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上元(二)
沈谨言稍稍用力,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他的手修长温暖,她微凉的手几乎立刻热了起来。
顾莞琪俏脸上泛起红晕,不知是羞涩抑或是恼怒,如一朵在寒夜中盛放的桃花,娇艳明媚。
沈谨言在她翻脸动怒之前,已松了手,改而虚虚扶着她的胳膊。
顾莞琪也不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迅速上了马车。
沈谨言紧跟着也上了马车。
留下一堆丫鬟和侍卫。
丫鬟们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跟着上去就会扰了主子说话,不跟着,就得任由主子和一个年轻男子独处……
侍卫们倒是无此困扰。他们只负责保护顾莞琪的安危,至于她和谁独处说话,便与他们无关了。
顾莞琪从车窗探出头来:“你们先行一步,在侯府外等我。”
丫鬟们一起应下。
……
丫鬟侍卫们先行离开。
马车也未多停留,缓缓启程。
这辆马车出自宫中,自然舒适奢华宽敞。八角宫灯悬挂在车顶,脚下是雪白柔软的毛毯,炭盆被放置在角落,车厢里暖融融的。
顾莞琪终于取下帷帽,露出俏丽的脸庞。
她脸上犹有未褪的红晕,眼眸灿若星辰,红唇扬起浅浅的弧度:“现在只我们两人。有什么话,我便直说了。”
“谨言,我是顾家的女儿。哪怕我如今姓齐,这也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而你姓沈。”
接下来的话,已无需再说。
顾莞琪已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沈谨言静静地看着她,低声道:“你不用再说了。这些我都明白。”
“我的出生,便是最大的错误。是顾家永远的耻辱。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痛恨自己的出身。无需外人鄙夷轻蔑,我自己也瞧不起我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平静。
顾莞琪听得心中一酸:“你别这样说自己。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这是你生父生母之错,本不该怪你。”
沈谨言目中露出浓得化不开的悲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承袭了他们的血脉,又岂能抛开这一切?”
“当日我和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并未骗你。我从未想过娶妻,也未想过喜欢谁。却没想到,见了你之后,便情难自禁。”
老天和他开了一个最残酷的玩笑。
他喜欢谁都可以,最不该喜欢的人便是她。
偏偏,他对她动了心生了情。
顾莞琪目中依稀闪过水光,双手微微发颤。
沈谨言声音也有些哽咽:“我明知不该向你倾诉心意,却难以自制。这些日子,你一定十分困扰苦恼。对不起,婉儿,对不起……”
“你别说了。”顾莞琪终于忍不住落了泪:“你什么都别说了。”
沈谨言红着眼眶,坚持道:“不,我要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今晚一别,我们或许再无相见之日。你我此生无缘,我不敢奢求,却也盼着你明白我的心意。”
“这些日子,你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我已知道你的决定。只是,心里总存着一丝奢念,想再见你一回。”
“有了今晚的相聚,我余愿已足。哪怕你是出自怜悯同情,我也很高兴了。”
怎么会是怜悯同情?
她若半点未动心,怎么会这般痛苦难过?
顾莞琪泪如雨下,身子轻颤不已。
……
沈谨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日你就要离开京城。再过数日,我也要远离京城,奔赴吐蕃。此行路途遥远,危险重重,归期不定……”
顾莞琪一惊,霍然抬头:“你为何要去吐蕃?”
大秦已经打了胜仗,他还要去吐蕃做什么?
沈谨言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此时才惊觉自己失言,十分后悔懊恼。忙道:“我说错了,是去边关才对。”
顾莞琪不再哭泣,一双如水洗过的明眸双眸微微眯起:“沈谨言!你在隐瞒什么?快些如实道来。别想骗我,否则我饶不了你!”
饶不了他又能如何?
这等毫无威胁的话语,听在沈谨言的耳中,却格外甜蜜。
一个女子,只有在心上人面前才会这般娇嗔动怒,蛮不讲理。
沈谨言想了想,吐露部分实情:“我去吐蕃,是有要事。此事无人知晓,便连大哥也被蒙在鼓里。你心中有数便可,万万不能透露口风。”
顾莞琪在外行走几年,已非昔日那个娇憨天真不解世事的少女。一听便知此中别有内情,眉头不由得皱紧:“此去有没有性命之险?”
沈谨言心里涌起暖意,避重就轻地答道:“我要更名易姓,隐藏身份。”
果然十分危险。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沈谨言独自前往?竟连顾谨行也不知情?
