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孙初阳掉进了匪窝【求月票】
商定了出兵事宜,东昌协还需要准备时间,孙元化暂时在左庄住了下来。
身为一名工科男,孙元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尤其是对这里的繁荣景象,更是心旷神怡,便开始到处溜溜达达观赏起来。
左梦庚暂时顾不上他。
徐若琳的到来,打乱了许多事情,必须要好好安排。
最起码要先带徐若琳回家,禀告给黄氏。
总不能准儿媳来了,不去拜见婆婆吧。
对于徐若琳的到来,最高兴的就是左羡梅了。
她现在虽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娇娇怯怯的深闺少女了,但身在左庄这样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玩伴。
“哎哟,这怎么就跑来了?婚事……不办了?”
看到徐若琳出现在眼前,黄氏人是懵的。
能不懵吗?
本来给左梦庚操办婚事,满心欢喜等着日子一到,新娘子入门,然后传宗接代,心愿也就了结了。
好家伙,婚礼还没有开始筹备呢,新娘子自己跑过来了。
年轻人也太野了吧?
徐若琳脸红红哒,事到临头也不好意思了。
大姐,你那新时代女性的派头呢?
还得是左梦庚出面。
“母亲,若琳过来,是帮我忙的。庄子那边如今缺少人才,许多事都耽搁了。若琳满腹才华,有她帮我,儿子才能放心出征。”
黄氏晕晕乎乎的。
“妇道人家,不该在家相夫教子吗?”
左梦庚一指左羡梅。
“您那宝贝女儿都不躲在家里了,也忙着好大一堆事儿呢。”
黄氏不禁嗔怪起来。
“都是你撺掇的,好好的男主外、女主内,如今成何体统?”
左梦庚霸气十足。
“体统?孩儿说了算的才叫体统。”
恍惚间,黄氏赫然发现,这个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竟然陌生的紧。
尤其是那股子舍我其谁的捭阖之气,更是令人心折。
以往左梦庚回家,都是寻常。
可如今再回来,即使到了正堂,身边都跟着两个侍卫。府内、府外竟全都被控制起来,家里的人都要靠后站。
不知为何,黄氏竟有一种感觉。
这不是儿子归家,而是皇帝出巡。
“罢了罢了,你大了,翅膀也硬了。你爹远在外地,我也管不得你。须知仕途险恶,沙场凶险,多加小心,知道吗?”
可怜天下慈母心,左梦庚摆出笑脸,奉承话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又哄得黄氏开心了。
徐若琳也会来事,又是奉茶,又是捶背,加上人本就娇媚明艳,刻意讨好之下,竟让黄氏提前享受了一把天伦之乐。
“若琳住处可安排好了?”
左梦庚自然不会怠慢此事。
“安排好了,府上、庄子上都有住处。”
黄氏拉着徐若琳的手,越看越是稀罕。
第一次见的时候,人家是礼部侍郎的女儿,黄氏自卑,只能供着。
如今亲都已经定了,虽然没有正式完婚,但也是左家的儿媳了。黄氏婆婆看儿媳,越发开心。
“他那个破庄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你既然能帮他,那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时不时的,可要回来。我一个老婆子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左羡梅在一旁撇嘴。
“娘,您才三十余,算什么老婆子?如果待在家里气闷,尽可出门散心嘛。你也来庄子好啦,那边可热闹呢。”
黄氏唬着脸。
“娘可不像你没脸没皮。你看看,谁家黄花大闺女到处瞎跑的?”
左羡梅吐舌头。
“哟哟哟,你这话呀,可是连我带嫂嫂一起骂了。”
一屋子欢笑开来,倒比起往日的左府多了几分人气。
左梦庚也道:“母亲,常言道,经常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孩儿倒也希望您出门发散发散,心情也能好些。”
儿子、儿媳、女儿都如此规劝,黄氏也不免心动了。
虽然是要做婆婆的人了,可说到底,黄氏不过才三十出头。
放在后世,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是职场精英呢。
“那成,听你们的,我也经常走走。”
左庄那边,孙元化却是越走越是心惊。
恍惚将,让他怀疑,自己所在之地,究竟还是不是大明?
为何那些女子穿着军服?
难道左梦庚在军中私藏娼妓?
想不到老师的这个孙婿,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孙元化如是想着,大步流星上前,拦住了那几个穿着军装的妇人。
“尔等何人,竟沐猴而冠,成何体统?”
哗啦啦,话音未落,就见几个妇人分别散开,几乎眨眼之间,几柄刀刃就逼住了孙元化。
孙元化身旁的家仆,那也是跟着他在辽东打过仗的,愣是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刀逼住了脖子。
孙元化既然打过仗,自然是有眼力的。
一看这几个妇人的动作,就知道武艺了得。拿来和辽东那些士卒一比……
算了,不想丢人。
唯有一个妇人没动,而是看过来。
“你是谁?”
虽利刃加身,然孙元化怡然无惧。
“哼,本官登莱巡抚孙元化。”
那女人眼神一亮,忙让属下撤了兵器。
“啊,你便是孙中丞。先前听黄太冲告知过了,原来是误会。”
脱离了控制,孙元化不禁有些后怕。但好奇心却不减,依旧追问道:“你等妇人,缘何穿着军服?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一个妇人不乐意了,气汹汹地道:“即便你是登莱巡抚,也请尊重些。我等乃临清协后勤部所属,这位更是后勤部副部长,王秀芹上校。便是参座当面,也得客气呢。”
孙元化更惊,没想到那为首的女子竟然还是军官。
虽然什么部长、上校之类的似懂非懂,但既然被众星拱月,显然地位不凡。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左梦庚借着军营做掩护,金屋藏娇。
可是再一看那王秀芹的相貌,却也普普通通。除了英气逼人,别说国色天香了,连花容月貌都算不上。
这样的女人,似乎不值得冒大不韪吧?
正疑虑间,旁边传来张继孟的声音。
“孙中丞,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孙元化转头看去,见张继孟、瞿式耜等一大群人徐徐走来。
那女子见到这许多人,竟也不怵。落落大方地举手至眉,朗声道:“军长好。”
张继孟同样举手还礼。
“王部长好。”
孙元化都看傻眼了,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你们……”
瞿式耜上前,把住他的臂膀,哈哈笑道:“孙初阳,欢迎进入贼窝。”
孙元化彻底呆住,看着这一大群人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禁浑身冰凉。
“你们……”
茅元仪从另一边抓住了他的手。
“正好我等要探讨大道,你是大家,正应该听听你的高见。”
孙元化彻底懵了。
这又是贼窝、又是大道的,这群人想要干什么?
晕晕乎乎中,随着众人来到了庄外的一处凉亭。
这凉亭是春天时修建的,平时作为庄户们纳凉、休憩、玩乐的地方。
一边是绵延无际的田地,一边是绿荫涛涛的树林,沐浴着清爽的林风,观赏着田野的生机勃勃,当真心旷神怡。
众人步入厅中,自寻位置坐了。
这里又早已布置好了茶水、果脯,四周还散落了许多军士,不让闲杂人等靠近。
孙元化本能地察觉到,这个是文会似乎不简单。
正疑虑间,脚步声纷沓而至。
他再看去,竟是左梦庚也到了。
不但左梦庚来了,他还带来了徐若琳、左羡梅。除此之外,临清各大家都有人随同前来。
一时间,群贤毕至,盛况空前。
孙元化注意到,当左梦庚到来时,竟然所有人都起身相迎,包括瞿式耜和张继孟。
按理说这两人,一为临清知州,一为临清兵备道,都是左梦庚的顶头上司才对。
可看情形,似乎左梦庚才是上司。
偏偏其他人全都理所当然,左梦庚更是昂扬顾盼,坦然受之。
这个地方有大古怪!
孙元化如是想着,倒要好好看看,这群人搞什么鬼!
第208章 复古【T-ara回归啦!!!】
“各位,在下最近偶有所得,新著一篇。不足之处,还请指点斧正。”
当所有人都到齐后,一个独臂年轻人站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大家发文稿,连孙元化都得到了一份。
“这位是……”
见年轻人虽然身残,但是神情刚毅,气度俨然,孙元化心生好感。
左梦庚代为引荐。
“这位是黄宗羲黄太冲,黄白安公之子。”
听到居然是黄尊素之后,孙元化肃然起敬。
“太冲之臂……”
他不忍提,黄宗羲却无所谓。
“呵呵,清水关一战时,被鞑子砍断的。不过晚辈斩杀了八个鞑子,不亏!”
孙元化更惊,浑没有想到黄尊素之子竟然在左梦庚军中,而且还上了战场,并且立了大功。
“缘何不曾在报捷露布上见到太冲之名?”
黄宗羲哈哈一笑,更不在意。
“战功封赏,我部自有规矩。”
意思很明显,用不着朝廷封官犒赏。
孙元化心头发麻,不禁道:“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太冲乃忠烈之后,岂可……”
他却不知道,黄宗羲的蜕变是这些人里最大的。
“先考忠的天下,为的也是天下。”
一句话,顶的孙元化什么也说不出来。
黄宗羲的稿子每个人都发到了,左梦庚有,徐若琳也有。
拿起来一看,标题格外直接。
文中黄宗羲引经据典,从上古时期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现状引申开来,同时加入了墨家的“兼爱、非公”等思想,令人人平等的思想有了充足的理论依据。
而且遵从左梦庚的要求,通篇俱为白话文,简约、直白,即使是普通百姓也看的懂、听的懂。
其他人司空见惯,一边品味,一边寻找错处。孙元化却眉头紧皱,颇为难受。
可好歹文中的意思还是看的明白的。
正因为看懂了,孙元化心底的惊恐更甚。
这篇文章几乎就是在针对皇权,同时也对当今天下的等级之分大加鞭挞。
按照黄宗羲的理论,士农工商不但已经不足以对当今天下的百工百业进行区分,而且牢固守旧的阶层划分,已经严重侵害了广大百姓的利益,理应彻底打破。
综述下来就是,这个天下已经不行了,必须要彻底改变。
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几欲令孙元化当场暴起。然而四处看看,却发现其他人习以为常,仿佛他才成为了另类。
这里到底怎么了?
孙元化努力保持安静,准备好好看看,搞清楚真相。
徐若琳也看完了文稿,轻声道:“按照文中所言,人人理应平等,那是不是说,我和你也是平等的呀?”
左梦庚莞尔一笑。
“那是当然的啊。”
徐若琳强按悸动,追问道:“那你征战在外,难道不需要我主内安抚吗?”
左梦庚笑声大了一些。
“那就要看这个内有多大了?庭院之内,尺寸之间,岂不是浪费你的才华?”
他的手臂一挥,将目光所及的军营、左庄、工厂乃至于更远的世界全都包含在内。
“我更希望你,将这个内都管起来。”
徐若琳有点小紧张,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问道:“你打算造反?”
左梦庚灼灼地盯着她。
“那你跟不跟我?”
徐若琳担心地道:“造反是要被株连九族的。”
左梦庚理所当然地道:“成功了便是。”
徐若琳怔怔许久,思维发散。
“如果成功了,你是要做皇帝吗?那我……”
左梦庚蛊惑道:“那你就是一国之母喽。”
徐若琳面红耳赤,完全不敢听。
“胡说,我……我哪儿做得来一国之母?”
左梦庚心底嘀咕,你为何做不来一国之母?
你们家有这个传统的呀,想想你们家后世那三姐妹……
那边却已经激烈辩论起来。
站出来的人是党还醇。
“太冲此言,儒、道、墨、法杂糅堆垒,自相矛盾。况我辈士人,理应秉持大道,摒弃歪理邪说,方为立身之本。”
作为一名读书人,看到黄宗羲的文稿里,掺杂了道家、墨家、法家等诸子百家的学说,党还醇有点接受不了。
黄宗羲却寸步不让。
“敬天法古之意,诸位尽皆认同。既如此,古之先贤百花齐放,吾等又为何纠结于一家一姓之言?既然天下是天下人等之天下,按照参座的提议,存在即合理,其余诸家之理论,吾等自可参考选用。”
这番话,一下子令许多人大摇其头,连孙元化都有点生气。
不过左梦庚注意到,支持黄宗羲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这个局面,让他苦笑不已。
自从决定要改造东林党,建立志同道合阵线后,左梦庚就发现,自己掉进大坑了。
原本的他,把思想的改造和进化想的太简单了。
原以为各种被历史证明的政治和思想理论拿出来,立刻就能够开花结果。却忽略了任何思想的诞生和发生,并被大众所接受,都需要足够充分的土壤,还要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欧洲彻底摆脱封建主义的桎梏,在思想上大踏步前进的过程中,也足足经历了三个多世纪的文艺复兴。
最重要的是,思想不会凭空而来,更不能超越时代。
倘若不顾社会现状,一下子把几百年后的成熟理论拿出来,能说服这个时代的人吗?
对不起,并不能。
跨越时代的超前,就相当于空中楼阁。没有根基,也同样不会接地气。
思想其实和科学一样,都不会凭空产生和前进,都需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更进一步。
在这一点上,欧洲的文艺复兴和明末的思潮复古,其实都是一回事。
所谓的文艺复兴,不也是从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思想中寻找可用之处,然后用来冲击封建主义的壁垒嘛。
文艺复兴,何尝不是一种复古?
然而明末的复古思潮之所以最终没有开花结果,除了受到战争和政权更迭的影响之外,也和中国固有的阶层特性分不开关系。
中国和欧洲封建主义有着极大的区别,也导致大变革的结果完全不同。
首先作为封建主义的顶层,中国是封建帝王,而欧洲则是教会。
后世许多人在做对比的时候,都是拿欧洲的君主来和中国的帝王进行比较。
这是不对的。
封建时代,在欧洲占据统治地位的是教会,欧洲的那些君主同样属于被教会压迫的群体。
这也是在新兴资产阶级崛起后,许多国家的君主会选择支持的原因。
因为这些君主和新兴资产阶级有着共同的利益基础,都需要反抗教会的压迫。
而欧洲的教会和中国的帝王相比起来,毫无疑问,教会更容易被推翻。
究其根源,教会的思想中心,是虚无缥缈的神。
神脱离于人间,属于精神世界,自然也就可以被人按照各种需求进行塑造和解释。
这也是基督教最终分裂为公教、正教和新教的原因。
归根结底,神也要为阶级利益服务。
但中国不同。
中国封建主义顶层的帝王,可是实实在在的人。
既然是人,那么就会主动采取各种措施加强皇权。一代一代的皇帝加持之下,最终皇权也就成为了力量可怕的怪物。
要推翻这样的皇帝,无疑要比欧洲人推翻教会难的多。
毕竟大家都可以对神做出不同的诠释,但人世间却容不下两位帝王。
而除了统治阶级的上层不同之外,中国和欧洲的封建统治基础也不同。
欧洲是骑士阶层构筑了封建主义的根基,但是在中国,完成这些的是士人。
骑士作为军事组织,在热武器出现后,自然而然就会被历史潮流所淘汰。
因此导致的,就是欧洲的封建主义快速倒塌。
在中国,却不存在这个可能。
士人并非是军事组织,你无法通过战场上的胜利将这个阶层消灭。
相反,一旦天下太平后,士人阶层会通过强大的思想和文化传播能力,重新占据统治地位。
这也是从根本上来说,清朝和明朝没什么不同的原因。
恰恰是因为清朝的野蛮和落后,反而给了士人阶层彻底巩固自身地位、扼杀先进思想的机会。
而要如何瓦解这样的士人阶层,已经成为了左梦庚的头号难题。
他长久思虑之后,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复古这一条路。
不过和时下东林党、复社的复古追求不同,他希望的复古更加彻底。
东林党的复古执着于重塑儒家思想,复社的复古更是只局限于诗文。
他要在自己的阵营内部推行的复古,则是要打破儒家的藩篱,将古往今来的各种思想都要融合进来。
他最期待的,也就是这种融合之下,究竟会产生怎样的粹变。
第209章 王朝与天下
“你的到来,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
左庄,温馨朴实的小院,就在左梦庚住所的隔壁,如今成为了徐若琳的住所。
她并非独居,而是和左羡梅、王思仪住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还安排了五、六个女兵护卫。
对于这个布置,新军上下都没有异议。
都知道了徐若琳是左梦庚的未婚妻,也就是未来的主母,安保问题疏忽不得。
徐若琳坐在炕边,被左梦庚抓住两手,脸羞红红的。
私人独处,男人又离着那么近,浓烈的阳刚气息令她有些魂不守舍。
“为何……这般说?”
