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混进
阮小九正在议事厅外头的大树底下踱步,开了年之后,府里的桃花便陆续盛开了,风一吹,有开得早的便夹杂在红梅里头开始随风飘在空中,飘得满园都是。
他没心思欣赏,在府里这株据说都已经有了四五十年树龄的桃树底下转圈儿,脸色凝重,等到抬眼看到苏邀过来,他急忙喊了一声姑娘,便跟着苏邀进了议事厅。
天气逐渐暖和,到了晚上却仍旧是还冷的厉害的,天色逐渐暗下来,阮小九搓了搓手,低声开口:“姑娘,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苏邀嗯了一声,示意他坐,便挑了挑眉等他说。
“这位玄远道长,听说是自小被白鹤观上一任观主在溪边捡到,继而被观主养大的,他自小便十分顽皮,跟一般的孩子不同。”阮小九斟酌着,将打听来的消息整理好:“听说他原本天资十分出众,自小便能画符请神,一柄桃木剑耍的徐徐生风,可后来.....他不知怎的,在下山历练过后,出了事,弄丢了观主的女儿......”
白鹤观跟龙虎山一样,是正一道,不禁嫁娶。
苏邀目光动了动,忽而觉得这故事有些熟悉。
紧跟着,阮小九便又道:“人人都说,是他.....了观主的女儿,白鹤观吵的厉害,最终戒律堂将他逐出了师门,他便一直在外浪荡游历。不知怎的,等到过了些年,他又回了白鹤观......前任观主已经羽化,他解释了当年弄丢小师妹的事,说当时他小师妹是被贼匪所杀,他游历了蜀中,终于斩杀了那群贼匪,为自己证明了清白.....从此他便回了白鹤观,并且铁口直断,十分受京中贵妇们喜欢,甚至还曾进宫为皇后娘娘讲道......”
对上了。
苏邀心中惊跳。
她就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果然便不是巧合。
玄远的小师妹出事的那段时间,论起来就是太子当时带兵清剿蜀中废帝残余势力的那段时间。
都对上了。
苏邀在心中默默地想到了齐云熙跟齐氏,还有许家,目光亮了亮,见阮小九看着自己,便抬了抬下巴:“接着说吧,还有什么?”
“后来玄远道长便声名远播了,他还是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云游,甚少回白鹤观的。”阮小九看着苏邀,有些不解:“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
苏邀沉思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低声对他吩咐:“小九,你现在就去白鹤观帮我一个忙吧。”
阮小九急忙答应下来。
姑娘甚少有这么着急的时候,他觉得必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便绷紧了神经听苏邀的吩咐,而后禁不住睁大了眼睛。
一直到出了侧门,他还觉得自己仿佛是踩在云端一般,有些反应不过来。
刚才姑娘说了什么?
他挠了挠头,眼皮耷拉下来,梦游一般的在街上走了一阵,被冷风一吹,猛地打了个喷嚏,这才清醒过来,啊了一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真是蠢!姑娘既然让你去做,那就总有姑娘的道理,你照做不就是了?!”
姑娘反正从来没有错过。
他想到这里,又精神起来,回了家换了一身衣裳,趁着夜色出了门-----长期帮苏邀办事,他如今已经是历练了出来,哪片区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巡查,哪里是能走动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绕过了巡逻,他便小心翼翼去了城东东郊那一片。
流民乞丐多数都聚集在这里。
阮小九穿着破烂,趁着黑夜挤进了一座破庙。
夜深了,乞丐流民们却多有还未睡的,正聚集在一起,生着用搜集来的木柴点燃的火盆,在赌钱。
他们都忙活了一天,又冷又冻又饿,一般只有在夜深的时候才回来,能松快一些,赌了钱,就去边上的破酒馆里打上一壶酒,大家一起分。
阮小九袖着手挤挤挨挨的凑过去,跟着玩了几把,输了十三文铜钱,忽然有些急眼,脸红脖子粗的喊着要再来一把。
每年到了冬天,便有许多流民来京城,其中多数会被赶走,可也有少数脑子灵活好用的用各种门道留下来。
他们聚集在这里,都是最底层的,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靠着乞讨或是去做点苦力才能活下来,至于什么朋友,那更是没影儿的事。
没人认识阮小九,不过这不重要,这人拿得出钱来。
大家轰然一声笑起来,知道这是生手,便故意激怒他:“不来了不来了,你运气这么差,再来多少也是输,输了又没钱付,大伙儿还不够陪你折腾的!”
阮小九咬咬牙,当真是急的狠了,从袖子里慢吞吞的摸了又摸,忽然咬了咬牙,摸出一整块的银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火把照耀下,那块银子似乎有魔力,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来了。
庄家目光闪烁,看着阮小九半天,忽然问他:“你......你这不会是抢来的吧?”
流民大量聚集,引发的后果当中有一样便是不少人开始去偷去抢,因为这事儿,去年顺天府跟五城兵马司大量抓人打人,顺天府的大牢都快要住不下了。
也因为这个,京城的治安管的越发的严,若是被发现了有流民偷抢,那么跟着一道的人都是要连坐的。
大家虽然爱钱,可也没人想要被打死丢命的,看着阮小九的目光便有些凶狠。
阮小九似乎有些不安,梗着脖子不服气的叫嚷:“谁敢?!我也不是疯了,最近官差抓的可严,我可不想死!”
“那你这银子是哪儿来的‘?”庄家吞了口唾沫,看着那银子,都开始有些发怔了:“这可是十两银子!”
阮小九哼了一声,抬着下巴一脸的高傲:“这跟你们说不着!你们就直说吧,到底赌还是不赌?!”
送上门的肥肉,怎么有不吃的道理?!
这可是十两银子!
如今这世道,买一个壮劳力,也就是五两银子。
有这十两银子,足够租赁下一间不错的房子,再逐渐想别的生计了。
四十四·挖坟
这样一来,也就不用天天当着流民,担惊受怕的想着什么时候会被赶走,又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
庄家不动声色,左右看看,跟熟悉的几个人对视了一眼,诸人心中都有了数。
阮小九杀红了眼,谁知道运气却实在是倒霉,几局下来,又输了个精光,顿时连眼睛都赤红了,指着庄家跟那几个人:“你们出千!”
庄家的手已经下意识摸到了腰里的小刀-----这里是出了名的乱,死个把流民更是常有的事,反正都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杀人也不是真的不敢做,谁都想活出个人样来。
若是这人再吵嚷下去不肯甘休,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阮小九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杀意,还在喋喋不休:“你们给我等着!你们敢出老千.......我去......”说着又神神叨叨的转开了话题:“没事,没事,就算是这次输了,我不怕,我多的是银子,我多的是银子,你们给我等着.......”
他说着,竟然真的不再纠缠这件事,转头跑了。
众人顿时都懵了,看着庄家手里那十两银子,不约而同的往门外看去。
庄家也同样震惊至极,但是他很快就又反应过来,冷静的看着掌中的银子,冷声问:“怎么分?”
这个问题,众人显然都还没想到,不过没人想吃亏,立即有个最高大的汉子粗声粗气的道:“才刚我引诱他拿出银子来的,我分最多!”
“放你的狗屁!”边上一个矮个子呸了一声:“还是我换的骰子呢!我分最多,其他你们再分!”
这么多银子,哪怕是没当流民之前在家中种地,一年到头也很难见着。
如今当了流民,银子便更紧要,跟银子比起来,命都不那么重要了。
庄家看着他们快要打起来,抿了抿唇握紧手掌环顾了一圈看着他们,当机立断:“都不分了!”
众人顿时目露凶光。
庄家却也不慌,瞪了他们一眼呵斥道:“你们傻了?没听见刚才他嘴里那些话?跟咱们一样的人物,能有什么正当来路弄来这么多银子?他刚才分明想嚷嚷着去报官的,最后却又想到什么,没去,说明什么?!说明他这银子来路不正!可他又不跟我们纠缠了,这又说明什么?!”
大家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庄家笑了一声:“说明他还有法子弄来银子!既如此,咱们还为了这么点儿在这里狗咬狗干什么?!追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能多弄一些银子,说不定就真的能在京城落地生根。
这可是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真有这个机缘,那祖宗坟前都会冒青烟。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几乎没有过多犹豫便都下了决定,跟着庄家追了出去。
都是在这一片混熟了的,很快便循着踪迹追上了阮小九,大家慢慢缀在他后头,看着他缩在了城门不远处一座废弃的茶寮里头,便都有些惊疑。
阮小九竟然就在茶寮里窝了半夜。
等到天亮了,城门开了,他才混在人堆里出了城。
庄家越发的肯定阮小九还有来钱的路子,咬咬牙跟在后头,一直跟着出城往西走了十几里路,眼看着已经到了一座山谷边上,不由也有些茫然的骂了一声:“这家伙干什么呢?神神叨叨的,不会是什么孤魂野鬼吧?”
话音才落,阮小九忽然在一棵足足有七八人合抱那么大的树底下站住了,不知道念叨了多久,蹲下身开始猛地扒起土来。
“这是......”那个高大的汉子都有些被这诡异的一幕惊住了:“这是干什么?难不成真是孤魂野鬼?”
不然,这大清早的跑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挖土,这是要诈尸啊?
庄家猛地拍了他一下,目光炯炯:“什么孤魂野鬼,这家伙分明是个盗墓的!肯定是这底下有什么,他的银子怕是就是这来路得来的。”
这也是最符合常理的推测。
大家一时没人出声。
过不多久,阮小九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又神神叨叨的止住了动作,转身往相反方向跑了。
剩下庄家一群人面面相觑,面色怔忡,一时都有些无语。
还是矮个子先吞了口口水:“他怎么了?”
“应当是去找东西挖了。”庄家冷静的瞥了一眼众人:“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得到的东西均分,你们看怎么样?”
如今形势很明显了,显然这底下埋着不少东西,被那个傻子得知了,他得手了一次,又想着来继续挖。
虽然说发死人财是有些难听。
但是都已经沦落到这个份上的时候,谁还在意难听不难听呢?实惠才是最主要的。
几乎都不必庄家再说什么,大家已经争先恐后的朝着那棵树跑了过去。
众人找家伙的找家伙,用手的用手,毫不迟疑的开始埋头苦干。
只要能挖到东西,下半辈子就不愁了。
挖着挖着,大家很快便见到了东西----一小节白骨。
庄家啊了一声,皱起眉来:“既然有财宝,怎么又不收殓?连一副棺木都没有.....这人怕是横死的.....”
