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晚唐浮生TXT下载晚唐浮生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晚唐浮生全文阅读

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商税

    天刚放晴,地上的积雪仍然冻得结结实实。

    信使冲进了城外的驿站,翻身下马。

    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

    “准备马匹,再来点吃食,饿坏了。如果有酒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信使喘着粗气说道。大冷天,头顶却像蒸笼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烟。

    驿站马夫熟练地接过了马匹,伙夫给他端来了蒸饼和羊肉汤。

    “驿长呢?”信使一边吃一边问道。

    “去城里了。”几位驿卒正在湖墙。木板墙到处是缝,冷风直往人骨子里钻,分外难受。

    “哪个城?”

    凉州共有七城。

    从匈奴人建的盖臧城开始,前凉时期继续扩展,形成了五城。

    隋末李轨续建,最终形成了国朝的七城——当然,这是陷蕃之前。

    陷蕃之后,吐蕃对城墙是大拆特拆。有的拆了干干净净,有的拆了半拉子。凉州城甚为广阔,还残留了部分,国朝置镇后,持续进行了修缮,基本是沿着旧有城廓建设,但因为人力物力的贵乏,至今尚未完工。

    “神鸟城。”驿卒坐到了马扎上,年纪大了,天寒地冻的,他是一点都不想动弹。

    使者再不说话,专心吃东西。

    神鸟城,即神鸟县理,就在凉州城范围内。整个凉州曾经就被称为“鸟城”,在汉时鸾鸟县故地上,盖因此城是不规则形的,有头尾两翅,故得名。

    凉州城,姑臧县理西,神鸟县理东,其余为州城,还有前朝的宫城、仓城、坊城等。素为国朝雄郡,河西节度使驻地,天宝时州城内驻有赤水军,兵三万三千人、马一万三千匹,五县之地共有民十余万人,以耕牧为业。

    吃完食物后,信使与驿站诸人告辞,换了一匹马,继续往州城进发。

    及近城池,遇散骑巡弋。信使啐了一口,沙陀子!

    “沙陀子”的头领叫安休休。凉州人不知其来历,只知道是朔方节度使李劭派过来的,护送着大量钱帛、粟麦。

    进城的那天,一共千余峰骆驼、数百辆马车,凉州军民都快哭出来了:从广明末巢入长安开始,多久没有朝廷赏赐了?

    州内征发蕃部财货,动用积储,勉强支应到了光启二年,但朝廷粮饷迟迟不至。无奈下,只能遣使至沙州,先后派出了两波使团,但归义军拒绝提供粮饷,使团难以复命,被迫长期滞留于沙州。

    直到去年九月,张淮深从归义军进奏院得到消息,朝廷倾向于支持他获得节度使之职,并将其检校官由工部尚书改为尚书左仆射,于是松了口,答应给凉州送粮。

    但他没有立刻给。而是一直等到十月底,朝廷册封使团抵达沙州后,才派人调集粟麦,用大车、马驼送往凉州——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利益交换。

    顺义军是十一月中旬抵达的,比沙州粮队早来了几天。而在他们抵达之前,长期滞留灵州求取粮饷的押衙张弘信喜不自禁,已经提前派人回凉州报信。

    当孤儿的滋味可不好受!

    先后两波军粮抵达凉州,粮草一时间无忧矣!但安休休带的三千余步骑进城后,就赖着不走了,这让凉州上下有些犹疑。只是人家带了不少钱帛过来,给原本的戍兵发了赏,军士们都很高兴,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

    信使进城后,很快至节度使衙交割急件,没多久便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桉头。

    “好!好啊!”翁郜拆开急件看完后,顿时抚须而笑。

    “明公笑而不语,定有好事。”左司马李明振笑道:“莫不是长安之事?”

    翁郜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李明振是凉州节度使幕府左行军司马,不过凉州已无节度使,前任郑尚书在内斗中败于翁郜,被赶回了长安,李明振便投靠了过来,但仍在幕府供职。

    凉州镇名义上辖凉、甘、肃三州,实际上连控制凉州都够呛,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

    毗邻的归义军也差不多。名义上辖沙、瓜、尹、西四州,但只实控沙、瓜二州。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所谓的收复失地,大量借助了吐蕃崩溃后的地方奴部势力,比如嗢末、回鹘、党项、吐谷浑等。人家各有地盘、兵马,名义上归顺大唐,但实际上自行其是,凉州、归义军两镇兵力寡弱,情况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得到改变。

    最坑的是,凉州、归义军两镇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和睦。归义军一直想兼并藩镇,控制凉州,朝廷对其疑忌颇深。

    相反甘州回鹘倒一直很恭顺,不断遣使纳贡,朝廷使者往来,主动派兵护送。早些年中原有事,偶尔也出兵帮助朝廷征讨。总体而言,朝廷对凉州镇、甘州回鹘比较信任,对一直试图吞并邻镇的归义军则不是很信任——肃州龙家如今便在向归义军纳贡。

    “朝廷要设河西镇了。”翁郜神情振奋,脸挂笑容,显然心情非常好。

    李明振听了则又喜又忧。

    河西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兴折腾了啊!

    “明公多年夙愿,今成真矣,当贺。”虽然满腹心事,但李明振依然恭贺道。

    翁郜目前的职务是河西都防御招抚押蕃落等使,辖地凉、甘、肃三州。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防御使就是防御使,而不是节度使。

    张淮深多年求不到节度使,你问问他开心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原朔方节度使兼领的河西观察使,可要比防御使尊贵多了。

    “朝廷还记得某事边多年之功。”说到这里,翁郜也有些感伤,大好青春年华,都付于这祁连山下了。朝廷经营凉州不易,万不能令其被狼子野心之人夺走。

    “张淮深、邵树德二人,觊觎河西三州之地,今后须得同心协力。”翁郜坐回了桉后,提起笔来,准备给京中故友写信。

    虽然难,但翁郜并不打算让邵树德轻易夺走凉州。钱粮,朝廷还是得拨,哪怕只有一点。

    另外,朝廷设立新朔方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凉州。十州三十五县,数万兵马,邵树德的威势几与安史之乱前的朔方节度使无异了。

    翁郜之前就一直在想,此人东进受阻,南下无胆,便有可能西进,夺取河西诸州。

    如果一人身兼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与安禄山何异?

    河西是朝廷的河西。今天下多事,诸道贡赋时断时续,河西若经营得好了,亦能像巢乱之前那样,时时进贡牲畜。

    都说凉州穷,但真的穷吗?非也,收不到贡赋罢了。

    嗢末、吐谷浑、党项、回鹘、焉耆等大大小小的部族,二十余万人总有的。若都能进贡财赋,断不至于连千余州兵都快养不起了。

    看着翁郜如此振奋,李明振欲言又止。

    郑尚书离任之前,就与翁郜内斗多年,最终败走。接下来难道又要有节度使、观察使之争了吗?

    一般来说,节度使都会兼领观察使,但即将设立的河西镇二者却是分离的,这让李明振起了种不好的感觉。

    “明公,安休休所部数千众,甫一进城,便堂而皇之地控制了一大片城区,仓城、宫城皆在其手。州兵暗弱,又无赏赐,明公当早作打算。”李明振提醒道。

    “此事,还是得往甘州那边想办法。”翁郜沉吟道。

    借力打力,是朝廷官员的看家本领。

    甘州回鹘,曾被嗢末、龙家、归义军联合击败过一次,跑路到他处。但近些年来声势复振,是凉州镇内除嗢末外第二大势力。

    李明振嘴巴大张。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凉州又要内斗了。

    当年郑尚书在位时,凉州被嗢末占领,靠归义军出兵收复。收复后,粮饷也极度仰赖沙州供应,但郑尚书、翁防御使照样联合起来,赶走了归义军。

    哪怕没钱用,没饭吃,也不能失了权力!

    凉州没多少兵的,这点钱粮,说实话朝廷出得起。一年万余匹绢、几千缗钱、两万斛粮食,差不多就够了,再说本地也能筹集部分粮食、牛羊。就怕朝廷无暇顾及,只想着给南衙北司的官吏们发俸禄,养神策军,而不愿给河西粮饷。

    李明振离开使衙后,径直回了自家宅邸。

    没过多久,仆人来报,押衙张弘信来访。

    李明振一愣。张弘信现在的立场很可疑,去了灵州一趟后,求取到了粮饷,言语中对灵武郡王也颇多赞誉,这时候来访,莫不是当说客?

第四十章 班底

    安休休倒了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李铎、何絪二人坐于下首,大口嚼吃着驼肉,状极欢快。

    前往凉州的数百里路可不好走,多年失修,破败不堪。而且天寒地冻,风沙漫天,让人苦不堪言。

    但他们别无选择。

    两三千李罕之、秦宗权部属,六百多叛离河东的沙陀人。方投新主,功勋未立,信任不加,这时候就得下死力。

    闹,也不是这个时候闹的。

    拿刀割了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驼肉,安休休突然说道:“这城里的动向,某瞧着不对劲。”

    李铎、何絪二人一愣,不过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依旧在喝酒吃肉。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火气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了。

    都是饿死鬼投胎吗?以前跟着李罕之、秦宗权吃人肉,现在又爱上吃驼肉了?

    冷静,要他妈的冷静!安休休强压下火气,尽可能和颜悦色道:“二位,来了也两个月了,凉州镇上下就当没看见咱们,这是何道理?”

    “翁郜怕咱们夺了他的鸟位!”李铎冷笑一声,道:“就这破城,这么点人,城外还有桀骜不驯的嗢末部落,送我都不要。”

    “送还是要的。”何絪使劲咽下一块肉,说道:“若是大帅令我当刺史,我给他建生祠。”

    李铎怪笑一声,道:“这地方,种地的人少,放牧的蛮子多,连女人都没看见几个。当年那些郓兵,也没见人人娶妻。咱们若是安顿下来,多半一样下场,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悲事。

    昔年朝廷为巩固凉州形势,调了郓州兵两千五百人入凉州。几十年过去了,这两千五百人还真没多少娶妻生子,撑死千把人吧,可见朝廷在凉州的经营真的举步维艰。

    说起来还是邵大帅好。当年打地斤泽蕃部,虏获的草原女子全配给巢众俘虏为妻。

    上次西征,渭、岷二州又俘获了两三万吐蕃妇孺,部分配给了到渭州实边的五千巢众刑徒为妻,部分给天下诸道发至会州的千余流放犯人为妻。其余统一押回灵州,编为一部落,在贺兰山下放牧。

    有些新来的蔡人新卒,不挑挑拣拣的,直接就与这些吐蕃女子成婚了,买一赠一、赠二也无所谓,真是“德政”啊。

    再看看凉州,唉!军士们穷到连蕃人都看不起啊。好好的关东特权阶层,赳赳武夫,混到连后代都没有,不知道后不后悔。

    “翁郜此人,某觉得他还没死心。千辛万苦赶走了前任节度使,肯定不想头上再压个观察使。也不知道大帅是个什么方略……”安休休是勇将不假,但他对形势也不是全然不知,顺义军来凉州,大帅的意思是控制城池,等待后续人马抵达。

    控制凉州七城,说实话现在就可以做到。城内那千余州兵,基本都是当年郓兵的后代,饷械两缺,士气低落。真要动手,半个时辰就能剿灭。

    凉州上下所恃的,无非就是朝廷这块牌子罢了。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暴虐情绪快压不住了,就该给那些凉州官将一点教训。但又有些不敢,怕大帅责罚。

    唉,若是当年去投秦宗权,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军使,有急件。”有军士突然进来禀报。

    “拿过来!”安休休扔了割肉刀,也不擦手,直接抓起急件看了起来。

    “杨悦此人,某不熟,你二人可认识?”看完后,安休休问道。

    李铎、何絪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大帅任命他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率新泉军四千众从会州而来。”安休休简略地说道:“咱们——都归他节制。”

    “这……”李铎不解:“凉州这破地方,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会州白家部、岷州拓跋部、秦州闾马部,亦派蕃部人马,驱赶牛羊马驼前来助战。”

    “牧草还有两个多月才返青,这时节怎么驱赶牛羊?”

    “州县有积存草料,离了会州后,草料不足杀羊便是了。待走到凉州,多半已经四月头上了。”

    “还能如此用兵?”

    安休休看了眼何絪,冷笑道:“你不是草原人,当不知草原用兵之妙法。”

    本来他还想说,总不会吃人肉的,但想想临行前大帅的叮嘱,以及可以想象的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他又生生忍住了。

    大局,大局为重。

    城内另一头,张弘信、李明振二人的谈话已经进入中盘。

    “李司马也是幕府宿将了,当知城内兵不过千,城外地不过数百顷。嗢末桀骜,叛降不定,凉州五县,多半属其矣。甘州亦在回鹘手中,肃州为焉耆龙家所据。这副烂摊子,须得强军镇守方能转危为安。灵武郡王有雄才大略,麾下良将上百、精兵十万,今已派顺义军入城,后续定还有大军前来。”说到这里,张弘信看了一眼李明振,见他犹豫不决,又加了把火道:“便是咱们凉州将左之俸禄、养兵之花销,亦得灵武郡王来想法子。沙州节度使张淮深,难不成还能再运粮过来?他现在可是自顾不暇。”

    李明振,与归义军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此次朝廷册封张淮深为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地只辖沙州一地,也是颇堪玩味的一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怕凉州被吞并。

    要怪,就怪你张淮深太不注意影响了,先以归义军兵马留后自称,后面居然还自称河西节度使长达十几年时间。再发现不对,又放弃了这个自封的称号,但为时已晚。

    二十年求不来朝廷册封,未必没有自身的原因啊。

    这次好了,朝廷册封的是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虽说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喜张淮深,内部野心家受到了鼓舞,说不定就要搞出什么事来。

    “朝廷经营河西不易,这么多年来,躲过了多少风风雨雨?若在我等手里丢掉,岂不是要背负骂名?”李明振长吁短叹,还是有些犹豫。

    忆往昔峥嵘岁月,李明振也有点不舍自己曾经为之拼搏的事业被人窃取。

    “李司马莫要忘了,灵武郡王是朝廷任命之河西观察处置使,有监督河西凉、甘、肃三州军民事务之权。”张弘信说道。

    李明振神色微微一动。

    是啊,灵武郡王亦是河西观察使。若由他来主政河西,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大伙就还是大唐的忠臣。

    想到这里,李明振的顾虑去掉了不少,便道:“河西三州情势复杂,嗢末、回鹘、龙家、党项、吐谷浑、吐蕃各族交杂,非得请观察使调大兵方可。”

    张弘信捋须而笑,道:“朔方劲兵,向称精锐,当可济得大事。”

    ******

    甘州删丹县(今甘肃山丹),一座规模庞大的宫殿已经落成完毕。

    乌姆主(母母主)策马骑行于城中,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心中充满无限豪情。

    这是他的城市,城内外广阔的区域内,住了数万臣服于他的子民。而这一切,都是他通过战马与弓刀获得的。

    前任可汗已经死了,毫无价值地死在一片砂砾地里,动手的就是乌姆主。

    草原上,强者为尊。

    前任可汗竟然被龙家统治下的各族打败了,丢了甘州,失去了丝绸之路的财货来源,那么就怨不得被部众杀死。

    还好他乌姆主英明神武,带着实力渐复的部族与龙家反复拉锯,经过数年的苦战,终于迫使龙家放弃了甘州,仅带着数百人狼狈出逃,连在甘州城外游牧的部族都不要了。

    甘州诸部,汉人、焉耆人(龙家部族)、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全都臣服在回鹘人面前。

    尤其是甘州曾经的主人龙家部族,已经被乌姆主下令吞并。这帮“隆鼻”、“多须髯”的焉耆人成了回鹘别部,为他们养马的同时出丁征战,人生之得意莫过于此。

    下一步,就是进攻肃州了。

    龙家那些丧家之犬,与亲近他们的通颊(粟特人)、吐蕃、吐谷浑一起,都是征讨的对象。

    哦,对了,也不能忘了肃州回鹘。他们都是叛徒,也必须征讨吞并!

    “大汗!”数名回鹘部落酋豪跪于马前,恭迎他的归来。

    乌姆主轻巧地跃下马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乌姆主说道。

    “准备好了。金银器百件、骏马五百匹、各色皮子三千张,由夜罗纥氏遣人护送,前往长安。”

    “名字可写对了?”

    “李仁美,求大唐天子册封英义可汗。”

    仁美是乌姆主的汉名,籍贯陇西李氏。

    别笑,这是真事!

