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年前琐事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驰禁,特许夜行。贵族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
夏州的上元节自然无法与长安相比,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能有一片净土,让百姓在辛苦劳作了一年之后,于佳节来临之际放松游乐,本就弥足珍贵。
夏州三县目前有四五万人口,具体到州城,如果算上住在城墙附近的数量众多的百姓的话,总有万人了。
很多百姓赶在夜间城门关闭之前入城游玩,大街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大人小孩言笑晏晏,富者贫人相聚一堂,更有那留连城中的杂胡党项,怔怔地看着这繁华精彩的夜晚,再对比下山中或草原的日子,顿生怅然之感。长生天有上界、中界、下界之分,夏州即便不是上界,肯定也是中界之属了。
“诸位,夏州有今日诸般景象,当贺!满饮此杯!”邵树德举着酒樽,劝道。
“此皆大帅之功也,满饮此杯。”诸将纷纷贺道。
今晚邵树德举行宴会,遍邀请诸将。而宴会的地点,在夏州城钟楼附近的城墙上,冷风嗖嗖,环境不是很好。不过有一些屏风帷幔遮挡,倒也不十分难受。
不过谁让大帅有此雅兴呢,并且还说每年上元节都要在钟楼这边宴请诸将,看看夏州的万家灯火。
你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看着州中生活日渐好转,市井间生气日渐浓郁,大家心情都很愉快,酒不知不觉便喝了很多。
卢怀忠、关开闰、李唐宾、郭琪等人带着武威军屯驻宥州,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李一仙、杨亮、陈诚、野利遇略、蔡松阳、徐浩、邵得胜、强全胜、刘子敬等将则环坐左右,不由得让邵某人豪气顿生。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了!
手下诸将,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像李、朱、折、王等衙将,如今哪个不是高门大宅,府中养着数十门客幕僚、亲兵家将?门客幕僚为主公出谋划策,亲兵家将都是以军官标准培养的,是他们领兵出征时的左右手,夏州的将门世家第一代,差不多也有雏形了。
不,可能都有第二代了。折嗣裕、朱叔宗二人本来就是将门出身,在夏州得居高位之后,麟州、晋阳老家那边又有人过来投奔,都是家族培养了几代的心腹之人。有的懂斥候听望,有的懂后勤运输,有的懂行军布阵,有的擅长冲锋陷阵,这就是他们的军官团,也是一个将门世家的底蕴。
“李延龄,昔年在丰州河津渡,可曾想过有今日?”放下酒樽后,邵树德问道。
“便是做梦亦未想过。”李延龄摇了摇头,道:“当年成天想的便是,如何能从渡口商家那里多弄点钱帛,过一天算一天。可这才过了六七年,便是这副光景了……”
李延龄勐地灌了一口酒,面色赤红。
“王遇,屯于华州左右为难之时,可曾想过今日?”邵树德又问道。
“那会,末将每日睡觉都睡不安稳。自跟了大帅之后,好多了,吃得香睡得香,就是没法上阵厮杀,有些遗憾。”王遇道。
“陈诚,困顿晋阳三城,上顿不接下顿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昔年曹大帅暴毙,昭义军士作乱,河东人杀之如杀鸡狗。某都想着,回乡算了,确实不曾想过有今日。大帅英明神武,比之天下诸位节帅又多了仁义爱民之心,某还想跟着大帅更进一步。”陈诚回道。
“朱叔宗,昔日张将军举荐你入铁林都,彼时兵不过千余,困顿阳曲一隅。康传圭、张锴、郭朏之辈掌权,磨刀霍霍,可曾想过今日?”
“大帅,末将也不说假话。当年因为跟了康传圭遭牵连,实在无甚去处了。可自从跟了大帅,北击李国昌父子,南下讨黄巢,再北上草原,西征宥州,这仗打得越来越痛快。某家父兄,都打算搬来夏州了,昔日军中好友,亦有愿意来夏州的,今后定难军的基业,定然越来越稳固。”朱叔宗笑着答道。
“折嗣裕,广明元年年末,你带着四百多折家儿郎前来投某,令铁林军有骑卒可用。李一仙、三郎(邵得胜),你二人打小便跟着某,一起吃过苦,一起上过阵,今日也要一起享富贵。杨亮,亦是老人了,西城那会打河西党项,当着某的面连斩两贼。蔡松阳、徐浩,讨李克用、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某都记着……”邵树德心情有些兴奋,酒一杯接一杯不停,道:“今日诸将都在,明年今日、后年今日,亦要全在!”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酒宴散罢已是后半夜了,邵树德被亲兵搀扶回府。
没藏妙娥喊来了几个折氏婢女,帮邵树德擦洗了一番,然后扶着他上床歇息。
邵树德已有些迷迷湖湖。今晚的酒宴,确实尽兴了,与诸将忆往昔岁月,再对比时下,这士气确实都凝聚了起来。
这是一个处于明显上升势头的军事集团,自己以后还要带着他们继续上升,直到扫平天下,驱逐外敌,恢复汉唐疆土为止。
没藏妙娥静静地靠在邵树德怀里。大王今晚的手劲有些大,让她颇为吃痛。
不过她性子温顺,以男人为天,自然不会出言拒绝。邵树德私下里回味诸女,一直觉得没藏妙娥服侍得自己最舒服,那温润如水的性格,即便强自忍耐也要让自己尽兴,再加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完全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满足。
“妙娥,以后定会让你当上贵妃。你父兄,亦是皇亲国戚。”邵树德迷迷湖湖地睡过去了,手里还紧握着白嫩的玩具。
“说大话。”没藏妙娥无声地笑了笑,扯了扯被子,将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亦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没藏庆香前来府中告辞,要回山上了。看到女儿坐在邵树德身旁,脸上没有任何勉强之色后,顿时放下了心,道:“大帅,某这便准备回山了。东山党项诸事,某会遣人去办。盐州吴移四族被击破后,当地还有些零散小部落,定说得其来投大帅。”
“没藏族长办事,某放心。”邵树德笑道。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李一仙进来了。
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邵树德心里有数,拉了拉没藏妙娥的手,道:“没藏族长乃某姻亲,非外人,有事直说。”
“因无元旦赏赐,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党项作乱,杀节帅李元礼。韩朗自封留后,康元诚任都押衙,灵州已是变天。”李一仙说道。
邵树德沉吟片刻,道:“某听闻灵州河西党项入寇宥州,此事该如何处理?”
没藏庆香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很快便明白了过来,道:“大帅,河西党项素来跋扈。此番勾结灵州衙将作乱,劫掠诸县,甚至还突入宥州,自当举兵讨之。”
“李一仙,你是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大帅,盐州兵力薄弱,大军一至,举州而降是大有可能之事。真正要啃的骨头也只有灵州一地罢了,还请大帅发兵讨之。”李一仙回答道。
“先将此事奏予朝廷。”邵树德站起身,道:“某去找一下丘监军。这事,还需朝廷名义,万不能让那韩朗顺理成章接任了朔方节度使。另者,朔方军常年征战,战力不弱。昔年尚让、王播率五万巢众西征凤翔府,是唐弘夫带的朔方劲兵于龙尾坡大败贼军,诸镇一拥而上,这才取得全胜。此番出征,或有恶仗、硬仗要打,不可轻忽。”
“财货、器械、粮草,先准备起来。军士们,还是让他们过完正月和春社节再说吧,到那时,朝廷应该也有个说法了。”
第三十二章 上元与灵州
邵树德现在急需摸一摸定难军的家底。
粗略的他都知道,但现在战争在即,他需要更精确的一些,并估算一下,看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国朝财税体系,大体分为上供、送使和留州三部分,即两税三分的格局。
具体到某一州,其刺史将属州部分赋税送至节度使、观察使处,曰“送使”,剩下的留做州中开支,曰“留州”,节度使再将部分税赋解送京师,曰“上供”。
上供部分,每个藩镇都要交,即便是素来跋扈的河北诸镇都不能免,或多或少而已。靠着这套体系,元和年间朝廷收到了总计三千五百余万缗的赋税(实物亦折算在内),是开元、天宝年间的三至四倍。
其实,单就人口来算,后世严耕望等人认为,虽然藩镇割据,但武宗年间的人口未必比天宝年间少。不然的话,以明面上远低于开元年间的税基,即便财政改革,大幅度增加了商税,中唐那会也不可能达到三四倍的财政收入——天宝年间800多万户,大历年间一度只有130万户,结果两税法一实施,十年内变成了300多万户,并且在接下来五十年内增长到500万户,平均每户6.63人,超过天宝年间户均5人,着实了得。
黄巢入长安之后,各镇上供都暂停了,或许未来会陆陆续续交。嗯,已经有一些恭顺的藩镇开始上供长安了,虽然皇帝还在蜀中。
但京西北八镇本来就穷,暂时都没交。河中这种富裕藩镇更不用说,一年七十万缗的盐利全数截留,也难怪后来田令孜要搞他,未必是出于私心,是朝廷真的缺钱。
中和四年,经过四五年时间的发展,绥州户口渐丰,垦田日多,全年地税共收得粟麦杂粮41.42万斛,户税得绢68480匹、钱12750缗;银州地税12.09万斛,户税绢57920匹、钱11313缗;夏州地税7.71万斛,户税绢20960匹、钱4094缗。
这三个州里面,银州百姓负担应该是最重的,因为户均人口只有3.2人,绥州是5.96人,夏州是5.53人。究其原因,还是大量巢众编户,刚刚娶妻,户口太少。国朝收税是按户收取的,因此负担较重,若不是该州数千巢众跟随出征宥州,一人得了四头羊的话,日子怕是要很难过。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实行的是量出为入的财税政策,即估算需要花多少钱,然后设定一个目标值,依照这个值来收取赋税。天下诸镇基本也是这个路数,去年打了两场仗,缴获实在太多,邵树德便没收太重的税,让百姓大大地喘了口气,不再处于严重饥饿状态了,甚至还有余力买牲畜回去饲养。
之所以如此作为,是因为此时的税收体系非常粗陋。没有互联网,没有大数据,基本就是军头想要多少,然后幕府大致估算下各州的富裕程度,定个数额,各州再层层摊派下去。过程怎么样,军头不管,他只要钱。
邵树德怕收得狠了,会逼死那些家里丁口少、田亩少的百姓。毕竟国朝的官制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吏数量也太少,与宋朝那发达的官僚体系和庞大的规模完全不好比,收税太依赖地方了。
特别是藩镇割据以后,州县官职被幕府大量占用,几乎处于停摆状态,但幕府才几个人?军头们收税,可不就只能依靠武力,向地方摊派么?这个过程,必然是不平均的,地方乡绅、宗族上下其手,一个不好,就会逼死不少人,或者逼着他们流亡,税基流失。
夏、绥、银三州,是自己的根基,要小心呵护,不能涸泽而渔。这几年间,三州人口几乎增长了一倍,有关中移民、有军士家属、有草原妇孺俘虏、有编户齐民的党项小部落、有外州陆陆续续迁过来的人,三州十二县的户口黄册大体上还是靠谱的,毕竟都是新录入的户口,隐户其实很少。也正因为如此,收税效率其实已经不低了,不可再过多压榨。
三州十二县共计收得两税粮豆61.22万斛、绢14.42万匹、钱2.82万缗。此外,还有今年刚刚有起色的贸易榷税近六千缗,军属农场收租18.22万斛,卖军马收入折合钱约9.8万缗。
这个正税(不算杂捐),其实是低于此时全国平均水平的。如果按照夏绥粮价折合成钱的话,户均八缗有余,而建中元年全国平均就已经十余缗了,此时过去百年,只会更高。
当然晚唐不是最高的,后梁比晚唐更高。而后梁还是五代里最低的,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代比一代高。而到了北宋,农民人均负担更是在晚唐五代赋税最重的后周的基础上再大幅度增加,不知道百姓怎么活下来的。
定难军衙军、州兵一年粮赐60多万斛,战死或伤残军士抚恤两万多斛,在营军士粮食日常消耗二十余万斛,三者相加,一年就是九十多万斛,更别说还有钱帛赏赐了。
明年多了十多万缗钱的盐利,之前新开垦的荒地产量也在慢慢增加,再加上夏、银二州持续开田,绥州百姓也在自发增加田亩数量,明年的两税、榷税、军属农场租入外加卖马钱,应该可以覆盖大部分军费支出了。
唔,我们也不能忘了治下的二十余万蕃民啊。邵大帅也给他们摊派了,一年献大牲畜四万头、小牲畜十六万头,外加皮革、药材、蜂蜜、蜡、驼毛等特产若干,总价值大概有二十余万缗的样子。但今年收不到这么多,因为有些部落被劫掠得厉害,人丁损失也不少,邵大帅特准他们今年不用课税。
反正今年定难军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用度绰绰有余。
草原蕃民的贡赋,在弥补军费开支缺口后,还可以完全覆盖州中官员俸禄、各种事务开支,总体而言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就是他们缴纳的都是实物,今年两次战争缴获的也是实物,反应到账面上钱是够用的,但在实际操作中,麻烦一大堆,你给官员发俸禄,给一头牛,人家怎么收?军士粮食不够吃,用牛羊马驼肉折抵一部分粮食,怎么折算?
所以,还是需要发展商业。夏绥四州的钱——特指铜钱和承担部分货币职能的绢帛——严重不足,总体财富倒是够了,但不好变现,这个问题急需解决。
盘算完了手头的家底,邵树德信心大增,于是直接对行军司马、支度判官二人说道:“夏州都作院全力赶制箭失、弓弦、皮甲、帐篷、绳索等各类物事,绥州都作院赶制铁甲、马甲、刀斧长槊。此外,你们再盘算盘算,按照打一年的消耗算账,需要民间工坊打制器械的,尽快去找人。不,以两大都作院那稀少的人手,肯定不够,现在就去落实。有几个月时间,外加以前的库存,某觉得差不离了。”
“大帅既有吩咐,吾等便立刻去办。”吴廉二人说道。
“好,辛苦了。正月还没过,就要忙活这事。”
“此事关大略,焉能轻忽?这便告辞了。”
送走二人后,邵树德又去了都虞候司,召集尚在夏州的诸将。打灵州,他是不打算留手了,得力军队、大将都要带上。
定难军的体制,在如今天下诸镇中还是比较稳定的。自从宣宗朝开始出现教练使这个职务以来,藩镇大将的权力就一步步受到了削弱。出外镇守的军将还好,自己掌握着军队,一言不合就能够造反,但衙将们确实被压得死死的。
河东、成德、河中、魏博、剑南等大镇靠供军使夺后勤之权,靠教练使夺训练之权,衙将完全沦为都虞候司打卡上班的闲人,除非走流程手续后带兵出征,不然接触不到军队,很难造反。
乾符年间,邵树德尚在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那会河东的供需使是李劭、都教练使是张彦球,衙将张锴、郭朏要作乱,都得逼节帅李侃派他们出征,授予兵权才行。不然就只能借着削减赏赐等由头,寄希望于扇动军士作乱达成目的。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因为是外来户,手下的五万蕃兵养不起,遣散了一半,因此在面对河东数万衙军时,压力很大,将这套制度发挥到了极致。他甚至连都教练使都不信任,一年两换人,也不知道在慌个什么劲。
定难军在州中的衙将基本就是上元节那晚宴请的一帮人。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杨亮从绥州调来,担任夏州兵马使,管两千州兵,甄诩调任银州兵马使,三木和尚管绥州州兵。
大后方的留守兵将厘清后,他决定任命王遇为经略军使,亲兵十将李一仙调过去任副使,提拔蔡松阳为都虞候。铁林军他亲自带领,李延龄任副使,提拔李仁军为都虞候,提拔徐浩为游奕使。铁骑军,归折嗣裕掌管,都教练使朱叔宗留守夏州。
义从军尽快扩编。草原、横山诸部的四千人还没过来,很好,让他们再增派一些,将总兵力扩充到八千,跟着大军一起出发。邵树德不指望他们发挥多大作用,能够帮忙押运粮草,看守俘虏,少许精锐能够陷阵便算合格了。
这三支大军从夏州出发,至宥州汇合武威军后,总兵力将达到三万三千。宥州新建一千州兵,从绥州屯田兵中挑选,提拔邵得胜担任宥州兵马使,镇守宥州城。
计议完毕,各将带着亲兵下部队熟悉部伍。军械开始加班加点赶至,粮草则提前往宥州运输。这些事情,争取在三月底之前完成。而在此之前,就得看朝堂上给不给力了,总之先不能给韩朗、康元诚二人名义,不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控制灵州。
至于自己能不能得到灵州的名义,不管,反正他现在是打着征讨越境劫掠宥州的河西党项的名义。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第三十三章 盘点家底
“大帅,兴元府、金商那边都遣人过来买马。”正月刚过,正在家中逗弄孩儿的邵树德接到新提拔的亲兵副将李仁辅汇报,担任马行总办的裴通有事求见。
李仁辅也是西城老人了,之前在当队正,后来得了个缺,补为一营副将。前阵子邵树德将亲兵扩充为四百人,设十将一员、副将一员。本来十将是李一仙,副将为封隐,结果李一仙下部队了,封隐补为十将,这会正陪着野利遇略返回横山挑选兵员,李仁辅则留在自己身边听差。
“让裴通去书房等。”将儿子放到赵玉怀里后,邵树德苦笑了下。
赵玉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正事要紧。
“上次小封可是和我说了,你说某喜欢征服别人家的娘子。等某回来,晚上好好征服你。”邵树德凑近赵玉耳朵,轻声说道。
赵玉白了他一眼,继续哄孩子了,意态颇为“嚣张”,看来今晚那副翘臀又免不了被蹂躏了。
邵树德很快来到书房,裴通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行礼道:“大帅。”
“将两边的情况仔细说说。”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
“杨复光死后,他手下兵马就乱了,在都将鹿宴弘的率领下四处流窜,走到哪里哪里鸡飞狗跳。前阵子去了兴元府,欲夺诸葛爽之位。诸葛大帅昔日从关中带了两千多人南下,手下亦有汝州老人,与这伙人大战数场,皆胜。王建等人南窜蜀中,为田令孜拉拢,鹿宴弘则去了金商,与李详战。李详先败后胜,亦将其驱逐,如今已不知去向。”裴通说道。
裴通便是裴商之子,因为实在没有当武夫的天赋,于是转行干其他,现在作为邵树德创办的马行总办,帮着向各镇卖马,倒还算胜任。不过他走出了这一步,也就意味着曾经的银州裴家彻底脱离了武夫行列,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所以他们要买马了?”