这显然了。
怪不得会被埋在大树底下呢。
大家在心里想了想,不过也都不怎么在意。
既然是无主孤魂,那就更好了,平白得来的横财,根本连查问都不会有人查问。
大家挖的更加热火朝天,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有村民扛着锄头从不远处走来,见到了这群人,憨厚的村民急忙呵斥:“你们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
庄家等人没想到找来了人,顿时有些惊怒,可是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忌讳不忌讳,眼看着都已经快要挖到东西了。
大家没人理会,村民凑近一看,看见一截骨头,顿时吓得大叫了一声,急忙回头去招呼人过来,不过还没等到他去喊,里正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已经带着一批人急匆匆的赶来了,见到这场景,顿时大怒:“你们干什么呢!?”
四十五·尸体
树底下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坑,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在意那群村民已经越聚越多,越是挖的深,大家越是着了魔似地-----这底下有金银珠宝,这底下埋着的是一个大财主----光是露出来的那节白骨上头,就挂着明晃晃的大金镯子,哪怕是已经在地底下呆了不知道多久,也仍旧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大家都是流民,祖上八辈子也没见过这东西,若是在他们老家,有了这么一个金镯子,买田买地,差不多能过上好几年,要什么好日子没有?
钱财迷人眼,本来就都是辛苦讨生活今天不知道明天事的人,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后果不后果的,那都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里正胡大叔气的胡子抖个不住,气喘吁吁的在孙子的搀扶下紧赶慢赶的到了跟前,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先看见那帮人围着的那个坑里头露出的一截人的骨头,登时吓得头皮发麻往后退了几步。
村里死人都是有规矩有风俗的,哪里会这么不讲究的就埋在树底下,再穷,也得埋到祖坟里去,再不济,也得有口薄皮棺材,随意埋葬,放在哪儿都是不对劲的。
何况这地儿是村里公共的地方,谁也没资格在这儿下葬啊!
他扶着孙子的手,看着这群明显操着外地口音的乞丐群,一口气没上来,喘息了半响才招呼赶来的村民们:“快!快快!拦住他们!”
大清早的,村民们都还迷糊着,被老爷子这么一喊,才加快了步子,等到看见这场景,也都有些发懵,急忙一拥而上,去阻止那帮人。
庄家已经蹲下去摸那个金镯子,被这群人一冲,整个人都被撞进了坑里,可他仍旧不放了手里的镯子,嘴里吃了一地的土,噗的一口呸了出来,又被人撞了一下,另一只手就下意识的往后撑。
这一撑,他又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东西,还以为是又撞了大运,急忙伸手,一看却是一柄雕刻成剑的木头。
他嫌弃的呸了一声,不耐烦的甩在边上。
村民们已经七嘴八舌的骂了起来:“你们这帮哪里来的鳖孙,敢在我们这儿撒野?!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哪儿都是你们能来闹事的?!”
骂骂咧咧的,里正跺了跺手里的拐杖,上气不接下气的吼:“他们,他们怎么知道来这儿挖东西?这里头的尸体,说不定便是被他们给谋害了!”
本村民风淳朴,从没听说过有谋财害命的事,杀了人埋了尸,现在看着风声过了,还跑来挖东西,这实在是太耸人听闻。
里正一面让那些身强力壮的村民拦着这帮人,一面又指使了熟悉的村民去官府报信。
村子里离城里离得远,哪怕是骑着驴去,折腾下来只怕也要不少时间,里正催促他们:“就去卫所!先告诉沈千户,让沈千户带人来!”
沈家村是军屯,整个村都是军户,旁边的卫所自然也都沾亲带故的。
沈千户来了,自然为他们作主。
庄家死死握着那个金镯子,村民们到底是人多,很快就把他们都给制住了,二话不说把人给压到一边去。
里正这才走进几步,看着那个坑跺了跺拐杖,转过头指着那帮人咬牙:“你们照实说,到底什么时候把这尸体埋在这儿的?!”
庄家已经懵了,他如今仔细想,都已经快想不出来自己是怎么到这儿的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到阮小九。
可阮小九这时候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村里乱糟糟的,阮小九躲在附近的山头上,一直等到快要中午,才见了一队卫所的兵从村口遥遥的朝着大树底下过去。
他松了口气,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群人,心中有些打鼓。
姑娘让他引一帮人过来挖那棵树,然后要把事情闹大。
他照着姑娘的话做了,把人给引来了,如今也惊动了卫所的兵士,只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符合姑娘的要求,算不算是把事情闹大了?
再说,还有那一具大树底下的尸体,到底是什么来路?
姑娘怎么知道那底下有那东西?
想到这里,阮小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是知道苏邀的经历的,自小也没来过这个地方,怎么就能把标志说的那么准确,连大树边上的一棵小枣树都说清楚?
这也太邪门了。
可这个念头在心里也不过就是一瞬的事,他很快便晃了晃头,暗骂自己多事。
姑娘做事总有姑娘的道理,别的他不知道,但是给了他一条路走的,让他如今也算得上是个人的,就是姑娘。
别的事,他只当自己不知道。
大树底下越来越热闹,沈千户也是村里出去的人,自然对村里的人感情深厚,一来先去见里正沈老爹。
沈老爹将情况大致跟他说了,十分不解:“不知道他们一群外乡人,怎么到这儿来的,还挖出了尸体......咱们村子里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出过命案,可看那埋尸的情形,怎么也不是咱们村子里的人,更不是正常死的.....你可得好好查查!”
那棵树是他们沈家村里的老树了,当年可被道长说过是镇风水的。
现在被人挖了,底下还埋着尸体呢,怎么不晦气?
沈老爹生气,村民们也义愤填膺,更兼多了一具尸体出来,人人心里其实都有些慎得慌。
沈千户安静的听完了,冷静的答应下来,又很是耐心的安慰了沈老爹和村里人几句,让他们放心,这才带着士兵出去,到了大树地下,他一眼看见了被绑在了边上的那七八个人,皱了皱眉头,暂且先不管他们,先去看坑里的尸体。
士兵们跟过来,见都已经成了白骨,便啧了一声:“这看起来,可是有年头了啊!白骨化成这样,最起码也得十来年吧?还有这一大堆东西,啧啧,是个富家千金啊!不过怎么死的这么惨?都没个人跟着......死在了这样的地方。”
沈千户瞥了他一眼:“你挺有经验的?”
四十六·镇南
士兵挠了挠头有些讪讪的:“这,我当兵之前也是跟着去县衙里帮过忙的,就是帮张师傅打打下手......”
他嘴里的张师傅,自然指的就是县衙里的仵作了。
沈千户嗯了一声,点头让人小心的将白骨都给清理出来。
不久之后,一具被拼好了的尸骨完整的摆在了泥地上,边上还摆着几样璀璨的首饰。
边上的几个兵丁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天啊!这人......”
这些东西,就算是他们来看,也知道是十分值钱的,尤其是有一个蓝宝石的凤钗,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
他们说不上来那东西多珍贵,但是就是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儿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就连沈千户的目光也深邃了许多,扫了一眼尸骨,转过头看着那群如今已经瑟瑟发抖清醒过来的人,坐在村里孩子搬过来的凳子上,冷声问:“这里的人,是你们杀的?”
真正见了当兵的,这群人一个个的都缩起了脖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摇头,被沈千户身边的百夫长呵斥了一声,便更是吓得都差点尿了裤子。
还是庄家定了定神,笼住了袖子里的金镯子,抖抖索索的把昨晚跟人打赌,又跟着人来了这里的事情说了。
他是这群人里头带头的,自然也就多了几分胆色,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的讨好看着沈千户:“大人,我们真是就跟着来的,看他跑了,我们.....我们一时贪心,这才来挖东西的,真的不知道这尸体是怎么回事.....”
沈千户漠然哼了一声,冷笑指着他们:“那领着你们来的人呢?”
庄家吞了口口水:“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神神叨叨的,挖了一会儿就跑了.....”
花费了半个时辰,沈千户审了一遍,终于确定这帮人的确只是普通的流民,而且他们是去年才逃窜到京城,看着这尸体的年头,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那如今,这尸体到底是什么身份,便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大兴县衙的张推官已经接过了这个案子,时常来村里转悠,这天,他忽而拍了一下脑门:“这些首饰看上去便十分不同寻常,先看看从首饰上头能不能找到线索!”
若是一般的金银首饰,人人都有,自然是不能顶什么用,但是这些首饰却不同,看着便让人心神摇动。
有这样的东西的人,身份自然也是不同寻常的。
肯定能有值得查探的地方。
沈千户自然无所谓。
张推官便兴冲冲的拿着那些首饰去京城了,头一件事便是去京城最出名的那几家首饰店逛。
他去的时候,阮小九就跟在后头,挠了挠头十分谨慎的看着张推官进了钳宝阁,便也压低了头跟着进去。
张推官上了楼,过不多久,钳宝阁的掌柜便被惊动了,着急忙慌的上了楼去。
过不多时,阮小九便看见掌柜的神色惊慌的从楼上下来,张推官也神情凝重的下来了,出了门。
阮小九更加一头雾水,但是谨记着苏邀的吩咐,还是没有动作,等到张推官走了,他才在殿里再留了一会儿,而后出了钳宝阁直奔苏家。
苏邀正在和苏杏仪一道准备苏嵘赴任的行囊和跟去的人手。
阮小九等了一会儿,苏杏仪才笑着对苏邀道:“这边也差不多了,你若是有事便自去忙,这里的事儿我来便是。”
苏邀点点头,带着阮小九到了偏厅,便问:“怎么样了?”
“张推官拿着挖出来的那一堆首饰去钳宝阁了,钳宝阁的掌柜好似有些不......”阮小九实话实说:“张推官看起来也神情凝重的走了。”
他有些不解看着苏邀:“姑娘,您......”
忙这一出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他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了。
苏邀微笑垂头。
她当然有大用处了。
从查清楚了玄远的身份之外,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疑惑便彻底清除了。
这帮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她要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亲手解决掉他们。
“去吩咐唐友龙,若是有人找到他的铺子里,问这些首饰的来历,让他不要隐瞒,说真话。”苏邀微笑着吩咐:“另外,让唐友龙告诉张推官,就在不久前,还有人跟他的同行买了同一批首饰。”
阮小九就知道苏邀早就已经打算好了,急忙答应了一声,回家换了一身衣服,便马不停蹄赶去见唐友龙。
唐友龙正在家里盘算账本,苏邀让他去晋地,他高兴的厉害,雷云是个贪得无厌的,在他手底下,日子很不好过,总要心惊胆战。
但是在苏邀手底下却不同了。
苏邀是精明,但是却也十分的宽纵,绝不会跟地主老才似地抠唆。
见了阮小九,他殷勤的很:“姑娘有什么吩咐?”