左梦庚放开她的手,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儿回来,递给徐若琳一大摞书稿。
“你看,这是我这段时日,求了邓先生,又让左富派人搜罗来的欧罗巴古典巨著。奈何无人翻译,只能束之高阁。如今你来了,不是帮了我的忙吗?”
徐若琳随便拿起一本,翻开看去,发现是一本散文集。
这个散文指的不是文学格式,而是整部文稿,都是由一些零言碎语组成。
这些言论出自一个叫做苏格拉底的人,应该是后人做的记录。
“如今欧罗巴那边反抗教会统治和压迫的浪潮越来越大,各种思想层出不穷。但究其根源,大抵都是以古代希腊、古代罗马的思想为依据。我想请你将这些欧罗巴古典著作翻译出来,引入到我们的理论当中。”
徐若琳静静听着,发现这样的事,还真的只有自己能做。同时更因为感到自己很有用,能帮到左梦庚而高兴。
“今日观大家之辩论,均言之有物,你还不满意吗?”
左梦庚摇摇头,对徐若琳是没有任何隐瞒的。
“他们的想法固然很好,但颇有不足之处。如果引进欧罗巴先贤的思想,或许能够起到他山之石的效果。”
左梦庚号召阵营内的学者们也发起复古运动,但经过研究之后他发现,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和政治思想,全都存在着极大的缺陷。
如果只从中国古代的思想里挖掘出摧毁封建主义的理论,难度颇高,也无法形成完整的理论系统。
于是他就想到了西方文艺复兴的经过,求了邓玉函和其他的传教士,又让左富派人去了濠镜,才勉强收集了一部分欧洲古典文学、思想著作。
可这些作品拿回来之后,又遇到了一个尴尬。
无人可以翻译。
邓玉函如今全身心扑到了教学和科研上,分身乏术,左梦庚旗下竟再找不到懂拉丁语的人了。
这也是徐若琳过来,他会如此高兴的原因之一。
徐若琳巴巴地跑到临清来,就是希望能够一展所长的。一来就得到了工作,欢喜万分。
“那好,此事就交给我了。”
左梦庚大喜过望,禁不住凑过去,亲了她樱唇一下,惹得女孩睫毛乱颤,体温加热的都要过载了。
左梦庚却适可而止,道:“那天晚了,你旅途疲惫,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徐若琳一呆,不知为何,反而产生了丝丝空虚感。
她原以为这个男人会……
“你……”
左梦庚微微一笑,眼神清澈如水。
“你将一生都托付给了我,我自然要敬你爱你。咱们这一辈子,长着呢。”
情话冲入灵魂深处,远比情欲更加销魂蚀骨。
徐若琳媚眼如波,尽是爱意。大胆地反吻上来,才目送着左梦庚出了门。
一直到男人走的见不到了,她才从盛夏微凉的晚风中苏醒过来。对月一笑,满地生辉。
冷不丁门后传来一道声音。
“唉呀妈呀,可算是卿卿我我完事了。”
徐若琳大吃一惊,只感到从脚底板到脑仁,全都被一股羞臊的邪火烧成了灰烬。
“王思仪,你你你……你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
王思仪从门后闪出来,好家伙,居然还带这个左羡梅。
“我们又不是故意偷听偷看的,是邀你去洗漱的。谁想到你们干柴烈火……”
徐若琳彻底恼了,扑上来要动手。
“你还说……”
刹那间,三个女孩子打闹成一团,小小的院落里尽是银铃清悦的笑声。
左梦庚出来后,借着月光,就看到远处角落里站着个人。
他信步走过去,对上的,是一张痛苦纠结、百转挣扎的面庞。
“你真的要造反?”
左梦庚扶着孙元化转身,慢慢走在安静的小路上。
“朱家皇帝把这天下搞的乱糟糟的,不造反,还有活路吗?”
孙元化怒火中烧。
“你可还知忠君之道?”
左梦庚反问道:“白日间,叔父也看到了。难道瞿式耜、张继孟、茅元仪、黄宗羲、周游、柳一元等辈,便不懂这些吗?您可知,他们为何会站到小侄一边?”
不用孙元化说什么,左梦庚径自道:“忠君和忠天下,如果由叔父来选择,您会如何?”
孙元化喝道:“忠君便是忠天下。”
左梦庚摇摇头,披露着自己的心境。
“君是君,天下是天下。王朝是君主一个人的,而天下则是天下人的。君主也不过孑然一身,受万民爱戴,自可为君主。然倒行逆施,至万民生计于不顾,以至于白骨露於野,这样的君主便该被推翻。”
孙元化并没有因为身处左梦庚的阵营里,就有任何的畏惧。
“你这是歪理邪说。”
左梦庚哈哈大笑。
“叔父乃是大家,便是欲责人以诚,也要有实打实的论据。总不能大手一指,便委罪于人吧?”
孙元化朝北边拱拱手,态度十分真诚。
“大明天子上承天意,下载厚德,乃天下共主。凡正人君子,必当忠于君,进而安天下,如此方为正途。”
左梦庚针尖对麦芒。
“凭什么姓朱的就上承天意?他朱家太祖原本也不过凤阳一流民,食不果腹、揭竿而起,方才有如今基业罢了。”
孙元化慷慨激昂。
“蒙元无道,万民皆哀。我太祖顺应天时……”
左梦庚直接打断道:“那如今朱明无道,我等便不该顺应天时吗?”
孙元化愕然,完全没有想到左梦庚会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见他回不过神来,左梦庚幽幽地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他用了杜牧的名言在告诉孙元化,当他斥责左梦庚的造反是大逆不道时,其实他已经是秦人了。
孙元化无言反驳,只剩下满心苦涩。
大明如今什么样,他心里有数。
他在许多地方做过官,见识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腐败和丑闻。
如果要说对他冲击最大的,还是袁崇焕的遭遇。
他当时就在辽东袁崇焕麾下,对于袁崇焕的作为和功绩,比谁都清楚。
可那样一个为国为民的人,如今却落得个身陷囹囵的下场,他岂能没有感同身受的悲戚?
唯一还能够支撑他积极奔走,用心做事的动力,不过是一心为国、救民水火的宏愿罢了。
现在左梦庚却从一个犀利地角度告诉了他,大明和天下是两回事。
大明可以亡,因为这个王朝已经腐朽堕落,变成了害民伤民的魔鬼。
天下可以救,因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孙元化从未以这样的角度去看待天下间的事物,可一旦心里有了王朝、天下的辨析,人的思想就很难不动摇。
左梦庚却知道,孙元化这样的状态,距离彻彻底底的转变,还有很大的距离呢。
“毕东郊公、李孟暗公皆在此地,孙叔父,咱们去见见吧。顺便,小侄也有一些肺腑之言,正好对您倾诉。”
听到毕懋康、李邦华居然就在此地,孙元化大吃一惊。
对于毕懋康,他虽然从未见过,但神交已久。
而李邦华就更不要说,不知道多少次从孙承宗的口中,叹息这位好友的离去了。
“两位前辈在何处,速速带我去拜见。”
毕懋康和李邦华就住在庄子上,不过平素低调,所以孙元化没有见着。
而且两人住在一处,年龄相当,颇有共同语言。
左梦庚携孙元化登门拜访,毕懋康也是大喜过望。
“早就听闻孙初阳的火炮铸造之术乃天下一绝,今番正好请教。”
毕懋康面前,孙元化也收起了巡抚的官威。
“前辈于火器一道,建树之高,有目共睹。晚辈也从前辈处获益良多,如今能当面请教,不胜欢喜。”
第210章 勤政爱民朱由检
“二位前辈俱为国之肱骨,不思报国,缘何从贼?”
孙元化脾气还挺倔的,简单的寒暄后就开炮了。
更是直呼左梦庚为贼。
毕懋康和李邦华有些担心左梦庚会暴起,但看过去时,却发现左梦庚怡然自得,并不在意。
毕懋康不善言辞,李邦华却坦然以对。
“我二人之事迹,初阳定已知之。忠君之事,吾等已然做过。然于国于民何补?既如此,我辈悲天悯人,自当另寻出路。”
李邦华现在的状态就很是圣灵。
当然,他也有这样说的资格。
说到忠君,说到挽救大明朝,他做了许多许多,兢兢业业,宵衣旰食。
但结果呢……
既然通过忠君以报国,此路不通,作为有理想的人去寻找其他的路,自然没错。
孙元化万难接受这个想法。
“陛下御极以来,清除阉逆,励精图治,虽偶有惆惶,可只要我辈齐心协力,大明中兴自指日可待。”
这就需要左梦庚出面了。
“孙叔父,恕小侄无礼。你辈真能齐心协力?如今朝堂之上,纷争之盛,与天启年间比之,如何?”
只一句话,就让孙元化沉默了。
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明眼人都看着呢。
说什么齐心协力?
甭说温体仁、王永光之辈搅风搅雨,就连东林内部都纷争不休。
所谓的齐心协力,不过是他一腔空愿罢了。
左梦庚乘胜追击。
“更何况,叔父为何将朱由检想的那么好?”
听他竟然直呼崇祯名讳,孙元化须发皆张。
“诋毁人皇,岂是为人之道?”
左梦庚凛然无惧,随手甩了一份东西给孙元化。
“这是先前朝堂上的情况,叔父看过再说吧。”
孙元化将信将疑,拿过来一看,登即暴怒。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毕懋康和李邦华不明所以,拿过来一看,也是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左梦庚拿出来的,是朝廷六月份的情报。
当然了,全是荒唐事。
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大学士钱象坤上书崇祯,说新任辅臣温体仁是我老师,所以我不能排在他的前面,恳请陛下转换我俩的班次。
崇祯答应了。
于是,温体仁就这么上位了!
堂堂辅臣,一国中枢,竟然因为师生之谊随意请让……
国事竟不如私谊,滑不滑稽?
如果说这件事还算有礼可依,那么第二个情报就让人吐血了。
兵部尚书梁廷栋会同左佥都御史高弘图、兵科左给事中刘懋核议各省援兵功过。
他们以什么为标准的呢?
以到达京师的时间先后为准。
于是保定巡抚解经传、保定总兵曹鸣雷居首功,而甘肃巡抚梅之焕、总兵杨嘉谟理应问罪。
他喵的,保定在哪儿,甘肃在哪儿?
甭说这个时代了,就算是后世交通那么发达,甘肃的兵也不可能比保定的兵更先到京师啊。
更何况梅之焕这一路并不顺利。
先是甘肃有乱贼,他回师剿匪。随后援兵内部又有人哗变,他再领兵平叛。
来晚了太正常不过。
结果就这么个理由,梅之焕老爷子革职回籍。
两份情报摆在面前,谁看了不冒火?
孙元化还幻想着群臣齐心协力,看看能吗?
左梦庚是注定要好好打消孙元化的念头了。
他再次拿出了一份情报。
“小侄说朱由检该死,自有缘由。”
孙元化都有些麻木了,本能地觉得左梦庚拿出来的东西不是好事,可又抱着万一的念头接过。
可只看了一眼,孙元化禁不住大恸。
“陛下啊,您致万民于何地乎?”
毕懋康和李邦华大惊,忙抢上去拿过情报来看。看过之后,两人的怒火直冲天际。
“此等昏君,不亡焉有天理?”
“中恒果然没有说错,天启也好,崇祯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究竟是什么情报,惹得三位集体破防呢?
这个消息是七月份的。
瑞王朱常浩给崇祯上了一份奏疏。
陛下啊,我就藩已经四年了。可是规定给我的赡田、岁赐,我都没有得到啊。
各省官府、官员都用百姓穷苦为借口,不把我的那份给我。
还请陛下看在祖宗和亲情的份上,别让我挨饿啊!
理由嘛,乍听起来也没错。
可你不能看具体数据,一看的话,保证血压升高。
瑞王索要的东西都包括什么呢?
陕西、河南、山西、四川赡田两万顷租银,这还没完,还有坐派呢。
汉中府、兴安州所属州县本色禄米4000石,陕西西安等七府折色禄米6000石,四川盐课银450两,南直隶苏常二府所属十一州县本色白粮000石……
区区一个藩王,就需要陕西、四川、山西、河南、南直隶五省之地来奉养。
这还只是瑞王,还不是大名鼎鼎的福王、周王、蜀王呢。
大明的宗藩之害,可想而知。
尤其是当此时刻,己巳之变去之未远,京畿饱受涂炭,无数百姓嗷嗷待哺,无数城池摧毁待修,无数田地荒芜抛弃。
光是为了恢复战争创伤,朝廷和百官就已经费尽心力。
这个时候瑞王却上疏索要钱粮……
但凡碰到个正常点的帝王,估计都能把瑞王弄死。
然而我们的崇祯大帝是怎么做的呢?
【帝谓赡田额租粮折等项,有司何得稽悞?所司勒限觧给,仍严查揭参。】
不但要求各衙门必须满足瑞王所请,限时补充到位,还要严查有司官员。
好一个勤政爱民朱由检!!!
