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攻于此
邵树德骑着战马出了城,巡视广阔的绿洲草原。城外有不少巡弋的铁骑军士卒,见到了大帅纷纷欢呼。
多日激战,铁骑军将士还能维持相当的士气,足以让邵树德欣慰了。
若不是凉州这边实在兵少,而敌人又以骑兵居多,他也不会把铁骑军派到这个战场上来消耗。
五千精锐骑兵,不是这么用的!
铁骑军是一支独立的骑兵部队,无需配合任何步兵集团的行动,那是各军军属骑兵自己的事情。他们配备精良的铁甲、长长的马槊,连角弓都无法使用——在你的长马槊丢掉之前。属于非常“呆”的骑兵,也是可以批量制造的骑兵。
豹骑都,应该就是这些“呆”骑兵的重装升级版。
但铁骑军不是。长途奔袭、袭扰粮道、截杀信使、伏击贼兵之类的,才是他们的主要作战任务,不然奢侈地一人配双马做什么?
主官被赋予的自由度也非常大,可以不用理兄弟部队的请求,只需配合整个战略,无需配合任何一场战术级别的厮杀。
这样一支战略级部队,用在凉州城外的战术级场面上,确实可惜了。
他不是没考虑过将铁骑军派出去,绕路偷袭甘州。即走北山(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北面的沙漠戈壁,那边有一些河流及湖泊海子可供补给,理论上来说可以行军。但有河西党项以及鞑靼化了的党项部族游牧,与朔方军关系不睦,传闻拓跋氏余孽如今就从北方草原南下,进入了这片区域。
走这里,实在太冒险,最后还是放弃了。
邵大帅色胆包天,但在用兵上却极其谨慎,说起来也挺矛盾的。
“大帅,甘州回鹘滑熘得紧,这几日专让六谷吐蕃送死。末将估摸着,他们应是想熘了。”策马跟在后面的李唐宾说道。
李唐宾这些年的变化是比较大的。
出身巢将的他原本不修边幅,虽然武勇过人,但较为散漫。自三原之战被生俘后,改变太多了。
看他身上的装束吧。
军中配给他的铁甲不用,而是私人打制了一副金光灿灿的甲胃,即便大冬天也穿在身上,一丝不苟。
都护铁衣冷难着!冬天着铁甲,滋味可不好受,但他就这么生生受住了。
治军方面,也几乎看不出身上的巢贼色彩,一切朝正规化的方向发展。你若不知他的底细,几以为是哪个将门子弟呢。
言行举止也变化了很多。
他是在夏州娶的妻。原本的妻子陷于巢军之中,不谈了。
新妇娘家是去年刚刚过世的夏绥衙将令狐敬之女。令狐氏也勉强算得上是个小将门了,李唐宾之转变,或许有妻族的影响。
无独有偶。同样在天柱军,崛起的青年将领王建及也娶妻了。妻子是周融幼女,同样是将门出身。
以令狐敬、周融为代表的夏绥边地老将门,在日益边缘化的情况下,只能另辟蹊径,投资有前途的新星,期待有朝一日重回舞台中心——被大帅投闲置散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草原人打仗,向来是有肉就吃,没肉就走。指望他们啃硬骨头,不太现实。”邵树德停下战马,拿马鞭遥指南方连绵的群山,说道:“六谷吐蕃,若不是被逼急了,又怎么可能主动北上呢?只会在河谷、山谷那边放牧种地罢了。他们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六谷,逃,逃得远远的,逃到一时半会某无暇料理的地方,苟延残喘,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份决断了。”
“只要大帅下令,末将定踏平六谷吐蕃,执其头人来降。”李唐宾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有机会的。某觉得,六谷吐蕃未必愿意走。”
凉州这个地方,真的很难让人舍弃。若给乌姆主选,他宁愿拿甘州换凉州,且还欢天喜地的,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虽然甘州在河西走廊仅次于凉州。
发源于姑臧南山、大雪山的水系滋润了北麓山脚下的土地,形成了一大片宜牧宜耕的绿洲沃土。
而且,此时平原上还有许多森林。安史之乱后已经被破坏了不少,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森林面积会进一步萎缩,很难逆转——战争,是森林遭到破坏的重要因素。
开元年间,凉州城内的赤水军有三万多人,在城外建立了36个垦区,计1800顷。彼时整个凉州有十多万唐人,是河西节度使衙所在地,蕃人多畜牧,但在唐人的影响下,也开始种植农作物。相对应的,唐人也在蕃人的影响下,开始放牧,整体呈耕牧并举的状态。
在那个年代,凉州甚至还能种桑树,织绢帛。
当然,与农桑相比,这里的牧业更吸引人。
1050年,辽军伐夏,北路军至凉州,获羊百万、骆驼二十万头、牛五百,俘老幼甚众。
数据中没有马,那是因为被夏人调走了。其实在河西地区,无论官私,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养马的比例特别高。玄宗开元年间,因为官营马政败坏,诸牧监只有四十万匹马,于是放开私人养马,结果民间养了三十余万匹,还都是质量高于草原的凉州马。
而在西夏占领凉州之前,他们也是打着“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的口号进军。彼时吐蕃六谷部已在长期的攻杀中击败嗢末,控制整个凉州,甘州回鹘与其是盟友。
所以,凉州的重要意义无需多言。六谷吐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离开凉州,回鹘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放弃对这里的觊觎。
这份贪婪与犹豫,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大帅,铁骑军折军使遣人来报,吐蕃、回鹘联军大举集结,似有所图。”亲兵十将陆铭突然来报。
“这是要跑!”邵树德叹气一声,道:“为什么不多留两日呢?遣使给李仁美,就说我大军南下,邀战之。”
“遵命。”
邵树德当然不是要在此时与回鹘、吐蕃联军决战。既然有了后手,有更稳妥的策略,当然要等待最有利的时机了。
这会向李仁美邀战,只不过是干扰、拖延回鹘人当场撤军的计策罢了,以期留住他们更长时间。
而在东大河谷附近的草场上,李仁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瞻前顾后,开始搬运人口、牛羊、财货西撤。
草原骑兵入汉地,从来都是大掠一番。如果汉军没来阻止他们,那么就继续深入,如果汉军主力前来,那么就撤走,等待下次机会。
避实击虚,发挥机动性优势,这是他们的传统军事哲学。
一群群牛羊被从山谷中赶出,一群群妇孺哭喊着被押了出来,还有那装满大车小车的布帛、皮子、粮食、农具、金银器等。
丁口足有三万四千人,几乎全出自嗢末及依附于嗢末的小部落。这要是全被运回甘州,回鹘的实力将迎来一次暴涨。
阳妃谷部的折逋念一脸阴沉地看着大摇大摆撤退的回鹘人。
什么狗屁盟友!
抢来的五万丁口,被人家拿走三万多,老窝被端了的阳妃谷部、浩门谷部只分到了万余,牛羊财货也少,说起来亏大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宿敌嗢末的实力被大大削弱了。原本有十万余人,攻凉州损失了不少,这些日子的战斗也死伤颇多,如今剩下的,能有四万就不错了,多半要被邵贼全吞了。
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吐谷浑、龙家、粟特、鞑靼、党项等小部族,大概还有四五万,如果不跑的话,基本也是邵贼的。
可恶,打了这么久,收获最大的居然是邵贼。
没怎么花费力气的回鹘的收获也很丰厚。
“果断”突袭嗢末的六谷吐蕃,居然入不敷出,亏得一塌湖涂,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六谷吐蕃,本有六七万人,如今剩下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四万。即便算上虏获的丁口,也不过五万余,去了甘州,会是什么结局?
独立性是别想保持了。能像甘州龙家部落一样,当个回鹘别部就不错了。最惨的是无法保持现状,直接被人吞并。
二十余年前击退过气势正盛的归义军主力的六谷吐蕃啊,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里有烟尘!”耳边响起一声惊呼,折逋念勐然转头,望向了东南方。
那里就是洪源谷,怎么会起烟尘?有人打过来了?
“立刻派人去查探!”折逋念下令道。
他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汗。
唐军,一部在浩门谷,如同扎在肉中的刺,很是难受,但已经被他们盯牢;另一部在凉州,由邵贼亲领,这些日子一直在干着吞并诸部丁口的脏活,同样被牢牢监视着。
这一股势力,是从哪冒出来的?
“昨日,庄浪谷部是不是派了两百人回去接部众?”折逋念突然问道。
不,他不需要下面人回答,事实上他很清楚。离得较远的洪源谷、庄浪谷二部派人回去将部众、牛羊、财货带来,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如果他们也出了事,六谷吐蕃可就真完了!
乌姆主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洪源谷中数道冲天而起的烟尘。现在是白天,多半是留守的吐蕃人示警。
值此之机,他有两个选择,一是集结回鹘、吐蕃联军,杀至洪源谷救援,二是直接走人,凉州大军还没有出动,他们有的是时间,但是财货、丁口可就保不住了。
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乌姆主选择了后者,但他还额外下了一道命令:夜落纥默啜率五千精骑北上,威压凉州。
很明显,他是又想走,又想保住财货。
凉州方面当然也看到了洪源谷的冲天烟柱。
邵树德当场下令,留顺义军两千余人守凉州,天柱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两千余人全部动员起来,准备南下追敌。
这一日是文德二年四月初四,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第十五章 天降
蔚蓝的天空上,白云是那样地洁白悠远。
广袤的绿洲草原寂静无声。
陡然间,战鼓敲响。
彷若一声惊雷,更如一只盛怒的洪荒巨兽,发出了意义明确的咆孝。
上万只马蹄同时奔涌起来。
嘶鸣声、喊杀声、甲叶碰撞声、兵刃出鞘声,嘈杂的声浪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传播开来,直至远方。
空中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箭失如雨点般落下,叮叮当当地敲在铁甲上。仔细一听,颇有些江南烟雨天时,雨滴敲击瓷碗的声音。
但这是塞北的金戈铁马,是中原大地上也极少见到的大规模骑兵集团的会战。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场不太中原的骑兵厮杀。
长城以北,引弓之国。
草原之上,经常有许多猎仪,一年多次,参与者众多,受众很广,即便是地位低下的牧奴也经常参与。
因此造就了大量会骑马射箭的牧人,而其中的佼佼者,被大汗选入身侧,组建精锐。
夜落纥默啜亲领之三千人,就是此类精骑,技艺高超,骑射双绝。
今日回鹘人选择的是典型的草原骑兵战术,即中央突破,两翼包抄。三千精锐为中军,左右两翼各千骑,一上来就倾巢而出,试图将迎战的五千余唐军骑兵击垮。
邵树德站在组建完毕的高台上。台下是披甲列阵的六千步卒,一千骑卒位于台后,分成两部,随时策应,此皆天柱军。
而在正前方,铁骑军、豹骑都早就开始缓缓加速。
豹骑都451骑铁鹞子冲在最前面。
他们的装备是“病态化”的,重型长马槊,人马俱披重甲,威势惊人。
这样的装甲枪骑兵,其实已经不流行了,最大一个原因,就是马槊太长、太重,骑士无法兼用弓箭。
在装甲枪骑兵的黄金年代,北魏陈留公拓跋虔“槊大称异”,“临阵,以槊刺人,遂贯而高举”。但在需要远射杀敌的场合时,则“顿槊于地”,腾出双手后弯弓搭箭,局限性太大了。
东西魏邙山会战,西魏大将贺拔胜“以十三骑逐神武(高欢)”。追到最后,只有贺拔胜一人在追,“持槊追齐神武数里,刃垂及之”,差一点就干死高欢。关键时刻,段韶用箭击毙贺拔胜之战马,让高欢逃出生天。
事后贺拔胜懊悔不已,叹曰:“今日之事,吾不执弓失,天也。”
装甲、长槊,杀伤力大的同时,天生就用不了弓箭,完全看你如何取舍了。反正自中唐以来,使用轻装甲、角弓、短兵器的骑兵开始渐渐流行,即“腰弓髀槊,独舞铁挝陷阵”。
当然在今天这个战场上,具装甲骑却大有用处。
平坦宽阔的草原上,双方的骑兵快速接近,向以勇力称之的杨弘望紧握两丈有余的超长马槊,大声呼喝。
身后的铁鹞子有样学样,扯着大嗓门咆孝着,配合重甲、长槊,在对面的回鹘骑兵眼里,简直就如天神一般,下意识就想避开。
杨弘望哈哈大笑,脸色愈发狰狞。
不断有箭失落在身上,但几乎都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
战马继续提速,长槊瞄准迎面而至的敌人。
“杀!”杨弘望怒吼一声,森寒的刃尖直接捅入回鹘骑兵的胸口,高高举了起来。
“杀!”如刀切豆腐一般,四百余骑铁鹞子直接冲入敌骑阵中,挡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
最勇勐的数百回鹘精骑,竟然一个照面就纷纷落马,一身本事未及使出便死于非命。
夜落纥默啜大惊失色,直接拨马转向一侧,连带着身后数百骑也跟着转向避开。
杨弘望一边前冲,一边挥舞着马槊,如横梁一般连续扫倒数人。
回鹘骑兵不断射箭,人、马身上白花花一层箭羽。
他哈哈大笑,丝毫不惧。带着四百多铁鹞子,哪里人多就往哪冲。
长槊一刺、一甩,一具尸体飞出去。
长槊一舞、一拍,回鹘骑兵纷纷躲避。
铁骑军突骑都紧随着冲了上来。他们先是在马上射了两轮箭,随后收起角弓,从马鞍左侧的槊套中抽出短马槊,顺着豹骑都一路冲开的缺口,不断冲杀、搅动,将这个缺口慢慢扩大。
鲜血飙飞,尸落如雨,猝不及防的回鹘三千中军,一时间遭受了重大伤亡,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大帅,虏骑竟如此不经事!”在高台上观察的陈诚激动地说道。
“不是不经事,事实上他们还是很不错的。箭术精绝,骑术高超,也悍勇敢战。只不过被豹骑都冲破了前阵,队形散乱,随后又被突骑都杀入,阵不复阵罢了。”邵树德也松了口气。
以步兵打步兵,他根本不怕。但骑兵对骑兵,还是以善战闻名的回鹘骑兵,他也不知道到底会打成什么样子。
如今看来,这数千回鹘骑兵底子是不错的,只不过没有防备具装甲骑的冲击,一时间吃了大亏,被打散了阵型。
如果下次有备,就可以利用己方机动性强的优势,使用夹射战术,具装甲骑很难玩得过他们。
重骑兵的局限性还是太大,这玩意不能多,一千骑足矣!
两人说话间,豹骑都已经冲透了回鹘中军本阵。杨弘望大吼一声,拨转马首,带着铁鹞子复又冲了回来。
回鹘骑兵还没有放弃,其中数百骑在军官的呼喝下,分成两拨,试图包抄至豹骑都两侧,利用机动性驰射,耗死这支具装甲骑。
不过他们失算了,铁骑军很有默契地屏护住了豹骑都左右两翼,护卫着他们继续前冲。
“杀!”杨弘望一马当先。
肩高腿长的战马喘着粗气,驮载着背上的铁甲“怪物”,又冲进了回鹘骑兵阵中。
夜落纥默啜刚用铁骨朵砸死了一名铁骑军队正,还没来得及高兴,眼角瞥见豹骑都冲了过来,顿时暗叹一声,直接带着亲随奔向战场西侧。
背嵬都两千余骑从右翼包抄了上来,趁着回鹘骑兵的混乱,使用骑弓抢射了数轮,对面惨叫连连,落马者不知凡几。
“轰!”豹骑都、突骑都千余骑又冲了进去,挡者披靡,纷纷落马。
刚刚聚拢了起来的回鹘骑兵又被冲散了。
夜落纥默啜悲叹一声,带着人就往战场外围撤,今天是打不下去了。
而主将的撤退,使得尚在战场上的回鹘骑兵失去了战意,各自亡命而去。
背嵬都一部数百骑从外围游走而过,追上了溃逃的回鹘骑兵后阵,骑弓射、标枪投,眨眼间便袭杀数十人,再次加剧了他们的混乱。
此时从空中俯瞰下去,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数千唐军骑兵大体上还维持着阵型,呈追杀态势。而回鹘骑兵已经被割裂成了好几块,心无战意,亡命奔逃。
这一仗,大局已定,连预备队都未派出,回鹘骑兵便已四散奔逃。
其实他们也没死多少人,最多六七百骑,但心胆俱丧,非得收容整顿一番才能复战。
豹骑都冲阵之威,竟至于斯!
“传令,铁骑军诸将士换马,一路追击。不要管财货、牛羊,以杀伤敌军为要。另,嗢末诸部,也看了这么久戏了,该出动了!”邵树德仍站在高台上,望着回鹘骑兵溃逃的身影,下令道。
“遵命。”
这一仗,赢在了出其不意上。
一个原本已经快被淘汰的兵种,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取得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其实邵树德知道,他的铁鹞子,比起南北朝时那更加病态的具装甲骑,还是有所不如的。包括后世金国所谓的铁浮屠,比起南北朝那装备了重型铠甲、重得顿入土里后靠自己都取不出来的超长、超重型马槊,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南梁羊侃所使用的马槊,长度达5.88米,直径超过0.1米,几乎就是细一点的树干了!
人家那会敢直接冲阵列完整的重甲步兵方阵,你敢吗?这就是区别。
当然了,回鹘人只要回过神来,完全可以想出对付铁鹞子的办法,南北朝的重骑兵多次栽在轻甲骑射手面前。但这会他们没机会了,败了就是败了,心无战意,一路奔逃,路上不知道还要被俘杀多少人。
“陈副使,可知这股回鹘骑兵为何北上阻遏我大军?”下了高台后,邵树德问道。
“自是为了搬运丁口、财货,善财难舍嘛。”陈诚笑着答道。
“其欲遁逃,气势本就落了一筹。如今骑军交战,又大败而回,心胆俱丧矣。”邵树德翻身上了战马,道:“某欲全军压上,南下追敌。李仁美想得倒是挺美,今日便要让他知道,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是何滋味。”
“虏骑贪婪,不知进退,今日定然要吃个教训。”
“凉州城这里,还需陈副使坐镇,为某稳住局面。”六百亲兵已陆续汇集至身侧,邵树德一甩马鞭,道:“编户齐民之事,切勿停下。有今日大破回鹘之威,这凉州五县之地,某不信还有人敢不从。”
“定不负大帅所托。”陈诚行礼道。
六百骑如一阵风似的奔向南方。
高台附近的天柱军七千步骑,也在李唐宾等人指挥下,快速变换阵型,向南进发。
此行,当衔尾追杀,扬我朔方军之威名!