阮小九如实把苏邀的话说了,叮嘱他:“姑娘说,让你圆滑一些。”
唐友龙心里咯噔了一声,当时苏邀让他出手手里那些雷云露出来的那批首饰,他就隐约觉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现在看来,那本来就是苏邀埋好了的一枚棋,只等着随时启用。
心里有些发怵,但是明面上唐友龙却丝毫不敢含糊,急忙答应:“是,我知道了,你让姑娘放心,一定不会出错的。”
第二天,唐友龙的典当铺里,便真的等来了张推官。
张推官坐下不久,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放在了桌上打开给店里的供奉看,又仔细端详着他们的脸色,问:“不知道二位可见过这等成色的东西?据说这些首饰是十分珍贵的......”
早已经有所准备,唐友龙变了脸色,急忙拿起那枚蓝宝石的凤钗看着张推官问:“张大人这东西是从何处的来?这可不是寻常东西啊!”
“这个您就不必管了。”张推官笑了笑:“总而言之,请您给我个准话,这玩意儿值钱不值钱?”
“这当然值钱了!”唐友龙揣在手里,急忙拿了边上的擦银布小心翼翼的擦拭了其中一根已经包浆的银簪,啧了一声就道:“张大人自己来典当的,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可是当年镇南王的东西啊!”
四十七·追查
张推官的脸皮抖了抖,目光立即变得锐利起来,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的点了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唐友龙也是一样心潮起伏,半响不敢动弹,在心里喊了一声好险。
苏姑娘可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了。
镇南王齐渊,是国朝唯一以异姓封王的武将,也十分的受太祖宠爱,在废帝时期,他的儿子因为给如今的元丰帝传递消息而被废帝砍了头,齐家也受牵连,齐渊身死,镇南王府就被分崩离析。
据说后来救了皇后娘娘的这位如今的童夫人齐氏,就是镇南王府的旁支。
那么,苏姑娘非得把这具无名女尸往齐家后人身上引,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是冲着童夫人去的吗?
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面上他却什么都不敢表露,陪着笑道:“张大人,这东西不知道是从何处得来?这些东西的手艺,如今许多都失传了,就譬如这个蓝宝石凤钗,这支钗子的扭丝工艺,如今只怕是宫中的能工巧匠,也未必能造的出来了。”
张推官面色有些难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东西竟然还有这样的来路!
镇南王?!
元丰帝登位后,便已经恢复了镇南王的爵位,并且因为镇南王府已经被灭族了,还专门去搜罗了族谱,找到了一个旁支的齐家的孩童过继给了嫡支,重新给了镇南王的爵位,只是他们都很安分低调,在京城都已经快要想不起这号人物了。
可想不起,不代表不存在。
事关镇南王府,事情便不能草草了之,张推官郑重的收起了这些东西看着唐友龙:“这事儿等我再问问,你们便不要四处乱传了。”
唐友龙急忙答应:“是是是,我们都明白的,绝不敢到处胡说......”
张推官收起东西出了门,觉得太阳有些刺眼,喉咙不知怎的也有些发紧。
等到回了县衙,他先去见了吴县丞,将这个案子跟他说了。
吴县丞也没想到小小的一个沈家村竟然出了这样的案子,忍不住咋舌:“可若是齐家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又是谁埋葬了她?”
张推官摇头,这件事太诡异了,他也想不通。
可这事儿确实是得重视起来,却是一定的,吴县丞思来想去,放下手里的事,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道:“先去见知县大人,然后再好好的查清楚,这尸体到底是什么人。”
能有这样的东西,怎么也不会是寻常旁支了。
吴县丞有些头痛,带着张推官去找了知县。
知县付大人才刚见完了本县大户,商议修桥的事儿,听他们说了这件事,立即便皱起眉头来。
这事儿出现在他的辖区,怎么也得查清楚,毕竟已经惊动了卫所那边了。
可是听见张推官说仵作说尸体怎么也得有十几年了,他又忍不住觉得烦躁-----过了这么久了,还怎么查?
“你们有什么想法?”付大人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向他们,叹了口气就道:“现在只凭着首饰,不能就确定她是齐家的人,还得再找别的证据。若真是齐家人,那这事儿是一定得上报朝廷,给陛下知道的。”
吴县丞也附和:“可不是,事关镇南王府,绝不能出什么差错。张推官,这件事还是得你多多费心,先查清楚这尸体的身份.....”
说来说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张推官被弄得头痛欲裂,一宿没睡,爬起来便又去了一趟沈家村。
挖出尸体的那个坑如今已经被衙差围起来了,周边也派人看守,不让靠近,怕破坏了现场。
他绕着树转了一圈,眉头紧皱,忽而又在旁边不远处看见了一柄木剑。
好像是小孩儿的玩意儿,他心中这样想着,不大在意的走过去踢了一脚,忽而又顿住了,若有所思的再看了那木剑一眼,上前几步捡起了木剑仔细端详。
这把桃木剑跟寻常的桃木剑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在剑身上半截有些发黑,张推官仔细端详了一阵,手在上面摩挲片刻,眼睛一亮,而后便循着摸到东西的地方看去,擦拭了几下之后,刻在了剑柄上的字终于显露出来。
“玄远......”张推官缓缓念出刻在剑柄上的这个名字,一时觉得这个名字说不出的熟悉。
听说了张推官来而赶过来的沈老爹恰好听见这话,不由问他:“张大人怎么好端端提起玄远师傅?您是知道这树是玄远师傅亲自赐了名的吗?”
玄远师傅?
张推官转过了头看着他,缓缓问:“什么玄远师傅?您认识这玄远师傅?”
“这是自然了。”沈老爹笑了起来,觉得张推官很有些奇怪:“您难不成不认识玄远道长?便是白鹤观的玄远道长啊!他可是出了名的高人呢!”
大树是玄远赐名,也是玄远跟村民说,这大树在这村里可以镇风水,不能挪动损坏......这尸体旁边偏偏还有刻有玄远名字的桃木剑。
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
只怕也就是说书才有这么巧了。
张推官心中升起一个猜测,拿着那柄桃木剑猛地转头问沈老爹:“老爹,您见过这桃木剑吗?”
沈老爹有些诧异的盯着看了一会儿,不大确定的点头:“好似是很熟悉,可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眼熟的很......”
张推官缓缓牵了牵嘴角:“没事,你慢慢的想,沈老爹,我还有些话想要问问您夫人跟村里的老人,能不能请您安排一下?”
沈老爹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村里查这些东西,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虽然疑惑,还是很痛快的便答应下来,道:“这有什么难的?大人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那就请您去家里坐坐?我那老婆子这时候应当也是在家的,您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去问就是了,她是实在人,知道的都会说的。”
张推官轻声道谢,再看了一眼那棵大树和挖出来的那个深坑,垂下眼帘站了片刻,才转身进村里去了。
四十八·身世
张推官在沈家村呆了七八天,这几天当中,他听见过的故事比前几年办案加起来的都要多也都要离奇。
比如说村里曾经来过一个十分年轻富贵的小姑娘,年纪十六七岁左右,身边还跟着仆从。
在这样普通的村子里,那个姑娘富贵得叫人印象深刻。
足足过了快二十多年了,沈大娘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小姑娘真是,穿着一身的叫不出名字来的衣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呐......”
张推官此时已经联想到了许多东西,还是十分温和镇定的问:“那然后呢?然后又如何?”
“那个小姑娘在村子里住下来了,仿佛是在等什么人......”沈大娘叹了一声气,想到当年那个小姑娘,还是有些记忆犹新的震撼:“她可讲究了,租了我们村里大户的房子,不叫别人进去,每天也不出门,只是她带来的那群人出门,也十分讲究,买菜卖鱼都要最新鲜的,水也不喝咱们这里的水,还要让人去玉泉山上挑回来,她给银子。小姑娘挑剔是挑剔了些,但是心肠却是好的,正逢冬天,那一年又是大旱,村里许多人都吃不上饭,她拿了好多银子出来,不知道怎么的,买来了许多粮食.....”
所以村民们才对她的印象这样深。
张推官嗯了一声:“那后来她就走了?”
“走?”沈大娘慢慢的偏着头,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满盆的玉米粒发了一会儿怔,才想起来,摇摇头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反正姑娘忽然有一天就不见啦,那座屋子也空了,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张推官有些失望,他想问的东西不是这些。
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沈大娘,张推官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大娘,这些都不重要,你对这个姑娘,就不知道更多的了么?”
沈大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絮絮叨叨的再说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张推官的意思,有些茫然的抿了抿唇:“这,再多的......”
“比如说,这姑娘据你所说,是在这儿住了几个月的,这几个月里,当真便一点儿来历都没透露出来?也从未有亲友来找过她么?”张推官紧紧盯着沈大娘,有些焦灼的提醒:“您再想一想,这很重要。”
沈大娘仔细的又想了一会儿,才有些茫然的道:“怎么会不知道人家小姑娘姓什么呢?我听见过玄远道长喊她齐姑娘的。”
玄远?
又是玄远!
张推官心中咯噔一声,立即追问:“这个玄远道长,他怎么跟这个姑娘也有关系么?”
“自然是有的。”沈大娘继续拿了家伙开始收拾玉米,一面就答张推官的话:“那个小姑娘在村子里住了许久,等到玄远道长来过了,不久之后,小姑娘便走了。”
张推官握住了手里的桃木剑,心中嗤了一声。
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巧合?
不管是这桃木剑还是这尸体,反正,玄远道长是跟这件事逃脱不了关系了。
他理清了思绪,总算是抓到了一点儿头绪,便朝着沈大娘拱了拱手道谢,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带着人回县衙去。
沈大娘看着他要走,又出声喊住他,有些迟疑的道:“张大人,您问这么多,是为什么啊?”
“自然是因为那具尸体了。”张推官原本不想多说,可是想到或许沈大娘还知道什么,便又道:“说不定,那具尸体就是您所说的那个富贵小姑娘的呢。”
“啊!”沈大娘手里的东西都掉了,惊得睁大眼睛看着他猛地摇头:“这可不能,不会的,不会的!”
张推官原本已经觉得那坑里的尸体八九不离十便是沈大娘嘴里的齐姑娘的,但是见沈大娘这么紧张激动的样子,不由又有些狐疑了,他站住了脚问沈大娘:“您怎么知道不可能?怎么不会?”