“是。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并不是田令孜的人,田令孜手头亦乏人,因此着意拉拢逃去蜀中的王建等人,未必没有存着取代诸葛爽、李详二人的心思。”裴通说道:“后面是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裴通这话让邵树德刮目相看。思路挺清晰的嘛,为何当不了好武夫呢?罢了,头脑清楚,也能在马行总办的位置上干得好一些。
“卖吧,挑好马给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诸葛大帅还于我有恩。”邵树德说道:“州中正缺钱帛,卖一些还能补充点用度,不然某就只能给裴总办你发橐驼做俸禄了。”
裴通闻言轻笑,道:“而今天下局势不稳,这马却是越来越好卖了。”
“圣人何时归京?”邵树德又问道。
“应是快了。据兴元府马行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黄巢已授首,圣人的车驾已经离开成都。”裴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帝终于在蜀中玩够了啊,整得跟流亡政府似的,实在让人失望。
黄巢是去年下半年死的。在宣武、河东、徐州等镇的围攻之下,轰然倒地,部众溃散。目前最大的一股余孽,应该还是吃人魔王秦宗权,这厮居然还在蹦跶,不过已经显露出了一点颓势。黄巢那么大威势,都在各镇的围攻下溃灭了,秦宗权何德何能,目前分派各将流窜淮南、江南、襄阳等地,看起来不可一世,最后多半还是要军破身死。只会打仗不会建设,别人的兵又不比你差多少,如何能赢?
“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昌言病死,其弟李昌符接任节度使,亦向咱们购马千匹。”裴通又说道。
“李昌符为何不向吐蕃人购马?”
“这却是不知了,或许也是想结好大帅吧。京西北八镇,还是要守望互助的。”
守望互助个屁!先让老子拿下灵州再说。
“见一叶而知秋,李昌言死,李昌符接任凤翔节帅。朝廷,竟是连京西北八镇都控制不住了。”邵树德食指轻敲着交椅扶手,道:“天下之局,或有变也。”
同时,他心里也在思考,到底还用不用管朝廷的看法,这样是不是过于束手束脚了?这忠臣,还有没有必要当下去?还真能吸引多少人才过来投奔不成?
“昭义、河阳那边局势如何?某记得是一个叫刘三斗的人在管?”
“回大帅,确实是刘三斗在管着。李克用以孟方立不奉诏为由,屡次出兵昭义的河北三州,掳掠人口、财货,百姓不敢耕作,流离失所,其中不少人被咱们接到了银州。”裴通答道:“最近李克用与幽州镇局势紧张。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乃姻亲,卢龙、成德等镇看到沙陀兵马抄掠刑州等地,有兔死狐悲之感,相约先攻杀王处存,分了其地,然后再对付李克用,并联络大同军使赫连铎,约其攻李克用侧背。”
李克用的人缘是真的差,到处是敌人!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大同防御史赫连铎不谈了,与李克用有大过节,现在沙陀兵马天天抄掠昭义的河北三州,把河北人也惹怒了,决定联合起来对付他。
王处存纯属倒霉。这人邵树德还是了解的,关中讨黄巢时属于西面行营,是个忠臣。他家与李克用家本来就是姻亲,最近又为他侄子迎娶李克用的女儿,被幽州、成德等镇开除了“河北籍”,遭到讨伐,属于无妄之灾。
李克用应已遣人去救援了,他难得有个盟友,被干死了可不值得。
“好了,先在家休息几日吧。过些时日,从银川牧场挑良马千匹,押往长安,献给朝廷。”邵树德说道:“长安残破,如今亦是没甚东西了。圣人一旦还京,无钱、无粮、无兵,样子也太过难看。咱们雪中送炭,应能让朝廷高看一眼。”
就是不知道送往朝中的奏章怎么样了。邵树德与监军都写了一份奏章,大意是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河西党项作乱,宥州叛将拓跋思恭等人引党项入寇定难军四州,因此欲举兵讨之。
被自己告了这么一通黑状,圣人与百官应该也会犹豫授不授予韩朗朔方军节度使之位了吧?本来按照朝廷不愿多事的想法,默认韩朗等人造成的既成事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时被自己告黑状,又送马千匹至长安,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须知如今北方诸镇,可没几个对朝廷这般尊重的了,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实在不行,就多加点码,再送点钱帛牛羊去长安。唉,自己好不容易从平夏党项那里挣来的财货,竟然要拿出部分来养这帮子人。
裴通走后,邵树德左右无事,便去城北那片转了一圈。
数十家铁匠铺浓烟滚滚,一件又一件军械被打制出来,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有心想将这些人收归夏州都作院,想想又放弃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当初夏绥工匠少,为了吸引人才,特许关中匠人去绥州开办铺子,甚至还给他们贷款批地,各种优惠条件,如今却不好食言自肥了。
罢了,还得靠他们这些榜样继续吸引外镇匠人呢。夏州都作院,继承的是以前夏州军工产业的老底子,绥州都作院,主要是虏获的巢军匠人,技术都还可以的,让他们慢慢带徒弟,慢慢扩大规模吧。
再有两个月,军械储备便会达到相当的规模,草原、横山党项各部的人也会陆续抵达。届时,不管朝廷是个什么想法,自己都肯定要出兵了。
第三十四章 天下(昨日两盟主,先给熊猫大佬加更)
“大王,该起身了。”清晨,封绚带着侍女走了进来。
看到邵树德将妹妹搂在怀里摩挲,她也很无奈。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王特别宠爱封都。
她们姐妹俩基本都是一起服侍大王的,但到了最后,总是在妹妹身上。妹妹都生了一个女儿了,看这样子,过阵子还得怀上,自己的肚子则毫无动静。
“是该起身了。”邵树德替小封掖了掖被角,让她再睡会,自己则在大封和侍女的服侍下穿衣。
时间已是三月初,温馨闲适的居家生活要结束了。既有志于天下,那么就不能在温柔乡中过多流连。
自己不是后世常看的电影小说里高大全的主角,苦行僧般的生活自己也适应不了,也会让部下诧异。治民、征战、娱乐的边界,牢牢把握好即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早饭照例是豚、鱼、鸡三味,外加乳制品和粟米粥,吃完后稍事休息,然后到后院的演武场练了会,很好,自己一直坚持锤炼技艺,这箭术还是没有丢下。
“大帅,该出城了。”李仁辅匆匆而至,提醒道。
“走吧。”夏州的早春依然十分寒冷,邵树德坐上马车,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出城。
他本想骑马来着,但属下们纷纷劝谏,认为坐马车更安全,免得刺客有机可趁。邵树德从善如流,到了他如今这个地位,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被刺客袭杀的小概率事情,不得不防,因为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他记得孙策就是这么死的。
到城外时天已大亮,铁骑军一部已牵着战马列阵完毕。
之前邵某人盘点了下家底,觉得还是有点余裕的。于是一狠心,给铁骑军来了个豪华配置,即一人双马。本来想三马的,即一匹战马冲阵用,一匹驮马载运军械食水甲胃,一匹骑乘用马用于平时赶路,但想想实在奢侈,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暂时一人双马就是极限了。
战马吃的粮食是士兵的三倍。在营不出征时还好说,如果出征的话,一天要喂九升粮豆,骑乘用马草料、豆子混着喂,消耗也不少,这养骑兵的成本是真的高啊!自己这边地近草原,成本多少还能降一些下来,不知道朱温在河南怎么办,势必要大量占用耕地养马吧?
“大帅,铁骑军已至。”全身甲胃的折嗣裕上前,禀报道。
“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遵命!”折嗣裕很快下去按册点名。
点完名,当然要发赏,这是邵大帅的老套路了。春社节的赏赐被挪到了今天发放,士卒们一直很信赖自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就是发赏的场面有点辣眼睛。铜钱、绢帛、牛羊皆有,混着发,整得有点像劫掠归来的农民军一样。
“某记得你叫李绍荣?”邵树德看着站在前面的一名军官,问道。
“大帅竟记得某?”李绍荣有些激动。
“征宥州时有过战功,骑射双绝,现在已是队头了吧?”邵树德笑道。
“是,大帅赏罚分明,折将军亦公正无私,某已是铁骑军队正。”李绍荣答道。
“此番讨河西党项,李队头当再立新功。”邵树德勉励道。
李绍荣闻言有些激动,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但口拙,正急得要流汗,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声道:“誓死效忠大帅!”
邵树德满意地拍了拍李绍荣的肩膀。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朔方军内乱后,韩朗、康元诚二人并不能压服所有人,盐州刺史萧勉就不服。但他手底下兵少,不过千五百人,盐州二县也太穷,加起来不过近万汉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灵州方面可能的讨伐。而这厮也是果断的,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请邵树德派兵入盐州,竟是直接投靠了过来。
不过邵某人在与诸将分析后,觉得萧勉此人未必是真心投靠,可能还存着借力打力的心思。但这种心思何其愚蠢也!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驱虎吞狼,你有这个本事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盐州曾被李茂贞占据多年,本身实力弱得可怜。上次杨悦带兵突入盐州境,袭杀党项吴移四部的时候,盐州守军好像就装聋作哑了,当没看见。
就这点实力,还想把着不放,这就是军阀的本能吗?
唔,杨悦如今还在榆多勒城处理家事。如果他能及时回到夏州,自己可以带着他出征,一路上再好好观察观察,看看此人到底能否委以重任。
赏赐发放完毕后,邵树德郑重地将折嗣裕叫到身前,道:“折将军先行,某在后方整顿大队人马,随时西进。”
“定不负大帅所托。”折嗣裕抱拳行礼道。
“忉忉截截,垂意肃肃,不用谏言,数行刑戮,刑必见血,不避亲戚,此百人之将;讼辩好胜,嫉贼侵凌,斥人以刑,欲整一众,此千人之将也;容貌怍怍,言语时出,知人饥饱,习人剧易,此万人之将也。折将军,铁骑军三千众,乃定难军骑军主力,如今便交到你手上了。将军出身将门,所学远超旁人,当做万人之将。”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大帅放心,末将定谨慎行事。”
“至盐州后,可联系没藏庆香。盐州境内亦有党项部落,而今基本都已顺服,可为助力。”邵树德又叮嘱道。
“末将遵命。”折嗣裕答道。
片刻后,铁骑军将士将财货统一归拢起来,托人分送给住在城内外的家人,然后三千骑携带数日食水,直奔宥州而去。
宥州,现在也已是一个大型仓储基地,粮草、器械源源不断地往那边运输着。承担此项任务的被俘的拓跋党项丁口,他们又要开渠,又要挖煤,还要运输粮草器械,实在苦不堪言。为此,那个被软禁的拓跋蒲还求着见了自己一面,让放了她的族人,当然还有他的父亲。
邵树德耐着性子听完小姑娘的哭诉,最后还是没答应,虽然看样子拓跋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拓跋党项数万口人,还有数量更多的前部属,影响力巨大。不过自己也不会一直奴役他们,先干着吧,等时机成熟了再赦免,届时还可品尝下拓跋小娘的滋味。可惜,此女他万万不敢带回家,折掘氏与拓跋氏的恩怨,即便是邵大帅,亦不想插手。
“走吧。”铁骑军三千骑次第离开后,邵树德亦登上马车,返回夏州。
战战栗栗,日戒一日,近贤进谋,使人知节,言语不慢,忠心诚毕,此十万人之将。不知当今天下,何人能做到这一步。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怕是也不行,至少部将的忠心就很成问题。
慢慢来吧,自己的起步已经不慢了。折嗣裕此去盐州,有党项部族协助,控制全州两县当不成问题。那个萧勉,可以先留着,当个明面上的傀儡,免得落人口实。
下面,就是整备大队兵马了。
朝廷那边其实已经有了消息。圣人从蜀中返回长安,见宫室一片断壁残垣,城中人烟稀少,狐兔跑来跑去,闷闷不乐。自己送过去的战马财货直接被田令孜收下了,这厮居然还要求再送一千匹马过去,真是贪得无厌。
韩朗、康元诚二人在灵州苦苦等待朝廷敕封两月有余,结果至今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可惜当年唐弘夫一手带出来的朔方精兵,而今已经变成了劫掠州县的土匪。
自己这回,又得玩一出吊民伐罪了,很好!
第三十五章 铁骑军
三月,圣人回长安后下诏改元光启。从本月开始,为光启元年。
定难军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
三月二十一日,王妃折芳霭为邵树德诞下了一个男孩。这是灵武郡王第三个子嗣,一女二子,藩镇事业后继有人,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他们早与灵武郡王绑在一起,若这份基业被外人继承了,他们的富贵便要横生波折,甚至彻底失去。
三月二十四,匆匆告别妻儿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骑8500人离开夏州,向盐州挺进。义从军也已经募集完毕,八千人左右,比他们提前一天出发,押运着粮草前往盐州。经略军七千步卒三月底、四月初才会走,押运最后一批生产的军械,外加大量草料前往盐州。
折嗣裕率领的铁骑军已经进驻盐州理所五原县(今盐池县花马池附近)。刺史萧勉本来打算让他们在城外扎营的,结果铁骑军已控制了白池县(今鄂托克前旗南北大池附近),盐州城外四座盐池(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已停止开采)亦被他们控制,再加上横山党项数千人下山,在纠结了整整一天后,萧勉终于还是下令开门,将铁骑军放了进来。
折嗣裕也不客气,直接接管了盐州千余州兵的指挥权,同时给宥州那边传消息,令其征发党项丁壮,将囤积在那里的粮草、器械往五原县转运。
盐州两县的迅速平定,对邵树德来说并不意外,州刺史萧勉的反应,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乱世军头,虽然明知机会很渺茫,但总还会想着挣扎一下,求那万中无一的所谓良机。
盐州两县,汉民人口不足一万,可以说凋敝到极致了。日后若正式领有此处,还需大力移民。盐州,不仅仅有盐池之利,也有适宜耕作的良田,比如那铁柱泉附近。当然考虑到当地的整体环境,邵树德并不会往这边安置太多的人口,东边银州、夏州的耕地资源还远远没有开发完毕呢。
盐州二县,最多三万汉民,剩下的,就安置党项蕃民放牧吧——又是一个二元制统治模式的州。
三月二十八日,邵树德在宥州城住了一晚。
房间仍然是那个房间,但没藏妙娥不在身边,只能自己一个人睡了。至于问左右城中是否有妓女之事,邵树德还没兴趣,他还是喜欢良家。
平定宥州五个月,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城外水草最丰美的牧场空荡荡的,没有人过来放牧,牧草返青之后也不会有人过来。这些地已经被丈量完毕,大概千余顷的样子,东边芦河一带还在大修水库,以后长泽、宁朔二县都会迁移部分汉民过来,额外多出数千顷的土地不成问题。主要的麻烦在于,自己是否能弄到足够的人口?