    因为帮助国朝平定了安史之乱,很多回鹘可汗及贵人被赐姓李,而国朝皇族又是陇西李氏之后,故回鹘贵人也自称陇西李氏。

    历史上曹氏归义军祖孙三代与甘州回鹘联姻。曹议金之妻、英义可汗之女、甘州回鹘天公主,就自称陇西李氏。

    “可汗,还有一事。大唐凉州都防御使翁郜遣使来告,河西观察使邵树德派大军入凉州,似欲勾结嗢末、吐蕃诸部,对我不利。凉州之粟特、龙家等部,亦极力勾连之,诋毁我回鹘之名声。邵树德极有可能被其说服,派兵西进,征讨甘州。”

    乌姆主闻言大笑不止,众人不解其意。

    “翁郜欺我。”乌姆主笑道:“邵树德乃定难军节度使,他攻凉州我信,因为凉州暗弱,嗢末不成气候。但攻甘州,我不信。”

    凉州诸部,以嗢末势力最盛,众至十万余,居住于凉州城周边。其次便是吐蕃,居住在凉州南部的六个山谷之中,号六谷部,众至数万。剩下的就是吐谷浑、粟特、龙家、回鹘、党项等部落,人都不多,从数千到一两万不等。

    汉人反而是最少的,撑死几千人,且还在被周边部族同化之中,或许过个几十年就要完全消亡掉了。

    当然这些部族,都比不上甘州回鹘。甘州回鹘控制肃州后,众至三十万,此时只有甘州一地,亦有十多万人,实力之强劲,已经超过当时的龙家——龙家最强盛时,地控甘、肃二州,凉州嗢末亦臣服之。

    甘州回鹘,此时便是凉、甘、肃、瓜、沙、尹、西七州之地的最强势力。超越了曾经击败他们的龙家和归义军,整个崛起的过程非常励志。

    定难军要攻甘州,乌姆主是不信的。不过,并不妨碍他趁机介入凉州内部。

    嗢末,实在太可恨了。以前就是龙家的走狗,听命于龙家。现在实力强了,翅膀硬了,不听龙家的话了,但曾经带给回鹘的耻辱,一定要加倍还之。

    吐蕃六谷部,是嗢末的死敌,常年攻杀不休,似乎可以拉拢一番。

第一章 庙小妖风大

    “杨军使,既有大帅之令,某这便签发征调令。”会宁关外,刺史韩建很爽快地说道。

    “好,不需多,调个三五千人,帮着转运粮草就行。”杨悦板着脸说道。

    黄河下游以上,其实冬天极少封冻。在会州这一片,更是连冰都很难看到,并不妨碍过河,故杨悦准备尽快将人员、器械、粮草都运到河对岸的新泉军城附近。

    武州——好吧,或许该叫阶州——之战已经顺利结束了。

    那地方的吐蕃实力本来就弱得很。安史之乱后甚至也没能完全攻占,大中年间朝廷势力又深入进去,并在皋兰镇设武州新理所。

    新泉军在当地征战数月,连战连捷,斩首两千余级,降吐蕃万余众,余皆散去叠、宕二州,甚至还有窜入山南西道飞地文、扶二州的。

    收复阶州后,新泉军便返回了会州。才刚刚休整了月余,就又接到夏州送来的命令,前往凉州!

    杨悦对这个命令是服从的,甚至是暗喜。

    他就喜欢打这种收复失地的仗,哪怕没油水也打,乐此不疲。

    从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停歇地展开了准备工作,囤积粮草、器械,催促蕃部前来汇合等等,精力充沛得让人惊讶。

    韩建已经领教了这个老头旺盛的精力。但他不敢废话,杨悦收复渭、岷、阶三州,在陇右之地威名赫赫,他有几个胆子敢违逆人家?

    老老实实办事得了,大帅是明事理的,当记得自家的苦劳。

    与杨悦交涉完毕后,韩建又火速返回了州城,那里还有一位大爷要自己伺候:天柱军都虞候符存审。

    符存审带着两千步卒、一千骑卒抵达了会州,并在此汇集关中发来的垦荒移民及刑徒。

    移民有九百多户,刑徒共五百人,两者相加五千余,以壮丁健妇为主。

    邵大帅叩阙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朝廷不敢再拖延募民垦荒河渭之事了。这九百余户是第一批,原本是发往兰州的,因此走的是会州这条线。

    这九百多户关中百姓已经在会州住了一段日子了。过几天,还有第二批八百余户抵达,两批凑一起,全部发往凉州的姑臧、神鸟两县垦荒。

    韩建是个会“持家”的人。

    百姓停留期间,没让他们闲着,而是帮着修缮会宁县至定西县的道路,能干多少是多少,利用得相当彻底。

    会州在他的治下,其实发展得不错。

    截止文德元年(888)末,约有六千八百户、两万三千人、六千二百顷地,收得粟麦、杂粮五十多万斛。虽然因为大部分人还处于第三年免税期,全州上缴的两税极少(只有一千二百户纳税),但他依然得到了大帅的赞许,心里美得不行。

    韩使君现在越发深刻地认识到,或许早年从军是个错误,自己还是对种地放牧之类的营生更感兴趣。现在对会州三县也很熟悉了,再好好干个几年,虽然不至于恢复当年“粟州”的美誉,但粮食产量再多增长个几成是没问题的。

    “符将军,五万束草料还得贵部派人亲自领取。”

    “夫子是没了。这些壮丁健妇某看着还不错,让他们一路上帮着转运物资就行了。”

    “白家部那边某会遣人通传,让派一些牧人过来,断不至于让这些骆驼没人照料的。”

    “向导当然有,明日便让会宁县派几个至军中。放心,都是去过凉州的,有吐蕃人也有汉人,识路。”

    “箭失、弓弦之类的军械,得到会宁关那边去领,供军使衙门派了人在那边。”

    韩建一边熟练地与符存审交接,一边细细地打量这个人。

    很耐心,不桀骜,看起来也挺会治军,大帅就喜欢这种人。如果再有足够的忠心,战绩也说得过去的话,那么飞黄腾达不是梦。

    韩建暗暗记下了符存审的名字,打算晚上拉着他吃顿酒席。有前途的军中大将,自然要多多结交。

    符存审耐着性子与韩建交接完毕。

    护送移民前往凉州之事,他觉得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将人送到地头后,天柱军就要留在那边打仗了。

    新泉军使杨悦已经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名字听起来是控制凉州城,稳定秩序。但只要形势变化,随时能变成河西招讨使,全面负责当地的军政事务。

    天柱军使李唐宾、副使封隐二人,估计也已经带着剩下的四千步卒,押运粮草、器械前往灵州了。

    新泉军四千众、天柱军七千众、顺义军三千多步骑,这已经是一万四千多衙军,再加上河渭蕃部,其实可以干很多事了。

    怎么感觉局势会和大帅预想的不一样呢?

    ******

    沙州敦煌县郊外,张淮深正在慢慢地巡视着。

    此地名米家庄,属于原从化乡的一部分。

    从化,顾名思义,归化也。再说清楚点,这里原本住的都是粟特人,还有少量回鹘人、龙家人、于阗人。看村庄名字就知道了,米家庄、安家庄、曹家庄、康家庄、翟家庄、李家庄、龙家庄、于阗太子庄等。

    沙、瓜二州,汉人还是太少了,整体只占六成,另外四成是胡人。胡人中,最多的还是粟特人,其次是吐蕃,再次是吐谷浑、嗢末、羌、龙家、于阗、回鹘、鞑靼等部族。

    其实,看看官员和军士的比例就知道了。

    冬至发赏赐时,诸衙司70名官员,粟特等胡人占了21员。

    此番下乡带的六队兵145人,粟特等胡人就有29人。

    如此形势,就注定了归义军是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汉胡联合政权。因此,出于人口的关系,胡人在归义军内出任高位在所难免。以前的节度副使安景旻、凉州西界游奕防采营田都知兵马使康通信、都僧正康贤照、瓜州刺史康氏……

    袄教盛行,几与佛教并驾齐驱……

    汉胡联姻,从叔祖张谦逸开始带头与粟特人通婚……

    这份基业,维持得不容易啊!

    张淮深已经听说了新任朔方节度使邵树德遣兵进入凉州的事情。

    说实话,他挺羡慕的。离中原近,可以获得足够的人口,组建强大的军队,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像他们,甘州被回鹘占领后,就只能绕路归朝了,谈不上孤悬于外,但沿途多是胡人部落也是事实,非常不方便。

    不讨平甘州回鹘,早晚必成大患。这次,是否能够借助邵树德的力量,联手铲除之呢?

    “大帅,嗢末部有人来报,凉州嗢末诸部头人召集部民,似有行动。”一员大将策马驰了过来,一看,原来是衙将索勋,叔父的女婿。

    张淮深闻言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后,追问道:“凉州嗢末要对付何人?翁郜还是邵树德?”

    想想又不太可能。凉州幕府与嗢末自乾符之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应该无甚冲突了。对付朔方军?更不可能!嗢末不傻,何必激怒邵树德呢?即便击败了城内的顺义军三千余步骑,人家转眼调集数万人马过来征讨,嗢末能怎么办?还不得放弃凉州的游牧地,前往他处避避风头?

    不过这对沙州或许不是坏事。

    凉州嗢末若能过来一部分,当可加强沙州的实力,未来对付甘州回鹘时也更有把握一些。

    回鹘人真的是劲敌,再不是当年可以随意欺辱的时代了。归义军鼎盛时期可以拉出两万蕃汉精兵,如今最多万余人,很难与甘州回鹘长期相持。若待其攻占肃州,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遣使至凉州,多番打探,消息一定要准确,这事你来操办。”张淮深吩咐道。

    “末将遵命。”索勋应道,不过却没动身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张淮深皱了皱眉头,问道。

    阴氏、索氏、李氏这些豪族,是真的麻烦。特别是索氏,与粟特曹氏关系极深,张淮深颇为忌惮,但也不敢轻动。

    这次朝廷授予沙州旌节,虽然不能让人完全感到满意,但至少也松了一口气。

    镇内觊觎张氏权位的家族,可不在少数。而且都树大根深,不是很好对付。比如与粟特人关系亲厚的索氏,还有与回鹘暗中往来的李氏——张淮深就接到过下面人告发,李氏与甘州回鹘有勾结,打算一起对付张氏。

    张淮深有些不敢相信。虽然甘州回鹘崛起之势已经无法遏制,但与其勾结,仍然会给回鹘人提供千载难逢的良机,加速其崛起。李氏敢这么做?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吧,仔细剖析内心,其实不是不敢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归义军,承受不起内乱的,地方上到处是各种部落,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造反,他们这个政权——终究太脆弱了。

    “邵树德狼子野心,有可能得陇望蜀,既占凉州,复望沙州。”索勋严肃地说道。

    张淮深闻言心中冷笑,但嘴上却道:“索将军不必担心。朔方军能料理完凉州就不错了,还有甘州回鹘、肃州龙家两股势力横亘其中。正所谓远交近攻,咱们是可以与朔方军多多接触的,不妨事。”

    “大帅既有定计,末将便不好说什么了,总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索勋说道。

    “某自有分寸。”

第二章 池浅王八多

    文德二年二月初八,春社节过后数日。

    邵树德在赵玉的服侍下穿戴起衣物。

    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又是镇内的青年才俊,赵玉没什么不满意的。现在她一门心思扑在郎君和儿子身上,这个年代的女人,就是这么“可爱”。

    “过几日,便去灵州住上一住吧。”邵树德捏了捏赵玉的脸,笑道。

    “人老珠黄了,有什么好捏的?”赵玉帮邵树德整了整袍服。

    “那就捏别的。”邵树德手抚上了翘臀,道:“你们赵家女子就好长这个。”

    邵树德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赵玉就有点气。

    赵姝已经被她要到了身边,当贴身侍女,坚决不能让郎君祸祸了。

    “诸葛小娘可能怀孕了。”整理完了袍服,赵玉突然说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又恍然。

    在灵州那段时日,身边无妻妾,就四个侍女陪着。对诸葛氏,他有点不可对人言的阴暗心理,日夜享用,怀上了也很正常。

    “那就让她留在夏州吧。”邵树德说道。

    此去灵州,也不是所有妻妾都跟在身边。

    大封只想留在刚出生的娇儿身边,日夜陪伴,小封留着陪她从姐。

    嵬才氏也不去。真正跟着走的,也就正妻折芳霭,妾赵玉、野利凌吉、没藏妙娥四人。呃,拓跋蒲已经先去了,邵大帅还是不敢让她跟着一起走,虽然折氏早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了。

    早晚得让折掘氏、拓跋氏一起服侍本王!邵某人发下了宏愿。

    大帅出行,自然不可能独身上路。

    武威军、定远军一万四千余步骑已经出发前往山南西道,天雄军亦已往秦州开拔。

    义从军左右两厢六千步骑北上振武军城,振武军八千人留守夏绥。

    能带走的,其实也就铁骑军、豹骑都六千骑兵。

    七万多军队,居然不够用?!这事情弄得……

    临行前,邵树德收到了听望司送来的多份情报。

    两次拦截事件后,武宁军时溥与朱全忠的关系急剧恶化。十一月,时溥亲率七万大军迎战宣武军,结果大败。朱全忠另一路偏师攻宿州,刺史张友投降。

    不过朱全忠主力尽出,后方也被人偷了。秦宗权一部攻占许州,俘获朱全忠委任的忠武军节度留后王蕴,也是神奇。

    秦宗权在十二月被部将申丛抓了。为免他逃跑,申丛还特意打断了秦宗权的双腿,然后向朱全忠投降。朱全忠表申丛为蔡州节度留后。

    看到这里,邵树德觉得朱全忠的做法不是很稳妥。这不就是带资进组么?表面上是收复了蔡州,但实际上呢?还是在蔡贼手里,只不过由秦宗权换成了申丛罢了。

    不过在看到下一份时,他又无语了。

    秦宗权另一部将郭璠袭杀申丛、裴涉,将秦宗权送往汴州,并解释此二人欲复立秦宗权。朱全忠懒得管他们之间的破事,表郭璠为淮西节度留后。

    横行一时的蔡贼,至此算是不成气候了。

    由宰相韦昭度统帅的朝廷大军入蜀。

    朱玫的凤翔军攻绵州,杀刺史杨守厚,并以此为基,治兵完城,攻略不肯入朝的东川节帅高仁厚。

    杨守厚,杨氏假子也。

    杨复恭、杨守忠、杨守信、杨守立一干人等已被西门重遂亲自监斩,杨守宗被朱全忠杀于许州。今杨守厚又死,“杨家班”里稍微成点气候的,也就邛南节度使杨守亮、遂州防御史杨守贞二人了。

    绵州乃大郡,有八县十多万人口,若是算上隐匿户口的话,有二十万也不奇怪。朱玫以此为基,先站稳脚跟,再图其他州县,确实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韦昭度所领之两万神策军也已进至成都府,两次大战,皆胜,俘斩西川军万五千人。

    陈敬瑄急得无法,散尽家财,这才稍稍稳定住了军心,打算做最后一搏。

    这就是菜鸡互啄罢了!邵树德将情报放到一边。陈、韦两只菜鸡,别看陈是卖大饼出身,韦昭度是宰相,但真说起来,韦可能还要更菜一些。只不过他手底下在关东州县招募的两万神策军还没烂到家,西门文通、李鋋、满存等人也算有点本事罢了。

    这西川大镇,最后落到谁手里还不一定呢。

    二月十一,邵树德一家上百口,在大队亲兵的护卫下,朝灵州而去。随行的,还有铁骑、豹骑六千骑卒。

    月余后,全军抵达了灵州怀远县,朔方节度副使陈诚,也奉命抵达了凉州,全权处理当地越来越复杂的政治事务。

    至于邵大帅这个全场“总导演”,暂时不打算西行,而是在灵州处理公务,兼陪家人游玩。目前的局势,看起来还没有过分复杂化,正好拿来观察手下诸将的才能。

    “陈判官。”河西节度使衙内,翁郜拱了拱手,道。

    “翁帅。”陈诚现在是以河西观察使幕府判官的身份与翁郜交涉。

    “陈判官来凉州所为何事?”翁郜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已经不是防御使了,而是正儿八经的节度使,虽说没挂观察使的兼职,但绝对是河西三州名义上的头号人物。

    而且他有“精神力量”支撑。

    自天宝末以来,国势虽然一直不振,但还没有哪个藩镇敢不认朝廷。桀骜的将帅有之,愚蠢的将帅有之,阴险的将帅有之,残暴的将帅更是比比皆是,但他们都去了哪里?

    黄巢席卷天下,杀入长安,盘踞数年,到最后还不是军破身死?

    大唐,还在那里,其他人,都死了!

    他是朝廷任命的河西节度使,有天子授予的旌节。凉州嗢末、吐蕃、吐谷浑,肃州龙家乃至甘州回鹘,都千方百计求取朝廷的册封,这就是大唐的威严,也是翁郜的底气。

    当然了,做了半辈子官,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事实上他还是很有政治头脑的,斗跑了前任节度使郑某就是他的得意之事。

    眼下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想起背负的皇恩,以及一辈子尊崇的信念,翁郜便不想这么简单就束手投降。

    他还想挣扎一下。

    “灵武郡王从关中募得民户数千,欲发往姑臧、神鸟二县屯垦。为免嗢末袭扰、劫掠,将遣兵护卫。这些田地和丁口,暂由凉州七城斩斫使杨悦管制。”

    “镇内民田、军田,老夫皆能过问。杨将军为国戍边,确有大功,然垦田之事,断非所长。幕府有擅长营田事务之官左,可接手此事,灵武郡王勿忧也。”

    “哦?翁帅莫非能供应耕牛、农具、种子?”陈诚似笑非笑地说道。

    “嗢末诸部,并不都是狼心狗肺之辈,亦有忠于朝廷之部族首领,老夫便是豁出脸去,也会把耕牛借来。”翁郜毫不退让地说道。

    陈诚看了他一眼,道:“此事翁帅就不必操心了,灵武郡王自有分寸。民户,过些日子就来,耕牛、农具、种子自备,所得钱粮,供给军需。”

    听到军需二字,翁郜微微有些迟疑。用这点来拿捏凉州上下,确实再简单不过了。今晚就得召集府内诸将,先把阵脚稳住再说。

    广明末那么难都熬过来了,只要州兵还支持自己,向着朝廷,那么就有了自保之力。邵树德总不能公然驱杀朝廷节度使吧?这与他过往的所作所为不符。

    “还有一事,嗢末诸部,凉州府衙应有相应档桉吧?灵武郡王欲遣人抄录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乾符年间,嗢末陷凉州,州城被抢掠一空,如今却是想找也难了。”

    陈诚听了正想说些什么,却心中一动。

    乾符初年,嗢末还派人去西川镇驻防,防备南诏。如此恭顺,结果转眼间却攻陷了凉州,直到乾符四年才由张淮深遣兵收回。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陈诚不知,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凉州这座小庙,妖风还真是大得很哪!