“玄远道长说那个小姑娘是找到亲人了,回去过好日子了呀!”沈大娘有些激动,她对那小姑娘还是很有感情的,不由梗着脖子分辨:“后来我们村里还有人说,看那小姑娘那富贵样子,只怕是王公贵族家的姑娘也说不定,齐姑娘从我们这儿消失没多久,就听说,有个姓齐的姑娘救了皇后娘娘,被皇后娘娘带回宫中去养起来了,说不得便是咱们这位齐姑娘呢?否则,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齐姑娘呀?!”
这一句话让张推官猛地怔住,随即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他想起来了,之前他去典当铺的时候,老板便曾说过,许次辅的儿媳妇便曾专门买过跟如今他手里这批首饰同一批的东西。
那么,正如沈大娘他们这些村民们都会想到的事,张推官如今也有一样的疑惑,许阁老家里的那位儿媳妇齐氏,跟这位齐氏有没有亲戚关系呢?
按照年纪来说,其实那时候十六七岁,倒也说得过去......
张推官一念至此,很快便带着东西回了县衙,跟吴县丞商议了一番。
吴县丞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大胆,有些目瞪口呆的呵斥道:“胡闹!不过就是都姓齐,你就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又没别的凭证,你这不是送上去叫人家奚落你一顿吗?”
张推官却有些不服气了,他理智的分析给吴县丞听,又提醒:“二十多年前,您想想,那时候不正是废帝最疯狂的那段时间吗?那段时间,废帝眼看着已经要完了,便更是变本加厉的残害忠良,到处人心惶惶,镇南王府遭难,若是有女眷流落到小山村避难,也不是说不过去。现在最主要的是,还是查一查那个玄远道长,另外就是,我得去拜访拜访童夫人和许大奶奶了,总得确定尸体的身份,咱们才好查下去,不是吗?”
吴县丞有些为难,这事儿说起来容易,但是事实上却牵扯繁多。
那个玄远听起来好像跟当年的齐姑娘牵扯颇深,若是真的有些什么,被这件事牵扯出来了,那不管是童夫人还是许大奶奶,只怕名声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四十九·伤疤
主要是童夫人本身便经历传奇,救了皇后娘娘之后便被带回宫中养育,一度比公主还更风光些,哪怕后来皇后娘娘死了之后她的地位受了些影响,可到底人的名树的影儿,有那段经历在,到底被人忌惮几分。
何况还有许大奶奶,那是许次辅的儿媳妇。
人人都知道,最近孙阁老就是因为跟许次辅斗,而连阁老的位子都没保住,致仕回家了。
吴县丞可不想当孙阁老第二,何况他也没那个本事,惹了许次辅之后,只怕是想要平安致仕都不能。
他咳嗽了一声,婉转的提醒自己的这个过于耿直的下属:“若真不是齐家的姑娘,那就更好了,就按照寻常的命案查就是了。再说,不是还有个线索吗?就去查玄远吧!”
玄远道长虽然出名,但是那到底也只是个道长不是?
两者相比,自然是玄远更好查一些。
张推官哪里不明白上峰的意思,分明就是因为事涉许家跟童家,想要临阵脱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他却不愿意
吴县丞本身便是个和稀泥的性子,不管什么事都是能过且过,不想得罪人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他不同。
他还年轻,考了进士出来当官,为的是以后能站上更高的位子,而要站上更高的位子,势必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如今便是机会。
因此,虽然吴县丞苦口婆心的劝了一大堆,张推官却心中自有打算。
出了县衙,他便直奔许家。
他一个小小推官,在许家自然不是什么人物,听说他要见许大奶奶,许家的门房鼻孔朝天,半天都没个动静,进去了半响,才爱搭不理的出来斜眼看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等着!我们大奶奶如今且忙着呢,没空见你!”
可不是忙着么,许慧仙之前定了亲事,如今人家来了书信,冯家的五老爷已经在路上了,准备把聘礼给送过来。
这是大事,齐氏自从齐云熙回了京城之后,便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前阵子买了那批首饰之后,更是天天做噩梦,总是回想起从前的事。
李家的覆灭是压在她头顶的一座大山,她到了如今,只要想到身世,都觉得头顶还悬着一把利剑,时时刻刻都可能掉下来,将她如今拥有的一切都给刺得支离破碎。
女儿的亲事对她来说,便是大喜事一桩,好歹冲淡了她最近的紧张与恐怖。
许慧仙嘟着嘴,看着自己的红宝石头面眨了眨眼睛:“娘,我不要嫁这么早......”
“说的什么傻话?”齐氏抿着唇看女儿一眼,虽然是在抱怨,眼睛里却是带笑的,轻轻揽了女儿在怀里,她摸着女儿的头发轻声安慰:“孩子大了,总是要成家立业的。冯家很好,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开开心心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她手边的嫁妆单子厚厚的一摞,里头列的东西叫人眼花缭乱,大到八仙过海的拔步床,小到痰盂扫把瓷盆,一应俱全。
连压箱底的衣裳,都足足要分七八个檀木箱子装。
许慧仙扫了一眼,有些咋舌:“娘,这会不会太多了?”
当年堂姐们出嫁,了不起也就是一万两银子顶天了,其实公中给的也就是七八千两左右,如今轮到她,却光是账面上的银子便值三四万两了,这样明显的区别,族中不会有闲话吗?
她如今也知道些人情世故了,有些担忧的看着自己母亲。
齐氏不由得被她逗得笑起来:“真是傻孩子,女孩儿出嫁,出了公中的贴补,自然还有母亲的陪嫁啊!我的陪嫁,你跟你哥哥一人一半,谁也说不了什么!”
许慧仙有些茫然,隐约又有些自豪:“娘,说起来,您跟姑祖母.....是不是都很受先皇后娘娘喜爱呀?”
不然的话,陪嫁怎么会这么丰厚?
她的娘亲,也是系出名门才对。
齐氏的手顿了顿,脸上瞬间闪过些闪躲之意,夺过了女儿手里的嫁妆单子,沉声呵斥道:“这跟你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许慧仙抿唇不解的看着母亲:“姑祖母当年本来就救过了皇后娘娘呀!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吗?我们该自豪才是,我可还听说,姑祖母本身便是镇南王旁支出来的呢......”
齐氏面色巨变,伸手打落了女儿的手,恼怒道:“真是越说越过分了!这些事你提起来做什么?!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许慧仙忍不住诧异不已,她看着母亲,有些错愕:“娘.....”
齐氏反应过来,顿时有些后悔,勉强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事,当年你姑祖母跟我都是逃亡出去的,后来虽然你姑祖母救了皇后娘娘,被接去宫中教养,却也总是被人诟病曾经流落在外过,你又提起来做什么?”
许慧仙似懂非懂,却知道这件事母亲的确是十分不喜欢拿出来说的,便哦了一声:“那我不说了就是了。”
齐氏嗯了一声,忽然意兴阑珊,便干脆打发她:“好了,说了这半天,我也有些乏了,你先回去休息吧,等到晚间再过来。”
等到许慧仙走了,她才怔怔的走到妆台前,看着那只打造得十分精美的妆匣发了一会儿呆,打开抽屉,看着满满一抽屉的首饰垂下眼睛。
齐家?
她怎么会是齐家的人?
当年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元丰帝能够更放心的把姑母留在胡皇后身边罢了。
她姑母恨齐家人其实恨得咬牙切齿。
毕竟,若不是齐家的人给元丰帝通风报信,她的祖父也不会在战场上死在元丰帝手下,死的那么狼狈。
想到当年的事,齐氏闭了闭眼睛,心神不定的关上了妆匣吩咐底下的婆子:“去叫门房备车,我要去拜见姑姑。”
底下的人急忙答应,看出她心情不好,也不敢把之前门房来禀报,说是张推官来了有事情要求见她的事情禀报上去。
齐氏忧心忡忡,也没心思多管其余的事。
五十章·闹事
张推官已经在许家站了整整一上午,任由他怎么催促,说尽了好话,许家的门房还是十分的难说话,问的急了,便指着他皱眉:“真把我们大奶奶当成嫌犯了不成?真要摆衙门的款儿,倒是拿出捉拿的公文来!拿出公函来呀!”
真是如同传说中一样嚣张!
想到孙文才被许渊博打伤,反而孙阁老却丢了官的事儿,张推官心中有些不忿,面上却什么都不露,转头走了。
门房在背后忍不住讥讽:“当了个小官儿,便狂的没边了,只怕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当咱们这是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呢,真是个没眼色的!”
空着手来,一没帖子二没公函,三连封包都没有,这不是没眼色是什么?
张推官忍了忍,冷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姓齐的也不只是许大奶奶这一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去童家等便是了。
旁边的茶楼里,阮小九端着一杯茶看着张推官铩羽而归,急忙付了钱走出来,看着张推官往东边去了,想了想,便绕了一圈回了苏家。
苏邀正在家里跟汪悦榕说话。
汪悦榕语气有些低沉:“听说十一公主受伤之后,额头便留了伤疤,已经许久不肯见外人了,我二婶说,贵妃娘娘为了此事着急的很......”
十一公主十三岁,正是爱美的年纪,额头留了疤,当然不可能开心的了。
她看了苏邀一眼,低声道:“你进宫去小心些,这件事到底是......”
到底是因为苏邀而起,只怕十一公主见了苏邀不会有好脸色。
苏邀也知道这个道理,点点头表示知道。
汪悦榕又忍不住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使坏,既想要你倒霉,又害了十一公主,这样恶毒!偏偏又什么都没查到,白白让她们在背后高兴了!”
她话音刚落,燕草便进来说阮小九回来了。
苏邀便挑了挑眉,唇角噙了一抹冷笑:“谁说会白白让她们在背后高兴?好戏如今就开锣了啊。”
汪悦榕正摆弄着苏邀书桌上的佛手,闻言偏头不解的看她一眼:“你说什么?”
苏邀笑而不答,让燕草去把阮小九就领到书房来。
不一时阮小九便进来,见了汪悦榕也在,急忙行礼问安。
苏邀摆摆手,便问他:“办的怎么样了?”
“都是按照姑娘的吩咐去办的。”阮小九急忙回答,说了最近发生的事,又道:“还有,果然不出您所料,张推官最先去的是许次辅府上,只是许家的下人眼高于顶,并没有让他进去,反而还奚落了他一番,他便转身走了。我看着他是朝童家的方向去了,加上如今已经是中午,他要出城赶去白鹤观只怕是来不及,看样子,的确是去童家无疑了。”
“挺好的。”苏邀整理着自己的书柜,拍了拍手转过身来:“那让你安排的人呢?都安排好了吗?”
