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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鹤城风月     明左txt下载     明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圣女和悍将

    对于农业和农村的问题,一直到离开庄子,左梦庚都没有想出头绪。

    这是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的难题,一时片刻就想清楚并找到办法,那是神仙。

    他实际看过,庄户们的生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许多人家的米缸里,已经空空如也。

    原本可以进城打工,赚点钱粮。现在城进不去,今冬只怕要饿死不少人。

    左梦庚做不到冷血残忍,吊死的梁越一家,已经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经。

    他已经责令左荣,回去之后从府里拿出点粮食给庄户们送去。

    虽然不多,但稍微能延缓一下庄户们的饥荒。

    后续如何,只能再想办法。

    回城的路,大体和来时没甚区别。

    要说有,就是后面出现了二十余骑,不紧不慢地跟着。

    黑巾蒙面的模样,令左荣和左华如临大敌。

    “少爷,好像是冲着咱们来的。”

    左梦庚从沉思中醒来,看了一下周围环境,就什么都明白了。

    “只能打了。”

    前方要到三岔路口了,出现了一支车队。十几辆大车本来迤逦而行,可到了路口时却纷纷停下。

    无形中,这些大车成为了障碍,挡住了前行的路。

    后方的骑士再上来,完美的夹击之势。

    前方当中的马车上,坐着一个黑衣女子。

    左梦庚认得,竟是那在城外施粥之人。

    其余的人都从车里摸出刀枪,唯独这个女人静静坐着,目光始终锁定着左梦庚。

    那是一双好看而独一无二的眼睛,既明朗又妩媚,眨动之间,活泼泼的勾人心魂。

    这不是打劫!

    目标就是他。

    左梦庚第一时间就有了判断。

    他们九人被堵在了路中间,前后都有敌人,情况实在危险到了极点。

    左荣抽刀,催马上前,对兄弟们说道:“保护好少爷,事有不谐,护送少爷回城。”

    其他几人懂得,那就是不管死多少人,都要保证左梦庚的安全。于是也纷纷抽刀,没有一人露出惧色。

    左家的家丁,不出意外,将来都是要上战场,给主子当亲兵的。

    这是武将最为依靠的力量,不精锐怎么行?

    所以荣华富贵、世代永享八人,在府里的时候接受的都是最严苛的打磨。除了年纪小点,功夫远比一般的将领都要厉害。

    围攻之势已成,后面的马队也不藏着掖着了,纷纷抽出兵器,开始缓缓提升马速。

    看着左荣等人严阵以待的样子,左梦庚莫名其妙。

    “你们在干啥?”

    大敌当前,左荣被问的一愣。

    “少爷何须此问,等着敌人上来厮杀啊。”

    左梦庚拍拍脑门,分外无语。

    “都要被围攻了,还要等敌人上来?你们不会主动出击吗?你们骑在马上,不动岂不是优势尽无?”

    八人一呆,随即露出懊恼和羞愧。

    再不打话,纷纷催动坐骑,不再管后面的堵截,直奔车队杀去。

    车队那边的人本来和后面的骑士一样,也拿了武器围上来的。

    却没有料到,左荣等人先对他们下手了。

    这些人离开了车队,面对奔驰而来的马队,根本没有任何优势。

    左荣等人一个冲锋,就干掉了数十人,其余的乱成一团,纷纷往马车那边跑。

    后面的骑士见前方打起来了,赶紧冲来,加入了战团。

    虽然敌人很多,而且其中不少人功夫不凡,但左梦庚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那个黑衣黑裙、黑巾蒙面的女子。

    这女子也只看着他,看着他走近。

    两人相距不过丈余,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东西。

    “小贼,坏我圣教大事,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你就是那个白莲圣姑?”

    “挺聪明的嘛。”

    “太好了,本来还愁找不到你,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圣姑咯咯直笑,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笑话。

    “不看看情形吗?我的人多,你的人少,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被砍成肉酱了。”

    左梦庚看都不看战况。

    “就凭这些歪瓜裂枣?”

    惨叫声不绝于耳,但没有一道是熟悉的。这说明,死伤的都是白莲教的人。

    别看左荣和左华随他在河北的时候打的无比艰辛,但到了此地,身边换成了其他兄弟,战斗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左府教的,都是战阵冲杀之术。

    一人、两人或许只是悍勇,但多人结阵之后的威势,乃是成倍增长。

    这些白莲教的人里,或许高手不少。一对一的话,左荣等人未必是对手。但这么结阵团战,形势就颠倒了过来。

    要不是他们人多,早就被左荣八人撵鸭子了。

    看到底下的人不停惨死,圣姑坐不住了。

    轻飘飘的身子似乎一晃,竟然到了左梦庚面前。探出的左手中,赫然一柄冒着蓝光的匕首。

    “不知道你死了,他们还能否这般骁勇?”

    这女人虽然蒙着面,但身段妖娆曲婉,额头、手掌显露的肌肤娇嫩如瓷,想来应该是难得的美人。

    可出手却如此狠辣恶毒。

    左梦庚端坐马上,并没有太大的动作。手中的马鞭甩出,鞭梢直取圣姑的眼睛。

    “这般恶毒,可非君子所为哟。”

    圣姑娇滴滴地嗔了声,身子在空中一扭,避开了马鞭,匕首竟然奔马脖子扎去。

    说别人恶毒,她每每出手却阴损无比。

    左梦庚抬腿一踢,马鞍侧的刀鞘激飞出去,令那圣姑再次无功而返。

    连续两次见识了这女人的阴毒,左梦庚也有些怒了。抓住刀柄,打算先下手为强。

    身形还未动,远处呼啸的破空声连绵不绝。随即就听到那些白莲教的人惨叫声更加猛烈,人也一片一片地倒下。

    左梦庚愕然看去,就见到远方官道上一队骑兵呼啸而来。

    马疾如风,却不耽搁骑士引弓射箭。

    本来双方厮杀,都是刀枪。现在竟然有人带了弓箭参战,那就没法打了。

    那圣姑连续几次翻滚,都没有完全避开箭雨,左臂被一支羽箭射穿。

    再看到远处奔袭而来的骑兵威势,就知道今日的谋算是不成了。

    她翻滚到马车后,上了一匹马,回过头来,怒视着左梦庚。

    “臭小子,咱们的账可不算完。老娘还会回来的。”

    说罢,她竟不招呼手下,一骑如飞,远远地去了。

    左梦庚揉揉鼻子,内心吐槽。

    你是灰太狼吗?

    这边得到了强援,领头的圣姑又跑了,其余的白莲教众再无战心,也纷纷奔逃。

    左梦庚下的马时,恰好有个蒙面人跑过他的身旁。

    此人身材颇为高大,手里的双戟也是不多见的兵器,估计功夫不差。

    就他了。

    左梦庚踏上一步,偏头避开此人的短戟,曲肘一击,撞在此人脖子侧后方。同时脚下一拌,那人便无声无息地晕了过来。

    左荣和左富正好追来,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不禁瞠目结舌。

    什么时候少爷的功夫如此精到了?

    左梦庚可不管他们内心的想法,指了指此人,对两人使了个眼色。

    左荣和左富心领神会,奔过来架起此人,放在马上,远远地去了。

    奔袭而来骑士已经到了近前,特别是当先一人,明明没有着甲戴盔,可却如一座黑山,气势惊人。

    明明看到了左梦庚站在一旁,却不稍作停留,而是话音留在了空气中。

    “小畜生,看好马车,那是咱家的命根子……哇呀呀,都跟上,全都给老子杀光!”

    “爹!”

    左梦庚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那人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似乎追杀敌人,比什么都重要。

    紧随其后的骑士也速度不停,冲过去的时候纷纷招呼。

    “少爷,等俺们给你报仇!”

    “少爷勿忧,我等在,老爷必定无恙。”

    左梦庚能说什么呢?

    只好挥挥手,目送这帮家伙厮杀去了。

    后面晃晃悠悠地上来了一行人,赶着几辆马车,到了近前。

    一个老者在押送,见到左梦庚,笑呵呵地凑过来。

    “少爷,你们怎在此处?这是出了何事?可伤着?”

    左梦庚摇摇头,反问道:“宽叔,你们不是落在后面了吗?咋这么快?”

    他们三人到静海的时候,左良玉可能才出山海关。不想他们头天回到家中,左良玉第二日便到了。

    左宽护在左梦庚身边,也不管满地的死人,自有下人收拾。

    “俺们出山海关的时候,听说畿辅闹了起来。老爷怕少爷遇到麻烦,就加快了脚程。将到静海的时候,恰好赶上天津卫、河间府、宣府的大军剿匪。俺们便跟随大军行动,一路安全。待官军将乱匪剿灭了之后,就回来了。”

    左梦庚大吃一惊。

    “畿辅的民乱平息了?”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

    崇祯元年,畿辅之地确实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想来最猛烈的一波,都被他碰到了。

    面对诸路大军围剿,闻香教又跑了,那些乱民更加不能成事了。

第17章 好兄弟

    闻香教和白莲教,其实是一回事。

    虽然闻香教从不以白莲教自诩,但其继承的,依旧是白莲教的遗产。

    明初白莲教盛行一时,后来被朝廷多次打压。尤其是唐赛儿起义后,白莲教就见不得光。

    当时的白莲教中人,为了躲避朝廷追缉,又改回了原来的教名:弥勒教。

    正德年间,混成了指挥使的李福达,就是弥勒教教主。

    随后弥勒教又被明廷镇压,几经波折,河北人王森以闻香教之名行事,迅速壮大,教徒遍及冀、鲁、赣、晋、豫、秦、川等地。

    天启年间,王森之子王好贤和徐鸿儒作乱,直隶、山东一带被祸害的不轻。

    被朝廷镇压之后,闻香教便潜伏了下来。

    没想到如今借着畿辅的天灾人祸,闻香教又蠢蠢欲动了。

    左梦庚知道,那位白莲圣女只怕日后还会找上他。

    不过没关系,仇既然结下了,他也不是被动应付的人。

    左梦庚看向左宽背后之人,拱手为礼。

    “周兄,一切安好?”

    左良玉的亲兵里,有一个奇怪的人。

    此人名叫周游,字思归。二十来岁的年纪,武艺马马虎虎。

    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左良玉每次上战场从不带他,还让他起居于自己的帅帐。

    这份待遇,连左梦庚这个亲儿子都没有。

    而且周游并不是左府家丁出身,左梦庚以前从未见过他。

    为此,初到辽东时,左梦庚愤愤不平,没少找周游的麻烦。

    周游却不与他争执,每每避开,也从不与他人来往,神秘的很。

    左梦庚曾经怀疑周游是左良玉的私生子,但现在想来,只怕不是。

    记忆里,左良玉对这个周游颇为谨慎,隐隐间还有些敬意。不出意料,此人身上可能背负着什么秘密和故事。

    时过境迁,左梦庚和从前不一样了,自然也没有了往日的怨气。

    他的改变,却让周游颇为意外。

    但他不是多话之人,拱拱手后,退避到了一边。一双眼里满是异样的神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梦庚陪在左宽身边,护着车队回城。

    将到城外的时候,才遇到左良玉一行人。

    这位便宜老爹估计是杀尽兴了,整个人耀武扬威,英气勃发。一身的鲜血更是平添了杀气,惹得守城的兵丁退避三舍。

    见左梦庚、左宽等人平安回来,左良玉放下了心。

    “你们且回家去,我去寻本地父母官说道说道。竟让闻香教的妖孽肆意妄为,如此失职,岂有此理?”

    左梦庚无奈,只好领着众人回府。

    进了门,还未进正堂,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嗓门在吹嘘。

    “此番左二回来,我们兄弟双剑合璧,必将无往而不利。柳一元奸诈小人,趁我贤弟不在便猖狂得意。日后必找回场子,让他明白明白,这临清城到底是谁的天下。”

    徐若琳的声音也传出来。

    “当然是大明的天下。”

    “呃……”

    就没这么顶撞人的,还让人无话可说。

    那声音气急败坏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须知生死事小,面子事大。不好好教训那柳一元,今后我张某人还怎么在临清混?”

    左羡梅的声音里没有好气。

    “张家哥哥忒也胡闹,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街头争斗,青楼争风,骚扰四邻,此乃周处之祸也。”

    “周处是谁?”

    徐若琳和左羡梅“噗嗤”笑出声,估计是被此人的不学无术惊到了。

    左梦庚迈步进门,就看到厅堂里三个年轻人各自安坐,气氛不算融洽。

    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团在椅子里,大冷的天居然还摇折扇。也不知道是风骚还是疯癫,总之不像正常人。

    年纪和左梦庚差不多,但却生的尖嘴猴腮,干瘦如竹。

    要不是穿了一身华丽的绸袍,只怕比城外的流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哈哈,好古兄缘何登门,是来为兄弟接风洗尘的吗?”

    “哎呀,左二,可算是等到你了。”

    那人冲来,和左梦庚抱在一起,肆意大笑,颇为真切。

    面对此人,左梦庚也是放下了隔阂,真心欢悦的同时,觉着古怪中透着幽默。

    这人是左梦庚的狗肉兄弟,同为临清街头一霸。

    这人的名字才是搞笑,居然叫张好古。

    从前不觉着,如今听来,左梦庚不禁怀疑,刘宝瑞老先生的相声也不是凭空编造啊。

    别看张好古是个纨绔,但他的家族可是了不起。

    姚庄张氏,乃临清鼎鼎有名的名门望族。

    明初,张氏祖张仲德迁居临清。经过数代发展,张氏日益兴旺。不但有良田八顷,更有养马场。

    这之后,张氏名人辈出。

    当今张家的主事之人,乃是张好古族叔张振秀。

    此君万历年间曾担任肥乡知县,又迁升兵部主事。后来得罪阉党,辞官归乡。在民间、士林颇有威望,复出近在眼前。

    除了张振秀之外,张氏另有族人张宗衡曾担任大同巡抚,张宗龄为平原知县。

    张好古之父为张宗桓,并未出仕,掌管着家族生意,乃本地豪商。

    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张好古当然是横冲直撞,无人敢惹。

    不过一想到那流传甚广的相声,左梦庚就忍不住笑意。

    “张兄,我在辽东认识了一位朝鲜术士。此人观相之术非常了得,无有不准。兄弟稍微学了些皮毛,方才一观,发现张兄乃官运亨通之相。”

    张好古眨眨眼,有点懵。

    “你说啥?”

    左梦庚的神色十分郑重,由不得人不认真聆听。

    “以相术而论,张兄只要投身科举,金榜题名轻而易举,自有贵人相助。步入官场后,则无往而不利,好风借力,连升三级指日可待。”

    张好古摇摇头,又揉揉眼,好似不认识左梦庚了。

    “兄弟,莫不是癔症了?我连秀才都不是,怎么考进士?”

    左梦庚只是坚持。

    “张兄,听兄弟一言。你命格奇贵,于常人而言不可能之事,在你身上却顺理成章。张兄他日高官得坐,可莫要忘了兄弟。”

    张好古摸摸脑门,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些心动了。

    没办法,他虽然不学无术,可张家乃书香门第。张宗桓每次见了族内的优秀子弟后,回来必定会狠狠收拾他一顿。

    这要是能混个官做做,老爹面子上也过得去。

    “那术士叫啥?”