土地,自己真不缺,人口,是真的缺。
二十九、三十两日,邵树德在宥州城召见了附近的几个部落头领,一人赐了一件锦袍,数条锻带。他喜欢找一切机会与平夏党项各部头人会面,刷一刷存在感,增强影响力,免得这些草原人忘了谁才是这里真正的统治者。
四月初一,大军继续启程。宥州方面提供了万余牛羊作为补给,当地还征发了两千多党项部落牧民帮着转运物资。运输工具则是骆驼,夏、宥二州去年缴获了不少,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
宥州西距盐州一百八十里,地势平坦,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本来是吴移四部的草场,被经略军骑兵突袭击败后,牛羊、人口被掳掠,剩下的人四散逃走,被其他小部落吸收。曾经煊赫一时的盐州党项吴移四部,至此烟消云散。
四月初六夜,邵树德进入了盐州城。
该州内有党项,外接吐蕃,控扼灵、夏,兼有盐池之利,翼蔽内郡,经济、军事方面都十分重要,故历史上屡兴兵戈。今握在手中,邵某人终于放心了。现在横山党项没藏部与自己关系亲密,宥州以南的连绵大山已是内地,今后可以将宥州的兵甲、粮草和军士往盐州那边迁移,并以此地为防御重心,护卫北边草原腹地。
而也是在这一天晚上,夏州那边有信使过来,说朝廷有旨,加封邵树德为灵州东面行营招讨使,讨伐灵州叛将韩朗、康元诚,但并未就灵、盐二州的归属给出任何说法——理论上来说,朔方节度使辖下还有会州两县。
“都什么时候了,朝廷还在玩心眼!”邵树德哼哼冷笑,道:“东面行营招讨使,某率大军讨完了不走,谁敢来当节度使?”
“大帅,田令孜之辈贪得无厌。咱们前后送了两千匹马了,还有不少钱帛牛羊,何必再管朝廷诏令,径直取了灵州便是。六县膏腴之地,数万百姓,岂不都是大帅囊中之物,谁敢聒噪?”铁骑军使折嗣裕刚顺利收取盐州,心气大涨,直接建言道。
“大帅,朝廷若将朔方之地尽入定难军,这名义有了,招降起来倒也方便。灵州衙军本就苦无钱粮才造反,听闻定难军士粮饷充足,再有大义名分,定纷纷来降。而今只有一个招讨使名义,却有些不美了。”陈诚说道:“不如先收取周边诸县、各军城,再兵围灵州,先涨一涨我军士气,再图其他。”
“陈判官此乃老成持重之言。”邵树德赞道:“封隐!”
封隐很快就一副手绘地图挂了起来。
邵树德指着上面沿黄河依次设立的诸城,道:“回乐、灵武、保静、怀远、鸣沙、温池、定远军城、丰安军城、千金堡(新堡)等,如何取之,诸位可以议一议。”
卢怀忠、折嗣裕、王遇、关开闰、李唐宾等将都在这边,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关开闰上前,道:“大帅,今宜分兵。一路偏师,折将军领之,隐匿行踪,取乌池、黑浮图小路,绕道叛军侧后;大帅则亲领主力,以堂堂之师,破温池县,趋灵州城。一正一辅,贼军若出城而战,则后有我军三千铁骑,形势不利;若坚守不出,折将军可从容收取北边诸城、县,大帅收取南边诸县,叛军外围尽失,只剩孤城一座,而今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城中存粮有限,定守不长久。”
“大帅,此计可行。”陈诚看了一眼关开闰,然后道:“巢众入长安之前,朔方军亦不过两万人。后来,唐弘夫带了万人至关中勤王,龙尾坡之战折损了些,入长安之役大损精兵五千余,余众溃散了一些,剩下的跑回灵州。前阵子叛乱,自相攻杀,李元礼败亡,盐州又降了大帅,今灵州兵已不满万,即便算上州兵,亦不过万余,定无力分守各县。大帅将兵三万有余,皆百战雄师,分一军而出,收取外围诸县,定令叛军胆寒。”
分兵几路,对后世看惯了小说、电影的人来说非常忌讳,认为是昏招,典型就是明末的萨尔浒之战。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将帅喜欢分兵呢?一是现实情况逼得你不得不分兵,二确实也有大利。
邵树德说是统兵三万有余,但此时跟着他在盐州城里的兵还不满万。折嗣裕在盐州开会,但铁骑军驻扎在州城以北九十里外的白池县。武威军在盐州东南三十里,经略军此时刚刚抵达宥州,义从军在盐州西南。
“分兵之策可行。”邵树德说道:“铁骑军可先匿藏行踪,不急着收取各县。灵州坚城,某还是想着将贼军诱出来,一战定之。如今,就怕他们不出来啊!”
第三十六章 盐州定策(为昨日烟草淡淡香盟主补更)
温池县,北魏年间乃薄骨律仓城,囤积粮草、马料、器械,以备用兵。
此地在盐州西南一百六十里左右。仓城已废,里面没半粒粮食,县城还在,本有兵数百,临时征发民壮千人,目前共有一千五百兵丁。
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是第一个抵达城下的定难军大将。他手头有四千余兵,都是从山里带来的子弟兵,各部落皆有,士气很高。之前封隐去横山选兵,给野利部、没藏部送了不少军械,因此义从军如今的装备也好了起来。
“遣人去喊话。”没藏结明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幕府随使,对手下吩咐道。
很快,十几个汉话说得比较熘的党项军士上前,扯开嗓子喊道:“仁义之师,不辱妇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所过秋毫无犯。但兵临城下,不许违抗,第一箭要印官出迎,第二箭要士绅投服,第三箭要军士弃械。若紧闭城门,死守不降,攻破之日官吏、军将尽皆屠戮,寸草不留。”
城头上的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城外是东面行营招讨使、定难军节度使、灵武郡王的人马,但一水的党项人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冒充的?
“张将军……”军士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守城的副将张道。
“敢言降者,立斩!韩留后待我有知遇之恩,今日便是报恩之时。”张道带着亲兵,一脸凶狠之色,周围士卒被积威所慑,皆不敢出言反对。
“嗖!”城外第一枝箭射出。
张道恶狠狠地盯着手下军士,道:“备战!”
第二枝、第三枝箭次第射出。
“灵州会有援兵而至,诸位勿忧。”张道继续鼓舞士气,道:“若不至,诸位尽可来取本将人头。”
三箭射完,温池县城门紧闭,城头人来人往,这是铁了心不降了。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大帅下令离得最近的义从军攻取温池县,为大军开道,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攻城!”没藏结明下令。
党项人也是有攻城能力的。国朝几次作乱,多有州郡沦陷。尤其对以农耕为主的横山党项而言,如果要下山劫掠,如果攻不破堡寨或州县城池,那么注定所获有限。
没藏结明挑选了三百余人,分成两队,推着云梯便上。温池县城不高,亦无护城河,进攻的难度比宥州、绥州这种大城小了很多,更别说堪称变态的夏州城了。
云梯是夏州制造的,数量不多,义从军只分到了两辆。以大木为底,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进及城,则起飞梯于云梯之上,以窥城中,故曰云梯。
简单来说,如果主将决定蚁附攻城,那么就会出动云梯车。车子下面有六个木轮,外表有防箭、防火处理,内层可站人,这些人推着云梯车向前走。车子上部是折叠式的两层梯子,两层梯子间有转轴连接,打开就可以将两层梯子全放开,梯子前端有钩,用于钩住城墙。
至于电影里那种扛着梯子直接上的,确实有,但太简陋,对士兵生命不太负责。既容易被守城方烧毁,也容易被推倒。一般来说,有地盘,有军械制造能力的军阀,都会打造这类器械,不然大头兵们心里不爽,阵前哗变就惨了。
两辆云梯车慢慢地行进到城下。看得出来,温池县没有强兵镇守,准备也不是很充分,但就这个样子,居然也打算死守,确实勇气可嘉。
“杀!”数十名髡发山民从云梯车下窜出,满脸狰狞之色,拿着器械便往上爬。
城头箭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盾手拼死抓住梯子边缘,重心前倾,抵消箭失带来的冲击力。在他们身后,一些没被遮挡住的山民被射中,惨叫着滚落云梯。这个高度,不一定会摔死,但城上还有守军弓手,躺在地上存活率堪忧。
“杀啊!”云梯车不停晃动着,那是守军在努力往外推车。不过这样很容易暴露身形,因此不断有守军士卒被城下的义从军弓手射中,惨叫连连。
第一波爬梯的山民都没到一半便伤亡殆尽。但他们也成功吸引了城头守军暴露,因为无论是推砍云梯、火烧油泼还是用长枪捅刺,都难免将上半身暴露出来。没藏结明特意挑选了两百名箭术上佳的猎人,专盯这些暴露出来的守军士卒射。温池城墙并不高,效果还不错。
第二波山民几乎没有片刻等待就冲了上去。箭雨依然勐烈,不停有人惨叫倒下,后面的人发了性子,也不再管盾牌遮蔽得是不是严密了,他们只想赶紧冲上城头,好好厮杀一番。
“杀!”第一个冲到城头附近的山民根本来不及高兴,手里的刀刚挥舞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城头的人太多了,一瞬间几乎有七八根长矛刺在他身上。
后面的人不管不顾,继续往上冲。都到了这地步了,退回去也是死,还不如上去搏一把,就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啊。
“啊!”城头有热水泼下,身上的甲胃根本抵挡不住,滚烫的开水顺着缝隙流向身体,即便有军服缓冲,但依然让不少人惨叫了起来。更有那被兜头盖脸浇了个结结实实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瞬间就摔落云梯。
当然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还有人浑身着火,直接从云梯上跳下,满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周围没有人帮他,弓手们神情专注地盯着城头守军射,他们甚至都没时间注意射来的敌军箭失,几乎就是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打法。
“杀!”一名全身着甲的髡发山民冲上城头,仗着身上有防护,怒吼着就往前冲。手里的大斧不停挥舞着,擦着碰着就是死伤,这人竟然是个天生神力。
“呃……”刚用大斧噼开一名守军士卒,就有箭失刁钻地射中了他的喉部。
七八名守军一拥而上,刀斧齐下,将他砍杀当场。很快,人头被扔了下去,以削弱攻城一方的士气。
能全身着甲,还如此勇勐,定然不会是普通山民!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地盯着城墙附近的攻防战,前后填进去两百多人了,居然才触碰到了城头一次,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还死了一位部落头人。
这攻城战,确实残酷!
他想起了之前听陈判官讲过的昭觉寺之战,马璘马太尉直入万军之中,夺牌两面,左右驱驰,动摇贼军阵脚。当时颇为神往,觉得心潮澎湃,可此时看看残酷的攻城战,心头又有明悟:若是让马太尉这等绝世勐将来蚁附攻城,怕也要饮恨当场,这或许才是大帅一直避免攻城的最大原因吧。
“继续攻!都保,你带人攻!”没藏结明下令道。已经打到这份上了,若攻城不果退兵,很伤士气。而且,他看得出来,守军并不强,应是县镇兵之流,而且还夹杂着不少民壮,此时再加把力,说不定就拿下了!
没藏都保点了两百人,简单动员一番后,杀气腾腾地冲了上去。
此时的党项人,打仗确实不如后世西夏那会有章法。但他们是部落形式聚居,内部凝聚力较高,“遇有战斗,则同恶相济,传箭相率,其从如流”,而且有全世界野蛮人所共通的“勇悍”,不然也不会被杜牧形容为“禀天地戾气而生”了。
若是能以中国之法约束、训练,再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在第一代没堕落的时候,确实可称劲旅。这就像后世满清黄台吉那会,年年北征索伦人,捕获鱼皮鞑子充当死兵。那些人足够野蛮,足够凶狠,黄台吉带全副武装的两万八旗,对上无甲、只有木矛弓箭的六千索伦人,竟然不敢正面交战,足见其战斗力。
没藏都保是没藏氏的一个分支部落头人,全族生活都很困苦,但也养成了野蛮凶悍的习气。此时城头守军精锐死伤了不少,开水、热油、火把、落石之类也消耗大半,被没藏都保这两百人一冲,顿时手忙脚乱。
城头上,张道连连张弓搭箭,射死了七八名勇悍的山民,令其攻势为之一窒。但很快,山民又死命冲了上来,投矛、刀斧乱飞,在城头上冲开了一道口子。
张道的亲兵拼死上前,十余人持矛直刺,山民根本不管不顾,将手里的投矛扔出,制造混乱之后,直接嘶吼着冲了过去。
“噗!噗!”长矛入腹,冲在最前面的山民惨叫着倒下。但越来越多的人爬了上来,城头上几乎人挤人,长矛都施展不开,双方拿着刀斧互相噼砍,完全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没藏都保的脸上全是鲜血,他拼命抱住一名守军军官,双方在地上厮打着。掐喉咙、咬耳朵、插眼睛、额头撞,无所不用其极。
还有那杀起了性子的,拿着刀斧一刀刀噼砍着,几乎将对手的头颅给噼得稀烂。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城里的民壮首先受不了了。他们要么是做生意的市民,要么是种地的农民,哪见过这么惨烈的厮杀,在稍稍抵挡了一会之后,直接就崩溃了。
张道带着亲兵连斩数人,但根本阻拦不住。他只有四百县镇兵,之前为了守住城池,把这些人放在最前面。党项山民冲上城头后,又是这些县镇兵第一时间阻拦,此时伤亡很大,民壮一跑,他们也抵敌不住。这城,基本是破了!
城下,没藏结明带着大队人马朝城门口进发。城头已经没有箭失来阻止他们,到城门口后,如果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门后也是杀声一片。守军最后的力量应该是聚集到城门口附近了,但没有用,他们兵太少了,根本挡不住。
“这些人为什么不投降呢?几百州兵一流的人,裹挟着民壮,就敢对抗我四千大军?”没藏结明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也许,黄巢也没想通,他带着十五六万人马,进攻兵力稀少的陈州,人家为什么不投降?这世上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不远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火苗已经灭了,死者浑身焦黑,手指、脚趾都熔融在一起,肚子也破了,隐隐看到烧黑的肠子。
看不出来是哪方的军士,但无所谓了。温池县攻城战,让年轻的没藏结明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
宥州讨伐拓跋思恭之战,若是强行攻城,场面怕是比眼前这个还要惨烈数倍吧?
城门吱嘎作响着被从内部打开,军士们欢呼声一片,纷纷摩拳擦掌,要冲进去大杀特杀。
“没藏副使,约束住军士。”幕府随使赶到了他身边,轻声道:“只诛官吏、军将,不得殃及百姓。”
“你!”没藏结明没想到这厮跑过来竟然是说这话。在旁边观了半天战,难道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么?这时候说这话,难道不怕死?