左梦庚不去和孙元化辩解什么君君臣臣的大道理,三份情报摆出来,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事实也确实如此。
孙元化竟然哭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完全就像换了一个人。似乎元神出窍,又似乎傻掉了。
“大明两百年江山,不会那么轻易垮掉的。”
孙元化轻轻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谁的。左梦庚更认为,他可能是在说服自己。
要转变一个人的思想,实在是太难了。
尤其是年近五十的孙元化,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都已养成。哪怕在实打实的证据面前,也很难转过这个弯来。
他和侯恂、曹文衡、瞿式耜、张继孟这些人不同。
这些人的背后都关切着许多利益,利之所在,便是他们的选择。
左梦庚能轻易地说服那些人,正是源于这个道理。
他们的利益在皇权那边得不到满足,又在左梦庚这里看到希望,轻而易举便转换了过来。
但孙元化不是那样的人。
他虽然来自于江南,但家族里没有什么田地、产业,自然也就不会被利益左右。
这样的人,除非撞个满头包,被现实打醒,否则的话,是很难掉头的。
看到他,左梦庚就想起了如今阵营内部的大讨论、大争论。
要改造人的思想,何其难也!
不过这一次的打击,也有一定的好处。
那就是孙元化不再动辄训斥左梦庚为反贼了,也能够用平常心的态度去看到左庄这边的一切。
“你有你的道,我也有我的道。在没有结果之前,说什么都没用。我会拭目以待,看看你们到底能做的有多好?我也要再去试一试,看看这个大明到底能不能挽救。”
孙元化说出了心声。
暴雨倾盆的廊前,他迎风而立,好似顽石。
不知道为何,从背后看去,左梦庚感受到的,是一种殉道者的坚决。
这样的一位大才,究竟该如何挽救呢?
他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直到要出征了,他才放下此事,重新回到军事主官的状态。
这一次随孙元化出征,左梦庚准备动用两个团,外加警备旅的一个连。
兵力大约三千一百多人,以参将而论,绝对的齐装满员了。
孙元化在左庄逗留了五日,始终都没有知晓新军到底有多少人。
除了第一师第二团已经开赴东昌府营造新驻地之外,其余的各部都分散在临清各处。
孙元化只以为眼前的这些人,就是东昌协的全部了。
只能说,左梦庚的隐蔽策略搞的好。
第211章 勾心斗角
登州,海阳县。
大圣文武超胜公董大成,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续了一……年。
此时的他,雄踞高堂,志得意满。
如今整个登州府,除了登州城和几个县城,全都成了白莲教的天下。
登莱副将张可大手下一共就三千多兵马,分身乏术,根本无法剿灭遍地烽烟的乱匪。
甚至他敢离开登州城,董大成就敢偷家。
因为朝廷无力剿匪,导致白莲教做大。董大成一路劫掠,如今已经裹挟乱民足足数万人,渐渐开始骄狂起来。
“张可大还不出兵吗?”
董大成留在海阳,只是为了等候消息。
他和李盛明商量好了。
李盛明如今正在攻取招远,而一旦攻下,那么登、莱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断绝。
相信张可大不敢坐视不理。
而只要张可大出兵,他就从栖霞县穿过去,直取登州。
登州一失,张可大即使不被朝廷问罪,区区几千兵马,便是磨也给他磨光了。
不过他的志得意满持续时间并不长,外面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大群人闯了进来。
董大成正与手下饮酒作乐,喝的晕乎乎的,看到来人,立刻陪起了小心。
“皇帝陛下怎么来了?”
他称呼为陛下的人,正是登莱白莲教头目李盛明。
自从起事后,李盛明就自称灵宝皇帝,并且对董大成等人大肆封官许愿。
以往听到属下称呼自己陛下,李盛明便熏熏然,万分高兴。
然而今日,他却面皮一紫,颇不自然。
从他身后传来一阵娇滴滴的笑声,紧接着转出一个美的如同天仙般的人来。
正是徐雅晴。
“哟哟哟,真是想不到,李师兄志存高远,可敬可佩呢。”
李盛明当初就是徐鸿儒的弟子,徐鸿儒事败后,李盛明逃到登州境内的垛山道观里隐藏了起来。
这一次白莲教趁后金攻伐京畿之际,祸乱山东,李盛明便做了登莱一路的头领。
这个称帝,纯粹是他膨胀了。
李盛明原本想着打下登莱,巩固势力之后,即便自己称帝,其余白莲首领也无可奈何。
不曾料想,登州都还未打下,徐雅晴却来了,还当场听了个正着。
“圣姑有所误会,都是这帮不争气的家伙,喝了点猫尿胡乱叫的,当不得真。”
董大成的酒意早就被吓醒了,赶紧迎了徐雅晴上座。
一众头领正襟危坐,虽然平素各个号称是好汉,但是在娇滴滴的徐雅晴面前,全都噤若寒蝉。
“当初起事之际,便命你等好好筹划。如今过去了数月,却还未拿下登州,难道等官军过来,灭了你等才罢休?”
众首领被训的抬不起头,但也不得不抗辩。
“圣姑有所不知,那张可大和缩头乌龟似的,就守着他的登州城。咱们没有攻城家伙事,儿郎们也不熟战阵,根本不是官军对手啊!”
李盛明觉得自己很冤。
他很卖力了。
可登州各地的官员、士绅全都拼命守城,以白莲教这样的乌合之众,只要城内人心不散,根本就不可能攻的下来。
董大成也道:“不是说官军都去了山西嘛,咱们这不会有人来。不如我等安心整军,练出一支强兵来,打下登州才更有把握。”
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是不想打登州。
官军据守城市,对付他们这些乱匪,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就能大量杀伤。
起事至今已有数月,白莲乱匪到处劫掠,着实聚集了不少财富。加上知晓官军不回来,这些首领们都已经生出懈怠之心。
徐雅晴火冒三丈,喝道:“你等可知,那左梦庚已回山东?不出旬月,他必统兵杀来。不攻占登莱,夺取火器军资,你等皆要死无葬身之地。”
奈何其他首领根本就没有和左梦庚交过手,并不知道左梦庚的厉害,对徐雅晴的话也是左耳听、右耳冒。
看到这一幕,徐雅晴的眼神不免微妙起来。
登州白莲教,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想想也是,以前大家都尊奉她的号令,那是因为有徐鸿儒的名份在。而且她手段高超,令人畏惧。
但起事以来,各地白莲教都裹挟了大量乱民,少则几千,多则数万。
手头有了力量,这些首领们又岂会在乎她一个光杆司令?
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东昌府的那场大败。
一想到后营火枪齐发、枪炮轰鸣的场景,徐雅晴就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心底的恐惧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
最近这些时日,她一直都在做噩梦。
梦里后营的恐怖和左梦庚的话来回翻滚,仿佛她真的会被乱马踩死一般。
只要想到左梦庚随时都会杀来,徐雅晴立刻坚定了念头。
“无论如何,都不能困守此地。传我号令,全军北上,先攻莱阳,再攻莱西。十日之内,必须拿下招远,不信他张可大不出来决战。”
底下众首领面面相觑,可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散去收拢军伍。
“圣姑,李孟明、董大成心怀不轨。咱们留在此处,只怕……”
登州城的那个侍女依旧留在徐雅晴身边,不无担心地道。
徐雅晴呵呵冷笑,胸有成竹。
“他们就算有狼子野心,暂时也不敢发动。只要攻下莱阳、莱西、招远三县,他们就翻不出风浪来。”
徐雅晴在东昌府丢了自己的人马,便一路东逃。
本来是打算督促登州白莲教部速战速决,既然发现李孟明、董大成等人心怀二意,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和她父亲徐鸿儒比,最缺的东西就是威望。
要想让下面的人都对她俯首帖耳,最好的办法就是取得战绩。
李孟明、董大成折腾了好几个月,最重要的莱阳、莱西、招远三县一个都没有打下来,相信底下的人也会对他们不满。
如果在徐雅晴的主持下攻取了这三县,那么将会有大批教徒聚拢到她的麾下。
届时她不但重新拥有了本钱,也可以清洗异己。
“告诉薛际,注意李孟明、董大成的动静。他们要是敢不听从号令,那就格杀勿论。”
侍女去传令了,大帐里只剩下徐雅晴一个人的时候,她才露出疲态。
有一个担忧,徐雅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就算攻占了登州全境,一旦左梦庚杀来,真的就能抵挡吗?
那样的火器,简直就是神仙的的手段。
另一边的帐篷里,董大成凑到李孟明身边。
“陛下,咱们真要听她一个娘们的?读书人说那叫啥……啥母鸡撕扯,不成体统啊。本来咱们在这儿逍遥快活,她一来就让咱们打仗,底下的兄弟们该有怨言了。”
李孟明的脸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晦暗难明。
“无论如何,她都是本教圣女。教内的兄弟,还有不少人信服她。倘若咱们一着不慎,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董大成急坏了。
他和李孟明不同。
李孟明本就是徐鸿儒的弟子,天然上对徐雅晴就有所畏惧。
而他则是登州本地人,一直到入教后才偶尔见过几次徐雅晴,对这位白莲圣姑当然没有多少敬畏。
原本想着李孟明做了皇帝,自己怎么也能做个国公、宰相啥的。说不得,异姓王也不是不行。
可如今李孟明头顶上又来了个徐雅晴,他还有封侯拜相的希望吗?
“那咱们就拱手把大好基业都送给她啦?”
李孟明呵呵笑起,内藏奸诈。
“急啥?她不是要打莱阳嘛,那就让她去打。你是莱阳本地人,知晓那县城咋回事。是咱们能打下来的吗?等打不下来,兄弟们死的多了,哼哼……”
李孟明打的主意,竟然和徐雅晴有异曲同工之妙。
徐雅晴是打算借助战绩收拢人心,夺取李孟明的麾下。
而李孟明的想法则是,一旦战事不遂,损失惨重,徐雅晴必定尽失人心。
到了那个时候,还有多少人会听她的?
就是在这么微妙的气氛下,盘踞在海阳县的数万白莲大军开始北上,杀向了莱阳县。
第212章 接收
要出征了。
徐若琳帮左梦庚收拾行装,弄着弄着,眼眶突然红了。
左梦庚十分紧张。
“怎么了?”
徐若琳缓缓坐下,但抬着头,始终看着眼前人。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以往读诗,不过一声轻叹。今日方知,此心牵挂之煎熬。”
左梦庚这才明白过来,不禁苦笑。
“我的姐姐诶,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这次出征,没什么危险,就和旅行差不多。”
徐若琳只当他哄自己。
“瞎说,沙场上刀枪无眼。你……你可要小心些,莫要……”
当你远行时,有人牵挂,这种感觉真的很窝心。
左梦庚也没有再解释,只是轻声道:“等我回来。”
徐若琳再忍耐不得,猛地保住了他的脑袋,主动奉上了樱唇。
这一吻,差点地老天荒。
直到吻的左梦庚嘴唇都疼了,女孩才松手。
左梦庚摸了一把她的秀发,转身走了出去。
军营内,三千余士兵早已整装完毕,当左梦庚出现后,全军开拔。
这一次出征的气氛,和以往截然不同。
祸乱山东的白莲教匪,让朝廷上下无比头疼。但是在新军的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左梦庚对徐若琳说,这是一次旅行,其实并没有说错。
孙元化也在出发的队伍里,看着四人一排,队列整齐的人马迤逦向前,他的内心深处,再起波澜。
这等军伍,朝廷从所未有。
即使他在辽东见识的关宁强军,与之相比都天差地远。
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只看一个行军队列,就能看出一支军队的强大与否。
这几天孙元化一直都在纠结,究竟要不要把这里的一切告知给朝廷。
不告知的话,身为大明臣子,等于是欺瞒圣君,庇护谋逆,和造反有何区别?
可要是告发的话,朝廷雷霆之下,不但左梦庚要倒霉,那么多认识的朋友也必然身死族灭。
尤其是敬仰的老师徐光启也会被牵连在内,更是会血流成河。
不过今天见到了“东昌协”的威武,孙元化的念想立刻灰飞烟灭。
这等强军,需要多少朝廷兵马方能平灭?
要是惹急了左梦庚,选择和白莲教、山西乱匪合流,则北方大地立刻沦陷,再无宁日。
讽刺不?
看到有人谋反而不敢告发的原因,竟然是怕朝廷打不过。
这种心态之下,孙元化只能无奈地选择视而不见了。
得过且过,坐看后事如何吧。
左梦庚不知道的是,孙元化有此想法,其实也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因为这个登莱巡抚,孙元化并不想当。
朝廷任命下来时,他就提出过请辞。用的借口也很简单,身体不好。
而在奏疏里,孙元化也把登莱的问题详细阐述。
奈何崇祯不许,孙元化只能走马上任。
大军出征,情报立刻源源不断送来。
当晚在高唐歇宿时,左梦庚召开了第一次作战会议。
孙元化作为登莱巡抚,旁听了会议。
这也是左梦庚有意而为,要让他实地感受下新军的不同。
“这一次,我们走禹城,顺土河到青城,经乐安到登莱。预计需要五天左右。沿途各地,遇到白莲逆匪,就地清剿。”
各军官接到命令,立刻在地图上标示出来。
山东的地图,在后营北上京畿前后,一直没有停止过测绘,如今已经完成大半,算是新军掌握的较为完整的区域地图。
孙元化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发现根本就看不懂。
不过他对左梦庚的行军线路提出了质疑。
“我们可以先去济南,解省城之围更好。”
左梦庚摇摇头,给他通报了一个情况。
“接到情报,匪首李孟明所部三万余人,已经在围攻莱阳。莱阳如今县令空缺,只有一个县丞带着乡绅在守城。再耽搁下去,莱阳必破。莱阳一失,莱西、招远、黄县全都难存。登、莱二州联系一断,登州便成孤城,自身难保。”
孙元化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这个巡抚还没上任呢,登州府居然就要丢了。
他本来是出于好心,觉着借用了山东的兵马,不如先去解济南府的危急,算是还山东巡抚沈珣的人情。
可现在没办法了,老家都要没了,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第二天中午,大军赶到禹城。
这里先前被白莲教攻破过,不过听说东昌府的明军来了,白莲教徒逃之夭夭。
左梦庚召集了一些人议事。
“这次将你们带出来,就是让你们锻炼行政能力的。从禹城开始,由你们接收。我会给你们每人留下一百名士兵,你们的任务就是,确保收复的县城平稳。同时借机掌握当地人口黄册、土地民情、贫富区分、矿产水文,明白吗?”
新军这一次出征,不同之处就是带来了二十多名行政人员。
这些人都是从左庄和各个工厂抽调出来的。
此前这些人已经接受了李邦华初步的行政培训,最起码懂得了掌控一地需要注意的东西。
古代在地方做官的难度其实不高,只需掌握两样东西就行。
一个是黄册,一个是收税。
县令的命令能不能出县城都不一定,毕竟皇权不下乡嘛。
黄册就是人口,收税就是钱粮。
这两样做好了,按照朝廷的标准,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好官了。
如果按照左梦庚的标准,这些人当然不够主政地方的。但这一次又不是真的占领地盘,只是借助剿匪的机会了解各地实情,也就无所谓了。
“你们保证各地县城平安,等朝廷的命官到了之后,就可以撤出。”
现在还不到新军攻城略地的时候,左梦庚并不想刺激朝廷的神经。但趁着朝廷新任命的地方官未到之时,维持地方治安,这总没问题吧?