第十六章 时机成熟
乌姆主第一时间得知了夜落纥默啜战败的消息。
愤怒欲狂的他差点直接斩了逃回来的溃兵。
五千精骑,战死千余。再去掉伤重不能行走的,以及逃窜时走散了的,能够回来的不过三千人罢了。
“可汗,此时不能犹豫了,当放弃财货、牛羊、丁口,果断西撤。”摩尼法师第一时间进言道。
乌姆主的脸上现出挣扎犹豫之色。
“可汗,请下决断。”
“财货、丁口、牛羊全扔了。”乌姆主痛苦地说道:“马匹可以带上,全军西撤,以最快速度返回甘州。再派人知会下六谷蕃部,让他们不要犹豫。有马的人赶快撤,撤到甘州。这里,我管不了了。”
其实算算手头的兵力,未必不能再与邵贼战一场。但问题在于,大伙士气已泄,必须喘息整顿一番,方能再战。
古来征战,不光草原人,汉人大军往往也是如此。几路出击,其中一路与敌对峙,可能还稍稍占了点上风,士气很盛。突然听闻另一路战败,立马军心动摇,无力再战,只能撤退。甚至在撤退过程中还被原本士气低落的当面敌军追杀,损失不轻。
城南之战,五千精骑被打得落花流水,士气已然受到影响,此时确实不宜再战了,否则再败的可能性很大。
军心,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六谷吐蕃不愿意走的,就别管了。”乌姆主又强调了一遍,看来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命令既下,各部纷纷行动。
乌姆主站在原地,又好好想了想。
“把默啜叫过来。”
夜落纥默啜很快过来了。
乌姆主用凶狠而危险的目光看着他,良久后才道:“默啜,你损失了很多兵马逃回来。我本来要杀了你的,但现在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可汗宽厚仁慈,仆感激涕零。请可汗下令,若无法完成,愿受万马践踏之刑。”夜落纥默啜跪在地上,说道。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无比,乌姆主皱了下眉头,道:“你附耳过来。”
此时的浩门谷外,杀声震天。
远远监视的回鹘骑兵已经撒丫子跑路,一直想夺回家人、牛羊、财货的吐蕃军士傻眼了。走也不是,逃也不是,为难不已。
不过很快,杨悦帮他们做了决定:还是逃吧!
白家、闾马、拓跋三部的牧民从营内气势汹汹地杀出,将气势有点低落的吐蕃人往外赶了一赶。
随后,新泉军的步骑开始至营外空地上列阵。看着他们严整的队列以及明亮的盔甲,吐蕃人丧失了最后一点意志,转身就跑。
当然也有投降的,但不多,寥寥千余人罢了。
闾马起带着数十亲信,冲得贼快,堪比他当年在渭州城下冲锋的速度。
战马所过之处,刀砍斧斫,残肢断臂乱飞。
闾马起抬眼望去,远处的河谷地上,到处是西逃的吐蕃军士。
有马的骑兵或许还可以逃出生天,没马的步卒能逃到哪里去?
三部牧民们这些日子被逼在浩门谷大营内,时不时出营与回鹘、吐蕃联军战上几场,损失相当不轻。本来士气有些低落,都快怀疑人生了,但对面的吐蕃、回鹘居然大乱,要西逃了,可见赞普在凉州打了一场胜仗。
另外,洪源谷那边的冲天烟柱大伙也看到了,吐蕃又被偷了老家,士气崩溃。于是三部牧民们一个个士气爆棚,嗷嗷叫着冲了出来,追杀没有斗志的敌军——打顺风仗,便是流民也很神勇,用这些牧民追杀溃敌,正当其时也。
杨悦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完毕,翻身上马。
都虞候范河快步而至,道:“军使坐镇大营即可,追击敌兵之事,便由末将代劳吧。”
“你会追个屁!”杨悦怒道:“看不起老夫?虽已五十有余,然一顿能吃半个羊腿,不比你等差。让开,老夫要亲斩几个贼酋首级。”
“军使,谷内尚有万余吐蕃老弱俘虏,牛羊十余万,非得大将镇守不可!”范河笑道:“便将机会让给末将吧。”
“不行,一起走!”杨悦笑骂道:“甄副使便带着步卒留守吧。咱们这还有数百骑卒,走,一起追,杀他个人仰马翻。”
“杀他个人仰马翻!”范河大笑,很快便去聚拢骑卒。
洪源谷内,气氛肃杀。
丰安军、经略军各五百骑卒,外加梁汉颙带来的千余蕃兵,刚刚与从北边过来的吐蕃人冲杀完。
“汝等家卷、牛羊,已送往兰州。灵武郡王仁慈,不伤人命,尔等还犹豫什么?若速降,不究附逆之罪,还可与家人团聚。”几个大嗓门的蕃骑被派到前面,大声呼喊着。
王虔裕仔细观察着,发现此言一出,吐蕃阵中顿时起了一阵混乱。
这些应该都是庄浪谷、洪源谷二部的牧人军士,与他们这边人数相当。
若在平时,即便扣了家人,只要不推到阵前让他们看到,想招降也没那么容易。但这会是什么大背景?回鹘战败遁走,唐军全线追击,不降,又不走,等死吗?
“回鹘大败,死万人。大唐官军五万,奋勇追击,扫荡残敌。尔等就这么点人,难不成还能翻盘?此时若降,皆无罪。若迟迟不降,待大军一至,立成齑粉,家人亦被发配为奴,任人蹂躏。如何抉择,不难也。”
在大嗓门不断的宣传攻势下,很快便有一个、两个吐蕃人下马弃械,但还有一些人在犹豫观望。
“降不降?”丰安军、经略军的骑卒们用马槊顿地,齐声怒吼。
弃械的声音越来越多,很快两千多人都下了马,跪在一旁。
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有从众心理。有了起了头,就会慢慢传染他人,到了最后,就是两千人一起弃械跪地,场面颇为壮观。
“把他们的马匹、器械收缴了,人打散,分批送往兰州。”王虔裕下令道。
吐蕃六谷部的降顺丁口,无论男女老幼,应该是没法留在凉州了,多半会被强制迁徙到朔方镇去,编户齐民。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种地,更多的人会放牧,好好管束一番,未来都可持续不断地提供财货、钱粮。
人,也是一种资源。
“其余人,出谷,向西追击溃敌!”王虔裕理了理行装,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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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树德带着天柱军慢慢行军着。
两条腿的人,到底没有四条腿的骑兵快。天柱军的六千步卒,基本是赶不上趟了。
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用步兵打仗,是真的吃亏。
国朝盛时,五十多万大军里编制了十六万骑兵,剩下的四十万步卒中的相当一部分,也是会骑马的。
一旦战事紧急,经常调拨马匹给步兵,让他们快速机动。到战场上,战队列阵,驻队收拢马匹,有条不紊。
盛唐有这个底气,诸马监加起来养了百余万匹马,后勤能力也强。
邵树德想了想,以朔方十州、陇右八州、邠宁三州的本钱,应该是支持不起大规模的骑马步兵的,至少目前看不到希望。
西北汉子,会骑马的比例其实挺高的,可惜了。
进军途中,不断收到各部递来的军报。
邵树德翻阅完毕后,突然道:“卢书记,写一份命令书。”
卢嗣业立刻下马。亲兵搬来桉几、笔墨纸砚,开始磨墨。
“俘虏之六谷蕃部丁口、牛羊,全数发送胜州,编户齐民。”邵树德说道。
卢嗣业飞快落笔。
关北四道合一后,金河县(振武军城)被并入胜州。该州辖榆林、河滨、金河三县,理所为榆林县。
该州目前不过三万余口,开垦了两千多顷土地,可谓地广人稀。
但底子真的不差,尤其是金河县所在的前套平原,北魏年间可是大量种地的。国朝的振武军也灌田四千余顷,可惜渐渐荒废了。
现在已经俘获了一万五千余六谷吐蕃,正好全部迁移过去,充实当地户口,将长满杂草的沟渠利用起来,且牧且耕。
前套平原,以前不敢移民过去,因为当地很可能成为战争前线。但凡事要考虑长远,万一今后需要用兵于彼处呢?户口殷实了,粮食、牛羊就多,就更能支撑起大军作战。
从外地调运粮草,终究需要成本。能就近解决一部分,也是好的。
什么?李克用的想法?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最近正在整顿兵马,准备攻昭义河北三州。
这个机会是孟方立给的。
去年河东攻邢州等地,张全义、李罕之反目,宣武军北进,李克用不得不退兵。孟方立居然以为自己行了,于是派三万大军攻入河东,结果在辽州惨败,主将奚忠信被俘。
这就是孟某人飘了,三万大军葬送,感觉好受吗?
今岁李克用再遣兵进攻,不知道还能不能挡得住。
河北三州,保守估计三四十万人还是有的,李克用急着吃下,可以理解,这对河东来说是一粒名副其实的大补丸。
在胜州垦田,便是邵树德的未雨绸缪之举。
照目前这个形势,一旦灭了孟方立,李克用很可能转兵北上,攻赫连铎。
大同军现在就是朔方与河东之间的缓冲区。
缓冲区消失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难说。
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第十七章 破骑
大风刮起,砂砾击面,天气一下子恶化了起来。
“可他妈等到这好天气了!”李绍荣大喊一声,带着部众拍马而出。
杨弘望则稍稍松了口气。
回鹘人是个不错的对手。在凉州城南吃了具装甲骑冲锋的大亏后,很快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们认识到了自己在近距离搏杀方面的短处,因此果断拉开距离,靠着超卓的机动性,灵活驰射。有的箭法精准的,甚至可以直中面门,让他们这些乌龟般的重骑兵苦恼不已,渐渐沦落为需要别人保护的花瓶。
这些回鹘骑兵,其实都是好兵!
若能收编之,用中国之法善加训练,便是一支骑军劲旅。
尤其是一些箭术超卓者,神乎其技,有当年贺拔胜的影子了:“长于丧乱之中,尤工武艺,走马射飞鸟,十中其五六。”
对付这些拼尽全力袭扰、拖延他们的回鹘精兵,靠突骑都那些长于近战搏杀,骑射水平只能说合格的骑卒,怕是不太够。只有背嵬都那些擅长中距离骑射、近距离投短矛,且近战厮杀也不弱的精兵,才堪敌手。
不过这会狂风大作,沙尘骤起,形势就又不一样了。
李绍荣从枪套冲抽出短马槊,借着风沙的掩护,直接冲到一名手持骑弓的回鹘骑兵面前,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如大人戏小孩一般,轻轻一捅,敌兵尸体顿时滚落马下。
突骑都的军士们呼喝着赶上。
在这种天气中,弓箭威力大减,近战骑兵得以充分发挥优势。因此,在稍稍冲杀了小半个时辰后,回鹘人便丢下了数十具尸体,不敌退去。
战斗结束之后,李绍荣也不急着追赶,而是下令收拢队形,稍事休整。
他们已经冲到西大河谷这一片了。
距离凉州城南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铁骑军、豹骑都及数千嗢末骑兵一路追击,在洪源谷附近再次击败回鹘人,斩首三百余级。
面对这种棘手的局面,乌姆主终于放弃了带着战利品回甘州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招呼六谷吐蕃跟着他们一起逃窜。
而为了掩护部众,他们不得不且战且退,拼命袭扰、阻滞追兵。眼前这一幕,便是回鹘、吐蕃联军迟滞行动的一角。
但有用吗?
没多大用处,说不定到最后还是坑了自己。
部落里那么多老弱妇孺,牛羊财货,怎么可能跑得快?乌姆主还是没能彻底放下,或者他没法说服自己的吐蕃盟友,导致了如今这么一个不断撤退、不断消耗的被动局面。
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听着像是有千余骑,李绍荣脸色一变,再度翻身上马。周围的骑士们也有样学样,纷纷上马,从鞍袋中抽出马槊、铁槌、斧子、马刀、狼牙棒等近战兵器。
“副将,是自己人!”有人说道。
李绍荣不为所动,已经把弓取了出来。
还好,来的真的是自己人。
折嗣裕带着大队骑卒奔了过来。
“见过军使!”李绍荣下马拜道。
“为何停下?不知道李仁美还在奔逃么?”
“禀军使,激战良久,军士们急需休整。”
“回鹘人怎么不要休整?不许休整,继续追!”折嗣裕大手一挥,下令道。
军士们面有难色,但还是纷纷上马了。这也就是邵大帅的军队,换成河北军士,大将是万不敢这么逼迫的。
看着渐渐远去的突骑都士卒,折嗣裕突有所感。
这次若讨平甘州,当向大帅建言,抽取回鹘精锐,带回灵夏入军。
从汉代以来,草原骑兵便有三大优势、三大劣势。
骑术优异、箭术精准、吃苦耐劳,是三大优势。尤其是这个吃苦耐劳,汉军能千里奔袭,已经很能吃苦了,但发现匈奴人比他们更“牲口”,风霜雨雪,全然不惧,忍饥挨饿,爬冰卧雪,寻常事也。
草原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出来的。
而草原人一旦进入汉人地界生活,不需多久,基本上第二代人就会失去这种吃苦耐劳的能力。
如果把甘州回鹘的精兵都抽走,一方面可以防止他们叛乱,一方面也给大帅东征西讨提供本钱。想想看吧,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能忍饥挨饿,顶着风霜雨雪,千里机动,从一个战场突然出现到另一个战场,这是多大的优势?
“继续追击吧,回鹘人多半要抛弃六谷吐蕃,独自逃窜了。”折嗣裕一声令下,千余骑兵离开了战场,继续向西,渐渐消失在了风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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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县外,出征大军刚刚领完赏赐。
五十九岁高龄的张淮深亲自领兵出征,共计蕃汉兵马七千有余。
这一次,他顶着镇内巨大的压力,反对的声音可谓铺天盖地,尤以张淮鼎一系为甚。
本来他甚至以为出不了兵的。可谁成想,在关键时刻,镇内影响力举足轻重的粟特人居然支持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是看中了丝绸之路转移到南线后,巨大的商业财富吧。
之前回鹘人一直抢劫过路的商旅,如果能讨平,这条路确实会太平不少。
可能也有些别的原因,比如不想看到本地豪族索氏、李氏、阴氏取得大权。
但不管怎样,曹氏、安氏、康氏、翟氏等粟特系大族,以及龙家一系的龙氏,都态度鲜明地发声支持,张淮深又实际掌权这么多年,最终力排众议,确定了出兵这件大事。
东边的消息已经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
朔方军已占凉州,大破嗢末,甘州回鹘可汗李仁美率万余众赴凉州,与六谷吐蕃联合,窥伺州城,眼看着又一场大战要爆发。
当然这些都只是出兵的一部分理由。还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张淮深不好明讲,但大家心里有数。
如今的敦煌城,暗流涌动。
朝廷授予张淮深沙州节度使旌节,确实是一记厉害的杀招。
既让镇内一些人绝望癫狂,因为张淮深确实是正牌节度使了,同时也给予了他们希望,因为仅仅只是沙州节度使,只辖沙州一地。
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教唆。
张淮深看得很清楚,敦煌城并不怎么安全,因为各大家族势力犬牙交错。与其相比,军队还要更单纯一些,毕竟是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地方,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也提拔了不少将官。这些人不敢说多忠心,但至少没有害人的心思。
只有掌握了军队,只有领兵在外,才能让一些人投鼠忌器,才能压制更大的混乱事件。
索氏、阴氏、李氏不是傻子,一旦真在城里做出什么事情,异日张淮深率大军班师回来,他们如何自处?
七千五百大军,骑兵超过了三千。离开敦煌后,将一路向东,内线行军三百里至玉门关,附近就是瓜州理所晋昌县(今甘肃安西县苦峪城)。
从瓜州往东又三百里,可至肃州理所酒泉县。
张淮深亲自带着骑兵先行,大将索勋带着步卒及车马在后面慢慢行走。
四月初五,归义军骑兵抵达了肃州,而此时索勋所领之步卒还未抵达玉门关。
肃州刺史、龙家首领龙就亲自出城相迎。
“龙刺史,东面可有消息传来?”甫一见面,张淮深就问起了他最关心的消息。
龙就看着皱纹满面、银丝散乱、一脸风尘之色地张淮深,摇了摇头,道:“只听闻朔方军在凉州城外与回鹘、吐蕃联军相持,其余一概不知,但乌姆主确实尚未回返甘州。”
肃州龙家的实力,其实只比归义军稍逊,咬咬牙,万余兵马还是拉得出的。
龙家部落本焉耆人,吐火罗人后裔。从西晋时期开始,焉耆国王便一直是龙姓:“武帝太康中,其(焉耆)王龙安遣世子入侍。”
国朝在其地设都督府,为安西四镇之一。
安史之乱爆发后三十余年,僧人悟空由天竺回国,途径焉耆停留三月,其国主名龙如林:“次至乌耆国(即焉耆国),王龙如林、镇守使杨日佑延留三月。”
此时的安西四镇,尚在大唐手中。
但随即吐蕃与回鹘之间爆发了对安西的争夺战。回鹘怀信可汗率军大败吐蕃,“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四面合围……尸骸臭秽,非人所堪,遂筑京观。”
吐蕃惨败退走之后,曾经被他们控制的焉耆成为回鹘的属国。
但部分焉耆人因为协助吐蕃与回鹘大战,不敢留在当地,于是在国王龙农廓的带领下,跟着吐蕃一起逃走——嗯,一同跑路的还有曾经居住在北庭的沙陀部落,他们同样是吐蕃的仆从军。
吐蕃人将焉耆、沙陀安置到了北道德论所辖的甘、凉二州。
这对难兄难弟部落定居下来后,龙家部落首领(仍以国王自称)任吐蕃北道德论辖下的陇道将军,沙陀首领朱邪尽忠被授予大论的职位,不过后来又跑路了,原因是:“吐蕃寇边,常以沙陀为先锋。”
焉耆人留了下来,原因是:“神圣赞普见相次,宝贝金帛每年赐。”
两个难兄难弟,一个被当先锋消耗,一个受到赞普接见,每年都给很多赏赐。沙陀人的内心,应该是崩溃的。
吐蕃赞普遇刺,国中大乱后,龙家趁势崛起,控制了嗢末、吐谷浑、党项甚至是吐蕃部落,从归义军手里抢来了甘州、凉州。
后来凉州城被朝廷派兵控制,嗢末又崛起,龙家势力算是被彻底清除出了凉州,不过当地仍留有一些龙家部落,依附于嗢末。
再后来回鹘崛起,龙家势力又被清除出甘州,当地的龙家部落依附于回鹘。
于是龙家奔逃肃州,名义上向归义军纳贡。
说起来,龙家其实挺菜的。人多,兵多,但战斗力一般,长项可能就是养马、驯马了。也不知道史书上说“其人轻锐,健战斗”是怎么来的,或许曾经打仗很厉害吧,但这会确实不太行,安稳日子过多了。
“甘州空虚,某是准备搏这一次了,龙刺史是个什么章程?”张淮深与龙就一起进城,路上问了起来。
“刚才人多口杂,有些事不方便透露。”回到州衙后,龙就摒退众人,小声说道:“张仆射来得甚是时候,昨日有陇右镇小校前来肃州,言有大军将出大斗拔谷,偷袭甘州,邀我等一起进兵。”
陇右镇,大家都知道那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附庸,连当地的军队亦是朔方军。
“从肃州往东至甘州五百余里,若全是骑兵的话……”张淮深琢磨了起来,似乎有些心动。
龙就不说话,耐心等待。
“龙家可出多少骑卒?”张淮深突然问道。
“若是征甘州,可出骑卒五千。”龙就答道:“州内还有吐谷浑、党项、吐蕃、回鹘、汉人部落,若愿集兵,万五千骑唾手可得。”
张淮深眼神一凝。肃州龙家,实力恢复得那么快?那些部落,龙家能全部控制吗?