顾莞琪越想越是心惊,眉头也越蹙越紧。
眉心忽地被轻轻一触。
顾莞琪一怔,一抬头,沈谨言已迅疾收回指尖,有些腼腆羞涩地说道:“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别皱着眉头。”
很快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为我担心,我心里很高兴。”
顾莞琪:“……”
占便宜的混账小子!
顾莞琪想瞪他,一想到两人即将分别,又于心不忍。暗暗叹了口气,罢了,两人只相聚这片刻,便纵着他一些。
沈谨言何等聪慧敏锐,立刻察觉到了顾莞琪的软化,心中又酸又涨又甜。明知自己是饮鸩止渴,却无法控制想靠近她的念头。
他鼓起勇气,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顾莞琪像被火烫一般,用力缩回手……手是缩回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沈谨言的手和人。
顾莞琪:“……”
好在沈谨言是个羞涩的少年郎,并未过分唐突,只坐在她的身侧,继续握着她的手而已。
并肩而坐,远比相对而坐亲昵,
两人靠得极近,近的可以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无人再说话,只有默默的情意在车厢里流淌涌动。
沈谨言已深深沉醉,不管马车向何方行驶,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马车骤停,顾福惊惶失措的声音响起:“公子!公子!”
没等沈谨言反应过来,车门已被人用力拉开!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暴怒
马车外,是顾海暴怒的俊脸!
顾海性子诙谐,平日对着晚辈从不板着脸孔。此时,却脸如寒冰,目中燃着骇人的愤怒火焰。
顾莞琪头脑一片空白。
沈谨言反射性地全身一震,一声三叔就要脱口而出。好在脑中尚余一丝理智,及时地改了口:“顾尚书,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海黑沉沉的眼睛狠狠地落在沈谨言和顾莞琪交握的双手处,冷冷一笑:“我若不来,沈公子是不是就要登堂入室,准备踏进定北侯府的大门了?”
沈谨言:“……”
沈谨言顿觉右手滚烫,反射性地松开,满面羞惭:“不,顾尚书误会了。我只想送齐小姐一程,并无借机踏进顾家之意……”
“到底有没有此意,你心中最清楚明白!”
顾海话语冷厉,像刀子一般,狠狠地刺痛沈谨言的胸膛:“沈谨言,你是皇后娘娘胞弟。皇后娘娘护着你,我们顾家奈何你不得。不过,你也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你虽出入椒房殿无碍,我们顾家的大门,你这一生休想再踏进半步!”
顾海原本的释怀和赞许,在这一刻通通化为虚无。化作滔天怒焰,向沈谨言扑来。
在朝堂中,顾海是百官最不愿招惹的人物。平日笑面虎一只,到了关键时候,就会露出锋利的爪牙,令人心惊胆寒。
不说凌厉的手段,便是口舌争锋,也无人是他对手。
沈谨言在顾海面前,犹如一只温和无害的绵羊,根本禁不起这等凌厉的攻势。很快便溃不成军。
他强忍着被羞辱怒骂的泪水,颤抖着低语:“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从来没有!我知道,我不配再进顾家……”
“既知道,便立刻滚!”顾海毫不留情地怒骂:“还有百米就到定北侯府的大门,你别弄脏了顾家的门槛!”
若换在几年前,沈谨言早已哭了出来。
这两年的历练,令他比往日坚强许多,此时虽已痛彻心扉,却勉强维持着镇定:“好,我这就走。”
顾海冷哼一声,目光扫进车里:“深更半夜,未出阁的女子不宜和男子独处。齐小姐请下马车。”
盛怒中的顾海,别说沈谨言从未见过,便是顾莞琪也心中颤栗胆寒。
顾莞琪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下了马车。
驾着马车的顾福噤若寒蝉,根本不敢抬头。
顾海冷冷道:“顾福,驾车回宫去。”
顾福迅疾应了,调转车头。
沈谨言和仓惶的顾莞琪对视一眼,无暇也不敢再出言道别。心中各自涌起酸涩无力的痛楚。
谁也没想到,临别前的相聚,竟会这般收场。
……
马车匆匆离去。
顾海未做片刻停留,转身大步走向定北侯府。
顾莞琪只得跟了上去。
慌乱跳动的心,此时终于稍稍平复。
顾莞琪眼角余光瞄到神色不安的丫鬟们,顿时会意过来。
看来,一定是顾海提早回府,结果发现了这几个丫鬟先一步回来,追问之下,得知她和沈谨言在一起,便生了误会……
顾海一路未停,进了她昔日居住的闺房。
顾莞琪看着熟悉的闺房,心中一阵阵泛酸。她以齐婉儿的身份住进侯府,自然无资格住在她原来的闺房里。为了怕触景生情,她连一次都未来过。
没想到,今夜倒是来了这里。
顾海转过身来,锐利如刀锋的目光落在顾莞琪的脸上。
屋中光线极暗,顾海却精准无误地捕捉到了她目中闪过的黯然。这抹黯然,令盛怒的他稍稍冷静了几分。
顾海深呼吸一口气:“莞琪,你明日立刻离开京城,回晋州去。”
纯粹是命令,毫无商量余地。
如此强硬的态度,倒令顾莞琪生出了逆反之心:“为何急着让我走?我还想在京城多留几日。”
顾海瞪了过来:“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你明知道沈谨言的身份,为何还要和他在一起?别说你现在姓齐的屁话!你老子站在这儿,不准你再和他有半点来往!不管你心里有什么念头,都立刻斩断得一干二净。绝不准再想他!”