基本上被白莲乱匪攻破的县城,当官的不是被杀了,就是跑路了。
新军收复之后,当地也是无人做主,乱糟糟的,正好可以给这些行政人员练手。
“尹荣康,你负责禹城。”
左梦庚开始点将。
尹荣康也是当初那批读书人之一,后来在陈芷手下,协助管理左庄。能力都被左梦庚看在眼里,勤恳踏实,很善于调解纠纷,因此这次被带出来培养。
尹荣康高兴不已,连忙接令。
他原本就是个秀才,家破人亡后到处流浪。甭说功名利禄了,连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呢。
没想到现如今都能管理一县之地了。
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左梦庚既然做此安排,只怕将来未尝不能成为现实。
看着留给自己的一百多名新军士兵,尹荣康胆气十足。
“走,先去清点黄册,然后惩处作奸犯科的宵小之徒。”
新军就以这样的模式行军作战。
到青城县时,盘踞此地的乱匪并没有跑。看到官军,立刻关了城门准备死守。
左梦庚了解后才知道,这里的乱匪居然不是白莲教的,而是附近山里的惯匪。
白莲教作乱的时候,他们就跟着摇旗呐喊。后来白莲教去攻打别的地方,这伙人就留了下来,在县城里胡作非为,鱼肉百姓。
对于这样的人,左梦庚一点好感都欠奉,直接下令攻城。
大军把四个城门一堵,也不分主次,直接围攻。
孙元化本来还觉着左梦庚这么做有些轻敌,可是看到新军士兵在城下一百步外就将城头准备放箭的乱匪打死,他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些时日,他一直心情乱糟糟的,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新军的武器有何不同。
百步之外就能精准杀敌的火铳……
孙元化不禁又对自己按捺住告发的想法感到庆幸。
“叔父请看,此乃我新军火枪。”
左梦庚从一个士兵手里拿过火枪,交给孙元化欣赏。
至于攻城战……
好吧,新军已经进城了。
打下青城县城,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盘踞在城内的五百多乱匪,全部消灭,连俘虏都没要。
反正看看城内的惨状就知道,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城外。
孙元化却看着新军火枪久久无法平静。
尤其是在见了左梦庚给他演示之后,他愈发地觉着,大明王朝似乎真的渐行渐远了。
第213章 抢人才
登州,莱阳。
盛夏的骄阳下,烽火直冲天际。
数不清的乱民呼喊着他们自己也听不懂的噪音,举着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抬着简易的长梯冲向城墙。
护城河早已被填平,用了数不尽的泥土,还有数不尽的死尸。
守城的已经麻木了,攻城的也麻木了。
谁也不曾想到,小小的一座莱阳,如今竟然成为了登州的焦点。
徐雅晴伫立在高岗上,满怀期待地看着乱军再次扑向城墙。数十架长梯竖起,开始有人往上攀爬。
俄而,城上有人探出头来,一块块西瓜大小的石头当头砸下,让攻城的人惨叫着跌落。
可扔石头的人也被城下的弓箭手射死,跟着摔落下来。
不大一会儿,城头上突然冒出一股股浓烟,紧接着冲锋的乱军当中就出现了好几条肉眼可见的空白。
本来往前冲的乱军立刻大呼小叫地退了回来,一波攻城战便平静了下来。
“废物,全都是废物。这么一座小小的县城,连个县令都没有,居然攻了五天都没有攻下来。”
面对她的斥责,李孟明脸色难看。
“圣姑,我军新成,未经训练,就攻坚城,自然难以胜任。以我之见,咱们不如舍了莱阳,一路往东攻打。我已打听好了,东面福山、乳山、宁海州毫无守备,旦夕可下。待咱们队伍再壮大一些,重新打回来便是。”
徐雅晴脸色铁青,喝道:“左梦庚的大军已经进了青州府,不日就要冲过来。再往东去,要被他赶到大海里吗?”
董大成不以为意。
“属下已经打听过来了,这伙过来的官军不过三千来人。即使和张可大合兵一处,也不过八千有余。咱们数万人马,真就怕了他?”
徐雅晴嗤之以鼻。
“真以为你们这些土鸡瓦狗,能当官军一击?”
几位首领被骂的气愤难平,但显然都对徐雅晴的话不以为然。加上这几日各部损失破重,怨气已经在他们的心底形成。
徐雅晴看在眼中,表面倨傲,内心却喟叹不已。
自从父亲死后,这白莲教就是一盘散沙了。
这一次苦心策划,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
正悲苦间,侍女凑过来,低声道:“圣姑,那人醒了。”
徐雅晴精神一震,也不管各路首领,直奔后帐去了。
见她走了,首领们全都乐的轻松,赶紧示意鸣金收兵。
今日的莱阳,难道迎来了平静。
徐雅晴一路回到自己的帅帐,就见那个在东昌府救的人此时已经坐起。
此人颇为雄壮,近前看了,竟如同恶虎一般。便是行走江湖,怕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你醒了?”
那人看过来,眼神里满是冷漠。
“是圣姑救了我?”
徐雅晴走到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傲然道:“本圣姑正用人之际,见你也算是个英勇的,便大发善心带了回来。你可要知道,你这条命是我救的。从今以后,要好好报答,知道吗?”
那人却冷然一笑,语气讥讽。
“报答什么?跟着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过家家吗?”
徐雅晴背后的侍女闻言大怒,斥道:“混账,你说什么?”
那人笑声反而更大。
“你们这些装神弄鬼的,不可能成事的。趁早死了心,好好地做你们的地老鼠吧。”
徐雅晴拦住了要出手的侍女,尖酸刻薄地道:“既然觉着我圣教成不了事,为何用混进来?”
见那人冷着脸不说话,徐雅晴的眼神眯了起来。
“你和左梦庚什么关系?”
这个名字一出现,那人立刻如恶虎附身,整个人都弥漫着血煞之气。
“那是爷爷的私事,与你何干?怎么着,想把爷爷交给左梦庚,换取活命机会?”
徐雅晴吃吃笑着,声音又复娇媚。
“你和左梦庚有仇,对吗?恰好,我圣教也和他有仇。不如……我们合作,如何?”
那人却无动于衷。
“就凭你们这些地老鼠也想对付左梦庚?哼哼,他那火铳兵,还真以为你们能刀枪不入吗?”
徐雅晴也怒了,骂道:“你个腌臜泼才,难道你便能报得了仇吗?光靠你一人之力,你连左梦庚的身边都近不得。”
那人却尖酸的很。
“你们这些地老鼠也不行。那左梦庚势力已成,要想对付他,必定要有大军才成。”
徐雅晴愈发觉得此人有意思,诱惑道:“本圣姑如今麾下有大军数万,只要你忠心于我,便封你为上将军,助你报仇如何?”
那人哈哈狂笑。
“数万大军?都是东昌府的那些货色吗?”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徐雅晴也不禁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身子一晃,扑到那人面前,劈掌就朝对方的喉咙斩去。
那人坐在床上,横臂一架,弹开了她的手掌,随即拳化虎爪,反抓了了回来。
徐雅晴有些大意,没想到此人的功夫那么俊,竟然被他扣住了自己的喉咙。
不过那人却闷哼一声,手指没敢发力。
原来徐雅晴的另一只手上不知何时持了一柄匕首,已经顶在了此人的肋下。
匕首的锋刃上蓝汪汪的,显然粹了剧毒。
“哼,果然最毒莫过妇人心。”
徐雅晴不以为忤,笑声更加妖媚,脑袋一扭,脱离了此人的手指,同时也收回了匕首。
“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
新军进军的速度很快,当晚就出现在了临淄城下。
临淄城里的白莲教匪连点反应都没有,就被新军攻入城中,只得奔出城去,向南奔逃。
左梦庚有意锻炼新军的能力,命令第三团连夜追击。
第二天早上,第三团传回来讯息,已经将残余的白莲教匪困在了淄川县附近的一个镇子上。
“叔父,咱们过去看看?”
孙元化这一路行来,就和做梦一样。
山东上下束手无策的白莲匪患,在左梦庚这里,却好似扬汤沸雪,刀切豆腐,一路行军一路剿灭,没有一股乱匪是新军的一合之敌。
孙元化将新军与明军作对比,悲哀地发现,明军不如之处,竟数不胜数。
见识的越多,心态也就越平衡了。
“那便走吧。”
留下第一团扫荡临淄周围,左梦庚、孙元化等人在警卫连的护卫下,来到了淄川。
和临淄不同,淄川县城并没有丢。但周围的乡下已经被白莲教祸害的不轻,所到之处,只看到田地荒芜,村庄毁灭。
路上偶尔还有腐烂掉的死尸,弄不好会成为瘟疫的源头。
左梦庚让随军的大夫将见到的尸体都掩埋了,能避免一分瘟疫的爆发都是好事。
下午时分,他们赶到地方,才发现白莲教被困住的镇子,位于东西两侧的山脉包夹之中。除此之外,镇外南侧还有一条横向的小山,与东侧的山脉形成了一道极窄的口子。
第三团第七营已经堵住了这个口子和南侧的山坡,让镇子里的白莲教匪无处可逃。
左梦庚站在高处,用望远镜观察镇子里的情况,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这镇子是矿区吗?”
他看到镇子内外到处都是被挖掘的坑洞,而且镇子里面还到处耸立着冶炼的炉子。
三团政委娄甫已经了解过情况,汇报道:“参座,这里叫颜神镇,据说整个镇子都是以瓷器、料货为主要营生。”
左梦庚一听就知道了。
大名鼎鼎的颜神镇嘛,明清时期北方的玻璃产地。
没想到一路剿匪,居然跑到了这里来。
不过一想到那么多技艺纯熟的玻璃工匠,左梦庚就不免怦然心动起来。
“传令下去,进攻的时候务必小心,千万不要伤了平民。还有将镇子上的工匠都找出来,务必要保护好。”
如今临清的玻璃行业发展突飞猛进,最缺的就是技艺纯熟的匠人。
既然这一次得来全不费功夫,左梦庚当然不打算放过。
第214章 颜神镇
攻打颜神镇的过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虽说颜神镇的围墙建造的十分坚固,可是在新军的枪炮面前,完全抵挡不住。
当新军用炸药炸开了城门和围墙后,里面的白莲教匪大乱,四处奔逃。
新军攻入镇中,开始清剿余孽。
负隅顽抗的白莲教匪大肆放火,意图趁乱突围。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被新军四面合围,步步蚕食,最终全都消灭于镇内的炉神庙中。
“参座,我们发现了镇内还活着的人。”
左梦庚陪同孙元化走进了颜神镇,也见到了还活着的人。
都是一些男人,本来被白莲教匪关在了一处堂屋之中,还没来得及杀。
至于女人,早已被祸害殆尽了。
这些人被新军士兵放出来后,看着被毁的差不多的家园,嚎啕大哭。
“把在这里缴获的财宝,核算之后,发给他们吧。要不然的话,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恐怕没法活了。”
孙元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生悲凉。
左梦庚点点头,吩咐下面的人去做了。
或许是身逢乱世,各种各样的灾难之下,人的承受能力也变得格外的强。
这些还幸存的人在好好地哭过一阵后,就冷静了下来。
左梦庚大概数了数,还有三百来人。
不过很奇怪的是,新军解救了他们不说,还将原本属于他们的财富还给了他们。但这些人面对左梦庚时,全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难不成这些人都是受虐狂?
“各位乡亲,可是我部官兵有不妥之处?本将便在这里,你们如实说来。倘若有人违反军纪,祸害百姓,本将定不轻饶。”
那些人全都低着头,不吭声。
“难道你们也是白莲妖孽?”
左梦庚决定诈一下。
果然,一听到他开始安罪名,那些百姓全都沸腾了。
“将军莫要胡说,俺们可都是良民。”
“俺们世世代代都生在这颜神镇,官府里也是有名册的。”
“军爷想要砍了俺们的脑袋请功吗?”
左梦庚任凭人群鼎沸,过了一阵,稍微安静了些,他才问道:“既然你们都是良民百姓,我军解救你等,为何冷言相向?”
人群里一个半大老头哼道:“和你们这些临清人没啥好说的。”
左梦庚愕然,心说这怎么还带地域仇视的?
“我们临清人咋了?可是我们临清人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说起这个,这些百姓竟比家破人亡还要悲愤。
“要不是你们临清人,俺们颜神镇怎会没有了活路?”
一个年轻人愤愤不平,也顾不得杀头之祸,大声嚷嚷起来。
左梦庚原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可仔细问过了才发现,原来临清和颜神镇之间还真的有怨。
根源就在他创建的福耀集团。
颜神镇本来是大明最大的玻璃制品生产基地,靠这个行当繁荣了许多年。
但颜神镇的玻璃产业明显走偏了,只追求华丽色彩,产出也多以玩物、饰品为主。
左梦庚筹建了福耀集团,使得玻璃开始进入实用领域,并且很快行销天下。
即使是玩物和饰品,颜神镇的产品质量也没法和透明玻璃竞争。
从去年开始,颜神镇的东西就卖不出去了。
许多人以此为生,东西卖不掉就赚不到钱,就要饿肚子。
正因为如此,才因为福耀集团而对临清十分仇视。
了解了情况,左梦庚不禁哭笑不得。
没想到自己虽然从未来过颜神镇,却将这个玻璃主产地给逼的快要破产了。
但是他并无任何愧疚心里。
“各位可曾见过福耀集团出产的玻璃?哦,对了,你们叫料货。”
那些百姓们不说话,但有几个人轻轻点头,同时面露艳羡之色。
左梦庚对那个领头的拱手。
“这位老哥,还未请教怎么称呼?”
“小的是颜神镇炉行的中人徐应元。”
左梦庚早就注意到了此人。
“徐老哥在大家伙当中,很有威信啊。”
徐应元对这个恭维颇为受用。
“不过是小的处事公道,心里念着大家伙不易,所以大家伙都给几分薄面。”
左梦庚并不知道,这个徐应元并非只是有威信那么简单,他甚至可以算是颜神镇炉行的领袖之一。
颜神镇炉匠们供奉的炉神庙,就是他主持修建的。
左梦庚自有话说。
“徐老哥见过我临清福耀集团出产的玻璃制品,觉着如何?”
徐应元有点摸不清这个年轻将军的态度。
但事关本行,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了。
“临清所产料货,不过占了清澈之便利。除此之外,手艺上颇不如我颜神镇所产。”
左梦庚爽朗一笑,问道:“那颜神镇这里,可能烧制出透彻之玻璃来?”
一众匠人纷纷摇头。
之前声音颇大的那个年轻人道:“俺们匠户,靠的就是手艺。料货清澈了,却也不能做成俺们那样的好货。”
“你是……”
年轻人回道:“小的颜神镇房宗义。”
左梦庚点点头,正面回应道:“你说临清的玻璃除了透澈之外没有大用,这是荒谬之言。恰恰因为玻璃变得清澈了,才能广泛应用。你们颜神镇的玻璃,除了能够赏玩,还有何用?”