    结束了与翁郜没什么成果的会面后,陈诚来到了城北的宫城。

    这是李轨所建。

    吐蕃人占据之后,居然没有破坏,相反还重新整修、扩建了一番,作为北道德论(吐蕃凉州节度使)的驻地。

    陈诚看着这片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宫殿群,有些感慨。大帅已经攻占吐蕃东道德论(河州节度使)的地盘,如今正在试图攻取北道德论属地。这威势,当年的论恐热、尚婢婢、尚延心、拓跋怀光拍马也赶不上。

    陈诚走后,晚间的翁府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大帅!”“仆射!”“明公!”

    幕府僚左们纷纷上前,扶住了痛哭流涕的翁郜。

    翁郜不言,只是摇头,神色凄惶。

    张弘信默然不语,李明振欲言又止,其他几位将领则一脸茫然,最激动的还是那帮文职僚左。

    “河西幕府,朝廷经营二十余年了,今朝要在某手中丢掉矣,要在诸位手中丢掉矣。”翁郜挤出了几滴眼泪,一脸哀容道。

    众人继续面面相觑。

    张弘信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大帅,幕府还在,凉州还在。”

    他敢对天发誓,虽然出使了灵州一段时间,但他真的不是邵树德的人,邵树德也没有刻意拉拢过他。他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凉州!

    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地挺着,政令出了州城就没啥用,城外最好的沟渠被嗢末人占着种田,最好的牧场也被嗢末人占着放牧,这样有意思吗?

    还不如让灵武郡王出兵,把凉州的嗢末、吐蕃狠狠扫一扫,局面或许就豁然开朗了。即便朔方军大败,也没关系啊,大不了就是恢复老样子罢了。

    “安休休盘踞宫城不走。过些时日,还有大军前来,届时咱们凉州军该如何自处?”翁郜道:“邵树德若想杀了我等,还不是一念之间?我等皆为砧上鱼肉矣。”

    张弘信愣在那里。到了这时候,翁帅竟然还是放不下这点权位,恋栈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明公,你说怎么办吧?”李明振突然问道。

    “说了又有何用?人心不齐,徒唤奈何。”翁郜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叹道。

    “先说一说吧,大伙都是一路互相扶持过来的老人了。若不是实在无法,谁愿投不知根底的外人?”李明振转过身看向众将,道:“是也不是?”

    张弘信暗叹,前些日子找李明振说的话算是白说了。

    也罢,我也不是没良心的人。邵树德若愿接受凉州镇投顺,一切将左皆留任旧职,早就毫不犹豫地投了,但如今显然不是这个样子。

    若翁帅的方略真的可行,或许也是条路子。

    姑且听听吧。

第三章 演员就位

    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崔有刚刚照料完牛羊,正打算休息一会,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悉歹督有令,召集各部勇士,至嘉麟城集结,到崔素论帐下听令。”骑士丢了这么一句话后,又纵马到村里转了两圈,不断重复刚才那句,良久后方才离去,到下一个地方继续传令。

    悉歹督就是悉歹都督的意思。吐蕃习惯,官职名放在名字后面,与汉地大不一样。

    汉人在录写吐蕃人职务、姓名时,则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编排顺序,将官职放在前面,比如论恐热,就是恐热宰相的意思。

    崔有是懂汉话的,虽然不常说。

    他们这个部落的首领叫崔素,官职是“论”,就是宰相。

    其实,论在吐蕃尚未崩溃之前,并不常见。全国只有“九大尚论”,各有正相(论)、副相一员。但唐人不知,对吐蕃有一定级别的官员,即以论冠之。

    吐蕃崩溃后,“论”、“督”等官职就像金圆券一样多了起来,并且不断贬值。在凉州嗢末之中,一个部落的首领也称论,部落内都督众多,颇有点儿戏的感觉。

    崔有叹了口气,八成又要和六谷部打仗了。

    几乎每年都要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唐人的凉州德论(节度使)是个废物,底下的节儿(刺史)、苏论(边将)也不行,根本控制不了凉州的局势,只能坐看各部打来打去。

    罢了,他们实力弱小,这样并不意外——不是崔有看不起他们,就那千把兵,只要嗢末愿意,一个崔家部落就能灭之。

    而嗢末并不止一个崔部,还有鲁、李、郝、任、秦、张、陈、田这八个大姓部落。当然折逋、没悉加二部实力也很强,同为嗢末大族。

    认真起来的话,嗢末可出动两万有余的大军,南方的六谷部最多出动一万人。两者实力本来是有差距的,奈何六谷部更团结,至少比他们嗢末团结多了。

    崔有无精打采地返回村子。

    他是正丁,肯定要出征的,悉歹都督凶恶异常,你敢逃兵役,他就敢宰了你。

    呸!明明是崔氏族人,却取了个吐蕃名。别人都解辫了,他不解辫。很多人不放牧,改种地了,他却圈占草场,驱使别人为他放牧。

    醒醒,吐蕃都亡了,你还当吐蕃人给谁看呢?

    回到家中取了器械后,崔有怏怏不乐地到了村头,谁喊都不理。

    草地上陆陆续续站了二十几个人,各种姓氏的都有。崔家部落,并不意味着全部落都姓崔,只不过崔姓是大族,是“论”,得以统治这一片罢了。

    崔有左看右看,又与几人聊了聊,大伙都一头雾水。有人猜测又要打六谷部了,有人猜测是去进攻凉州城,有人甚至猜测是北上,打河西党项的一些部落。因为就在去年,那些可恶的党项人、鞑靼人还齐齐南下,劫掠凉州。

    瞎猜没什么意思,崔有坐在地上,静静等待百户的到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百户崔俄带着几人走了过来。他随便扫了一眼,又数了数人头,发现没差之后,就一声招呼,让大伙跟着他上路了。

    嗢末,与所有草原部族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马的。

    崔有就没马。他带着一张弓,扛着一枝藏矛,吃力地跟在百户身后,慢慢地朝嘉麟城而去。

    两天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悉歹先走了过来,与他手下的百户、千户们核对了一下兵马数量,然后便到崔论身边汇报。

    崔有站在前面,静静地看着好多平时难得一见地贵人们扎堆聚在一起。

    不止他们嗢末,甚至附庸的龙家、吐谷浑、鞑靼小部落都派了人过来。

    这下场面大了!崔论这次多半要带两千人上阵了吧?而且都是各部落最勇勐、最有才的一群人。

    善养马的龙家人,虽然高鼻深目、虬髯多须,一直受人歧视。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很擅长养马,是天生的驯马部族,还会给马看病,若是骑兵多的话,最好有龙家部落的人帮忙照看,省心。

    吐谷浑慕容氏、鞑靼野利氏,人数不多,但好斗,勇勐,充作先锋的话,简直勇不可挡。六谷部的吐蕃人看到他们,估计就已经怕了一半。在凉州地面上,谁能挡得住他们?

    还有狡猾的粟特人,熟悉道路,还会打探情报,是不可多得的狗腿子。

    当然了,充当中坚力量的还是他们嗢末,足足一千五百人!步骑皆有,已经在多年的战争中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除了吐蕃六谷部之外,尽皆臣服。

    凉州,是嗢末人的凉州!

    大军汇合完毕后,便跟着各自的百户出发了。走了一会后,崔有突然发现有些不对,怎么在往东走?不应该南下吗?

    只可惜没人解答他的疑惑,百户、千户们神情严肃,只顾催促众人加速赶路。

    这打的什么仗?!

    安休休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午后了,敌军离凉州城已经不足二十里。

    他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了李铎、何絪二将,让他们动员军士们准备作战。至于凉州兵,滚一边玩去,就当那些人不存在了。

    沉闷的马蹄声敲击在尚未融冰化雪的大地上,间或夹杂着刀枪碰撞声。

    灰白相间的原野上,两队骑兵正在追逐。

    “嗖!”安休休摸出骑弓,一箭射出,正中敌人后心。

    亲兵一夹马腹,快速上前,手中马槊前刺,直接将人挑了起来。

    两侧有更多的骑兵冲了出去。他们装备精良,着有铁甲的不少,看型制,还特么的是晋阳都作院打制的札甲!

    被他们追逐的数十骑应该是敌军的先锋。勇则勇矣,但装备有点差,相互间的配合也差点意思,就像从小习惯了单打独斗一样。因此很快就被百余沙陀骑兵冲散,打马狂逃。

    一路追逐,一路厮杀。

    溃逃的敌军游骑很快便散得不成样子。在留下二十余具尸体之后,他们终于挣脱了沙陀骑兵的追袭,逃到了一处小树林子后面。

    安休休果断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数百骑绕着灰白的原野兜了一圈,然后到一处高地上列阵。

    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铁蹄在雪中刨来刨去。

    骑士立于马背上,嘴里不断地呼出白汽,马槊、战刀上则沾染着大团凝固的血迹。

    寒风吹过,天色又阴沉了下来。

    安休休定定地看着前方,那里已经扎起了一座营地。营地内人影憧憧,喧哗声四起,一些骑手正牵着马儿出营,还朝这边指指点点。

    “撤吧!”安休休一拨马首,策马下了高坡。

    如一阵风般,数百骑兵离开了战场,消失在了灰白的原野上。

    敌军骑兵不少,再打下去没什么胜算,只是白白消耗人命罢了,不值得。

    回到凉州后,安休休的亲兵将一人从马上扔了下来。

    此人双手被反绑于背后,落马时脸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直接崩飞了两颗牙齿。

    “好好审问他!”安休休吩咐了一声,然后快速回了宫城。

    “军使,什么情况?”披挂整齐的李铎、何絪二人上前,问道。

    “好日子过去了,要打仗了!”安休休冷冷地说了一句。

    他有八成把握确定,来袭的敌军是嗢末。只是,他们到凉州的时日也不短了,之前一直相安无事。嗢末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出动大队人马前来凉州?

    陈诚很快赶了过来。

    “陈副使。”安休休恭敬地行了一礼。

    “安将军,不用多说,此事某已经知晓。”陈诚一来便说道:“定是嗢末人无疑。”

    “刚才某在外面看到至少三千嗢末步骑,此应是先锋也。”安休休的战争经验也算是非常老到了,只听他说道:“先锋都有三千人,全军应在万人以上。陈副使,如今须得固守城池,以观贼势。”

    顺义军初来凉州时,千余峰骆驼和六百余粮大车,一共运了一万八千余斛粟麦,足够他们全军吃半年左右。不过分了一批给凉州,时间又已过去三个月,如今存粮还够坚持不到一月。

    不过也够了。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从会州到凉州走个来回。下一批粮食,多半早已在半途转运之中。也许是从会州方向而来,也许是从灵州方向而来。

    “怕是不能一味固守。”陈诚苦笑道。

第四章 挣扎

    大帐内的人员进进出出。

    崔素、鲁彦、折逋伦、陈咄咄等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便是攻下凉州又如何?”鲁彦烦躁地说道:“还不是让张淮深和甘州回鹘得了便宜?这次出兵,要我说的话,鲁莽了。”

    “鲁论何出此言?”陈咄咄说道:“前些日子,凉州满大街流传着邵贼要派兵征讨凉州诸部,编户齐民,这事能有假?”

    “消息来历如何不知,但事情未必是假的。”折逋伦赞同道:“邵贼此人,奸险无比。最喜编户齐民,为其纳贡。咱们在凉州诸县耕地放牧,好不自在,何必头上再多个人来刮敛呢?中原的节度使,可都是残暴贪婪之辈。”

    “那你说如何个打法?城内有三千多步骑,还有千余凉州兵,就凭咱们这万余人,怎么攻?”鲁彦还是不服气,说道:“今次来凉州,大错特错!邵贼便是据了州城又如何?他敢到各部编户齐民,咱们便和他战。在凉州广阔的原野上,咱们才是主人。”

    他下意识忽略了多年来相爱相杀的吐蕃六谷部,但他们实力逊于嗢末,确实不是凉州的主人,从双方占据的地盘大小就可以看出来了。

    “凉州残破,大段城墙坍塌,未及修缮,攻还是可以攻上一攻的。”

    “然宫城、仓城完好,姑臧县城亦完好,邵贼兵马据守宫城的话,如何打?”

    “不若先去城里,大掠一番后便退走,反正出兵后不能空跑。”

    “就这么办吧。”

    “也只能这么办了。”

    鲁彦看了看,竟然有四五家头领支持先入城,张口结舌。

    这仗是必须打了!大伙对凉州的朝廷势力颇多轻视,连带着新来的三千多兵也不放在眼里。士气可鼓不可泄,只能如此了!

    计议已定,自然杀牛宰羊,让军士们吃喝一番,提升下士气,做好入城的准备。

    而在此时的凉州东南,一支人数超过一万三千的队伍业已行至百余里之外。

    这里有一座破败的驿站,同时也是烽燧。

    国朝有例,“边防备紧急,作土台……以薪实中……有寇即燃,举以相告。”

    简单来说,白天燃烟,夜晚举火,前烽既发,后烽即答之。

    若贼少,举二烽;来多,举三烽;大逼,举四烽。三十里一烽,烽有帅一人,一人副之,靠边境的烽燧甚至还筑城。

    凉州的烽燧、驿站体系,除了靠近州县城附近的外,基本都废弃了。以至于信使必须自己携带食水和备用马匹,不然很难快速、有效地传递信息。

    符存审此时正面色凝重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十余里外发现游骑,疑似凉州嗢末。

    “为何不捕一人回来讯问?”符存审皱着眉头,问道。

    “我等只有十余骑,对方亦是十人上下,没把握全留住。”回话的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璨手下的一名骑军队正。

    杨璨,杨悦之子。其兄杨仪,在经略军任游奕使。

    符存审看了眼外边。百姓、刑徒们或席地而坐,或靠在车上,满脸倦色。

    整整上万百姓!

    这要是被嗢末大军冲杀过来,直接就散掉了,然后沦为他们的奴隶。

    从关中招募的垦荒民户,千里迢迢护送过来,就为了送给嗢末人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或许有人说,那只是嗢末人习惯性外出探查的游骑,说明不了什么。但身负重任的你,敢赌吗?

    “嗢末游骑发现你们了吗?”符存审问道。

    “没有。”斥候回报:“但贼军应不止一股游骑,咱们这么多百姓、车马、骆驼,很难遮掩行藏的。”

    符存审没有纠正斥候对嗢末人的称呼,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世道,有些时候就是如此,算你倒霉,碰上了,那么就要面对。

    护送百姓至凉州轻松吗?

    轻松!嗢末十余年没有造反了,凉州实力也弱得很,本是白捡的功劳,但偏偏就出了意外。

    他们从新泉军城出发,这里距凉州城只有一百五十里,理论上快要进入嗢末人的牧场或村庄了。越往前走,被发现的风险越大。

    雪花轻轻落下,在北风中轻盈地起舞。

    符存审抽出了横刀。大帅待我有厚恩,今日唯以死报之了。

    凉州城下,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大群嗢末人顺着坍塌的城墙往里冲。地面崎区不平,到处是一截、半截的残存墙基,长满了灌木杂草,还有碎砖、乱石夹杂其中。

    一排长枪捅来,站立不稳的嗢末人当场倒下了十余人。

    一蓬箭雨射出,顺义军又倒下了七八人。

    李铎身披两层重甲,手持一把厚背砍刀,怪笑着冲进了敌阵。

    敌人的刀枪招呼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浑若不觉,砍刀一落,斩飞了一颗头颅。一贼持矛冲来,结果被碎砖绊了一下,刺空了。李铎大笑,又一刀噼下,贼兵血流如注,惨叫声几乎刺破苍穹。

    “吃人肉吃多上头了吧……”安休休都囔了一句,拈弓搭箭,一失飞出,正中一名贼军头领咽喉。

    此人呵呵了两声,无力地倒在李铎侧后方。

    李铎继续前冲,须臾之间,刀下又添两条亡魂。

    “把副使接回来,别他妈再冲了。”何絪带着数十人上前,借着李铎及其亲兵的前冲之势,破入敌阵,将战得披头散发的李铎给扯了回来。

    “这一战,可对得起灵武郡王?”李铎气喘如牛,红着眼睛道:“他妈的,平日里都看不起我们!老子不说,但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就吃人肉吗?看不起我,让你看不起我!”

    何絪啐了一口,老李又发疯了!

    嗢末人一波攻势退下,很快组织起了第二波。数十披甲勐士冲在前头,后面还跟着三百多普通军士,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

    安休休一箭射向城外,发出了破空的鸣镝之声。

    城门轰然洞开,数百沙陀骑士纵马而出,直插嗢末人侧后。

    严阵以待的嗢末骑卒也纷纷上马,呼喝着冲了上来。

    血腥的战斗再次展开。

    翁郜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们,幕僚们不断地将最新战况汇报而至。

    越听,翁郜越是惊讶。顺义军这三千多人,还挺能打啊!战了快一整天了,居然死守不退,硬是没让嗢末人摸进来。

    秦宗权的蔡贼,就这么悍勇?

    不过这样也好,让他们互相拼杀。拼得越狠,死的人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反正凉州兵守好姑臧县就行了,有这千余兵,再征发部分避入城内的百姓丁壮,应无大的问题。

    李明振、张弘信二人站在城头,远远看着顺义军与嗢末大战的场面,心中颇为震撼。

    嗢末一直自诩凉州之主,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

    顺义军之悍勇,比当年以“防秋”的名义进入凉州的郓兵还要强上几分。

    凉州之地,到底谁是真正的主人,或许这场大战结束后就能定下来了。

    反正,不太可能是他们凉州兵。翁仆射的方略,唉,想想直让人害臊!

    嗢末营地内,哀嚎声一片。

    老实说,与吐蕃六谷部的战争不少,也死了不少人,但哪有一天下来死伤这么多的?