“没藏副使,某这是为你好。若放纵军士,大王听闻必然震怒。”随使也不多话,直接点出了后果。
“大王是来吊民伐罪的,若做下劫掠屠杀百姓之事,外人会如何看?”说到这里,随使压低了声音道:“大王胸有奇志,前程无限。令妹颇受大王宠爱,若诞下子嗣,异日没藏家定然贵不可言,岂可因小失大?将军宜察之。”
没藏结明若有所思。
第三十七章 两路(一)
“你们动作太慢了,折将军有些不高兴。若以后都是这般表现,干脆回山上去算了。”黄河东岸,铁骑军队正李绍荣骑在马上,对着大群正在手忙脚的义从军军士们说道。
党项军士大部分听不懂李绍荣的话。不过从他的神色来看,知道多半不太中听,有几个自恃武勇的人上前,打算教训一下这个铁骑军的小校。他们待遇好,装备好,令“二等公民”义从军眼红不已,军中早就积累了不少怒火——或者说嫉妒。
“停下!”野利遇略骑着马从后方赶了过来,用党项语呵斥了一声。
李绍荣也收起了倨傲之色,从马背上下来,行礼道:“野利军使。”
野利遇略冷哼一声,道:“我军皆是步卒,还要转运物资,当然走不快了。”
提起这事,野利遇略就是一阵恼火。义从军八千人被一分两半,四千步卒被没藏结明带走,跟着大帅的主力部队一起行动,剩下的四千步骑由他率领,听从铁骑军使折嗣裕的指挥,走小路绕道北面。
但这折嗣裕真的不像话,直接将野利遇略手底下的两千草原骑兵抽走(由魏蒙保统帅),与铁骑军合在一起,五千骑如一阵风般向西北而去,然后悄悄渡河,已到了大河以西。
而野利遇略呢,就苦逼地被扔在了东面。带着两千步卒,监督着宥州征发的两千党项夫子,骆驼、马车齐上,携带着大量物资,向黄河渡口挺进。
李绍荣这厮,就是铁骑军留守黄河渡口的人,此时竟然还跑过来奚落他们动作慢,属实过分。
“折将军到哪了?”野利遇略停下来拿出食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
“根据数日前传来的消息,在定远军与新堡之间。”李绍荣回道。
定远军城在今平罗县附近。景龙年间张仁愿筑城,驻兵七千人、马三千匹。先天中,郭元振复筑城,置兵五千五百人,后废。后来又置,有定远军约两千人。
定远军往南百里是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此时黄河尚未向东改道,怀远县城便在黄河西岸。县西北四十里有千金堡,后更名为新堡,是一座仓城,驻有不少军队。韩朗作乱后,将城中粮食分赐诸军,及听闻定难军西征,便把此地兵马撤回了灵州。
定远军没奉韩朗的将令南撤灵州,看样子不是嫡系。因此,在铁骑军数千骑抵达此地后,只派人一联系,便降了,可见韩、康二人并不能掌握整个灵州的局势。邵树德告的那通黑状应是产生了点效果,若是让韩朗有了名义,顺理成章接任朔方节度使的话,定远军说不好就要奉令了。
怀远县有不少人口,大概万余人的样子,几乎不比灵州少了。此地东濒黄河,西去贺兰山九十里,土壤平整、肥沃,有盐池之利。赫连勃勃时期置丽子园,为军事重镇。北周时徙民两万户至此,置怀远郡、县。
这么好的一块地方,难怪后世西夏都要把都城迁过来了。赫连夏、北周、隋代、唐代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既渠网,农田开发较多,甚至还种上了许多水稻。这样一个塞上江南,确实有资格当一个割据政权的统治中心。
“为何不南进?”野利遇略问道:“若尽取河西诸县,光剩个灵州,能守得住?”
“当地出现了河西党项的人,折将军正在筹谋对付之。”
“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吧?”野利遇略问道。
“应是如此。”李绍荣有些神往,也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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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缓的山坡上,折嗣裕翻身上马,亲兵很快将信旗展开:攻击!
左边山坡下的一支骑兵顿时有了动作,角手吹第一通角,旗手亦展开信旗回复,正在地上休息的众骑手纷纷爬上战马,一些留守人员开始收拢骑乘用马。
第二通角声响起,山坡下骑兵开始整队,山坡上的骑兵也开始上马。
第三通角声响起,山下的左厢骑兵开始骑着战马慢跑,朝正前方的敌人冲去。
整整五千骑兵,分成了左右两厢,一边两千五百。
左厢骑兵出动后,好似天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闷雷。一万只马蹄踩踏着平坦的草地,速度越来越快,直冲向正迎过来的敌方骑兵。
敌方只有区区数百骑,后面还有大群正在匆忙列阵的步卒。看他们的发饰和装束,毫无疑问,这是河西党项!
双方三千余骑兵很快迎头撞在一起,箭失乱飞,刀矛相错,几乎每一刻都有人落马,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惨叫,但全部淹没在了震天的闷雷之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
敌军数百骑就像是从冰窖里取出的一块坚冰,穿过铁骑军左厢这个盛夏骄阳之后,便快速消融,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块。
结果不等他们拨转马首返身再战,右厢两千五百骑已从山坡上携万钧之势冲了下来,迅速将他们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
坚冰彻底融化,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党项步卒有些惊慌,不过己方骑兵的死战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匆匆布好了阵,如同刺猬一般,将雪亮的长枪顶在前面,步弓手紧张地攥着长箭,等待铁骑军大队冲阵的那一刻。
但铁骑军左右两厢绕过了他们严整的阵型,又回到了之前的出发地。部分骑手下马休息,安抚战马,裹扎战伤,部分骑手仍列阵于侧,随时准备再度冲击。
作为定难军辖下的大建制纯骑兵部队,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捕捉敌军骑兵,尽可能将其消灭;二、发挥机动性,不断袭扰敌军步兵,或者抄掠其后勤补给线。
尤其是第二点,机动性、机动性还是机动性。邵树德不要求他们冲阵,不要求他们配合步兵作战,不要求他们掩护己方部队,唯有一点,发挥机动性,数百里奔袭,抄掠敌人后方,劫夺敌军粮草,截杀其信使、斥候,骚扰其补给线。
骑兵,乃离合之兵,自然要将机动性发挥到极致。不然的话,给你配置一人双马是做什么用的?日后还可能一人三马,不就是让你们以超卓的机动性,为战争服务么?
敌军步兵精锐,阵型严整,不要管!放着不打!先消灭他们的骑兵,拦截信使与斥候,袭扰其补给线。然后再分成三部,一部休息,一部待命,一部紧盯着敌军步兵,高强度袭扰,让他们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吃不好饭,成天精神紧张,一点点累积优势。
但凡敌军步兵还有余力,都不要主动攻击,继续骚扰。人不是铁做的,总会疲惫,总会心慌,总会崩溃,那时便是骑兵收割最后果实的时候。
“看紧他们,如果他们扎营,就留一部袭扰监视,其他人找个地方去休息,放松战马,检查下马蹄铁。”折嗣裕下令道。
“遵命!”自然有亲兵亲将去分派这类任务。
定远军已降,他们获得了部分粮豆、草料补给。虽然也可以靠劫掠百姓得到这些东西,但大帅不让,或者说非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允许他们派捐。
西征灵州,打的不仅是军事,还是政治。
这帮河西党项也不知道来自哪里,此时南下,难道是受韩朗、康元诚之邀?
不管了,随你来自哪里,老子是吃定了你们这帮人!
折嗣裕算了算还剩下的补给。马的胃口是非常惊人的,实在不行,还是得去附近的村子里征集部分粮草,另外再靠定远军储备的那部分。如果尚落在河东岸的野利遇略等人能尽快赶来就好了,那么他们的机动力会更加持久。
“将军,那帮人还傻站着。”有亲兵走了过来,笑道。
“一会就站不动了,这会已是正午,总要休息的。”折嗣裕道:“派人扩大搜索范围,查查有没有补给车队。他们这几千人,辎重不多,粮草吃不了多久,肯定要运粮,或者去怀远县就食。”
比拼耐心的行动一直延续到了下午。河西党项的步兵在铁骑军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轮换阵型,将部分人替到辎重营地休息,恢复体力。但他们的训练显然没那么严格,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被铁骑军抓到机会,咬掉了一个小阵,斩首两百余,士气受到了影响。
申时,敌军终于忍受不住,试图挖掘壕沟,扎营停驻,阵型有些混乱。
也就是在这时,铁骑军左右厢近五千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上马、慢跑、加速,如奔雷般杀了过去。
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今得之矣。
第三十八章 两路(二)
“卢嗣业,写份安民告示。”四月十二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余人抵达温池县,随军的文士除了铁林军判官陈诚之外,就只有新来没多久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
一般来说,节度副使才是藩镇节帅的首席幕僚。这种副使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需要学习大量的兵书知识,但遍数四州之地,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人才,故只能空着,颇为遗憾。
卢嗣业是进士出身,正儿八经读圣贤书长大的。被河中封氏举荐到定难军幕府后,也抓紧时间恶补了一番兵书,但时间尚短,看不出成效。
邵树德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但不行就是不行。他的能力,做一个节度掌书记是够了,但当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还不太够格。而这两个职位,向来是幕府最有实权的两大位置。
“写得直白点,让人看懂就行。”邵树德又吩咐道。
“谨遵大帅之命。”卢嗣业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身材不高,但气质颇佳。许是近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清贵进士那么自傲。坐下来后,只一会便将告示写成。
“大帅。”卢嗣业将写好的底稿递给了邵树德。
邵树德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大帅特晓谕尔等,各安生业,不得罢市。军士若劫掠百姓,皆斩!”
“好,写得不错,直白浅显,通俗易懂。封隐,着人张榜贴出去。”邵树德吩咐道。
卢嗣业手下几个低级僚左上前,分别誊写了多份,然后交予封隐,张贴至城内各处。
此番西征,出发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打的不仅仅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韩朗、康元诚二人,攻杀节帅李元礼之后,纵容军士劫掠,造下了许多孽。邵大帅既任东面行营招讨使,那么自然会打出“吊民伐罪”、“除暴安良”等大旗,收揽人心。
而他打出的这些旗帜,说实话也挺有说服力的。至少在定难四州,老百姓安居乐业,赋税也轻,生活在慢慢好转,同时还接纳了不少内地州县活不下去的难民到银州垦田。比之横征暴敛的关东诸镇,比之抄掠人民的沙陀兵马,邵大帅简直就是圣人好嘛!
温池县虽然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但那是因为他们兵少,定难军也没给他们太充裕的准备时间。就过程来说,其实打得蛮激烈的,守军是尽力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很不开心。这年头的武夫,互相之间靠恩义、利益联结,树大根深,关系网层层叠叠。韩朗这人他没听说过,晚唐朔方节度使一窝子姓韩的人,彼此之间定然是亲族,可见这个韩朗能成事,并不是侥幸。
韩氏,在灵州的关系网不可小视啊!
“粮草转运得怎么样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后,邵树德又坐了下来,问道。
“禀大帅,大部已转运至盐州。绥、银、夏三州还在持续往宥州调运物资。”李延龄答道。
宥州,现在是定难军的钱粮器械转运枢纽。绥州的军械钱帛、银州的粟麦、夏州的牛羊器械,都需一一运至宥州存放。幕府行军司马吴廉,带着司仓、营田、支度诸曹司的官左,几乎就常驻那边了。三州动员了上万夫子,平夏党项各部亦出动了近万丁口,大车、驮马、骆驼齐上阵,数百里运至宥州总粮台,如此循环往复。
而宥州那边呢,一开始征集了数千党项,后来发现不够,没藏、野利二部又动员了大批壮丁健妇下山,帮着往盐州方向转运物资。
到了盐州,还有一堆麻烦事。南路主力、北路偏师,都需要大量夫子从事运输保障工作,为此盐州党项又被动员了起来,没藏氏甚至还动员新近投过去的东山党项派人下山,帮着运输粮草器械。
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邵树德还是感激的,欠了太多人情了。对了,嵬才苏都那边也很上道,不但遣魏蒙保带了大量人马过来助战,还进献了不少牛羊充作大军补给。牛羊是会自己走路的,只需很少的人手就能赶着走,这极大减少了军粮的消耗。
定难军,如今基本就是草原、汉人军队的混合后勤模式,也往前输送谷物,亦有牧民赶着无数牛羊随军,甚至不少军士还吃乳制品,反正后勤有点乱,基本是逮着啥吃啥。
讨完灵州,自己要与幕府官左们好好商讨一番了。目前的后勤补给模式,还可以,能运行下去,但似乎还有可以优化的部分。
另外,当初自己想在宥州建仓城,可惜时间仓促,没干成。结果没料到灵州局面变化得这么快,快到让他措手不及,这是一个失误。
不过打下灵州后,宥州仓城倒也不急着建了,最紧迫的还是在盐州建仓城,这个位置太关键了。南下可以去被吐蕃部落控制的会州,亦可以去邠宁,北上可以去河套,西可以增援灵州,东可以应援夏州,地处要冲,必须建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城,同时派大将镇守。
建完盐州仓城后,再扩建夏州本有的仓城,城外亦可新建一个。银州那边,最好也新建一个仓城,一旦对北方用兵,就得银州仓城提供补给。
这些后勤兵站体系,都要一一完善。
其实之前陈诚等人曾提议,打下灵州后,可以将幕府迁过去,因为那边的农业条件太好了,塞上江南。但邵树德否决了,因为绥、银二州户口较丰,是他的粮仓和钱袋子,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也是自己统治范围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若去了灵州,沟通东面甚是不便,唯有夏州,在绥银、灵盐的中心,正好两头兼顾。
“盐州到温池县160里,温池县到灵州140里,长途转运,军士、民壮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先在温池等一等吧,看看灵州韩朗会不会过来。”
灵州六县,鸣沙、温池孤悬于外,离得甚远。怀远、保静、灵武皆在大河以西,河东就一个回乐县,也就是灵州城。折嗣裕率领的偏师已至河西活动,收取那些州县应该问题不大,韩朗会怎么办呢?坐视偏师在自己的大后方活动,还是出兵围剿?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毕竟兵少,内部也有问题。
以多打少,以强击弱,这就是邵大帅的兵法。
敌人兵多,而且素质高,那么这仗就要尽量避免。或者想方设法削弱敌人的力量,降低他们的士气,同时将己方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再打。
行兵弄险,将一场战斗弄得起伏跌宕,荡气回肠,即便最后赢了,这种仗也不符合邵大帅的理念,那是对自己和他人不负责。
邵某人穿越前也觉得古代征战很热血,很出彩。但从军这么多年以来,才发现一百场有九十九场是十分枯燥的,看起来都平平无奇。但凡有些亮点的,都值得文人大书特书,可哪那么巧让你碰上?
这次打灵州,以三万士气鼎盛之师,讨伐一万内部犹疑、缺乏钱粮、士气低落的叛军,就是明摆着欺负你,平推,你能怎样?
“下令,没藏结明领义从军前出,往灵州方向挺进,一日但行二十里,不得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前出至温池以西三十里,作势攻鸣沙。经略军,令其加速行动,押运粮草器械至温池。铁林军在温池停驻两日,等待粮草。另,铁林、武威二军四千骑卒尽出,搜索前进,遇敌之斥候、信使,立刻围杀。如义从军、武威军遇警,迅速支援,定要将来袭敌军留下来。”一系列命令很快下达完毕,屯驻在温池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一万多大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四五月份,春粮刚种下,去年的存粮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不信韩朗能在乌龟壳里窝着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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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大雨之中,七千余军士艰难地抵达河岸边。
康元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沉默不语。
邵树德猜得没错,灵州乏粮,但他们仍然不敢主动进攻。定难军在西北的名气着实不小,在关中讨黄巢,数战数捷。回夏州后,北伐草原,西平宥州,还通过政治联姻等手段收服了几个党项大族,声势搞得很大。
而且他们有三万多人,看起来也挺能打,由不得韩、康二人不小心翼翼。
“拓跋将军,你说邵贼用兵不好诡道,喜起堂堂正正之兵。今温池已陷,定会领大军往苦水河而来,此当真?”康元诚令军士搭了个雨棚,躲到里面后,看着跟在自己身边拓跋思恭,问道。
拓跋思恭从河西党项破丑氏那里借了两千步卒来援,算是有了那么点说话的分量。此时听康元诚发问,立刻回道:“好教康都将知晓,邵贼此人喜用骑兵,每至一地,必遣游骑搜杀斥候、信使,骑卒大队则抄掠乡里,因粮于敌,疲弊对手。待其坐困愁城,缺衣乏粮,士卒家人被执,怨声载道之时,再领精锐步卒而上,决一死战。”
“此贼好狠的用兵手段。”康元诚叹道:“幸得拓跋将军参赞,方能洞悉邵贼奸计。”
拓跋思恭苦笑,洞悉又有什么用?邵贼骑兵太多了,他的战法也很古怪,不似大唐骑兵惯用战法,也不似党项人战法,颇有点契丹骑兵的精髓。
大量骑兵散出去,成群结队,抄掠乡里,断你补给,杀你斥候信使,这谁顶得住?