房宗义年轻气盛,而且见这年轻将军脾气似乎很好,也稍微放开了些。
“那请教将军,临清的透澈料货,又有何用?”
左梦庚随手将望远镜扔过去,道:“你看看,此物算不算有用?”
房宗义将信将疑拿起来,照着左梦庚指点的方法一试,登时大惊。
“这……这……这……”
一张本来古铜色的脸,愣是接连转换了数十种色彩。
其他匠人大奇,也纷纷试了一次,同样也被镇住了。
徐应元失魂落魄,再无傲气。
“此物竟能视千里之外如在眼前……”
左梦庚拿回望远镜,道:“现在你等可知,为何颜神镇会没落了吧?谁都不是傻子,福耀集团更加实用的玻璃一出来,便将你们的东西比了下去。这不是福耀集团逼得你们没饭吃,而是买家抛弃了你们。”
一席话说的工匠们全都抬不起头来,但内心深处,却更加的绝望。
原本他们对自己的手艺是无比自豪的,觉得临清的玻璃不过是取巧之道。假以时日,颜神镇定能扳回局面。
可左梦庚用实打实的例子,彻底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一个能做的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玩物,而另一个能做的却是非常有用的工具。
市场会如何选择,根本没有悬念。
可是一想到从此以后,生计断绝,衣食无着,这些工匠们不禁大恸。
本来家破人亡,已经惨绝人寰。现在这世间,竟连他们最后的一点活路都给吗?
“颜神镇已经毁了。”
左梦庚一句话,更是让工匠们痛不欲生。
可他们都知道,左梦庚并没有说错。
从前的颜神镇,起码有上万人。可是经过白莲教的杀戮和劫掠,如今就剩下几百个工匠了。
而只有这些工匠,是没办法重建颜神镇的。
他们没有资本。
有资本的富户都被白莲教杀光了。
“即便颜神镇重回旧日,可你们烧制的玻璃没有任何竞争优势,还是没法挣钱。”
左梦庚就是要将这些人的希望全都扼杀了。
孙元化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左梦庚的所作所为。
他发觉这个少年行事惯会以势逼人,一定要把人都逼到了死角,然后才从容出手。
他扪心自问,如果将他换作这群工匠,能摆脱吗?
显然不能。
“颜神镇虽然没了,但是你们的手艺,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不但是你们吃饭的家伙,也是重要的瑰宝。我想请各位去临清,加入福耀集团,不知你们可否愿意?”
悲戚中的工匠们回过神来,显然没有想到事情转折到了这里。
徐应元疑惑不解。
“将军您……”
左梦庚自报身份。
“各位所知的福耀集团,其实鄙人就是东家。”
工匠们一片哗然,浑然没想到将颜神镇逼入绝境的福耀集团,老板居然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将军。
第215章 声东击西
“鄙人不但是福耀集团的东家,便是你们看到的这透澈的玻璃,也是鄙人弄出来的。”
工匠们嘈杂一片,久久无法平息。
实在是左梦庚所说的东西,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匠人没有任何取巧的地方,只能一步步由生手不断磨砺技艺,才能成为熟练的匠人。
可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难道还会亲自做匠人的活计?
徐应元强按捺住激动,急急问道:“敢问将军,这透澈的料货烧制有何技巧吗?”
他倒是忘记了窥人隐私的后果,实在是身为匠人,看到透明玻璃起了学习的冲动。
左梦庚却没有瞒他。
“烧制的手法和你们没有多大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炉温。你们用的炉子,炉温不足以将物料彻底融化,自然也就烧制不出透彻的玻璃来。”
多简单的原理啊!
可工匠们听过之后,全都露出苦笑。
提升炉温一事,千百年来不知道多少人做过,却不曾有人做到。
得知是这个缘由,工匠们对于颜神镇的没落也无话可说了。
“福耀集团那边如今非常缺少熟练的工匠,你们愿意加入的话,只要评定了等级,每月都有钱粮。即便是毫无技艺之人,每月钱粮也足有七钱。而且福耀集团包吃包住,又能节省一笔开支。”
工匠们面面相觑,没想到左梦庚提出了招揽。
条件嘛,只能说不错。
每月七钱的工钱,在这些工匠们看来,有些偏少。
只因为在颜神镇,他们都是自己开炉自己营生,赚的多时那是非常可观的。
可左梦庚说的也没错,颜神镇已经毁了,回不到过去的荣光了。
即使他们努力重建,做出来的料货也比不过福耀集团,肯定还是会被挤出市场。
房宗义开口问道:“将军,要是有技艺的话,工钱会多吗?”
果然有人上道。
“福耀集团实行的是技术薪资制,技术越好的人,工钱越多。普通工匠七钱,初级工匠一两三,中级工匠三两,而高级工匠五两。如果谁能够做到大匠师,不需要亲自劳作,只需掌管部门和教导徒弟,每月工钱十两银子。”
此言一出,工匠们纷纷哗然,不少人的眼睛都红了。
别说什么大匠师、高级工匠了,即使是初级工匠的工钱都足以令他们心动了。
往日里他们赚的多时是很多,可也有赚的少的时候啊。
再说了,自己开炉固然自由,可也要自己负责售卖,劳神劳力,还经常被奸商压价。
算一算,哪有福耀集团里做工轻松?
这么一想,不少人立刻就坐不住了,纷纷表示想去。
徐应元看到这一幕,喟然一叹,无可奈何。
他是不太想去福耀集团的。
因为他不是工匠,他是中人。说白了,就是中间商。
福耀集团给的待遇再好,也轮不到他啊。
他更清楚,颜神镇从今日起,彻底散了。
他不是不想挣扎一下,可是看看周围荷枪实弹的士兵,他明智的放弃了。
这些年跑南走北,让徐应元比许多人都明白一个事实。
拳头大的才有道理。
左梦庚明摆着就是打算吞并了颜神镇这批技艺纯熟的工匠,这个时候谁跟他作对,他是会下毒手的。
一想到多年打拼尽皆落空,徐应元怅然若失,萧索落寞。
“将军,鄙人不是工匠,可否自谋生路?”
左梦庚却没放过他。
“徐先生不是中人吗?颜神镇的诸位都十分信服你,说明你的为人、能力值得信赖。福耀集团的产品也是需要对外销售的,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徐应元一愣,没想到自己也有用武之地。
刹那间,动力又回来了。
“将军,鄙人……鄙人也有用处?”
左梦庚哈哈一笑。
“这个天下就没有无用之处,只有用错之人。”
说话间,他的目光还瞥向了孙元化,弄的这位巡抚大人一愣一愣的。
左梦庚的趁火打劫十分顺利。
颜神镇被白莲教破坏殆尽,还活着的人也无力重建,重新寻找出路是必然。
都是玩了一辈子玻璃的人,除了这个,这些工匠们也干不了别的。
因此福耀集团的招募,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左梦庚立刻派了一个连队的士兵,护送这些人返回临清。
接下来的重点,就是要对付各路白莲教了。
“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目前白莲教分成了三股。一股是登莱的李孟明、董大成部,徐雅晴也在这儿……”
左梦庚此时已经得到了徐雅晴的情报,只能说情报部门和侦察兵给力。
“还有一股是兖州府的郭云彪部,目前正在争夺东平水域,一时片刻分不出胜负。还有一股,就是流窜于青州府、济南府的慕容财部,这股白莲教最弱,而且多是由山贼、流匪组成,内部不和。我的意见是,先打登莱,然后回过头来再收拾郭云彪和慕容财。”
左梦庚的手在山东地图上画了一个圈,意图十分明显。
就是要将白莲教往南赶,赶去沂蒙山区。
待到了山里,那就慢慢剿匪,趁机拿下沂蒙地区。
山东其他的地方人多眼杂,不好搞事。唯独沂蒙山区里荒芜偏僻,人迹稀少,可以作为新军的秘密基地。
这个计划,只有新军的高层知道,孙元化毫无察觉。
不过左梦庚打算先解登莱之危,还是让他很满意的。
“莱阳已经被困十余日,危在旦夕。你部宜速速发兵,不能再迟缓了。”
左梦庚点点头,示意听到。然后看向各位军官,问道:“此战,我们的目标是什么?”
白小七琢磨了一番,道:“要是解莱阳之围很容易,咱们大张旗鼓地行军过去,乱匪肯定会撤走。但那样的话,这么一大股乱匪必定会祸害其他的地方,登莱安定之日不知何时。”
左荣也道:“必须要消灭这股白莲教,最起码要将其击溃,使其不能成气候。”
这个时代剿匪便是如此。
大股的乱匪只要被打散了,那么残余力量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地主武装消灭。
第一旅政委易国政道:“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就得想办法瞒过白莲教的耳目,完成突袭。”
这一次出征,大家明显感觉到了限制。
之前在京畿,哪怕鞑子在各地遍布眼线,大家都如鱼得水。
可这次从临清出发开始,新军的侦察兵就和白莲教的探子斗了无数回。
战损比嘛……
0:107。
白莲教探子的手法实在是太拙劣了,完全不是新军侦察兵的对手。
可即使如此,给大家的感觉就是,白莲教的探子杀也杀不完、抓也抓不完。
实在是山东作为白莲教最猖獗的地方,经营了那么多年,早已根深蒂固。
到底该怎么避过白莲教的耳目,完成突袭呢?
第一团政委宁为平倒是想到了一个策略。
“目前我军在临淄一线,登莱的白莲教匪估计还无法判断我军的意图。因为我们既可以东进登莱,同样也可以南下打慕容财。不如我们玩一招声东击西,大张旗鼓南下,装作要打慕容财,然后在沂山附近连夜行军,顺汶水东进,穿平度州,直扑莱阳。我算过路程,倘若我们急行军的话,两日后的上午,一定能够杀到莱阳城下。”
众将立刻扑到地图上研究起来。
“利用夜晚行军,这个办法好。晚上白莲教徒的监视能力大为不足,是我军活动的好时机。”
第三团团长黄三虎比较认可这个办法。
这个时代的人,不可避免的麻烦就是夜盲症。白莲教的探子也是如此,晚上的活动能力大幅下降。
左梦庚充分发挥民主精神,问道:“其他人的意见呢?”
左荣举手。
“我没意见。”
黄宗羲举手。
“我赞同。”
看着几乎所有人都举手了,左梦庚便道:“那好,就按照宁政委的策略执行。宁为平,你负责拟定进军方略,全军都听你的指挥。我的要求就一个,在我军抵达莱阳城之前,不能让白莲教匪反应过来。”
宁为平大为振奋,知道这是培养自己呢。
“是。”
第216章 神兵天降
莱阳。
原本青灰色的城墙,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赤红色。
那是无数人血沾染的结果。
白莲教匪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仿佛无穷无尽。
城头上的防守也竭尽了全力。
整座县城里,所有人都参与到了防守战当中,无论男女老幼。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被白莲教破城意味着什么。
石头扔完了,就拆了屋子,用砖瓦投掷;金汁没有了,就把木头裹了火油往下扔。
白莲教匪一次次冲上城头,又一次次被打下去,然后再冲上来,又被打下去。
从空中俯瞰下来,莱阳县城就仿佛巨浪中的礁石,看起来风雨飘摇,但始终屹立不倒。
谁能想到,一座小小的县城竟然坚持了十三天之久?
不过到了今日,守城的力量也到了极限。
一个年近三十的书生手里抓着文士剑,不停奔走呼喝,让所有人都打起精神,坚持再坚持。
一旦有哪里被突破了,他又带着身边的人赶过去增援。
趁着城头陷入苦战的时候,乱匪推着一些全新打制的木车凑近了些。
不一会儿,一颗颗数十斤重的大石就被抛上城墙,连砸带滚,碾出一片血流。
那文士看在眼里,大怒不已,奔到火炮旁边,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开炮?”
守军忙用火炮轰击那些投石机,很快毁掉了好几架。
可火炮的装填速度没法和投石机相比,眼瞅着飞舞的石块横扫城头,文士急了,亲自上前操炮。
“轰……”
炮弹是飞出去了,可炮管也飞起来了。
火炮……炸膛了。
胡乱翻滚的炮管当即把附近的人全都横扫一空,连那个文士也被迸飞的碎石打伤了肩膀,倒飞在了地上。
城下的乱匪看到这一幕,立刻高呼。
“炮炸啦!”
“城头的大炮没啦!”
乱匪士气大振,冲势更猛。
远处观战的徐雅晴等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纷纷畅怀大笑。
“告诉儿郎们,并力厮杀。攻进城去,犒赏三日。”
李孟明不禁前移,只等着城破好大肆抢掠。
城头上此时已经彻底乱了。
火炮的炸膛令守军胆战心惊,竟不敢再去操作其他的火炮。
“仲及,你可还好?”
几个人冲过来,把那受伤的文士扶起来,赶紧给他止血,但个个都脸色戚然。
那文士顾不得自己的伤,喝道:“别管我,快去开炮,不能让乱匪爬上来。”
那几人又赶紧散去,加入守城当中。只留下一人,给他包扎。
这文士当真硬气,负伤在身,却毫不在意,重新回到火炮旁边,对那些畏畏缩缩的士卒喝道:“今天城破是死,被大炮炸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你们又怕什么?”
士卒们被他说的热血沸腾,惧意尽去,重新跑回来开始操炮。
可无论如何,这么一耽搁,乱匪不少人已经涌上了城头。
文士四处看去,眼见着爬上来的乱匪越来越多,也不禁心生无力。
正无奈间,远处一阵大哗,然后就看到不少守军开始乱跑。
“蒋县丞死啦!”
文士如遭雷击,险些站立不稳。
莱阳没有知县,只有一位姓蒋的县丞暂代县务。
白莲教攻打莱阳的时候,也是这位蒋县丞识破了内应,然后尽心竭力组织防守。
可以说,莱阳以一座孤城能守十余日不破,这位蒋县丞功不可没。
现在定海神针倒了,难道莱阳真的守不住了吗?
几个士子狼狈跑过来,抓着他就要走。
“仲及,快走,守不住了。”
“仲及,再不走来不及了。”
文士满脸苦涩,指着城外无边无际的乱匪。
“走?走到哪里去?”
那几个士子也不禁顿住,知道无路可逃了。
其中一人随手捡起刀来,喝道:“既然无力回天,咱们今日便死在此处好了。吾辈读圣贤书、法先贤事,今日保境安民而死,恰死得其所。”
另一人同样面容坚毅。
“与诸君相识一场,快慰平生。只恨未能与江南同道切磋,殊为憾事。在下先走一步,泉下等候诸君。”
说完,他就奔向墙边,显然是打算跳城寻死了。
可他的手刚刚搭到砖垛上,就不禁愣住了。还生怕自己看错了,又揉了揉眼睛,猛地指给大家看。
“那……那是什么?”