“也都安排好了。”阮小九答得飞快:“都是沈家村当年的老人,小的谨记您的吩咐,并没有透露身份,只是跟沈大娘她们说了您吩咐的那番话......”
汪悦榕都被弄得迷糊了,全然不知道苏邀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一头雾水的拉着苏邀问她:“他在说什么?什么沈家村,幺幺,你在做什么呢?”
“在为自己跟十一公主报仇啊!”苏邀理所当然的牵了牵嘴角,面上在笑,眼里却冰冷一片。
说起来,还真是前世今生的仇恨呢。
上一世程礼迫不及待的要回去帮着程定安操持婚礼,欢天喜地的迎继母进门。
那个继母不是别人,正好就是齐云熙的孙女儿,那时候已经是二嫁的了。
再嫁还能嫁入公府,一时之间可是轰动整个京城。
她见过那个女人。
婚礼之前,程定安特地带她来苏家让她识趣一些,以后不要再缠着程家不放,又暗示苏家把她送走。
现在想想,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合着绕了这么一圈,这些人之间,都是紧密相连的。
那么,是时候让这些人一点一点,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个的出来露露脸了。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汪悦榕眨了眨眼睛,觉得苏邀说的话越发的深奥起来。
另一边,齐云熙正在跟白先生议事,她有些暴躁,情绪也不大好:“为何不行?难道还要让他活着到云南不成?!就在路上.....”
白先生皱着眉头不赞同的看着她:“你太着急了,最近你们都太过心浮气躁,宫中十一公主的事已经很引人注目,若是再在中途动手,岂不是太明显了?把皇帝惹怒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到时候,东南那边也很难交代!”
齐云熙满脸不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龟缩着看他风光?!你可别忘了,最近这两年,我们一事无成!到时候,照样也无法交差!”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十分的紧张,不待白先生再说什么,外头的门忽然被敲响,田叔隔着门语气焦急的让他们出去看看:“夫人,先生,许大奶奶在门外被拦住了,是大兴县衙的推官,说是有什么事要问许大奶奶......”
齐云熙顿时皱眉,她对齐氏到底是在意的,便哼了一声,推开了桌子站起身来,快步出了门:“怎么回事?”
齐氏被张推官缠的灰头土脸,她当时想到从前的隐秘,心中有些难受,想要过来找姑姑说说话,求个安心,谁知道才到童家门口,就被大兴县衙的推官带着几个衙差拦了轿子。
她养尊处优多年,哪里还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正要让人打发张推官走,谁知道张推官却不管不顾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嚷出来,问她是不是镇南王齐家的旁支后人,又问她当年是不是在沈家村住过。
这两个问题一问出来,齐氏顿时魂飞魄丧,整个人的血液都僵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张推官,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怕什么来什么,她才想到了当年的事,竟然就遇上了。
五十一·不堪
张推官初生牛犊不怕虎,同时已经被许家的下人弄得十分恼怒,对于哈皮不容易见到的许大奶奶,声气自然便没有那么好,见许大奶奶发怔,他上前一步皱了皱眉拱手,还特意加大了音量:“许大奶奶!您当初是不是在沈家村住过?并且认识玄远道长?!”
这话一出,齐氏脸上血色尽失。
可她跟姑姑齐云熙的性子是两个极端,齐云熙天不怕地不怕,为人蛮横而无所顾忌,她却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被从前的事吸破了胆。
张推官追着她问个不住,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过了许久,才苍白着脸要越过张推官进童家大门。
丫头婆子们此刻也全都纷纷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的上前阻拦,簇拥着许大奶奶要进童家去。
张推官冷哼一声,更加穷追不舍:“许大奶奶!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罢?您到底是不是在沈家村住过,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在下是大兴县衙推官,负责处置一桩旧案,有具无主尸体,如今正要请您配合调查,查明尸体身份,也好还给人家一个公道,您何故却万般推脱?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张推官的声音响亮,如同是大年初一街头巷尾那恼人的鞭炮,炸的齐氏的脑子嗡嗡作响,她色厉内荏的回头呵斥了跟着的许管事:“你是死人吗?竟让我被人当成犯人一样当街质问!?”
许管事自然是一开始便出手了,可奈何张推官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力气,挣脱了他,而且嘴巴还叫嚷个不停,把周遭的邻舍都给喊动了。
再加上张推官身上又穿着官服,在这里叫嚷更是引得不少人好奇驻足观看,许管事被这么一呵斥,也跟着恼怒起来,下意识加大了力气,猛地推了张推官一把。
张推官重重的跌倒在地,愤怒不已的看向他们,恼怒冷笑:“许大奶奶,下官是朝廷命官,您怎能纵容家奴如此无礼,对朝廷命官行凶?!”
齐氏已经眼看着绕过了那群衙差,充耳不闻的要上台阶,张推官愈发气急,爬起来要追,却忽然被人猛地踹了一脚,顿时当真摔倒在地,一时之间腰腹部剧痛,叫他忍不住蜷起了身子痛呼了一声。
众人还是头一次见人敢对官差动手,许多百姓都忍不住惊讶的后退了一些,面露惊恐。
许管事自己也诧异不已,等到看见了动手的人,又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急忙迎上前喊了一声大少爷。
许渊博脸色十分不好看,张嘴便训斥他:“没用的东西!哪里来的狗都能朝着我母亲吠么?!”
跟孙文才打架之后,他便一直被禁足,在家中待到这几天,才因为冯家来人而被放了出来,心中早憋着一股子气。
他刚好在对面酒楼跟一群朋友见面,听见这边吵嚷,一眼便看见了母亲被人为难。
这些天的怒火顿时都堆积在一起发散了出来,许渊博有些戾气:“把他们都给我赶走!”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许渊博的脾气越发的差,这是家中上下人等都心知肚明的事,许管事面色不大好看,但是面上却还是急忙答应,又压低声音劝解:“公子,实在大兴县衙的推官,虽说十分让人着恼,可毕竟是朝廷命官,正经官员,不好过于......”
许渊博面色阴沉的冷笑,冷冷看了张推官一眼,便扶着齐氏的手:“娘,我扶您进去。”
齐氏面色惨白,已经有些摇摇欲坠,被儿子搀扶住,也是十分勉强的点了点头,拍了拍儿子的手。
许渊博搀扶着齐氏走出几步,才上了两个台阶,忽然便听见人大喊:“李姑娘!李姑娘!”
张推官顺着来人的方向看过去,一眼看见了沈大娘挎着个竹篮,身边跟着一个小姑娘正往自己这边走,顿时便大喊了一声:“沈大娘!”
腰腹部还痛的厉害,他脸色有些发白的被身边的衙差扶着站起来,同样目光冷淡的看了许渊博一眼。
人人都传,说是许次辅家中的子孙个个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如今看来,也的确如此。
可他辛苦考取功名,是为了见官而不跪,是为了能够堂堂正正立于这世上,不是为了就这样卑躬屈膝受欺负的。
他冷着眉眼,转身面色温和的对着沈大娘问:“沈大娘,您这是在喊谁呢?”
那一边,齐氏已经飞快的攥住了许渊博的手,甚至都顾不得自己的指甲都已经因为太过用力而陷入了儿子的肉里,连声催促他:“快走!快走!”
许渊博不明所以,可是见母亲害怕成这个样子,却还是下意识的应是,温柔的安抚她:“好好好,娘您别急,咱们这就进去,这就进去。”
齐氏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才刚张推官喊出沈家村来,她的脑袋便已经一阵一阵的钝痛,如今再被沈大娘这么一喊,更是好似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又回到了当年那前路未知的时候,那时候,每一步都要走的心惊胆战,每一天晚上入睡前都要担心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不是就会有追兵,是不是就会死。
那是个不能回想的噩梦,她曾经以为噩梦已经醒了,可现在看来,那阴影从来都如影随形。
她惊慌失措的上了台阶,险些要摔倒。
幸亏许渊博眼疾手快的搀扶了她一把,皱着眉头担心的唤她:“娘?”
张推官那边,沈大娘已经指着齐氏对张推官道:“李家姑娘!那是李家姑娘!当年她就是跟齐姑娘在一块儿住过的李姑娘呀!您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去问李姑娘,当年她们在一起可熟悉了,后来齐姑娘不见了,李姑娘也不见了的,现在才知道,是当了大官的夫人呀?”
张推官眯了眯眼睛。
怪不得反应这么大。
买入当年镇南王府的首饰,又是当年的知情人,还说跟尸体完全没关系?
分明不是没关系,而是做贼心虚,所以才不敢面对。
五十二·颠倒
本来张推官便对如今的许家有些怨念,刚才许渊博那一脚更是踹出了他的火气。他是立志要办实事的人,别说如今还有这一层,便是只为了查案,也绝不会放过眼前这个线索。
如今实事摆在眼前了,玄远的桃木剑出现在尸体旁边,许大奶奶买了尸体主人的首饰,而且还跟尸体主人同时消失。
要说这些人没关系,真是打死他他也不信。
挑了挑眉,张推官冷冷的大喝了一声:“许大奶奶1下官奉命请您回县衙去查实一宗凶杀案,请您跟我走一趟!”
许管事厌烦的厉害,眼前的这个年轻推官简直就是一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根本不懂得审时度势和看人眼色。
许渊博便更是勃然大怒,这个不要命的二愣子就这么直愣愣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出来,叫许家简直颜面尽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许家的大奶奶是杀人了。
哪里有官家的夫人见官的?
真是欺人太甚!
他转身恶狠狠的盯着张推官冷冷道:“你找死!”
张推官毫不畏惧,拨开身边的衙差越众向前,不顾一切拦住了齐氏:“许大奶奶,事关人命,您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若是当真不关您的事,我们衙门自然也不会冤枉了您,您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忍不住狐疑的盯着许大奶奶:“何况.....”
齐氏慌乱不已,颤抖着嘴唇想要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便听见了齐云熙的呵斥声:“你们要做什么!?”
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齐氏看见了主心骨,顿时委屈的喊了一声姑姑,便朝着齐云熙狼狈的跑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她其实早已经从被追杀的逃犯变成了高高在上的贵夫人,可是遇见危险的时候,她跑起来,还是跟当年没什么两样。
齐云熙的目光沉了沉,一把攥住了齐氏的手,以只有她们两个可以听见的音量训斥:“真是不成器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害怕的?给我沉住气!”