顾莞琪委屈之极:“我本来就拒绝他了。这些日子他去客栈,我从未去见他。今晚是想去灯市散散心,没曾想和他遇个正着。我见他可怜,一时心软,这才容他送我回来……”
顾海冷笑一声:“然后再心软,任由他坐你身边,握着你的手?”
顾莞琪:“……”
又是一个解释不清的误会!
顾莞琪又羞又恼,泪水哗哗地往外涌。
顾海素来最疼这个女儿,见她哭成这般模样,也有些后悔。
不过,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放软态度也无益处。
顾海硬着心肠继续道:“你不想嫁人,我由着你。若是想成亲了,我自会为你挑一门好亲事。总之,沈谨言绝无可能!你给我斩断所有念想,立刻忘了这个人!”
若是顾海放软态度,顾莞琪少不得要愧疚自责。如今顾海这般指责管束,顾莞琪也被激起了犟脾气:“为何他不行?”
“我偏偏就觉得他比天下男子都好!”
“除了不堪的出身之外,他样样出众!他洁身自好,从未沾惹过任何女子!他心性善良坚韧,被人轻蔑鄙夷,也未一蹶不振。他医术精湛,凭着自己的本事在军中立足,如今是五品官身。”
“他心悦于我,我为何不能喜欢他?”
顾海火冒三丈,狠狠地瞪着顾莞琪:“他是沈氏和沈谦的孽种,若不是他,我们顾家也不会被人耻笑至今。若不是顾家如今声势正盛,不知有多少人会在背地里流言蜚语。”
顾莞琪也不哭了,用袖子擦了眼泪:“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他同样为此痛苦不已。难道就因为他姓沈,此生就该被人耻笑,被顾家人痛恨?这是他生母之错,和他有何关系?”
“反正我已更名改姓,便是和他在一起,也没人会耻笑顾家!”
顾海怒道:“混账!你给我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父女两人怒目相视,同样的固执。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乱麻(一)
方氏眼皮一直在跳。
此时已是子时,顾海还未回来。
按着往年惯例,宫宴早已散了。今日是上元节,顾海早已回府。丫鬟已来禀报过,可她左等右等,顾海一直没回望月居。
方氏心跳不稳,总有些不妙的预感,打发身边的丫鬟:“你去院门处,看看老爷是否回来了。”
丫鬟应了一声,刚走至门口,门便被猛然推开。
丫鬟被吓了一跳,一抬头,满面愠怒满目怒火的顾海映入眼帘。
丫鬟哪里还敢吭声,立刻退了出去。屋子里其余几个丫鬟也都是伶俐之辈,纷纷退了出去。
方氏也暗暗心惊。
夫妻多年,她对顾海的脾气知之甚深。等闲小事,顾海绝不会动怒。他此时这般愤怒,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老爷,出什么事了?”方氏立刻迎了上去,关切地询问:“可是朝堂有变?”
顾海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不是。”
不是朝堂之事,肯定是家事了。
方氏心念电闪,心里不妙的预感愈发浓重:“莫非是有人疑心莞琪的身份,传出了闲话?这可如何是好?”
顾莞琪的身份是方氏最大的心结。
能和女儿短暂相聚,方氏既欢喜又免不了忧心忡忡。
一想到顾莞琪身份会曝露,方氏整个人都惊慌失措起来,下意识地抓住顾海的胳膊,声音颤抖不已:“老爷,是不是莞琪出事了?”
确实是顾莞琪“出事”了!