其他几人正在待死,闻言顺着他的指点看去,立刻死志尽消。
那文士扑到墙边,就看到西南方向宫家庄一带,一支兵马正徐徐开来。
“那边……那边也有。”
文士再顺着看去,又见东南方向贴着五龙河,也有一支兵马在行来。
又过了一会儿,兵马近了。蓝色战袍,大帽头盔,虽没有多少旗帜,但明显看的出来身份。
文士大喜,疯狂呼叫。
“援军来啦!”
其他几人险死还生,同样惊喜莫名,跟着呼喊。
“援兵来啦!我们有救啦!”
喊声很快传遍城墙,许多已经丧胆的守军朝着城外看去,也都狂喜起来。
攻上城头的白莲教匪同样也看到了出现的官军,吓的亡魂大冒,什么也顾不得,立刻跳下了城头。
城头更高,所以目光及远。
城上的人发现了援军,士气转变,城下的人却还不知道。
见好不容易攻上去的乱匪又跳了下来,李孟明气急败坏。
“为何退了?没有军令,不准后退!”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东南、西南两个方向,各出现了一千多名官军。已经开始在空旷的地带整理队形,准备进攻了。
白莲教这边,徐雅晴当真是吓破了胆。
看着熟悉的军服,熟悉的阵列,还有更加熟悉的枪炮,她如何不知,是左梦庚杀到了。
可正因为知道,她才无法接受。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左梦庚明明在青州府,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这个问题,唯独那个她救了的人在旁边冷笑道:“你还是想想,怎么逃命吧?”
徐雅晴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奔去找李孟明和董大成。
“速速收兵撤退。否则都要死在这儿。”
董大成哼哼冷笑,指着周围地形。
“圣姑说的轻巧,这么多人,哪儿那么容易退?”
他们位于莱阳县城以南,向西、向南的道路已经被堵死,向东是蚬河。河宽十丈,没有工具,根本无法泅渡。
而北面则是莱阳县城,正好把所有的方向都堵死了。
李孟明却不觉得此刻有什么危险的。
“区区三千余官军,还没有着甲,尽是火器,我当聚而歼之。”
徐雅晴都要疯了。
“这便是临清左梦庚部,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她是好言相劝,可李孟明却立刻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拿回权力、打击徐雅晴威望的好机会。
徐雅晴在东昌府被左梦庚打的全军覆没,成了孤家寡人。要不是还有白莲圣姑的名头,李孟明早就反了。
假如这一次击败了左梦庚,那和徐雅晴一比,岂不是高下立判?
想到这里,他立刻来了精神,喝道:“传令下去,全军整队,杀光这伙官军。”
他还挑衅似的看了一眼徐雅晴。
“给咱们圣姑报仇。”
徐雅晴看明白了。
李孟明反心已生,这是要准备借机塑造威望,回过头来就要对付自己了。
只可惜啊,死到临头尚不可知。
她本心性毒辣,见事不可为,也就不劝了。返回去之后,对薛际和那个侍女道:“咱们找路走,不能在这里陪葬。”
侍女忧心忡忡。
“圣姑,咱们去哪儿?去找郭护法吗?”
眼瞅着新军整队完毕,开始一步步压过来,徐雅晴茫然若失。
眼角瞥见那个自己救了的人,禁不住问道:“梁越,你说,咱们该去哪儿?”
那人的眼睛只是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新军队列,似乎要将那严整的队列刻在心里。
“去山西,找西北那帮造反的家伙去。待练出一支强军后,再来找左梦庚算账。”
徐雅晴略一筹思,不免笑道:“正好我在山西有个师兄,倒也是个好去处。”
当下几人骑了马,静悄悄地脱离了大队,顺着城墙根奔到东门,过了桥远远地消失不见了。
城内、城外所有人都静待大战爆发,倒也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踪。
第217章 承诺
聪明的人已经逃之夭夭,愚蠢的人觉得稳操胜券。
看到前来的官军全都是步卒,而且没有着甲,武器又只有火铳,李孟明和董大成觉得胜算很大。
尤其是这两路官军来的速度很慢。
千米外列队后,就慢悠悠地推过来,也给了白莲教乱匪们重整旗鼓的机会。
“徐雅晴被那个什么左梦庚吓破了胆子,今日咱们就打个大胜仗,让大家伙看看,谁才是圣教砥柱。”
董大成摩拳擦掌。
“陛下说的是,区区三千多官军,咱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了他们。”
李孟明被恭维的飘飘然。
“这样,你领五千人对付南路官军,朕自领大军,待灭了西路官军,再与你合剿南路。”
“遵命。”
本来风雨飘摇的莱阳县城,如今却安静了下来。
战场的焦点,已经从攻防战转变为了野战。
城头上,本来准备慷慨赴死的诸人,全都趴在墙头,紧张地看着下面的局势。
谁都清楚,一旦官军打赢了,莱阳也就得救了。
可要是官军打输了……
“仲及,官军人少,我等是否出去帮忙掩杀?”
那文士摇摇头,而是专注地看着外面的情形。
“我虽未上过沙场,却也深知,胜败之道不在于兵力多寡。你们看,官军阵型严整,数千人动作如一人,分明是强军之姿。再看白莲妖孽,乱哄哄的,乌合之众。”
那欲跳墙自杀的人自嘲道:“就是这些乌合之众,差点把咱们都杀了。”
那文士也是懊恼不已。
“莱阳承平日久,人不识兵,方有此祸。”
五百米,新军推进到了攻击距离。
左梦庚在大后方警卫连的护卫下,拿着望远镜施施然地观察着战场。
孙元化在旁边也拿着一个望远镜在看。
“敌军势重,你不亲自指挥?”
左梦庚摇摇头。
“一群土鸡瓦狗罢了,用不着我出手,正好给下面的军官锻炼锻炼。”
这个说法,惹得孙元化苦笑连连。
明军作战,讲究将帅为先。
将帅勇猛,士卒方才敢战。假如将帅委顿不前,则士卒必胆战心惊。
面对数万敌军,左梦庚居然放手任下面的人施为,也不知道是胆子大,还是真的有必胜的信心。
指挥这一仗的,就是第一团政委宁有为。
他制定了声东击西、夜渡偷袭的策略,左梦庚就干脆将整个作战都交给他了。
左梦庚深知,一支强大的军队,绝对不能只靠统帅一个人。
将来的战场必将无限广阔,他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没办法面面俱到。
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通讯条件,他想要指挥到前线也不可能啊。
就算能,他也不打算干涉前线的事务。
真就机枪前移五米?
既然不能一个人包打天下,那么就要给底下的人充分锻炼的机会。
白莲教实在算不上一个强敌,也不怕翻车,就是最好的经验宝宝。
宁为平可不知道左梦庚的想法,以一个团政委的身份指挥两个团作战,这让他颇为紧张。
“小白,你说……要是打输了,参座不会砍了我的脑袋吧?”
白小七不乐意了。
“啥小白、小白的,我叫白小七,有大名,还是你团长呢。”
宁为平不为所动。
“顺口,顺口而已。”
白小七也不是真的生气,懒洋洋地道:“之前在郝王庄不是打过嘛,就这群货色你都能打输,那就自己撒泡尿浸死自己算了。”
想起郝王庄那一仗,宁为平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人也精神了。
“给第三团传令,让他们自行向内压迫。”
第一团在西,第三团在南,成掎角之势与莱阳城一起,将数万白莲教乱匪夹在了中间。
两个团相距大约三里多,指挥只能靠旗语。
三团团长黄三虎接到命令,不禁撇嘴。
“瞧把他宁大仙人牛的,都能指挥起咱们来了。”
娄甫面色严肃,赶紧提醒。
“这可是参座的命令,你不许起妖蛾子啊。”
黄三虎赶紧摆手。
“我当然知道这是参座的命令,当然不会乱来。”
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道:“大才子,你说说,参座为啥要把指挥的事儿交给宁大仙人呢?”
娄甫却看的明白。
“你忘了出征前参座讲的话了?这一次咱们的目标是借助剿匪扩军。那你说说,扩军之后,军官从哪儿来呀?”
黄三虎恍然大悟。
“嗨呀,那他宁大仙人这一仗打完了,都能做做师长了?”
娄甫似笑非笑。
“所以说呀,黄大团座,你可得好好打。别到时候别人都成师长了,你还是团长,你也抬不起头来呀。”
黄三虎彻底没有了散漫的心思,喝道:“都打起精神来,这一仗,打出咱们的精气神。要让参座好好看看,咱们虽然名为第三团,但咱们要做就做第一。”
下面的军官和士兵们哄然称是,一个个精神抖擞。便是连新兵们也被传染,多少消除了一些临战的紧张情绪。
李孟明和董大成虽然不懂打仗,可也知道,自己人多,那就干脆主动进攻算了。
随着帅旗挥舞,数万的乱匪就和开闸的洪水一样,同时奔向两边的新军。
左梦庚这次带出来了一个炮兵连,阵地就在他前方不远。
射击诸元之类的,那是早就测算好了的。接到宁为平的命令,炮兵连率先开火。
这一批的左营炮做了改进,上面加了一条钢制的扣子,就好像人的腰带一样。
当炮弹和药筒上膛后,除了用炮闩卡住外,还会从中空的炮膛上部拉过这个厚重结实的扣子,扣在火炮的另一边。
这样一来,药筒就没法被巨大的爆炸冲击力给弹出炮膛了。
第一波火炮之下,白莲乱匪就炸锅了。
三十多枚炮弹在密集又没有防护的人群中炸响,一轮轰击,就足足炸死了数百人。
站在左梦庚身边,看着新军新奇的火炮,还有手中的望远镜,孙元化目瞪口呆。
“中恒,这些火器打造之法……”
孙元化早就想好了,到任之后,就大力打造火器,支援辽东。
他的火器铸造之法,全都是学自徐光启。
本以为傲视天下,比之西夷亦不遑多让。
可如今看到新军火炮的轻便和威力,他才明白,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可惜,他的想法左梦庚却不能答应。
“叔父,你知晓我等大志。这样的火器,岂能传授于朝廷。再者,这朝廷跟筛子一样。铸造之法必定会流传出去。万一落入东虏之手……”
说话间,他就不免惋惜地看着孙元化。
后金能够大肆发展起火器部队,可不就源于眼前此人嘛。
孙元化尽管已经预料到了左梦庚会拒绝,但亲耳听到之后,还是满心苦涩。
最好的军队,最好的武器,却不能为朝廷效力,多么大的讽刺啊!
不过左梦庚随后说起的话,又让他莫名其妙。
“作为叔父保密的报酬,日后叔父有难,小侄定当救你一命。”
孙元化搞不懂这个承诺是为何,但战场上的形势已经不容他多问了。
挨了两轮炮击,白莲乱匪彻底崩溃,所有人都哭嚎着往后跑,只希望离眼前的魔鬼远点。
见此,宁为平再次下令,两个团的步兵开始前进,压缩战场空间。
进入百步,火枪开始发威。
空旷的地形里,数万人猬集在一起,根本就不需要刻意瞄准,只需要对着那条线开火就成。
一轮枪响,一排人就没了。再来一轮,又没了一排。
孙元化、城头上的人看着这一幕,全都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李孟明此时已经没有了雄心壮志。
什么当皇帝,什么当教首,全都不重要了。
“顶住,给我顶住……”
正狂呼中,一颗黑点从天边飞速砸来,落在了他的脚边。半个呼吸都不到,这块地域就被风暴席卷。
可怜的灵宝皇帝,这次真的通灵了。
至于董大成……
这货仗着水性好,已经游过了蚬河,带着数十个亲信,开始了亡命狂奔。
多亏他跑的快,就在他逃走后不久,东面遥遥开来一伙明军,也加入了战场。
第218章 明末文天祥
新军的两个团开始压缩战场,步步逼近。
白莲乱匪在失去了头目后,乱成一团,全都被挤压在蚬河边上。
人推着人,人挤着人,也有人盲目逃命。
很快地,无数的人跳进了河里,拼命往对岸游去。
可才将将上岸,人还没有清醒,迎头就是一波箭雨,将这些人全都钉死在了地上。
乱匪这才发现,原来河东岸居然也有官军。
这下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宁有为也发现了东岸来的明军,举起望远镜观察,看到了“登州张”的旗号,料想应该是登州副将张可大。
本来新军人数不足,虽然将乱匪压到了河边,但估计还是会有不少乱匪能逃掉。
现在张可大这么一兜,那乱匪是一个都别想跑了。
见此,宁有为立刻下令。
“让将士们喊话,投降不杀。”
命令迅速传了下去。
新军士兵放缓了射击节奏,开始齐声高呼。
“跪地抱头,投降不杀!”
另一边的明军却不客气,凡是游过岸的乱匪不是被射死就是被砍死,即使有些乱匪惊惧之下投降,也被砍了脑袋。
人头就是军功啊!
河西岸的乱匪一见,过河万万没有活命的道理,这边却喊着投降不杀,而且确实那些机灵跪倒的都没被打死,那还等什么?
好似风吹麦浪一般,还活着的乱匪哗啦啦开始匍匐在地上,远远地将兵器扔掉,就怕新军误会。
直到此时,莱阳的城门才打开。
几个士子领着还活着的人,举着五花八门的兵器冲了出来。人人激怒,要杀向白莲乱匪。
新军的士兵见了,立刻拉起防线。
一个连长喝道:“止步。”
那文士就是领头之人,忙喊道:“军爷,我等前来助战。”
连长微微一笑,却道:“乱贼已经投降,战斗结束了,尔等好好歇息吧。”
那文士勃然色变。
“军爷何出此言?这些都是白莲妖孽,残害百姓,焉能放过他们?”
连长指着远处徐徐靠近的指挥部,道:“这是上面的命令。”
莱阳县众人怒不可遏,拔步向走来的左梦庚等人而去。
还未靠近,就被警卫连拦了下来。
一番交流,警卫连放了四五个人进来,正是领头的那几个士人。
左梦庚陪同孙元化也来到了近前,看到这些人烽烟满面,伤痕累累,就知道莱阳城守的多苦了。
他不禁笑道:“此城不简单,有忠勇之士。”
孙元化跟着点头,内心欣慰。
毕竟是他的治下,这是在给他的脸上增光。
然而跑过来的那些士人却不高兴,一个个怒气冲冲。
“敢问将军,为何不处置了这些白莲妖孽?”
左梦庚看去,见此人三十不到的年岁,身姿挺拔,面容坚毅,勃勃英气令人不可逼视。
他耐心道:“这些乱贼,大多数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白莲妖孽只是少数。”
这些士人却很激愤。
“这些畜生杀人无算,血债累累,将军却袒护他们,视朝廷法规于无物乎?”
左梦庚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他指着那些正在被新军搜检的乱贼,喝问道:“说白莲教有这么多人,你们信吗?”