白先生在一边朝着齐氏安抚的笑了笑:“是啊姑奶奶,沉住气,还有什么难关没见过的?没事的。”
齐氏被说的有些羞赧,可攥住齐云熙的手却攥的更紧了。
齐云熙恼怒不已,朝着张推官看过去,朗声问:“你要做什么?”
张推官也并不惧怕,大声将自己的来意重新说了一遍,而后不卑不亢的道:“因为死的人或许是镇南王府后人,许大奶奶按理来说当与她是同宗,既然同宗,又有意购买了镇南王府的旧藏,说明便有可能认识,因此下官想要请大奶奶回去辨认辨认,看看能否通过尸体身边的首饰,辨认出尸体的身份。可大奶奶却不知道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齐云熙面不改色,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怎么会?!
当年的事分明已经隐藏的那么好,尸体都已经埋在了大树底下,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过,怎么却又忽然跳出来人说是发现了尸体?
而且竟然还能根据首饰便查到那尸体的身份?
饶是老练精明如她,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抿了抿唇冷声嗤笑:“简直荒谬!就因为我侄女儿买了一些首饰,便认定她跟尸体有牵连,还找上门来要她去辨认?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大兴县衙便是这么办事的?可有公函,又可有什么凭证让你们拿人?!你们要反了天了不成?!”
张推官也知道自己是站不住脚的,毕竟人家身份尊贵,而且严格说起来并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这件事就跟许大奶奶有关。
但是如今张推官却越发的肯定事情蹊跷了。
若真是没关系,那许大奶奶的反应为何这样强烈?
何况,沈大娘都认出了齐氏。
更离奇的是,沈大娘却说齐氏是姓李的。
这不是更奇怪了么?
他不卑不吭的拱了拱手:“下官只是循例办案,想要请大奶奶配合罢了,大奶奶还请随我走一趟,再说,若尸体当真是齐家的人,为他们张目,岂不是也是一件大好事么?”
齐云熙厌烦不已,立即便沉着脸下令赶人。
沈大娘犹自盯着躲在齐云熙边上的齐氏看个不住,嘴里念念有词:“李姑娘,那是李姑娘啊!”
周围人声嘈杂,其实齐氏已经根本听不出沈大娘在说什么,但是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沈大娘身上,如今沈大娘一开口,她很容易便捕捉到了沈大娘的口型。
她的面色更白,也不知道齐云熙到底是怎么打发了张推官,是怎么拉着自己进了童家,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了的。
等到惊醒,她捂着脸惊叫了一声。
齐云熙正没好气的瞪着她:“瞧你那点儿出息!竟然被吓成这样!你到底在怕什么!?”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的事又做的隐秘,便是有那些首饰又怎么样?
人都已经成了一副骷髅架了,难道还能活过来指认不成?
只要一口咬定没有,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就这么断案。
可齐氏却自己先撑不住了,当真是没有半分用处!
齐云熙冷冷的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觉得头皮被什么牵扯着似地,加重了语气训斥:“你怎么便不能学的聪明一些?!”
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齐氏从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呜咽,捂着脸,眼泪还是从指缝里透出来:“我不敢......沈大娘认出我了,当年我逃到沈家村,沈大娘还曾收留过我,后来我跟齐茹在一起,她还几次三番来院子里浆洗东西,送新鲜菜,她肯定认得出我......”
齐云熙听的邪火蹭蹭的往上冒,一巴掌打在侄女儿的脸上:“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说?!”
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一直都不说!
齐氏的脸上顿时现出一个明显的巴掌印来,她捂着脸敢怒不敢言,过了许久,才声若蚊蝇的哭:“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事的......”
五十三·三方
不知道,什么都是不知道。
齐云熙强忍不耐的看着她,面上阴云密布。
最近桩桩件件的事情都不如意,她心里已经十分烦躁,偏偏自家人却又总是不断惹出事端,她闭了闭眼睛,才吸了口气,沉声问:“那你知道什么?”
姑侄俩相依为命多年,一看齐云熙这个语气,齐氏便知道如今她是气急了,咬了咬嘴唇,苍白着脸摇头:“姑姑,我真的不知道......当年您把我带走之后,我便生病了,等我好了,您都已经进宫去了......我,我以为当年的事绝不会再有人提了。再说这么多年......”
她生活的环境跟沈家村的人天差地别,说是中间有天堑也不为过,她怎么能想到,今年竟然会莫名就冒出尸体来?
总不能是齐茹显灵?
齐氏脑子里乱哄哄的,想到这个念头,抱着手打了个冷颤,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齐云熙越是看她这样便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问了一圈还是全都白问了,忍无可忍,伸手重重在她额头上戳了戳,恨铁不成钢的斥责:“你真是连个十几岁的孩子都不如!”
哪怕是许渊博呢,遇事也比她有用多了。
白先生见她越是呵斥,齐氏的脸色便越是苍白,担心再闹出什么事来,恰到好处的咳嗽了一声,见她们姑侄都朝着自己看过来,才微笑着拈着胡子道:“现在不是互相埋怨追究的时候,出了事,解决便是了。”
说得倒是简单。
齐云熙到底还是瞪了齐氏一眼,才没好气的道:“说得轻松,怎么解决?!”
原本能搪塞过去不当回事的,可奈何齐氏自己不争气,反应这么激烈,张推官你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猜不到这件事跟齐氏有关系?
白先生还是镇定的坐着,理智而冷静的盯着齐氏问:“大奶奶,当年见过您的,除了那个神大娘,可还有旁人?”
齐氏还没说话,外头的门忽然被敲响了,齐云熙有些头痛,语气便不怎么好:“是谁?!”
外头田管事的语气便愈发的小心翼翼:“夫人,先生,是.....是许大爷来了。”
许崇是回了家之后才接到消息的,听说这边出了事,便急忙赶过来了,一进门,齐氏便泪眼模糊的奔进他怀里,委屈得哭起来。
夫妻多年,许崇自来对这个妻子一心一意,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如今妻子这样惊恐,许崇顿时又痛又怒,火冒三丈,揽住妻子的肩膀连声安抚。
齐云熙气愤之余,见她们两个这样亲密无间,又总算是觉得有了些许安慰。
不管怎么说,李家唯一剩下的便是她跟侄女儿,她总是希望侄女儿过的好的。
白先生的眼里也有了笑意,他看着许崇轻声安慰齐氏的模样,低声劝解齐云熙:“罢了,其实这件事最关键的还是在于许家的态度。您看,如今姑奶奶已经帮许家生下了儿女,在许家站稳脚跟,许大爷对姑奶奶的心意,难道您还看不出来?有了这一点,其他的便都不那么要紧了。”
齐云熙被他说的心情好了些,干脆便对着白先生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道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了许崇夫妻,齐氏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揪着许崇的袖子满脸是泪:“大爷,都是我连累了你,都是我连累了你......”
许崇知道妻子自来胆小,受了这个惊吓,就更是扛不住,便耐心的叹了口气:“这也不关你的事,谁知道那个二愣子如此莽撞,遇上懂规矩的,怎么也该要收敛几分,他倒好,不管不顾的撞上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齐氏心惊胆战:“可是......若是公公知道了......”
许顺可不如许崇这样满意她。
而且最近公公跟她姑姑之间好像也出了些问题,摩擦不断。
许崇抿了抿唇,握住了齐氏的手斩钉截铁的承诺:“不会的,父亲也不会有话说。当年我娶你,也是得到了父亲的允许,你的身世又不是瞒着他,他有什么理由反对?”
许顺等到晚间才知道了此事,他才从内阁理事回来,都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听说了这件事,登时便恼怒的皱了皱眉。
刚扳倒了孙阁老,把孙阁老排挤出了内阁,狠狠地打了杨博一巴掌,现在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若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不说,眼下的富贵也是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他可没有那么多儿女情长,当下便将已经回到府中的许崇跟许大奶奶都叫到了书房,加上一道过来了的齐氏,他淡淡的环顾了众人一圈,才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氏最怕许顺,但是眼下这个时刻,也不是能隐瞒的,她低声把张推官找上门的事情说了,又道:“因为他冷不丁的提起了沈家村的事情,儿媳一时慌了.......”
许顺眉头紧皱。
齐云熙见状,挑了挑眉便道:“次辅大人,现在可不是生气的时候,如何解决这件事,才是最要紧的。”
生气自然是已经最无谓的举动,许顺沉着的哼了一声:“你们不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怎么竟然还会留下这么大一个漏洞?”
“难不成还能屠村不成?”齐云熙说完,自己也怔了怔,说起来,若是放在当时,齐氏要是把沈家村有人见过她跟齐茹的事情如实告知,她还真有可能会想到屠村这个法子,毕竟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哪怕是斩草除根,也能推到双方交战头上去。
她烦躁的摇了摇头,手指摩挲着自己腕间的一个白玉镯,思量半响以后才说:“一定并不能让这件事泄露出去,那个推官......”
许崇见齐氏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急忙接了话头:“不能留!”
许顺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深恨这个儿子无用,被一个女人迷得五迷三道,这些年都被吃的死死的。
可事到如今,还真就是许崇说的那样,这个张推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着了。
五十四·示威
可是张推官到底是正经的朝廷命官......
齐氏只管躲在许崇身后不敢吭声,提到这些事的时候,她向来觉得无缘无故矮了别人一头。
齐云熙冷冷的开了口:“留自然是不能留的,只是这事儿,却得你们来做。”
她跟白先生早已经商量好了,现在便说得十分的自然流畅:“次辅大人位高权重,想要正大光明的解决这件事,也不难吧?”
许顺一听就知道齐云熙的话外之意,淡淡的嗯了一声,才问:“那你呢,沈家村那边,今日他们已经认出了你侄女儿,难不成你还想屠村不成?”
“次辅大人真是说笑了。”齐云熙不顾许顺的嘲讽,冷了脸撇过了头:“您不必担心了,我自然有解决的法子。咱们各自处置好就是了。”
许顺还是有些不放心。
齐云熙这女人,心狠手辣,半点人味儿都没有,若是不给她划个道道,她还真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闹的不可开交。
因此他虽然觉得烦躁,却还是出声提醒齐云熙:“别把事情闹得太大,最近杨博那边盯我盯得可很紧,你可别把事情反而闹得更大。”
齐云熙有些阴阳怪气:“别说的我好似是个没脑子的似的,你知道的事,我自然也知道。”
大兴县衙里,张推官才回了县衙,便被付大人跟吴县丞叫到了签押房,吴县丞有些气急败坏,一扫平时的中庸,对着张推官破口大骂:“你是不是疯了!?谁给你的胆子,竟然直接去许家拿人?!你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许大奶奶便是疑犯,还是有县令大人的牌令文书?!我再三劝你让你慎重,你怎么就是不听?!”