只是,和方氏想象的完全不同罢了。
顾海纵然满心怒火,对着满目凄惶的方氏也发不出来。
顾海深呼出一口气,按捺住心头的怒意,沉声说道:“今日在宫中赴宴,确实有人在我面前试探,想来是生了疑心。我打算明日天一亮就送莞琪离开京城,早日回晋州。”
方氏压根没想到顾海有所隐瞒,连连点头:“老爷说的是。过一两年,再让莞琪悄悄回京。”
她别无所求,只盼女儿能安然活下去。
顾海看着懵懂不知的方氏,心中满是酸苦。
老天真是捉弄人。莞琪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了沈谨言……
不,他绝不允许!哪怕顾莞琪因此心中生怨,哪怕宫中的顾莞宁出面说情,他也绝不会退让!
……
上元节的夜晚,宫中处处悬挂花灯,椒房殿里亮如白昼。
神情木然双目通红的沈谨言,浑浑噩噩地进了椒房殿。身后的长随顾福也没了往日的机灵爱笑,面色颓唐,仿佛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宫女们上前来行礼,沈谨言恍若未闻,木然地迈步前行。
顾福尚有几分理智,见沈谨言去的是皇后娘娘的寝室方向,不由得一惊,顾不得主仆之别,忙拉扯住沈谨言的衣袖,快速低语道:“公子,天色已晚,娘娘也该歇下了。公子还是明日再给娘娘请安吧!”
这副模样若是被顾莞宁见到了,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也不知沈谨言有没有听懂顾福的话中之意,在原地呆立片刻,哦了一声,转而向自己的寝室走去。
顾福松了口气,忙跟了上去。
进了寝室后,顾福才张口安慰道:“公子别泄气。三老爷骤然知道此事,一时气急攻心,才会动这么大火气。等过些时日,想来就会好了。”
这些话听着实在底气不足,便连顾福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硬着头皮继续劝道:“实在不济,公子便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娘娘素来最疼公子,定会为公子撑腰做主。”
沈谨言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用再说。这件事,以后也别再提起。”
顾福一惊,霍然抬头:“公子……”
沈谨言一脸寂寥荒芜,目光空荡茫然,令人心酸:“顾福,你先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顾福鼻子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他没再吭声,悄然退出门外。
沈谨言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影满是萧索。
……
顾莞宁也未入眠。
沈谨言刚回宫,今晚定北侯府门外发生的事便已传进她耳中。
沈谨言和顾莞琪感情升温之快,出人意料。
顾海的勃然大怒,却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顾海看似随和风趣,实则性情坚毅,也有着顾家人特有的骄傲和固执。认准了的事,谁也休想说服他退让。
他痛恨沈氏,痛恨沈家,更痛恨带给顾家耻辱的沈谨言!如果没有她的全力相护,顾海早已暗中动手,沈谨言根本活不到今时今日。
今晚顾海亲眼目睹沈谨言和顾莞琪同乘一辆马车,其震怒可想而知。
“怎么还没睡?”萧诩忙了一整日,精力不济,已昏昏欲睡。
顾莞宁略略转头,温声道:“你先睡。”
温暖的烛火下,顾莞宁的俏脸一如往常平静。萧诩十分困乏,很快闭上双目。顾莞宁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褥,然后躺了下来。
便是身为中宫皇后,也有力有不逮之事。
这一团乱麻,她不能去碰,也不能去解。
……
隔日,沈谨言告病未露面。
顾莞琪被送离京城。
顾莞宁知晓此事后,去了沈谨言的屋子。
沈谨言不是装病,一夜未眠,思绪百转千回,引起高烧。医者不自医,心疼爱徒的徐沧亲自为沈谨言看诊。
顾莞宁来的时候,徐沧正低声数落沈谨言:“……亏得你学医多年,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再过数日大军就要启程去边关。你偏在此时病了,还有何体力奔波赶路?”
沈谨言被训得满面通红,乖乖认错:“师父教训的是,是我一时疏忽大意了。这几日我一定按时喝药休息,争取早日痊愈,不会耽误行军。”
一张恹恹无力的俊脸满是羞惭和自责。
徐沧见沈谨言这副模样,也说不下去了,长叹一声。
就在此时,顾莞宁来了。
徐沧正欲上前行礼,顾莞宁已温声道:“本宫和阿言有话要说,还请徐太医暂避片刻。”
徐沧微微一惊,却未出声,行了一礼,很快退了出去。
顾莞宁走到床榻边坐了下来,双目凝望着沈谨言。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乱麻(二)
顾莞宁的眼眸明亮而锐利,如明镜一般。
沈谨言心中一颤,没勇气和她对视,迅速垂下头。
顾莞宁微微叹了口气:“阿言,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姐姐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巨大的苦涩瞬间袭上心头。似有锋利的刀刃不停地刺穿他的胸膛,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可是,他已不再是不解事的孩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遇到挫折便落泪哭诉,寻求依靠了。
沈谨言将眼角边的泪水逼退,低声道:“姐姐,我自己的事,你便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顾莞宁又是一声叹息:“别的事,我都能帮你。唯有此事,我无能为力。”
“我自问行事无愧于人。却在四妹之事上,对三叔三婶多有亏欠。四妹更名易姓,不再是顾家女儿。三叔心里比谁都痛苦。”
“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容你和四妹在一起。我也没脸向三叔张口求情。”
“对不起,姐姐明知你痛苦,也无法帮你。”
沈谨言还是忍不住哭了:“姐姐,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不该对她动心。”
早知如此,去岁末的那一天,他不该出宫,不该去八方客栈。
或许,这是他命中该有的惩罚。让他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姑娘,求之不得,永远为之痛苦。
顾莞宁目中闪过一丝水光,轻轻搂过沈谨言。
沈谨言失声痛哭起来。
……
沈谨言这一病倒,萧诩到底还是猜出了原委:“是不是三叔不允?”