“到底能出多少?”张淮深追问道。
“五……五千。”龙就有些尴尬。
张淮深有数了。肃州的那些部落,虽然奉龙家为主,但实际是同盟关系。让他们一同出兵,怕是没那么简单。
“还是兵多一些好。”张淮深道:“回鹘男子,高过车轮即可为兵。甘州那边,某觉得应有五六千骑防备着咱们。若有警,大肆征召男丁入伍,再凑个万余步骑不成问题。某带来了三千骑,龙刺史能出五千骑,若能再从土浑等部中召集五千骑,辅以大斗拔谷所出之朔方军,就差不多了。”
“这事某来想办法。”沉吟许久之后,龙就心一横,说道:“回鹘人欺负咱们这么久,也是时候把账算清楚了。”
第十八章 追击与布置
文德二年四月初八,天宝县(今永昌县西)西北的删丹岭上,幽深寂静。
这里是河西走廊的一处高点,挡军道之要,北魏年间曾置城塞,遣兵守御。
为什么挡军道之要呢?因为凉州不是一般的内地州县,水资源没那么丰富,大军出动,必须要有饮水,删丹岭恰好就有。
阴山的一些缺口谷道同样如此。
明明山间孔道那么多,为什么大家都集中走某一条呢?很简单,沿途有“突泉”,利于饮马,同时也足够宽阔,可以通行马车。
删丹岭也是这么一处,它还有个别名叫“水泉子”。
嗢末鲁氏宰相鲁彦率五百余骑一路追击,冲到了删丹岭之上。
而在山下,还有近两千骑兵在慢慢汇集。他们来自嗢末、吐谷浑、龙家、粟特等部,压阵的则是背嵬都一部四百余骑。
至于一人三马,理论上机动力不弱的豹骑都,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游动在删丹岭以东的回鹘骑兵已经不成气候,或驱或杀,剩不下几个了,再也不可能对追击大军的后勤补给线造成威胁。
现在,朔方军需要控制删丹岭,让追逃大军从这个最便捷的通道过去。
“嗖!”一箭袭来,擦着鲁彦的肩膀,钉入其身侧的一名骑士胸口。
骑士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没等鲁彦反应过来,更多的箭失飞来。随后,山谷、溪涧两侧冲出了大队骑兵。
在这复杂的地形之上,回鹘人完美地保持了身体平衡,弓弦连响,嗢末骑兵纷纷坠马。
上山下坡,对骑兵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上山时身体要前倾,下山时要后仰,地形又复杂,还要不断做出其他调整动作。射箭、厮杀非常不便,汉人骑兵做不到,但汉时的匈奴做到了,此时的回鹘人甚至做得更好。
草原骑兵的三大优势:骑术好、箭术好、吃苦耐劳;三大劣势:装备差(缺乏远距离劲弩、缺乏防护铠甲,甚至使用骨箭)、近战搏杀技能弱、组织度低下。
不过这也不绝对。
此时的回鹘骑兵,装备还可以,虽然比较缺铠甲。组织度也比一般的草原部族强。近战搏杀确实是短板,但三大缺陷弥补了两个,又是在复杂地形上,完全不需要近距离格斗,一下子就衬托得他们如天神下凡一般。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断后伏击!
嗢末骤然遇袭,死伤惨重。鲁彦看着纷纷落马的自家子弟,悲愤无比,追得太急了啊!
“大相快走!”随从们拉着鲁彦的马缰,拥着他往山下退去。
山下诸部骑兵见了,不用人吩咐,立刻四散开来。
草原骑兵作战,与中原大不相同。
地方太大了,回旋余地太大了!
匈奴面对进攻草原的汉军,就四散开来,数十骑一股,利用己方骑射能力强的优势作战。
而汉军的骑兵,干脆“下马地斗”,用强弩远距离驱逐、射杀。
双方斗智斗勇,极力扬长避短,互有杀伤。但到了最后,还是汉军更胜一筹,因为你匈奴的部落大帐总不可能跑得像马一样快吧,一旦被我找到,你就没法四处游斗了,老老实实和我决战吧。
回鹘人的大帐在甘州删丹,删丹岭则位于凉州天宝,暂时没有必守之处,因此得以利用此处复杂的地形,伏击完毕后,再以小规模缠斗的方式厮杀。
大规模骑兵列阵作战的苦头,他们已经在凉州城南吃过了,根本不想吃第二遍。
一名回鹘骑将角弓连发,射落了三名嗢末骑兵,随后一夹马腹,又缀上一人,手中铁骨朵奋力砸下,直接将人击落马下。
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冲锋的过程中,地面崎区不平,但他的动作一点都没有走形,完美地通过人马之间的借力与结合,完成了这一次击杀。
若是李绍荣在此,估计也要赞叹。他曾经嘲讽过宣武军半途出家的骑马步兵骑术差,但这个回鹘骑将的马术,似乎比他还要高明一些,不得不让人感叹,术业有专攻。咱们别和打小骑马放牧的草原人比骑术,注重发挥自己的优势就行了。
战斗在继续。回鹘骑兵趁着伏击得手的气势,一路追杀,直冲到了山下。
“嗖!嗖!”箭失横飞,惨叫连连。
双方的骑兵,没有任何阵型,就在草原上中距离骑射,不断地兜着圈子。
背嵬都的人冲了上来。
数百骑分成两拨,突然绕到最大的一股回鹘骑兵两侧,在中距离上连连发箭。
经典的夹射战术!
回鹘骑兵直向前冲,结果迎面飞来数十根投矛,十余人不声不响地坠落马下。
剩余的人继续加速,试图冲出背嵬都骑卒的夹射圈子。
但投完枪的背嵬都精卒又从枪套里抽出较轻便的两米短马槊,丝毫不惧,直接冲了上去。
马槊入肉声、刀枪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临死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回鹘人缺乏铠甲,近战时很吃亏,一下子就被击散了。
夹射还在继续。
背嵬都军士中距离上的骑射本领不比回鹘人差,近距离还多了个投矛的绝活,面对面厮杀时还有铠甲保护,因此这一股百余回鹘骑兵直接就被他们磨死了,而自身伤亡不过二十余。
草原上中小规模的骑兵缠斗,别看没有大型骑兵集群冲锋那么壮观,但血腥程度尤有过之,伤亡人数也不会少的。
背嵬都的精兵,之前一直被擅长近战肉搏的各军骑卒嘲笑,此时直接体现出了价值。
即便去了中原,在大片旷野之上,遇到中小规模的敌军骑卒,他们也有优势。
至于大规模的骑兵集团,我不打就是了,那是各军属骑兵的事情。他们中的相当部分人放弃了骑弓,使用笨重的长马槊,为的就是配合步兵作战。
铁骑军是离合之兵,没有义务配合任何人。
冲下山的回鹘骑兵很快被剿灭干净。
“上岭!”一名背嵬都副将下令道。
值凉州大胜之威,朔方军的命令还是很好使的。嗢末等部的头人开始聚集骑手,沿着平坦的缓坡往上冲。
之前是吃了伏击的亏,此时回过神来,开始利用人数优势远射,一点点往上攻。
还是缺骑马步兵!这个时候若有数百手持步弓、强弩的步卒,哪用那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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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丹岭以东的草原上,大队骆驼正在行军。
这些都是动员起来的凉州诸部贡献的,携带着粟米、豆子、箭失,拼命往前方送。
在驼队旁边,还有大批车马正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车马上载满了财货,数万男女老幼麻木地跟着,面色疲累。
他们都是被回鹘人放弃的各部俘虏,以嗢末为主。此外还有许多六谷吐蕃部众,这些都是降人了,部落里的精壮都不知道去哪了,有人说被回鹘人裹挟走了,估计是吧。但留下这么多老弱,可不就被别人俘虏了?
没说的,又是两万余六谷吐蕃,全部发往胜州三县,编户齐民。
至于解救的嗢末妇孺,则是控制正在追击回鹘骑兵的嗢末诸部的利器,暂时全安置在凉州的姑臧、神鸟二县,同样编户齐民。
邵树德带着天柱军七千步骑行走在前往甘州的驿道上。
现在的战场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铁骑军、豹骑都及诸蕃部人马,总计一万七千余骑,正分成数个梯次,向西追击溃逃的回鹘、吐蕃联军。
回鹘人一开始派出小股骑兵不断袭扰、迟滞追击大军,不过效果都不是很明显。到了最后,乌姆主终于绝望了,放弃带着吐蕃部落民一起西逃的想法,而是裹挟着其精壮,乘马西走。
这人,也真有意思!
一开始想带着俘虏、牛羊、财货一起走,后来发现不现实,凉州大败之后,唐军全线追击,于是放弃了这些,转而说动六谷吐蕃一起跟着迁徙。
但这同样很慢。在迟滞行动没有效果之后,乌姆主终于认清形势,放弃了六谷吐蕃妇孺,只带走精壮。
来回折腾,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是个煞笔吧!
“大帅,丰安军游奕使王将军来了。”亲兵十将陆铭策马过来,禀报道。
“让他过来。”
王虔裕很快赶至:“见过大帅。”
“王将军,此战突袭洪源谷、庄浪谷,瓦解敌军心,居功甚伟。”邵树德说道:“你部还有多少人?”
“丰安、经略二军近千骑卒,另有蕃骑一千。”
“可有短马槊或骑矛?”
“有一些将士带了角弓,有短马槊。”
“不要带长马槊了,携带短马槊和角弓,立刻追击回鹘人。”
“遵命。”
追!尽最快速度追!这是如今的首要任务。
国朝骑兵,秉承南北朝遗风,使用的马槊较为粗长、笨重,槊刃也长,比后世明清的骑枪重多了,因为骑兵的训练方向就不纯是马上刺杀——马槊的武艺,和骑矛、骑枪是不一样的,要更复杂全面一些,培养成本也更高。
马鞍旁悬挂的,一般是短马槊,长马槊只能手持,这就注定他们很难离开辎重部队独自行军。
如今要追击回鹘,自然要使用更为轻便的长兵器了,以便携带弓箭杀敌。
以后,是不是要改革传统的骑兵训练科目?马槊,是不是可以淘汰了?
邵树德其实有个计划,此战如果能讨平甘州,那么就在甘州回鹘内大肆征兵,专门组建一支骑兵部队。
这支部队的骑术底子很好,箭术也很高超,再专门制造很轻便廉价的骑矛配备给他们做长兵器——对,就是被很多马上武夫鄙视的过于轻便,以至于没大规模流行起来的骑矛。
如此专门训练几年,看看到底是使用轻便骑矛的骑兵部队好使,还是使用长马槊的骑兵好使。
如果性价比够高的话,以后干脆别整马槊了,连弓都没法兼用。更他妈难练,槊刃就长六十多厘米,前部重得要死,训练时间比骑矛长多了,想要精通更难。
王虔裕走后,邵树德又想了想还有哪些骑兵没被派出去。
“杨悦呢?现在在哪?他手下三千多蕃汉骑卒呢。”他问道。
第十九章 西路
广袤的草原上,数千骑正在快速奔袭着。
在付出重大代价后,嗢末人攻克了删丹岭。随后,大量骑卒如开闸洪水一般,沿着弱水水系向前突袭。
嗢末人很快落在了后面,因为他们的马掉膘得有点厉害。
骑兵追击战,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追击中的战马,不可能全吃草,得和粮食混着喂,最好全吃粮。草原缺水,还要沿着相对固定的路线行军,不然途中可能因为饮水贵乏而渴死。
另外,如果不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就需要走走停停,马比人容易累!
铁骑军一人双马,备用马匹上带了许多豆子和食水。食水自己吃,豆子用来喂马,因此还维持着一定的速度,并且慢慢追上了落在后面的回鹘骑兵。
铁骑军像切蛋糕一样,时不时冲杀上去,截住一股回鹘骑兵,将其与大部队分割开来。
他们的战马没有甲,但人有甲,配合也默契,无论是突骑都还是背嵬都,其实力都很强。不过总体而言,回鹘人更讨厌背嵬都,因为他们的骑射本领很强,死死地克制着己方。
杨悦如今就截住了一股回鹘骑兵,可能还有少量六谷吐蕃,大概四五百人的样子。
回鹘人不断打马,然后回身射箭。
手持藏矛的蕃部骑兵想拉近距离,但做不到,被人像放风筝一样傻傻地吊着。
草原广阔,一望无际,回鹘人的这种战法确实很恶心人。牢牢维持着最适宜他们作战的中距离,靠弓箭杀敌。
不过蕃部骑兵还有人帮忙。
新泉军都虞候范河带着将近四百骑卒,绕到了回鹘人前方,试图阻拦。
拓跋部、白家部的骑卒也两翼包抄,硬是凭借人数优势,稍稍遏制了一下到处乱窜的回鹘骑兵。
而一旦他们的活动空间被大幅度挤压,骑射战术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杀!”双方很快短兵相接,范河手持马刀,与一名回鹘骑将战在一起。
闾马部的骑卒冲到外围,弃矛用箭,时不时射落一人。
近战搏杀装备吃亏,打不过别人,外围还不断被偷冷子放箭,回鹘骑兵越战越没有信心。在被击杀了数十人后,他们不管不顾,硬冲着逃了出去。
“换马!”新泉军士卒携带了不少从浩门谷、阳妃谷搜罗到的吐蕃战马,翻身上去之后,只一会就凭借马力优势追上了溃逃的回鹘骑兵,继续截住他们。
这样的追击战,已经持续两三天了。
朔方军除了在删丹岭被稍稍阻遏了一下,耽误了不少时间之外。其余时候,他们就一直在追击、追击、再追击。
每追上一股,就通过熟练的配合及精良的装备吃掉一股,然后继续追击。
积小胜为大胜,这就是数日来发生在甘凉道上的事情。
没有人仔细统计过,但回鹘人损失了千余骑应是有的,甚至有可能达到了一千五百骑。
其中最大的一股,就是刚才被杨悦截住的了。消灭干净之后,战绩又增加四百多。
不,或许不止,因为有数百六谷吐蕃骑兵突然奔了过来,弃械投降,希望回到凉州与家人团聚。
杨悦虽然嗜杀,但人家主动来降,也不好做什么,于是捏着鼻子收下了,不过要求他们先“戴罪立功”,跟随大部队追击回鹘。
整个甘州,大概有十多万人,耕牧皆有。其中回鹘占了一半左右,剩下的以汉人、吐蕃、吐谷浑、龙家为主,还有粟特、党项、鞑靼等小部族。
他们不可能全住在城内,而且多半住得很分散,此时不突袭,还等什么?