    “宋康昊。”

    左梦庚说谎不眨眼,反正张好古没法穿越历史时空去获取真相。

    一旁徐若琳和左羡梅看着张好古隐隐有些魔障的样子,几乎忍不住笑出声。

    幸得外面脚步哐哐,疾如旋风走了进来。

    “哼,狗官。待老子东山再起,必不与他善罢甘休。”

    左良玉怒火冲天,宛如凶兽。

    左羡梅大喜,忙迎上去。

    “爹爹。”

    见到如花似玉的女儿,左良玉的怒火神奇般地消失不见了。

    “好闺女,几年不见都这般大了。”

    左羡梅转身就往后院跑。

    “我去寻母亲,她等候多时了。”

    张好古这才凑过来,给左良玉行礼。

    “左叔叔,好久没见着您了。听左二说您在辽东煞是威风,能止鞑子小儿夜哭,真是令小侄心生向往,折服敬佩。”

    左良玉认识他。

    一瞥眼,看到他豆芽菜一样的身板就不高兴。

    “张家小子啊,你既然有心,明日便过来好了,我亲自操练于你。”

    张好古脸都绿了,恼恨自己多嘴。

    左良玉当然不会跟一个小辈计较,一打眼,见着了怯生生的徐若琳。

    “这个姑娘是……”

    左梦庚忙做了介绍。

    听说是礼部侍郎徐光启的孙女,左良玉大吃一惊,没料到家中有这等贵客。

    细细追问之下,左梦庚把先前之事说了一些。

    “让你们慢行,不要招惹是非,真以为学了几天功夫,天下都可去得?今番侥幸,日后再敢胡作非为,定饶你不得。”

    左梦庚郁闷至极。

    这个老爹对待儿子和对待女儿,完全是极与极的差别啊!

第18章 著作与时代

    “徐小姐只管在府上住着,断不会少了你的吃穿用度。”

    得知了徐若琳的身份,左良玉的殷勤劲令人咋舌。

    难道还指望着徐光启为他说话,帮他官复原职吗?

    左梦庚记得,左良玉这次罢官后不久便得到了起复。但究竟为何,史料却没有记载。

    左良玉的殷勤却没有让徐若琳有什么感受。

    生长在那样的家庭,她什么样的奉承没见识过?

    “小女此番遭逢大难,得令郎相救,已经感激不尽。倘若可以,想劳烦左叔叔修书一封,告知家祖,派人前来迎接。”

    徐若琳有些想家了。

    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人这么久。

    徐光启还不知道她的情况,年纪那么大了,日夕忧虑,必定伤身。

    左良玉却哈哈一笑。

    “此事却也不用麻烦。徐小姐有所不知,不日就有两位官场前辈途径临清,前往京师上任。届时徐小姐随行,有前辈照拂,安全无忧,路上也能方便些。”

    徐小姐无奈,也知道左良玉这个办法其实是最好的。

    要不然的话,这个时候去信京师,差不多要半个多月。待徐府得了信,再派了人来接她返回,没有月余是不成的。

    反倒不如左良玉的安排。

    “如此,便多谢叔叔了。”

    长辈归来,张好古颇不自在,寻机告辞,生怕真的被左良玉捉住操练。

    “左二,你这一年不在,那柳一元猖狂的没边了。待你歇息几日,咱们去找他算账。”

    左梦庚摇头失笑。

    融合了两个灵魂,又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他的心境已然大变,哪里还会将少年人意气相争放在心上?

    “如今这天下愈发的乱了,只怕大变不远。兄弟,听我一句劝,早做准备为妙。”

    张好古贪玩浪荡,要不是自己兄弟,左梦庚根本不会管。但怕他嘴上没有把门的,便没有说的太多。

    饶是如此,他的话还是让张好古打了个哆嗦。

    “听人说,陕西那边闹的不成样子。那些泥腿子,不会真的成事吧?”

    左梦庚不想和他探讨这些问题。

    “总之小心些,万事有我。”

    当初两人浪荡街头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张好古出钱、左梦庚出力。

    这小子虽然不学无术,但为人颇有义气,而且十分豪爽。无论如何,左梦庚也会保护这个朋友。

    张好古看着渐渐深沉的夜色,想法十分的简单。

    “我这人吧,没什么志向,好吃好喝好玩一辈子。如果是太平年景,那自然无忧无虑。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就是一头大肥羊。左二,我就你一个朋友。从今以后,全靠你了。不管你干什么,我都支持你。别的没有,需要钱的话,尽管开口。”

    左梦庚什么也没说,未来如何,他也无法明确。只是拍了拍张好古肩膀,让他安心。

    张好古辞别,一路回到了家中。

    走进后院,就看到父亲张宗桓在窗下看书。

    张宗桓虽然是商人,但仍做儒生打扮。别看他没有功名,但他学问的扎实,远超一般的举人。

    身处张氏这样的家族,只要稍微用心,学问上都能有一番造诣。

    看到晃晃荡荡的儿子,张宗桓就脑仁生疼。

    “孽障,又去哪里胡混了?”

    张好古对这个老爹怕的要死,强辩道:“孩儿没去胡混,是……是左二回来了,孩儿去为他接风洗尘。”

    听得这个,张宗桓面色稍霁。

    “左都司此番虽丢冠罢职,但起复之日不远。你万不可因此而小瞧左家小子,明白吗?”

    张好古没想到张宗桓连左良玉丢官的事儿都知道了。

    “左叔叔还能做官?是遇着贵人了吗?”

    张宗桓面色一凝,喝道:“不该问的别问。”

    张好古缩起了肩膀,想要告辞回屋。突然想到了什么,纠结了一番,还是说了。

    “爹,左二说,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

    张宗桓豁然抬头,审视地看着儿子,把张好古看的都冒冷汗了。

    “真是左家小子说的?那个只会好勇斗狠的小子懂得什么?”

    对自己的兄弟,张好古那是没说的。

    “左二可不是从前的左二了。爹你不知道,左二回来的路上,在畿辅那边大破乱贼呢。”

    他来了精神,也忘了对老爹的惧怕,口齿便利地讲了左梦庚的所作所为。

    他只当是吹嘘,为好朋友张目,张宗桓却被震的七荤八素。

    不同于张好古,张宗桓可知道左梦庚的作为是多么的惊艳。

    “人多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左家小子去了一次辽东,便涨进若斯吗?”

    一个能有如此作为的人,说出的话份量可就不一样了。

    张宗桓看向儿子,问道:“他还和你说了什么?”

    张好古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他没有注意到,张宗桓的目光里满是欣慰。最后对他道:“从今以后,不可胡闹,凡事多听听左家小子的。”

    张好古一呆,没想到张宗桓居然改变了态度。

    以往他和左梦庚混在一起,张宗桓深恶痛绝。现在居然让他和左梦庚多多来往,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不管怎么说,张宗桓的转变,让他再去和左梦庚厮混不用担惊受怕了。

    张好古满心欢喜地回房,却没有注意到,张宗桓陷入了沉思。

    左府,入夜之后,服侍了左良玉夫妇、又安顿好了徐若琳后,左梦庚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孤寂空旷的房间里呵气成雾,冷的令人发抖。

    明明有仆人在屋子里放好了炭盆,可竟然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再说了,炭盆很不安全,很容易令人中毒。

    左梦庚越发觉着,过几日有空的话,非要给府上来个大改造不可。要不然的话,这一日冷似一日的冬季,非要冻死人不可。

    一时不能入睡,左梦庚的思绪又回到了白日间在庄子上的见闻。

    颗粒无收的田野、饥寒交迫的农民,还有背负在农民身上沉重的负担,都是这个时代必须解决的症结。

    那些历史在脑海里一一闪过,给了他各种答案。

    但究竟哪一个答案才能解决明末的问题,他不知道。

    至于关外咄咄逼人的女真人,还有那盯上了他的白莲圣女,左梦庚完全没有当成一回事。

    当代华夏的诸多问题,全在平民百姓身上。

    只要能够解决了这个大问题,其余的内忧外患都不足为论。

    讽刺的是,一直到明亡,甚至再过三百年,同样的问题依旧如故。

    直到那一抹红的到来,带领着中华民族完成了涅槃萃变,才脱离了这千古不变的治乱循环。

    可惜,左梦庚可以为那波澜壮阔的历史而赞叹。在这个时代,却并不能去学、去做。

    毕竟时代不同,贸然照搬,结果并不会比现在的历史更好。

    茫然无绪,让左梦庚心烦气躁。

    他干脆拽过了纸张,又化了墨汁,随手在纸上乱写起来。

    不去拘束头脑,想到了什么便写什么。

    实在是头脑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太过于驳杂繁复,恐怕穷尽他的一生也未必能够全部感悟、掌握。

    直到写的手腕、手指酸麻,他才停下。

    回头再看,愕然发现,居然写出来的东西全出自于一处。

    【劳动生产力最大的进步,以及劳动在任何地方的运用中体现的大部分的技能、熟练度和判断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结果……】

    这是一部著作,一部在世界历史上影响深远的著作。

    其中对于历史某个时期经济活动的论述和剖析,具有非常强大的指导意义。

    而那个符合书中论述的时期,似乎……

    就是当下。

    左梦庚慢了下来,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自己写出来的文字。

    这些东西本不是他的,而是强制灌注到他的脑中。

    尽管在那么多知识的影响下,让他读懂这些文字并不难。可能够彻底理解并且融会贯通,形成属于他的认知,这需要一定的时间。

    长夜漫漫,四野安宁,给了左梦庚一段难得的学习时光。

    直到左富悄悄进来,站到了他的身后。

    “少爷,该出发了。”

第19章 刑讯

    “人在哪里?”

    “藏在外城。”

    “能出城?”

    “少爷有所不知,如今这城防啊,形同虚设。想出去,有的是办法。”

    左梦庚将笔墨纸砚收拾了,跟在左富身后,从后院爬墙出了左府。

    临清城的布局,和所有的城市都格外不同。

    这里本来只是一个县,建有砖城。但后来成为交通要衢,日益繁盛,升格为了州治。

    人口更是膨胀到了百万,小小的砖城早已容纳不下那么多的人居住。

    于是在砖城的外面,又建了罗城。

    到如今,即使是罗城也不够居住了,更多的居民干脆是住在城外的。

    这也是历朝历代的惯性,只要承平日久,城墙就会成为障碍。

    现如今的砖城,已经成为了达官贵人、富商大豪的居住地,普通居民都迁到罗城和城外。

    会通河从砖城南面流过,在西南角和卫河交汇。

    不过为了钞关收税需要,官府又在南水门关处挖了一条水道。

    这条水道不同于流向西北的卫河,而是东北流向,在砖城南门外和会通河相通。

    如此一来,卫河、会通河就在罗城里形成了一片三角形的小岛。

    这里又叫临清土城。

    临清钞关,就在这个岛上。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给运河上行经的船只分流。

    否则南下北上的船只太多,很容易造成堵塞。

    分流之后,北上的船只走卫河河道,笔直通关;南下的船在过了北桥口关后,拐入会通河,从钞关衙门前通过,在南水门关进入卫河。

    可以说,罗城才是整个临清的经济、生活中心,热闹无比。

    繁忙的交通还造成了临清没有夜禁,钞关码头附近的仓储彻夜不停忙碌,数以万计的装卸工人将各种货物装船、卸下,必须赶在天明之前运走。

    这种繁荣之下,城池的进出就成为了迫切的难题。

    砖城和罗城都是进出随意的,但是要想去城外,还是必须要通过城防。

    可大量的工人都在城外居住,为了进出方便,本地诞生了一门神秘的行当。

    “少爷,咱们走如意门。”

    左梦庚不懂。

    “什么是如意门?”

    左富对这些三教九流的,居然门清。

    “进出如意,生死莫问。”

    两人路过灯火通明的钞关码头,两旁的丝竹靡靡之音充耳不闻,很快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道。

    进去不远,旁边黑影里闪过个人来。

    “好朋友求财还是问路?”

    左富随手扔过去一块银子。

    “以财问路,心安归处。”

    那边便扔了一个系着红花的木牌。

    左富接了,带着左梦庚继续往里走。

    将将拐过一处街角的时候,左富从怀里摸出两条面巾,示意左梦庚把脸蒙上。

    “这是为何?”

    “如意门只是做这进出的买卖,至于是谁进出,他们不管也不问,只要给钱就行。未免麻烦,大家还是素不相识的好。”

    左梦庚闻言一哂,没想到这地下生意做的颇为严谨。

    两人蒙了面,走出街角,行不出数步,旁边一扇院子门被推开,一个干瘦的家伙同样蒙着面,朝他们招手。

    左富顺势进去,左梦庚紧随。

    进了院,被那人领着进了间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人走到一面墙边,用手一掰,一面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土墙居然翻转了过来,露出一条黑幽幽的暗道。

    左富依旧没有迟疑,率先走了进去。左梦庚只得跟上,便是好奇,也看不出什么来。

    原以为,既然是暗道,那么必定阴暗逼仄。

    可到了里面,左梦庚才发现大错特错。

    这暗道竟然宽敞的足以跑马,而且道路平坦,每隔数步还点起了油灯,把里面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行不多远,便看到两、三个持刀的蒙面汉子安静坐着。

    想来应该是这暗道里维持秩序的高手,如果有人胆敢在这里捣乱,立时就会被乱刀砍成肉泥。

    大晚上的,走这如意门的,显然不止他们两人。

    迎面过来的,赫然是一个车队。大约十来辆独轮车被推着,上面盖着布,不知道是些什么货物。

    每辆车旁边都跟着一个健硕的汉子,手始终放在刀柄上,随时都可以厮杀。

    两边交错而过时,左梦庚和其中一人撞了一下。

    那人清瘦,身段颇软,身上的袍子很是华贵。被撞了之后,立时瞪来,只怕一声令下,那些随从便要暴起。

    左梦庚拱拱手,示意误会。

    那人便轻哼了一声。

    “仔细些,招子放亮点。”

    虽努力压低了声音,可依旧尖细的刺耳。

    左梦庚不愿多事,再次拱手致歉,随着左富离去。

    那人原地站立,目光始终盯着左梦庚。一直到左梦庚走的不见了,才回身跟上了车队。

    走出去好远,左梦庚才抬起手掌,放在鼻端嗅了嗅。

    一股子刺鼻的硝烟味直冲脑海,令他惊疑不定。

    究竟是谁,大晚上的运了这么多火药进城?

    那人明明是男子,可一身浓郁的熏香比青楼的姐儿还要过份。

    眼瞅着出了暗道,左梦庚只好收起这份疑心。

    暗道的另一头,已经在城外的居民区里。

    出来是一间不起眼的民居,大晚上的也看不出轮廓。相信白日再来搜寻,只怕是万难找到。

    左富当先领路,在民居里七拐八绕,便是后面有人跟寻,只怕也跟丢了。

    到了一处院落外,左富推门入内,待左梦庚进入后,他又将门关上。眼睛贴在门缝向外张望片刻,十分的谨慎。

    开门声已经惊动了屋子里,左荣出来,见到是他俩,便引进了室内。

    这是一间两进的民房,外间锅灶瓦台一应俱全,里间一通土炕。

    当中的地上,一个人被结结实实地捆在椅子上,此时早已醒来,只是嘴里被堵了破布,除了呜呜咽咽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正是白日里被左梦庚打晕的那个闻香教徒。

    见左梦庚进来,那人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下子瘫软了。

    左梦庚走过去,将此人嘴里的布团拔掉。

    “想死、想活?”