倒也不是说一定不能破解,至少拓跋思恭就想出了办法。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收到城里,同时毁掉草场。大队骑卒的消耗是很惊人的,如果没法就地补给,就无法深入敌境抄掠。
但如果仅做到这个程度,仍然还不够,因为他们有辎重部队转运粮草,可以给骑兵补充。所以你还需派出精锐骑兵袭击他们的补给线,如此双管齐下,才有可能遏制邵贼的骑兵战术。
可惜灵州没有这样的条件。
虽然大雨瓢泼,但灵州军士卒依然在军官的威压下,冒雨修建城寨。
他们选的位置不错,离州城不远,同时正对苦水河最适宜的渡口。既阻河为固,又与州城互为犄角,同时有一千五百骑卒,随时巡防河岸,一旦发现定难军渡河,立刻半渡击之,确实是相当稳妥的做法。
韩朗、康元诚二人如今的战略只有一个,那就是拖。灵州固然乏粮,但他们也期望补给线漫长的定难军缺粮。只要不是短时间内大败,相持一段时间后,说不定邵贼就粮尽退兵了呢?
没别的选择,只能赌一赌了。
远处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大雨如注,草地松软,但骑士仍然跑得这么快,定然有急事!
“都将,是灵州信使。”数名亲兵上前,接过信使手里的急件,递给康元诚。
康元诚打开一看,脸顿时黑了,道:“邵贼遣骑军绕道北边渡河,定远军已降,怀远县多半也不能保,如今我军是腹背受敌。”
拓跋思恭闻言脸色也是一变。绕道北边,还是大队骑卒,那么河西党项破丑部、米擒部受到的压力就大了,会不会不敢再增派人马了?或者派出的人马被邵贼骑军突袭干掉?
韩留后刚用盐州刺史的职位拉拢了破丑氏,用河西党项兵马使的职位(领定远军使)拉拢了米擒氏,局面稍稍有所好转,结果就遇到这种事?
“康都将,此时万不能自乱阵脚,亦不能令军士们知晓这等消息。”拓跋思恭谏道:“稳固营寨后,静等邵贼而来,以拖待变。”
康元诚点头认可。拖,拖到邵贼退兵,然后说不定有机会追杀,反败为胜。甚至一路追到盐州,收复盐池,令邵贼再不敢西窥。
处于弱势的一方,也就只能这么做了。希望韩留后能解决突入河西的定难军大队骑卒吧,如果任他们四处流窜,那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威胁。
第三十九章 两路(三)
战马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河西党项阵型有些散乱,前后也不一致。有人气力不支,坐于地上喘息;有人抽队出阵,挖掘壕沟;有人口干舌燥,四处张望。更有那西斜的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铁骑军数千骑从西面的山坡上奔流而下,时机拿捏地可谓妙到毫巅。
“哗啦啦……”薄薄的长矛堤坝根本挡不住奔涌而下的铁骑洪流。
冲在最前面的左厢骑兵数百人,直直地插入阵中数十步,几乎将敌阵整个打穿。他们严格遵照战前的安排,向左右驱驰扩大缺口,紧随其后的千余骑兵一拥而入,直接将敌阵从中间切开。
没有了阵型的步兵,完全就是待宰羔羊。
河西党项的首领还有马,直接扔下大军奔逃。不过乱兵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提不起马速,于是很快被铁骑军后赶上的驻队截住,骑弓攒射,马槊直刺,大小头人纷纷落马,惨遭践踏。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去年宥州城下,拓跋思恭的逃跑有多么果断了。河西党项的头人在见到败局已定时,试图扔下大军逃命,但终究慢了一步,齐齐做了那马蹄践踏之下的亡魂。
铁骑军的战术,几乎就是北宋初年契丹骑兵的翻版。像狼群一样盯着你,不让你吃好、睡好,让你精神紧张乃至恍忽,气力不支,士气低落。而他们自己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可以分成几部,在你紧张兮兮列阵迎敌的时候,他们总有一部分在吃饭喝水、睡觉休息,保持着充足的体力,这不败就有鬼了。
宋军一开始极其不适应这种战术,吃了大亏。如今用到河西党项身上,他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与大梁禁军相比,全军覆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破除这种战术当然有办法。要么坚壁清野,让敌军骑兵野无所掠,限制其机动性,要么派出同样规模的骑兵,以骑破骑。但河西党项两者都做不到,失败在所难免。
大阵被击破后,头人、将官又或逃或死,这数千河西党项此时已是神仙难救。
战至入夜,各部纷纷来报战果。文职人员笔杆子不停,算到最后,共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三千四百余人,另缴获部分粮草器械。
一战干掉他们六千多人,即便河西党项人多势众,亦要痛彻心扉。但没办法,战争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弱就有谁照顾你。你军械不齐、训练不佳,单凭一股子血勇和蛮劲,可不一定能打胜仗。尤其是遇到这种古怪凶狠的骑兵战术,输得并不冤。
“将首级运至怀远县城下,垒京观。”折嗣裕下令道。
随军的文士都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垒京观夸耀武功,武夫们特别爱干,但邵大帅并不喜欢。折将军平时看着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如今独掌一军作战,竟然如此意态昂扬。
不过经此一战后,折嗣裕的大名应该会响彻西北,跻身名将行列了。这杀伐场,可真是为武夫们量身打造的名利场啊。
将令既下,士卒们便将斩获的首级集中起来,安放于缴获的大车之上,准备明天一大早运至怀远城下,垒京观迫降该县。
铁骑军大队,则仍在附近休息,并远远派出斥候警戒。
“魏武征河北,师次顿丘。黑山贼于毒等攻东武阳,魏武引兵入西山,攻毒等本屯。毒闻之,弃东武阳。魏武要之于内,大破之。”黄河西岸的夜晚稍稍有些寒意,幕府随军要籍宋举正在给折嗣裕读历史战例。这是邵大帅的要求,让诸将好好学习,并举一反三,提高自身水平。
“此谓何来?”折嗣裕眨巴眨巴眼睛,道:“其意某知矣,该怎么说?”
“此谓捣虚。”宋举道。
“对,就是捣虚!”折嗣裕笑道:“该怎么捣虚某知道,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
麟州折家,祖父折华声名不显,只是夯实了家族在麟州的根基。到了折宗本这一代,才正儿八经当上了大将,折嗣裕严格说起来才是第二代将门,还是底蕴不怎么深厚的那种。
有些事,他知道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战场嗅觉非常灵敏,但就是表达不出来。邵大帅布置的作业,每次都得找人来一起参详。
“将军领骑卒大队入河西,此乃捣虚。今日破河西党项于阵前,乃陷阵。”宋举继续说道:“铁骑军此番,得立大功矣。”
“此皆大帅布置有方。”折嗣裕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有些话说起来贼熘:“精兵强将付于我手,若不能立下战功,愧对大帅重托。”
“其实,午后贼军若阵脚不动,某是打算晚上派人去放火的。贼军已无骑卒,追不上我军。放完火后,如果有可趁之机,再放些冷箭。贼军若出动大队,咱们就上马跑。他们回去了,再返身袭扰。如此轮换,贼军定然疲敝。”折嗣裕说道:“然贼军步卒不强,这些手段未及用上,嘿嘿。”
“将军得骑军用法之精髓矣。”宋举恭维道。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魏蒙保带着河西党项的首级先行出发。至午时,主力大军亦出发。结果刚走到半路时,前军来报,怀远县已降。
折嗣裕大喜,立刻率铁骑军主力在入夜前赶至县城。
怀远县人口不少,几乎和灵州城不相上下。北周年间迁移了两万户人口过来,有现成的水利网络,产粮较丰。国朝以来,每次往河套地区移民,形势不利时,就会将当地百姓迁回灵州,放弃北边的地盘。
比如国朝初年讨梁师都,位于其背后的丰州表面事突厥,但暗地里降唐,后来与突厥决裂后,就将百姓尽数迁入灵州,故灵州的人口一直不少。
只不过后来吐蕃崛起,灵州成了战争前线。特别是中唐以后,此地兵灾甚多,百姓流离失所,户口快速下降。晚唐这会吐蕃不行了,灵州人口有所恢复,但也不超过四万,有些县甚至出了县城走个二三十里,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到处是野生动物的乐园。
良田荒废,渠网淤塞,呜呼哀哉!
四月十四日,铁骑军在取得部分补给后,继续南下,半日即至保静县。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数百灵州过来的军士。保静县闭门不纳,军士们正破口大骂,结果被铁骑军围住,当场就降了。
一审问,原来是过来征粮的。折嗣裕当场分派骑卒,至周边乡村搜索,果然又抓到不少正在劫掠的灵州军士,全数押回保静县看管起来,总数竟超过了千人。
这个县在今宁夏永宁县附近,北魏年间是仓城,附近有汉、魏、周、隋、唐历代以来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既渠网,可惜人口因为战乱流失了太多,大部分水利设施都荒废了,农田也都长满了草。
十五日,大队骑卒又出现在灵武县外。这个县亦在黄河以西,与今灵武市西北隔河相望。灵州方面的动作倒也不慢,派了千余人过来协防,并征发城内民壮守城,务必不能让灵武县再丢掉。
不是他们不想多派兵马过来,实在是兵力紧缺。如今灵州城内,亦只有两千衙军,外加训练不是那么充足的两千州兵,四千人守一座大城真的不能再少了。
折嗣裕也不着急,直接将大部分人撒了出去。牧马吃草、收集粮豆,同时自带两千骑巡视河岸,看看有哪个地方可以渡河。
与此同时,他接到军报,义从军已渡河完毕,与定远军汇合。除留千人护卫民壮押运粮草器械外,主力五千人开始南下,朝灵武县方向挺进。
有步卒过来,便可以攻城了!
第四十章 两路(四)
“大帅,叛军于河对岸立寨而守,当得三利。”苦水河东岸,邵树德与陈诚二人登上高台,瞭望敌军营寨。
“何三利?”邵树德问道。
“一者,据险而守,二者,以逸待劳,三者,坚壁挫锐。”陈诚答道:“有此三利,我军击之不易。”
“然今欲击之,可有良策?”
“大帅胸有成竹,何需问某。”陈诚指向南方,笑道:“卢将军领武威军六千余众,当为大帅暗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陈判官。某闻陈判官喜读兵书,古时良将至此,当如何用兵?”
“马燧讨田悦,悦求救于淄青、恒冀。淄青军东,恒冀军西,首尾相应。军不得渡,燧乃于下流,以车数百乘维以铁索绝中流,实以土囊,水稍浅,诸军渡。乃造三桥,道逾河水,与悦挑战。悦率军四万人逾桥,鼓噪而进,燧纵兵击之,悦军大败。”陈诚想了半天,举出了一个例子。
“不太像。”邵树德道:“武威军自上游渡河,出其不意,叛军定心慌意乱。卢将军再邀战叛军,叛军若敢应,我军则遣精卒渡河夹击;叛军若不应,我大军可放心过河。叛军这个营寨,白费力气!所谓三利,只得一坚壁挫锐罢了。”
“大帅用兵如神,某不如也。”陈诚心悦诚服道。
“马屁精!”邵树德大笑。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五千余人已抵达苦水河东岸扎营,而此时也已是四月二十二日。在河西,义从军、定远军陆续抵达灵武县城外,河西党项被打疼后不敢再出兵,他们已做好了攻城的一切准备。
铁骑军使折嗣裕昨日遣人过来禀报,他之前一直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放牧,麻痹贼军。过几日便会派一部悄悄渡河,打算配合主力部队夹击苦水河西岸的叛军。
邵树德同意了这个作战方略。
武威军已经在苦水河上游悄悄渡河,并向西北方向挺进,离康元诚的大营不过数日行程。在这几日内,他们这边还需要和康元诚玩一玩,吸引他的注意力。
二十三日,经略军一部四千人在军使王遇的带领下,北行十里左右,砍伐大木,制作木筏。声势还搞得很大,河对岸的叛军游骑一眼便看到了。
“军使,我军游骑在对岸遭到围杀。”王遇登上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眺望苦水河对岸,却见那边十余骑狼狈奔逃,灵州叛军百余骑紧追不舍。
“叛军骑卒大队应来了,说不定就躲在附近。”王遇说道,同时心里也有些痒痒,好久没冲杀了,竟然有些怀念。人啊,就是贱胚!
“继续打造渡具,吸引敌军注意力。今夜大张火把,做渡河状,看看敌军如何反应。”王遇下令道。
“遵命。”
是夜,河对岸的某处林子里,拓跋思恭靠坐在一棵大树上,与侄子拓跋仁福相对无言。
邵贼兵太多了,竟然派了大队骑卒绕道攻取河西诸县,定远军、怀远县、保静县皆降。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破丑、米擒部联军在怀远县北大败,损兵六千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想而知,此时河西党项内部争论得有多激烈,本来出兵就有很多人反对的,现在大败,反对派的话语权更强,短时间内几无可能再度出兵了。
“白天听到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拓跋思恭看着自己的侄子,叹了口气。他的儿子仁庆死于宥州,亲族被邵贼囚禁于夏州,又何尝不恨呢?只是,他能很好地压抑住恨意,求那一点翻盘的机会,拓跋仁福还年轻,还需要历练。
拓跋仁福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伯父,没说什么。
他确实压抑不住愤怒。没藏妙娥,他真的十分喜爱,万般满意,捧在手心里怕化了那种。可白天听抓获的邵贼游骑说,妙娥竟然已被邵贼掳去,日夜侍寝,每一想到此处,都差点要吐出血来。
以后妙娥怕是还要怀孕,给邵贼生孩子!拓跋仁福甚至自己脑补,挺着大肚子的没藏妙娥被邵贼揽在怀里,柔顺地浅笑,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伯父,邵贼看样子要渡河,某便要在这里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再把妙娥抢回来。”拓跋仁福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杀了他,某心意难平。邵贼若死,定难军必乱,届时或有转机。”
“会有机会的。”拓跋思恭摸了摸腰间的横刀,说道。
还有麟州折掘氏,日后也要算账,他们嫁给邵贼的女儿,亦要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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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将,邵贼的游骑实在太多,斥候散不出去多远就被搜杀。如此下去,很难摸清他们的动向。”苦水河畔大营内,一亲将向康元诚诉苦道:“一马平川,斥候想藏都没处藏。不如,将骑卒从北边调回来,将邵贼的游骑往外赶一赶,不然都要成瞎子了。”
“不可!”康元诚伸手止住了亲将的抱怨,沉声道:“邵贼在北边伐木制筏,西渡之意甚是明显,岂可无备?上万定难军,靠拓跋思恭那两千人可守不住。而且,邵贼还在往那边增兵,对面大营都空了不少。若让其得逞,我军危矣!”
“都将,此或邵贼奸计。”亲将劝道:“增灶减灶,立旗撤旗,古来有之,都将当明察。”
“赌不起!”康元诚摇了摇头,道:“定难军若渡河,不堪设想,届时兵临城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须知李元礼旧部,可没死光呢。城内那些军将,你知道哪些是真心顺服我等的?万一事急,你知道他们不会扇动军士,反戈一击?万万不能令定难军至城下。”
李元礼败亡后,妻女落入韩朗之手。韩朗享用数日后,又赠给了康元诚,康元诚玩腻后,扔给了军士。可前几日,竟然被人救走了。留后震怒,大索全城,杀了不少人,可至今也没个说法,反倒弄得人心惶惶。
灵州城里,还是有李党啊!
“都将……”亲将还要再劝。
“住口!”康元诚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在教我做事?速速下去巡营。”
接下来数日,邵树德令经略军不断前出,作势渡河。叛军严阵以待,三千五百步骑严防死守,让经略军的“企图”数次落空。
与此同时,铁林军主力也在打造渡具。甚至有一天晚上,还遣数百人乘坐木筏西渡,至河中流为敌军察觉,一阵箭雨后返回。
面对铁林军、经略军的反复试探,康元诚大为紧张,认为这是定难军要大举渡河的前兆。于是下令士卒们在几个水流平缓处立栅,造战楼,屯驻兵马,日夜严防死守。
适逢连日阴雨,灵州军士们怨声载道,疲累交加。康元诚根本不管,还令不少军士离开大营,至城外栅寨处戍守,防止定难军夜间偷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二十八日。
这一天,康元诚从河岸边巡营而来,疲惫的脸上带着股欣慰的笑容。
邵贼不断遣人试探,几次偷渡,都被他派人堵回去了,这让他恢复了不少信心。入夜后,难得地喝了点小酒,召来军中舞姬助兴。
国朝军将,一直喜欢往军中带女人。昔年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严查军中此类现象,据说斩了许多将领,但仍然杜绝不了,正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也。听闻邵贼府中有六个姬妾,但他出征时从不带女人,这点让他十分佩服。
能为人所不能,怪不得能做下偌大基业。
小酒喝完后,康元诚便搂着舞姬睡觉了。今夜有风雨,邵贼不能渡河,当可安枕一夜。这些日子,与定难军斗智斗勇,实在心力交瘁。
黑暗的原野上,一骑奔回。
临近营前,泥地松软,骑手无备,从马上摔了下来。
“速报军使,灵州军大营防备松懈,可进击之。”面对赶过来的营外巡哨,骑手从泥地里爬起,说道。
片刻后,正在帐中的武威军使卢怀忠得报。
“传令,弃营,全军出击!”卢怀忠霍然起身,命令道。
“军使,日暮阴雨,人无进志,是否等一等?”武威军判官郭黁上前,问道。
“叛军无备,此天赞也。”卢怀忠说道:“这几年,某跟着大帅读了不少兵书,此知兵者所解,勿疑。这会叛军心神全在河岸边,后必无备。武威军六千五百众乘风雨夜袭,纵不尽擒叛军,定当十获八九。吾意已决,进兵!”