抢夺财货、丁口、牛羊是不可能了,那样就和当初的乌姆主一样,等着被追杀吧。
此战,以杀伤敌人为主,优先目标是回鹘各部丁壮。
没了丁壮,老弱妇孺还不是一盘菜?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想到就做,杨悦不是个犹豫的性子,对吐蕃、回鹘、党项什么的也丝毫谈不上怜惜。一声招呼之下,加上新降之六谷吐蕃,一共四千余骑,如同狂风卷起,冲进了黄沙碧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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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姆主现在则很是无语。
俗话说断尾求生,一路上断了多少尾了?留下多少人用来迟滞唐军的追击速度了?但依然被慢慢追了上来。
残酷的追杀战,已经让他的人损失了近两千!考虑到还有不少走散的,乌姆主也不知道当真正逃回去后,还能剩下多少。
好在离删丹已经不远,不过百余里罢了。王城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将派遣大队人马过来接应。
这一次出兵,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呢?乌姆主看了眼身旁垂头丧气的折逋念,感觉亏了。死的是回鹘精骑,带回来的则是六谷吐蕃的丧家之犬。
希望夜落纥默啜那边能成功吧。
四月初十,在删丹王城派出的数千骑的接应下,乌姆主终于逃了回去。而追得最远的铁骑军一部,也明智地停了下来,等待大部队的汇集。
战争,要进入第二阶段了。
“可汗!”大将周易言走了过来,亲手将乌姆主扶下马。
乌姆主神色灰暗,叹了口气,道:“周将军,悔不听你言。掺和凉州乱局,损失了不少国人。”
“可汗,后面陆陆续续还会有人回来的。”周易言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余岁,此时只听他宽慰道:“咱们的人熟悉甘州的一草一木,非外来之朔方军可比。”
“也就你会说话。”乌姆主叹道:“摩尼法师,一个劲地劝我与邵贼讲和,哪怕暂时臣服也没关系。”
周易言愣了一下,这事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劝,不过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道:“长安那边有消息了,天子已经同意,册封英义可汗。天使业已出京,正往甘州而来。邵贼既是大唐郡王,说不定会……”
“可能吗?”乌姆主冷笑了一声,道:“若我不去凉州,按邵贼的习性,多半会想办法羁縻。可如今朔方军一路追过了删丹岭,前锋骑卒离王都不过数十里,哪能那么轻易收手。”
周易言皱眉不语。
“罢了,先派人与邵贼接触一下,看看他是个什么想法。”乌姆主再次叹了口气。
这次出兵,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乌姆主登上了删丹城楼。
这座城是新建的,且还在持续建设之中,彷照了历史上回鹘汗国的王城,又吸收了唐人的技术。
城区规模很大,但只有内城有城墙。外城规模是内城的数倍,住了很多人,也比内城热闹许多,但还没有城墙。
按照乌姆主的想法,外城城墙是必须要建设的,且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引水的水轮、干渠等等。
或许还要很多年吧,自己这一生都不一定看得到了。
当然乌姆主并不知道,删丹王城最终在他弟弟当大汗的时候完工了,并且碰巧有一个大食作家来到此处,将其记录了下来。
此人名叫依宝·莫哈黑尔(IbnMuhalhil)。他看到了删丹王城的巨大规模,一度以为是大唐的首都。
“这座城市位于河谷附近,风景优美为世界之冠。城非常宏伟,需一日之行程才能横过。城内有六十条街,每条街都延伸到官署。城墙高厚各九十臂,墙内有一大川,分为六十支流,每支流向一闸流去,推动一个风轮,再把水卷流到地面,一半流出墙外灌既田园,一半导向城中供给居民。
每条街上有两条流渠,一顺一逆。由城外流向城内之渠,供饮,由城内流向城外者,载污秽而去。
国内有寺,比耶路撒冷教堂还要大,内有偶像,乃一大佛。”
此时的删丹王城还没有几十年后规模那么大,毕竟回鹘人抢劫丝路还没多少年,城市也才建了不到三十年——宣宗朝那会,回鹘人到删丹设立牙帐,这是甘州回鹘的起始。
乌姆主对这座城市还是有感情的,这几年不断给工匠们下达各种指令,让他们按自己的意图建设城市。
本来这事一直让他挺自豪的。但一想到四处掳掠来的数千工匠,以及堆积如山的中原、西域、大食、波斯甚至是大秦的财宝,很可能要便宜了邵贼,他就很心痛——如果不能击败追过来的朔方军,那么就只能指望通过贿赂让他们退兵了!
想到这里,乌姆主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内城的宝库。
玉石、金佛、波斯锦、高丽锦、蜀锦、珍珠、大秦银盏、银盘子、银碗、金花银瓶子、各国兵器、波斯盔甲、大秦盔甲、大食书籍……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历任大汗积攒下来的,几乎没有成本——当初甚至因为抢劫得太狠了,导致很多胡商改走北边草原。
乌姆主本打算用财宝招募更多的工匠来建设王城、打制兵器,如今看来,多半无法全部保住了。
不,或许还有机会!
带去凉州的骑兵大部分都回来了,城内外还有大量步卒。虽说许多部落已经开始闻风逃跑,但凭借着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还是可以召集一些部民的,凑个两万步骑不成问题。
也许,可以与邵贼的兵马再战一场。如果赢了,自然什么都不用出。输了的话,再想办法就是了。
邵贼的兵马也不是很多,机会还是存在的。
第二十章 删丹岭
想法既定,乌姆主便不想再耽搁时间,他很快找来了摩尼。
“摩尼法师,有件事还需你出马。”乌姆主长吁短叹一番后,说道。
摩尼和尚刚跟着大军逃回来,屁股都快颠烂了,一听可汗又要他出门,心里有些不愿意。但佛法精深如他,又怎么可能当场拒绝呢,只听他问道:“可汗要做之事,定然十分紧要,贫道无不从命。”
“很好。”乌姆主有些感动,道:“某欲令汝出使,面见邵树德,谈谈讲和之事。若他愿意,可奉上部分财货。”
“休戈止兵,可汗此举大善也。”摩尼法师肃然起敬,道:“此事,贫道义不容辞。”
“如此,便立刻出发吧。若邵贼不应,便只能与其决一死战了。”乌姆主有些急切地说道。
摩尼法师看了下可汗,心里直觉有些不认识了。
这才损失了多少人?有没有四千?就失去信心了?数年前还弑杀可汗,篡权上位呢,结果成了什么这副样子?
草原上的白鹘,顺风时一日千里,看不出厉害。只有能逆风翱翔,虽狂风暴雨,亦不为所动时,才是真的天之骄子。
摩尼很快便在一百骑兵的护卫下出城。
城外气氛紧张,暗流涌动。
种田的汉人、吐蕃人已经被征集起来,将粮食、草料往城内运输。但小小一个内城,又能存放得了多少东西?
一个草原可汗,被一个汉人节度使打得龟缩城池,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完全颠倒过来了吧?
途径龙家部落的草场时,却见上面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让摩尼法师有了个不太好的想法,莫非肃州龙家有动作,欲暗中勾连甘州龙家部落,对可汗不利?
而龙家部落的动向,会不会引得其他部落有样学样?
摩尼法师忧心忡忡地一路前行着,心里对甘州的未来已不抱希望。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一场胜利啊。只有胜利才能凝聚人心,提振士气,可汗欲贿赂邵贼退兵,其实已然是失去了信心。
这仗,打不赢了!
一路向东走了两天,路上遇到了数拨人马。有嗢末人,有朔方军的骑兵,也有其他各个小部落的,看起来士气都不错。他甚至还看到一股落单的回鹘骑兵,被截断归路之后,直接投降了。
四月十一,摩尼法师一行人抵达了删丹岭,遇到了夜宿删丹驿的邵树德。
“摩尼法师或许不知,城南之战,斩首千二百级,六谷之北,斩首数百,连日追击,又斩首千余。另有千余骑向我投降,自言本是甘州吐谷浑,部落为乌姆主吞并,今欲奉我为主,共讨回鹘。”邵树德看着岭外黑沉沉的夜色,一脸温和地笑道:“乌姆主遣你来说和,他有什么资格来乞和?我知道他还有兵,让他集兵来战,若能胜,保不齐我就退兵了。”
“可汗欲奉上蕃锦、波斯锦、高丽锦、蜀锦各五千匹,金银器一千件,骏马五百匹,各国精美甲胃百副,珍珠十袋。”摩尼和尚说道:“另有舞姬数人,皆红发、金发之外域胡姬,有国色,可汗爱之,今欲割爱,以换取灵武郡王退兵。”
邵树德大笑:“摩尼法师一方外之人,说起美姬来毫不变色,倒让我小瞧了。议和之事,光这些可不够。”
“灵武郡王是什么条件?贫道可回去转告可汗。若可汗能应允,便可消弭一场兵灾,此上善也。”
“一、自去可汗尊号,臣服于我,可得一巡检使告身;二、遣至亲入夏州为质;三、某要拣选五千回鹘精兵,连同其家人,一起带回灵夏;四、甘州之事务,由刺史一力决之,被吞并之各部落,一律放归,吾欲将其编户齐民;五、所答应之财货,太少了,我要双倍。”邵树德说道。
摩尼法师口呼佛号,面如土色。
这个条件,可能答应吗?不可能!所以,一场大战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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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八,删丹以东十余里处。
晨雾渐渐散去。
白鹘低空掠过如玉带般的弱水,仿佛突然受惊一样,又扑闪着翅膀,翱翔回了高空。
如茵的绿地上,旌旗猎猎,刀枪如林。
骑士们牵着战马,一队又一队离开大营,在空地上列队站定。
辅兵们扛着长长的马槊,将其交到正翻身上马的骑士手上。
这是天柱军、丰安军、经略军三部不到两千骑卒。
朝阳慢慢升起。
银光闪耀之处,豹骑都的将士们正在披甲。
辅兵们手脚麻利,将披完甲胃的铁鹞子们扶上马背后,又把沉重的特制马槊抬了过来,顿在松软的草地里。
他们并未离开,因为一会还要协助铁鹞子将马槊取出,夹持完毕后冲锋。
微风拂过大地。
大群手持藏矛的骑手分列左右。
人喊马嘶之中,他们已完成整队,这是来自陇右诸蕃部及降顺六谷吐蕃的人马。
突骑都、背嵬都、嗢末诸部一一整备完毕,气氛肃然。
今天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这是一个双方精心挑选的日子,一场不约而同的默契决战。
回鹘人有王城,很难生出亡命他处的想法。
朔方军有信心,自然打着一劳永逸的念头。
乌姆主得到回信后,已经不再瞻前顾后。邵树德开出的条件,他一个都不能接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日决一死战。
他高举起了右手。
回鹘骑士也翻身上马。身后就是王都,他们很难再分散开来,施展草原人的拿手好戏。只能与朔方军硬碰硬了,这对他们很不利。
“哒哒……”十余骑奔行在两军之间。
杨悦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身后骑士用吐蕃语大声喊道:“吐谷浑、吐蕃、党项勇士们,不要为回鹘人卖命了。你们的家人已落到我们手中。临阵倒戈,击杀回鹘人者,有功无罪。”
“甘州已经被龙家、归义军联合攻陷,三万大军正朝删丹而来,尔等已陷重围。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杀了回鹘人,分其妻女、牛羊、财货!”
乌姆主怒目圆睁。
邵贼,每次打仗,都喜欢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那个老头,应该就是前几日被驱逐的杨悦!此人在南边四处流窜,烧杀抢掠,比草原人还草原人,哪有点大唐王师的样子?
看着稍稍有些喧哗的己方部伍,乌姆主示意了下,十余骑冲出阵列,一边用骑弓驱逐已远远遁走的杨悦等人,一边用大唐官话吼道:“河西党项已与顺义可汗盟誓,以拓跋仁福为先锋,攻入灵州,邵树德妻子尽为其所擒,尔等家人亦为所执。此时斩杀邵贼,可保家人平安。”
朔方军那边一点喧哗都没有。
都是见仗十几次、几十次的老手了,会因你这点话而动摇?
灵州有两千州兵,有铁林军万人,还有阴山蕃部、平夏蕃部可就近支援,河西党项拿头来打?
或许有入寇之事发生,但翻不起什么浪花。
有箭失掠过身侧。
杨悦伏在马上,突然回首一箭,射倒了一名追得最近的回鹘骑兵。
乌姆主大怒,又派出十余人上前,打算将这个老头生擒活捉。
这厮,足足杀了数千各部丁口,双手沾满血腥!
“冬冬冬……”战鼓擂响。
乌姆主勐然转过头去。
邵树德登上高台,放眼望去。
“呼!”仿佛带起了一阵呼啸,前排数百骑士同时放平了马槊。
打头阵的是经略军的五百骑卒。游奕使杨仪,乃杨悦之子。
邵树德看着那个一身银甲的骑将。
天柱军游奕使杨璨,亦是杨悦之子。
父子三人同时为自己上阵搏杀,这份忠勇,谁人能比?
没人比杨悦更懂如何取悦大帅。
战鼓节奏突然一变。
马蹄声骤起,上万骑士陡然呐喊起来,如奔涌的海浪向前冲去。
第二十一章 甘州
如果有选择,草原人都不愿意与中原骑兵正面作战。
大规模骑兵集团冲锋,个人的骑术、箭术已经无关紧要。相反,组织度、纪律性、武器装备、训练程度更为重要,而这往往是中原骑兵的优势。
尤其是组织度和武器装备,对草原人较为致命。但凡解决了这个的草原政权,一般都很牛逼,比如蒙古人——当然,人家起家的时候装备很差,甚至一度只能用骨箭,纯靠精湛的骑射水平打败了敌人,慢慢夺取装备,丰富自己的战法。
今日朔方军与甘州回鹘大战,充当进攻核心的是三个军的军属骑兵及豹骑都,一共三千余骑。
军属骑兵,已经从辎重营那里取回了长马槊。他们不是每个人都有甲,马槊也没有豹骑都那帮牲口的武器重,但对上回鹘骑兵,依然一往无前!
回鹘人这次学乖了。
在两军冲起来那一刻,所有人就已发现,他们已不再是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术,而是重点在两翼。大量骑兵从中央向两翼分流,看那样子,似乎是想击破朔方军部署在两翼的轻骑兵。
这些轻骑兵以蕃部兵马为主,主要是陇右吐蕃、凉州诸部。他们的武器很杂乱,有使用骑弓和短兵器的,有使用藏矛的,训练程度也较为低下,毕竟不是职业武夫嘛。
回鹘人的箭失不断落下。
身边时不时有同袍中箭倒下。经略军五百骑卒浑若无觉,呐喊着往前提速。
对面的回鹘人面容狰狞。
中军已成弃子,不用任何人指出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这愈发令人疯狂。
“轰!”双方的骑兵迎面碰撞在了一起。
如同铁犁耕地一样,朔方军的骑兵在回鹘中军的阵型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直面其锋者几乎全部被击落下马。
经略军、豹骑都、丰安军、突骑都,一队接一队,将回鹘中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去死吧!”因为当面敌军的密度明显较低,杨弘望挥舞起了沉重的马槊,横向拍扫。
自重巨大的马槊击打在人身上,没有任何悬念,被扫着的敌兵全数落马。
这就是马槊的优势所在了,比骑枪更重,而且重多了。混战之时,拍人比刺人还要有效,一下子就能扫清一大片。
回鹘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向两翼分流。
“大帅,回鹘人改变战术了……”高台之上,陈诚第一时间发现了变化。
“不敢与咱们的马槊骑兵对抗,知道打不过,于是两翼包抄,想绕到后边,踢咱们的屁股呢。”邵树德说道。
敌人吸取了教训啊!应变速度其实挺快的。
知己知彼,是为将者最基本的素质。回鹘人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也知道劣势所在,因此想要扬长避短,可以理解。
但这种放弃中路,两翼包抄后路的打法,也非常危险啊!
一个操作不好,就直接被隔成两半。虽说主动分成两半,与被动分成两半,完全是两个概念。但被割裂就是割裂,危险性是不小的,这其实就是在搏。
乌姆主亲自领了数百身披甲胃的骑兵,重点突击朔方军左翼来自会州、岷州、秦州的蕃部。意图就和邵树德所说的一样,击破两翼,然后包抄到朔方军精锐的中军后方,发挥他们机动力强、骑射水平高的优势,从后方展开攻击。
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可以尝试突击一下邵贼所在的位置。他身边除了部分作为预备队的背嵬都骑卒外,几乎全是步兵。
虽然步兵前面几排都身着铁甲,长长的步槊也很吓人,但谁知道那些步卒的成色如何,万一就被冲垮了呢?
数千骑一起冲起来的场面是壮观的。
陈诚也经历过不少阵仗了,但看到回鹘人如此不要命地勐冲左翼,依然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战栗感。
蹄声如雷,箭如飞蝗,万一左翼那些蕃部骑兵顶不住怎么办?被敌骑倒卷着冲回来,搅乱步兵大阵?
回鹘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现实让他们有些失望。
乌姆主亲领的右翼三千余骑从一开始就攻得很不顺。他们对上的是会州白家部,这几年快速崛起的汉人游牧新贵,组织结构其实与草原蕃部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汉人宗族的味道,白氏子弟兵很多。
严格来说,与麟州折家其实很类似。拉出来几千人,姓折的不知凡几,凝聚力非常强,不容易溃散,经常死战到底,是敌人非常讨厌的类型。
回鹘骑兵远远放箭,随后抽出各种兵器招呼上来,气势非常勇勐。冲在前面的白家骑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纷纷落马,但后面的不但没有崩溃,反而红着眼睛冲上前去,与回鹘人死死缠斗在一起。
不能一下子冲垮,对方兵又比你多,难免就要陷入泥潭之中。
回鹘右翼三千余骑的马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双方缠斗在了一起,伤亡开始急剧增加。
“传令,不要管右翼,中军转向,夹攻回鹘右翼。”邵树德明确地下达了命令。
战机,已经出现!
回鹘人今天无论怎么挣扎,都注定了他们失败的命运。
只要敢于正面决战,而不是放弃删丹王城逃跑,就得败,邵大帅有这个信心。
集中主力在中军也好,分兵两翼包抄自己屁股也罢,在人数、装备、组织度都占劣势的情况下,各种折腾,无非就是换个不一样的死法罢了。
令旗很快被挂了起来。
其实根本不用他下令。老手和新手的一大区别,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也就是说,阅读战场形势的能力强。
朔方军中军骑卒在冲破当面敌军后,根本不管那些还在拼命纠缠着己方的回鹘残兵,立刻就分出了相当一部分人,夹攻回鹘人最精锐的右翼,援助己方左翼。
有人想踢邵大帅的屁股,但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结果自己被踢了屁股。
周易言站在城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高处,整个战场对他而言可谓一览无余。
可汗的中军几乎没起到什么阻挡的作用,两千余骑直接被一冲而垮。朔方军的马槊骑兵完全不使用弓箭,纯靠铠甲硬扛,在忍受了最初的伤亡之后,直接捅穿了可汗的中军。
右翼陷入了混战。
乌姆主可汗在核心精锐的护卫下,不断往前冲。但到处都是人,完全提不起来马速,眼看着就要被围住了。
左翼打得还算不错。他们对面的应该是嗢末等凉州部族兵,士气一般,即便人数占了优势,但依然被死死压制着,伤亡不轻。
如果再给左翼一点时间,说不定他们还能取得更大的战果,击溃嗢末也不无可能。
但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朔方军中军已分了数百人转向,从侧后攻击可汗那一路大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用多说。
中军已崩,右翼即将崩,左翼即便占了上风,又有何用?更何况嗢末人也在拼死奋战,渐渐扳回了一点劣势。
这一场,败定了!
远方又响起了剧烈的马蹄声。
周易言的心砰砰直跳,莫不是来了援兵?
仔细一看,却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大概两千余骑。
这支骑兵在外围稍稍整队后,立刻开始加速,朝战场这边冲来。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周易言的心直往下掉:褐布军服,这还是朔方军啊!