    那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可面色却毫无畏惧。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狗贼,燃灯佛祖必降仙惩,为我报仇。”

    左荣飞起一脚,踢在此人的肚子上,踢的他苦水都吐了出来。

    “少爷,把他交给我,不信让他开不了口。”

    左梦庚神情平淡,只是道:“掰开他的嘴。”

    左荣和左富过去,两人奋力合作,捏开了那人的嘴巴。

    左梦庚手里拿着那布团,打开来后拧成长条,放在了那人嘴边。

    “现在说,还来得及。”

    那人脑袋被制住了,动弹不得。看着布条,眼神不屑。

    左梦庚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将布条捅入了那人的嘴巴里。

    布条很快刺入喉咙,干硬粗糙的表面剐蹭着喉咙娇嫩的表面,让那人立时扭曲起来。身躯巨震如遭电击,一张脸迅速红透,双眼翻白接近昏厥。

    最难受的,还是肠胃里强烈的不适带来的翻江倒海,一股子刺鼻的气味逆势而上,偏偏又被堵住了,憋的他心脏也要炸了。

    左梦庚等了三十息,才将布条抽出来。

    那人立时弓成了一只虾子,嗬嗬干呕的声音夹杂成冲天的酸臭气息,口腔里、鼻腔里满是恶心的黄水。双眼里也被热泪糊住,久久无法恢复。

    看着此人的惨状,左荣和左富只觉得心底发麻,愣是不敢向左梦庚看去。

    少爷从哪儿学来的这等恐怖刑罚?

    左梦庚却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么厉害的事,道:“再来。”

    左荣和左富又赶紧上去,再次掰开了那人的嘴。

    左梦庚将布条换成了干净的另一头,再次捅入了他的嘴巴。

    这次之后,那人更加不堪,将肠胃里的残渣都吐了出来。腥臭的胃液从嘴巴连到地面,却连吐掉的力气都没有了。

    左梦庚将布条扔掉,转身又去寻了一块干净的布回来。

    “掰开他的嘴。”

    那人面色恐惧到了极点,疯狂地来回摆动,嘴里干嚎不止。

    “饶命……饶我一命,我说……我什么都说……呜呜呜呜……”

    偌大一个汉子,彻底崩溃之后的模样,却连狗都不如。

第20章 暗号

    “姓名。”

    “赵四。”

    “大名。”

    “就叫赵四,爹娘起的。”

    用刑之后,审讯很顺利。

    巾绞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次使用,令受害者印象非常深刻。

    谁能想到,一条不起眼的毛巾,居然可以这么恐怖呢?

    左梦庚盯着赵四的眼睛,手里甩着毛巾。

    那根本不是毛巾,在赵四的眼中,和吊死人的白绫差不多。

    或者说,这玩意儿比白绫还要恐怖。

    上吊大不了一死,可这玩意从喉咙捅进来,整个肚子都被搅合的好似开锅,五脏六腑一起作乱的滋味,他是再也不想尝受了。

    “你功夫不错,在闻香教里是何身份?”

    虽然这个赵四被他一招就放倒了,但左梦庚感受的出来,此人的功夫远远高于普通人。只能说,碰到他倒霉罢了。

    赵四犹豫了一下,可碰上左梦庚冰冷的眼神,便彻底老实了。

    “俺……俺是教中的北坛坛主。”

    左荣和左富惊喜莫名,没想到居然抓了一条大鱼。

    殊不知,如果不是猜到赵四的地位不低,左梦庚还不会抓他呢。

    左梦庚只想要情报。

    “那个白莲圣女是何许人?”

    赵四眼底闪过惊恐,看得出来,那个白莲圣女似乎很厉害。但再想想眼前人的恐怖,他还是放弃了抵抗。

    “圣女是徐天王的女儿,名作徐雅晴。徐天王事败,教主又死在了扬州,如今是圣女主持教内事务。”

    左梦庚三人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赵四所说的徐天王,指的是徐鸿儒。

    这个消息当真令三人震撼莫名,左富更是懊恼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

    “哎呀,要是早知道那娘们如此重要,当时就该擒了她。”

    左梦庚倒是平静。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事后懊悔并不能弥补什么。

    “你们为何找上了我?”

    连徐雅晴的身份都透露了,赵四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俺们和南皮的官军交战时,您露了脸,被小刀刘看到了。白日您从城门外过,小刀刘便禀告了圣……徐雅晴。她说您是圣教大敌,怕您坏了圣教大事,便召集了人手,打算先下手为强。”

    左梦庚这才知道原委。

    可也没什么后悔的。

    当时在战场上,他们和马匪混在一起。如果不揭开面纱、表明身份,官军说不定连他们一起射杀了。

    左梦庚敏锐地抓住了线索。

    “大事?你们来此地有何大事?”

    这次赵四却摇了头。

    “俺不知晓,徐雅晴不说。她每次出去办事,都不带人的。”

    左梦庚眉头紧皱,知道越是如此,只怕事情越大。

    赵四不太可能隐瞒不说。

    他连徐雅晴的身份都暴露了,说明心防彻底破了,没道理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徐雅晴藏在哪里?”

    从赵四这里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干脆找正主好了。

    孰料赵四再次令他失望了。

    “圣女的行踪是本教绝顶机密,只有少数的人才知道。不过这次她露了踪迹,肯定不会留在城里。”

    徐雅晴会逃……

    这个情况让左梦庚有些气恼。

    他深知这些魔教妖人都和老鼠一样,一旦躲藏起来就很难再挖出来。

    可他的眼神让赵四误会了,以为要杀自己,惊吓之余,又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不过本教有个秘密老巢,知晓的人非常少。徐雅晴每次行事,不管多难,从不动用老巢的人马。徐雅晴说这是本教最后的根本,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左梦庚精神一振,终于有些满意了。

    闻香教在北地势力颇大,信徒众多。可官府稽查甚严,教中人无法光明正大的活动。

    要想维持教内运营,就必须要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而隐藏财富的地方,肯定是重中之重。

    只要这个地方不被摧毁,闻香教就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

    不用左梦庚追问,赵四就竹筒倒豆子都说了。

    “东平水寨的北地苍龙郭云彪,其实是本教的左护法。不过没人知晓他的身份,都以为他是绿林大豪。徐雅晴倘若离开了此地,应该会去那里躲避。”

    “少爷,那郭云彪号称北地第一高手,使得一手九环刀,号称刀下没有一合之敌。北地绿林人人敬仰,朋友无数。真没想到,他居然是闻香教的妖孽。”

    左富竟然知之甚详。

    “你怎知这些?”

    左富笑道:“左世以前是马户,没少行走江湖。”

    不需要说的太细,懂的都懂。

    说是马户,脸一蒙就是马贼,自然对江湖事多有了解。

    左梦庚得到了答案,也对自己的仆人有了深刻的了解。

    赵四把知道的都说了,做完这些之后,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给我一个痛快吧。”

    原来他并不怕死,只是左梦庚的刑罚太恐怖。

    左梦庚却让左荣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回去吧。”

    赵四愕然。

    “不杀我?”

    左梦庚冰冷如铁的声音里带着大恐怖。

    “这样就让你死了,太便宜你了。回去后,好生做事。有人找你询问的话,不许隐瞒。”

    赵四明白了。

    这是让自己回去做卧底啊!

    他能拒绝吗?

    对不起,并不能。

    左梦庚都不需要对他做什么,只需要出去散播消息,说他叛变了,圣教必不能容他。

    无论他是否真的叛变,以徐雅晴的心狠手辣,任何危险的因素都会掐灭在萌芽当中。

    如果是圣教对他出手,想想教内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赵四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俺知晓了。”

    看着这个棋子,左梦庚的心里泛起恶趣味。

    “如果有人找到你,说出暗号,便是接头之人。”

    “暗号是啥?”

    “尼古拉斯。”

    这个时代,出现在大明的外国人,葡萄牙人有、西班牙人有、荷兰人也有、意大利人有、德国人也有,应该没啥俄罗斯人。

    左梦庚也不怕出现什么乌龙事件。

    赵四可不知道这个暗号意味着什么,只得牢牢记在心底。

    赵四走了。

    步履蹒跚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的未来,一如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少爷,这家伙不会卖了咱们吧?”

    左富疑心颇重,也算是在提醒左梦庚。

    可对于赵四这种人,左梦庚的认知更加深刻。

    “你知道吗?背叛就像跌入深渊。那是一条没法回头的路。凡是走上了这条路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出卖,以此来换取苟活的机会,体现自身的价值。一旦不能这么做了,就是叛徒灭亡的时刻。”

    左富细细地听着左梦庚的话,一边注视着赵四的背影,隐隐有所感悟。

    左荣却神色平常,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于他而言,左梦庚最重要,其他的并不关心。

    与此同时,还有人和赵四一样蹒跚而行。

    乱葬岗里的风,似乎冤魂的控诉,吹的枯黄的树叶子哗啦啦作响,吹的人心头遍体生寒。

    一个踉跄的身影在乱坟当中来回奔走,似乎想要找到通往地狱的门。

    终于,几捧新翻的土让黑影停了下来。

    黑影缓缓趴到,伏在土包上,身子一耸一耸的。

    他不敢哭,怕声音引来人间的恶魔。

    这个世道,人间的魔比阴间的鬼还要恐怖。

    无论有多少悲苦、多少血泪,都只能憋在胸臆之间,化作滔天的怨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东方的天边都隐隐亮了。

    黑影这才动作,对着土包重重磕了九个响头,才重新站起。留下最后的几眼留恋,扭头走向了天边。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挣扎求生的人,却多了一个翻江倒海的魂。

第21章 拥有可能性的时代

    回城的时候,天已大亮。城门开了,没必要再走如意门。

    到城门时,就看到内外挤满了百姓,正翘首以盼什么。

    不多时,一队锦衣缇骑鱼贯而出,还押送着好几辆囚车。

    每辆车上都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出情形。

    不过热心群众很多,左富过去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少爷,大喜事。新任东昌知府曹文衡来了咱们这儿,把知州、同知、主簿什么的大小官员,都给抓了。”

    看着群情汹涌的老百姓纷纷用臭鸡蛋、烂菜叶照顾那些囚犯,左梦庚颇为意外。

    “这是为何?”

    “说是这些官吏都是阉党余孽,京师派出了锦衣卫协助曹文衡拿人。看来这阉党啊,是真的完蛋了。”

    左梦庚却皱紧了眉头。

    要说阉党,别人不说,最起码这临清的镇守太监冯纶才是最铁杆的啊。

    他干爹可是李朝钦。

    为何冯纶没事,其余的大小官吏却被抓了呢?

    不过很快地,左梦庚就想明白了。

    要说对阉党最仇恨的,显然是文官们,尤其是东林党的官员。

    因此这些人一旦拿回权柄,清算起阉党来,绝对是雷厉风行,迫不及待。

    至于冯纶,东林党即使恨之入骨,也没有办法。

    那是宫里的人,能动冯纶的,只有崇祯。

    不过这些隶属阉党的官员被清算,已经是个非常明显的信号了。左梦庚相信,冯纶完蛋的日子绝对不会远了。

    “可知新任知州是谁?”

    左富摇摇头。

    “据说新知州还没定下来,现在是曹文衡代行知州事。”

    左梦庚能说什么,只是撇嘴。

    朝廷里清算政敌,还真的是侵掠如火,竟连片刻都等不得。

    可仔细想想也能理解,毕竟阉党害死了东林党那么多人,如此大仇,东林党报复起来肯定是只争朝夕。

    回到府中,左良玉居然不在,一大早就出门了。

    左梦庚给黄氏请了安,回到自己的小院。一进屋,发现徐若琳居然在自己的屋里。

    她就坐在桌前,手里捧着几页纸看的津津有味。

    “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听到脚步声,徐若琳就开始诉苦。

    “你那个妹妹哟,得闲便拿着王凤洲的诗词来找我请教……”

    她边说还边摇头苦笑。

    “真不知晓那些酸溜溜的诗词,有什么可读的?”

    左梦庚也是好笑不已,没想到王世贞的诗词居然被徐若琳瞧不起。

    有一说一,明代好的诗人还真的不多。

    看到左梦庚,徐若琳竟颇为急切,起身凑过来,把书稿往他眼前凑。

    “这是你写的?”

    左梦庚打眼一瞧,正是自己昨夜写的《国富论》。

    “游戏之作,贻笑大方。”

    徐若琳的眼睛很大,睁圆了的时候好似饱满的杏仁。偏偏眼神又十分澄净,仿佛直透心灵。

    “呵,你这也太谦虚了吧。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倘若被江南的那些商贾看到,绝对会奉为圭臬。”

    这个说法令左梦庚颇为意外。

    “真的?”

    昨夜在对这个时代进行思考的时候,心神激荡,不自觉地写了一部分的《国富论》出来。但这个时代的人能否理解其中的内容,左梦庚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任何学术的东西,必然要有文化的人才能理解。

    可明代的这些读书人,长久以来一直执拗于天理、人欲,醉心于心、理之争。

    在务虚的道路上狂飙直进,真不知道这种极端务实的理论,这个时代的文化人能接受吗?

    徐若琳的话,却超出了他的预想。

    “江南繁华,多靠商贾之事。那里遍地作坊,便是读书人也多有从业的。可惜从未有人像你这般,将劳作、生产之事,说的如此透彻。”

    《国富论》一开始讲的就是生产力、劳动分工、劳动技术的问题。

    这些问题如果给研究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去看,保证不知所云。

    可明末时期,尤其是在江南等地,工商业已经进入了蓬勃发展的阶段。

    众多的商人、手工业者们在积累了初步的财富后,也培养出了懂得商贾、制造之道的知识分子。

    或许这些人在从业的过程中,并没有形成类似的专业理论。

    可工业生产的道理是殊途同归的,只要将商业经营到一定的程度,从业者必然会到达一个认知的临界点。

    这就好比《射雕英雄传》里的五绝一样。

    他们或许没有读过《九阴真经》,可是在成为绝顶高手后,对于武学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感悟。

    这时再看到天下武学总纲的《九阴真经》,立刻就会产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哦,原来是这个道理”的想法。

    至于《九阴真经》对五绝的修为有多大的提升……

    看过书的都知道,其实并没有。

    《九阴真经》对五绝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助他们对武学的理解更加系统和专业罢了。

    不过徐若琳能够看懂《国富论》,还能认识到其中的价值,是出乎左梦庚意料的。

    “你怎么会懂得商贾之术?”

    徐若琳偏着头,很是骄傲。

    “很意外吗?我家里在松江府、苏州城都有不少生意的,家里作坊产出的布匹,更是冠绝江南。如今家里的生意都是二哥在打理,我和他最好,有些账目、计算的问题,二哥还要求助我呢。”

    这下左梦庚就懂了。

    江南的这些大族,家里拥有多少土地不好说,可一定会拥有相当规模的生意。

    即使有大量土地,种植的也不太会是粮食,有可能是经济价值更高桑麻等作物。

    别看士农工商,在社会上商贾的地位最低。

    可任何时代,真正决定人地位的东西,只有两样。

    权或钱。

    到了明末,法纪废弛,有钱的商人其实已经堂皇行事,影响力颇大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勋贵、官僚、大族,表面上诗书传家,其实背地里谁家的生意都不小。

    因此对于商贾、生产之事,尤其是江南的顶尖文化人来说,不懂的还真没几个。

    这个意外让左梦庚颇为振奋。

    毕竟梦里学到的那些东西,许多都神乎其神。他隐约觉得,要想结束这个乱世,必须要从中想办法。

    可问题是,还天下以太平,这么大的一个课题,只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要寻找到足够多、足够强大的帮手。

    假如你的理念和设想别人听不懂,那还怎么交流?