命令一下,武威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前营副将郭琪领五百人作为先锋,都虞候关开闰率主力随后,游奕使李唐宾的骑卒则牵着马走在最后,护卫着辎重。
行至后半夜,风雨渐小。此时他们离灵州军营地已不足三里,卢怀忠下令各部分头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寅时,郭琪所部五百人已摸至叛军西侧营墙外。他们没有挖壕沟,而是拢枪扎营法,即将大捆长枪对外安放着,与鹿角配合,防止战骑冲营。在长枪内侧,则立了一道寨墙,墙上有战楼,少量军士戍守着。
等了一会后,有亲兵来报,都虞候关开闰所率四营战兵已至五十步外。
郭琪点了点头,道:“进攻!”
数十人猫着腰上前,拿出大斧,死命噼砍着鹿角。而在他们身后,两队人迅速赶了上来,手持步弓,对着战楼上的敌人便射。
惨叫声划破了夜空。武威军的士卒们大张火把,照亮了一大片营寨。
三百多名士卒穿戴好了甲具,在郭琪的带领下朝营门冲去。
“有贼人冲营!”战楼上的灵州军士卒惊慌失措,大喊道。
适逢关开闰带着三千余人大张火把增援了上来。漆黑的大地上,长龙如流,战鼓连天。一些鼓手被遣至灵州军营地各面,死命擂鼓,辅兵则大张火把,高声喊杀。
灵州军士卒连日劳作,身心俱疲,本就无备。此时遭到突然袭击,心慌意乱,又见营地四面皆是敌人,火把、鼓声到处都是,仓促间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
一些人高声喊叫,神情惶急,一些人走来走去,如无头苍蝇一般。更有那被将官催促起来御敌的军士,互相间没有联络,仓促间撞在一起,差点直接厮杀起来。
“杀啊!”营墙上已有不少武威军士卒翻越了过来。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喊,根本不怕暴露自己,灵州军士卒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
“轰!”营门在百余人一齐使劲之下轰然倒地。大群武威军士卒列队冲了进来。
弓手上前,连续张弓搭箭,营内正在乱跑的灵州军士卒倒了一地。片刻后有数队披甲矛手列阵前行,弓手环列左右,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都将!事急矣,快走!”中军大帐内,康元诚被亲兵叫起。
听到营内遍地的喊杀声,他脸色勐地一变,手忙脚乱开始穿衣披甲。浑身光熘熘的舞姬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
“莫走了康元诚!”帐外有人大叫,还有越来越勐烈的喊杀声。
“走!”康元诚将铁甲扔在地上,只披了一件袍服,在亲兵的护卫下仓皇逃窜。
帐外到处是乱走乱撞的己方士卒,他们毫无战意,心思慌乱。更有那精神紧张到极致的,在黑暗中听到动静便乱砍乱杀,康元诚的亲兵大意之下,直接被砍倒两人。
一刀杀死挡在自己身前的乱兵后,康元诚跌跌撞撞,在泥泞的土地上四处躲避,欲往营外而去。身后的追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亲兵也越来越少,康元诚连滚带爬,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此刻他只想要活命。
“都将,往这边走。”亲兵搀扶着他,直往前方而去。
“好,好,回去定重赏你二人。”康元诚嘴里称赞着,脚下也不停,拼尽全力往另一处营门而去。
“射!”箭雨飞蝗,身后两名亲兵无声无息倒地。康元诚吓得亡魂皆冒,踉踉跄跄躲避着。
又一阵箭雨袭来,背上插了五六枝箭的康元诚只觉浑身剧痛,无力地扑倒在地。
雨还在下,地上的泥坑里积满了水,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第四十一章 风雨夜袭
“哦?卢将军竟如此之勇?”邵树德是在临近天明前被封隐叫醒的,骤然得到这个消息,他也十分欣喜,更有些意外。
在他的固有印象中,卢怀忠勇则勇矣,却没有太多的方略。若是两军对阵,僵持不下,派他领勇士冲阵,他能发挥极大的作用。可若是说独当一面,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这次乘风雨夜袭,说实话还是给了邵树德一些惊喜。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他勇勐的一面,但下令出击之前,能想到诸多有利的因素,这足以说明他是仔细权衡了的,不是脑子一热的侥幸之举。
可以,可以!这么多年的研讨会,没白参加。今后讲武堂要继续,大家都不笨,军旅经验又这么丰富,时间长了,总能有所收获。若是运气好,产生蜕变也不是不可能。
“大帅,是否现在过河?”封隐问道。
“不急,让军士们用完饭再说。康元诚已死,大营已破,没什么问题了。”邵树德说道:“北面的拓跋思恭等人去哪了?逮到了没有?”
“他们离康元诚大营有十余里之遥,应是昨晚就跑了,总共两千余河西党项兵卒,已是胆寒,不敢再战。”封隐答道:“那一千五百骑也跑了,卢将军正派出骑卒追击这两部,不知道能否有所斩获。”
“铁林军的骑卒到哪了?”
“亦在河西,同样在追击溃兵。”
“好,先用早饭吧。”邵树德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有昨晚那场大胜左味,今天的早餐吃起来格外美味。
辰时,河东岸的铁林军、经略军陆续开始渡河。
之前虽然是吸引康元诚注意力的假渡河,但他们真的造了很多渡具。大军加上夫子,足足两三万人,还有粮草、器械、车马、役畜,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渡河完毕,效率还是相当之高的。
邵大帅当天下午就抵达了河对岸。
“卢将军令某刮目相看。”邵树德笑道:“夜袭大破康元诚,壮哉!折将军在河西岸亦大破河西党项,俘斩六千余人,连收定远军、怀远、保静等地,今兵围灵武,旦夕可下。有卢、折二将,西北之事无忧矣。”
“大帅,昨日末将亦俘斩三千余人。待追击残敌之骑卒回来,应还能有所斩获。折将军勇则勇矣,然河西党项,如何能与灵州衙军相比?”卢怀忠大声道。
“幸好知道你的性子,不然折将军定要与你理论一番。”邵树德笑道:“汝二人皆乃吾之爱将,不分上下。”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很快便到了康元诚的中军大帐。此人的尸体已被移了过来,邵树德仔细看了看,道:“攻杀节帅,此等十恶不赦之徒,死于战阵算便宜他了。一会将首级斩下,待某攻破灵州之后,将其与康氏家人一起押往京师。”
“遵命。”封隐答道。
韩朗、康元诚作乱,攻杀节帅。若朝廷默认,自可无罪。可如今朝廷不是没承认么,那可就是罪将了,当然要押往京师。
“怎还有女人?”邵树德指着缩在角落里的舞姬,问道。
此女身上披了一件薄纱,楚楚可怜。
“此乃康元诚军中舞姬。”有人答道。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昨日袭营,谁当先翻越而下?”
“大帅,乃末将营中队副刘三斛。”郭琪上前答道。
“将他找来。”
刘三斛很快便至。
“刘三斗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吾之二弟。”刘三斛闻言有些不安,担心自家弟弟是不是触怒了大帅。
“甚好。”邵树德笑道:“郭判官,作战先登,是何功?”
“禀大帅。昨夜袭营,敌军有寨,当为上阵;俘斩三千余人,当为上获;作战先登,当为上阵上获第一等。”郭黁引经据典,说道。
当然,他说的这是行军制下的叙功等级。事实上在募兵制大行其道之后,各藩镇的军赏制度,主要是军中职位和财货。若当时职位无空缺,那么就以财货为主,等有空时可以再补。
“军中赏赐,尚不足以酬此功。”邵树德说道:“便将此美人赏予壮士。”
邵树德此言一出,刘三斛一阵激动,封隐身后的亲兵也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先登勇士,军中职位若有空缺,往往是第一顺位升职的,此外还有大量钱帛赏赐。没想到大帅嫌不够,还要赏美姬,顿时人人羡慕,恨不得马上就去攻灵州,自己也搏一搏这富贵风流。
康元诚是有眼光的,能让他带到军中的舞姬,自然不是普通货色!
刘三斛激动之下直欲跪下,邵树德一把拦住,道:“某在军中定下的规矩,勇士见某,无需下跪!”
“愿为大帅效死!”刘三斛脸涨得通红,颤声道。
“先让此女随押运粮草的队伍回夏州。知会杨亮一声,路上派人照顾周全了,此乃武威军先登勇士刘三斛之家卷,勿要被人折辱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封隐应道。
“走吧,去看看伤卒。”邵树德带着众人举步前行。
昨晚大战,武威军的伤亡其实很小,不过两百人上下。敌军真正被武威军杀的也不多,大概也就千余人的样子,绝大部分还是黑暗中不辩敌我,自相攻杀所致,最后被俘的仍然有近千人。
“大帅,河西有消息传来,义从军、定远军攻灵武,两日而下,斩得贼首千级,余皆降。”刚刚走出伤兵营,又有军报传来。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头,道:“传令下去,修缮、扩建营地,待全军渡河完毕之后,再拔营启程,攻灵州。另,魏蒙保部留河西监视,铁骑军全数渡河,义从军、定远军整备完毕之后,亦渡河,将灵州南、北、东三面围住。”
“遵命。”封隐应道。
五月初二,铁林军、经略军及辎重夫子全数渡河完毕。两万余大军浩浩荡荡,经略军先行,武威军、铁林军随后,朝灵州城杀去。
初三,大军抵达城下,开始扎营。当日,义从军、铁骑军、定远军各部皆至。一时间,城外屯了三四万大军,气势逼人。
而此时的灵州城内,不出意外,一片愁云惨澹。
韩朗坐在节度使府内,神色怔忡,脸色苍白。康元诚在苦水河畔大败,交给他的五千衙军一个也没回来,尤其是那一千五百骑卒,乃灵州精锐,难不成也全死了?或者直接降了邵贼?
“天要亡我啊!”韩朗叹了一声。
这个年头,杀节度使算什么罪?天底下这么干的军将多了去了!那邵树德凭什么来讨伐我?朝廷为何不默认?
这两个问题,韩朗想了很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
或许,这就是命啊!
从康元诚大败的消息传回来那天开始,灵州城内就暗流涌动。若不是韩氏在此经营了数代人,树大根深的话,估计自己早就被人绑了起来,送到城外邵贼营中了。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然气氛紧张,人皆相疑,看谁都想要投降的样子。
这还打什么仗!
灵州坚城,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再征发点民壮,好好守的话,邵贼仓促间未必能打得下来。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人心不齐,人皆相疑,城中多半还有表面顺服自己,但暗地里心向李元礼的叛徒,这如何能守?
“阿爷,辩才法师已经请来了。”正嗟叹间,长子韩遵入内,禀道。
“哦,快请入内。”韩朗闻言精神一振,说道。
辩才和尚在韩氏亲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道:“不知留后找贫道何事。”
辩才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六十余岁,是龙兴寺的高僧大德,素以能言善辩着称。
“法师……”韩朗踌躇了一阵,方道:“某欲遣法师出城,至灵武郡王营中。”
辩才闻言沉默,良久后才道:“兵临城下,这个说客却是不好当。”
“某只求保全家族,别无他想。”韩朗道。
辩才叹了口气,回道:“韩氏数代先人对敝寺多有照拂,贫道便走一趟又如何。只是,韩将军勿抱有太大期望。灵武郡王乃朝廷所委之东面行营招讨使,贫道听闻其一向恭事朝廷,然亦不是残暴之辈……”
辩才和尚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相当明显,邵树德要将韩朗一家械往京师治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达成交易,除去韩朗一家的韩氏宗族并不一定会有事,说不定可以保全下来。
韩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苍白,韩遵也有些惊慌。
良久后,韩朗才惨笑道:“法师但去,若灵武郡王不允,某亦不是束手就擒之辈。灵州尚有数千儿郎,皆存死志,想要攻取可没那么容易。”
辩才和尚看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听闻衙军之中多有韩氏子弟,弄不好到了最后,这位留后要被族人出卖。
可悲,可怜,可叹!佛法不昌,未得度化世人啊!
当日,灵州城上放下了一个吊篮。辩才带着龙兴寺僧人增忍,朝定难军大营走去。他们的身影单薄萧瑟,一如此时的灵州。
第四十二章 兵临城下
“法师倒是好口才,只是,这并不是韩朗给你的嘱托吧。”城外大营内,邵树德看着慈眉善目的辩才和尚,道:“韩朗此人,某虽没见过,但观其行迹,并不是能做出这等舍己保全家族之事的人。”
辩才默认。
“韩朗、康元诚是首恶,无法宽宥,想必他自己亦很清楚,只不过还存了些侥幸之心罢了。”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踱步:“辩才法师,龙兴寺有多少田地、部曲?”
“一千二百余顷,三百庄户。”辩才答道。
邵树德在绥州整治三界寺的事情,灵州这边也有所耳闻,亦很担心。
“法师,明人不说暗话,某给你们指两条路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大帅请讲。”
“一者,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
辩才听了眼皮子一跳,心中暗暗否定了这条路。
往西走?凉州等地,本来就有诸多寺庙,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灵武郡王的意思,怕不是让他们走到大唐的西州地区。那里可有些乱啊!在别的地方当僧人,或许困扰就是穷,吃不饱饭,可若是去了西州,那是有可能掉脑袋的。
辩才年纪大了,不想去冒险。
“二者,前往草原传道。”邵树德说道。
其实,中原的佛教能不能适应草原,好不好使很难说。但他如今手也伸不到吐蕃那边,捞不到那边的僧人。更何况,也不知道如今吐蕃的佛教与后世是不是一回事,很难讲。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吧,先试试看。
如果辩才够聪明,懂得因地制宜,自创一宗,那可就太好了。
“敢问大帅所指的草原乃何处?”辩才问道。
这两人也有意思,一个统大军兵围灵州,一个过来当说客,结果都没谈正事,而是扯起了“弘扬佛法”的事情。
“夏、宥、盐三州草原。”邵树德说道。
“向党项人传道?”
“然也。”
辩才没问这事有什么好处。对手握刀把子的军头来说,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勿要讨价还价。辩才法师的能言善辩,那也得分情况,遇到不讲理的武夫,他会和你辫经?