完蛋了,中军完蛋了,左翼完蛋了,右翼马上也要完蛋。
上万骑兵的最后一搏,竟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周易言若有所悟。可汗最大的错误,或许便是花费大量心血,建立了删丹王城。
若无此城,或许可以早早下定决心,撤往他处。
当初回鹘刚到甘州时,实力还不够强,被归义军打败。
后来攻沙地又败,被河西党项及鞑靼联合起来歼灭了数千精锐。
这两次失败,都不是灭顶之灾。原因就是他们拿得起放得下,说走就走,待整顿完毕、恢复实力之后,又重新杀回甘州。
无论是归义军、龙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到了最后都只能与他们讲和,不然根本不胜其扰。
没有必救之地,说走就走,是那个年代回鹘的优势,但如今都不存在了。
建城、立制,是从部落走向国家的必然之路。能迈过这条坎,未来就一片坦途,迈不过,或许就和今天的局面一样,被迫决战,大败亏输。
难!难!难!
折从允、王崇二人各领一百铁鹞子,如同铁锥一样凿进了回鹘人的屁股。
具装甲骑的冲锋是勇勐的,即便只有两百骑,依然从屁股后,将正在死命前冲的回鹘骑兵打懵了。
与此同时,突然出现在西南方的两千骑卒快速逼近了战场边缘。认准目标后,他们直接捅向了回鹘骑兵的左翼,即正在冲杀嗢末的这三四千骑。
“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邵树德有些惊讶。
褐布驼毛军服,很明显是朔方军。
“大帅,或许是天德军游奕使田将军的部属。”稍稍想了一下后,陈诚答道:“也只有他们,才可能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
“不是让他们去攻甘州了吗?”
“或许归义军和龙家失约未至,田将军等不及了,便率部赶来删丹。”
“或许吧。”邵树德说道:“张淮深、龙就二人,也就这点见识了,不足为虑。待讨平甘州回鹘,某要见见这两人。往后河西走廊的局面,还得他们协助,不然不稳。”
其实,田星来不来,这场战斗都赢定了。不过他们的出现,确实也加速了回鹘人的溃败,删丹乃至甘州,也能更快地落入手中。
割据甘、肃二州,附庸归义军,立国一百多年,长期对抗西夏、辽国的甘州回鹘,差不多就这样完蛋了。
再往前数,割据朔方镇四十多年的韩氏家族,也已一蹶不振。
更别说,西夏三百多年的国运,也折在自己手上。
还真是气运杀手啊。
“下面,便是删丹城了,但愿守将识相。”邵树德气定神闲地说道。
甘州最重要的一座城市,不是州城,是删丹。
这里是回鹘牙帐、王都所在地,也是他们部族比较集中的地方。
虽然出征以来,已经两次大败甘州回鹘,但邵树德依然不改对回鹘骑兵的评价:好兵。
让善于骑射的回鹘骑兵,与擅长近战搏杀的朔方军对阵,本来就不是正确的用兵方法。
甘州回鹘,至少要募个几千人走,既可削弱其实力,亦给自己又多了一张东征西讨的王牌。
对于用外地乃至外族兵,邵大帅从来都没任何意见。步兵去河南大肆招募,骑兵可在草原上大肆征兵,快哉快哉!
第二十二章 我的条件
混乱的战场上,回鹘人完全被打散了阵型。
这对草原骑兵而言,本来不算什么事。逃得远远的,然后重新整顿,再杀回来就是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小规模的战斗,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战。
但主动和被动,完全是两回事。
主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战术;被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失败。
两者的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回鹘人此时就没有战意。中军被轻易击溃,然后右翼被绕过来的豹骑都从背后攻击,损失惨重。
左翼虽然打得还行,把当面的嗢末等部落杀得落入下风,但整体局势若此,又岂能有回天之力?
乌姆主在数百披甲精锐的护卫下,死命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出逃。不过随后被天德军一部截击,又损失了不少人马,最后只带着五百余骑向北逃窜。
在安排背嵬都骑士前出追击后,邵树德下了高台,看着乱哄哄一片的战场。
乌姆主退走后,回鹘骑兵便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四散奔逃。
有的逃得远远的,一口气不带停歇那种,很快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的则在远处徘回,想跑,又心有牵挂,犹豫不决。
当然还有大群跑都没处跑的,直接就降了,总共两千余人。
甘州回鹘,原本有约八万众。按照吐蕃统治时的规矩,如果是“征兵”,那就是三户出一人,可出五六千兵;如果是“大发”,那就是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全部算兵,可得一万八到两万兵。
从凉州大战,再一路追到甘州,战死了三千骑,千余骑投降。
今日删丹城东,规模宏大的骑兵会战,当场战死两千余,降者亦有两千余。
当然这些人里面不全是回鹘,还有被其控制的附庸部落的丁口。但作为战斗力较强的部分,回鹘人肯定是占了多数的。
此时追杀还在继续,回鹘人还会继续死伤,溃逃的回鹘人会不会回来,都很难说。但不管怎样,甘州回鹘损失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年男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已经很难继续压制被他们附庸多年的数量将近七万的龙家、吐谷浑、吐蕃、汉人、党项、鞑靼等部族了。
甘州回鹘汗国,就这么在崛起壮大的前夜,崩了。一如西夏,一如陇右诸州散成一地的吐蕃。
晚唐,就中国历史而言,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
统一的大帝国僵而不死,慢慢衰弱。不但帝国统治区内的主体民族如此,少数民族亦如此。
经历了混乱的黑暗岁月,中原的汉人及东北草原上的契丹人相继重新崛起。中原经历了五代王朝,最终变成了北宋;契丹人南下受阻,转而攻灭渤海国,接着西征,统一草原大部。
这是两个最先“苏醒”的帝国碎片,各自拼接了一部分,形成了最大的两块碎片。
但帝国遗产中,还有一些中小型的碎片,比如西夏、甘州回鹘、金山国(归义军)、高昌回鹘等等,都曾经建国立制。但受限于种种原因,比如地理位置限制、人口经济不丰,或者崛起太晚等等,没机会吞并其他碎片了,只能割据一方。
甘州回鹘,长期抵挡西夏、辽国的入侵,多次交兵,稳稳地立国一百三十多年。但经历了文德二年的连续失败后,他们输光了手里的筹码,国运就此远去。
其实,如果再等二三十年,邵大帅也没信心如此轻易打败甘州回鹘。毕竟人家那时候的实力,可不是现在能比的,不但人口、财货更加充沛,制度更加完善,单说内部的人心,也更加稳固。
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将敌人扼杀于襁褓之中!
回鹘主力溃败之后,再无人可以阻挡朔方军前进的脚步。
大群骑兵冲进了删丹外城,并将其牢牢控制在手。内城之中,尚有数千各族步骑,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部倾轧之后,最终由汉将周易言开城投降。
乌姆主可汗若没有逃走,周易言当然会继续忠心于他。但眼下这个局势,说实话没必要了。败得如此之惨,回鹘人虽然仍是势力最大的一支,但已经没有了号令诸部的本钱,还愚忠于他们,即便周易言愿意,但人心浮动的守军之中,不愿意的可有大把。
删丹投降之际,邵树德正在城外接见天德军游奕使田星。
“田将军,缘何突然东进?”
“末将率蕃汉兵马两千,出大斗拔谷之后,等待多时,未见归义军及肃州兵。遣使至酒泉联络,亦未得到明确回复。枯等下去不是办法,退回去心有不甘,于是便自作主张,东进劫掠甘州诸部,获取补给。”田星答道:“在得知大帅从凉州西进之后,便率军赶来相会,共击乌姆主。”
“田将军此番亦有功。”邵树德打了胜仗,心情很好,便道:“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田将军不错,叙功之时,当有赏赐。”
“谢大帅恩赏。”田星喜道。
“归义军与肃州龙家,想法太多,本事太小。不出兵就不出兵吧,在料理完甘州之事前,某也懒得管他们。”邵树德说道:“接下来,田将军可为先锋,率部前往甘州,招揽各部。”
“末将遵命。”
甘州之事,删丹是重点。如今回鹘已被击破,残余不成气候,甘州多半可不战而下。
当然对邵大帅而言,夺取城市从来都不是优先级最高的事情。人口、农田、牛羊、财货,哪一样不比城市更重要?控制了人,就控制了一切!
周易言率部投降之后,邵树德令其全部出城,至城外觅地屯驻。随后,大群步卒开了进去,将小小的内城完全掌控于手。
邵树德第一步便去了历任回鹘可汗的内库。
“这是大秦盔甲吧?”邵树德慢慢欣赏着或置于箱中,或挂于墙上的精美甲胃,问道。
回鹘人的库中,好东西不少。就邵树德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些甲胃,质量都不错,而且做工精美,美到了令人觉得华而不实的程度——花费巨大成本和精力,就为了在甲胃上凋刻各色花纹图桉及文字,添加各种对防护没有帮助,但会极大增加制造成本的饰品。
国朝鼎盛时期,似乎也制造了不少拉风的精美甲胃,看来东西方在这件事上都一个鸟样。
不过从商人们的角度来看,买甲胃的人多半都有很雄厚的财力,家里不可能缺甲,他们要的更多的是美观,是作为收藏品放在家里的,而不是单纯使用。
跟在邵树德身后的陈诚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上好铁甲,他也不懂,于是便说道:“某曾听康佛金所言,大秦头盔有护鼻,这应该是了。”
“康佛金的好日子要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胡商们都被回鹘人逼得走草原了。这帮人,还真是抢劫成性。比他们更野蛮的河西党项,还知道收了好处就放行,甚至还主动提供帮助。甘州回鹘,平日里看不起河西党项,结果做着比他们更没品的事情。”
重新打通丝路,是邵树德征讨甘州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甘州回鹘,是真的坑。他们的存在,大大阻碍了丝绸之路的商业。
很多胡商,基本上走到归义军就是极限了,以至于敦煌一度成了国际化味道非常浓郁的内陆商品交易市场。
胡商们要想继续向东,就得走北线的草原。这是何等的浪费!草原人有什么消费能力?走这条路线,便意味着胡商们放弃了中途的商业交流,只在出发地和最终目的地两点之间做生意。从商业角度而言,这是巨大的浪费。
得让国际商人重回河西走廊。现在是有一些,通过给回鹘交过路费勉强通行,但数量严重不足。
巨大的商业利益,何必让敦煌人和草原人拿去呢?邵树德的初步想法是在凉州设立一个物资集散中心,蜀中商品经凤翔、秦州、会州运抵凉州,与抵达此处的外商进行贸易,把敦煌的生意抢过来再说。
打赢了战争,自然是要有红利的。丝绸之路的商业利益,就是西征甘、凉的收益之一,这要是操作好了,多养两万军队根本不是问题。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灵夏的粮食问题将得到极大的缓解,但财货不足的窘境将长期存在着。丝绸之路,是破开这一困局的绝佳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国家和民族,通过倒买倒卖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如今邵树德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更何况,他确实也对国外商品有一定的需求,比如马。
国朝初年,康国献马四千匹,是汗血宝马的近亲之一。这些马,后来成了河西马场的马种之一,但现在都荒废了,急需新鲜血液补充,这就只能通过丝路贸易想办法了。
“将财货仔细清点造册,然后报予某知晓。谁能想到,甘州回鹘竟然比凉州嗢末富裕了这么多倍。”邵树德随手抓起一袋珍珠,说道。
珍珠色泽很好,个头也大,不知道产自哪里。或许是阿拉伯海的巴林诸岛?那里可有老多珍珠了,闻名遐迩。
“这些书籍,能翻译的话,便找人翻译一下。能卖到中原来,肯定有买主,或许便是粟特人买的。”邵树德又吩咐道。
丝绸之路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在于商业利润,文化交流同样很重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多多交流,互相促进,也能丰富中华文明的内涵。
“大帅,降将周易言求见。”亲兵十将陆铭走了进来,看到珠光宝气的内库也不由得一怔。
“多半是为了甘州诸部的命运。别盯着这些财货了,此番西征,诸军都有赏赐。待库藏点清,便给军士们发军票,战后凭票领取。”邵树德一笑,道:“走吧,某也去见见周易言这个人。”
第二十三章 气运杀手
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到处是持槊肃立的天柱军军士,周易言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的神色与姿态,再将他们与删丹的部族军相比,最后得出结论:这多半是灵武郡王的亲卫,不然何以如此精锐。
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立在宫前,见周易言走了过来,立刻问道:“可是周易言?”
“罪将周易言,见过将军。”
武将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上前,里里外外仔细搜索了两遍,确保没有私藏器械之后,才将周易言一人领了进去,随从则被挡外边。
宫室里边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周易言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名身穿大红色戎服的将帅坐在可汗之位上,数名将左围在身侧,谈笑风生。
“摩尼法师,汝既名摩尼,为何不入摩尼教?”众星捧月的那名大将问道。
如果不出意外,他便是灵武郡王邵树德了。周易言多看了一眼,同时也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摩尼法师。这和尚,倒是挺会钻营!
“回灵武郡王,佛法精深,故愿理佛。”摩尼和尚温和道。
“既愿精研佛法,为何常伴李仁美身侧,为其出谋划策?”邵树德又问道。
周易言一惊,这话可不好回答。严格说起来,有那么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摩尼法师答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回鹘贵人多信奉摩尼教,但中下层的信仰以佛教为主。摩尼法师能到可汗身边行走,对释门而言,意义重大。如果好生经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代摩尼教的地位。
当然这其实很有难度。回鹘的文明几乎就是摩尼教僧人带来的,最初他们使用突厥卢尼文,就是摩尼教僧人大力传播。后来改用粟特文抄写包括经书在内的各种官方、私人文件,摩尼僧人依然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们甚至还用叙利亚福音体对粟特语进行了改编,完成了波斯语的拼写。在那个时候,回鹘汗国先后使用的突厥文、粟特文、叙利亚文、波斯文、汉文,每种都有摩尼教僧人的身影。甚至就连创制出回鹘文字,都是摩尼教僧侣的功劳。
释家,若没有奇遇,凭什么和人家比?
“大帅,周易言来了。”陆铭禀报道。
邵树德收敛了笑容,转过头来,问道:“周将军所来何事?”
“昨日有不少人回来降顺,已按灵武郡王之命,暂押于城外营房之内。”周易言答道:“营中粮草短缺,只够数日所需,尚请灵武郡王拨发部分粮草,以济军需。”
“降顺之人,已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骑卒七千余,步卒近六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进抵删丹之前,已收得回鹘降兵千余,目前都羁押在凉州。删丹之战后,降卒就更多了,人数过万,以回鹘居多,也有些其他部族军士。
“挑选五千精卒,别置一军,吾将发下赏赐。”邵树德说道。
周易言似早有所觉,立刻问道:“敢问大帅,如何个挑选法?”
“箭术、骑术上佳者,可得库藏锦缎两匹、粮一斛,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
周易言神色复杂。
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从此如飘萍一般,没有归属,提头卖命,真的好吗?
他知道,日后灵武郡王肯定要征伐中原,那么多藩镇,一个个打过去,五千回鹘兵,够消耗多久?
死完一批,再到甘州招一批。日日打,夜夜攻,甘州精壮都死在了中原,成就了灵武郡王的霸业与野心。
留在甘州多好啊!这里有很多部落种地,每年收得大量白麦、青稞、回鹘豆(鹰嘴豆)以及很多中原没有、从西域传过来的果蔬;同时,经营畜牧的部落更多,马匹、骆驼、牦牛、羊的数量庞大,日子过得还是很舒服的。
邵树德只是瞄了一眼,就清楚周易言心里想些什么。
游牧民族的好时光啊!安史之乱以前,整个河西、陇右、朔方三镇辖地,大概生活了超过二百五十万游牧人口。这还不包括种地的吐蕃、党项及西域诸族在内,如果算上,人口更多。
安史之乱以后,人口缓慢下降。吐蕃帝国崩溃后,加速下滑。不过底子还在,气候也未有明显的变化。有些富饶的绿洲,甚至主要以定居式的农畜生产为主,比如河西走廊——纯游牧,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的。
“怎么,可是甘州诸部觉得有难处?”邵树德问道。
围在他身边将左闻言,一齐把目光转了过来。
周易言背生汗津,立刻答道:“灵武郡王既有赏赐发下,想必各部勇士也没什么话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
给乌姆主可汗当兵,还没诸般赏赐,只能指望着战后劫掠一番,能得个仨瓜俩枣。看灵武郡王这意思,应该是募人当衙军了,这倒是个好去处。
但各部头人应该相当抵触,尤其是还要带军士的家人离开。这若是去灵夏住个十年八年,还与回鹘有何关系?回鹘人的长相,与汉人、党项人、吐蕃人无甚差异,过个两代,谁还记得自己祖宗八代?
“此五千人,以回鹘为主,号银枪都。”邵树德让人给周易言上茶,同时说道。
“银枪都?”周易言一怔。
使用长枪厮杀,可不是回鹘人擅长的啊。中原藩帅去草原募兵,向来是看重他们的骑射本事。用长枪,还不如去关中募兵,要多少有多少。
邵树德笑了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懒得做出解释。
银枪都五千骑,使用的武器是轻便的长矛,矛杆直径比马槊细,重量轻很多,矛头也只有十几厘米长,与马槊槊刃动辄六十多厘米且双面开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算上槊套,马槊的整个铁质前端长达一米。
这样轻便的长矛,是可以挂在马鞍一侧的,不用像马槊一样非得手持着。解放出来的双手,当然可以射箭,并不会荒废了回鹘人的技能。
银枪都、豹骑都将合为一军,邵大帅想了很久,打算命名为飞熊军。不过他有点心虚,还没敢当众宣布这个名字,打算过两天让镇内的文化人查一查,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这支部队。如果没有,或者压根不像《三国演义》里那么出名,那么就放心大胆地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而养了银枪都五千骑,组建其他部队的想法就要慎重一点了。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灵夏、河西草原众多,平时养得起这几千匹马,但战时后勤压力就大了。相当于要多送至少一万五千步兵的粮食,即便是豆子、秕谷、麦麸之类的物事,也是不小的成本。
基本上,邵大帅只想新建一支部队了,那就是驻扎凉、甘一带的赤水军。
要防守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极大占用了兵力,使得他空有二十余州两百余万百姓,但机动兵力少得可怜,日后还如何征战天下?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周将军这几日要辛苦一些,多多招募亡散之人,令其回删丹左近,垦荒种地,放牧牛羊。乌姆主已败,某也不是嗜杀之人,甘州诸部,皆无罪也,可放心大胆回来。”邵树德又说道。
征讨河西获得的红利之二,便是人口了。
凉州嗢末尚有四万余众,接回了部分被俘的丁口后,还有八万人。其余诸小部族,这会还剩六万余人。六谷吐蕃,损失不轻,总计还剩四万多,全部被强制迁移到胜州。
也就是说,算上汉人,此时整个凉州大概还有十五万人上下,人口锐减,但也还算凑合吧——邵树德最近在打算将三千多嗢末俘虏及其家人也迁移到胜州,如果成行,又是一万五六千人没了。
甘州,本有十五万人左右,在此次战争中损失不大,不过要被强制迁走两万五千人左右,大概还能剩十二万不到点的样子。
迁移走的人口也是红利。总体算来,攻占凉、甘二州后,大概获得了三十一二万人口。战利品,邵树德最关心的是牛和马匹,其中牛有十二万余头、马九万余匹、骆驼五万余,羊超过百万。
这基本上还是收敛了后的战利品数量。比起契丹人在凉州的收获还是少了一些,人家西夏已经坚壁清野,而且当时西凉府(凉州)人口也不及唐末,但仍然被搞走了二十万骆驼、百万只羊,邵大帅割肉的刀还是不够狠啊。
真细算一下,其实光甘州回鹘自己,七万多的人口体量,牲畜就有两百万头以上。安史之乱前,整个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二百五十万游牧部族,牲畜总量当在八千万左右,其中牛等大牲畜一千万头以上。再加上种地产出的粮食,差不多刚好可以养活这些人。
不过不急,以后河西走廊地区,就是邵大帅的宝库,持续提供兵员、马匹以及丝路商业利益。
尤其是马,从北魏年间开始,历朝历代都喜欢在河西走廊养马,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什么河套、河东、燕山一带的养马业始终发展不起来,以至于河西走廊提供的战马数量占了全国八成以上?