    中原的战争,都如此血腥吗?

    崔素也有些犹豫了。他刚刚去了趟伤兵营地,与一个叫崔有的伤兵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结果说着说着,人就没了。

    今日崔家部、鲁家部轮番上阵,各自死伤三四百人。一个吐谷浑小部更是直接打残了,嚷嚷着要撤军呢。

    城内的朔方军,就像草原上常见的毒虫,看似可以轻易捏死,但真等你上手的时候,却狠狠地蛰了一口,让你有种深入骨髓的痛。

    明天还要打!崔素沉重的叹了口气。

    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除非出现巨大的变故,那么这仗就得继续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屈服为止。

    铅灰色的阴云密布天空,二月末的凉州又迎来了一场雨雪。

    雪花落在了凉州城墙上,落在了沟渠边,落在了农田里,同样也落在了大群辫发赪面、左衽皮裘,正快速向北挺进的骑士身上。

    领头一人,身形宽大,豪迈无比。

    在他身后,六面旗帜高高举起。战旗之下,万马奔腾,布满了整片原野。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第五章 嗢末

    一只饥肠辘辘的狐狸行走在茫茫原野之上。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到处都找不到食物。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平静无比的草原一下子就动乱了起来。到处是飞驰的马儿,就是看不见肥硕的野兔,饿!

    远方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沙狐一惊,飞快地跑下了土丘,再也不见踪影。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银鞍骑士出现了。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骑士显现出身形。

    一百、两百、三百……足足一千骑!

    千骑卷过平冈,毫不停留,继续向远方隐隐显现出轮廓的城市冲去。

    城墙内外,惨烈的搏杀仍在继续。

    李铎被人搀扶到了后面,浑身金创,血染征衣。

    他的嘴角咧起了一点弧度,之前套在身上的铁甲,可以去当渔网了吧?

    我居然还没死!斩杀几个贼兵了?记不清了,可能上十个了吧。

    还被安休休抢了几个人头,那厮就喜欢放冷箭,吹嘘箭术堪比逃到淮南的安仁义,但还是不如咱们敢面对面搏杀!

    蔡人,何时怕过死!

    不过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说实话,安休休步战也挺厉害的。

    连续攻城两日后,昨晚嗢末人夜袭。安休休就睡在城墙附近,彼时已有不少贼兵顺着豁口冲了进来,惊醒之后的安休休来不及披挂,挺着一根长槊就冲了过去。

    贼兵见他高鼻深目、黄发碧眼、须发皆张的模样,几以为是夜叉从地里钻了出来。再加上此人嗓门极大,吼起来声震如雷,一番冲杀之后,竟然将贼兵吓退了。

    嘿嘿,夜叉,让你长得像个夜叉!

    铃铛声响起,一队沙陀骑兵冲出了凉州城。他们只有四百骑了,人越打越少,但剩下的人却愈发嗜血凶残。迎面拦截而至数百鞑靼骑兵被他们一冲而散,龙家部和粟特人再顶上,这才堪堪止住他们的冲势,没让正在奋力攻城的步卒受到干扰。

    第三天了,各个部族都下了大本钱,几乎是轮番上阵。溃下来的就地收容,跑得最快的则被阵前斩首。

    三天都攻不下凉州?乾符年间,可是一拥而进的,根本没什么抵抗!

    鲁、崔、陈、折逋等大族“宰相”心急如焚。本来是想给新来的唐军一个下马威的,没想一定要怎样。可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真火!

    这三千多唐军,不但利用残破的城墙拼死力战,还时不时派骑兵出城袭扰,打断进攻节奏,非常老练,也非常可恨。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显然没法善了了。待破城后,得把这帮唐军全屠干净了,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凉州真正的主人。

    都督悉歹喝了一大碗酒,然后袒露着上身,大吼三声,带着勇士们就准备上。

    大唐名将李嗣业、马璘在战况危急时,都曾经剥了衣甲,摘了兜盔,袒露上身冲阵,勇不可挡。今日悉歹也要如此鼓舞士气,让唐军看看嗢末也是有勇士的!

    “杀!”悉歹高举左臂,大声呼喊。

    军士们的应和稀稀拉拉,贼不整齐。

    悉歹大怒,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军士们纷纷转过身去,看着已经有些慌乱的后营。

    后营没什么兵了!为了攻拔凉州,几乎所有精锐都被抽了上来,此时后方遭袭……

    “杀!”符存审高举左臂,大声呼喊。

    “杀!杀!杀!”天柱军的骑卒们大声应和,士气高昂。

    “噗!”银鞍骑士一马当先,一槊挑起挡路嗢末军士,冲进了后营。

    上千骑兵紧随其后,杀进了乱作一团的嗢末人群中。

    意想不到,出乎意料,一脸懵逼,大概说的就是这会的嗢末。

    后营多老弱,且无组织,几乎在一瞬间崩溃了。

    战败的阴影笼罩在嗢末大军心头。正在攻城的主力受到影响,情绪失控,草草应付两下之后,就转过身往回撤。

    任凭军官如何阻拦、打骂,他们就是无心作战,一心只想逃命。

    临时征发的农夫、牧人,你能指望他们如职业武夫一样心如铁石,在逆境之下翻盘?

    顺义军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手了。在看到嗢末后营大乱,军心浮动,隐隐有崩溃的迹象时,立刻抓住战机,鼓起余勇,高喊着向外冲杀。

    最后的三百沙陀骑兵也冲了出来,此时已经没人来拦截他们了。松散的嗢末部族打顺风仗可以,可一旦落入逆境,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保全自己。

    死道友不死贫道,诚如是也。

    粟特人最先跑,然后是龙家人,接着是吐谷浑……

    附庸小部落独有的生存智慧让他们以最快速度洞悉了危机。而他们的果断逃跑,又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嗢末也心无战意。

    大败之局,已经注定!

    无独有偶,凉州以南的嗢末牧场、村庄内,此时也正经历着一场大崩溃。

    辫发赪面的骑士到处都是,挥舞着刀矛,追逐残杀着四处逃窜的嗢末留守老弱。

    太出气了!

    折逋念骑着战马,刀上不断有鲜血滴滴答答落下。

    他是个嗜杀的人,尤其在面对多年的老对手嗢末时,更是抑制不住杀人的冲动。

    嗢末诸部,与六谷吐蕃之间,必然只能有一个胜利者。胜者通吃,统治所有部落,成为凉州的主人。

    六谷部中实力最强大的自然是折逋部了,加上附庸部落有一万余人,居住在水草丰美的阳妃谷内,放牧为生。

    阳妃谷,就是今天的金塔河流域,建有南营水库,唐代有多条金塔河的支流,水草丰美,处于南方山地与北方武威绿洲的交接地带。

    此外还有洪源谷,宋时记为洪元谷。武后圣历二年,论赞婆率千余人来降。太后以为右卫大将军,令其众守洪源谷,在今天的天梯山、黄羊河谷一带。

    庄浪谷,位于庄浪河一带;东大河谷,位于金昌河支流东大河谷一带;西大河谷,位于金昌河支流西大河谷一带;浩门谷,位于杂木河谷一带。

    六谷之中,阳妃谷最强,折逋氏号令各方,共抗嗢末。

    今次出兵,可谓是把握住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嗢末一动员,这边就已经知晓了,随后快速传令各部,把能召集的人手都召集了起来,凑了七千余人,偷袭留守的嗢末诸部,获得了辉煌的胜利。

    老对手,眼看着就要受到重创了。折逋念很开心,只要将这些嗢末老弱、牲畜收集起来,押回六谷,两者的攻守之势就将逆转,快哉快哉!

    只可惜战斗还没结束!折逋念皱了皱眉。

    嗢末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主力精锐抽调一空,留守的人丁还是不少。若不是占了偷袭的便宜,所带过来的又是精锐,怕是还没这么容易拿下。

    要尽快结束战斗!

    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事实上很难。

    嗢末半牧半耕,分散的区域极广,与六谷部极为类似。部落一分散,你当然也得分兵去攻取,这就大大延长了作战时间,使得局势愈发混乱不可控。

    “停下!停下!”凉州东南的原野上,令骑四散奔驰,将命令传递到各营。

    新泉军官兵们心里都有数,一路上撞到了不少逃命而至的嗢末。抓起来一审问,那是什么都知道了!

    嗢末忧惧唐军到来,主动集结人马,攻凉州,意图消灭顺义军,震慑可能接踵而至的唐军。

    吐蕃六谷部知晓后,仓促间集结了七千余人,快速北上,奔袭嗢末诸部留守老弱。这些被新泉军撞上的嗢末人,就是被杀散后逃命的。

    这可真是乱得可以啊!

    草原部落之间的战争,经常出现快速奔袭。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致命的战术,盖因他们没有城墙,所恃者唯草场与牛羊,人也住得比较分散。在没有动员的情况下,组织度其实非常低下,面对突袭的抵抗力很低。

    一个不好,部落就被人家吞并了,这在历史上上演过很多次。

    “军使,改道往何方?可要通知诸蕃部人马?”范河、甄诩二人联袂而至,看着白色苍苍的老头,问道。

    “情势紧急,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杨悦眼中精光四射,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也确实来不及通知。

    在凉州地界上行军,又是这个较为寒冷的时节,大队人马很难拥在一起,必须分散行军。不过身边倒是有秦州吐蕃闾马部的千骑随行,这是因为新泉军骑兵少,只有五百人,临时征召过来的。

    “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杨悦哈哈大笑,道:“撞到老夫手里,那可就不客气了。”

第六章 谁是主人

    “明公,再这样观望下去,怕是不太合适了啊。”凉州城内,李明振走来走去,不住地劝说道。

    翁郜有些发懵。

    嗢末就这么败了?如此轻易?这不应该啊!

    乾符年间,张淮深率步骑七千余人收复凉州,但人家嗢末根本没怎么打,只稍作抵抗便撤了。

    张淮深也没找他们麻烦。不是不想,而是即便把归义军一万多兵全拉过来,也不一定能击败嗢末。再加上朝廷也防着归义军控制凉州,于是最后还是算了。凉州外围还在嗢末手里,实力丝毫未损,甚至经过十余年的发展,还有所提升。

    但他们今天败了!

    翁郜也不是一点不知兵,同李明振一起复盘战局后,都长叹了一口气:顿兵坚城之下,屡攻不克,最后被人偷袭,里外夹击,大败而走。

    这一次,嗢末是真的伤筋动骨了。算上攻城的三天,听闻被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是他们多年来未有之惨重损失。

    胆寒矣,不复敢战矣!

    “李司马,事到如今,某已是计穷矣。”翁郜有些叹气。

    这河西三州看起来穷,但当节度使一年三千多缗钱的收入是一点不打折扣的。每次朝廷发饷,先把幕府大小官员的薪俸发足了,再将军士们的赏赐发下去。如果钱不够,那就让朝廷先欠着,以后再想办法讨要。

    另外,此地还有一些别的收入,总之一年五六千缗不在话下。

    关中买地的钱,全靠这笔收入了。最近又在福建镇置宅购地,作为以后的避难之地,花销特别大。若是当不了河西节度使,很多计划就要被推迟,唉!

    “明公,为今之计,唯有一同派兵,征讨嗢末,方有转圜之机。”李明振一脸晦暗地说道。

    说实话,他也有私心,也不想左行军司马的职务不保。但怎么说呢,他更不愿意看到嗢末继续压在幕府的头上。灵武郡王有朝廷名义,是河西观察使,如果能出兵击败嗢末,李明振也是乐见其成的。

    但明公终究棋差一着,事到如今,面对现实好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李司马……”翁郜酝酿了一下情绪,眼圈又有些红了。

    李明振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外间一阵嘈杂,隐有兵刃交击声传出。

    李、翁二人一惊。

    翁郜下意识站起了身,却听凌乱的脚步声传进了院子。

    有人喝问了一下,很快便传来一声惨叫。

    “彭!”房门被撞开了,李铎带头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把厚背砍刀。

    翁郜向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

    这是哗变么?或许不是,因为州兵并没有什么反应,冲进来的是顺义军副使。

    “老李发病了,快拉住他!”何絪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李铎。

    李铎用力挣扎,挥刀连砍,一刀砍在了翁郜衣袖上,吓得他魂不附体,双腿发软,动都动不了。

    “明公快走。”李明振一把扯住翁郜,蹿出了门外。

    外面是数十名挎刀执弓的顺义军军士。他们见副使和都虞候都没反应,便没有阻拦,任翁、李二人自去了。

    良久后,何絪松开了手,李铎也不再挣扎。

    再过了一会,陈诚、安休休、符存审三人也走了进来。

    “某看见那老匹夫骑马走了。”安休休咧了咧嘴,笑道。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要当场宰了翁郜的。

    这几天他听闻了一些乾符年间的旧事,感觉那次嗢末攻凉州,毫无征兆,毫无理由。一边派人帮大唐打南诏,一边攻凉州,这样奇葩的操作,让人费解,多半就是翁郜引来的。

    这次,很可能就是乾符年间嗢末寇凉州的重演!

    “便宜这厮了。”安休休最后叹了口气,说道。

    李铎冷笑不止,何絪拉了他一下,笑道:“这老匹夫,早该滚了。一场大战,从头看到尾。也就陈副使拦着,不然一刀宰了。”

    “宰了吃肉。”李铎看了一眼安休休,说道。

    安休休瞪了他一眼,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陈诚咳嗽了一声,道:“翁仆射连夜出走,外头到处是溃兵,不是很安全啊,可别出什么事。罢了罢了,说其他的。今日之战,大破嗢末,斩首数千级,几位将军都立下了大功。某自会向大帅禀明一切,定不会少了诸位的赏赐。”

    陈诚一开口,几人都消停了下来,一起看着他,面有喜色。

    “州兵,立刻掌握住,全部打散混编入顺义军。安军使,此事你来操办吧,以后都是你的兵。”陈诚说道。

    “某省得了。”安休休答道。

    一千州兵,显然不足以弥补战损,但慢慢来吧。顺义军此番打得不错,相信大帅不会亏待大伙的。

    “抓获的三千多嗢末俘虏,不要折辱。后面,差不多就可以进行招抚了。”陈诚说道:“符将军,关中民户紧要,还是尽快去接应吧。”

    “末将遵命。”

    符存审这一次行险,确实比较出彩。

    三千步骑护送着上万民人,一着不慎,就要被嗢末掠了去。当是时也,真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稳妥。但符存审通过已知的情报,判断嗢末主力尽出,于是主动出击,带着仅有的一千骑卒,杀至凉州城下,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这份果决,确实是为将者非常重要的一种特质。

    “如此便无事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招抚嗢末,也不知其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还愿不愿意降。”陈诚说道。

    嗢末愿不愿意降不知道,但他们的部族确实遭到了六谷部的荼毒,损失惨重。而六谷部,好像运气也不咋地……

    浩门谷外,大队骑兵的冲杀刚刚结束,河岸边布满了尸体。

    再往里面看,火光冲天,一片狼藉。

    闾马起一马当先,追逐着毫无抵抗能力的吐蕃牧人,不断挥舞着马刀。

    他马术精湛,下手精准,每次找准目标后,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了账,端地凶残无比。

    闾马起是真的有点怕杨悦。

    他本是渭州吐蕃闾马部的头人,与笃屈部、昑屈部一起守渭州,听命于岷州伏弗陵氏。

    但渭、岷二州的吐蕃败得实在太惨啦!笃屈部已经烟消云散,昑屈部连战连败,损失惨重,遁入桃州后,据说被当地的部族给吞并了。

    闾马部的相当部分老弱也被俘虏。与笃屈部、伏弗陵部的人一起,部分配给渭州刑徒为妻,剩下的都发往了北方,在贺兰山下放牧,大概还剩不到两万人的样子——部落里男人都没多少,即便有也是老的老、小的小,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童。

    闾马起带着部众遁入秦州,依附凤翔节度使朱玫,苟延残喘。

    可谁成想,朱玫也靠不住!

    这个懦夫,被邵树德一吓,就移镇蜀中了,让闾马部一干人等极为傻眼。

    好在灵武郡王大度,新节度使折宗本也不追究那些陈年旧事,闾马部得以戴罪立功,与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一起出兵,征战凉州。

    “注意队形,不要冲得过勐,予敌可趁之机。”

    “抓俘虏,将老弱妇孺都集中看管起来。”

    “牛羊归拢一下。他们肯定有积存的草料,全搜出来。”

    “多派游骑至外围警戒,别吃了大亏。”

    令骑四处巡弋,一一下达命令。五百新泉军、一千蕃兵又肆虐了一阵,这才缓缓收拢队形,清点战利品。

    出其不意偷袭浩门谷,斩首九百余级,俘七千人,牛羊草料无算。只可惜,还是跑掉了不少,消息应已走漏了。

    “留一部分人看守,遣人通知甄诩,加速行军,带步卒前来浩门谷接手。”杨悦从马扎上站起,翻身上马,说道:“某就带新泉军骑卒,夜袭阳妃谷。”

    “军使!”范河听了有些失色,惊道:“即便有向导可带路,此行也太危险了。”

    “不搏一搏,老打太平仗,能取得什么战果?贼夜中无备,精锐又在外,我夜袭之,大张火把,四处击鼓,他能知道我来了多少人?一帮留守的老弱残兵,不当场逃走就不错了。”杨悦嗤笑道:“范将军,赶紧上马吧。不要三十来岁的人,像六十岁一样瞻前顾后。”

    范河不敢接这话,只能瓮声瓮气道:“末将遵命。”

    五百骑很快借着夜色的掩护出发了,在向导的带领下,直奔阳妃谷而去。

    突袭行动进行得非常顺利。

    果如杨悦所言,他们来得实在太快,贼军无备。黑暗中不辨敌我,只听见到处是喊杀声,到处有唐军进兵的鼓声。于是慌作一团,自相践踏者不少,还有人直接跑了,或者躲进了树林里,总之甚少有人敢于留下来战斗。

    天明以后,范河四下里一望,只见还没完全化冻的河水里到处是僵硬的尸体。

    他们不是被唐军骑卒杀死的,而是黑暗中不辨方向,落入河中冻死的。

    死在帐篷内外的尸体也不少。

    不是被唐军骑兵砍死,就是被自己人砍死,憋屈无比。

    新泉军只伤亡了百余人,将近一半是夜间突袭时不慎落马导致的。

    “让步卒过来接手俘虏。”杨悦爬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整个河谷。

    昨晚的突袭,其实没杀多少人。总计斩首不过五百余级,吐蕃人逃跑途中自己死了数百,剩下的都跑了,不过牛羊、家当都落下了,还有大量老弱妇孺。

    “甄诩太慢了!”杨悦不满地都囔了一句。

    甄诩率领的三千五百步卒还在赶往浩门谷的路上,不过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数十骑一直远远地吊着他们,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每次派大队步卒靠近,他们就远远散开。你一走,他们就又聚拢起来,继续吊着,期间还不断有人离开或加入。

    “观其装束,身着青衣,彷如中原道服一般。”甄诩紧了紧手里的步弓,传令加快行军速度,与闾马部汇合。

第七章 乱

    “如今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只能与凉州唐人结盟,对付六谷吐蕃。”空旷的草原上,狂风卷起沙子,扑簌簌地打在帐篷顶上,崔素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浑浊,再不复之前的精明强健。

    上了翁郜的大当!