    人家不但不会帮他,可能还会将他当成离经叛道之辈。到时候满天下口诛笔伐,只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既然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并认可这些,那么他的机会和希望就很大了。

    当然,眼前这个明艳俏丽的女孩是第一个对象。

    “按你文中所言,人的做工速度永远也赶不上器械。可器械没有人驱动,如何运转?”

    有人愿意交流,实在是令左梦庚太高兴了。

    他拉着徐若琳坐下,问道:“你在江南,见过水车吗?”

    徐若琳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水车是利用水流的推动来实现转动,然后将低处的水送到高处。可既然水车能够转动,那除了取水之外,为何不能带动机械转动呢?”

    左梦庚是个行动派。

    光说还不算,他拿过纸笔,还画了起来。

    “你看,如果在水车上安装这样的齿轮,那么水车转动的同时,这个齿轮也会跟着转动。两个齿轮这样咬合,那么另一个齿轮是不是也跟着转动了?通过这样的杆子,是不是可以把这种力量传到另一个地方?你家里有纺织作坊,应该见过那些纱锭的模样。倘若将手动拉拽纱锭的方式改成这样的水力驱动呢?”

    徐若琳比这个时代许多人强的地方就在于,她是有实践经验的人。

    如果是别的东西,她或许还不明所以。

    可左梦庚一提到纺纱织布的纱锭,她的思维一下子就被打开了。

    “哎呀,水车取水已经有上千年了,怎么就没人想到用来纺纱呢?”

    看她懊恼的样子,左梦庚轻笑不已。

    “你看,这不就是生产力提升的一种方式嘛。”

第22章 办法

    “机械力不像人力,不需要休息,而且是人力的数倍、数十倍不止。使用了机械力后,这些纱锭可以日夜不休地转动纺纱。你说,这样一来,产出的纱布数量将会提升多少?而且减少了人力等成本的投入,纱布的价格又会下降多少?不但如此,机械力稳定,以此为动力放出的纱布质量也比手工纺纱的质量要好。届时成本更低、质量更好的纱布涌入市场,那些手工纺纱业者,一定会被冲击的破产。”

    难得有一个说得来的人,左梦庚便说了个痛快。

    徐若琳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这样一来,岂不是很多小民会家破人亡?这是灾祸啊。”

    这属于时代的见识问题。

    “传统的男耕女织模式是必然会瓦解的,但这些小民在破产之后,也不是没有出路。他们可以脱离土地,转化为产业工人。就像你家里的那些织工一样,他们不靠耕田劳作,也可以养活一家。”

    徐若琳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

    “那不一样。江南之地,虽说不种田者众,但大量的农田也是存在的。按你的预想,一旦纺织的规模增大,那么必然会需要更多的土地种植棉麻,农民也会被侵占。可没有了粮食,百姓们吃什么?”

    左梦庚也来劲了。

    “你在这里有一个误解。其实江南之地的粮食供应,靠的并不是本地。如果单靠江南的农田种植,连如今的一半人口都养不活。”

    “那是靠哪里?”

    左梦庚说了两个字。

    “湖广。”

    他又道:“湖广熟,天下足。现如今大明的主要产粮区,就是湖广。江南和京师的粮食供应,大部分靠的都是湖广。其中京师不惟湖广的粮食供应,相当大的一部分还来自于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

    徐若琳想到了什么。

    “你先前说如今的气候是什么小冰河时期,北方各地大旱加上蝗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左梦庚苦笑不已。

    “我的徐大小姐,你不是亲身经历过了嘛。这个天下呀,已经乱了。”

    他是顺口习惯,徐若琳却闹了个红脸,不禁啐了一口。

    什么“你的”“我的”乱说,人家答应了吗?

    “雅雅曾说,北地灾情本就急如星火,偏偏还有贪官污吏残民以逞,加上各项水利工程年久失修。长此下去,这大明江山还有救吗?”

    对于徐光启的观点,在经历了这个时代后,左梦庚并不是很认同。

    甚至可以说,后世许多人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同样是错误的。

    “如此天灾面前,非人力可抗,虽有解决之法,但朝廷却做不到。”

    徐若琳没听出他的本意。

    “倘若朝廷能够澄清吏治,多用能臣干吏,减免苛捐杂税,兴修水利,劝课农桑,百姓多少也能恢复一些元气。”

    左梦庚长叹一声,不得不用无情的事实来打击她。

    “没有用的。贪官污吏、苛捐杂税固然是压垮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可即使没有这些,北地百姓依旧会走上绝路。现如今北地最大的问题,就是天灾。”

    徐若琳完全不信。

    “怎么可能?”

    左梦庚摊开手,很无奈。

    “事实就是如此。就算北地遍布海刚峰一样的清官又能如何?不下雨就是不下雨,没有水就是没有水。一旱经年,河流枯竭,水库见底,修了水利工程又有什么用?”

    许多穿越书里对明末北方的天灾都有一个很大的误解,仿佛可以靠人为缓和或者改变。

    可事实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拿抗旱最常用的手段————兴修水利来说,面对这样的灾情真的有用吗?

    这种干旱一来就持续数月、数年,即使修了水库蓄了水,可不出两月,水库里的水就蒸发的一干二净,有什么用?

    兴修水利工程,对付小规模的旱灾和水灾效果出众。但是面对这种末世级别的灾情,只能是徒劳无功。

    什么叫赤地千里?

    大片大片广袤的土地数年滴雨不降,最严重的时候甚至黄河都断流了。

    这种程度的灾情,以现今的技术手段,根本就不是任何官吏能够解决的。

    徐若琳出身官宦之家,父祖论证时旁听了一些。可即使她的祖父徐光启,也对明末的灾情预估不足,导致她的认识不可能多么的深刻。

    此时被左梦庚揭开血淋淋的事实,不由怔怔。

    “难道……难道真的是天要亡我大明江山吗?就没有办法了?”

    “有。”

    左梦庚说的斩钉截铁,令徐若琳激动不已。

    “有何办法?”

    “殖民,向外殖民。”

    他怕徐若琳不懂,深入解释了一下。

    “你认识那些西洋来的传教士,可曾听他们说起过,如今的欧罗巴也是灾害横行?”

    徐若琳露出懊恼的神情,颇为不好意思。

    “我没有询问过。”

    对此,左梦庚也只能惋惜不已。

    明末的中国人和西方交流,局限性太大了,很多重要的信息都没有掌握。

    事实上明末这场将华夏折磨不轻的灾害,其实在欧洲也同样肆虐横行,造成的危害同样不小。

    为何欧洲挺过去了呢?

    有人说,是因为西方的平民逆来顺受,即使生存的再艰难也不敢反抗。

    这就是扯淡。

    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什么疯狂的事情都会做的出来,哪有什么逆来顺受之说?

    之所以这种小冰河时期引发的灾难没有在欧洲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一个根本性的原因就是,如今的欧洲开始了殖民时代。

    大量的欧洲人口迁徙到了美洲、非洲等诸多无主之地,这一下子就让欧洲的土地压力得到了缓解。

    殖民不但稀释了本土的人口压力,还可以从海外的殖民地得到充沛的物资反哺本土,这才是欧洲顺利度过小冰河时期的真相。

    “那些欧罗巴人为何能够万里迢迢跑到咱们这儿来?就是因为他们的足迹踏遍了这个地球,同时寻找到了许多富饶而无主的土地。他们从本土派出大量的人口,将那些土地占为己有。原来本土可能和咱们一样,每人一亩土地都没有,现在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人口去了海外,那么人均耕地面积就会大幅增加。又有了海外丰富的物产补充,这样的天灾对于他们来说,也就不算什么了。”

    道理很浅显,顺着左梦庚的描述,徐若琳很容易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完整的图像。

    “只能向外移民吗?”

    左梦庚重重点头。

    “当今的情势,要么向外大量转移人口,稀释单位面积下的人口数量;要么就只能依靠灾害、战争来大幅削弱人口数量。两者的最终目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要减轻土地的承载压力。”

    徐若琳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双目无神。

    “可我华夏之民,又能移到哪里去?”

    左梦庚觉得她想的有点多了。

    “现如今的问题,并不是该如何移民出去,而是朝廷根本不可能支持对外移民。”

    徐若琳惊醒过来,疑惑不已。

    “这是为何?”

    左梦庚面色转冷,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皇帝、勋贵、地主都将百姓视为圈里的猪羊,满心欢喜地从百姓身上吸食血肉。如果将百姓都放跑了,怎么满足他们的贪婪?对这些人来讲,宁可让百姓烂死在疆内的锅里,趁着百姓临死之前满足他们最后一点的贪欲,也绝不会让百姓脱离控制。”

    左梦庚的目光变得深远,话语也变得沉重。

    “坐龙椅者称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皇帝私产;持杖印者曰牧民,驱使百姓如同牛羊。从来只听说牧羊牧马的,焉有牧民之理?百姓在他们的心目中,又是个什么?”

    徐若琳满以为自己足够离经叛道了,可此时听了左梦庚的愤懑之言,她才发觉,自己居然是个良善的。

    可内心的本知又在告诉她,左梦庚言论其实是对的。

    天灾不可逆,然腐败堕落的朝廷却将百姓们所有的生路都堵死了。

    奈何家国天下,话题沉重。

    他们两个,一个将门二代,一个豪门贵女,似乎轮不到他们来指点江山。

    徐若琳心底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堆起笑脸,将书稿扬起来给左梦庚看。

    “你这大作,文笔倒也算了,就是这字,也忒丑了。”

    左梦庚难得羞愧。

    “我这手,舞刀弄枪的还行,写字嘛,能认出来就不错了。”

    他所写的《国富论》,其实连第一篇都未过半。实在是毛笔写字太慢,耽搁效率。

    可徐若琳却看的入迷,一刻也等不得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提议道:“这样如何?你来说,我来写。本小姐虽然见识浅薄,但是这写字嘛,还算是马马虎虎。”

    说着,她拽过纸张,重新将已经写出的部分撰抄起来。

    秀雅淑丽的簪花小楷一出来,左梦庚除了竖大拇指,也无话可讲。

    “徐小姐大才,可否将我这粗陋之作润色一番?”

    左梦庚最纠结的,就是记忆中的《国富论》乃浅白文字翻译而来。

    这等文笔,给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看了,只怕要笑掉大牙。

    孰料徐若琳却不同意。

    “你这文中,论证颇多。以此等白话文笔来写,反而精准详实。倘若用了之乎者也,反倒不美。”

    是这么回事吗?

    左梦庚很有自知之明。

    在这个时代谈论文事,他是绝对不如徐家真传的。

    既然徐若琳这么肯定,他也只能言听计从。

    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时常凑在一起。

    左梦庚说,徐若琳写,不知不觉,《国富论》的内容也渐渐积累起来。

    对于个中内容,两个更是反复讨论,都觉得获益匪浅。

第23章 东林大佬

    左梦庚的肚子里有太多的学识,徐若琳的脑子里有太多的见识。

    这两个人碰到一起,那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相见恨晚、志同道合、情投意合、干柴烈火、你侬我侬……

    好吧,并不能有什么奸情。

    旁边坐着个灯泡呢。

    徐若琳是女子,所以在左府中,能陪客的人只有左羡梅。

    原本左羡梅是非常雀跃的。

    徐若琳来自于江南,又是礼部侍郎的孙女,再加上江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才华横溢之辈如过江之鲫。

    左羡梅满以为可以从徐若琳这里好好讨教一番,增长学问和才情。

    结果徐若琳和左梦庚凑在一起,张口、闭口尽是什么“生产力”啊、“财货”啊、“殖民海外”啊之类的,听的她两眼发直,昏昏欲厥。

    “徐姐姐,这等锱铢必较之事,实在是太……太有失身份了。”

    左羡梅觉得,必须要让徐若琳迷途知返。

    怎么能不做一个才女呢?

    徐若琳噗嗤笑出声,抬手又掐她的脸颊。

    “单纯的小丫头,这可是治天下的大学问,多少阁臣能吏可望而不可求的大学问呢。”

    左羡梅努力挣脱徐若琳的魔爪,抗辩道:“不习经义,何以明事理?何以修身性?何以跃龙门?难道治理天下的学问,不是在圣人的微言大义中吗?”

    左梦庚的白眼中,徐若琳倒是很疼惜这个妹妹。

    “傻丫头,那些经义不过是科举做官的敲门砖罢了。你真以为那些官员,是靠着经义治理天下的吗?既然如此,他们金榜题名后,为何还要去翰林院见习?”

    左羡梅觉得自己的三观被严重地冲击着。

    “那……那为何朝廷科举,还要考这些?”

    徐若琳还想要说什么,左梦庚的话就重了许多。

    “因为这个朝廷病了,并且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这些天徐若琳和左梦庚讨论了许多,家国天下、天文地理、人文政治无所不包。

    左梦庚的许多观点都给了她极大的震撼,也给了她巨大的启发。

    唯独左梦庚话里话外透露的改朝换代的想法,让她头皮发麻。

    造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少爷……”

    冲进来的左荣打破了气氛。

    “老爷命你速速换了新衣,随他出门。”

    左梦庚纳闷。

    “可知何事?”

    左荣稍微知道一些。

    “老爷心心念念的老大人到了。”

    看样子是要去迎接贵客。

    左梦庚不敢怠慢,换上了簇新的袍服,来到前厅的时候,周游居然也在。

    这货不知为何,尽管努力保持镇静,但神色之中全是激动。

    “这些年来,要不是叔父照拂和保护,小侄断不能苟活至今日。大恩大德,小侄没齿难忘。”

    说着,周游居然给左良玉跪下了。

    左良玉回府后,周游也住进了左家。只是平常都一个人待着,也不和府中人来往,古里古怪的。

    想不到今日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左良玉也是神情激荡,伸手将周游扶起。

    “贤侄莫要说这等见外之言,汝父英烈之名天下敬仰,吾又怎能冷血旁观?从今以后,周氏门庭全靠贤侄支撑,不论如何,不可堕了令尊威名。”

    周游郑重称是,垂泪不已。

    一行人出了门,径自前往钞关码头。

    左梦庚注意到,左良玉竟带了两乘华贵的绒面小轿。

    左府乃是将门,父子俩出门要么骑马、要么步行,从不乘轿子。

    黄氏和左羡梅虽然会坐轿子,但也仅仅是朴素的寻常小轿。

    类似于这般大富大贵的座驾,也不知道左良玉是现做的,还是花重金雇的。

    行不多时,到了钞关码头,这里竟然热闹非凡。

    远远看去,里里外外簇拥着许多人。

    当先一位身量高大、不怒自威的官员,正被三位稍许年轻的中年文士陪着,热切地聊着什么。

    一旁还有好几个年轻人,虽不敢喧哗,但个个趾高气昂,自成格局。

    其余的衣着华贵者众,但都只能站在后边,显然身份地位差的远了。

    左梦庚细细看去,发现除了那个不怒自威的官员,其余的人居然都认识。

    陪着的三个文士,就是张好古的三位长辈。张振秀、张宗孟,还有张好古的老爹张宗桓。

    年轻人那边,身材强壮魁伟者,就是和左梦庚齐名的柳一元。

    陪在他身边的年轻俊秀公子,是耿家的耿章光。此人的父亲耿如杞,现如今是山西巡抚。

    两人身边还有一个珠光宝气的公子,却是左梦庚不认识的。

    张好古百无聊赖地站在另一边,和这三人格格不入。看到左梦庚的身影,立刻开心地招手。

    左梦庚笑着示意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过去,而是随着左良玉去了长辈那边。

    左良玉平时龙行虎步、飞扬跋扈的,但此时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道为何,让左梦庚想到了仆役。

    “左良玉给四位大人请安。”

    这就是大明的文武之别。

    别说左良玉仅仅是个前任武官,还是个区区都司。哪怕他是总兵,面对文官也抬不起头来。

    左梦庚满以为左良玉凑上去,定会讨个没趣。

    让他没想到的是,四个文人对他居然颇为和蔼。

    尤其是那个威严官员,还主动扶住了左良玉。

    “两位前辈莅临本地,我等后学末进无不渴求聆听两位前辈教诲。却不想让昆山占了先,可恼可恼啊。”

    张振秀三人哈哈大笑,言语之间都是对左良玉的恭贺。

    左良玉被夸了个脸红。

    “可能是老大人知晓末将不学无术,更需指点迷津吧。”

    几人说笑了一番,那官员走到了周游面前。

    “贤侄……”

    那人似乎满腔言语,最终只化为了最简单的抚慰。

    “回来便好。”

    张宗桓也道:“贤侄日后有何困难,尽管寻我,莫要见外。”

    周游又忍不住眼中热泪,团团作揖。

    “小侄何德何能,全赖先考余荫。此生别无所求,但求还先考清白,告慰我周家列祖列宗。”

    那官员怒哼出声。

    “不用担心,今番诸贤还朝,拨乱反正势在必行。”

    周游终于露出笑容,仿佛万般苦难尽去。

    左良玉看向左梦庚,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来聆听诸位大人教诲?”