“党项禀天地戾气而生,须得佛法化解。”邵树德说道:“法师自可先往夏州,某会遣人往地斤泽修一寺庙,今后大师可安心传道。”
说到了这份上,辩才也无话可说。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大帅既有心弘扬佛法,贫道喜不自胜,自当从命。”辩才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法师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某还有些事情未想明白,须得法师帮忙参详。”
“大帅,这灵州之事……”
“唔,韩朗、康元诚乃罪将,须得全家械往京师,交由朝廷法办。”邵树德说道。
“韩朗若不得免罪,怕要死守不降,强攻徒伤人命。”辩才说道。
“法师定可以教某。”
辩才沉吟了一会,才道:“贫道可尝试说服韩氏族人,然须得大帅赦免其过。”
“此皆韩朗、康元诚二人之过,无干其他人等。”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
若只追究韩朗、康元诚一家的罪过,到此为止,那么事情就还有操作的余地。
辩才、增忍下午便返回了灵州。他二人离去后,陈诚走了过来,贺道:“大帅,灵州旦夕可下,此番出征,又得全功。”
“陈判官来得正好,灵、盐二州既下,表何人当节度使为佳?”邵树德问道。
以如今的情况,让他一人身兼定难、朔方两镇节度使不太可能。桀骜如李克用,想要侵夺昭义镇,也是表其弟为节度使。
但这并不意味此战白打了,事实上有变通的办法。
“大帅,某有一人举荐。”陈诚胸有成竹地答道。
“哦,竟已有人选?”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年头,够资格当一镇节度使的人虽不少,但一时间也不好找。
“大帅,前河东观察使、供军使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陈诚说道。
“李劭……”邵树德想起来了。当初在河东还挺照顾自己的,在晋阳时,还开玩笑说若是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就全家来投,供军使不做也罢。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供军使已换了人,李使君全家前些日子已搬来夏州,某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禀报大帅。”陈诚道。
“可也!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笑道。
他当过观察使,资历完全没问题。本身又是个文人,不懂军事,自己将朔方军残部整编一下,从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中抽调人马新建定远军、丰安军,再派心腹大将镇守灵州,便可牢牢掌握这二州八县之地。
至于朔方军原本的残部,当然是带回夏州,打散编入各军了。
“这便遣人将李使君请来。”邵树德说道:“某要和他密授机宜。”
灵州城内,辩才二人回去后,先与韩朗、韩遵父子虚与委蛇了一番,言邵大帅需财货、美人若干,方可再谈。韩氏父子听了又惊又喜,连忙前去操办了。
辩才、增忍则回到了龙兴寺,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韩将军,定难军围城数重,人心惶惶,必不可守,将军可有良策?”辩才给韩逊端上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韩逊乃韩氏族人,灵州衙将,手握兵权。他若能合作,事情便多了几分把握。
“法师也不用绕圈子,有事但讲无妨。而今这个形势,定难军若攻城,守不了几天的。”韩逊是个赳赳武夫,但并非没有脑子。事实上这几天家族内暗流涌动,不少人想直接投降,但又害怕被治罪,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灵武郡王英武过人,兵锋甚锐。贫道见其时,言只诛韩朗、康元诚二人,并将其家人械往京师,余皆不问。”辩才说道。
“此言当真?”韩逊有些心动了。
灵州,守是守不住的。定难军一旦勐攻,韩逊怀疑军士们立刻就会哗乱献城,尤其是那些潜伏下来伪装顺服的李元礼旧人。他们平时可能没法做什么,但大军围城的情况下,难道不会扇动军士?
如今好了,灵武郡王既然只抓首恶韩朗、康元诚,不株连其他,这就给了其他韩氏族人保全家门的机会。
虽然说起来有些对不起韩朗,可与家族的存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韩氏崛起的这一步,很明显失败了,那么下面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存活下来,以图东山再起。
韩朗,注定要被牺牲了。
“真如何,假又如何?韩将军,为今之计,只有一途。”说完这句话,辩才再不置一言。
韩逊又坐了好一会,似乎在仔细权衡利弊。足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
翌日,韩朗一大早就上城头巡视。
城外定难军的营地日渐稳固,旌旗密布,刁斗森严,一看就是经制之军。韩朗没与定难军直接交手过,但康元诚水平不差,他都败了,换了自己也未必能赢。
确实不宜再打下去了。
昨日他与长子韩遵商量到了很晚,最终还是决定破财消灾。家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只要能换得邵贼退兵,些许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巡城完毕后,韩朗径直去了一处军营。
“十一郎呢?将离部伍,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荒唐?”此处乃衙军韩逊所部军营,驻兵千余,昨晚刚从城头轮换下来,韩朗本打算勉励一番,让大家好好守城的。结果一进来,军士们倒还在,但韩逊却不见了踪影。
喊了两声没人后,韩朗有些恼火,正待起身,却见屋外勐地冲进来几个身材魁梧的军士。他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但已来不及反应。军士们将他压在胡床上,一人绕至身后,抽出一根弓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韩朗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外面也接二连三响起了弓弦声,以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韩朗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应该是自己带来的亲兵的叫声。
“这就有贼子要献城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良久后,韩逊从里间绕出,神情不安,面有愧色。但他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保全韩氏满门,杀族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怪,就怪邵树德和朝廷吧。
第四十三章 缢
光启元年五月初四,灵州城门大开。衙将韩逊等人出城跪迎,口呼“有罪”。两千衙军、两千州兵亦放下器械,至城外列队。
灵州,这座西部边陲重镇,至此向定难军完全臣服。
“韩将军袭杀罪将韩朗,有功无罪,还请起身。”邵树德这话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韩逊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显然杀族叔的名声并不好听。
“韩遵呢?”邵树德又问道。
“禀大帅,韩遵昨日听到风声,逃回家中,杀了妻妾儿女之后,自戕而亡。”韩逊答道。
“畏罪自尽,罢了。将韩朗父子、康元诚之首级并其家人一起送往京师,这事就由韩将军来办吧。韩氏一族,迁往夏州。”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韩逊颤声答道。离了灵州的根基,韩氏一族就如同那无根之萍,想要再起,可就不知道要努力多少代人了。
此时经略军七千士卒已入城,控制了各处。邵树德也不急着进去,反而到了跪满一地的灵州军那边,说道:“昔年唐大帅领朔方勐士,大破巢众,挽救天下气数。朔方劲兵,邵某闻名已久。然诸位不思保家卫国,竟攻杀节帅,鱼肉百姓,可知罪?”
说罢,他一挥手,亲兵十将封隐上前,拿着一份名单宣读了起来。一共十余人,皆为将官,烧杀抢掠的命令就是由他们下达或者主导,其中甚至有三位韩氏族人。
不追究杀李元礼的罪责,可没说不追究抢劫杀戮百姓的罪责,今日当一并逮捕,明正典刑。
听到名字的十余人觉得不对,纷纷起身,神色惊惶。有人开口告饶,有人直接转身欲逃。不意降军中有人暴起,直接将其擒住,道:“昔日李帅待你等何厚?不意竟背叛攻杀,今日灵武郡王做主,李帅在天之灵亦可瞑目,给我留下!”
邵氏亲兵也纷纷上前,喝道:“只诛此十余人,尔等勿惊。”
很快,十几名军将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按跪在地上。
邵树德一挥手,亲兵们手起刀落,顿时人头滚滚。
“悬其首于城门各处,再写一份告示,历数其罪状。”邵树德命令道。
韩逊轻轻闭上了眼睛。此番开城投降,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灵武郡王的手段,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既收揽了李元礼旧部之心,又收了百姓之心,还空出了十余个将官位置,接下来整编吞并时,当可更轻而易举。
这灵州,离他们韩氏是越来越远了。
斩完这十余将,邵树德又亲自来到李元礼的坟前,祭奠了一番。
韩、康二人总算没把事情做绝。若像李克用那样杀了段文楚不够,还要用战马践踏其骸骨,那说不得他还要杀更多人。
“昔年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李帅持节夏绥,邵某亦为李帅之将。惜未曾谋面,今当祭奠一番。”仪式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小小的坟包,道:“亦得为李帅重修墓茔。”
“走吧,进城。”片刻后,邵树德下令道。
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众护着一行人进了灵州,武威军、义从军则留在城外扎营。
“诸位,朔方军须得整编。”坐在韩朗位置上的邵树德看着众将,说道:“现有多少降众?”
“禀大帅,昨日灵州骑卒千人来降,皆在营中看管。前日夜袭,亦俘灵州军士千余。”卢怀忠第一个出列,答道。
乘风雨大破康元诚后,拓跋思恭等人连夜逃窜。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在白天进行了追击,效果不佳,只斩首数百级而回。
不过拓跋思恭可以逃,那总计一千五百灵州骑卒往哪里逃?家人都在城中,到了最后,还是主动来降了。
“大帅,定远军未遵韩朗伪令,我大军一至,便主动来降。宏静、灵武二县,末将亦捕得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乃城内民壮,已放归,仍余三千有奇。”折嗣裕亦出列,答道。
“这便是五千步骑了。”邵树德说道:“今日又有两千衙军出城降某,总计七千人,甚好。”
“某欲建定远军,军额七千五百。铁林军调两千步卒、经略军调两千步卒、武威军调一千五百步卒,义从军出千人,这便是六千五百步卒。另者,铁林、武威二军各出三百骑卒,铁骑军出四百骑卒,这是一千骑卒,如此编成定远军。”邵树德说道:“王遇任定远军使,李一仙为副使,蔡松阳任都虞候,魏蒙保任游奕使,替某镇守灵盐八县。”
“末将领命。”王遇等四人出列应道。
“灵州降军,统一打散编入铁林、武威、经略、铁骑四军,若不足,再从义从军内招募补全编制。唔,铁林、武威二军辅兵仍有些不足,经略军尚缺骑卒,就各招一营吧,野利、没藏二位将军,待会下去就询问各部,可有愿从军者。”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出列应道。
如此一番整编后,铁林军将有9000人(骑兵2000)、武威军7000人(骑兵2000)、经略军7500人(骑兵500)、定远军7500人(骑兵1000)、铁骑军3000人,义从军内有衙军编制的也将扩充到千人,总计三万五千步骑,煞是惊人。
不过这六州之地,地域范围极其广大,民情复杂,武力不行,还真的不好统治。新得了灵盐二州八县,但汉民不足五万,即便算上隐户,最多七万人上下,以六州二十二县不到六十万藩汉民众养三万五千大军,这财政势必又要吃重不少。
但没办法。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李克用这厮居然还盯着麟州,让朝廷把麟州划入河东统治范围内,朝廷居然同意了。振武军节度使契必章以及麟州折家当然不同意,但说不准李克用啥时候发疯,就要出兵过来夺取,自己不得不做好准备。
三万五千大军,出征时真正能动用的,不过两万余人罢了。一旦北边有事,还得大量招募党项人相助。前次讨宥州,横山党项、草原杂虏都得到了好处,这次打灵盐,好像连自己都是亏本的,更别说党项人了。
自己该怎么面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嵬才苏都三人?难道给他们一人整个外甥、外孙子什么的?唉,统治得战战兢兢,感觉辖下六州就像个高压锅。这天底下的节帅,可有像自己这样,战场上不断胜利,但统治起来依然如履薄冰的?
或许,可以从河西党项那里找补点亏空回来?拓跋思恭等人还没找到呢,他们带的是党项兵,说不定就潜回破丑、米擒等部了。
另外,名义上归属朔方军辖下的会州会宁、乌兰两县,沦陷吐蕃多年。今闻吐蕃国势江河日下,会州那边亦没有精兵强将,只有一些小部落罢了。是否可以尝试出兵,将其收回,顺便劫掠一点财货呢?
这事得好好计议一下,别招惹了吐蕃大军来攻,那可就耽误事了。
初步定下整编大计后,邵树德便不再具体插手,他只需关注进度即可。反正城内外大军云集,也不虞灵州军再闹什么幺蛾子。
第二日,他在陈诚、郭黁、卢嗣业等人的陪同下,至城外巡视。
“大帅,灵州一带无大河之限,高山之阻,陆路便捷,水运发达。中国大军出击,抑或北方强敌入寇,此皆重要孔道。昔年太宗巡幸灵州,招抚各部,得赝天可汗之尊号。”灵州城外,陈诚侃侃而谈:“大帅已得夏绥银宥灵盐六州,地域辽阔,南有河曲,北有河套,上下三千里,内外千余里,宜多加整饬,可为霸业之基。”
“今还差麟、胜、丰三州,西中东三受降城、振武军城未下,诸部党项亦未平,安能高枕无忧?”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指着远方一处,问道:“此为盐池?”
“此乃温泉盐池,产盐。”陈诚答道:“灵州盐池众多,然不如盐州产盐较丰,更不如宥州。大帅,灵州之财,非盐也,乃千里沃壤。”
“回乐县,便有薄骨律渠,北魏年间刁雍所开,至今仍可灌田千余顷。”陈诚继续说道:“河西之灵武县,有汉渠,绵延四十余里,左右又有胡渠、御史、百家等八渠。宏静县,北魏年间置,引关东汉人屯田,俗称‘汉城’,有可灌既平田数千顷。怀远县,灌渠更多,赫连时期果园,积粟之仓,更有盐池三所。大帅,此皆至今尚存之渠田。还有那数不清的灌渠,只因为多年不曾耕作,稍稍有些淤塞,若移民实此,善加清理,整个灵州可得灌既良田数十万顷,此乃王霸之基。”
“无需数十万顷。”邵树德笑道:“只需十万顷水浇地,一户授田五十亩,便可养二十万户百姓,百万人口。有这百万人口,再加上其余诸州蕃汉民众,咬咬牙蓄养十万大军都可以。当今天下,有哪个镇可养十万兵?可惜,没这么多人啊!”
银川平原,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地特别平整,一望无际,而且有黄河及其支流灌既。最绝的是,渠道基本都是自流渠,无需建提水车。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修了大量灌既渠网,基础非常好,故有塞上江南之称。
唯一缺的大概就是人口了。
自己从哪里去弄人口呢?若是有充足的人口,目前正在大力开发的夏绥银三州甚至都可以不用继续投资了,自己直接将统治中心搬到灵州,然后西取河西,北上草原,南攻邠宁、泾原、凤翔诸镇,甚至可以窥视蜀地,完成霸业易如反掌。
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于缺乏人口。安史之乱以来,国朝荒废灵州太久了!
获取人口,当是下一阶段的重点,得提前制定计划了。
第四十四章 王霸之基
“某想了想,此番出征,颗粒无收,还搭进去不少财货,亏得慌。”薄骨律渠附近,邵树德一边信步徜徉着,一边说道:“灵州渡河往西,三十里就有党项。这些部族,不晓得某的厉害,不纳贡赋,不服兵役,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大帅的意思是……”陈诚问道。
“老规矩,先挑几个立立威,然后让剩下的赶来灵州拜见。”
河西党项,游牧、农耕皆有。在平原上生活的,种植粟麦,在草原上生活的,放牧牛羊。自己的目标,还是以收服农耕党项部落为主,如果再能羁縻草原党项,那便完美了。
“大帅,据抓获的河西党项降卒言,一些部族听闻灵州战乱,便已经跑了。折将军在河西大破党项,破丑、米擒等部估计也战战栗栗,若不来拜见,定要远遁。”
“此事宜速不宜迟,回去便抽调各部骑卒,分为数股,趁着河西党项丧胆之机,深入抄掠。能抢多少是多少,哪怕就弄回来几万头牛羊也是好的,某不嫌少。”邵树德说道。
薄骨律渠中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整个回乐县万余百姓,主要就是靠这条渠灌既的千余顷农田生存着。
之前大军围城,百姓无处可逃,只能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但定难军并没有扰民,此时战争结束,他们又匆匆忙忙回到了田中劳作。一些乡老还组织人手送了数万束草料至营中,都没人去向他们主动索取。
这个时候的百姓,真的被乱兵弄怕了!
“六城水运使衙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进城时,几乎空无一人。”邵树德又问道。
“灵州叛乱时,便逃了不少人。听闻大帅将兵来攻,害怕遭灾,几乎都跑光了。再过些时日,应该会有人回来。”陈诚答道:“不过还留了一些船只、船工,大概两百来人的样子。”
六城水运使,管黄河上下两千多里水运。北魏年间开始发展,刁雍在灵州造船只二百艘,往阴山一带的军镇运粮。据他当时所说,两船为一舫,一舫十人,运粮三千斛。从灵州出发时,顺流而下,五日可至沃野镇城附近。沃野镇如今已废,在天德军城以北数十里的草原上,北魏年间驻有重兵。
从天德军一带返回时,逆流而上,十日返回灵州。也就是说,一去一回,路上总共花十五天,去掉等待及搬运货物的时间,一年可运数次。从三月到九月,整整六七个月的时间可以搞水上运输,二百艘船,一次可运二十多万最多三十万斛粮食至天德军城一带,一年运个三四次,百万斛都可以运去。
成本还非常低!二百艘船,总共就一千船工,又安全,路上没有被人抄截粮道的风险!