    崔素甚至怀疑,翁郜是不是与那邵贼有勾结,故意来坑害他们凉州嗢末。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败了就是败了,损失数千人。一些附庸小部落也跑了,短时间内估计很难再次听命。

    但这些都不是不可以承受的代价。

    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直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六谷吐蕃大举北上,四处袭扰嗢末部落,烧毁村庄,抢掠牛羊,俘虏财货和丁口,这才是掘他们根基的事情。

    就凭眼前这五千残兵败将,即便可以慢慢收拢逃散的族人,最多也只能恢复到上万兵力,还是不如六谷吐蕃。

    与之相对的是,吐蕃人在吞吃了大量人口、财货之后,只需花个几年时间好好消化,巩固一番,就可以发动针对凉州嗢末的第二次吞并战争,届时他们拿什么来挡?

    因此,击败六谷吐蕃,尽快夺回族人和牛羊,是当务之急。

    “结盟?怕是屈膝投降吧?”陈咄咄惨笑一声,道:“唐人又不是傻子。只需稍加打听,就能知道咱们如今的境遇。不趁机出兵剿灭就算好的了,还想结盟?”

    “结盟也好,投降也罢,就是个说辞。”鲁彦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咱们还有别的选择么?拖的时间越长,六谷吐蕃整合得就越充分,咱们的价值就越低。”

    “粮食、牛羊也不够吃了,必须得想办法。”出兵以来一直甚少说话的没悉加说道。

    “箭失也不够用的。工匠都在部落和村子里,坏了的器械没人修。”

    “军士们心无战意,只想找回家人。”

    “不能拖了,必须稳住军心。再拖下去,有可能会兵变。”

    “如果六谷吐蕃遣人来招降,我怀疑会有不少人投过去。”

    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把当前的局势给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没招了,局势已经恶化到难以复加的地步。

    投六谷吐蕃,大伙心理上不愿意,更何况他们才刚刚卑鄙无耻地偷袭了己方。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投降唐人,借助他们的力量击败六谷吐蕃,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那么,派人去凉州与唐人接触?”崔素提议道。

    众人没意见,或者有意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这样了,后面再想其他招,摆脱唐人的钳制。

    反正投降大唐,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给他们时间,总能慢慢恢复的,届时凉州是个什么局势,还不一定呢。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陈诚很快就在凉州城内接见了嗢末的使者,其实不是别人,就是崔素和鲁彦二人,还有一些他们的随从。

    之前还打生打死的对手,突然要变成自己人了。对于这样一个体验,陈诚觉得还挺新鲜的。

    世事无常啊!

    “二位将军可知你等本是中国子孙?”关中百姓及部分粮草、器械已经顺利送到了凉州,此时城内多了三千天柱军,陈诚心里大定,在与嗢末人谈话时心理优势极大。

    再过一阵子,天柱军使李唐宾还将带着四千步卒,押运大量粮草、器械抵达,届时优势就更大了。

    “自然知晓,我等姓氏便是汉姓。”崔素答道。

    “既是中国子孙,为何部中还说吐蕃语,还与朝廷为敌?”陈诚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说中原现在就有很多与朝廷作对的藩镇,这话似乎太过桀骜了。

    说邵贼还不止一次叩阙呢,似乎更不合适。

    因此,崔素只能避重就轻道:“昔年吐蕃北道德论强行推吐蕃语,用吐蕃文字。数十年下来,早习惯了。我等能懂一些官话,已大不容易。”

    “若投灵武郡王,今后便得说官话,穿唐服,可能做到?”

    “自无不可。”

    “还得编户齐民,缴纳贡赋,服徭役、兵役。”

    崔素等人迟疑了一下。

    之前就是因为这个传言,再加上翁郜的引诱,他们才最终决定出兵凉州。现在你告诉我打了几天仗,损失了那么多人口和财货,结果又回到了原点,合着我们是白打了吗?

    “切勿自误啊,几位将军。”陈诚冷哼一声,道。

    他也已经打听清楚了,知道如今嗢末诸部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不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事情弄妥帖了,难道等以后再出现反复吗?

    “罢了,便依灵武郡王之要求。”崔素叹道。

    “你可能做主?”

    “我等代表诸部而来,自然可以做主。”

    崔素有个后人,叫崔延没,后梁时期还遣使入朝。

    “次年(909年)五月,又以温末首领热逋钵督、崔延没相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遣还本部。”

    故崔氏在嗢末里还是颇有影响力的。热逋,即折逋,亦嗢末大族。

    “那就好。”陈诚笑道:“如今第一件事,便是南下征讨六谷部。”

    “求之不得。”崔素等人一齐说道。

    ******

    浩门谷外,新泉军的步卒们占据了有利位置,伐木造栅,盯着远处的百余青衣骑手。

    他们有三千多步卒,还有闾马部一千骑兵。

    今日,从阳妃谷大胜而归的杨悦还将押运大量吐蕃俘虏、牛羊赶来此处汇合。

    青衣骑手的数量肯定不多,不然早就扑上来把他们全部吃掉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吊着,以威吓、惊吓为主。甚至在闾马部骑兵冲上去后,他们甚至连监视都不太敢了,谨慎无比。

    这伙人是甘州回鹘。新泉军方面费尽手脚抓了两个游骑,审问后得知。另外,逃难的嗢末人也证实了这点,六谷吐蕃俘虏中亦有认识回鹘的。

    “……着青衣,如中国道服。”这是宋人在甘州看到的场景。

    不过考虑到当地未必有多少布帛,宋人见到的可能是中上层阶级及军士。普通百姓,多半还是穿皮裘。

    甘州回鹘女人,史载“白皙”,以薄青纱幂首而见其面。

    她们不辫发、不髡发,梳发髻,高五六寸,以红绢囊之。既嫁,则加毡帽。

    风俗与其他草原民族,甚至是其他回鹘部族,还是不太一样的。

    甘州回鹘向来是六谷吐蕃的盟友。他们出现在这里,虽然让人感到意外,但也不是不可理解——处在这个乱世,谁还没有拉帮结伙,互相自保,以及吞并他人的野心呢?

    无论如何,这些甘州回鹘骑兵给唐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坏了杨悦的大事,迫使他及时收兵,押着俘虏和牛羊退往浩门谷,与主力步卒汇合。

    杨某人虽然狂,但又不是没脑子。不会在明知周围可能存在大量意图不明的骑兵的情况下,依然我行我素,继续抄掠六谷部吐蕃。

    所以,六谷部的运气比嗢末好。关键时刻有人帮了他们一把,六个山谷、河谷,只被破了两个,但其中一个是实力较强的阳妃谷部,就是不知道折逋念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外如是。

    双方就这样默契地对峙着。

    新泉军携带了大量驮马、车辆,装了足足两万斛粟米。正在快速赶来的蕃部也携带了不少牛羊,对峙呗,时间长了,看谁吃亏!

    杨悦在酉时初刻带着队伍大摇大摆地赶了回来,甄诩见状松了口气。

    有大量吐蕃俘虏可以驱使,营地早就完工了。国朝步兵,在有大营可以依托,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消耗的情况下,其战斗力是骑兵所不能比拟的。

    浩门谷,有山有水,地形也适合防守,有本事继续耗下去啊。

    “传递两份信件,今晚趁夜送出去。”甫一抵达大营,杨悦便说道。

    “第一份,传令给凉州方面,令其治兵完城,招抚嗢末流散,整顿兵马。”

    “第二份,将凉州局势仔细报予灵州,由大帅亲自定夺。”

    吩咐完后,他便去检查营地了。

    甘州回鹘,与六谷吐蕃关系密切,他早有耳闻。

    此番出征以来,整个凉州的局势,给他的一个突出感觉就是乱,特别地乱!

    六谷吐蕃还是有一定实力的,甘州回鹘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再加上可能有的一些临时投机倒向六谷吐蕃的小部落,如今的局势必须慎重对待。

    有些时候可以冒险,有些时候则必须持重,杨某人还是分得清的。

    反正,他已经赚了不少便宜了。如今该着急的,其实是六谷吐蕃。

    三月初十,岷州党项拓跋氏、会州白氏,各带三千步骑赶至浩门谷。

    杨悦盘算了一下手头的实力,骑兵约四千人,步卒六千多,似乎可以试探一下甘州回鹘的实力了。

    他暂时不想离开浩门谷、阳妃谷一线。好不容易占下的,岂能轻易送出去呢?

    讨凉州,光平了一个嗢末可不够,最好连六谷吐蕃一起收拾了,永绝后患!

第八章 招抚

    三月中旬的灵州已经到了繁忙的春播时节。

    灵州是“钦定”的农业基地,承担着整个朔方军体系内最大份额的粮食生产任务。

    抵达灵州尹始,邵树德便在怀远县诸乡转悠。

    看看春小麦播种的场景,听听农人们的唠叨,再瞧瞧执行了三茬轮作制的农户家里的肉牛。他很喜欢看农田和牧场,并且乐此不疲。

    农业,是他一切宏伟计划的基础。

    “大王,请用茶。”开始返青的草地上,铺了大片大片的毛毯,藏才少女王氏跪在地上,轻声说道。

    唔,声音有些魅惑啊,这帮小妖精。

    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王氏大胆地抬起头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

    诸葛氏原本也是侍女,被大王宠幸后怀孕了,这给了其他侍女更多的鼓舞。

    “是灵州茶吧?”邵树德将手从短襦里抽了出来,又拍了拍哥舒氏的圆臀,突厥少女立刻起身,侍立于一旁。

    白氏端了一碟干果进上。

    此女是会州白家进献,在义从军任骑将的白珪的侄女。

    这些女人,未必都是什么绝色。

    盖因各部族头人,不可能随便找个女人献上来。即便不是嫡女,也要出身近支,因此选择范围较窄,只能尽量挑选有颜色且聪慧的少女进献给大汗享用。

    简而言之,血脉是第一位的,草原人就好贵种。

    但大汗·邵享用不过来了。

    折家侍女二十余人,阴山蕃部亦进献了二十余人,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进献了十余人,征服的河渭吐蕃诸部进献十余人,还有一些“战利品”,至今被大汗“拆封”享用的,其实就拓跋氏、诸葛氏二女。

    其他的,也就是偶尔玩弄一下,比如刚才想事情时随手把玩的哥舒氏。

    饮了一口灵州岩茶之后,邵树德示意了一下,王氏便坐了上来。

    权力的滋味让人沉醉。

    但权力不会永远伴随着你,需要你小心翼翼地经营、呵护。一不留神,它就熘走了,继而军破身死,家破人亡。

    “郎君。”悦耳的声音在远方响起,围在邵树德身边的侍女齐齐一凛,纷纷收起了脸上的媚态,有人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王氏急促的喘息陡然一窒,邵树德大笑一声,让她从怀里离开。

    折芳霭、野利凌吉、没藏妙娥三人各自骑着一匹马,正笑着朝这边招手。在她们身后,还有几个侍女,一水的大红色猎装,看着就英气逼人。

    邵大帅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主题活动。

    赵玉没有和她们一起骑马,她不会,也不敢。不过为了合群,今天也是一副草原打扮。

    通裾红色长袍,弧形翻领,袖口很窄,衣领和袖口处绣有精美的华贵凤鸟花纹。发髻高梳,上插金钗步摇,后垂红结绶,脸上赭色晕染,花佃贴于额中和脸上,耳垂耳铛,项饰瑟瑟珠,头上还戴着一顶毡帽。

    好一个回鹘贵妇人!

    “郎君!”折芳霭翻身下马后,目光一扫,侍女们人人畏惧低头。

    “坐夫君这里。”邵树德拍了拍身侧,道。

    折芳霭依言坐了下来。

    本来是正襟危坐的,但一想,我今天是“胡人”啊,不用管那么多,于是伸手抱住了邵树德手臂。

    她现在不太喜欢“装”了。因为她发现,越装越没有好处,装得越多,夫君整晚都宿在别的女人房里,吃亏吃大了。

    “须得给娘子头上再来顶凤冠。”邵树德看着美妻,调笑道。

    折芳霭悄悄掐了邵树德一下。这么多妻妾侍女在侧,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兀那回鹘妇人,还不过来服侍本王,若不满意,明日便有数万铁蹄践踏你家草场。”邵树德伸手一指,笑道。

    赵玉一笑,款款走了过来,就看着他。

    “唉,没意思,你不会角色扮演。”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不过无妨。待明日,某便去掳几个回鹘贵女回来,让她们本色出演。”

    “夫君一定要亲征?”折芳霭面有忧色,道:“那么多衙将,也该扛起大任了。日后征战各方,每战都亲征,忙得过来么?”

    “是某想差了。本以为征凉州是件很简单的事,没想到这么复杂。”邵树德叹道:“翁郜此人坏事,散布谣言,引得嗢末攻城,又引得六谷吐蕃袭杀其部,然后新泉军、甘州回鹘都搅和了进来,乱!”

    “既是正事,夫君便去忙吧。家中一应事务,妾会打理妥当,夫君勿忧也。”折芳霭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邵树德仿佛看到了刚成婚那会的妻子,也是这样一本正经。有些时候想想,家中其实就需要这样一个有威仪、“假正经”的妻子,帮着打理好府中的一切,让自己有精力征战四方。

    “放心,不会太久的。待班师回来时,吾儿应还未降生。”邵树德摸了摸折芳霭的小腹,笑道。

    折芳霭又绷不住了,脸上喜笑颜开。到底才二十三四岁啊,邵树德捏了捏她的手,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休息了这么段时日,也该动弹动弹了。”

    私人生活结束,马上又要投入到征战之中。乱世武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回到怀远新城后,邵树德找来了幕僚商议对策。

    幕僚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则盯着墙上的地图看了很久。

    凉州、甘州、肃州,手指划来划去,脑中想个不停。

    “就这么办!”良久后,邵树德手狠狠一戳,道:“要玩,就玩个大的。”

    赵光逢定睛望去,只见墙上那副图,已被大帅手指戳了个洞。

    “洞”的右边是凉州,左边是肃州,赵光逢:“……”

    “传令:铁林军全军开往灵州,驻防怀远、灵州一线。振武军一部屯夏州,一部屯绥州。”

    卢嗣业默默记下。

    “铁骑军、豹骑都立刻集结。回乐、灵武、保静、丰安、鸣沙五县及河西党项,各征集部分夫子,帮着转运粮草、器械。”

    “让振武军使张彦球赶来灵州,某有重要任务交给他。”邵树德又说道:“不,来不及了。卢嗣业,一会给张彦球单独写封命令,让他快马兼程,即刻赴任。”

    “遵命。”

    赵光逢静静听着。

    到了关键时刻,大帅还是选择相信张彦球,而不是其他衙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至于大帅让张彦球去做什么事,赵光逢隐隐有所猜测。他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恰逢邵树德也转过头来看他,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帅的胃口,是真的不小。这次的场面,也是真的够大。

    从一开始,大家也没想到凉州局势会复杂到这个地步,也没打算打大规模的战争。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说事赶事,由不得你软弱、犹豫。当战机出现时,果断出击,获取最终的胜利。

    “遣人联络归义军、肃州龙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甘州回鹘这么嚣张,该给他们一点教训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卢嗣业运笔如飞,不断记下要点。一会,他还要起草各种命令、信函,将大帅的意图一一传达下去,这是个专业的笔杆子。

    “大帅,归义军未必愿意出兵。”赵光逢提醒道:“最近十余年来,他们更多是在守成,威势比起以往大有不如。”

    “趁时而起,应运而兴,此即归义军也。”邵树德道:“然一旦失去朝廷信任,归义军走下坡路就成了必然。没关系,张淮深来不来都无所谓,不差他一家。与沙州相比,某觉得肃州龙家出兵的可能性都更大,这就够了。”

    赵光逢拱了拱手,表示赞同。

    甘州,本来就是龙家的地盘。回鹘攻过一次,被归义军、龙家联手击败。回鹘二度复起后,龙家在长期的拉锯战中坚持不住,最终决定退守肃州,将甘州拱手相让。

    但龙家对甘州回鹘也是真的痛恨。他们多半也自知,回鹘下一个攻击目标就是肃州,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出兵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肃州本来就是河西镇的属州,多年来龙家却一直在向沙州纳贡,这怎么可以?凉、甘、肃三州,最低目标是实控凉州,其次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拿下甘州、肃州。

    这便是邵树德的胃口。

    三月十六,邵树德带着已扩充到六百人的亲兵,以及铁骑、豹骑两军,在大群骆驼后勤部队的陪同下,朝凉州方向而去。

    当年打地斤泽蕃部时,得了许多骆驼,一度觉得非常麻烦,不好处理。现在要去凉州了,顿时觉得非常好用,简直是干旱、半干旱地带的最佳交通工具。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速度太慢了。

    出发之前,亦收到了多份情报。

    秦宗权死了,被朱全忠送往京师,京兆尹孙揆监斩。

    秦宗权这个混世魔王,临死前从囚车中伸出脑袋,恬不知耻地向孙揆求饶:“尚书(孙揆)你看我像是造反的人吗?只是献纳忠心没有作用罢了。”

    围观的人都笑了,还不如田令孜死得硬气!