    左梦庚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行礼。

    “小子见过大人,见过三位叔父。”

    他和张好古情同兄弟,对张家的长辈自然也十分熟稔。

    张振秀对左梦庚刮目相看。

    “贤侄一去辽东经年,稚嫩之气尽去,颇有汝父风采矣。”

    张宗桓也道:“逆子先前和他相见,回来述说,诸般见识颇为惊艳。昆山兄,令郎假以时日,只怕非同小可啊。”

    人多眼杂,左良玉也不知道左梦庚对张好古说了什么,但儿子被夸赞,做父亲的还是高兴莫名。

    不等他多想,人群突然喧闹起来。

    “来了来了……”

    左梦庚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南面水门关处,一艘官船拐入了河道,直奔码头而来。

    船头两位儒雅卓越的文士,迎风而立,大袖飘飘,当真是神采非凡,令人心折。

    众人不禁靠近了几步,如同见到了什么天王巨星一般。

    那官员一马当先,舍我其谁,向那两位文士抱拳,声音清朗,传遍四野。

    “念台公、若谷公,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啊!”

    两文士中敦实宽厚者回礼,笑声远播。

    “此番北上,竟得薇垣公相迎,侯恂何德何能啊!”

    船上、岸上对答如歌,其乐融融,左梦庚却如遭电击,震惊地看向那船上的文士。

    东林大佬,左良玉命中最重要的贵人出现了。

第24章 秘闻

    左良玉的官场生涯,总结起来,可以用四个字概括。

    那就是……贵人相助。

    在辽东时,也不知为何,就被孙承宗相中。从藉藉无名的把总,一跃成为了都司。

    还是车右营这样的纯火器部队统领。

    因宁远兵变被罢职后,没有多久,他就东山再起了。

    这一次,他的贵人就是侯恂。

    也不知道侯恂怎么就相中了他,将他收为了帐下行走。

    己巳之变时,侯恂奉命赴通州募兵勤王,左良玉因此而得到了统兵的机会。

    这一次,他就进入了人生的快车道。

    短短几年的功夫,就从副将升为总兵,又渐渐变成了军阀。

    其实左梦庚不知道的是,在场的人里,还有一位左良玉的贵人。

    侯恂成名已久。

    天启年间因为和阉党斗争,父子三人一同被罢官,因此而名震天下。

    加上天启年间诸多东林中人被阉党迫害惨死,侯恂的地位节节上升,如今已经是东林内部举足轻重的大佬。

    崇祯即位,惩办阉党的同时,又将东林诸人召回朝廷。

    侯恂此番北上,就是去京师出任兵部侍郎。

    侯恂是归德府人,北上京师,自然是走运河方便,需要路过临清。

    临清本地的东林党人或者是亲近东林党的士绅,因此而大张旗鼓迎接。

    让左梦庚奇怪的是,那和侯恂并列的人是谁?

    看众人的态度,似乎比对侯恂还要恭敬三分。

    须臾,官船靠岸,跳板搭好,侯恂延请,竟让那人先行。

    那人也不客气,施施然走下船来。

    众人竟急不可耐,纷纷迎上,场面一时嘈杂混乱,左梦庚都被挤到了一边。

    张好古和他难兄难弟,也没能上前去凑热闹。

    左梦庚总算是逮到人,问道:“那位念台公何许人也?”

    张好古惊讶莫名。

    “你竟不知?那可是蕺山先生啊。”

    左梦庚恍然大悟,也忍不住向那边看去。

    大名鼎鼎的刘宗周啊,明末数得着的思想家,深受世人推崇。

    刘宗周在前,侯恂在后。

    侯恂下船时,左梦庚注意到,他的手中还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稚嫩童子。粉雕玉琢的,上下内外都透着灵气。

    眼见着左良玉往侯恂身边凑,左梦庚无法,也只好过去。

    可左良玉的举动,却吓了左梦庚一跳。

    只见左良玉来到侯恂面前,二话不说,噗通就跪下了。

    “老大人,左良玉给您叩头请安了。事隔经年,又能侍奉老大人,小的真是欢喜无限。”

    左梦庚这个纠结啊。

    当爹的都跪了,他怎么办?

    让他给人跪下磕头,他可不愿意。

    男子汉大丈夫,跪父母是天经地义,连老天爷跪不跪都值得商榷,更遑论是非亲非故的外人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侯恂动作很快,已经将左良玉拉了起来。

    “昆山切莫如此,你我之情,无须多礼。”

    见左良玉起来了,左梦庚顺势就不跪了。弯腰鞠礼,算是糊弄过来了。

    藏在侯恂身旁的小孩看在眼里,忍不住嬉笑出声。

    左梦庚看去时,他还刮了刮脸颊。显然是看出了左梦庚的偷奸耍滑。

    左梦庚朝他挤挤眼睛,脸皮厚,不在乎。

    那小孩一呆,估计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左梦庚身材高大,侯恂不可能看不到,问道:“这位公子是……”

    左良玉忙道:“正是犬子。”

    侯恂打量了一番,发现左梦庚气度昂扬,神情锐利,带着一股子舍我其谁的霸气,浑不似左良玉那般唯唯诺诺,不禁赞道:“令郎丰姿伟岸,豪气冲天,想必是内藏锦绣、外展锋锐之辈,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一番话只喜的左良玉抓耳挠腮,比升官发财还要高兴。

    左梦庚知道侯恂对左良玉很重要,而且以侯恂的能量,将来对自己的帮助也不小。

    “家父时常言道,能有今日,多为老大人欣赏。老大人谆谆教诲,精忠报国,家父每每铭记心中,与鞑虏叛逆血战之时,必定奋勇争锋,勤于王事。”

    这话既是恭维,也是试探。

    因为左梦庚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

    左良玉和侯恂,好似旧识。

    有限的史料里,左良玉是在辽东之后得到侯恂赏识的。按理说,在此之前两人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

    可是看左良玉对侯恂的态度,真可谓是感恩戴德,如奉父母,却不知缘由何在。

    他窥探的隐秘,侯恂却是老江湖,更加滴水不漏。

    “昆山,可曾让令郎读书?”

    左良玉毕恭毕敬地道:“小的吃亏就吃亏在大字不识一个,谨遵老大人教诲,早早给他请了先生。奈何这小子是我的种,读书是不成的,只知道舞刀弄枪。原本想着带他到辽东闯荡一番,不成想如今全没了。”

    侯恂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切莫灰心,安心在家,等候佳音即可。”

    一位即将担任兵部侍郎的大佬这么说,那前程肯定是没跑了。

    左良玉的心终于重新热乎了起来。

    那边,张振秀走了过来,拉住了侯恂的衣袖。

    “若谷公,难得大驾临清,晚辈本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奈何若谷公偏生青睐昆山兄一人,当真可恼。寒舍简陋,不敢屈尊真佛。这接风宴席,若谷公可不能不赏面。”

    侯恂哈哈大笑,转头看向众人。

    “张存宇逼迫至斯,如之奈何?只好随了他去,且把暖酒换醉、佳肴助兴一番。”

    众人哄笑,簇拥了刘宗周、侯恂上轿,奔赴内城。

    行不多远,还未走出码头,迎面好大一波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肃静”“回避”的牌子耀武扬威,净街的鞭子将行人撵的如狗兔一般乱窜。

    许多穿着皂衣的胥吏偏生恶行恶相,腰挎弯刀,手牵苍黄,威风凛凛。

    护着一顶八抬大轿,上面坐着一蟒袍翼冠、面白无须的老者,眼睛已经盯住了这边。

    两边行近,互相停下,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人群里,有人低声道:“是冯纶那个阉竖。”

    左梦庚这才知道,此人就是临清的土皇帝、镇守太监冯纶。

    如果是以往,这些人见到冯纶,只能退避三舍。

    可是如今京里的消息传来,魏忠贤、李朝钦、崔呈秀等辈已然伏法,阉党覆没势所难免,大家伙也终于能昂首挺胸,面对冯纶这只坐地虎了。

    轿子里的刘宗周和侯恂也得了信,掀开轿帘怒视冯纶。看那样子,当真是恨不得扒其皮、啖其肉。

    双方之仇,刻骨铭心,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

    被那么多双愤怒的眼睛看着,冯纶却怡然无惧。

    “哟,我道是谁呢?曾经的仓皇鼠辈,如今这是又卷土重来了?”

    侯恂走下轿来,踱步到众人前方,喝道:“圣君临朝,阉党伏诛,魏阉、李阉等巨獠死期不远,你这秋后的蚂蚱,只怕是惶惶不可终日,只能行那兔死狐悲的可怜作态。”

    冯纶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在上面居然笑的前仰后合,情难自已。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悲……可笑……可怜,侯若谷,你当真以为你们赢了?等着吧,皇爷迟早有一天会明白,谁才是他的可心人。”

    侯恂并指喝骂。

    “你这阉竖,只会蛊惑君王,败坏江山,残害百姓。如今奢求苟延残喘,却是痴心妄想。须知圣上乃不世之明君,行霹雳手段,斩妖除魔,江山涤荡,焕然一新。尔等宵小之辈,今后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已是必然。”

    众人哄然叫好,颇有一朝怨气尽除的快感。

    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人,怒发冲冠,直扑冯纶。

    “狗贼,纳命来,以祭拜先考在天之灵!”

    左梦庚大吃一惊,恰好离着近,忙一把拦住。

    “周兄,稍安勿躁。”

    冯纶就算再如何该死,能处置他的只有皇帝的圣旨。圣意未下之前,哪怕知晓此人死期不远,却也不能胡乱动手。

    冲出来的人是周游。

    此时他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奈何根本挣脱不开左梦庚的拦阻。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愤怒地咆哮着。

    “当年先考就是被这个恶贼抓入天牢,虐打致死。不报此仇,吾焉为人子?”

    左梦庚一愣,随即脑海里轰隆隆乱响,诸多谜团竟一下子破解。

第25章 赌约

    明末东林党人,姓周,临清人,被阉党害死于狱中。

    几个条件一出来,左梦庚立刻就知道周游的身份了。

    前太仆少卿周朝瑞之子,大名鼎鼎的前六君子之一。

    对于周朝瑞,左梦庚的记忆里还有印象。

    记得那年大批厂卫冲进了周家,将所有的周家人都带走了。周家被封,如今大门上还贴着封条。

    随后传来消息,周朝瑞的妻女不愿受辱,选择了自尽。

    此事在临清闹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却不想,周朝瑞还有后人存活于世,还是左良玉救的。

    仔细想想,周朝瑞被抄家的那一年,恰好是左良玉回来省亲之时。

    而他回到辽东后不久,就被提拔为了都司。

    以往对于这一点左梦庚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看来,关节就在周游身上。

    另一个人的出声,证实了左梦庚的猜测。

    “思归,稍安勿躁。这阉宦必有伏法之日,周少卿之冤必能昭雪。”

    听了侯恂的话,周游居然安静了下来。

    为何侯恂对左良玉另眼相看,大肆提拔,源头只怕也是因为这件事。

    当初周朝瑞蒙冤入狱,周家覆灭在即,其他的东林党人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应该是侯恂出面,找到了回家省亲的左良玉,请他将周游带到辽东藏起来。

    辽东乃四战之地,危机重重,阉党就算再势大,也不可能跑到辽东军中作恶。

    换成一般人,窝藏钦犯,只怕胆子都吓破了。

    可左良玉不一样。

    他胆大包天不说,更有极强的赌博心里。

    他知道侯恂是了不得的大官,如果这次让侯恂承了恩情,日后的荣华富贵少不了。

    于是左良玉便答应了下来,悄悄将周朝瑞的幼子周游带离临清,藏在了辽东军中。

    这个恩情可太大了,侯恂不可能没有表示。

    左良玉能够飞速升官,根本不是孙承宗看中了他,而是侯恂在其中使了力。

    这也能解释的清,为何侯恂在面对左良玉的时候,那般和蔼可亲,从不倨傲威福了。

    明代文官,对待武将直如门人走狗,打骂都是轻的。

    可侯恂却对左良玉亲切有加,根源也就在这里。

    一段历史迷雾被揭开,令左梦庚颇为振奋。

    那边冯纶面对众怒却不胆怯,倒也是个人物。

    “皇爷初登大宝,举目无亲,才让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蒙蔽一时。待过些时日,皇爷必定能够看清,你们这些心怀叵测之辈的嘴脸。到了那时候啊,皇爷才会明白,只有咱们这些无根无底的奴婢,才是全心全意为皇爷着想的。侯若谷,咱们走着瞧,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他突然嘿嘿一笑,神情阴冷。

    “也许……你们看不到那一天呢。”

    侯恂寸步不让,话语声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正道大光,万古流长。尔等奴颜媚色、悦主求荣之辈,败坏江山社稷,残害黎民百姓,以致这华夏风雨飘摇。吾在此,毕不让尔等死灰复燃。”

    冯纶又笑了,这次却笑的很努力,可是却没有任何的笑声发出。

    足足过了半晌,他才稍微平复些许。

    “咱们这些残缺之人为何得宠?只因为咱们忠心。咱们的心里只有皇爷,只知道为皇爷办事。皇帝永远都是皇帝,迟早有一天皇爷会明白,谁才值得信重、谁才是野狼之辈。”

    说罢,他挥挥手,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启程,擦着众人边缘,远远地去了。

    寒风里,冯纶不伦不类的唱腔隐隐约约飘来。

    “醒来把龙袍身上套,端坐殿前是何说道。谁是忠臣谁是盗,细思量满眼尽是花脸豺狼虎豹……”

    码头上一片静默,所有人都看着冯纶的去向。一时间,各自心思曲折,均有不同滋味涌上。

    侯恂冷哼一声,双目里尽是怒火,喝道:“咱们走吧。”

    张家安排的酒宴,丰盛而宏大,极尽奢华。

    贤达云集,俊才无数,再加上特意请来的当红倌人,端是一番热闹。

    大人们在一处怡然,小辈们在另一处尴尬。

    彼此相对,恨不得拳脚相向。

    张好古翘着腿,将鸡腿啃得飞起,还故意气人。

    “几位,吃呀。难得吃到这等珍馐佳肴吧?甭客气,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对面的柳一元几人怒目相视,要不是在张家,还有那么多大人在场,估计就要动手了。

    旁边还有两小孩,规规矩矩坐着,有点紧张地看着局势。

    一个是跟着侯恂而来的,另一个则是张振秀的儿子张令锡。

    张令锡也八、九岁模样,却很灵秀,也不同于张好古的痞赖。

    他站起身,给柳一元等人赔礼。

    “柳家哥哥,耿家哥哥,王家哥哥,我堂兄言语无状,还请不要放在心上,小弟代为赔罪了。”

    柳一元、耿章光等人再生气,也不可能跟一个小孩过不去。

    “令锡贤弟切莫多心,我等无碍。”

    张好古气的鼻子都歪了。

    “张令锡,你和谁一伙的?”