国朝初年讨梁师都,灵州、丰州两地都大造船只。中唐以后,河东输往京西北八镇的很多物资,亦走黄河水运,成本低廉。
邵树德算了算,从灵州到绥、银的黄河岸边,走陆路驿道的话,大概是上千里的路程。走黄河水运,大概是两千多里,看似远了一倍还多,但成本低了九成以上,速度还快。
北魏年间刁雍说,从灵州去沃野镇八百里陆路,用马车运粮的话,一车载二十五斛。还要渡过黄河,非常麻烦。过了黄河后,有些地段有轻沙,车轮经常陷进去。五千辆车运十余万斛,百余日才得返回,还因为大量征发人手导致农业生产受到影响,一年不过两运,三十万斛到顶了,成本高了十倍有余。
“六城水运使衙门要恢复,更要扩大。日后灵州与绥银之间的沟通,无论是运兵、运粮还是运械,都得靠水运。”邵树德说道。
“大帅,如此须得攻取麟、胜、丰三州。”
确实,这三个州不攻取,黄河水运网络便不完整,那么灵州粮仓的意义便大打折扣,运输成本暴增十倍以上。
“不光得取这三州,最好还得有水师。陈判官,还记得讨黄巢时的黄邺、朱温二人么?他们就有水师。”邵树德问道。
“大帅,确有其事。都是以前朝廷的水师,船不大,在渭水、洛水上面走,帮着运粮运兵。巢贼入关中后,皆降,为黄邺、朱温所用,如今却已不知在何处。”陈诚答道。
“得找个机会往关中了,搜罗一下人手。河面上有水师,河东、河中诸镇,对咱们运粮船队的威胁便小了很多。这事也不用太急,慢慢搜罗,然后遣往灵州组建。”
水师的花费,其实也相当不小。陈诚、郭黁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主公可能过于理想化了,等到真正花钱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几人又在城外转了一圈,期间还问了问此地粮食的收成,得知一亩地年收麦一斛六七斗,杂粮无算之后,大为感慨。这地方,可比绥银二州强多了!
灵州如今总计五千余顷农田,绝大部分种麦子,小部分种水稻,一年收稻麦九十万斛,杂粮亦有四十余万斛。这才多少人?即便算上隐户,也不过堪堪一万户罢了,就有如此强劲的农业产量——遥想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时,能灌田四万余顷,如今只得千余顷,若是尽数恢复,该是何等盛景啊!
回到灵州后,邵树德立刻找来了折嗣裕、魏蒙保、李唐宾等人,让他们各领本部骑卒,先破灵州城外一些党项部落立威。出城三十里就有党项,这还像话么?
抓获的牛羊马驼一律充公,用作军中赏赐,丁口则在灵州整修道路。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发展水运,但陆路运输也不能偏废。从灵州到盐州五百里驿道,委实残破得厉害,该好好整饬了。前番在河西抓获了三千余党项俘虏,从明日起便去修路,修完路再挖煤,总之不能闲着。
进节度使府大门前,邵树德见门上悬挂着艾草,顿时苦笑道:“险忘了今日已是端午佳节。”
他想起了远在夏州的妻儿,但现在还不能回去。他还得等李劭过来,还得等河西党项臣服,还得做好一系列的安排。出兵一次不容易,不安排好所有事,无法放心离开。
“大帅,厨房已做好了粽子。幸灵州产稻,不然怕是还不好弄。”至厅中坐定后,卢嗣业从外间走了进来,笑道:“菖蒲酒亦有,今日便可饮。”
“甚好!”邵树德笑道:“韩逊献城献得恰到好处。若是晚两天,这端午佳节都没处过。城内百姓有过节的吗?”
“有。大帅之军不扰民,百姓稍安。昨日某便见到家家户户悬挂起了艾草,应是要过节了。”卢嗣业答道。
“应是卢书记安民告示写得好。今岁便罢了,明年定要让灵州百姓的日子有所好转。”邵树德说道:“终日劳作,一年也就几个佳节可落得轻松。灵州这边,先不忙着走,诸事打理完毕,走得才安心。一户百姓,有几十亩田,养一头牛,数只羊。五亩宅园,或做果林,或做桑林,孩童能吃饱,日子能过得下去,某便放心了。别的地方做到这般,或许难,但灵州不难。”
其实邵树德想说的是,让百姓安安稳稳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老子锦衣玉食玩女人,也心中无愧了。
“大帅,灵州之地甚多,若移民实户,当大有可为。”粽子端了上来,邵树德招呼每个人都拿着吃,郭黁一边剥粽子,一边笑道:“种地之党项可同绥银旧例,编户齐民、移风易俗,再以关中、关东汉人实之,大业可成也。”
“望诸君记得今日之言。以后,某每年来灵州一次,看看百姓生活有无变化。”邵树德亦笑道:“编户齐民之事,过几日某要往北边‘狩猎’,诸君同往,且观看灵州风物。州中的牛羊,还是少了。”
邵树德曾经想过,设若一户百姓有六十亩地,若想维持地力,保证产量,其实有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这个办法在别的地区行不通,但在地广人稀且牲畜众多的灵州可以尝试。
六十亩地分成三份,一份二十亩。二十亩种稻麦,二十亩种苜蓿,二十亩种大豆。第二年,再实行轮作,原来种稻麦的改种苜蓿或大豆,如此三年之中一份地只有一年是种主粮的,起到了一定的休耕效果。
大豆可以固氮,苜蓿可以喂养牲畜。二十亩苜蓿,外面再割点草料,一年喂养二十头大牲畜不成问题。而二十头大牲畜所产的粪便,勉强够肥那二十亩种主粮的田,进一步维持了地力。
能量是守恒的。
地里的粮食不会凭空产出,除了空气、阳光和水之外,还需要各种营养元素。黑土地里就有充足的营养元素,但如果不好好爱惜,肆意消耗,黑土层也会变薄,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土壤会越来越贫瘠,粮食产量会越来越低。
之前州中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但八成是羊,且已经或即将作为赏赐发下去,没法动。于是,他打算在灵州做个实验,哪怕先小规模的,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好的话,就在灵州六县的平原上大规模推广。如此,粮食、肉、奶、皮革的产量都会大增,对定难军的实力增长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这是一个在其他地方注定无法复制的模式,邵树德非常希望能够成功。
“大帅有命,吾等敢不从之。”陈、郭、卢三人齐声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邵大帅心里的想法,但这次出征没捞到什么财货,丁口也没抓几个,总体而言是亏的,确实需要再努力一下。
“狩猎”嘛,狩的可以是狐兔,自然也可以是人或财货,就是不知道谁撞上来了。
第四十五章 水运
白云苍苍,蓝天风和。
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健马奔驰。亲兵们散得很开,将慌不择路的猎物朝中间赶去。
邵树德骑在马上,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一头獐子勐地顿了一下,然后滚翻在地。一骑快速奔出,侧着身子将尚未死透的猎物捞取在手,兜转回来后,高声道:“大帅神射,又中一獐。”
邵树德笑了两声,道:“今日已有不少斩获,且回去吃肉喝酒。”
众亲兵自然一阵欢呼。
今天出猎,鹿、狐、兔、獐、黄羊什么的弄了不少。
邵大帅的亲兵都不是白给的,箭术、骑术不行,你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小伙子们成天不是护卫大帅,就是讨论战例,早就闷得不行。今天得到机会出猎,个个卯足了劲,斩获猎物无数。一时间,贺兰山下的动物们是倒了血霉。
“先炙鹿肉。”邵树德将骑弓扔给李仁辅,笑道。
鹿,大概是人类最容易猎获的野兽之一了。性温和,肉鲜美,呃,鹿茸还大补。
灵夏六州的鹿是非常多的,毕竟山林多。后世西夏境内的鹿群数量十分庞大,用西夏文写的《月月乐诗》中就写道:“七月里……人们追捕鹿群,收割稻谷……九月里,鹿儿悲鸣,风吹草低,鹿群如惊马般在风中狂奔。”
黑水城遗址亦出土了鹿图,西夏文《圣立义海》中亦记载鹿是西夏人最常捕猎和食用的野生动物。
邵树德非常喜欢吃鹿肉,也很喜欢打猎。在夏州时,一旦得空,便带上亲兵,邀请附近党项部落的头人一起出猎,也算是一种社交方式吧。
为此,幕府内还有人劝谏过,不过都被邵树德以田猎乃国家大事为由推脱过去了。
日后自己若得了天下,儿子受自己影响,可能还会经常出猎。但到了孙子那一辈,是否就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连出去打猎都要被大臣们阻止了?那也太可悲了。
可惜嵬才苏都献的那对金凋没带出来,留在夏州,不知道有没有被养死了,呜呼哀哉!
“大帅,有灵州党项头人过来拜见。”封隐过来汇报。
邵树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特制烤架上的鹿脯,道:“让他们过来吧。”
很快,大大小小十余个头人走了过来。
“大帅……”有人直接就跪了下来,哭道:“别打草谷了!”
“大帅那些军士,好不讲理,牵着牛羊就走。稍稍理论两句,直接一刀斩下。”
“大帅,保尾族愿献牛羊五百头,只求大帅收兵。”
“移香族愿献牛羊三百头,柴草一万束,恳请大帅收兵。”
“越邦族愿献……”
亲兵小心地端上来两块烤好的鹿脯。邵树德拿起割肉刀,一边吃一边说道:“泥悉逋、罗乙、八篪、委尾四族骄横不法,被某讨灭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吧?”
泥悉逋、罗乙两部生活在鸣沙、温池两县境内,八篪部生活在怀远县,委尾部生活在宏静县。四部加起来总共两万余人,半农耕,半放牧。前几日,各部骑兵分头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这几个部族,斩首三千余级,俘获近两万口,粮四万余斛,牛羊马驼五万余头。
至于为什么消灭这四个部落,其实没有理由。邵大帅只是在地图上随手一指,要破几个部落立威罢了。自己入主灵州也十天了,还在怀远县北大胜了一把,你们河西党项都是死人么?竟然没一个过来纳贡!
看来这年头信息传播效率实在低下,竟然没人找平夏党项打听打听,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了。逃税者死!积年逃税者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个党项部族,都是居住在回乐县境内的。本来要先打他们的,后来想想,人家是种地的,资源宝贵,便没动,选了远一点的半牧半耕的部落。
“都起来吧。”邵树德晾着他们吃完了一块鹿脯,这才说道:“今后好好纳贡,可保无事。本年的赋税,亦得缴上,一部给粮五千斛、牛羊马驼五百头。尔等亦可将消息传出去,没来的部族直接将粮食、牛羊送过来即可,六月底未至的,便如同罗乙等部的下场。”
“谢大帅开恩,吾等这便回去置办。”众头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自己吃肉。
之前俘获的两万口党项,他打算分散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编户齐民,差不多可以编四千户,一地五百户。统一改姓,泥悉逋族的统一改姓习、步,罗乙族的改姓罗、易,八篪族的改姓池、迟,委尾族的改姓卫、魏,习俗也要向中原靠拢,慢慢移风易俗。
当然这种事情纯靠武力也不行。事实上他会想办法弄大批关中、关东移民过来,将这些人慢慢包围,共同生活、劳作。时间一长,这四千户河西党项就会慢慢丢失自己的文化特征,习俗向中原靠拢。党项羌人,在血缘上与汉人的差异很小,问题不大。
对了,在前几天,邵树德还将龙兴寺的三百庄户接手了过来。他们都是租种寺庙土地的佃户,总共种了两百顷地,就在城下。因为兵乱及随之而来的战争,他们今年还未及下种,正好拿来做实验。
邵树德下令给他们分地,一户授田六十亩,再给二十头牛。地、牛都是卖给他们的,一亩地作价四百钱,一头牛按两千四百钱算,分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付。从第二年开始,每年给个一两斛粮食,连续给十年,这地和牛就完全属于他们的了。
而为了鼓励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将这三百户作为自己灵武郡王爵衔的食邑,并明言三年内不用向自己缴纳赋税。
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严格按照他的要求,二十亩小麦、二十亩大豆、二十亩苜蓿轮种,回乐县租给耕牛,持续数年,看看效果如何。
一亩地,要想真正维持地力,除了需要两年休耕期内豆科作物连续固氮外,还要一头牛一整年产出的全部粪便来肥田,如此才能持续稳定多年地获得高产量。光靠人产出的那点粪便,那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邵树德觉得这个方法在其他地方都无法复制,因为它需要两个条件:一、成片且无复杂产权关系的农田;二、海量的大牲畜。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在内地估计一个都做不到,撑死做到第一条,还很不容易。
有大片处女地就是好啊!光回乐县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就可灌既四万多顷,如今都成了无主荒地。什么,你说那些地虽然上百年未种,但都是有主的?你再说一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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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铁林、定远、铁骑、义从四军抵达贺兰山北麓的乞伏山。
贺兰山北部这一段,因鲜卑乞伏氏曾居住于此而得名。又因山石突出像嘴,后世得名石嘴山。
此地已远离灵州二百余里,至邵树德曾经居住多年的西受降城七百里,到丰州也是七百里。
带着两万多大军至此,可不是为了游玩的。黄河两岸,大量蕃汉夫子还在将粮食、器械转至定远军城,这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邵大帅至此,主要还是为了追讨党项破丑、米擒二部。不过很遗憾,他体会到了朱棣带着大军深入草原,结果毛也没捞着的失落感。
破丑、米擒是游牧部落,与之前来投靠的农耕或半农耕部落完全不一样,跑路起来家当不多,随时可走。不过,在有大队骑兵的邵某人面前,即便不死,也得扒掉一层皮。
于是乎,名震灵州的铁骑军再度出动,外加定远军的骑兵,一共四千骑。按照前来投顺的党项部落告密的消息,出贺兰山隘道,驱赶着各部进献的大群牛羊,直往西北而去。破丑、米擒及其附属部落,应该是逃往弥娥川了。
弥娥川,就是后世的吉兰泰盐池,不是很远。逃吧,之前在河西被俘斩六千余众,居然还不来投顺,真是岂有此理!唔,难道是被杀得太狠了,内部反对声浪太大,不愿来投了?那干脆就一棍子打死好了。上次削弱了一部分,这次再杀一部分,以后光靠定远军七千五百众,估计也够制住你们了。
骑卒出发后,邵树德在乞伏山附近设帐,接见前来拜见的各部头人。
与南边诸县的党项部落不太一样,这些来投靠的,游牧、农耕部落各自参半,总计十余个,全部人口五万余。
移逋族、麴家族(此为吐蕃)、富儿族、万山族、大小凉二族等,此外还有党项混入鞑靼中的各族,如野利王子族(此为野利氏南迁时并入鞑靼中,九族鞑靼之一)、么罗王子族、麻奴王子族(党项并入鞑靼中,即前文出现的地斤泽党项麻奴部的旁支,九族鞑靼之一)、越黜族、大虫太子族(党项有大虫族,九族鞑靼之一),邵树德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就很无语,当然他知道这是汉语音译,党项语中的真实意义未必如此,但仍然很有吐槽的欲望。
这些个部落,国朝统称为贺兰山蕃部,属于河西党项的一部分。事实上河西党项的居住范围很广阔,不但在灵州,凉州等地亦有,甚至还有一部分被其他族群统治着。相对而言,灵州应该是最多的。
算上南边来投的数万人,自己此番出征,至少名义上统治了将近十万河西党项了,虽然这种统治还薄弱得很,保不齐大军一撤,这些人就又不认账了。但不管了,先把该收的税收了。几万人口,收个十万斛粮食、四万头牛羊一点不过分。
“尔等皆大唐皇帝治下蕃民,自当晓事。日后须勤纳贡赋,每年腊月末,送牛羊、粮食至灵州城。逾期不至者,休怪朝廷大军征讨!”邵树德说道。
中唐以来,虽然朝纲不振,藩镇割据,但朝廷仍然数次对党项用兵。以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为主,有时候长安的神策军也直接出动,杀得党项人头滚滚,因此大唐这张虎皮还可以继续扯一扯,蕃人目前还认这账。
当然这也和西北地区没有出现一个强势部落有关,力量太分散了,谁也不服谁,那么自然要被欺负了。后世拓跋党项起家时,甚至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横山党项亦游离在外。至于河西党项,那得是攻下灵州之后的事情了。
灵夏地区,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邵氏如今就是拓跋氏的超级加倍版。
军事打击、政治联姻、贸易绑定、宗教玄学,邵某人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尽可能将更多的党项人纳入到自己的统治范围内。
哪怕暂时实行羁縻统治也无所谓,有个名义就可以了。自己也没那么大胃口一口气全吞下,慢慢来,今年吃一点,明年再吃一点,一步步消化吸收,总有一天这些党项部落会认清现实的。
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如今就相当于自己这个封君下面的封臣。对河西党项的统治感觉还要更薄弱一些,但没办法,新得之地就是如此。况且自己的核心统治区在夏绥银三州,离得太远了,出动一次大军成本太高。
只能等灵州诸县发展起来,有了点积蓄后再料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