    朝廷以此功加朱全忠中书令,进爵东平郡王。

    加朱全忠的亲家赵犨为同平章事,署忠武军节度使,理所变更为陈州。

    加忠义军(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中书令。此举意味深长,秦宗权一灭,朝廷开始提防朱全忠了。

    钱镠派兵攻占苏州,发展貌似比杨行密还好。

    大家都在忙啊!邵树德将情报收起,翻身上马,带着大部队离开了怀远。

第九章 转变

    高高的军旗飘扬在营寨上空。

    这是杨悦出征前在会州赶制的军旗,上书:“凉州七城斩斫使杨”。

    至于凉州的守城兼军法官,怎么跑到南边的浩门谷,这就是杨军使的作战风格了。

    嗯,他的风格就是:当机会出现时立刻扑上去狠狠撕咬,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哪怕为此行险,只要有五成把握,也值得赌一把。

    他打仗,经常能以微小代价取得很大的战果。而如果行险失败的话,那么就可能遭受重大损失,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

    幸好,这次回鹘兵数量不明,散布很广,而六谷部吐蕃也像屁股着火一样快速赶了回来,大兵压境,杨大军使这才没敢继续赌。

    但他仍然玩了一招中心开花,即吸引敌军主力围拢过来,给凉州诸部甚至是大帅可能派来的援军创造机会。

    至于敌人是不是也在玩围点打援,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谁强,谁玩得好,谁的意图就能得到实现。

    折逋念骑着马儿在外面转来转去,神情烦躁无比。

    唐军突袭六谷部,中途被赶来的盟友阻止,减少了损失,这本是好事。但好死不死的,恰好就阳妃谷、浩门谷两地遭了劫掠,损失惨重。

    看着唐军在宰杀他们的牛羊制作肉脯,折逋念就感到心在滴血。

    拼尽全力争夺草场,不就是为了扩大牛羊,繁衍部落丁口么?但辛苦攒出的东西,一朝成了唐军的战利品,如何不叫人心痛?为此,从嗢末人那里俘获的丁口和牛羊,似乎也不那么香了。

    我抢了嗢末,唐军抢了我,这算什么事?

    乌姆主的大帐就扎在浩门谷外的杂木河畔,不过此时却不在大营内,而是攀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整个河谷地。

    唐人的寨子扎得十分严谨,让他颇为头疼。

    这帮人似乎天生擅长刨地,立了寨栅,修了壕沟。鹿角枪、陷马坑挖得到处都是,法度谨严,配合默契。

    吐蕃人只尝试攻了一次,立刻就领教了这个刺猬营寨的厉害。丢下了四五百具尸体之后,彻底死了心。

    如果不想填人命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围困。

    不过,唐人似乎不甘于仅仅守御寨子啊——

    平坦的河谷草场上,两群骑兵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一部是六谷吐蕃,约六七百人,一部是跟随唐军出征的,但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约五百人,双方竟然杀了个旗鼓相当。

    乌姆主突然很讨厌邵贼的兵马。

    你一个中原诸侯,搞那么多骑兵做什么?草原人的优势就在于骑兵,飘忽不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让你笨拙迟缓的步兵赶不上趟。但邵贼的步兵精锐,骑兵也很多,根本不惧草原那种打法。

    乌姆主也听过汉人历史上的一些故事,知道中原人喜欢用车阵破骑兵,他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但遇到邵贼,办法根本无从施展。

    邵贼就不造偏厢车!就他妈驱使着大队骑兵硬上,以骑破骑,活脱脱一个草原大汗的硬派风格。

    乌姆主打算撤围了。

    一万多骑兵,全聚集在附近几十里的区域内,怕是受不了。六谷吐蕃也种地,能接济一些粮食,但不够,而且也没必要。

    骑兵围城寨,是最傻的战法!

    草原骑兵出动,向来是避开硬骨头,拣肥肉吃。

    凉州的肥肉,在嗢末,在各个已经丧胆的小部落,甚至就连六谷部也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牛羊、财货、女人,抢谁不是抢?谁弱抢谁!

    乌姆主下了高坡,找部将商议去了。

    营寨内的杨悦也在密切注意着敌军的动向。

    说实话,仗打到现在,双方都是两眼一抹黑。

    吐蕃、回鹘并不知道唐军有多少人,看营寨规制,再看看每日樵采的人数,大约摸估算是万把人,步、骑各半的样子。

    杨悦对敌军的了解就更少了。

    吐蕃的兵力可以估算出来,不会超过万人,但甘州回鹘的人马就不好说了。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战场上过,最多时只冒出了三千余骑。

    杨悦仔细观察,发现了回鹘人的好几个驻地,估算总兵力当不下六千骑。

    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信心,也不认为回鹘就这么点人。整不好,还有更多的人在外头劫掠呢,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

    “火力试探”,这是双方这几天一直在做的事情。

    相互派出骑兵,看似漫无目的的厮杀,其实都是在印证自己的想法,修正自己的判断。至于厮杀而死的人,在双方主将眼里,远没有印证判断更重要。

    小心翼翼,枯燥之极的战争!在兵少的时候,杨老头也挺能“龟”的嘛。

    ******

    “邵树德致书邀我攻甘州回鹘,诸位怎么看?”敦煌军府内,张淮深高坐于上,向诸将左问计道。

    其实,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攻甘州回鹘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事先通气。但私下里讨论许久,意见不一,张淮深也失去了耐心,准备公开商议。

    “大帅,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第一个说话的仍然是索勋。

    张淮深看了他一眼。人都是有立场的,说的话也代表了自己的立场。索勋之前就隐晦地反对出兵,其中的原因,他也能咂摸出几分,不就是支持所谓的正统嘛。

    想到这里,他转眼看向了张淮鼎,他的从弟、叔父张议潮之子。

    张淮深知道,叔父其实一直想把这份基业留给亲子。

    当年初起事时,朝廷大军一路西进,收复数州之地。最远的高骈,甚至已经驻兵凤林关,声势很盛。叔父为求得朝廷支持,决定遣质入京,以安朝廷之心。

    但人质嘛,必须得子弟或至亲,不然没有分量。于是,在商议之后,大中七年(853),时任沙州刺史的父亲张议潭、母亲索氏及弟弟张淮澄入朝。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以说,自己能以22岁的年纪当上沙州刺史,这完全就是父母兄弟以身为质挣回来的,不欠叔父他们家什么。

    咸通八年(867)的时候,叔父不得已入朝。因为得子甚晚,长子淮鼎尚未及弱冠之龄,为张氏家族利益计,只能将镇内事务暂时委托给自己,但也留了许多后手,三个女婿:阴文通任归义军左马步都押衙,这还是叔父亲自从朝廷求来的,“超擢升迁”,镇内军权第二号人物,死后由其子承袭职位,同时还嫁阴氏女给张淮鼎为妻;索勋,任瓜州刺史长达十四年,最近才撸掉;李明振,在外镇为行军司马。

    自己花了多久才慢慢清除掉叔父一系的影响力?

    朝廷不给旌节,固然有自己犯错,妄称河西节度使,同时也不上供的因素,但张氏内部的混乱、争斗也是一大因素。

    甚至就连前往长安请节的使团里,都一堆内奸,有人公开嘲讽“仆射(张淮深)有甚功劳,觅他旌节”、“待你得节,我四人以头倒行”。

    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归义军,如何不让人战战兢兢?

    但如今有个破局之策。

    只要击破东面的甘州回鹘,取得与朔方军的联系,同时与之交好,引以为援,或许便可以压制镇内的诸多野心家,比如叔父一家的势力。

    “西有高昌回鹘,不断抄掠瓜州,东有甘州回鹘,侵掠肃州龙家蕃部,此等局面,尔等就不忧心吗?”张淮深说道:“老夫每每思之,都夜不能寐。”

    张淮深提出这件事情,便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今时不同往日了,回鹘势力日渐崛起,两面夹击,归义军的局势空前恶化。

    之前试图并吞凉州,其实也是为了打破这个被东西两面同时受敌的窘境,获得更多的地盘和人口,先解决一侧的威胁再说。

    但甘州回鹘败而不死,反倒越打越强,李明振在凉州三十年不得升迁。乾符年间帮朝廷收复凉州后,亦迫于内外交困的形势退兵,这条路算是彻底被堵死了。

    张淮深本已绝望,认为归义军可能要就此沉沦下去了。但没想到,邵树德在灵夏快速崛起,东征西讨,打下了好大一片地盘,麾下良将数十,精兵数万,实力是归义军的数倍。

    此等强援,或可结之。

    “大帅,甘州回鹘十余万众,其人轻捷善战,彪悍难制,我等如何破之?镇内最多出蕃汉兵马一万,非回鹘之敌也。”索勋继续提着现实的困难,试图打消张淮深的这个念头。

    “索将军此言差矣。”节度判官、权掌书记张球立刻出言道:“邵树德所领乃朔方劲兵,其致书大帅,言亲统大军五万,征讨河西。或是虚言,但两三万应还是有的。甘州回鹘四处树敌,嗢末、龙家、吐谷浑、粟特、鞑靼、羌人,哪个与他们无仇?若我归义军出兵一万,肃州龙家为报大仇,亦可出兵一万,有此两万大军,再有朔方军配合,破之必矣!”

    “邵树德搜刮全镇,或有五万大军,但怎么可能全带过来?”索勋不敢对张淮深发火,但对张球可不客气,只听他说道:“朔方军自称击败嗢末,殊为可疑!其若胜,缘何还要亲自统军来援?必是战事不利,心中忧虑,故大言诓我为其火中取栗。此等手段,某见得多矣,张判官怕是高看他了。”

    “索将军若不信,大可遣曹氏、龙氏多方打探。这两族在凉州可不少亲朋故旧,得到准信应不是很难。”张球说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嗢末大军已于凉州城下被击破,此无疑也。接下来,邵树德怕是要招抚诸部,南攻吐蕃六谷了。甘州回鹘与其亲善,素称盟友,定会引兵救援,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索勋冷哼一声。

    曹氏、李氏、阴氏、安氏等镇内大族也犹豫不决。

    甘州回鹘势力强大,若真是被邵树德诓骗,那么此番出兵定然不利,后面会遭到回鹘无休止的报复,乃大麻烦也。

    但另一方面,如果事情成真,确实也是个一劳永逸解决甘州回鹘的良机。

    诱惑与风险都摆在这里,真的让人好难决断。

    “从弟有什么看法?”张淮深突然转向了张淮鼎,问道。

    张淮鼎今年四十二岁,从过军,当过政,但一直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而且性格阴沉,为人狠厉,并不太受张淮深待见。

    不过他终究是叔父张议潮的嫡子,在镇内有很多支持者,不得不小心对待,事事询问他的意见。

    “哲兄若问我,弟便直说了。不可出兵!”张淮鼎毫不客气地说道:“瓜州内部的吐谷浑慕容氏素来不服管教,沙州亦有阳奉阴违之部落。西又有高昌回鹘,去岁数次侵掠,我军力不能拒。如此之形势,若出兵甘州,胜还罢了,万一大败,损兵折将,这沙、瓜二州还要不要了?先考一手创立的基业,某可不想见到它毁于一旦。”

    张淮深闻言脸色不豫。

    这说的什么话?叔父起兵建立的基业,其他人没份么?

    先父张议潭尽输家财,招募兵马,支持叔父击吐蕃,同时还帮着说服了诸多胡人蕃部起兵响应。起事成功之后,更是入朝为质,安朝廷之心。这不是功劳么?

    出兵夹击甘州回鹘,看起来阻力很大啊。

    但张淮深还是想动一动。原因无他,再这么浑浑噩噩等下去,归义军最终是个什么结局,他都可以想象得到。

    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没第二次了。

第十章 大场面

    文德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凉州城,晴。

    凉州诸将目瞪口呆地看着轻骑而至的邵树德。

    好吧,这可能有点夸张了。邵大帅是带着亲兵和豹骑都日夜兼程赶来的,但怎么说呢,一千六百骑兵,即便较为精锐,还是有点冒险了。

    “大帅,日后万不可如此轻身冒险。”陈诚劝谏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避而不答,反问道:“陈副使到镇也有一些时日了,觉得凉州风物如何?”

    “大帅,凉州已不复七里十万家的旧日盛景,而今只有胡风腥膻,满地乱兵。大帅轻身前来,可谓冒险,某不得不谏。”陈诚严肃地说道。

    “吾有豹骑精锐随行,可无忧矣。”

    豹骑都已有451骑铁鹞子,常年训练,战斗力确实强横,说是王牌杀手锏并不为过。

    “大帅……”

    “好啦,好啦。某知矣,下回定不轻身犯险。”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陈诚的话,道:“此番也是情势紧急,心中忧虑,故带着豹骑都昼夜兼程。先准备食水吧,将士们一路上累坏了。马匹也遣人照料一下,不要喂草料了,弄些豆子、麦麸、秕谷混着喂。”

    这些小事,自然有下面人去做,邵树德则不顾风尘劳顿,堂而皇之地坐进了河西节度使衙,召集诸将议事。

    不一会儿,陈诚、安休休、符存审等人相继到来。天柱军使李唐宾则带着数千步卒押运粮草未至,不过也快到了,估计也就五六天的事情。

    “某路上收到消息,翁郜死了?”邵树德一上来便问道。

    “回大帅,确实死了。其与随从数人,皆被杀戮于途,财货、马匹不见踪影,应是途中遇到嗢末溃兵,见财起意之后杀人掩盖罪行。”陈诚答道。

    “可惜。翁仆射事边多年,竟然缘悭一面,唉。”邵树德叹道:“遣人收敛遗体,厚葬吧。”

    陈诚连连应是。

    “某听闻嗢末已降,诸部头人呢?”

    “大帅,就在凉州城外。鲁、崔、陈、秦、李、折逋、没悉加几个大部,都在收容亡散部众及牛羊财货,急欲南征六谷吐蕃报仇。”

    “其部还有多少实力?”

    “这些时日,又有一些未遭到六谷吐蕃袭击的嗢末部落前来汇集,集兵近万。然听闻甘州回鹘已至,又有些畏惧,故不断催促我军南下。”

    还有万人!邵树德有些惊讶。嗢末人确实不少,怪不得能拉出两万多兵。从理论上来说,这其实是一个能与甘州回鹘抗衡的大族。龙家控制甘、肃二州时,也只是勉强让嗢末听命,后来丢了甘州,嗢末自行其是,也就可以理解了。

    “此番,嗢末是伤筋动骨了。”邵树德笑道:“让诸部头人来见我,马上。”

    对这些人丧家之犬,不用客气,尽情使唤他们就是了。在六谷吐蕃倒下之前,嗢末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自己。

    至于六谷吐蕃倒下之后,嗢末会怎么样,唔,确实有不听话的可能。但六谷吐蕃,为什么要让他们彻底倒下呢?嗢末一天不完成编户齐民,六谷吐蕃就有存在的价值。

    嗢末诸部的“宰相”、“大都督”们很快来了,数十人,将府衙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拜见德论!”“见过灵武郡王!”“参见大唐苏论!”

    众人七嘴八舌道。

    “赞普在上,受内蕃小臣一拜。”

    嗯?邵树德一挑眉,谁这么不要脸?

    “都这个时候了,别的就不多说了。某只问一句,尔等可想找吐蕃报仇?”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杀六谷部!”“请德论速速发兵!”

    “发兵自是可以。六谷吐蕃,某亦欲剿之。然还有一事,从今往后,嗢末诸部,须得听命、纳贡、出丁,尔等可愿意?”

    “愿意,愿意!”“请速速发兵!”

    邵树德看他们答应得这么快,反倒有些不确定了。

    这帮人,还是不老实!

    早知如此,还不如趁你病要你命,直接发兵剿灭嗢末算了,与六谷吐蕃分食其部众,岂不美哉?

    罢了,那样人口损失太大,还是用软刀子割肉的手段吧。

    “那好,尔等既已降顺,便是某治下之子民。先把部众都集中起来吧,牛羊财货、老弱妇孺送往凉州左近,免得被吐蕃掠去。”

    诸部头人面面相觑。

    家人和财货都送到凉州,安全是安全了,但岂不是受制于人?

    邵树德用力拍了一下桉几,诸部头人一惊,纷纷低头。

    “尔等觉得我是那么好湖弄的吗?”邵树德站起身,冷笑道:“不纳贡、不出丁、不交质子,吐蕃人统治尔等时,也是这么惬意吗?”