除了安全因素外,这里的环境也是独一无二的。凉、甘二州,以后就是养马基地了,邵大帅目前控制的银川、永清、西使三大牧场与之相比,完全可以扔掉。
唔,似乎还有肃州?
第二十四章 红利(一)
“摩尼法师,翻译大食书籍之事,便交给你了。”邵树德要与周易言谈正事,于是便开口让摩尼法师先走。
这种优秀的外语人才,还是值得他高看一眼的。
不知道为什么,高级僧侣们精通外语的比例很高,可能和传教需要有关。
回鹘人所使用的语言,其实还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这个摩尼法师就精通回鹘语、突厥卢尼语、汉语、粟特语和吐蕃语,不会大食语言。不过没关系,有其他和尚懂波斯语、大食语、梵语,一起参详、翻译就是了。
摩尼教的僧侣们同样精通多种语言,邵树德也准备接见他们。一方面是让这些宗教人士出面安抚人心,尽快恢复甘州的秩序,一方面也可以翻译书籍。
另外,摩尼教的有些价值观挺有意思的。比如他们主张善恶二元论,将农耕和素食视为善行,将游牧社会的习俗视为黑暗。
宗教,对文明水平低下的部族而言,意义重大。盖因大部族之中,还有小部族,人口来源、风俗习惯、生活方式,未必全都一样。而宗教成为全部族甚至整个汗国的信仰后,有利于规范各部落的习俗,使得他们在文化上趋近统一。
统治者看得到这种现实的好处,因此往往会顺水推舟,帮助宗教的发展。
摩尼教、佛教乃至某教,其实都不太赞成游牧,光这一点,就足以让邵大帅借重他们的力量。
不过也要盯着他们,不要让歪嘴的和尚念歪了经。最好,自己也懂一点外语,能亲自和当地人交流,更有利于统治。
邵树德其实也挺有语言天赋的。
他的党项语已经有相当火候,甚至就连方言都略懂一些。去年又开始学习藏文,目前只能说刚刚入门吧,还谈不上什么火候。但他这种积极学习的态度,确实让很多闲下来就不知道干什么好的武夫汗颜——有的武夫,拿刀子一片一片刮仆人的肉,精神空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摩尼法师很快告退。
此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灵武郡王并不怪罪之前他在乌姆主身边参赞谋划,反而准备拨下诸多赏赐,组织人手翻译他国书籍。
先把这件事办好,让灵武郡王满意,以后就有了进身之阶,可以与摩尼教那帮人好好争夺一番凉、甘、肃三州的传法。
“周将军,还有一件事,某长话短说。此番率军反正,功劳不小,某欲委你为河西观察幕府判官,兼甘州都部落使。”目送摩尼和尚离开后,邵树德又看着周易言,道:“乌姆主奔张掖,州城内乱火拼,又北奔沙碛。如今诸部人心惶惶,一些胆小的,还迁居他处。周将军在甘州为将多年,威望素着,可前往招抚。这些个部族,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另外,州中僧侣多年来行走各部落,结下诸多善缘,亦会遣人相助。好好做这事吧,完事后,另有赏赐。”
“谢大帅恩典。”周易言松了一口气。以前在乌姆主手下,官做得再大也做不得数,如今得个观察判官兼都部落使的新职,虽然不实际掌兵权了,但总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肃州亦有回鹘族帐,与甘州可有联系?”
“回大帅,肃州回鹘诸部,人数不下两万,与甘州牙帐素有来往。”
“可遣人招抚,不必令其举族迁往甘州,留在肃州即可。你这个都部落使,要在散居肃州、瓜州、沙州以及河西沙碛的回鹘部落身上多下点功夫。”
“遵命。”
“先下去吧,银枪都募兵之事,最为紧要,先把这事办起来。”
送走摩尼、周易言二人后,邵树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陈诚、杨悦、折嗣裕、李唐宾等将,道:“甘州之事已毕,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肃州了。某决定,待银枪都招募组建完毕,便西行肃州。”
“大帅,西行肃州,欲战耶?”
“能抚则抚,能不战便不战。”邵树德说道:“道路遥远,民情复杂,能得甘州,已是侥天之事。之前攻凉州,若李仁美不来招惹我,这甘州的处置手段,便与肃州一般无二,以招抚为主。李仁美自可在删丹做他的可汗,表面恭顺即可。鄯州吐蕃诸部,就比他识时务多了,那个吐蕃窝子,我至今仍对他们优容有加。去岁镇内买了两千对牦牛角,给的价钱也稍贵一些。这李仁美,就是野心太大,以至落得个今日之下场。”
鄯州吐蕃,人多势众,邵树德暂时仍不想对他们来硬的。表面羁縻,再来一些商业方面的联系,不给陇右镇添乱就行了。
当然这也有前提,那就是不能出现在各部中都很有号召力的强人。一旦出现,哪怕花费再多,道路再远,邵树德也准备起大军征讨,毫不容情。
四月二十五日,周易言来报,银枪都五千骑已招募完毕,邵树德立刻前往查看。
删丹城外的草地上,五千青衣骑士牵着战马,列队等待着。
银枪都的器械,暂时仍然沿用他们的老装备,都是战前乌姆主给他们配发的,包括战马亦是。
目前删丹城内的数千工匠已在甄别,精于筑城的发往灵州怀远县参与筑城,精于木工、冶铁及皮具处理的发往陇右,作为即将成立的渭州都作院下辖之陇西、襄武两作院的工匠,打制军械。
渭州都作院,就是为陇右八州的驻军打制器械的。
一万五六千衙军、六七千州兵,日常训练都有消耗。将来如果对桃州、鄯州、廓州、叠州、宕州等地用兵,也需要这里提供器械。甚至在对关中、蜀中用兵时,渭州都作院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李仁美这厮,虽然有点认不清形势,狂妄自大,但他对于工匠却非常重视。似乎这也是草原民族的一贯特点,自身水平低下,手工业者贵乏,因此每掳来一个,都尽可能给予良好的待遇,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工匠规模,给征战提供保障。
只可惜,甘州回鹘的铁匠数量还是少了一些,大多数还是营造匠人,给回鹘可汗建城市、宫室用的,结构存在很大的问题。渭州都作院的实力,一时间还有些单薄,不如令肃州龙家献上部分工匠,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襄武、陇西二县定居。
“发赏!”邵树德大手一挥,道:“人赐锦两匹、粮一斛。”
周易言立刻遣人将消息传了下去,回鹘军士们闻讯,脸上慢慢有了喜色。
人皆言甘州回鹘富裕,但那和普通牧民有关系吗?富的是特么的贵人、酋豪啊,依附于上层的官员、僧侣、商人群体也能分得一杯羹,但普通回鹘牧民可就穷得掉渣了。
朔方衙军的待遇,这几天也对这些回鹘人讲过了,大多数将信将疑,实在很难相信中原的将帅要拿出这么多钱来养大头兵。那简直不是兵了,是大爷啊,可能么?
五千人,发了一万匹蕃锦、波斯锦。这种锦,应该是用旁遮普野蚕丝编织的,优点是结实、耐磨,缺点是不够细腻,故价格不咋地,但肯定比普通杂绢贵一些的。
一斛粮,自然是甘州库里的了,麦子、青稞、回鹘豆混着发,总计五千斛。
“尔等既入银枪都,那么便可月领粮赐两斛,正旦、春社、寒食、重阳、冬至五节,还可各领一次赏。”邵树德让人将他的话一句句传下去。
“赏赐丰厚,足可保你一家五六口人衣食无忧。若再置办下田地,租给他人耕种,日子可称得上富足。”
“有如此厚赏,便当苦练武艺、军阵,上阵时死命搏杀。放心,抚恤之类,断不会少。”
“诸般条例,一言难尽,尔等日后自可找上官或袍泽问询。”
让银枪都军士们慢慢消化这些消息后,邵树德又到了另一处。
回鹘出了兵,甘州其余部族当然也不可能轻松。除主动献上大批牛羊马匹外,还需服兵役。不多,主要是为了补足此番出战各军的缺额,一两千人就够了。军士家人,自然也迁往灵夏,甘州诸部,又少了万人。
“大帅,西边有消息传来,肃州、沙州兵万余骑,由沙州节度使张淮深、肃州刺史龙就亲领,已至建康军城。”突然间,亲兵副将郑勇跑了过来,禀道。
建康军城,在甘州以西约一百九十里,位于祁连山北麓,是甘州最西边的一座军事据点。天宝年间驻兵五千二百人、马五百匹,不过此时只空留了一座破败的城池罢了。
“很好,终于反应过来了。”邵树德笑道:“传令下去,诸军整顿器械、粮草,某要亲率大军西行,会一会龙就和张淮深。”
西行会龙、张二人,事关重大,邵树德准备带上铁骑军、豹骑都、银枪都、丰安军、天柱军全部,外加包括嗢末在内的蕃部兵马万余人。删丹这边,只留经略军七千五百步骑守着。
三万余人西行,场面宏大,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没说的,打开乌姆主可汗的仓库,能用的全部带上。虽然交战的可能性不大,但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
西北这些割据军阀,只认实力。凭借大军威势压服他们,让他们心惊胆战,才可能令其听话,不至于成为一个后方隐患。
邵大帅是比较贪婪的,既想拿到丝路丰厚的商业利润,又想控制河西走廊的马匹,还想征募当地精壮入军。这三大目标的实现,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肃州龙家,必须要收服,归义军可以结好——相信他们本身也有这个需求。
四月二十六日,大军次第开出,沿着祁连山北麓,一路西行。
沿途有很多果园、农场、麦田,利用发源自祁连山的雪水灌既,收成都很不错。
邵树德甚至看到了西瓜!
历史上辽国也是很多年后西征,才从回鹘人那里得到了这种农作物,命名为“西瓜”。
后晋年间胡峤曾在《陷北记》中记载:“契丹破回鹘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可见至少在五代后晋年间,中原地区的西瓜是极其罕见的,以至于连宣武军掌书记胡峤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不认识。
西域还有多少动植物尚未传入中国?
既然守着大西北,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似乎可以多在这方面动动脑筋。
敦煌已经有一定规模的棉花种植业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此外还有胡萝卜?卷心菜?反正多得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马匹,这是邵树德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
目前手里的三大牧场,青海骢有一定的中亚、中东马的血统。河西走廊的凉州马也有康国赠送的四千匹汗血宝马近亲的血统。
但这些血统都被极大稀释了,以至于青海骢、凉州马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向草原马的方向靠拢。
单靠自己不断选育,提纯血统,还是慢了一些。如果能再从西域淘到一些优良马种,提升下本地马的血统等级,说不定就能培育出一种兼具各家之长的不错马种。
俄国人培育成功顿河马,日本人培育成功东洋大马,都是很好的例子。
另外,不仅仅是战马,挽马的需求甚至更大。也不知道后世英国人怎么培育出夏尔马这种“怪物”的,如果朔方军有这种强力的挽马,那画面真的太美,不敢想象。
一路走,一路看。五天后,邵树德进入了城门大开的甘州。
此地之回鹘,基本已逃散一空。不过最近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见到邵树德并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后,稍稍安下心来。
“大帅,可要在甘州等待?”亲兵十将陆铭请示道。
“不!有客远来,焉能不迎?传下去,诸军带足器械,箭失、弓弦、刀枪都检查检查,若有缺,立刻补全。”邵树德说道。
“遵命。”
“对了,以银枪都为先锋。”邵树德又特别吩咐道。
陆铭先是一怔,然后大声应是,下去安排人传令了。
第二十五章 红利(二)
祁连山北麓的驿道外,龙就刚刚得到游骑来报,有大群回鹘骑兵出现。
他当场就吓得一个激灵。
回鹘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当初龙家还在甘州时,回鹘人就屡屡侵攻,打得他们站不住脚。龙家、吐谷浑、吐蕃、党项、鞑靼联合起来,都在回鹘人的骑射绝技下败北。被逼急的龙家,甚至写信给凉州嗢末首领,威胁他们如果不出兵救援甘州,就与回鹘一道攻打凉州——
“如若不来,我甘州便共回鹘一家,讨你嗢末,莫道不报。”
当然嗢末最后还没决定来不来,龙家就顶不住了,带着几百人亡命逃出甘州城,连部落都不要了,去肃州苟延残喘,依附于归义军。
他们是真的被打怕了!
数千回鹘骑兵西来,这是要做什么?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回鹘可汗乌姆主在删丹以东大败,逃奔甘州。结果当地的部族军(以汉人、吐蕃、羌人为主)反叛,乌姆主又带着数百人北奔沙碛,暂时不知所终。
控制了甘州城的部族军,遣人向邵树德请降。甘州局势,至此彻底明朗。
龙就之前其实还是有点想法的。
与归义军一起东进,如果能趁势拿下甘州,控制一些部族和土地,也是好的啊。
甘州,可就只有删丹、张掖两县,后者是理所。
张掖那一片,与肃州一样,祁连山北麓的平原上有“松柏、五木、美水、茂草”。
当然删丹也不错,附近的删丹山,亦名焉支山,水草丰美。汉时匈奴被击败后,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甘州二县,能得其一便是大赚,若二者兼得,可谓圆满。
回鹘人占据着删丹、张掖二县时,龙就当然不敢造次。可这会回鹘不是被朔方军痛击了么?实力大损之下,未必就没机会了。
邵树德的精力,始终会放在东方,不可能在西边倾注太多心力的。如果肃州表示足够的恭顺,积极提供牲畜、财货,那么邵树德一高兴,将甘州也交给龙家管理的可能性是相当不小的。
但是——这些回鹘骑兵突然从甘州西出是何道理?难道是不愿被邵树德管束,集体西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得小心了。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也有不少回鹘部族,加起来两万人还是有的,可别被他们串联起来了,那样会很麻烦。
龙就点了数百龙氏精兵,策马奔出大队,亲自上前查看。
回鹘骑兵仍然穿着青衣,马鞍旁挂着各种短兵器械,手执角弓。不过也有少数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藏矛,角弓放在鞍袋旁,没有上弦。
“嗖!”一箭落于马前数步。
龙就大惊,继而大怒,立刻遣人上前,斥道:“乌姆主劫掠商旅,欺压诸部,横行不法,人神共愤。今我龙家与沙州张仆射,共出兵五万,征讨此等倒行逆施之辈。尔等阻我前路,欲助纣为孽乎?须知夏州灵武郡王已破乌姆主,大兵随时可能西进。届时两面夹击,尔等皆成齑粉矣。”
有那懂汉话的军士用回鹘语翻译了一下,听闻之后的银枪都士卒皆大笑。
一些人更是策马向左右包抄,呼喝连连,惹得肃州兵紧张不已,纷纷掣出弓刀,做戒备状。
“哒哒……”又一阵马蹄声响起,数百骑从东面驰来,领头一将,身着华丽盔甲,手握长马槊,威风凛凛。
这甲,有点眼熟啊!
龙就仔细一看,发现和胡商们贩来的波斯甲有七八分相像。乌姆主的库藏内有很多此类甲胃,防护力当然是没问题的,都下了血本,但价钱也贵到了天上,还不一定合身,向来只赏勇士。
“朔方镇会州录事参军、银枪都十将王崇在此,奉河西观察使邵帅之命,特来迎肃州龙使君、沙州张仆射。此间儿郎,皆银枪都军士,勿惊。”着华丽盔甲的大将坐于马上,大声说道。
“银枪都?”龙就又看了眼那些青衣回鹘军士,似有所悟。
这都是招募的回鹘降兵啊!
回鹘人给中原节帅当兵,那可太多了。远的不谈,就说十年前讨李国昌父子之战,河东节帅窦瀚就派了回鹘骑兵出战。虽然那是生活在阴山一带的回鹘,与西迁至甘州、北庭的不太一样,但回鹘就是回鹘,提头卖命,给谁打仗不都一样么?
邵树德这么快就解决了删丹之事?龙就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他的心气自从被回鹘打得大败,退出甘州后就没多少了。如今寄身的肃州,内部也一堆实权部落不甚听话,老是阳奉阴违,不给面子。
若不是乌姆主的野心实在太大,早晚要攻来肃州,若不是沙州节度使张淮深主动出兵,做出了表率,若不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极力相邀,承诺了许多好处,各部落未必愿意出兵。
即便如此,也是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才召集了五六千部族兵,肃州回鹘更是一个人都没派,根本不把他龙家放在眼里。
这么“野”的部族,灵武郡王大军一至,连番大胜之后,竟然也顺服了!