    张令锡摇头晃脑的,自有一番道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张家宾客盈门,小弟自然喜不自胜。”

    张好古通红的老脸中,一群人哄堂大笑,连左梦庚都忍俊不禁。

    没想到张振秀的儿子这般有趣。

    想到这小孩在崇祯十五年的时候,跟着父亲张振秀、刘源清等人守城,最终壮烈殉国,左梦庚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张令锡正好看过来。

    “左家哥哥,听说你去了辽东从军,不知可曾与东虏打过?”

    辽东局势牵挂天下人心,一听他这么问,所有人都不禁竖起了耳朵。

    左梦庚摇摇头。

    “我年纪还小,家父不许上战场。”

    柳一元乐了,讥讽道:“人都说左二拳脚无双,武艺非凡。怎么地,到了沙场上就成了怂包了?”

    如果是以往,左梦庚必定大怒,非要好好闹一场不可。

    这也是柳一元的目的。

    今日大佬云集,要是左梦庚不分场合闹起来,下场肯定惨不忍睹。

    孰料左梦庚面不改色,好似被嘲讽的不是他一样。

    “咱们平时练的拳脚,和沙场上的搏杀是不同的。军阵对冲中,招式什么的根本没有发挥空间。就是简单而忘我的砍杀,谁的力量更大,谁的出手更快,谁能劈砍的更准,谁才能活下来。”

    在座的都是一帮小年轻,虽然对于军伍之事很好奇,但又哪里知晓战场的真实情况。

    听他一说,都不禁颇为意外。

    柳一元也是一顿,随即懊恼不已。

    怎么就被唬住了?

    “你少吹嘘,吾可是得名师真传,该如何搏杀,焉能不知?你怂便是怂,找什么藉口?”

    这是和自己扛上了。

    左梦庚看着柳一元,回忆着此人的资料。

    历史上此人在不久之后考上了武举人,说明是个人才。

    尤其他又出身柳家,说是文武全才,那是一点都不假。

    要是将此人收入麾下……

    “我在辽东,虽然没能上的沙场。可是回程时,在畿辅之地,和乱贼着实打了好几场。柳兄要是不信,咱们切磋切磋?”

    一听这个,柳一元就来劲了。

    “好啊。”

    他居然还不满足。

    “左二,上次咱们没分出胜负。今番打了,怎么说?”

    左梦庚好笑地看着这个争强好胜的年轻人,问道:“柳兄有何高见?”

    柳一元挑衅地看过来。

    “如果你输了,从今以后见着我,必须叫二哥。有我在的地方,我坐着,你只能站着。我喝茶,你倒水。可敢答应?”

    山东人拿大,从不叫大哥,而是叫二哥。

    谁叫武二郎声名远播呢。

    你管别人叫大郎,你啥意思?

    听到柳一元这几乎不留退路的条件,左梦庚只想笑。

    “成。不过如果你输了,从今以后,你就做我小弟,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柳一元的脸上闪过一层青气,蹭地站起,怒道:“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左梦庚跟着站起,从饭桌后走出来,来到中间的空地。

    “有没有本事,得试过了才知道。”

第26章 折服

    这怎么说着说着还动上手了?

    张好古急了,连忙喊道:“左二,狠狠打。”

    左梦庚去辽东时,张好古最惋惜的就是没法横行街巷。

    因为碰到柳一元,只有挨揍的份。

    现在终于看到报仇的机会了,他比谁都兴奋。

    张令锡可急坏了,跺足道:“堂兄,岂可如此?”

    张好古翻翻白眼,根本不在乎。

    “怕啥,又打不死人。”

    他们这些纨绔殴斗的时候,都很注意分寸。不打脸、不狠打,点到为止。

    否则真要打出事儿,那就是家族撕破脸了。

    可他这么嗷唠一嗓子,连大人那边都被吸引了。

    看过来发现左梦庚和柳一元到了场地中央,不免好奇。

    “哎哟,少年人血气方刚,只怕不是好事。”

    刘宗周惊呼了一声,寻思着让人劝阻。

    他是文坛大佬不假,可比武争斗这种事儿,却怕的紧。

    侯恂倒是还好,只是遣人问了问缘故,并不想插手。

    再看张振秀、左良玉等人,全都一脸寻常,根本不当回事。

    山东人脾气暴、性子倔,急了就会动手。别说左良玉这样的武夫了,张振秀年轻的时候那也是人称码头梨花枪的。

    不大一会儿,下人回来了,把事一说,左良玉等人哈哈一笑,更不在意了。

    刘宗周有点担心。

    “打打杀杀的,总归不好。”

    张振秀安抚道:“念台公无须多虑,只是小辈玩闹。就当是演武献技好了。”

    刘宗周摇摇头,神色古怪。

    江南之地,酒宴之上,年轻一辈做的最多的,就是争相咏诵诗词,以搏名声。

    北地之人却这般暴烈,竟以搏击为乐。

    张宗衡看向左良玉。

    “昆山兄,柳家公子的拳脚武艺可是不凡,不怕令郎输阵吗?”

    左良玉只是向那边看了一眼,便照旧给刘宗周、侯恂等人斟酒布菜。

    “柳家小子的功夫怕是不成。”

    张宗桓大奇。

    “这还没打,你如何得知?”

    左良玉闻言一哂,倒也痛快。

    “习武之人,首重下盘。俗话说,脚下没根,功夫不深。柳家小子脚步虚浮,拳脚自然无力。”

    侯恂等人听的一愣愣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边左梦庚和柳一元已经拉开了架势。

    柳一元战意如火,左梦庚却没当回事。

    “你先动手吧。”

    柳一元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心说这是你自己找死。

    他爆喝一声,欺身上前,双臂一分,使了一招探花手,直奔左梦庚面门。

    左梦庚……

    动都没动。

    看他打来,硬是用额头左角接了一下。

    众人的惊呼声中,左梦庚不动如山,柳一元跳开数步,满脸惊异。

    “你为啥不还手?”

    左梦庚微微一笑。

    “我是看看你这段时日的功夫涨进了多少。”

    实际上柳一元的招式一出来,左梦庚就知道,完全的花架子。

    记忆中从前和柳一元过招时,两人就是这样打的。他本以为去了辽东一年,柳一元应该进步不小。

    现在看来,还是那样。

    见左梦庚气不喘、脸不红,似乎他打的那一下连蚊子叮的都比不上,柳一元大怒。

    这一次再上,他加了几分力道,也顾不得下手重不重了。

    同时为了在众人面前露脸,还把从师傅那里学来的绝招用上了。

    教他的师傅曾洋洋得意地说,这一招叫掳尺手。

    右虚而左实,又可右实而左虚。虚虚实实,令对手摸不着头脑,鲜有不中招者。

    果然,见他双臂环转,动作飘飘,不少人都喝起彩了。

    只是这喝彩声迅即化为惊呼。

    左梦庚动了。

    不动则已,一动则迅如雷霆。

    管你虚虚实实的,合身一团,整个人如同炮弹一样朝着柳一元撞了过去。

    柳一元大吃一惊,来不及多想,右拳回摆,打在了左梦庚的左肩上。

    这一下中的结结实实,令柳一元惊喜不已,觉着已然胜了。

    孰料左梦庚理都不理,仿佛被打的不是他一样。

    撞到柳一元面前,也没什么招式,右拳一个勾摆,柳一元就好像破絮一样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宛如一滩烂泥。

    再看左梦庚时,已经收起架势,不动如渊,云淡风轻。

    柳一元只感到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一般,努力想要爬起来,可是四肢百骸里都有着一股子钻心的痛涌来,令他使不上丝毫力气。

    耿章光和另一个年轻公子忙跑过去,费力将他搀扶起来。

    “你……”

    柳一元没想到自己丢了这么大的人,怒视着左梦庚,不想善罢甘休。可是感受着刚才受到的那一拳,其中蕴含的澎湃神力,不禁惊骇莫名。

    左梦庚笑着看他。

    “你输了。”

    柳一元脸色青红皂白,可也不是赖账之人。但他也有好奇的地方,不问不出来不甘心。

    “我明明打到你了。”

    还是两下。

    “你的拳头没劲。”

    在柳一元勃然色变中,左梦庚提高了声音,但不是在羞辱他。

    “沙场搏杀,只有两样东西最重要。一个是力量,一个是速度,除此之外,全都是花架子。你刚才动手时,在没必要的地方耗费了太多的力量,打出来的拳头自然也就没劲了。”

    柳一元愣住,细细琢磨,抗辩道:“为何我往日打人,却能将人打倒?”

    左梦庚拍拍胸脯,梆梆作响。

    “因为别人没有我强壮啊。要想打人,就必须要先学会挨打。你打别人十拳,别人毫发无伤。人家打你一拳,你就倒下了。你说,那是谁赢了?”

    众人听了,不免默默点头,显然是被说服了。

    左良玉抿嘴一笑,颇为欣慰。

    浑然忘记了刚才看到左梦庚出手时,他惊诧成什么样了。

    话说清楚了,柳一元知道自己输的不冤。可一想到自己输给了左梦庚,当真是恨不得死去了事。

    旁边那公子明白他的心意,开口道:“今日观左兄和柳兄相戏,当真英武不凡。将来这天下英雄,只怕非左兄莫属。”

    这高帽戴的……

    耿章光介绍道:“这位是王蔚然王其光兄,其曾祖乃王鉴川公。”

    乖乖,王崇古的后人诶。

    蒲州王家地位非凡,又是晋商领袖,不能轻易得罪了。

    想到此处,左梦庚拱手为礼。

    “王兄谬赞,其实柳兄只是身体尚未长成。假以时日,力气打熬够了,拳脚上的功夫也就到了。”

    他这么一说,柳一元的面子就保住了。

    在柳一元面色稍霁时,王蔚然和耿章光都颇为意外地看向左梦庚。

    年轻人胜不骄、败不馁,端是了得。

    一想到之前的赌约,柳一元脸色火辣,闷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后但有吩咐,无有不从。”

    收获一个人才,左梦庚心里美滋滋的,表面平静。

    “柳兄客气,咱们日后经常切磋,砥砺互助才是。”

    柳一元还能说啥,看着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左梦庚,不得不彻底服气了。

    主座那边,那位和刘宗周、侯恂并座的官员站了起来,徐徐走到场中。

    “你便是左梦庚?”

    能和刘宗周、侯恂并列的人,肯定了不得。

    左梦庚不敢怠慢,拱手施礼。

    “小子正是,有劳大人记挂。”

    那官员似乎不会笑,一张脸和老虎一样,令人生畏。

    “本官东昌知府曹文衡。”

    左梦庚心神一凛,知道眼前这人乃是硬茬子。

    曹文衡可不是无名之辈,将来甚至做了蓟辽总督。

    前文说过,左良玉的官路上贵人不少,曹文衡也是其中之一。

    崇祯三年,白莲教作乱,曹文衡三下五除二就给平了。

    就是在这次平乱中,曹文衡发现了左良玉的才能,将其从副将提拔为了总兵。

    将左良玉从罢官提拔为副将的是侯恂,而让左良玉晋升为总兵的,就是曹文衡。

    这位最生猛的就是,为了平息白莲教叛乱,单枪匹马进了白莲教的军营。只凭一张嘴,就说动数万白莲教徒投降。

    不过是这位的话,左梦庚也就不意外了。

    今日在座的这些人,不是东林党的就是和东林党交往过密的。

    曹文衡就属于后者,因此才会被奉为座上宾。

    既然是自己人,左梦庚便放下心来。

第27章 不能共富贵

    “左将军的这个儿子,可不简单,着实令人惊艳。”

    曹文衡一手端着酒杯,漫步在众人之间,声音颇高,让所有人都听得到。

    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后,曹文衡才说出原委。

    “本官在京师时,见到了南皮游击刘源清的奏疏。月前,刘部奉命北上,夹击青县乱贼。不成想在半路上,碰到了乱贼的大军。”

    畿辅就在山东边上,先前的民乱惹得山东这边人人自危,生怕乱贼跑过来。

    此时听曹文衡说起此战,大家伙都竖起了耳朵,分外关心。

    就是没想到,这其中居然涉及到了左梦庚。

    就连左良玉也不知道,神色不免凝重起来。

    “本来官军碰上乱贼,便是十倍之敌,野外浪战也是有胜无败。”

    这一点,在座的人还是认同的。

    山东这地方别的不多,就是乱子多。隔个几年,就起来一波乱贼。

    所以对于官军和乱贼的战斗力对比,大家都心里有数。

    “可乱贼奸诈,竟在官军背后藏了马队。”

    这一下,就真是人人变色了。

    大明军队,除了九边之外,有骑兵的可不多。畿辅平原之地,步兵碰到骑兵,当真是凶多吉少。

    “乱贼马队冲锋时,刘源清本以为此战必败,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其他人唏嘘感叹的声音里,左梦庚努力不笑。

    就刘源清那货,还以身殉国呢。

    别看他后来在临清抵抗东虏战死了,那是因为临清被重重包围,无处可逃。

    而且能在临清做主的,是张振秀、张宗孟等人。

    他这个总兵,除了听令之外,别想有什么奇怪的念头。

    因此张振秀等人宁死不屈时,刘源清也断没有活命的可能。

    再说了,他大哥刘泽清还在呢。

    他要是投降叛变了,刘泽清和刘氏满门,还能有好下场?

    可以说,刘源清的结局只是没办法,根本不是他有什么大忠大义的崇高思想。

    畿辅这一战,可以说如果没有左梦庚异军突起,官军大败的情况下,这货绝对比谁都跑的快。

    曹文衡还在讲述。

    “危难关头,却有一英雄少年横空出世,杀的乱贼马队溃不成军,官军化险为夷,由此而大败乱贼。诸位,可知这英雄少年是谁啊?”

    大家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时间,左梦庚竟然成为了焦点。

    尤其是那些红倌人,更是紧紧盯着他,想要看看这大破乱贼的英雄少年有何奇异之处。

    刘源清的奏疏当然大而泛之,不可能说的太细。

    如今当事人在场,曹文衡岂会不问。

    “贤侄,此战经过,可为吾等道来?”