    头人们不敢言。有几个性子野的想翻脸,也被旁人拉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小性子?先抢回家人要紧。如果再等几个月,把妻女接回来时,怕是肚子都大了,虽然这在草原上根本不算什么事。

    “先把家人都送过来吧。”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种地的,统一安置,设立村落,重新授田。放牧的,重新划分草场。这事不弄完,我就不发兵。时间紧迫,尔等自行斟酌,切勿自误。”

    抓获的三千多嗢末俘虏,一直未放归。邵树德打算待讨平六谷吐蕃后,就把他们的家人接过来,亲自发还给这些俘虏,重新赐予牛羊、土地。

    按照草原的规矩,不管你来自哪个部落,被大汗打败抓获了,那就编入大汗的奴部。没什么好说的,命该如此。

    再者,做大汗的奴部有那么差吗?未必。

    将这一群嗢末头人全部轰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符存审。

    “符将军,这次打得不错。”邵树德令人倒了一碗茶,亲自端给符存审,道:“为保全的上万百姓,这碗茶便由某敬符将军。”

    符存审连忙起身致谢,若有所思。

    “若某易地而处,多半会率军回撤,可不如符将军果决。单就为将之术而言,某不如符将军矣。”邵树德笑道。

    “大王善将将,令人心悦诚服。”符存审道:“方今之世,为将者不知凡几,或以武勇称之,或以智谋出众,或以残暴闻名,或兼而有之。然此等人,只有征战统兵之才,非人主也。大王兴德政,重民生,延揽四方勇士,又待人宽厚,赏罚有度,此为成大事者。”

    符存审这番话说得邵某人心花怒放。虽然有马屁之嫌,但不同的人拍起马屁来,效果自然不一样。

    “南征六谷吐蕃之事,符将军可有什么方略?说来听听。”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已成竹在胸,某不敢班门弄斧。”符存审笑道。

    靠!这人到底是眼光卓绝,还是单纯拍马屁?邵树德不动声色,问道:“但讲无妨。某又不是算无遗策,谈笑间破敌之辈。每一仗,都打得甚是辛苦,战战兢兢。说吧,某听着。”

    “后汉耿弇(yǎn)攻张步于剧,步遣其弟蓝屯西安,分诸将守临淄,相去四十里。弇视西安城小而坚,蓝兵又精,临淄名虽大而实易攻,乃谓将校曰后五日攻西安。蓝闻之,晨夜儆守。至期,突攻临淄,半日而拔,蓝弃西安而遁。此谓声东击西之计。”符存审答道:“今杨将军统兵万人,屯于浩门谷,与敌日夜相战。大帅于凉州整兵,声言南下,贼必有备,而后直趋其余数谷,杀其老弱,获其牛羊,贼众必乱……”

    “甘州回鹘之主李仁美亦统军而来,徘回于侧,专等我大军出动,符将军此计,却有些冒险了。”邵树德笑道。

    “大帅果有万全之策。”符存审一脸佩服道。

    邵树德大笑。

    符存审此人,本事有,忠心嘛,目前看起来也不错。但他确实会拍马屁,邵树德看出来了。

    “先整兵吧。”邵树德笑道:“嗢末诸部,早晚要吞下,便趁着此机会收了。凉州这边,某会聚集兵马、粮草、器械,做大战态势,持重而行。杨悦,某亦会遣人传令,牢牢钉在浩门谷,与敌相持即可,无需浪战。”

    符存审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大帅有别的布置。

    他如何不知回鹘大军游弋在侧?但大帅既然亲征了,这仗已势在必行,便下意识提出了个胜率较高的方略。

    这场仗,若换他来打,一样是持重而行,然后寻求机会决战。

    但现在看来,大帅似另有布置,有更稳妥的战法。

    符存审喜读兵书,爱谈兵事,想到此间,顿时心中痒痒,恨不得立刻回去拿起山川地形图来,仔细研究一番。

    见符存审一脸好奇的模样,邵树德也笑了,决定透露一点消息给他,也方便接下来更好地理解战略,执行命令。

    “符将军给某讲了后汉耿弇攻张蓝之方略。某亦喜读兵书,便给符将军也讲个后汉旧事。”邵树德一边请符存审饮茶,一边说道。

    “末将洗耳恭听。”符存审的脸上挂起了笑容,回道。

    与大帅交谈,确实有如沐春风之感。

    “吴汉、岑彭讨公孙述之事。”

第十一章 联络

    春风拂过大地,雨雪化冻后的绿洲上青草如茵。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野草从土里冒出头来,贪婪地吸收着雪水和养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着。

    地面突然小幅度震动了起来。

    铁蹄践踏之处,草皮上下翻飞;刀斧斩斫之处,鲜血左右喷溅。

    李绍荣后仰着躲过吐蕃骑兵的一记杀招,随后腰腹用力,复坐于马背之上,握紧铁锏,与迎面而来又一名吐蕃骑兵狠狠厮杀在了一起。

    铁骑军是在三日前抵达凉州的。与之同来的还有大量骆驼、马车载运的粮草、器械,甚至是新发来的三百余名关东刑徒——天子今年没改元大赦天下,流放犯人们失望得很。

    铁骑军成军多年,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支战术成熟,打法多样的部队。

    军使折嗣裕将部众分为左右两厢,左厢两千五百骑,曰突骑,右厢两千五百骑,曰背嵬。

    左厢在朔方军中俗称“突骑都”。这是典型的大唐骑兵,天宝年间,全国57万大军中有多达16万骑兵,比例实在惊人。

    骑兵主要部署在边地州县,盖因诸马监主要位于西北,招募兵员也更方便。

    安禄山起兵之前,就曾经想办法将大量西北战马调到范阳。因此,这里的骑兵传统是深入骨髓的。

    突骑都军士们已经渐渐淘汰了长马槊,转而使用一人长短的短马槊(1.8-2米)。

    此槊刃尖朝上,槊柄朝下,插于马鞍旁的枪套之中,与刀、剑、斧、锤、戟等短兵器并排悬挂于左侧。右侧则悬挂着角弓、箭囊及其他杂物。

    随着常年不断的战争,突骑都军士们现在越来越喜欢使用钝器进行近距离搏杀,有人专门去私人铁匠铺打制此类兵器,一时间带来了许多铁匠铺的繁荣。

    背嵬都两千五百骑,其实并不全是背嵬,邵大帅还没那么丧心病狂,撑死了数百人罢了。一半是编户齐民的党项头人亲随,另一半则来自陇右八州的吐蕃诸部——大大小小的头人被勒令献上一定数量的勇士亲随,连带着家属一起迁居灵州。

    这支部队的战斗就是另外一种画风了:上山下坡,出入溪涧,险道倾仄,且驰且射。简单来说,因为骑术、箭术底子实在太好,因此战法以骑射为主,而且还普遍装备利于投掷的短矛、标枪,不装备长柄马上武器,实在要近战搏杀时,用马刀。

    这五千骑常年训练,配合娴熟,技艺精湛,补充起来也非常严格。尤其是背嵬都,目前只有六七百名副其实的背嵬,但大帅说了,今后补兵,尽量以背嵬为主,非背嵬者,也要实力达到背嵬的程度。

    这是想将大大小小百余个部落酋豪的背嵬亲随一锅端了!训练成本是人家的,最后人是自己用,美哉美哉。

    此时正在与吐蕃骑兵作战的就是突骑都一部,由副使刘子敬统领。已经升任副将的李绍荣今日已经斩杀两名吐蕃骑兵,皆死于他的槊下,接下来的第三人,多半就要换一种死法了。

    前俯、后仰、左倾、右摇,各种战术动作,整个身体像长在马上一样,即便背嵬都那些号称打小就骑马的勇士,也不过如此了。

    “噗”地一声闷响,艺高人胆大的李绍荣躲过一名吐蕃百户的袭击,反手一锏砸在他脸上,敌人应声落马。

    “当了副将,还这么拼命。”不远处的小土坡上,折嗣裕笑骂道。

    “军使,回鹘人一直没动。”刚刚下放到铁骑军当都虞候的李仁辅说道。

    “昨日杀得太狠了吧?”折嗣裕不确定。

    昨日回鹘人是有些嚣张了,进逼至凉州城南十余里。铁骑军奉命出战,左右厢齐出,不过主要是右厢打的。

    纵横甘州无敌的回鹘遇到了对手。

    背嵬都的骑射手们本来底子就不差,常年严格训练之下,技艺更趋精湛。一战下来,杀敌三百人,己方伤亡还不到对方的一半,这还是回鹘骑兵占了数量优势呢。

    不过背嵬都百余人的伤亡,也让折嗣裕有些肉痛,对甘州回鹘的印象更差了。

    好在大帅叫停了他们的主动出击。

    “击退贼军就收手吧。”折嗣裕看着远方列好阵势的数千回鹘骑兵,轻蔑地一笑:“早晚收拾你们。”

    李仁辅悄悄瞄了一眼折嗣裕。

    大帅的舅子信心很足啊。但怎么说呢,回鹘人没派精兵过来。前些日子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支回鹘精骑,人数在两千上下,配合默契、骑射双绝,不好对付。

    或许,那就是甘州回鹘的常备军吧?河西三州这么多势力,回鹘是最晚过来的,但居然是最早建立政权的。他们在删丹的所谓“都城”,完全是彷造原回鹘汗国的王城建造,规模宏大,且还在持续营建之中。

    说句难听的,嗢末、六谷吐蕃、肃州龙家等大大小小的势力,自吐蕃帝国崩溃后,活得越来越倒退,看不出是个正规的势力,完完全全的草台班子。

    回鹘反倒经营得有声有色,建都城,设官立制,还翻译了不少书籍。

    李仁辅甚至听说,回鹘人还用他们的文字写诗歌,听起来有点惹人发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六谷吐蕃、突骑都的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了。吐蕃人丢了三百余具尸体,在回鹘人的接应下缓缓退去。

    这几天他们北进还是捞到了一些便宜。几个原本附庸嗢末人的小部落被抄了,损失了不少人丁和财货,其中的大头应该是被回鹘人吃了,因为有游骑看到回鹘人押运着大量老弱妇孺、牛羊及百余车财货返回南边。

    又能打,还如此精明,滑不留手。甘州回鹘,得好好想个办法对付了。

    吐蕃、回鹘联军退回去后,乌姆主第一时间了解到了战况。

    还好,一切尽在掌握中!

    唐人的骑兵应该不多,每次都是逼不得已之时才出战。

    一旦击退吐蕃、回鹘联军,立刻就躲回去舔舐伤口。

    乌姆主估摸着,唐军骑兵的数量,应该与南边浩门谷一带相当,都在三四千骑的样子。不过比南边的那些部落骑兵精锐不少,看得出来是常年训练的。

    乌姆主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

    五千精骑,都是各部拣选的勇士,不少人甚至常年不事生产,专门琢磨马上战斗。

    迄今为止,这支部队只投入过一次战斗,对上的便是初来乍到的唐军骑卒。

    双方的初次碰面,都带了点骄傲情绪,互相看不起对方。结果打起来后,才发现对方不好对付,各自死伤了不少人,最后默契地脱离了接触。一方专心欺负嗢末,一方盯着六谷吐蕃打,心照不宣。

    “此战若能大败唐军,一定要收编了唐人的骑兵。”乌姆主看着画着白鹘的战旗,轻声说道:“如此善战,若能得之,破肃州、沙州,把握又大了几分。”

    “可汗,今年是鸡年(回鹘人的属相纪年),鸡食谷粒,会扒乱枯草,容易发生意外。而且,前两个羊羔月已过,大月(三月)牧草生长晚于往年,预示不详。贫道建议尽快退兵,唐人的举动有些奇怪,看着想把咱们粘在这里。”深受可汗欣赏的僧人摩尼说道。

    此人今年三十岁出头,据说佛法已修炼到很高深的境界。

    乌姆主可汗敬重其人,亦觉得摩尼和尚有才学,因此经常将其带在身边,事事询问。

    摩尼的佛法有多精深不太清楚,但口才确实是不错的。历史上他前往中原交流,舌辩群僧,一点不落下风,在后唐同光三年(925)的时候,于太原圆寂。

    摩尼和尚精通回鹘文、粟特文、突厥文、汉文、藏文,甘州回鹘的不少书籍,就是他翻译的。另外就是当地熟悉回鹘文、藏文的汉人了,他们也翻译了不少书籍。

    乌姆主可汗对汉人的态度非常不错。

    甘州境内就生活了不少天宝遗民,为大汗种地放牧,提供粮草,宫城的设计也有他们的参与。

    汉人地位最高的应该是都督周易言。此人跟随乌姆主弑杀前任可汗,非常受信任,兵权很重——给一个汉将兵权,甚至还能指挥回鹘骑兵,就这一点而言,甘州回鹘的心胸就比嗢末、龙家什么的宽广,这或许是他们的汗国曾经延续132年,屡次阻止西夏、辽国南下的重要原因。

    “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染指凉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乌姆主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嗢末已经不成气候了,如果此时退走,唐人便可从容收拾嗢末诸部,然后攻六谷吐蕃。接下来会怎么做?会放任甘州不管吗?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摩尼和尚默然。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也确实很难抉择。

    可汗终究是有大志向的,肃州、凉州诸部若能被吞并,然后花个几年时间整合一下,便可以西攻归义军,再把沙、瓜二州吃下。

    甘、肃、瓜、沙、凉五州之地,有不少回鹘部落,都建立了族帐,相互之间有联系。一旦据有其地,便可建立一个地域广阔的回鹘汗国,与声势正盛的高昌回鹘分庭抗礼。

    接下来的,自然是与高昌回鹘一决胜负了,谁赢,便可以统合西到金山,东到大河的各部族,恢复往日的荣光不在话下。

    贪、嗔、痴乃三毒,大汗看不穿啊!

    凉州城内,邵树德正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一帮前来哭诉的凉州蕃部头人。

    大部分是嗢末的宰相、都督,小部分是粟特、龙家、党项、吐谷浑、鞑靼等小部落头人。

    尤其是后者。及时退到凉州附近的还能被保全,拖拖拉拉的就惨了,被彪悍轻捷的回鹘骑兵打得落花流水,丁口、牛羊损失惨重。

    “大汗,何时出兵南下?”一众头人里,崔素最为冷静,出言问道。

    “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很慢啊。”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虎皮交椅上,说道:“崔相不妨再与诸部头人商议一下。姑臧、神鸟二县,至今才编了两千二百户,太慢了。而今正值春播时节,诸位督相还把着人不放,可是想一整年都没收成?”

    诸部嗢末这些日子又收拢了不少流散在外的部众。如今在两县落籍的,基本都是在六谷吐蕃突袭中损失严重的部族,或者本身实力弱小,全族就几百口人,为求得庇护,愿意接受编户齐民。

    但大部族,还是不死心!到现在还在搞小动作,甚至暗中吞并小部落,抢夺他们的牛羊、人口。

    就得让吐蕃、回鹘熬一熬这帮杀才!

    这些日子的厮杀,他们又损失了不少人,还能撑多久?无所谓了,编户齐民也需要时间,慢慢来,邵大帅一点不着急。

    崔素皱了皱眉头。如今的形势,当真不能再坏了。

    北边的大漠,那是河西党项以及鞑靼部族的牧区,凶悍、穷横,跑那去是别想了。

    东面是朔方军的地盘,西面是甘州回鹘,南边则是六谷吐蕃,跑都没处跑!

    或者即便能跑,多半也要被别人吞并,无论是河西党项还是甘州回鹘。如果注定是这个命运,那么还不如让朔方军吞并,至少还能当个官,换点富贵,唉!

    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

    与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之间的战争,一直在进行着,只不过多为骑兵间的厮杀,规模也不大。

    且战且退之下,嗢末等部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不断有小部落坚持不住,前来投顺,愿意编户齐民。大族头人们日夜串联,依然无法遏止这种趋势。

    甘州回鹘,已经成了邵大帅手里的一把刀,逼嗢末人放下身段,彻底臣服的刀。如今这个世道,想要求得庇护,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唔,这些日子收编各族,编户齐民的事情,估计回鹘人也看在眼里。李仁美是怎么想的?邵树德现在就怕他熘走。

    来都来了,当然是一锅烩了最好。若是跑掉,再追到甘州去打,可就不太稳妥了。

    得想个激怒他的办法。

第十二章 旧事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兰州五泉县学内,吴融正在教学生们经义。

    国朝考学,一共十二本经典,本本都要考,《孝经》便是其中之一。

    吴融其实挺喜欢这份差事的。月俸三缗钱,一年就是三十六缗,四时八节,还有果子之类的礼品发下。甚至在一些重要的节日,礼品会更丰厚。比如去岁冬至,他就领到了一头羯羊,直接牵回家养着了。

    他已经把家人都接到了兰州。

    老家越州这些年饱受战火蹂躏,武夫们杀来杀去,百姓没法过安生日子。目前据说是一个叫钱镠的武夫实力最强,但谁知道呢,或许哪天部下造反,他就人头落地了,最后还是杀来杀去,永远没个尽头。

    朝廷这些年也愈来愈不像话。中官们嚣张跋扈,不把纲纪放在眼里。南衙宰相们也不成器,整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刷新一下朝政。

    越来越烂了!

    至于陇右镇,怎么说呢,虽然是朔方节度使邵树德的附庸,但明面上到底是萧相在秉政。灵武郡王也不太管小事,只把着陇右诸州的大方向,给了萧相很大的自主权,让他们这帮从长安而来的士人感觉舒服多了。

    五泉县设立的时间不长,也就这几年。户口不丰,三四万人罢了,大部分是原本吐蕃治下的天宝遗民后裔,另外有一些新来的河南府百姓,且牧且耕,日子只能说凑合吧。能过下去,但谈不上多富裕。

    县学一共二十名学生,年岁不大,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尤其是今年新入学的几个,一点基础都没,据说考武学没考上,只能学文了。

    吴融初闻此事时愣了半天,随后长叹一声:人心不古啊!