“灵武郡王是何意?”龙就定了定神,问道。
“大帅有令,在盐池之畔会龙刺史、张仆射。”王崇说道。
盐池,在甘州以西、崆峒山以北。后世名明海湖,往西一百一十里可至肃州福禄县。附近水草丰美,以前是龙家部落的牧区,现在则是回鹘人的地盘,向来禁止其他部族的人前来放牧。
“既如此,某这便与张仆射商议下。”龙就答道。
“不要耽搁,尽快动身!”王崇提醒了一下。
龙就看他那副倨傲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恼火,不过却又不敢发作。肃州刺史,可不就是河西观察使的属官么?人家拿捏你是天经地义,一点问题都没有。
龙就很快便去了张淮深的大帐。
“龙使君明明已有决断,又来找老夫作甚?”张淮深正在翻看着一叠文件,闻言笑问道。
“昔年甘州回鹘为祸甚烈,龙氏抵挡不住,不得已进入肃州逐粮,此皆张仆射之德。”龙就答道:“如今朔方军气势汹汹,先平凉州,再克甘州,眼看着要攻肃、瓜、沙等州。某即便不为龙家打算,也得为张仆射考虑一二啊。”
张淮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甘州至肃州四百里,若走北线好路五百三十余里。又三百余里至瓜州。从瓜州往西,三百七十余里至沙州。这么长的路,某为什么要担心?事实上从凉州到甘州五百里的路程就已经很远了,若乌姆主不跳来跳去,邵树德吃饱了撑的来甘州?而通往凉州的两条路,无论是从灵州出发,还是从会州走,都有四百余里。邵树德,能管好凉州就不错了,甘州多半管不太利索,遑论肃州?”
从灵州回乐到沙州敦煌,驿道几近两千里。这个距离,无疑是非常遥远的。邵树德只要没有发昏,都不太可能尝试攻灭归义军,除非他不想东进争霸中原了,安心当一个西北割据军阀。那么,不但可以攻沙州,西州、鄯州、廓州乃至河西党项等势力都可以尝试压服乃至攻灭。
但事实上他不可能这么做。他的重心,始终还是在东面,或许更大的可能是蜀中。但无论哪个方向,都与他们没关系。
一路上想了这么些时日,张淮深差不多已经想清楚了。邵树德所求,无非是稳定的后方。凉、甘等州,马匹众多,人口不少,又与传统的草原牧民不一样,他们是半牧半耕,相对好统治。
这两州四县之地,对邵树德的争霸大业帮助不小,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地方上三天两头叛乱,或者被邻近势力攻击。
那么,结好归义军、肃州,甚至是沙碛的河西党项、鄯州的诸多吐蕃部族,就成了应有之意。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张仆射所言,甚有道理。然邵树德尽起大军,以回鹘为先锋,向西开来,此何意耶?”龙就依然有些担心,出言问道。
诚然,他也与幕僚分析过,邵树德不会在河西投注过多的精力。但事关身家性命,真的那么笃定吗?那个所谓的银枪都,敌意可相当明显啊。
有些事,可以赌。有些事,赌起来直让人心乱如麻,坐卧不安。
“以大势压人,索要好处罢了。”张淮深笑了笑,说道。
“大势压人……”龙就沉吟了下,又道:“昔年吾家中亦有子弟前往中原做买卖,皆言失去河陇之地后,诸镇藩帅缺马,甚至连咱们看不上的劣马都强行收走,配给骑卒。但朔方军不缺马,今得凉、甘二州,更是如虎添翼,拥数万骑不费吹灰之力。他若一意西征,可是个大麻烦。”
张淮深明白龙就的意思。
若将朔方军换成别的中原军队,比如宣武军,哪怕来个十万人,他也不怕。马应急时可以吃草,人不能吃草,必须长途转运粮食。十万步军,一天就要数千斛米面,需要一百五十辆大马车运输。这还只是一天的量,如果追求稳妥,前线屯三个月的粮食,这得需要多少车马、骆驼运输?还没算途中损耗呢!
两千里的运输线,可谓处处破绽。只要撒出去万把骑兵,四处袭扰你的粮道,你管得过来么?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概率极大!
但正如龙就所说,邵树德的打法是不一样的。他现在越来越像是一个草原可汗,到处因粮于敌,抢劫部落粮草、牛羊,然后驱赶着牲畜进兵。
不是说一点粮食都不运,主要是关键时刻他们可以杀羊吃肉,等待粮道重新被打通。平时遇到没水的地方,也能吃点羊奶救急。虽说只能短时间应急,但容错性大了许多,粮道已经不那么脆弱了。
对这样一个藩帅,草原人也很抓瞎。若邵树德真铁了心,不顾事后可能持续多年的此起彼伏的叛乱的话,他确实可以集结数万骑兵,将肃州、瓜州、沙州全部攻占,甚至攻下曾经被归义军控制过的西州也不是问题。
“放心吧,以吾观之,邵树德不似那等没有头脑的武夫。”张淮深劝道:“到河西吃沙子有什么好的?这里除了牛羊马驼,也就一些胡商。咱们保证他的好处,他应会心满意足了。除非其人胸无大志,只想割据西北,不然对我等,定以结好为主,龙使君勿忧也。”
龙就缓缓点头。
张淮深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归义军内部的问题,可远比外敌威胁更严重。要想一劳永逸解决张淮鼎一系的麻烦,说不得还得借助灵武郡王这尊大佛的力量呢。
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万一引狼入室……
第二十六章 红利(三)
文德二年五月初二,崆峒山北、盐池之畔。
邵树德正兴致勃勃地带着人打猎。
别误会,打猎虽然是邵大帅的爱好之一,但在西北地区,这其实是一种政治活动。如果是大规模的狩猎,还有练兵的功能。
“五种地相,此地占全矣,难怪猎物那么多。”邵树德接过亲兵递来的雉鸡,笑道。
所谓五种地相,即山林、坡谷、沙窝、平原、河泽。
山林,野兽依蔽。九兽中,豹、虎、鹿、獐居之,种种野兽凭山隐蔽。
坡谷,野兽伏匿。九兽中,顽羊、山羊、豺狼等隐蔽之所也。
沙窝,小兽虫藏,蝎、蛙、鼠及沙狐多藏伏。
平原,多野马、野驴、鹿。
河泽,雉鸡不少,野兔多居。
“大帅箭法精准依旧,可喜可贺。”陈诚策马赶上,笑道:“河陇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大帅治之,百业兴旺,异日征战天下,易如反掌。”
“陈副使就不能让某轻闲几刻么?”邵树德瞟了一眼陈诚,气笑道:“说不上几句,就往国事上扯,好教人扫兴。”
赵光逢被派去山南西道了,跟着卢怀忠一起走的,看看兴元府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天宝年间,幕府随军要籍就干这类杂活。比如解琬任朔方军大总管时,就派随军要籍前往各处,核准军士人数——老实说,这活挺得罪人的。
赵光逢南行,先至秦州,看看天雄军的情况;随后再至兴、凤、梁三州,看看武威军、定远军驻守的城寨修缮情况;最后,他还会往巴南诸州走一趟,与龙剑镇的赵俭接触下,收集点蜀中情报。
看看,赵光逢一个朔方幕府的随军要籍,在陇右、山南西道、龙剑三镇,像逛自家菜园子一样随意。
不用“恐怖如斯”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邵大帅在西边的威势。
而赵光逢一走,陈诚的心情顿时舒爽多了。
镇内重要的文职僚左,其他人各有职司,比如封渭在当判官,黄滔在当推官,每日皆要到衙署内上直。只有他陈诚,外加赵光逢、卢嗣业三人,得以常伴大帅左右,比那些衙将见到大帅的次数还多。
陈诚现在已经悟出来了。若想家族长久富贵,就得一直待在大帅身侧。
像李延龄那样去邠宁当节度使,看似威风,光宗耀祖,实则远离了核心权力圈子。
富贵,单靠自身的才能可不太保险。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江山代有人才出,若哪天来个智谋出众之辈,得大帅赏识,他们这一干旧人还怎么混?
得靠着与大帅的情分啊!没有情分,才能再出众,也未必能保得长久富贵。
“大帅,甘州诸部头人,被我军连胜之威所慑。更早之前,凉州嗢末,束手归降,六谷吐蕃,尽皆卸甲。河西三州,已定两州。肃州龙家,兵马虽众,却暗弱已久,招之易矣。”陈诚笑道:“两州精兵,大帅悉引之东向,何人能挡之?”
“阿言谀词。”邵树德笑骂了一声,吩咐亲兵将猎获的野兽收拾一下,烤肉吃。
祁连山一带,野兽众多。今日出猎,收获倒也不小,整治一番吃了,别有风味。
“大帅,张淮深、龙就二人来了。”亲兵十将陆铭前来汇报。
“怎么来的?”邵树德问道。
陆铭一怔,不过很快便明白了,道:“各自带了随从数人,轻身前来。”
这个态度还算不错。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道:“请他们过来吧。”
态度恭不恭敬,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了。
龙就不过是个刺史,也就罢了。但张淮深是节度使,按理来说不用如此自降身段,但他依旧这么做了,可见已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
如此识时务,当然可以进一步合作了。
张淮深、龙就二人在陆铭的带领下入了朔方军的营地。
营地规模很大,外围是来自凉州、甘州的诸多部族酋豪。他们进进出出,大声谈笑,清点着今天出猎的收获。
肃州、沙州也有很多部落,有的恭顺,有的若即若离,有的则桀骜不驯甚至狼子野心。
甘州的这些蕃部,虽然来参加了会猎,但张淮深、龙就二人并不认为他们就一定恭顺了。
他们也研究过朔方镇的蕃部。平夏党项是纯被包围了,四面都是官军,所以不得不恭顺。阴山蕃部旁边也有驻军,同时实力最强的契必部与李克用有大仇,不得不恭顺。河西党项实力弱小,当初被邵树德屠灭四个部落的立威之举恐吓住了,因此也不得不恭顺。
横山党项,纯粹是恩义结之,亲情拉拢,外加给了不少好处,也是邵树德倾注最多心力的地方。
甘州蕃部,离得这么远,如何控制?驻军倒是一个办法,可军士数量少了,威慑力不强,效果有限;派大军的话,那花费可太大了,对征战天下不利。
所以,邵树德应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二人很快被带到了邵树德面前。
“见过灵武郡王。”“见过观察使。”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二人。
张淮深年纪不小了,须发皆白,额头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倒还有几分神采,但应不如年轻时那么锐利了。
少年时英武过人,青年时康慨激昂,中年时老谋深算,老年时艰难维持。归义英雄的一生,也敌不过时光,敌不过大势。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高光的时刻?但最后都垂垂老矣,雄心尽失。
“二位为国戍边多年,功勋卓着,令人景仰。”邵树德吩咐亲兵端来桉几,摆上酒食,温言道:“今日请二位来,还是为了河西之事。”
“河西之地,凉、甘、肃、瓜、沙、西、尹七州,地数千里,民百余万。某得朝廷信重,任河西三州观察处置使,今已破凉州嗢末、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九县之地,数十万百姓重归王化矣。后自当移民实边,且牧且耕,多加整治。”邵树德又说道。
张淮深不动声色,但龙就却听得心惊胆战。
肃州,可是河西镇属州之一。灵武郡王提到的“九县”,可不就得包括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在内么?这是何意?要夺龙家的权?
“然甘州往西,路途遥远,部族众多,民情复杂,非得老于边地事务且德高望重之人镇守不可。”邵树德话锋一转,道:“张仆射镇守沙州多年,威震四方。某自当上奏朝廷,请得归义军节度使之旌节相授,管沙、瓜、尹、西四州之地。甘州回鹘已灭,张仆射去一大患,自此可训兵治民,积蓄粮草,专力西向,为朝廷再立新功。”
张淮深默默咀嚼着邵树德的这番话。
开出的条件,确实比自己想象的好多了。可以说不但没有插手归义军内部的迹象,相反还帮着稳固形势,这让张淮深有些惊喜。
母庸置疑,归义军节度使的名义,确实比沙州节度使强多了,如果朝廷正式下诏册封,当可压制镇内野心家的几分气焰。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结好朔方军,才是稳固权位的大事。
想到此处,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道:“灵武郡王之德,老夫谨记于心。甘州回鹘,与高昌回鹘之间素有勾连,两相夹击之下,沙、瓜、肃三州之地颇感吃重。灵武郡王举大兵破甘州,断其一臂,老夫便可西讨沙州吐谷浑慕容氏,再进兵尹、西二州,复我旧土。”
在归义军实力最鼎盛那阵,曾经占领过尹州。后来丢掉了,一直念念不忘收回。但高昌回鹘实力强大,东边又有渐渐崛起的甘州回鹘牵制,形势危急无比。
如今吐谷浑慕容氏形同割据,高昌回鹘又不断入境抄掠,甚至一度冲到敦煌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必须要出重兵征讨了,朔方军帮他们去掉了东面的威胁,甚好,甚好!
当然张淮深也很清楚,朔方军屯兵甘州,可以是臂助,也可以是威胁。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他果断选择了交好。形势若此,不得不为之。
龙就坐在一旁,满心焦躁。
灵武郡王到底会如何处置肃州呢?直接吞并,应该不太可能,但万一呢……
“张仆射如此明事理,某便放心了。过几日,某要检阅下归义军的儿郎,认识认识敦煌诸将。”邵树德理所当然地说道,一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张淮深同样理所当然地说道:“灵武郡王英武过人,朔方军乃天下有数之劲旅,让沙州儿郎们见识见识也好,省得他们坐井观天。”
“如此甚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龙就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眼巴巴地看向邵树德。
邵树德似是才发现此人,恍然道:“险些忘了龙刺史,该罚。”
说罢,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肃州……”邵树德放下酒碗,沉吟了一会。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
“龙刺史打理肃州多年,亦是有功的。”邵树德说道:“听闻龙氏善相马、养马、驯马,吾军中缺少此类人才……”
“灵武郡王但请吩咐,无不从命。”龙就连忙道。
“吾有银川、永清、西使三大马场,今年还打算在凉州、甘州各置一马场,龙家便遣千人过来相助,连同其家人,一同迁来。”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酒碗,笑道:“豹骑都为我军骁锐,数年来一直借用外军辅兵,颇为不妥。吾欲招两千龙家子弟入豹骑都,充任辅兵,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铁骑军,亦缺辅兵,龙刺史可在肃州诸部中遴选健勇之士三千人,连同其家人……”
六千户!龙就只觉一阵头晕,差点就栽倒在地。
这一刀宰得好狠!龙就看着满面笑容的邵树德,只觉此辈心狠手辣,欲壑难填。
难道不怕肃州诸部与你拼死一战么?如此仗势欺人,与那乌姆主何异?
肃州诸部,加起来可也有十多万人呢,“大发”之下,出个三四万兵马不成问题,邵树德真那么有信心一定能赢?
“对了,张仆射。”邵树德似是吃稳了龙就,竟不再管他了,而是转过头去,看向张淮深,道:“听闻张仆射有一女,年方十一,吾儿嗣武今年也六岁了。某就厚着脸皮,为吾儿求娶令嫒为妻,如何?”
邵树德已经打听到了,张淮深确实有一幼女,年方十一,尚未与人有婚约。
历史上张淮深夫妻二人连同几个儿子被张淮鼎袭杀后,此女被索勋收养,后嫁入索家。
联姻,是建立互信、拉拢关系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归义军处于自己的大后方,要么武力讨平之,要么拉拢好,邵树德权衡利弊,打算拉拢了。
龙就闻言心里一沉,完了!这俩要是成了亲家,夹在中间的肃州怎么办?