几个士人被他问的哑口无言。
虽然怒极白莲乱贼杀了许多人,但他们也清楚,就此污蔑所有乱贼都是白莲教徒,是说不过去的。
这边正对峙着,远处突然枪炮大作,随即一阵大乱。
很快地,有士兵跑回来禀报。
“参座,东岸的明军跑过来砍杀投降的乱贼,俺们劝阻不但不听,还打伤了俺们的人,黄三虎团长下令开枪,和那伙明军打起来了。”
左梦庚大怒。
“告诉黄三虎,狠狠打!”
孙元化大惊,忙道:“不可。”
他已经知道东岸的明军是登莱副将张可大部,正是他的麾下。
这要是和左梦庚起了冲突……
张可大可打不过。
他忙对自己的老仆道:“拿着本官信物,让张可大过来。”
仆人忙和士兵去了前面。
枪炮声也只持续了一会儿,两边就拉开了。待孙元化的仆人过去后不久,那边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了几个武将。
左梦庚注意观察,当先一人身材颇为高壮,相貌威武,身着山文甲,龙行虎步,驱从稳重,确实是不错的将才。
料来应该是登莱名将张可大了。
张可大带着一脸怒气来到近前,观察了一番,带着众将对孙元化拜倒。
“麾下张可大拜见中丞大人。”
旁边那几个士人纷纷哗然,没想到此军中居然还藏有一位巡抚。
孙元化亲自扶起张可大,关切问道:“张总戎,缘何砍杀投降之人?”
张可大顿足不已,颇有说辞。
“中丞有所不知,这些乱贼一旦生事,倘不严惩,则必视朝廷律法如无物。今后心存侥幸,降而复叛在所难免。”
孙元化听着,觉得这番话颇有道理。
“中恒,张总戎之言,你可信否?”
左梦庚冷哼一声,讥讽道:“左右不过是官府和官军懒惰,又贪功冒赏,不辩善恶罢了。”
他这等于是将朝廷官员和将领的心思全都说透了。
张可大及登莱诸将全都面露不虞。
刚才新军开枪,着实打死打伤了不少他们将士。他们已经恼恨在心,此时又有孙元化在前,更是要讨个说法。
张可大背后一将阴恻恻地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将姓名。”
他见左梦庚年轻,又穿着一身普通士卒的袍服,毫无主将威严,不免轻视。
左梦庚冷眼看过去,面带杀意。
“本将东昌协参将左梦庚,这位将军想要讨教一番吗?”
此言一出,登莱诸将和莱阳诸人全都大哗。
那个文士更是一脸惊喜,猛地近前两步,激动不已地道:“阁下便是小卫霍左梦庚将军?”
神踏马小卫霍……
左梦庚满头黑线,在身后诸人的憋笑中,郁闷地道:“在下便是左梦庚,卫霍之名,却担不起。”
那文士再无恼恨,哆哆嗦嗦的样子,就跟粉丝见到了明星一般。
“如何担不得?清水关下一战,将军击杀东虏上万,更是阵斩奴酋阿敏,当今天下,名将者无出将军之右。”
新军众人全都面色古怪。
清水关下的后金军一共就五千多人,怎么传到这里,居然上万了?
那文士倒是嘴巴勤快,夸赞完了左梦庚,竟又对那个出言不逊的武将道:“姐夫,左将军当面,何敢言勇?”
两边居然认识,还是亲戚?
那文士肃然整理行头,然后恭恭敬敬地对左梦庚和孙元化行礼。
“莱阳生员左懋第见过中丞大人,见过左将军。”
孙元化还未如何,左梦庚却大吃一惊。
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了明末文天祥。
“学富五车二酉,文追东洛西京的左仲及?”
对左懋第,左梦庚还是无比敬佩的。
出使满清,面对威逼利诱而毫不动摇,仗义死节,当得起民族英雄之称。
他这么一说,左懋第心花怒放。
“左将军也……也听过生员的虚名?”
左梦庚点点头,编瞎话道:“听闻鲁东也有一同姓本家文名鼎盛,在下与有荣焉。”
两人都姓左,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这么说却也没错。
左懋第喜不自胜。
“在下区区一介书生,能高攀将军,实属邀幸。”
那边张可大也面色复杂地看着左梦庚,上前一步,十分郑重。
“不知左将军当面。左将军斩将击虏,扬我大明武人雄风,请受在下一拜。”
左梦庚怎么可能让他拜下去。
无论如何,张可大是副将,他是参将。要是真让张可大拜了,嚼舌头的人必定不少。
再说了,对于这位在吴桥兵变中死节的将军,左梦庚也是颇有好感的。
他搀扶住张可大的同时,诚恳地道:“张总戎以孤军镇守重镇,力保不失,可敬可佩。”
面对登莱的乱局,别人或许会觉得张可大贪生怕死,但左梦庚知道,张可大手头的力量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住登州城。
果然,他这么一说,张可大当即虎目含泪,情难自已。
这段时日,他实在是遭遇了太多的非议。弹劾他的奏疏,估计都已经摆满皇帝的案头了。
不成想,名满天下的左梦庚竟懂得他的难处。
张可大不禁感怀。
名将到底是名将,果然能识人所不能识。
第219章 何而为人
跟随左懋第而来的四人,也都是莱阳本地的士子。
一个叫沈迅,一个叫张允抡。还有两个是亲兄弟,姜埰和蒋垓。
左梦庚只当是普通士子,一一见礼。
却不知道,这四人全都是史上有名的忠义之士。
沈迅、姜埰和左懋第同为崇祯四年进士,而且志同道合,被称为莱阳三君子。
崇祯十六年清军攻陷莱阳后分兵攻打孙受,沈迅与其弟沈迓率众凭寨拒敌,激战三昼夜,杀伤清兵无数,清兵退。
顺治元年,清廷颁布剃发令,沈迅据寨中,誓不剃发投降,知府上报京师,说沈迅屯兵聚粮,意欲谋反。
当时王万象已经投降清朝,他曾被沈迅参劾,亦力主攻打沈迅。
沈迅和王万象的仇怨还要从崇祯年间说起。
当时登莱巡抚出缺,王万象推荐了兵备道郑二阳。于是沈迅弹劾王万象把持朝政,导致王万象被罢官。
清廷令防抚朱国柱率清兵00人,降清汉兵000人围攻孙受寨,沈迅据寨与清兵激战三日后,箭矢弹药尽。
沈迅见大势已去,不禁仰天长叹。
其母及全家妇女悬梁自尽,沈迅焚烧完亲人尸体后,着礼服向北朝拜后投火自焚,全家有二十七口人为国殉难。
姜氏兄弟更惨。
崇祯末年,时任礼科给事中的姜埰因为抗拒崇祯不合理的奏疏,被打了廷杖一百,遣戍宣城卫。
当时姜埰的父亲姜泻里在莱阳抗清,城破被害。
蒋垓为了能让姜埰回来为父亲治丧,向朝廷请命代兄长之罪。
崇祯……不许!
后来姜氏兄弟流落东南,阮大铖得志后,要杀蒋垓。
蒋垓无奈,隐姓埋名,躲在宁波。
明亡后,兄弟俩执节不降,闭门不仕。
就连张允抡在明亡后,也是隐居在崂山,不仕清朝。
奈何左梦庚细致的历史知识不过关,也就知道些左懋第的事迹。
不过这些士子,却对左梦庚极其崇拜,并没有因为他武人的身份而自矜。
究其原因,还是这些年大明面对后金,屡战屡败,时人悲愤窝囊,郁闷难平。
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野战堂堂正正打赢后金的人,立刻赢得了无数的赞誉。
左懋第等人可不知道,因为左梦庚,他们今年的举人身份没了。
山东布政使司已经奏报朝廷,因为山东大乱,原本八月举行的乡试已经取消。
相反因为艰苦守城,懂得了战阵艰危,对左梦庚这样的名将更加崇拜。
他又拉过了那个刚才对左梦庚出言不逊的将领,代为赔罪。
“此乃生员姐丈孙承祖,不识左将军大名,还请见谅。”
左懋第的叔叔左之武是登州卫镇抚,姐夫孙承祖是登州卫游击将军。
左氏乃莱阳大族,要不然的话左懋第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播。
孙承祖看向左梦庚的眼神,敬佩中则带着审慎。
这个年纪轻轻的参将,真的杀了五千鞑子?
“左参座,末将无礼,还请恕罪。”
左梦庚当然不会一般见识,而是道:“孙游击也是职责所在,理所应当。”
见气氛和乐融融,孙元化长出了一口气。
“中恒,此战已定,这么多俘虏,该如何处置?”
说实话,看到新军俘虏了那么多的乱贼,孙元化是很头疼的。
这么多人,反倒不如杀个干净为妙。
沙场上杀光了,还可以算作战功。可现在都被俘虏,那就需要粮食养着。
官府有粮食吗?
显然,近在眼前的莱阳是不可能有的。
而且看莱阳诸人的激愤程度,虽然不能再杀了这些俘虏报仇,但是要给俘虏提供吃食,那是想都别想。
黄宗羲出面道:“这些多数都是登莱本地百姓,自然要交给中丞大人处置。”
这么多人,左梦庚当然想要。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正当理由。
孙元化眉头皱起,很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他看向张可大。
“张将军,这些俘虏交予你等,可能妥善处置?”
张可大更麻。
他当然知道杀俘不祥,也不愿意那么做。但底下的将士一个个都在渴望军功换取钱粮,保不齐谁背着他下手。
万一俘虏不堪残虐,再度暴起,又是一场大乱。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对左梦庚埋怨起来。
好好的,刚才尽数全歼便好了,何必要弄的如此费事。
见两边为难,张允抡依旧怒气难平,哼道:“中丞,左将军,不如将这些俘虏交予我等好了。”
这几日的守城中,张允抡叔父、弟弟全都死于白莲教之手,血海深仇,看样子是不准备罢休了。
其他几人虽未开口,但眸子里的血腥之气,还是瞒不住人。
左梦庚见了,心底怒生,沉声问道:“尔等可有万全之策?如今登莱经此之乱,百废待兴。这些俘虏处置好了,便是最好的劳力。只怕你等不能善待,再起波澜。”
蒋垓听了,不禁气道:“将军口口声声为这些畜生开脱,难道我莱阳父老便是该死?将军可知,一旦被这些畜生攻破县城,我莱阳父老又是何等惨剧?便是如今,我莱阳百姓也十去五六,元气大伤。此仇不报,我等如何面对冤死的父老乡亲?”
黄宗羲本来安静待着,听了这话,当即大怒。
“报仇,报仇。便是将这些人杀了,又何济于事?枉你等饱读诗书,却不知追本溯源,只执着于仇恨,实在可笑。”
他这个群嘲,当即把左懋第等人全都惹火了。
众人见他站在左梦庚身后,毫不起眼,本以为是左部将领。
虽然对左梦庚很是崇敬,但对于一般的丘八,这些读书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
姜埰挺身而出,脸色冷峻,出言讥讽。
“你这武夫,又懂得何等道理?这些乱贼犹如蝗虫过境,摧毁村镇,杀人盈野,致无数百姓破家灭族。合着我等保境安民还是不该了?”
左懋第等人听他此言,纷纷赞同,一时间同仇敌忾,准备好好教训这个独臂的年轻武夫。
可惜,他们找错对象了。
黄宗羲冷笑连连,指着那些破衣褴褛的乱贼。
“他们为何要造反?造反之前他们就不是良善百姓?究竟是谁让他们铤而走险的?合着就你们这些穿长衫的是人,真正的百姓就猪狗不如了?”
这话的杀伤力太大了,令左懋第等人勃然变色,想要反驳,一时间就找不到下手之处。
黄宗羲还不罢休,朝远处招招手,让士兵们随便提了一个俘虏过来。
那俘虏骨瘦如柴,浑身上下就只有一件遮不住身躯的烂布,下身的裤子磨的到处都是破洞。
脚上倒是穿了鞋,可明显不是一对。估计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胡乱凑合穿上了。
被拎到一群大官中间,这俘虏吓坏了,噗通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黄宗羲朝他问道:“你叫啥名?哪里人?”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小的叫谷二中,莱西县陈家庄人。”
众人一愣,没想到这个俘虏居然是本地人。
黄宗羲不为所动,继续问道:“缘何从贼?”
那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一下子悲愤起来。
“俺家本来过的好好的,俺爹虽然早死了,可俺家有十几亩地,俺和妹子伺候老娘,倒也吃穿不愁。后来俺妹子病了,俺就带她去看大夫。可大夫给的药方太贵,俺没办法,只好把地卖给左家老爷……”
众人的目光不禁看向左懋第。
左家可是莱阳、莱西一带的大族,一说起姓左的,基本上就是左懋第的亲戚。
不过穷苦人家逢灾遭病,卖地求生,倒也寻常。
大家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谷二中的声音却激愤起来。
“左家老爷知道俺急着用钱,狠命压价,一亩田就给俺一两银子。”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古怪起来。
地价多少,大家都心里有数。即使是薄田,一亩地怎么着也得一两五钱银子。
一亩地给一两银子,这明显是趁机抢夺。
谷二中说着说着,嚎啕大哭起来。
“俺不想卖地,可俺妹子的病眼瞅着不行了,只好答应了他。谁知那左家老爷又变卦了,一亩地只肯给八钱银子。”
“混账!”
这一次不是别人,却是孙元化怒了。
活生生见识了地主剥削、压榨普通农民的一幕,但凡是有良知的人根本接受不了。
第220章 决绝
谷二中想起了伤心事,什么都顾不得了。
“俺没办法,为了给妹子看病,只好把地卖给了左老爷。可卖地的钱都买了药,妹子的病还是好不利索。俺又去求左老爷借钱,左老爷说须要每月七分利才成……”
孙元化简直气炸了肺。
“国律有规,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地方乡绅,残暴至斯!”
不少人都怒火中烧,对于谷二中的遭遇倍感同情。
黄宗羲只是冷笑。
“你接着说。”
谷二中打起精神,吭吭哧哧说了后面的事儿。
其实他不说,大家伙也猜得到。
谷二中从左家老爷那里借了十两银子,想要医好妹子。可天不遂人愿,他妹子还是过世了。
祸不单行,谷二中老娘也因为伤心过度,不久同样过世。
连续失去亲人,谷二中悲痛难忍。可左家却不管不顾,上门催逼他还债。
可怜的谷二中,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亲人,还背负了一身债。
左家的高利贷滚了几番,早已是天文数字,根本不是他能够还得起的。
左家老爷见他还不起钱,指使恶仆将他打伤,还勾结了县令将他投入大牢,又将谷二中剩余的家当全都夺走售卖。
谷二中险些死在狱中,恰好白莲教起事,攻破了莱西县城,把他从县牢里放了出来。
一无所有的谷二中誓要报仇,加入了乱贼,直到今天被新军俘虏。如果是其他的明军,此时的他恐怕早已变成了他人的战功。
又有谁知道他的冤屈呢?