    这些没有任何基础的学生,他也不知道从何教起,于是全扔给了助教,专心培育其他人。

    但那些学生,怎么说呢,即便不考虑科场舞弊的因素,吴融也不觉得他们能考上,无论什么科!都考不上!

    县学的教书育人,已经被吴融当做一件陶冶情操、磨炼心性的事情了。反正学生们心里也清楚,以后最多去州县两级衙门当个小吏,或者去幕府当个驱使官,根本没指望得中进士,光宗耀祖——要真有那么一天,也只可能是他们的后人。

    县学里还有两个吐蕃学生,县里硬塞过来的,据说是幕府的意思。

    吐蕃学生入学时年纪不小了,得有十七八岁,听说已经成婚,这让吴融:“……”

    虽然学得不咋样,但他们态度诚恳,尊师重道,一年送了得有十来只羊,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贵人子弟。

    实在是给得太多了!又这么虚心好学,吴融心中十分感动,暗暗下定决心,哪怕呕心沥血,一定要教好这两个学生。

    化胡为夏,也是文人的爽点之一嘛。

    今日两个吐蕃学生来得有些晚。

    吴融一见,心里不是很痛快,但仍然温和道:“诸生已至,二位可是来得迟了。”

    “明师。”两位学生一起行礼。

    “唔,上次所授之课,可还有疑惑?若有,现在就可以讲。”吴融和颜悦色地说道。

    二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人硬着头皮说道:“明师,今日是前来告别的。”

    吴融一愣,道:“尔等入学不过两月,根基浅薄,正是需要用功的时候。”

    “明师,我等要随张将军出征了。”一学生说道。

    吴融如遭雷击,出征?打仗?

    “明师,当初考武学没考上,便来县学就读。今有机会随军出征,我等便要去搏一搏前程了,特来告别。”另外一学生说道。

    又是重重一击!吴融只觉有些晕,考武学没考上,所以来学文,现在要出征了,于是又去当武夫?

    “跟张将军出征?哪个张将军?”吴融不死心,继续问道。

    “振武军使张彦球,现在是凉州南面行营招讨使,要统军北上击——呃,吐蕃。”

    “张彦球怎么会来陇右……”吴融最近是真的没关心这类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怀疑两个吐蕃学生所说之话的真实性。灵武郡王征战各方,确实喜欢征发蕃兵,兰州残存的蕃人部落,基本都是上次战争中没被波及,战后又投降得快的,被要求出丁从征很正常。

    吴融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两个学生什么时候走的。

    下了学堂后,他在大街上碰到了兰州都部落使秦贵。

    此人满头华发,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气势十足,一点不输年轻人。

    “吴博士。”秦贵主动行礼道。

    “秦官人,如此急匆匆,欲往何处?”吴融问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张将军下令兰州供应草料、粮豆若干,大军要北上征讨六谷吐蕃。时间紧急,某要去各部催一催。”秦贵说道。

    兰州四县,吐蕃、羌人还是有一些的,因此这里设了都部落使一职,由秦贵管着,副使则是董征。

    吴融隐隐约约知道,北面一山之隔的凉州在打仗。但没想到,河渭诸州竟然也要出兵,是因为战事不利吗?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愿意搬来兰州,最多的原因不就是这里安定么?另外也有点情怀因素。如果兰州也要遭受兵灾,这天下之大,还能去哪里?

    此时的兰州城外,大群士卒正在进军。

    金城关渡口,人喊马嘶,车流如龙。

    张彦球站在关城之上,俯瞰着远方的驿道。

    驿道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那是经略军关开闰部七千步骑,以及大量随军的蕃汉夫子。

    经略军是从临州一带开拔的,除留了五百人看守城塞外,分驻大来谷、长城堡等地的主力悉数北调,至兰州集结,领取物资。

    而在看不到的远方,驻守广武梁的丰安军主力三千多人也已经北上。

    两路大军将沿着逆水(庄浪河)河谷行军,越广武县(兰州辖县,今永登县东南),二百二十里至凉州昌松县(今古浪县西黄羊河一带),附近就是六谷吐蕃之一的洪源谷部的老巢。

    出洪源谷,再往西北走一百二十里,便是凉州城了。

    全程除了洪源谷附近的洪池岭外,几乎全是平坦的河谷地,有水有草,非常便于进军。

    今天已经是文德二年四月初一,丰安军留了五百步卒守御城寨,剩下的全数出动,这会主力应已深入逆水河谷百里。五百骑卒打先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多半已经和六谷吐蕃之一的庄浪谷部交上手了。

    不能拖了!张彦球转身下了关城,喊来了杨仪、梁汉颙二人。

    大帅用兵,还是有迹可循的,喜持重,以堂堂之阵破敌,最多加一点正奇变化。

    如今大帅坐镇凉州,那一路有天柱军、顺义军、铁骑军、豹骑都以及嗢末等蕃部,此为正兵。七城斩斫使杨悦领新泉军及诸蕃部,此为奇兵,一正一奇,互相配合。

    再把目光放到更广阔的战场上,整个凉州战场上的大军为正兵,他们这一路从兰州出发的则是奇兵。正兵持重,奇兵突出,一正一奇,配合着大破敌军。

    当初在夏州收到大帅的急信,只看了前两行,张彦球就猜到了大致的方略。这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大帅的方略是老成持重之策,没任何冒险的因素,偏偏还能收到效果。此为王道兵法,不这么用兵,张彦球反倒要看轻大帅了。

    行险,是会上瘾的!

    “杨游奕使,经略军五百骑卒已经渡河完毕,你即刻率部西进、北上,至广武县领取粮料,随后继续北上,配合丰安军五百骑卒攻打六谷吐蕃。”张彦球下令道。

    “末将遵命。”杨仪大声应是。

    “梁副将,兰州诸蕃部之骑卒尚在集结之中。一俟集结完毕,便交由你指挥,北上进入凉州。”

    “末将遵命。”

    还有天德军的一千骑兵!

    这一路,大帅的意思是让他们由河州西行,借道鄯州,出大斗拔谷。

    此为大业五年杨广率数十万大军西巡之路线。

    可能也是迄今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西征,攻陷吐谷浑都城,震慑了远近蕃部,会27国使者,收数千里土地,置郡设县,从此得以安心东征。

    开元年间,朝廷于此置大斗军,管兵七千五百人。此谷夏秋季节天气多变,易突发雨雪,若无备,很可能要吃大亏。然地理位置绝佳,东至凉州三百余里,北至回鹘“王城”删丹二百里,还是值得冒险的。

    一千骑兵由天德军游奕使田星统帅,外加河州蕃部千余骑,原则上配合归义军、肃州龙家的兵马攻甘州。大帅特别嘱咐,如果两家没有出兵,此路便作罢。

    鄯州吐蕃,已经收了陇右节度使萧遘奉上的财货,借道不成问题,甚至还可以提供草料及备用马匹。

    数路兵马齐出,正奇相辅,如今就看战果如何了。即便不能把进入凉州的甘州回鹘一网打尽,也要将其重创,让他们至少一代人内不敢再有任何野心。

    河西诸州,不需要一个实力明显超出他人的政权。若有,便平灭之。

第十三章 示形在彼

    月黑风高,漫天阴云。王虔裕笑了,今晚老天爷也来助战啊!

    太阳刚下山那会,山间还亮堂堂的,说霞光万道也不为过。可这才天黑多久,陡然间起了一阵风,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

    山间的天气,就是这样多变。

    王虔裕现在是丰安军游奕使。

    擅长骑战的他,一来就被授予重任,调到游奕使暂缺的丰安军补了实缺。对此,他是很感激大帅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点功绩,让同侪们都看一看,他并不是靠走了谁的后门上位。

    午夜时分,将士们都已经休息了好一会。王虔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分批发动进攻。

    打法还是老一套。第一波次的精兵悄悄摸进去,袭杀吐蕃人的夜间守卫,制造混乱。第二波次则在各个方位击鼓、点火,大声喊杀。第三波次由王虔裕亲领,作为一锤定音的主力,彻底杀散吐蕃人有组织的抵抗。

    战斗很快打响。

    由于精兵已经北调,庄浪谷部的后方十分空虚。第一波次上百精兵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直接杀到了最大的一处帐前。

    帐内冲出了十余吐蕃军士,他们看到从天而降的唐军士卒也十分吃惊。

    “放箭!”带头的队正一箭射出,同袍们也纷纷抽出骑弓,一时间箭失横飞,十余人几乎全躺在了地上。

    可惜没有弩,不然杀起人来更有效率!

    队正当先冲入帐内,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直接一刀砍下,惨叫声响起。

    都是杀人杀得麻木的老手了,进帐前就有了各种心理准备和应对之策,对迎面而来的袭击从容应对,甚至还反杀了对方,这就是老兵的经验。

    外间已经燃起了大火,帐内被映照地分毫毕现。

    队正一脚踢开躺在他脚下的半大小子的尸体。这人遍身绫罗,应是吐蕃贵人子弟,可惜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么一个夜晚。

    如果历史能有改变的话,或许这个少年还有机会成长,带领六谷吐蕃崛起,吞并嗢末,控制凉州,得到中原朝廷的册封,威风八面。

    只可惜没有如果。

    雨点开始落下,杀戮继续进行。

    到处是从帐篷内冲出的衣衫不整的吐蕃人,有的甚至连武器都没有,跌跌撞撞地走在草地上。

    偶有几个抱团靠在一起的,手持器械,精神紧张。但凡有人靠近,立刻就把兵刃招呼过去,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但在这么个混乱的夜晚,唐军都在有组织地杀人,跑到他们面前的多半是慌不择路的吐蕃人。如此憋屈地死在自己人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更多的唐军士兵冲了进来。

    四周的山梁上响起了密集的鼓声,喊杀声震天,时不时还有冷箭射来,吐蕃人更加慌张。

    战阵之上,将军们为什么喜欢夜袭?

    原因就在于此了。黑灯瞎火,骤然遭袭,精神紧张,不辩敌我,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秩序且击退敌军的,那都是有严格军法约束的强军。

    朔方军就有一套章程。谁负责防守,谁负责支援,都有规定。乱跑乱走乱喊的,直接用箭射杀。所以当初宥州拓跋氏夜袭大营时,很多军士已经惊醒,但有严酷的军令压着,根本不敢喧哗,强逼着自己躺在被袋里,继续睡觉,除非有军官来给他们下令。

    吐蕃人连寨墙都没有,主力又不在,遇到突袭,就是一个死字。

    黑夜中到处是重重黑影,惊散而去。

    几个被逼急了的吐蕃人直接跳进了河里,岸上飞来一蓬箭雨,人在水中浮沉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还有人躲进了帐篷内,结果被泼上油之后直接引燃。大雨浇不灭身上的烈火,人形火团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更有被马蹄无情践踏的吐蕃少年,躺在地上痛苦地呼吸着。折断的肋骨刺破了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战马从旁边驰过,马蹄溅起的泥水泼了他满头满脸。

    朝阳升起之后,王虔裕牵着战马来到了这个营地。

    尸体尚未清理,营地一片狼藉,到处是混合了鲜血与泥浆的水塘。

    王虔裕浑若无觉,踩过一截断臂,踢开一具怒目圆睁的尸体,看着被聚拢在营地中间瑟瑟发抖的俘虏。

    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小孩。

    游牧部落,理论上六十以下的成年男丁都要出战,都是战力。宰相、都督们要打仗,而且前方战事非常紧急,自然一再抽丁,把大部分成年男人都抽走了。

    留下的妇孺和牛羊,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通知后方步卒,加快速度前来接收。”王虔裕下令道。

    他觉得,西北马匹这么多,是不是可以挑选一些不适合做战马的普通骑乘用马,配备给一部分步卒,让他们能够跟上骑卒的行军速度?

    就是不知道会增加多少钱粮消耗,大帅愿不愿意了。

    休息完毕的骑卒派了部分人手留下看管俘虏,王虔裕带着三百余骑继续赶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很分散,四处袭杀遇到的任何一个吐蕃人,确保庄浪谷部遭袭的消息尽可能晚地传播开去。

    下一个目标,是位于昌松县境附近的洪源谷部。不过可能需要等待经略军的骑卒一起行动,三百骑,还是有点少了。

    ******

    凉州城外的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乌姆主不得不把更多的回鹘骑兵派了出去。

    不是中计被激怒了,他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事实上是他失去了耐心。通过最近这段时日不间断的战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军的意图,似乎在有意拖住他们,然后施展什么阴谋。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归义军和肃州龙家,并且勐然惊醒。

    他准备跑了,硬拼不是回鹘人的风格。

    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有些犹豫。这一趟,确实赚到了一些,主要是抢掠的凉州各部的丁口和牛羊,可以极大充实甘州的实力。但吃不到最肥的一块肉,终究有些不美。

    乌姆主把目光投向了曾经的盟友六谷吐蕃。

    六谷部,本有一万多兵,在浩门谷一带与新泉军对峙,时不时发生中小规模的战斗,消耗了一些。

    北上进逼凉州,被唐军骑兵痛打了几次,又损失了不少。

    如今士气低落,实力最强大的阳妃谷部又因为老窝被端,实力大不如前,其余诸部隐隐有反对他们的苗头,内部凝聚力也出现了问题。

    乌姆主左思右想,觉得若不能打下凉州,那么干脆劫掠一把盟友,然后撤回甘州去算了。

    抢盟友嘛,回鹘人的老传统了。

    但想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往南收缩一点,嗅觉灵敏的唐军立刻就扩大活动范围,并且不断遣中小规模的骑兵前出,与他们部署在外围的骑兵缠斗。

    嗢末人似乎也受到了鼓舞,更被唐人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不断派出骑兵南下,战意高昂,让乌姆主不得不派出大队骑卒,再将他们赶回去。

    但这样一来,撤退似乎更无从谈起了。他们抢掠得来的丁口、财货、牛羊还屯放在南边的西大河谷、东大河谷一带,这些战利品的运输速度是很慢的,与来去如风的回鹘骑兵完全不好比。

    四月初三,犹豫不决的乌姆主终于下定了撤退的决心。

    他越来越担心归义军和龙家进攻甘州。

    虽然删丹与甘州城附近还留有不少人马,种地的汉人、吐蕃人、羌人也可以临时武装起来,但终究不太稳妥。

    归义军与龙家,发起狠来,可以出动两三万人马,威胁是相当大的。既然已经捞到了好处,此番出兵也不算劳而无功,那么分批撤退是比较现实的选择。

    至于撤退后六谷吐蕃怎么办,那当然是“说服”他们一起走了。

    没了骁勇善战的回鹘骑兵的庇护,六谷吐蕃是必然要败亡的,成为唐军的战功。与其那样,还不如带着财货和牛羊,先到甘州避难,等到唐人大军撤走后,再杀回来就是了。

    唐人的节度使,难不成一直把大军屯驻在凉州?乌姆主不信。

    就像是甘州面临着龙家和归义军的威胁一样,灵武郡王邵树德肯定也面临着中原其他势力的威胁,他不可能一直待在凉州,定然要走的,这就是机会。

    “摩尼法师,现在撤退是不是太早了?”感受着凉州四月的晚风,心情烦闷的乌姆主问道。

    “可汗,贫道想问一句,这场战争为何进行得如此艰难?”摩尼反问道。

    “唐人派了大军。”乌姆主说道。

    “真的派了很多人吗?有我们多吗?”

    “稍多一些吧。”

    “诚如可汗所言,唐人派来的军队也只比我们稍多一些,而且步卒居多,那么为何能把可汗逼退?”

    “他们有凉州城可以依托,招抚嗢末部族,稳扎稳打。城内亦有存粮,可以坚持很久,急切间打不下来。”

    “可汗已经洞悉了本质,贫道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摩尼说道:“此战其实已经大有斩获,可汗忧心归义军与龙家,那么不妨退走。带着六谷吐蕃一起走,先回去解决龙家及归义军,没有后顾之忧后,再兵发凉州,将其夺占。没了凉州城,唐人很难在这一片站住脚。”

    “若唐军追来甘州呢?”

    “可先遣使修好,暂表臣服。唐人好面子,只需表面臣服,其兵定然退走。”摩尼说道:“此番虏获如此之多的丁口和牛羊,又有六谷蕃部退往甘州,可汗只需将其收服,甘州之户口立破二十万,可征兵五万。如此休养生息数年,待财货钱粮充足之后,集兵攻打肃州,扫平龙家部落,再攻灭归义军,实力便可大涨。有此实力,再转攻凉州,不难矣。”

    没有人是傻子。

    如果是小说或影视剧,此时多半已经在渲染回鹘人多么蔑视唐军,战场上又是多么嚣张,而唐军如何忍辱负重,情绪压抑,等待爆发反转那一刻的痛快。

    但现实中,回鹘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不会失了智,他们有自己的战争哲学,有自己的作战风格。其实,正如摩尼和尚所说,乌姆主所选的是一条比较稳妥的策略。

    历史上甘州回鹘也是先解决西面的麻烦,扫除后顾之忧后,实力大涨,进而与西夏争夺凉州——1008-1009年,西夏五次进攻甘州,全败。第六次时,甚至因为天象不利,李德明直接召回了军队,可见信心已严重不足,不得不与回鹘停战十多年。

    先易后难的道理,中原人懂,草原人亦懂。

    在没有办法轻易击败唐人,夺取凉州城的情况下,摩尼和尚建议见好就收,先把已经到手的财货、牛羊、丁口带回去,慢慢消化,提升实力。

    就战略层面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也符合草原人抢一把就走,绝不逗留的禀性。

    “那就照法师所言,遣使与唐人修好停战。”乌姆主说道:“先探探他们的口风也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2818/ 第一时间欣赏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作者:孤独麦客所写的《晚唐浮生》为转载作品,晚唐浮生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晚唐浮生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晚唐浮生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晚唐浮生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