    左梦庚倒是坦然,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出名要趁早,尤其是在这个年代,个人的名声很有用。

    特别是他这种骨子里就想要造反的人,没名气可不行。

    怎么地也要那些英雄豪杰一听到他的名声,纳头便拜,才算成功。

    “说起来,那一仗也是凑巧。”

    左梦庚从头说起,青县城下遭遇乱贼,突围乱战,再到伪装乱匪,伺机绞杀马队,还有帮助刘源清夺回南皮县城等。

    他每说一点,众人的惊呼声就高一分。

    待他说完,众人全都如痴如醉,比听了一场评书还要过瘾。

    尤其是左梦庚的所作所为,其中既有英勇搏杀,又有运筹帷幄,堪比《三国演义》精彩。

    柳一元愣愣地看着左梦庚,突然之间,所有的争强好胜全都褪去。

    原本以为和左梦庚乃一时瑜亮,即使这一次被左梦庚轻而易举击败,他也觉着回去勤学苦练后便能迎头赶上。

    可听了左梦庚做的如许战绩,他才明白,当初的那个对手如今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

    给这样的一个人当小弟,似乎也不丢人。

    侯恂抚掌大笑。

    “昆山,令郎竟是天生将才。假以时日,必名扬天下。”

    左良玉逊谢了一番,看待的角度却和别人不同。

    “突围时,怎么打的?”

    一听这话,左梦庚就知道,上过战场的将领到底和旁人不同。

    “好教父亲得知,此战绝无取巧之处,孩儿带着左荣、左华硬杀出来的。”

    左良玉面色凝重,追问道:“说说交战经过。”

    左梦庚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

    左良玉终于笑了起来。

    “恩,不错,有几分样子了。”

    可其他人却听的呆了。

    尤其是刘宗周,忍不住开口问道:“便只打了一回?吾观贤侄之勇武,只怕过五关、斩六将也不在话下也。”

    张宗孟也凑趣道:“吾观书中有云,武将酣战,均是武艺了得。各种绝招层出不穷,什么拖刀计、镫里藏身、回马枪什么的,贤侄可曾使将出来?”

    这就是大明的文人。

    在他们的眼里,觉着打仗多潇洒呢。

    估摸着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才对味吧。

    左梦庚无奈苦笑,细心解释。

    “叔父有所不知,战场上生死就在一瞬间,容不得太多花头。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根本没有什么腾挪空间。叔父请想,倘若手持长枪玩什么回马枪。两骑全速对冲时,只怕这长枪还没转回来呢,对手早已冲的远了。再有,前前后后都是人,长枪这么一转,只怕敌人没杀到几个,本方袍泽却遭了秧。”

    他只是随手一比划,大家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

    恍然大悟的同时,不免哄堂大笑,这才知晓将战场想的差了。

    张宗孟老脸通红,感慨连连。

    “这便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不是贤侄这沙场中人细细说来,咱们都被那湖海散人骗了啊。”

    湖海散人便是罗贯中,明末之时,《三国演义》的影响力已然不小。

    一顿酒宴,名为刘宗周、侯恂接风,却让左梦庚大出风头。

    是夜,侯恂和刘宗周全都住进了左府。

    由此可见,左良玉在大佬的眼里绝对地位不低。

    只他自觉是武将,见到文臣不免伏低做小。

    可就凭他仗义保全周朝瑞香火一事,东林上下就不免承他的情。

    侯恂和刘宗周住进了左府别院,因为刘宗周的老仆路上感染了风寒,左良玉特意让左梦庚贴身伺候。

    繁华褪去,静室茗香,侯恂和刘宗周的神色却没有了白日的畅快。

    “此番回京,只怕未必尽如所愿。念台公,还要多做准备才是。”

    刘宗周做学问是一把好手,对政治就有些迟钝,闻言道:“若谷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侯恂脸上浮现怒色。

    “金筷相国,成何体统!”

    经他细细一说,刘宗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崇祯登基后,一边清理阉党,一边也要组建自己的行政班底。

    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内阁阁臣。

    阁臣如何选拔,大明早有惯例。各部重臣推举,崇祯只需圈定获得支持率最高的几个就行。

    崇祯不,玩了个花的。

    抽签。

    因为大臣们推举了十个人,于是他将这十个人的名字写在签上,然后放到金瓶里,通过抽签的方式决定谁进入内阁。

    看似公平,可事关国政的阁臣选举居然这般胡来,哪里还有威信可言?

    不得不说,崇祯朝阁老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此事便是伊始。

    刘宗周秉性刚直,大怒不已。

    “岂有此理?国政维艰,正该尽心用事之时。堂堂阁辅,如此草率对待,焉能统帅臣僚、辅佐君王?”

    侯恂喟然长叹。

    “便是如此。刘青岳(刘鸿训)初入内阁,抱负未展,便屡遭弹劾,朝政为之拖沓,此不祥之兆也。”

    刘宗周忧心忡忡。

    “钱稚文(钱龙锡)不管吗?”

    侯恂更气。

    “他管?他正愁怎么面对韩象云(韩爌)呢。”

    刘宗周唉声叹气,仪态萧索。

    “何至于此,大家均为东林同道,韩象云更是前辈先贤,为何就不能和衷共济呢?”

    侯恂脸色讥讽。

    “韩象云和钱稚文说到底都是老成持重之辈,吾倒是不担心。可眼下钱牧斋(钱谦益)又将还朝,他和周挹斋(周延儒)只怕争端又起,才是为难。”

    刘宗周难得失态,重重一拳捶在桌子上。

    “哎,想我东林,不过数年之前,尚同心戮力,共抗阉贼。何以时过境迁,竟相煎何急啊!”

    侯恂也跟着唉声叹气,两位全然没有奉诏还朝、大权在握的快意。

    对于这些,左梦庚反而看的清楚,冷不丁来了一句。

    “还能如何,诚苟患难易,苟富贵难罢了。”

第28章 何不另起炉灶?

    明末的历史,东林党绝对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关于东林党,后世的争议始终没有消停过。

    各种观点纷呈,赞许者有,批判者众。

    更有甚者,竟然将明亡的责任推到了东林党的头上。

    可对于东林党该是一个什么样子,能说得清的人并不多。

    其实崇祯年间的东林党,已经和当初的东林党完全不一样了。

    “当年泾阳公讲学东林之时,附从者何人?不过商贾、工匠、市井小民之辈尔。东林先贤,虽在朝为官者众,然可有阁臣显贵?并没有。”

    左梦庚原本在一旁安静伺候,侯恂和刘宗周也没有当回事。

    他虽然展示出了不俗的武艺和军事才能,可是在两位大佬眼中,最多只是武将之才。

    朝政上的事,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可左梦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侯恂和刘宗周正为了东林党的烈火烹油而忧心忡忡时,左梦庚平地起惊雷,直言东林党有此变故,根源就在于东林党的性质变了。

    东林党一开始并非什么显贵,说是起于草莽都不算过份。

    彼时创办东林的人,基本上都是一些小官小吏。

    即使是顾宪成,也只不过是吏部员外郎,赵南星是考功郎中,并非什么顶级大佬。

    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时,一开始前来听课的人,几乎都是商贾、工匠、市井小民等辈。

    这些人虽然都是贱民,可是却意义不凡。

    因为江南商贸繁荣,经济发展远超其他地区。这里的平民已经不满足一日三餐果腹,而是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

    以往他们没有什么途径,但是顾宪成的讲学,让他们有了进步的途径。

    于是万千百姓云集,声势迅速扩大,这才有了东林党的崛起。

    可以说,一开始的东林党,代表的就是商贾、手工业者、工匠、平民商贩的利益。

    这从整个历史进程来看,无疑是进步的。

    毕竟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这是大势所趋。

    嘉靖后期,包括隆庆、万历前期,整个东林党的表现都是昂扬向上的,充满了积极的意义。

    其中隆庆开海,更是东林党的呕心之作。

    后世批判东林党的人,其中的一个观点就是东林党反对开海,导致中国不能开眼看世界。

    这个说法错误的非常离谱。

    因为在明末主导开海的,恰恰是东林党人。

    打出隆庆开关第一枪的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就是东林党人。

    其时的福建巡抚许孚远,更是湛若水的学生。提拔重用他的人,是东林大佬邹元标。

    许孚远更是刘宗周的老师。

    这些关系,足以证明了吧?

    后世许多观点中,说东林党是大地主大资本家的代表。

    这就更加奇怪了。

    东林党既然是大资本家的代表,为何会不支持开海呢?

    哪个资本家嫌弃钱赚的少了?

    什么?

    垄断走私?

    拜托,走私能赚多少?

    隆庆开海最终选择在了福建,还是月港这种小地方,原因也有江南的固有势力太过于强大,导致政策在此地无法实行的无奈选择。

    这个观点的最大错误之处,就是用东林党将整个江南的势力都代表了。

    事实上,在江南地区,东林党并非最强大的势力。

    真正垄断了东南财贸、阻扰开海的人,其实是东南的勋贵、大地主、世家。

    比如魏国公府、浙党等等,这些人才是大地主的代表。

    说东林党垄断走私,那就更是笑话了。

    彼时的东林党手中既无权,又无兵,怎么打通海禁,把货物运出去?

    真正能够做到的这些的,必然是掌控了东南兵权和政权的勋贵、世家。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朝时期抗倭,戚继光、胡宗宪、谭纶等人都需要另外募兵,俞大猷又起于福建、并非江浙的缘故。

    抗倭之后,胡宗宪惨死,戚继光、谭纶被远调,俞大猷缩回了福建,这就是东南的勋贵、世家反扑的结果。

    同样的,也因为东南的勋贵、世家太过于强大,东林党不得不将开海的地点放到福建。

    后来东林党扶持郑芝龙的目的,也是因为在陆地上突破不了东南勋贵、世家的围堵,不得不从海上来解决问题。

    那个时候,东林党和世家勋贵之间的矛盾就在于,东林党代表的商贾、手工业者生产出来了货物却卖不出去,只能接受世家勋贵的剥削,通过勋贵世家的手发卖到海外。

    正是基于这个事实,那时的东林党对于明朝的政策制定、国策运行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从什么时候开始,东林党变质了呢?

    恰恰是在万历后期,尤其是天启年间。

    因为万历、天启两代皇帝重用阉宦,四处盘剥敛财,让东林党和东南的勋贵世家迅速合流。

    想想,万历、天启派出那么多的矿监、税监,霸占矿山和交通,横征暴敛。

    而这些矿山、商道原来是属于谁的?

    各条商路上穿梭的货物都是谁的?

    还不是勋贵世家的。

    也就是说,万历、天启两代皇帝的倒行逆施,让原本是对头的东南勋贵世家和东林党迅速达成了统一战线。

    这也是万历年间,东林党和阉党的斗争会那么惨烈的一个原因。

    因为东林党背后有了更大的支持,所以才有能量和胆气去抗争。

    可这种合流,虽然符合斗争形势,带给东林党的却不是好事。

    这个原本具备积极意义的势力,迅速开始腐化,这才渐渐成为了大地主的代言人。

    如果形象比喻的话,东林党就好比后来的KMT。

    一开始也是反帝反封建,反压迫,追求民族独立、国家强盛的进步势力,但后来却成为了帝国主义、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的代言人,堕落为了反动势力。

    这种变化,此时东林党中的有识之士或许看的见,但肯定说不出所以然来。

    毕竟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导致的。

    如侯恂、刘宗周这等目光敏锐之士,只是察觉到了危机,但是却不知道这危机是什么,从何而来,又该如何解决。

    相反左梦庚拥有着后世的观念,当真是火眼金睛,一语道破。

    如今的东林党,已经不再是那个代表资产阶级、手工业者、普通民众的进步势力了,而是堕落为了操持权柄的大地主阶级。

    阶级属性的变化,正是东林党危机的来源。

    如今东林党的高层,早已忘记了曾经的峥嵘岁月,眼睛里只有朝廷空出来的高位,哪怕是自己人,也是要争上那么一争的。

    韩爌回朝,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泰昌、天启年间,韩爌就已经是大学士了。在如今的东林当中,妥妥的最顶级大佬。

    崇祯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将他召回,担任内阁首辅。

    值得一提的是,韩爌也是山西蒲州人,年轻时没少受到王崇古的赏识和提拔。

    东林党和晋党,本就是盟友。

    可韩爌这么一回来,钱龙锡就坐蜡了。

    他可是“堂堂正正”金瓶抽签出来的首位阁臣,按理说,这个首辅就该是他的。

    结果空降了一个韩爌下来,钱龙锡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虽然崇祯用袁崇焕督抚辽东来安抚钱龙锡,可一个袁崇焕,能和内阁首辅比吗?

    再说了,钱龙锡恐怕还不知道,此时的袁崇焕已经有了二心。

    钱谦益和周延儒的矛盾,那就更加没法化解了。

    这两人都是少有才名,天资出众,文采过人之辈,在老一代的东林党人之后,如今成为了东林党中的明星。

    可偏偏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

    周延儒是宜兴人,也就是今天的无锡。

    而钱谦益,则是苏州府人。

    俗话说,苏松常那才是江南。

    你个宜兴的,也配待在苏联?

    而且两人的崛起之路也不相同。

    周延儒是典型的学霸,别的不行,就考试厉害。

    钱谦益更像是艺术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那是样样精通、样样顶尖。

    学霸的眼中,艺术生那是什么?

    学渣。

    艺术生的眼中,学霸是什么?

    书呆子。

    偏偏东林党内,苏、松、常等人的成员最多,纷纷围绕在钱谦益的身边,为他吹捧造势。

    周延儒则属于被排挤的对象,在东林党内根本没什么朋友。

    他的这种状况,让东林党内的新兴势力颇为同情,纷纷对他进行支持。

    这个新兴势力,就是张溥为首的复社。

    侯恂和刘宗周可能还不知道,周延儒此时已经有了二心,准备联合浙党的温体仁来共同对付钱谦益了。

    面对乱局,他们苦思而不得良策,徒呼奈何。

    左梦庚倒是干脆。

    “今日之东林,无论先贤还是后进,均已被权力、名利蒙蔽了双眼。二位老大人何不另起炉灶,效仿泾阳公,重开日月,再造东林呢?”

第29章 原来是这么回事

    左梦庚是铁了心要造反的。

    朱明王朝这艘破船,眼瞅着是沉定了,他可不想随着陪葬。

    投降满清,坐视华夏重回蒙昧,错过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那更是不能接受的。

    思来想去,就只有造造反来维持生活的样子。

    可要想造反并且成功,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班底。

    他的班底从何而来?

    左梦庚可不是破产流亡的农民,想要招拢流民、竖起大旗就造反,那是扯淡。

    人家平民百姓为何要听你一个将二代的?

    吸收大地主、世家勋贵以为臂助,那就更加不现实了。

    在这些人眼中,武人不比奴仆走狗高贵到哪里去。

    不给一口吐沫,再踹上两脚,那都算是客气的。

    除非左梦庚王霸之相已显,否则的话甭指望大地主、世家勋贵会主动靠拢过来。

    这些时日和徐若琳辩论交流,却给了左梦庚不同的思路。

    东南思想之开放,简直令他欣喜若狂。

    原来在东南,非君、贵民的思想已经如此深入人心,商人、手工业者、平民百姓追求自身权利的努力,一直都没有断过。

    这分明是一股可以好好利用的澎湃力量,只可惜原来的历史中却湮灭在了风云当中。

    而这些势力的代表东林党,完全可以争取过来,为他所用。

    当然,不是整个东林党。

    通过今日侯恂、刘宗周的言语,左梦庚已然发现,东林党正在腐化和变质。

    但为何不能去芜存菁,吸收其中依旧进步的力量呢?

    他给出了建议,另起炉灶,却将侯恂、刘宗周吓的不轻,觉得他是在异想天开。

    “呵呵,年轻人胆大妄为,毫无顾忌。如今新皇登基,正是我辈奋发进取之时,岂可自乱阵脚?更何况些许龌龊,焉能影响大局?”