这还是乱贼中普普通通的一个,竟全是血泪。
谷二中述说的时候,左懋第却脸上火辣辣的。众人若有若无的目光,仿佛他就是那个逼迫谷二中家破人亡的魔鬼。
他再也忍耐不住,踏上前来,喝道:“我问你,那逼迫你家破人亡的左老爷是谁?可敢和他当面对质?”
谷二中抹了一把眼泪,生死也不顾了。
“便是孙受镇的左懋泰左老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左懋第身形摇晃,一股血气直冲胸臆。
那左懋泰,正是他的堂兄。
他须发皆张,猛地冲向了远处。须臾,就拽着一个和他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人回来。
谷二中看到那人,眼珠子立刻就红了。要不是被新军士兵按着,估计都要上去生撕了那人。
沈迅在一旁道:“这便是左大来。”
左懋第拽着左懋泰来到近前,指着暴怒的谷二中,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左懋泰本在生气,不明白堂弟为何如此粗鲁。此时看到谷二中,登即跳脚。
“好哇,你这刁民,欠了我的银子尚未还来。本欲将你送去法办,后来没了音讯。没想到你竟然从贼,果然该死。”
他骂的痛快,却没有注意到,周遭众人各个神情微妙。
别人还未如何,左懋第忍不得了,质问道:“你果然八钱银子买了他的地,还每月七分借了利钱给他?”
左懋泰神情扭捏了一下,随即又激昂起来。
“仲及,你胳膊肘也往外拐?你也不想想,他妹子都要病死了,不是我发善心,买他的地、借给他钱,他拿什么给妹子看病?”
左懋第气的浑身发抖,指着这个堂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猛地一个咳嗽,吐出来的竟然是血。
沈迅、姜埰几个忙过来扶住了他。
“仲及,莫要气急伤身。”
左懋第虎目含泪,悲愤难平。
“枉我等立志匡扶天下,救民于水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凉的笑声远远传出,却带着一种无力感。
左懋泰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反而因为被亲人当面揭穿而恼羞成怒。
“你等真是愚不可及,我等俱为诗书传家,良善之辈。这个谷二中是什么货色?谋反乱贼。不诛杀此等逆贼,却在此地寻我麻烦,是何道理?”
黄宗羲在旁边看了一场好戏,讥讽更甚。
“看吧,我就说了,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只有穿长衫的才是人。”
左懋泰这才注意到他,明白了他才是始作俑者。
眼神立刻危险起来,准备找回场子。
“还未请教这位朋友,心向逆贼,挑拨离间,意欲何为?今日不给我左家一个说法,必不和你善罢甘休。”
黄宗羲厉言如刀。
“黑心无耻之徒,逞口舌之利也不能掩盖你逼迫别人家破人亡的事实。”
左懋泰脸面尽失,不禁跳脚,指着黄宗羲喝问连连。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一个丘八……”
黄宗羲终于控制不住了,抬手就一个巴掌,将他掀翻在地。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黄宗羲黄太冲,先考黄白安。”
人的名,树的影。
黄宗羲这一自报家门,莱阳诸人全都变色。
之前大家都将他当成了断臂伤残的武人,浑没有想到居然是名满天下的黄尊素之子。
而且黄宗羲本身名气就不小。
蒋垓如同见到了偶像,踏步上前。
“阁下便是针刺许显纯的黄太冲?”
黄宗羲面色傲然,对这些所谓的莱阳士人根本没有好脸色。
“如假包换。”
沈迅击节感慨。
“吾等在此地结社读书,每每为江南诸贤所心折。黄兄当庭怒斥阉逆,痛殴许显纯之壮举,每每听闻,都敬佩不已。”
左懋第这么一会儿工夫也缓过来了,冷漠地看了一眼左懋泰,仿佛不认识这位堂兄一样。
“不知黄兄当面,莱阳士人失敬。”
黄宗羲还在气头上,只是冷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左懋第心生苦涩,不得不好好解释。
“此人虽为我左家子弟,然早已分家。他的所作所为,本人实在不知。还请黄兄莫要以点带面,看扁我莱阳士人。”
黄宗羲如今的思想愈发激进。
“平时亲亲相厚,被人揭发了就互不知情,你们这等手段,贻笑大方罢了。”
左懋第几欲昏厥。
想他历来风光无限,人人敬仰,小小年纪就搏得了无尽美名。然而今日却被人逼到了死角,偏偏还无法反驳。
要想自证清白,唯有拿出办法来了。
想到此处,左懋第面露决绝之色,猛地指向左懋泰,话却是对孙元化说的。
“中丞大人,此人违背律法,罪不可赦,还请大人严加审讯,还百姓以公道,也还我左家清白。”
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今的伦理讲究亲亲相隐,哪怕亲人犯下再大的罪行,都不能亲自追究。
左懋第却要大义灭亲,显然是承受不住亲人连带的污名。
左懋泰跳脚,破口大骂。
“仲及,你疯啦?你这般丧心病狂,家里必不容你。”
左懋第冷冷地看着他,已经恨到了极处。猛地一把拽下衣袖,扔到了地上。
“我左氏没有你这等见利忘义之徒。”
左懋泰当场傻了,其他人也被左懋第的决然惊到了。
他居然连亲情都不认了。
可想而知,实在是被左懋泰的恶性气坏了。
孙承祖没想到他居然做到这种程度,想要劝阻。
“仲及……”
左懋第缓缓摇头,不用质疑。
“姐夫,无须再说。我莱阳左氏清名立家,岂容此等恶人玷污?”
孙元化在一旁看了,也不禁赞叹。
“好一个左仲及,怪不得能独享鲁地文华。”
扪心自问,换成是他,恐怕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因为这样做,在家族里是需要承担极大压力的。
他却不知道,左懋第虽然年轻,但是在左氏家族内却是一枝独秀。所有的左氏族人都将他当成家族的希望,因此话语权极大。
他不认左懋泰这个亲人,那么基本上等于左氏将其开革出籍了。
这个时代,一个人被家族所抛弃,几乎等同于灭亡。
左懋第,这个青史留名的人,果然有其人性光辉所在。
第221章 真理
登莱本来设有巡抚,王廷试出事后,在袁崇焕的要求下取消了。
孙元化是登莱重设之后的第一任巡抚。
他在来登莱之前就思虑过,该如何打开局面。
如今看来,上任的第一战很不错。
一战全歼登莱白莲教乱贼,彻底平定地方,这个政绩是稳稳的了。
虽然打仗的是东昌协,是左梦庚,他全称只是观摩,连策划都没有参与。
但外界不知道啊。
更何况以明朝官场的规矩,巡抚指挥作战在所多有,肯定会有许多人将此功劳按在他的头上。
孙元化是耿介之人不假,但也不是不知道变通。
左梦庚没说,他便将此功劳领了。
左懋第的大义灭亲,又给了他第二次施展的机会。
他二话不说,让人将左懋泰抓了,过后严审。
谷二中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看到新任巡抚大老爷一上任就把坑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左懋泰抓了,狂喜之下,跪倒在地,叩谢不已。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孙元化却没有任何喜色。
抓了一个左懋泰有什么用?
方今天下,又有多少个左懋泰?
即便是左懋泰,也是因为左懋第大义灭亲,他才能痛快下手。
其他的大族会有这种觉悟?
不知道为何,孙元化深深的疲惫感背后,竟然发觉左梦庚的做法似乎更好。
一场风波过后,左懋第总算是缓了过来。
他朝孙元化、左梦庚、张可大等人拱手邀请。
“诸位大人、将军远道而来,解我登莱之围。登莱百姓感激不尽,还请入城,让吾等款待一番。”
孙元化正有此意,闻言欲动,结果却发现左梦庚和黄宗羲稳如泰山。
“中恒,太冲,你们两个可是莱阳的大恩人。走吧,跟老夫进城。”
左梦庚却摇摇头,指着远处喧闹不止的俘虏。
“孙叔父,小侄乃是客军,按律不得入城。再有,还有这么多俘虏需要甄别。城,便不入了。”
见他大胜之后竟不居功,还要一心谋事,在场诸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迅钦佩之余,问道:“左将军,可有什么需要我们本地之处?”
左梦庚想了想,拒绝了他的好意。
“莱阳已经残破不堪,剩余之人求活尚且不易,便不劳烦各位了。”
见他连牵累地方都不愿做,莱阳众人无不敬服。
往日官军来往,地方最是头疼。每每都被骚扰的不轻,以至于百姓见官军如见匪,胆战心惊。
索要粮草、抢夺财物,都是司空见惯。
如有哪支官军只是如此,本地都要弹冠相庆。
可左梦庚和他的部队,连索要粮草都不做。
左懋第打起精神,关切问道:“如此多的俘虏,倘若没有粮草,将军只怕弹压不易。”
左梦庚笑道:“粮草问题,我军早有准备。最迟今晚,便能送到。”
他又看向孙元化。
“叔父,这些俘虏大部都是本地百姓。要如何安置,还得听您示下。”
说起这事,孙元化无比头疼。
从他本心而论,他当然希望把这些百姓都留下来。
莱阳、莱西经此一战,已经残破不堪,人口仅存三、四。若要休养生息,必须得有足够的人口。
可这些俘虏在本地制造了如此大的杀孽,和本地人之间早已成为血仇。
将他们留下,只会变成更大的麻烦。
再一个,留下这些人,就得有粮食。
他有嘛?
并没有。
“中恒可有安置之策?”
左梦庚就知道他没有办法。
这是阳谋。
如今山东一地,有能力安置这些乱民、百姓的,只有他。
“经白莲教此番祸乱,只怕各地都已残破。来年粮食、税收必将锐减,当务之急,是要让这些人安顿下来。有吃食果腹,还得有所营生。小侄打算将他们送到临清去,那边有不少工坊,甄需大量劳力。”
孙元化真是无比痛苦。
他深深明白,这些人一旦送去了临清,又有不少人会变成左梦庚的兵力。
如今的左梦庚都已如此难治,倘若再要壮大,这个大明难道……
自从黄宗羲自报身份后,莱阳士人对他的热情立刻超过了左梦庚。
左梦庚再名满天下,也是武人。
黄宗羲却不同。
忠烈之后,江南翘楚,东林新锐,正是左懋第等人倾慕的对象。
蒋垓凑上来,诚意相邀。
“我等莱阳士子,每日里勤奋苦读,研习文章,对东南风华倾慕不已。东林、应社、几社等贤达更是吾辈楷模,只恨无缘。今日黄兄在此,还望多多惠赐,增长我等学问。”
黄宗羲凝神看去,只见莱阳诸子全都殷切不已,不禁摇头。
“东南哪有什么贤达?不过是一群夸夸其谈之辈。写两首酸诗、青楼里薄点幸名,于国于民何益?”
左懋第等人纷纷变色,没想到他会如此说。
原以为他来自东南,必像刘宗周、钱谦益、张溥等人一样才华横溢,满腹经纶。
却没有想到,在他口中,东南无一人杰。
沈迅有点接受不了,斟酌着道:“东南贤达之学问,我等偶有所得,获益良多。黄兄缘何说……说……”
黄宗羲却直锐的多。
“文章、诗词写的再好有什么用?能挽救这日渐颓唐的天下吗?东南那些名妓的诗词写的也很好,看起来忧国忧民,可能让百姓增一产出否?”
莱阳诸人备受冲击,完全没有想到,黄尊素的儿子居然看不起学问。
可他说的话,仔细品味又发觉很有道理。
经过这许多事,黄宗羲也发现了,这些士子并不坏,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下。
“我家参座说过一句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天底下最大的学问,特别是治国治民的学问,都是要亲自去做、去体验,才能够感悟和领会。写文章,不过是空谈罢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莱阳诸人默默品味这句话,愈发觉着这朴素的言语中,似乎蕴含着人间大道。
只是他们还不到能够彻底掌握这个真理的程度,愈发显得迷茫。
黄宗羲绝对是一个很好的先行者。
他对几人道:“你们如果真有匡扶天下的志向,那么最需要做的,就是脱掉你们的长衫,扔掉空洞虚幻的书本,双脚结结实实踩在地上,去走进最普通的百姓中间。去看看他们怎么了,他们最需要什么,你们也就能明白这个天下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不要眼高于顶,也不要只看着朝堂和皇帝。他们都是神仙,哪里了解人间疾苦?”
听他言语之中直诋朝廷和皇帝,莱阳诸人却不禁热血沸腾。
明末思想混乱,各种声音甚嚣尘上。
黄宗羲这话实在算不得出格,而且配合上前面的部分,又很令人信服。
今天对他们来说,绝对是意义非凡的一天。
不但莱阳得救,从生死边缘活了过来。又从一位真正地实践者那里,听到了大道至理。
眼看着黄宗羲要随左梦庚而去,那飘荡的衣袖让几人颇为惊奇。
“黄兄,你的手臂……”
黄宗羲转头,傲然一笑。
“清水关下,这条手臂换了八个鞑子。”
刹那间,一股凛然冲天的杀气逼得几人站立不住,竟只能仰视已经远去的同龄人。
左懋第只觉得胸臆之间有股气在横冲直撞,令他片刻不能安生。
“当年黄白安公慷慨就义,名动天下,激励我等奋勇直追。不想黄太冲更青出于蓝,弃笔从戎,血战鞑虏。诸君,黄太冲说的对,当今世道,读书读的再多又能如何?这天下间还少了读书人吗?朝堂衮衮诸公,谁不是学问精深?可他们挽救了江山、黎民吗?”
姜埰也差不多。
“往日里大来与我等交往,又何尝不是天下、社稷挂于嘴边,然其所为,残民以逞。可见这读书,死读书,光读书,是不成的。”
说起左懋泰,几人全都痛惜不已。
要知道,左懋第正是与堂兄弟左懋泰、左懋芬、左懋桂、左良辅等一起,加入了山左大社,才开启了立志之机。
回想往日,他们这些人除了交游聚会、切磋学问,评说时政外,又何曾关注过平民生祉?
黄宗羲说他们眼高于顶,恰如其分。
左懋第羞愧于往日的浮躁,下定了决心。
“诸君,我打算去追随黄太冲,你们呢?”
张允抡迟疑道:“今年乃乡试之年,仲及你不考了吗?”
左懋第哈哈大笑,隐隐有突破的迹象。
“黄太冲又有何功名?可他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我说,大英雄诚如是。区区功名,考了又如何?不过又是宦海一蝇营之辈。岂能与拯救天下相比?”
姜埰、蒋垓被他所激,纷纷附和。
“仲及,我们与你一起去寻求大道。”
沈迅看看几个至交,咬咬牙,终于有了决断。
“罢了,罢了,今生便陪同你等任性一回。”
张允抡看着神采飞扬的几个朋友,一时间竟满腹苦涩。
他和四人不同。
左懋第四人全是大族子弟,即使不去考取功名,也不愁吃喝,照样生活优渥。
可他却担负着家族兴旺的使命,无法选择。
一想到从今以后和朋友们分道扬镳,张允抡不免悲从心起,茫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