第二十七章 大势压人
盐池畔的“篝火晚会”气氛热烈。
一头硕大的黄羊,拾掇完毕后,直接被架起来烧烤。
这头猎物是一名银枪都勇士猎获,邵树德问了一下,得知他今日还连发三箭,中了三只野兔。立刻把人唤到跟前,问了名字,得知叫毗加,于是赏了他五匹高丽锦,提为队正。
另外一名猎获豹子进献的,亦赏五匹锦缎,提为队正。
银枪都初建,职位多有空缺。邵大帅也是老政客了,当然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这两日已提拔了不少人。
草原勇士,又不是傻子,跟哪个大汗混不都一样么?新来的大汗出手大方也就罢了,关键是懂他们草原人,各种习俗门清,行事、气度、言语,看起来就像是草原长大的。
这种亲切感,是别的汉人节度使很难有的。
亲兵将烤好的肉抹上盐和胡椒粉,端到邵树德跟前。
邵树德一边拿刀切肉,一边与张淮深、龙就二人谈笑风生。
“昔年讨套虏,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连图都没有,不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不好走,更不知哪个部族在哪里放牧。若非岳家派向导引路,第一次出战,怕是就要出丑。”邵树德一边吃肉,一边饮酒,心情舒畅。
与张氏约为婚姻,自然没有问题。甚至于,张淮深还面有喜色,长吁一口气。张淮鼎一系给他带来的压力,看样子真的不小。
邵氏这边当然也得到了好处。稳住了归义军,就稳住了河西走廊的西段,肃州龙家夹在中间,又常年向沙州张氏纳贡,自然也只能降顺。
这世上之事,当真有利有弊。有些好处你拿了,但也得承担可能带来的坏处。凉、甘二州,勇士众多,牛羊被野,你占了,就得防着内部叛乱以及外敌侵攻。有归义军帮顶着西边,外敌的隐患就去了大半。接下来只要在重要位置,比如删丹岭等地驻军,再着意培养一些亲善的部族,差不多就能稳定内部局势了。
或许不可能稳一辈子,但有个二十年的和平时光,就已是大赚,以后再慢慢整治好了。
“今日观朔方劲兵,当真不得了,应不比天宝年间的河西诸军差了。”张淮深端起酒碗,遥遥敬酒,笑着说道。
邵树德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天宝年间十节度,其统辖兵马已经有部分雇佣兵了。盖因均田制败坏,府兵来源枯竭,不得不如此。
典型的就是范阳镇,城下一大堆军士家属,很多是胡人,都靠家里人当兵获取的粮饷生活。
百余年过去了,破产农民越来越多,如今基本全是雇佣兵的天下。如果单论战斗力,应该不比天宝年间差的,甚至要更强。但恶习较多,比如保护本镇时勇勐无比,出镇作战时个个装死,再比如经常闹事,动辄杀将驱帅,不如天宝年间的兵听话。
邵树德治下的朔方军这方面的恶习较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不过此刻张淮深如此恭维,倒也令他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大帅,某已遣人回酒泉。大帅交办之事,定然不敢拖延。”许是感受到了冷落,龙就觅得个机会,插言道。
他这声“大帅”叫得倒也不算错。邵树德乃河西观察使,可以名正言顺插手肃州事务,即便张淮深也不好置喙。
更何况人家根本不会管。入夜时分,张淮深刚遣人送上一份礼单:绿野马二十匹、白貂鼠皮三十张、沙狐皮五十张、羚羊角百对、骏马二百匹、骆驼一千头。
人家都进献礼物了,政治信号相当明显。肃州之死活,自然不再重要。
“龙刺史若办成此事,便是有大功,某会上禀朝廷,加封龙刺史为河西观察副使、玉门军使。”邵树德又举起酒碗,朝龙就说道。
严格来说,龙就的这个肃州刺史是自封的。当初从甘州一路溃退过来,占了肃州,朝廷懒得多事,默认罢了。
而甘州、肃州刺史,一般也兼河西节度副使。邵树德保举他为河西观察副使,符合国朝惯例。同时,玉门军使也一直由肃州刺史兼任,直到河西陷蕃为止一直如此——玉门军,管兵五千二百人,位于玉门故关、玉门县(今玉门市)附近,县已废。
“谢大帅恩典。”龙就一听心花怒放,立刻离席而起,躬身行礼,差点就跪拜下来。
邵树德的这句话,终于令他放下了心来。
他其实没什么野心,就想守着肃州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罢了。至于说扩张地盘,那你高看他了,肃州至今还没整合利索呢,一堆阳奉阴违的部落。尤其是那两万回鹘人,有不少头人直接跑来了崆峒山这边,拜见邵树德,完全不把龙就放在眼里。
龙就碰到这些人也只当没看见。
邵大帅如今俨然已是凉、甘、肃三州回鹘诸部共主,如果再把沙碛的回鹘部落招抚了的话,那可就厉害了,朝廷授予乌姆主的英义可汗的尊号干脆转给邵大帅好了。
见到龙就如此作态,邵树德也起身,将其扶回坐席。
龙家,毕竟曾经实控甘、肃二州多年,也曾半控制过凉州,老底子还是有一些的。龙就这个人,看着也不像成大事的样子,让他派个质子到夏州,再出点血,肃州仍交给龙氏,也未尝不可。
嗢末、回鹘、龙家这三大势力,互相牵制,自己慢慢收拾吐谷浑、吐蕃、鞑靼、粟特、羌人等小部落,花个十年八年,形势差不多就稳固了。
当然了,此地也必须有驻军,那就是即将组建的赤水军。
赤水军的规模比较大,步骑加起来可能接近万人。至于兵从何来,邵树德已经有了初步的成算了——关中头号忠臣、泾原节度使程宗楚重病在身,他一死,泾原镇的权力交给谁来继承,可就有说道了。
泾原兵其实还是能打的,都是经年老卒。之所以看起来比较颓废,那是因为粮饷不到位。你给他们发足了饷,再严加训练,异日拉上战场,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能吓你一跳。
邵树德打听过了,目前泾、原、武三州,还有衙军七八千人。若能收编之,赤水军的老底子就有了。
新编的赤水军,与天雄军一样,将慢慢填入大量武学毕业生充任基层军官,一步步换血。这两支部队,日后称一声“武学系”不为过,嗯,校长——啊不,大帅嫡系。
好吧,八字还没一撇呢。泾原镇之事如何操作,还得费一番心思。朝廷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撒手,肯定会有一番明争暗夺,到时候就看各自本事了。
“龙刺史,还有一事……”吃完一块肉后,邵树德又说道。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张淮深也诧异地看了一眼。
“中原对蕃货的需求量极大。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花芯布、龙盐、西锦、金星石、水银、安息鸡舌香、胡粉、颜料、麝香、甲胃、金银器、皮子、牲畜之类,莫不需要。”邵树德说道:“而胡商,对中原之绢帛、器币、瓷器、金银器之需求亦大。这么来钱的路子,得好生经营一番。”
龙就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做买卖,这好啊!昔年甘州回鹘没抢劫商路时,胡商每年贩卖三万多斤乳香至长安,光这一项,就足以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还有其他买***如绢帛。
回鹘汗国没崩溃时,朝廷向其市马,一匹马给价四十匹绢。一开始本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但回鹘人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开始强买强卖,送过来的回鹘马“动辄数万匹”,有时十万匹以上,年年都来。朝廷哄着他们帮忙对付吐蕃,尽数买下,为此一年输出几百万匹绢给回鹘。
建中元年时,甚至倒欠了回鹘180万匹绢,实在无力支付,直到元和年间才偿清欠款。而甫一结清货款,回鹘人又来了,又要卖马,还是只能拖欠,直到回鹘汗国覆灭,武宗会昌年间在天德军大破回鹘乌介可汗为止,这场强买强卖的交易才算终止。
回鹘人要这么多绢,自然不是自己用,他们也消化不了。九成以上转卖给了胡商,获取暴利。
这生意规模,是不是很吓人?
“国朝承平年间,胡商自长安出,走河西、陇右出玉门关。安史之乱后,河陇陷蕃,若通安西、北庭,须走草原回鹘路。”邵树德说道:“此本权宜之计。而今阻碍商路之甘州回鹘已灭,高昌回鹘素来看重商旅,并不加害,故河西路可通也。”
吐蕃占领河陇之地后,丝绸之路移到了北边。即胡商抵达高昌回鹘的地盘后,走草原,至阴山一带,分几条线入中原。
邵树德治理关北四道有方,户口殷实,财富渐多。这几年来,百年前曾经兴盛一时的可敦城又再度繁荣了起来,以至于他都想把可敦城收回来,并在那里驻军收税了。
鸊鹈泉现在也成了胡商的一个聚集地。
据幕府支度司的巡官报告,他去鸊鹈泉巡视时,山后党项庄浪氏已经在那筑了一座土城。城内居住了不少工匠,以西域胡人居多,打制铜器、加工松香,手工业相当发达。
而在城外,还开垦了不少农田,引水灌既,种植的粮食果蔬供给来往商旅,好不兴盛。
邵树德暂时不太好意思断庄浪氏、浑氏的财路,那么不妨重建河西商路,分流部分商旅。如果经营得好,甚至大部分胡商都会被吸引过来,这里面的利润相当之大,足可养数万军。
“张仆射、龙刺史,尔等不妨行动起来,咱们一同打通这条商路。其间之利益,你们比我更清楚。”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之命,自当遵从。”有好处的事,两人自无不可。
邵树德也十分满意。
扩大了战马来源,多了很多丁口,后方安全形势巩固,又多了丝路利益,此番西征,算是尽了全功了,不枉亲自跑了这么一趟。
而料理完这些首尾,差不多也到了班师的时候了。
回军,自然不会再走原路,虽然比较近。
邵树德的意思,这次要走陇右之地,绕一圈再回灵州。
至于为什么如此走,原因也很简单,威慑!
陇右之地,同样有很多吐蕃、羌人部族,甚至就连当年跟尚延心降唐的嗢末都有,只不过分散在各州,不太起眼罢了。
从甘州南下,经大斗拔谷,至鄯州。然后东进,走凤林关,经临州、渭州,再北上会州,最终返回灵州。
这一路的重点是鄯州。
邵树德打算在鄯州会一会吐蕃诸部。这些个蕃人,你不时常带大军在他们面前晃一圈,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脑子一抽,就叛乱了。
邵大帅打算给他们加深下印象,因此不但本部兵马要南下,凉州嗢末、甘州回鹘、肃州龙家甚至归义军一部,都要跟着南下。
待与鄯、廓二州的吐蕃、羌人部族会盟完毕后,他们可自行返回。
鄯、廓二州的土鳖部落,愚昧无知,讲大道理是没用的。不过,在见到邵大帅能号令河西、陇右如此之多的势力后,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部族首领,都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劫掠,去劫掠自己人好了。若想抄掠兰、河二州,先好好想想后果。邵扒皮屠灭的部落名单,再添几个也无妨。
第二十八章 张、龙
文德二年五月十五,盐池畔的草场上大军云集。
邵树德骑着战马,检阅诸军。
“归义军三千骑,看着还像模像样。若是与甘州回鹘对上,应该可以打上一打,谁胜谁负,难说,感觉还是归义军的赢面大一些。不过他们的人数太少了……”邵树德一边看,一边慢慢思索着。
归义军只有两州四县之地,财力雄厚,但户口不丰,加起来也就七八万人。算上附庸的蕃部,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万,故只能养得起万余兵马。即便是与人拼命,估计也就只能拉得出两三万兵,还不能持久。
这样一个政权,如果失了肃州这个东面屏护,被甘州回鹘、高昌回鹘两面夹击,覆灭是大概率事件。即便不亡,也定然会成为二者的附庸。
“沙、瓜二州,在河西走廊五州里,条件真的算不得好。如果商路开通,让归义军分润更多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口定居,同化更多的蕃部,实力应该会慢慢增强。”邵树德一甩马鞭,去了下一个方阵。
玉门军,也就是肃州兵。
龙就这厮,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本族五千余人组成的军队命名为玉门军了。这是昔年河西节度使辖下的部队番号,被一帮高鼻深目、虬髯红发的胡人军士占用了,看起来颇具喜感。
这支军队,样子货罢了!邵树德很快给出了结论。
部伍不整,喧哗声不小,也不知道怎么练的兵,怪不得当年打不过甘州回鹘。
这些兵,若是交给朱叔宗管理的都教练使衙门狠狠操练个几年,应该会有很大的进步。只不过邵大帅不会帮他们做这些事罢了,龙家估计也不乐意。
后面还有各州的部族军。嗢末、吐谷浑、吐蕃、羌人、鞑靼、粟特,太复杂了。邵树德觉得若带这些人打仗,多半要败得稀里哗啦。
光一个语言问题就得头疼半天,整得和奥匈帝国一样。
“人赐锦一匹、粮一斛、羊一只。”转完一圈,邵树德下令道。
众军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甘州库藏的那些锦,虽说工艺、原料都不太行,但锦就是锦,肯定比杂色绢帛贵。
旁遮普野蚕丝织出来的蕃锦、波斯锦,一匹卖个七八百钱不成问题。
高丽锦原料和中原差不多,但工艺稍差,也只能卖这个价钱。
蜀锦就贵了,可卖千钱左右,甚至稍多。
这个赏赐,不算差了。就归义军士卒们来说,他们平日里得到的甚至只是敦煌本地的緤布。这玩意在中原不便宜,但在敦煌、尹州、西州一带,真的太廉价了,且没多少人肯要,大家都喜欢绢帛。
至于说为何不把緤布转卖到中原去。那是因为中原人也不爱这东西,贵是贵,但需求量极小,是给一些专爱猎奇或炫耀的客户消费,或者给公卿将帅当做奇物赏赐下去。
总之,灵武郡王给的赏赐不少,大伙都挺开心。
张淮深跟在邵树德身后,面容平静。龙就则有些不自然,玉门军那些大头兵们,可别被人收买了,虽然可能性不高。
赏赐发完,众军散去,各自准备粮草、器械南行。
邵树德则召来了新至的索勋,道:“索将军一路辛苦了,此番南下,还得再辛苦一趟。鄯州吐蕃,觊觎河西诸州久矣,须得震慑一番,不然早晚生事。”
邵树德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鄯州吐蕃,为何不去攻近在迟尺的河、临、兰、渭诸州,反倒去打河西?不过他的威势实在太强,自然说什么就什么了。
“诸军领完赏赐,明日就出发吧?”邵树德的语气虽然是征询,但张、龙二人却不会当真,当下点头同意。
邵树德又看了眼索勋。
此人带着四千多步卒赶来甘州,听闻了邵氏与张氏约为婚姻之后,态度陡然大变,一下子恭顺了起来。
老滑头一个!
历史上张淮鼎杀了兄长一家后,任其曝尸荒野,无人敢去收殓。但索勋将张淮深之女接回家中,后聘入索家,心思可谓深沉,胆子也不小。
两年后张淮鼎病重,临终前向索勋托孤。索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上位。为了收买人心,还收殓张淮深遗骨,风光大葬,以期张淮深一系势力倒向他。
只可惜没人理会,阴氏、李氏等大族也反对,最终又被张氏反杀。
这种人,有野心,有城府,但并不难对付。只要让其见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这种人比没有头脑的武夫更听话。
五月十六,大军次第南行。
银枪都五千骑充当先锋,随后是凉州诸部万余兵马,接着是朔方军主力,即铁骑军、豹骑都、天柱军(经略军留守甘州)、丰安军,后面则是归义军七千余人、玉门军五千余人,最后还有肃州、甘州的一些部族军。
全军六万余人,大车小车数百辆,还有四千余峰骆驼,数十万头牛羊。一路行去,绵延数十里,好生吓人。
二十日,银枪都来报,已过扁都口,占领了废弃的大斗军城。
二十二日,中军抵达大斗军城,此时前军又来报:银枪都已翻过星岭。
陆铭拿出一幅新的地图在桌桉上摊开。辎重车马里还有两份一模一样的,如有需要,画师还能继续赶工绘制,以防大帅盛怒之下,一指头再把鄯州戳破了,没图用。
大斗军城已经是在大斗拔谷内了,离北端出口不远。时天色已晚,气温骤降,狂风劲吹,正在扎营搭帐篷的辅兵们手忙脚乱——此城筑于开元十六年,管兵七千五百人,年久失修,多有坍塌,此时也就只能驻扎个四千来人,大部分军士还得在外扎营。
还好,吸取了杨广的教训,大军准备了很多取暖的柴火,冬衣、皮裘之类的也不少。不至于像当初得胜归来的隋军一样,天气突变,夏日飘雪,大军冻死冻伤者“十之六七”——击破吐谷浑,攻占其都城没死几个人,结果在大斗拔谷内遭受严寒重创,死伤惨重,甚至连杨广的姐姐都病死了,真的坑。
这就是不懂高山严寒气候了。外边正值初夏,进了谷却风雪交加,运气确实差,但也确实没文化。
“出大斗拔谷,南渡浩门川(今大通河),越星岭,东南入星宿川,至安人军城,总计三百九十里。”邵树德的手指头又在上面划来划去,陆铭已经打算吩咐亲兵去取一幅新的地图过来了。
安人军城,开元七年筑,管兵万人。
“安人军往南,过长宁峡谷,五十里至河源军。”邵树德手指头又移到了旁边,自言自语道:“便在鄯城县会一会诸部。”
鄯城县(今青海西宁)是河源军的驻地。河源军管兵一万四千人,仪凤二年置,为陇右镇兵力第二多的军队,军使由陇右节度使兼任。
“大帅,鄯城县已是鄯州吐蕃聚集之地,大军开过去,怕是会引起误会。”陈诚先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了邵树德的话之后,便上前提醒道。
做决定是主帅的事情,提建议是幕僚的职责。虽然他也不认为数万大军开去鄯城县会有什么后果,但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
“就去鄯城县!”邵树德的手指头一戳,还好,地图没破。
陈诚默默看了一眼,心里知道大帅没动杀机。
在大斗拔谷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期间,有一些吐蕃小部落头人过来拜见,进献了三百余匹马、万余只羊。邵树德遣人分发了一些高丽锦作为赏赐,并让吐蕃诸部献千头牦牛过来。
二十八日,银枪都来报,已抵安人军,同时……斩首三百级。
卧了个大槽!正在吃晚饭的邵树德拍桉而起。
回鹘人在搞什么?杀性这么重?王崇这个十将,不能再当了,根本约束不住部伍嘛。还是他亲自下令开战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得从严处置。
“给鲁彦、崔素传令,加快行军步伐,南下安人军,接应银枪都。”邵树德说道:“后军到哪了?”
“应还在浩门川一带。”陆铭答道:“可要令其尽速南下?”
“不。”邵树德一摆手,道:“令其持重而行,保护好军粮。”
大军南下,虽说牛羊众多,吃喝无虞。但人不能光吃肉和奶,也得吃谷物。五万三千斛小麦、两万斛青稞、一万九千斛回鹘豆,都是甘、肃二州竭尽全力凑出来的,不容有失。
“嗢末诸部可能还不够,给折嗣裕传令,铁骑军左右两厢散出去,扩大搜索范围,以防不测。”邵树德又吩咐道:“把田星给我找来。”
田星正在中军大帐以北十余里的位置,闻讯后连夜赶至。
“田将军,上次出大斗拔谷,吐蕃诸部是什么态度?”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不怎么恭顺,但也没有太多敌意。青唐城一带,由吐蕃各部分占。城内住了僧侣,威望很高。甘州回鹘劫掠商旅后,部分胡商也改走青唐城一带,经陇右镇入关中。不少胡商、工匠干脆在青唐城定居,末将率大军行经此地时,见到城内外匠铺数百家,多有蕃人前来采购货物。”
邵树德缓缓点头。
青唐城,就是鄯城县,规模很大。根据以往得到的消息,这座城市几乎就是鄯州这个吐蕃窝子的中心首府,各部落经常来此参与集会,售卖货物,采买商品。
城内住了蕃僧。吐蕃的僧人,与汉地不同,人家是直接参与政治事务的,娶妻娶妾的不在少数。有的还有直接听命于他的部落,掌控武力。
青唐城,看样子已经有了几分首府城市的味道了。鄯州吐蕃诸部,以这座核心城市为纽带,形成一个松散的联盟,定期聚会。
难怪百余年后赞普后裔被迎回鄯州,亲政后以此为都城,发号施令,集结吐蕃诸部兵马,打制盔甲、劲弩,武装了七万大军,数次打败西夏军队,不断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部族来投,最后形成了个一百多万人口的政权,堪称迷你劣化版吐蕃帝国。
现在,青唐城一带,应该已经在慢慢孕育吐蕃再次建国的核心了。
邵树德摩挲着颔下的短须。扼杀敌人于襁褓之中,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西夏、甘州回鹘这两个正儿八经的国家气运被扼杀了,现在又轮到青唐吐蕃了么?
“最近关东有什么情报?”邵树德问起了陈诚。
“回大帅,朱全忠击败秦宗权后,一直在休养生息。这两年征战过频,百姓吃不消了。应该会等最忙的春播时节过去后,才会再次发兵,攻时溥或朱家兄弟。河东同样如此,连番征战,百姓疲敝,今年的农时不敢误了。不过这会已经五月,征讨邢州的大军多半已经出发了。”陈诚答道。
“好!”邵树德又坐回了桌桉,心中有了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