今天许崇亲自来了大兴县衙,他们才知道这件事竟然已经闹得这么大。
大家的前程都只在次辅一念之间,张推官如此胆大妄为,简直是牵连了他们俩。
张推官据理力争:“虽然不是疑犯,可这件事也绝对跟许大奶奶脱不了关系,何况沈大娘都已经认出来,许大奶奶是当时陪在齐姑娘身边的,她那时候都不姓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付大人冷眼看他,不耐烦的截住了话头:“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证据!?难不成一切都要凭着你的一张嘴巴!?你说什么便是什么!?那是当朝次辅的儿媳妇,不是街边的民妇,你做事之前,有没有动过脑子!?”
张推官还要再说,付大人已经恼怒训斥:“够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管,这个案子也不必你来审了,你回家去休息一段时间罢!”
张推官自来是个青年才俊,在大兴县衙期间,很是办过几桩大事,从前都是上峰的心头好,什么时候被这样训斥过?
他张了张嘴十分不服,却被付大人冷冷扫了一眼,这才不情愿的住了嘴,转身走了。
付大人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当真是年轻人,经不得事!”
吴县丞也气的不轻,叹了口气回来劝他:“大人息怒,年轻人不知事,慢慢调教就是了,只是这次沈家村发现尸骨的事儿.....”
“便由你亲自来办吧。”付大人不胜其烦:“管她是什么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任何动静,也不见有苦主,仅凭着那些首饰,便能证明是镇南王府的后人了?说她是偷了人家的首饰,也不是说不过去啊!就那个二愣子,把这当一件天大的事,年轻人,想要立功是能理解的,可是过于立功心切,却不是正途啊!”
“年轻人么,受到教训就知道了。”吴县丞不以为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跟付大人相视而笑。
许崇来过,除了带来的丰厚的礼物,带来的还有许家的人脉关系,他们的前途。
就连原本只是打算混日子的吴县丞也陡然觉得前途光明起来,便是为了前途,也不能容许张推官再坏事了。
张推官虽然是个愣头青,却不是当真没脑子,自然知道付大人跟吴县丞的态度变化是因为什么。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许家分明有问题,却反而这样肆无忌惮......
人家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不肯服气,想了一回,更坚定了决心。想到沈大娘当时认定许大奶奶就是行李,他满腹疑云,想要回家去收拾收拾东西干脆去沈家村。
只是才到巷口,就见小侄女儿在枣树底下哭,张推官急忙上前拉住她:“阿秀,怎么了这是?”
阿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六叔,家里出事了,爹爹受伤了.....爷爷带他去医馆了。”
“什么?”张推官大惊,但是阿秀年纪小,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一把抱起了她,领着她往家里去了。
家中的院门都坏了,一扇摇摇欲坠的晃着,另一扇已经倒在了地上,院子里更是一片狼藉,张老爹的书架已经全都散了架,散落在地上,书本也全都落在泥地里,晾衣架和晒东西的笸箩散的满地都是,里头的山货也零碎的落在污水里头,家中简直像是被土匪抢掠了一番。
张推官震惊不已,见自家大嫂眼眶红红的从里头出来,忙把小侄女儿放下冲到了她跟前:“大嫂,这是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大哥和爹娘呢?”
张大嫂闻言便哭了,抑制不住的哭出声来:“还有什么家啊?小叔,你到底在衙门里是怎么断案的?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伙人,说是你收了人家的好处,乱办案子,害死了人,不管不顾的冲进家里一通乱打乱砸,婆婆上去拦,被他们推了一把,跌在地上半响不能动弹,还有你大哥,被打的......”
张大嫂蹲下身抱住女儿失声痛哭:“你大哥的手指都被人给斩断了两根,人昏死过去,现在被公公带去医馆了......”
张推官简直不敢置信,
他脑子里哄了一声,完全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成这样。
什么办案不公?
谁不知道他最嫉恶如仇,从来不肯徇私枉法?
这批人根本就是故意来闹事的罢了!
五十五·出手
张大嫂搂着女儿,哭的已经连头都开始痛起来,没说几句,院门外传来动静,一群壮汉涌了进来。
这番动静又吓得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张大嫂往后缩了缩,紧紧把阿秀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张推官怒不可遏,张开双手拦住那帮来者不善的人,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你们莫非是要去衙门走一趟?!”
“哟!”一个壮汉斜睨着他,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嗤笑了一声不屑的出言讥讽:“张推官真是,当官当的久了,难不成就都沾惹了官气儿,自己便不用遵纪守法了?我们怎么了?什么叫强闯民宅?难不成张大人您自己忘了,这宅子,可不是你们的!”
张推官睁大眼睛。
壮汉已经抖搂出了一张地契:“喏,看见了吗?!这地契是我们的,如今这地契我们家主人要收回来建房了,你们趁早搬走吧!”
这宅子的确不是他们的,而是张家祖宅,他们不过是张家的旁支,当年张老爹从湖南那边回来,族中的一个长辈看他们可怜,让了块地出来给他们建房子住,也算是有个容身之处。
从张推官考取了进士之后,族人便亲口承诺,这块地也送给了他们了。
可现在看来,分明是准备出尔反尔的意思。
可如今这样子,就算是想要去告官,不用许家再做什么,单看这地契,他们都赢不了,毕竟口头上的承诺根本不能当成证据,族人既然会交出地契,自然是已经反悔了。
张推官闭了闭眼睛,看着身后痛哭的大嫂和侄女儿,满怀屈辱的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简单。”来人倒也痛快的很,弹了弹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不怀好意的笑了:“张推官您是个聪明人啊,要怎么做,您自己心里有数,就不用我们来教您了吧?”
张推官沉默半响,才艰难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众人相视哄堂大笑,领头的壮汉更是越说越是难听:“张推官知道就好,您看看,辛辛苦苦才考中的进士,若是还没等到光宗耀祖,倒是先害的自己家破人亡,多不值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张推官一声都不能出,这才洋洋得意的走了。
张推官留在家里,看着满目狼藉和痛哭的大嫂侄女,一时说不出话。
好半响,张大嫂才止住了眼泪,转身沉默的去收拾东西。
张推官帮着把散了一地的东西收起来,又去医馆接父亲和大哥。
到了医馆,张老爹正在费力的雇牛车,他原本还硬朗的身体仿佛一天之内就佝偻起来了,正小心翼翼的陪着笑从内袋里往外掏铜钱,说尽了好话,等到终于雇到了牛车,才颤巍巍的去医馆接了张家大哥回来。
张家大哥是做木匠的,平时都是靠着这双手吃饭,分明从前总是粗声粗气的一个汉子,经过了这回的事,却仿佛平白变了一个人似地,苍白着脸垂头丧气的出来,眉眼都罩上了一层阴霾。
张推官看的眼眶泛红,忍不住喊了一声爹。
张老爹跟张家大哥一道朝着他看过来,好半响,张老爹才忙不迭的应了一声,招呼他到了跟前,欲言又止,看了他半响,才问他:“你没出什么事吧?”
分明是他给家里惹了大祸,但是父亲却仍旧没有半点怪他的意思,这让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忐忑不安的看着边上的张家大哥,好半响才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大哥。
张老爹身体不好,家中从他记事起,就是大哥在支撑门户,给人做木工养活家里大小,哪怕等到后来大哥成了家,也一直资助他银子让他读书。
这份恩情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偿还,都还没来得及让家里沾他的光,反倒是给家里招来了这样的滔天大祸。
张大哥只能苦笑,语气倒还是尽力保持着平静:“罢了,就是两根手指,以后......大不了跟着爹下地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张推官心里如同是被摧心摘肺,他也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强权当真如此可怕。
今天的这件事,他不信跟许家没有关系。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哪怕他自己是衙门的推官,可是这件事,他根本无法给家里一个公道,也无法给大哥和父亲出气。
先别说吴县丞跟付大人今天的态度,哪怕是有他们的支持,今天这事儿许家没有一个人出面的,等到上了衙门,他们照样可以找出无数的替死鬼来。
就像是沈家村那副无法见人的尸骨。
张大哥已经上了牛车,费力的坐在车辕边上,张老爹回过头来拉着小儿子,欲言又止了半天,轻声道:“老二啊,你这性子,是该要改一改了.....咱们家哪里经得住这样......”
看着父亲苍老憔悴的面容和哥哥的沉默,他有点难过,也没有勇气跟他们一道回去,看着牛车走远了,仍旧还站在街上发呆。
站了也不知道多久,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登时吓了一跳,转过头见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不由皱了皱眉,警惕的后退了一步:“你是?”
年轻人冲他和善的笑了笑:“张大人别急,我们没有恶意,是我家主子,想要见见张大人您,不瞒您说,您如今遇见的困境,我们都知道,或许我们能帮得上您呢。”
张推官满腹狐疑,可如今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没有头绪,思虑再三之后,还是下了决定:“那就请前头带路吧。”
不管是有人看准了他跟许家的矛盾,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反正如今事情不会再更糟了。
许家手段如此狠毒,毁了他哥哥的手,让他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若是他不能报这个仇,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去面对家人?
更别提横竖他也已经前途尽毁,其实根本已经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了,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转过了念头,潇洒的笑一笑。
五十六·搭桥
狮子楼人声鼎沸,门口的一座石狮子栩栩如生,在往常,张推官这样低阶家中又没什么势力的年轻官员,是没什么机会来这非富即贵的地方的。
可他也没有什么心思好好欣赏,心不在焉的跟着那个年轻人上了二楼,停在了右手边最里头的那一间包房前,心中直到这时,才升起些疑惑来。
阮小九却不给他多想的机会,伸手敲响了门,恭敬的朝着里头轻声禀报:“姑娘,人带来了。”
姑娘?!
里头的竟然是个姑娘?