    左梦庚一见,便不再说了。

    人就是这样,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此时东林党鲜花锦簇、烈火烹油,他说的再多也不会得到认可,反而会惹人厌烦。

    只有等到这帮人撞了满头血后,才会发觉他的意见是多么的宝贵。

    “为今之计,只有等过几日钱牧斋到了,看你我能否说服他回心转意了。”

    到最后,刘宗周能够拿出来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主意。

    这也让左梦庚知道,侯恂、刘宗周到了临清后,没有着急北上,原来是在等候钱谦益。

    三位东林大佬估计是要在临清商谈,统一意见。这样到了京师后,才能共同进退,左右大局。

    只可惜,左梦庚并不看好他们的设想。

    夜深了,侯恂告退,刘宗周也有些疲惫。

    “念台公,可是要歇息?晚辈这就去准备香汤沐浴。”

    刘宗周却摆摆手。

    “不急,帮我摆上笔墨纸砚。”

    左梦庚忙把东西准备好,亲自伺候磨墨。

    刘宗周净了手,闭目思量,神情颇为庄重。

    良久之后,才开始在纸上书写起来。

    左梦庚无所事事,定睛瞧去,个中内容全都印在了眼中。

    【陛下励精求治,宵旰靡宁。然程效太急,不免见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于近功者,非兵事乎?诚以屯守为上策,简卒节饷,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岁月,未有不望风束甲者,而陛下方锐意中兴,刻期出塞。当此三空四尽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饥军而军愈骄,聚天下之军以博一战而战无日,此计之左也……】

    洋洋洒洒,何止千言。

    刘宗周写写停停,时而皱眉,显然其中颇多难处。

    偶一转头,却看到左梦庚意兴阑珊,神情间颇为不屑。

    “小子,你能看懂?”

    左梦庚其实有些困了,闻言立刻惊醒,忙道:“晚辈才疏学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请老大人解惑。”

    刘宗周书写的这些内容,其实他是知道的。

    正是刘宗周回京之后,给崇祯上的第一份奏疏,《面恩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

    其核心为:超然远览,以尧舜之学,行尧舜之道。

    而左梦庚不解的,也是这个。

    “老大人,行尧舜之道,无为而治,当真可以国泰民安、天下大治?”

    东林党在后世颇多诟病,刘宗周的这份奏疏也是佐证之一。

    都什么时候了,天下乱成一团,不思励精图治,搞什么无为而治、尧舜之道,坑爹也没有这么坑的。

    说起这个,刘宗周的愁思舒缓不少。

    “君王身系天下,不可轻动。倘君王视天下为己物,予取予求,则规矩不存,法治尽坏,此灭亡之道也。唯有君王安坐中砥,臣僚忠事,各随其道,才是正途。”

    左梦庚大惊。

    “此无为而治,乃君王无为,而非朝廷无为?”

    刘宗周满头黑线。

    “臭小子,你以为如何?偌大天下、朝廷,亿兆黎民,大家都不做事,岂不是完蛋了?”

    左梦庚脱口而出。

    “这不就是君主立宪嘛。”

    不经当时,不解其意。

    对于刘宗周的这篇奏疏,左梦庚原本以为,也是老调重弹。

    什么尧舜之道啊、无为而治啊,简直迂腐不堪。

    可现在听了当事人的话,他才明白,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坏在坏在,古文言简而意泛,怎么解释都行,结果就让后人解释偏了。

    想想也是,谁都不是傻子。

    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还像尧舜那时一样,搞什么无为而治。

    之所以明朝的官员们喜欢这么说,这么去劝谏皇帝,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从皇帝手中将权力拿回来。

    纵观明史两百年,君臣之争可谓是贯穿始终。

    胡惟庸的造反是真的造反吗?

    还不是相权威胁到了皇权,让朱元璋祭起了屠刀罢了。

    在那之后,解缙、于谦、杨廷和、张居正等一代代的名臣,虽然是以各种名义被皇帝斗倒的。

    可抛开表面,其内里核心都只有一个。

    那就是君臣之争。

    可惜的是,在这些争斗中,臣僚都是失败的一方。

    究其原因,就在于明代的官员们作茧自缚。

    当朱元璋将程朱理学定为显学时,这些文人们弹冠相庆,以为文人的时代到来了。

    可之后的岁月里,他们却饱受其苦。

    天地君亲师这一套伦理成为了不可动摇的规制后,皇帝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因为皇帝的头上只有天和地两个虚无缥缈的东西,除此之外,皇帝最大。

    明代的官员们去和皇帝斗争的时候,因为脱离不开天地君亲师这一套规则,那就等于戴着镣铐跳舞,能赢吗?

    怎么赢?

    逼急了皇帝就掀桌子,而且有掀桌子的本钱。

    臣子却没有反抗的本钱。

    就比如大礼仪之争,从道理上杨廷和本来占尽了优势。

    可又如何。

    嘉靖不和你讲理了,左顺门外一顿板子,给此事定了基调。

    杨廷和灰溜溜地罢官,杨慎流放,嘉靖大获全胜。

    这个状况,导致明代臣子和皇帝斗争的办法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冥思苦想,万般无奈之下,又跳脱不出时代和见识的桎梏,这些官员们就只好从故纸堆里找借口、找理由。

    儒家伦理成为了皇帝的护身符,那咱们就往前翻,找更前的贤明来做论据。

    孔夫子是神明不假,可孔夫子也是学习别人的啊。

    再一想,得了,咱们也别老子、周公的一个个翻了,干脆一步到位,就拿尧、舜来说事好了。

    皇帝啊,你看,上古时代,尧舜这样的明君,就是用无为而治的办法,实现了天下大治。

    你得学。

    只要你学了,这大明天下也就大治了。

    奈何朱家的皇帝没有一个好搞的。

    呵呵一笑,心说我傻吗?

    好好的权力我不握在手里,听你们摆布?

    就这么地,君臣之间来回拉锯,每次的结果都是君王大获全胜。

    可惜弄到最后,臣子们绝望了,开始放挺,于是朱家皇帝输了。

    输了整个江山。

    刘宗周这奏疏里大谈什么尧舜之道、无为而治,真实想法其实是在规劝崇祯做个象征,把朝政大权交给臣子们来处理。

    崇祯看懂了,呵呵一笑,给出了评价:迂阔之言。

    交权是不可能交权的。

    皇帝都是属貔貅的,只吃不吐。

    你们这些打工人,居然想和老板共天下。

    痴心妄想!

    后世的某些人没看懂,纷纷鼓噪,痛骂东林党昏庸顽固,开历史倒车。

    什么?

    同时代的英国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实行了君主立宪制度?

    那是时代的进步,是新时代的到来。

    左梦庚就想不明白了,后世那些生长在新时代的人,为啥要为一个封建皇帝摇旗呐喊?

第30章 破局

    “何谓君主立宪?”

    新名词吸引了刘宗周的注意。

    “欧罗巴有一岛国,名曰英吉利……”

    左梦庚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刘宗周的反应。

    事实证明,明人尤其是东南的明人对于世界的了解,还是很多的。

    “四百年前,英吉利有一君主约翰王,曾签署了一部法典,名曰《大宪章》。其中规定,贵族和教会的权力不受国王侵犯,国王在征税方面的权力受到限制,同时还要保障百姓的自由权和财产权等。在欧罗巴,称之为君主立宪。”

    刘宗周大为吃惊。

    “这什么约翰王竟如此开明?”

    左梦庚苦笑连连。

    “老大人,你当那约翰王愿意让出权力吗?还不是因为贵族和教会的实力太过于强大。约翰王如果不妥协的话,他的统治将会被推翻。”

    刘宗周摇头不已。

    “这英吉利人如此无君无父,无视纲常,非人之道也。”

    左梦庚看明白了。

    哪怕像刘宗周这等走到时代前沿的人,在思想上还是不可避免受到禁锢和限制。

    “为何要有君父?为何要将君主像父祖神灵一样看待?”

    刘宗周瞠目结舌,没想到左梦庚的思想这么激进。

    “天地君亲师,此乃人伦纲常,焉可违逆?”

    左梦庚怎么可能被说服,语气也激烈了一些。

    “嬴政之前,天下间可有皇帝?夏启之前,天下间可有君王?既然皇帝君王不是天生就有,为何要将其当成天经地义?”

    刘宗周愣住了。

    左梦庚的话他反驳不了。

    史家煌煌著作,世人皆知,根本没有辩驳的余地。

    左梦庚火力全开,难得说的如此尽兴。

    “皇帝、君王本为民众拥戴而产生,自当为万民谋福利,称之为人民公仆亦不为过。然今日之皇帝,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姓如羔羊。任意抢夺剥削,损天下而肥己,德不配位,何来民心?”

    刘宗周听的冷汗淋漓,仿佛第一次认识左梦庚。

    这个年轻人,可不止武力出众啊。

    这份见识和胆气,当真是神兵出鞘,锐不可当啊。

    他努力筹措着语言。

    “如今新君登基,清除阉逆,众正盈朝,国政焕然一新,不可用往日揣度矣。”

    左梦庚呵呵冷笑。

    “老大人,您真觉着新君和先帝不同?”

    如果说前面的话还只是泛泛的政治理念的话,这就涉及到了具体的权谋。

    刘宗周神情一肃,问道:“你为何做此想法?”

    虽然崇祯还没有对东林党出手,但左梦庚也不是找不到凭据。

    “老大人请想,刘青岳公为何人所扰?杨维垣、李恒茂、杨所修、田景新等辈何许人也,老大人自当知晓。”

    话不需要说的太透,刘宗周又不是傻子,已然震动。

    左梦庚提到的这些人,全都是阉党分子。

    可奇就奇在,崇祯既然清算了阉党,为何留下了这些人?

    还屡次给内阁成员找麻烦?

    帝王心思,不言而喻。

    左梦庚语重心长。

    “那个冯纶虽为奸逆,可有句话说的没错。皇帝始终是皇帝,指望皇帝放弃到手的权力,那是痴心妄想。”

    他指了指刘宗周的奏疏。

    “晚辈和老大人打个赌,这个奏疏呈递上去,那位皇帝陛下怕只会嗤鼻一笑,束之高阁,半个字也不会听进去。”

    刘宗周沉默了。

    他的官途虽然不是多么的亮眼,也没有什么施政才能。可是能够成为大家,自然有一定的判断力。

    本心告诉他,左梦庚说的一点都没错,可又有那么一丝侥幸。

    尤其是崇祯登基后对阉党的清算,让他觉着这个帝王或许会有不同。

    这就是封建士大夫和开明思想家的混合体,还没有蜕变时的表现。

    “你年纪轻轻,才智、见识均为上等,未来只怕不可限量。但须知谨言慎行,以免惹祸上身。”

    左梦庚果然不说了。

    一切都还早,尤其是在事实没有发生前,他说的再多,东林党这些人也不会清醒。

    左右不过两年时间就能见分晓,他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想了想,他转移了话题。

    “老大人,晚辈近日写了一份书稿,徐玄扈公府上千金看过,颇为欣赏。老大人乃是文事宗师,不知可否斧正一二。”

    既然要在东林党身上下功夫,刘宗周绝对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此君虽然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建树,但是在思想、文学上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史书记载,他北上京师时,一路上讲学,所到之处万人空巷,拥趸如过江之鲫。

    如果能够将这等大贤拉到自己的阵营来,等于凭空多了无数的支持者。

    听到左梦庚居然做了文章,刘宗周哈哈大笑。

    “你这舞刀弄枪的手也能行文?”

    不过想到左梦庚刚才那字字珠玑的言论,又觉着这个年轻人或许真有什么文采。

    “速去拿来,老夫帮你润色一番。”

    左梦庚大喜,忙去了。

    刘宗周摇头失笑,提笔打算继续书写奏折。

    可不知为何,再看纸上文字,总觉得心烦意乱,竟思绪断绝,无以为继。

    左梦庚去的快,回来的也快,恭恭敬敬地将文稿递给刘宗周。

    刘宗周一看,便道:“这是若琳那丫头写的吧?”

    左梦庚奇道:“老大人认识她?”

    刘宗周失笑。

    “老夫在江浙,徐玄扈在松江府,往来颇多。”

    天启年间,因为宦官专政,大批官员罢官赋闲归家。江南之地的官员文人们无所事事,自然来往交流就多了。

    刘宗周因此和徐光启有了交情,也就不奇怪了。

    可看过了字,再一看内容,刘宗周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等粗鄙之言,也配成文章?”

    这等大儒眼中,平白直叙的白话文那真的是味同嚼蜡。

    但左梦庚也有话说。

    “徐小姐说,这等文章,首重论据,以白话行文更为贴切。”

    刘宗周摇头晃脑。

    “那丫头让徐玄扈教的,也是个无法无天的。”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

    “那丫头为何在你府上?”

    左梦庚解释了一番救人经过,令刘宗周对他刮目相看。

    “不错,我原以为你少年得志,肆意张扬。不想有此稳重,难得。”

    白日里酒宴上,左梦庚可是当众讲过在畿辅之地大战乱贼的。

    可从头到尾,他都不曾提及过徐若琳。

    只因这个时代对女子首重名节,倘若让外人知晓,徐若琳和陌生男子荒野独处,今后还怎么做人?

    换成别的年轻人,乱军丛中救了人,还是徐玄扈的孙女,只怕要到处宣扬了。

    左梦庚却始终憋在心里,不以此邀功。

    单单这份稳重,就十分了得。

    不过既然徐若琳如此评价左梦庚的文章,刘宗周也就不计较文字平白的问题了。

    徐玄扈的孙女,这点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对于《国富论》,左梦庚是照抄的原文。

    让他按照这个时代古人的阅读和语言来做修改,他可没有那个本事。

    将此书拿给刘宗周看,只是想要看看这个时代的顶尖读书人能否接受这等论述。

    如果不能,那今后这《国富论》他也会束之高阁,不再示人。

    可因为照抄原文,许多名词都比较专业。刘宗周边看边问,他在一旁不时讲解。

    刘宗周本来以为此乃年轻人游戏之作,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可越看下去越是心惊,心中层层迷雾竟豁然开朗。

    别看刘宗周乃大儒,可刘宗周的出身,恰恰是商贾之家。

    刘宗周的父祖辈就是靠经商为生的,还几度破产。

    要不是他的外祖父、大学问家章颖抚育、教导,也就没有后来的刘宗周了。

    章颖教过的学生中,最出名的就是徐阶。

    正因为出身商贾之家,年幼时的刘宗周对商贾之事耳濡目染,甚至还在家中帮忙做事过,所以并非书呆子。

    《国富论》中的内容,倘若给别人看,必然会被叱为邪门歪道。

    可刘宗周却是看的入迷,浑然忘我。

    奈何左梦庚写出来的部分并不多,他翻着翻着,后面就没有了。

    这一下刘宗周急了,猛地一把抓住左梦庚的胳膊,劲力之大,竟让左梦庚有了些许疼痛之感。

    “下面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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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左介绍:
老旧的王朝摇摇欲坠,新生的思想方兴未艾。
北方的草民奋戈一击,南方的烟柳歌舞升平。
异族的铁蹄肆虐中原,西洋的阴影步步逼近。
手握着二十万大军,饮马长江边,却可耻地做了民族的叛徒。
如今重来一次,不想华夏重复同样的悲剧。
唯有奋起,用铁与血为中华民族开拓出不一样的未来。
这是混乱的时代,也是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
我叫左梦庚。
我爹是左良玉。
再回首,
我要让这历史……
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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