了,昭义军士卒欠晋阳商户的钱,日后他会找节帅讨赏还上,诸君勿忧也。但有一点,钱财之事,今后只有邵副将可出面讨要,诸军不可再闹。若这也做不到,那就是失了良心,猪狗不如了。现在大可离去,咱们奉送盘缠,大伙好聚好散。”
话到这个份上,众军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几个“积极分子”的带动下,顿时表起了忠心。尤其是那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他们之前受尽冷眼,吃尽苦头,仿佛落水狗一般,现在遇到这么一位大方、真诚的主将,说感激涕零可能过了,但多多少少有些感动,对邵树德有了初步的认同感。
当然也有人不满意想走的,不仅昭义军,之前收拢的岢岚军里也有,总共数十人的样子。邵树德并不食言,让李延龄一人给了点钱帛,任其自行离去。这些人在众军士怒目相向下,也不敢叫骂,领了钱便灰溜溜走了。
这其实不是坏事。士卒哗乱邀赏,挑头的往往是少数人,其余大多数军士,基本都是被他们煽动然后裹挟进来的。刺头走了,队伍也能更纯洁不是?这些人若不走,邵树德也怕有朝一日被乱军包围,招致杀身之祸呢。
人人都想当军官,可这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世道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