张推官有些发懵,一时有些震惊,可是又很快镇定下来----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如今都已经有些麻木了。
能够单独出来的姑娘,必定身份非同一般,他不敢掉以轻心,紧张的进了门走了几步,便立在屏风前面不敢再动,眼睛也不敢四处乱看,只是站定了低声喊了一声姑娘。
苏邀就挑了挑眉,示意阮小九撤去屏风,正色敛容的开了口回应:“张大人。”
张推官抬头看见她,先忍不住怔了怔-----头一个反应便是,这个姑娘也太漂亮了些,可他随即便反应过来,低下了头苦笑了一声:“姑娘见笑了,姑娘既让人来请我,想必是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了的,不好再称呼我什么大人了,过不多久,只怕是连官位也保不住了。”
“是啊。”苏邀叹了一声气:“我也听说了,张大人嫉恶如仇,却牵连了家人,真是令人唏嘘。”
提起这件事,张推官的面色更难看,随即就干脆开门见山的看着苏邀开了口:“姑娘既然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也不是寻常人,不知道姑娘叫我来,又有什么指教?”
楼下街道的人摩肩擦踵,苏邀淡淡关上窗户,轻轻笑了笑望住了张推官:“也没什么指教,只是碰巧,跟张推官有一样的处境,所以也看不得许家如此嚣张罢了。张推官,不知道有没有兴致,报这一箭之仇呢?”
张推官满脸狐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少女:“如何报?”
对方可是次辅,连孙阁老都被逼得退出了内阁,就算是眼前这姑娘身份也应当非同寻常,可又怎么能跟许次辅斗?
看出了张推官的疑惑,苏邀也不想再卖关子,垂下眼帘给他倒了杯茶:“张大人聪明机智,想必应当知道,孙阁老出事,全是拜许家所赐吧?”
张推官立即便领会了苏邀的意思,心中确定苏邀果然是来头不小,可又有些沮丧:“话是这样说,但是便是孙阁老,对于我这等微末小官来说,也是不可攀登的高峰,如何能指望他老人家纡尊降贵过问我的事?”
“不。”苏邀气定神闲,微笑着看着张推官,轻声道:“张大人只管放心,他一定会帮您,也一定会乐意插手这件事的。”
不知道怎么,张推官莫名相信苏邀当真是有这样的能力,他低头思索半响,下定了决心朝苏邀拱手:“请姑娘教我。”
苏邀便满意的笑了。
过不多久,阮小九轻车熟路的从背门送走了张推官,才又重新上楼,见苏邀也已经站起身正在窗边看张推官的背影,才不解的问:“姑娘,您这么费尽周折的安排这件事,当真有用吗?”
但是那一具尸体都已经白骨化了,只不过是一具白骨而已,就算是验尸,又能验出什么来?
哪怕现在是有张推官和沈大娘,但是这证据也太薄弱了,许家大可一推干净。
他怕自家姑娘这回是白费了这么一番力气。
苏邀却笑而不语。
不会没有用的,对于政治家来说,很多时候哪里需要确确实实的证据?
她就是要看看齐云熙的狐狸尾巴到底还能藏多久。
回到家已经是天即将擦黑了,六戒在二门处等着,这也是苏邀的吩咐,让他在前院跟着坚叔他们一道住着,也方便回话。
见了苏邀,六戒不由自主的露出个笑容,小跑着上前喊了县主,轻声跟苏邀说:“姑娘,都按照您说的,把事情给办了,许大奶奶那边已经知道了许大少爷在外面的事。邓继东那边,我也已经安排好了,许大奶奶过去的时候,自然会抓个正着的。”
“很好。”苏邀笑意加深:“那便更好了,六戒,你去再跑一趟,告诉张推官这个消息,他会直到该怎么办的。”
六戒已经从阮小九那儿知道张推官的事了,听苏邀这么说,二话不说便去办事。
苏邀这才闲下来。
沈妈妈早等着她许久了,见她进门,又是心疼又是担忧的叹了一声气,上前接过了她的斗篷,有些发愁:“姑娘这一天天的往外跑个不停,到底都是在忙些什么呢?”
现在不说汪悦榕即将嫁进来,便是苏杏恬也即将订亲了,反倒是苏邀,到现在婚事还没有着落,没个说法。
虽说苏邀自己能干,但是这世上多的是那些没本事还嫌妻子太能干的男人。
沈妈妈真是替苏邀担心的厉害,怕苏邀再这样下去,就更要无人问津。
苏邀一眼看出她是在担心什么,忍不住便微微摇了摇头:“妈妈担心什么呢?我不想嫁人的。”
沈妈妈睁大眼睛,险些被她这话吓得惊叫,好半响,才结结巴巴的嗔怪:“姑娘真是,说什么孩子气的话?这世上哪儿有女孩子不嫁人不成家的呢?除非那是要当姑子!”
她急忙打断苏邀:“您可别再说这些话了,真真是,若是叫亲家太太跟老太太听见,只怕不知道要怎么发愁!”
她说着,自己其实最愁的厉害。
苏邀这样要强,又这么倔强,偏偏还当真是有本事有手腕,也不知道将来要配什么样的男人。
可如今,不能顺着苏邀的话去说,沈妈妈急忙叉开话题,怕把苏邀不想嫁人的心思勾的更加厉害:“姑娘,才刚老太太房里的余夏姑娘还来了呢,说是咱们亲家太太来了,问您什么时候回来,让您过去一趟。”
苏邀已经换好了衣裳。
五十七·宣泄
听说是贺太太来了,苏邀便回头去了老太太的康平苑。
贺太太正跟苏老太太说话儿,回头见了苏邀,满脸都是笑意的朝苏邀招了招手:“来了这半天了,叫人去你那儿却说你还没回来,你朝哪儿去了?”
“去外头办了些事。”苏邀给苏老太太行了礼,挨着贺太太坐下,见贺太太跟苏老太太正说得高兴,便问贺太太她们在说什么。
“能说什么?自然是在商议你大哥的事儿了,你祖母着急呢,上回不是去白鹤观测了吉日么?如今都已经算好了,连生辰八字什么的也都合过了,两边都是没有妨碍的,现在只要等着你大哥凯旋回来,你祖母呀,就只等着抱曾孙了!”贺太太揽着苏邀,亲昵的替她整理了衣裳,轻声道:“我今天过来,还有一桩事,就是木三小姐,如今已经被册封了郡主,她的那个侄子木荣,也被重新封了世子,朝廷已经下令讨伐现在那个木府土司了。”
木三小姐如今能够重新被册封郡主,一来对于苏嵘和萧恒收服云南大有裨益,二来,也算是狠狠打了那个李小爵爷和明昌公主一巴掌。
贺太太原本年轻的时候便跟明昌公主关系淡淡,可那时候,两者算不上有什么冲突,反倒是这些年,也不知道明昌公主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每每见了她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并且屡次三番的还当众为难贬低苏邀,跟苏邀过不去,简直是欺人太甚。
她无意跟明昌公主结仇或是做对,但是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没有卑躬屈膝的低头还送另一边脸给人家打的道理。
是以木三小姐翻身,对她来说自然是好事一桩。
苏老太太也重重的冷哼了一声:“说起来,李家也是咎由自取。明昌公主当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是为了当年先太子跟太子妃的事儿耿耿于怀?”
以前的事,长辈们都极少提起。
如今却也能逐渐当成寻常的家常一样谈起来,不再谈虎色变。
苏邀心念一动,想起眼前齐氏姑侄的事,咳嗽了一声,晃了晃贺太太的衣袖:“外祖母,您知不知道......齐云熙从前的事?”
从前提起这个名字,贺太太总是皱眉,根本不肯提起这个人。
连苏老太太都反应十分激烈。
趁着这个机会,苏邀想要从贺太太和苏老太太这里多问一些当年的事。
贺太太的脸色果然立即就沉了下来,提起齐云熙,她满脸都是厌恶,立即道:“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值得提起的?!”
当年关系有多好,现在贺太太对齐云熙便有多少厌恶,根本恨不得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
苏邀也能理解贺太太的心情,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很多事并不是逃避便有用,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要脸,对于很多人来说,脸面和体面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比如说齐云熙,她难道不知道贺太太对她的厌恶吗?但是她照样可以笑盈盈的过来跟贺太太套近乎。
说到底,有时候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便不能太过坚持原则。
贺太太还是有些意难平,但是她向来是最宠爱苏邀的,苏邀既然开了口,她咬了咬牙,便还是闭了闭眼睛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跟苏邀说起了当年的事。
“当时皇后娘娘都还未被封为皇后,遭了刺杀,是齐云熙不顾一切冲出来救了皇后娘娘。”贺太太说着,有些不解,这么多年一直困扰她的问题这时候也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分明都能舍命来救皇后娘娘,为什么反倒是之后富贵了,什么都有了,反而却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不说,做的都是些什么事?
贺太太这些年向来不想再想起这件事,就是因为前后的对比太过惨烈了,她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变得那么快。
苏老太太一直没出声的,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叹气:“是啊,当初为了皇后娘娘,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刺客的剑差一点儿便刺中了她的心脏,太医都说,若是再有一点儿偏差,那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胡皇后也从来没有对不起齐云熙,对她可谓是有求必应。
可反而是这样的好了,却还是出了事。
苏邀敏锐的问:“她后来做了什么?”
贺太太有些难堪的抿了抿唇。
这么久以来,贺太太一直都不肯提起齐云熙当年到底做过什么事,虽然说每次都说是因为不想提,是因为厌恶。
但是在苏邀看来,贺太太宅心仁厚,好像还是在为齐云熙隐瞒什么。
她已经对齐云熙和齐氏的身世都有了怀疑,但是却又还是缺一点儿线索,这个机会怎么能放过?
顿了顿,苏邀便催促:“外祖母,祖母,您二位便跟我说罢,当年的事到底还有什么隐情?现如今许家对我们也咄咄逼人,可许家还有一个姻亲是童家呢,再加上之前谢家的事,也有齐云熙在背后推波助澜,保不定现在对我们出手的人里头就还有齐云熙,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可忌讳,又还有什么旧情值得给她留情呢?”
苏老太太看了一眼贺太太,片刻便点了点头:“罢了,你便跟幺幺说罢。幺幺说的是,她自己都能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吗?”
“她......”贺太太沉重的吐了口气,酝酿了一会儿,才有些难堪的低下头:“皇后娘娘原本打算给她找一门亲事,可是看来看去,连国公家的公子她都看不上,皇后娘娘便催问她到底有什么想法......”
苏邀若有所思。
“她只说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了,皇后娘娘闻言很是高兴,承诺她只要她说出那人是谁,便给他们指婚,另外把她当成妹妹发嫁。”贺太太说到这里,又是不解又是愤怒,带着几分冷笑开口:“可是谁知道,没过多久,她就被宫女发现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了圣上的寝殿!”
满屋俱静。
苏老太太的脸色有些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