顾莞宁没有说话的心情,点了点头。
萧诩也无法出言安慰。
顾莞琪之事,是顾莞宁无法释怀的心结。他这个一朝天子,对顾家也有亏欠。没有立场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夫妻沉默对视片刻。
顾莞宁打起精神说道:“四妹已经离京,阿言也会很快离开京城,远赴边军。两人相隔遥远,没有见面的机会,想来很快就会忘了彼此。”
但愿如此。
萧诩暗叹一声,轻声安抚顾莞宁:“你也别为此事耿耿于怀了。以后顾家人进宫,你只当没有此事,免得彼此尴尬。”
顾莞宁沉默片刻道:“这倒不必忧心。以三叔的性子,一定会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绝不会露出半点口风。便是三婶,也会被瞒在鼓里。”
……
顾莞宁所料半点不错。
方氏从头至尾都被瞒在鼓里,根本不知顾莞琪和沈谨言之间的事。
顾莞琪离京后,方氏难过唏嘘几日,便也渐渐释怀。想到以后顾莞琪能以齐婉儿的身份进京小住,心中颇为几分安慰。
定北侯府中,唯有太夫人知晓此事。
顾莞琪离京十日,顾海才将此事的原委告诉太夫人。
太夫人听完之后,也是一脸震惊错愕,脱口而出道:“老天!他们两人怎么能……我绝不同意!”
她可以说服自己不再去厌恶痛恨沈谨言,却无法接受沈谨言成为顾家孙婿。
绝无可能!
顾海见太夫人和自己站同一阵线,心中十分欣慰,沉声道:“我和母亲的想法一般无二。莞琪嫁给谁都行,就是不能和沈谨言有所牵扯。”
“定北侯府因沈谨言,已受尽耻笑。莞琪的真实身份,总有人能猜出几分。若任由他们两人在一起,我们顾家还有何颜面在京城立足?”
“所以,我断然不会允许他们再见面。”
太夫人深深地看了顾海一眼:“怪不得你这么急着让莞琪离京。”
太夫人心中早有猜疑,只是没吭声罢了。
顾海无奈苦笑:“我也是没办法。莞琪那丫头,这几年在外行走,既有主见,心气又大。上元节那一晚和我争执不休。我不敢再让她留在京城,免得闹出动静,被人察觉。”
太夫人默然无语。
过了许久,太夫人才低声道:“宁姐儿也该知道此事了。”
顾海目光一闪,神色坚定:“此事我已下定决心。便是她张口,我也绝不退让。”
太夫人却道:“以宁姐儿的性子,绝不会过问此事,只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顾海也沉默下来。
真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
好在再过几日,大军就要开拔。沈谨言也会随大军去边关。只要沈谨言离开京城,这一团乱麻,便可以搁置不理。
……
一转眼,便出了正月。
顾谨行出发之日在即,崔珺瑶忙碌着为他收拾衣物行李,细心体贴地连沿途的吃食都准备好了。
顾谨行又觉窝心又是心疼:“你怀着身孕,仔细身体。”
崔珺瑶抿唇一笑:“小日子才迟了几日,还未能确定是否真的有孕呢!”
顾谨行扬眉笑道:“我这个当爹的心中有数,必是种了儿子在你肚中。”
崔珺瑶红着脸,啐了顾谨行一口:“说话越发没边没际了。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得出口,亏你还是堂堂定北侯。”
“定北侯怎么了!”顾谨行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夫妻闺房之中,还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难道还要板着脸孔不成!”
崔珺瑶被逗乐了。
顾谨行看着笑颜如花的娇妻,心里又是甜蜜又是不舍。
他上前一步,将崔珺瑶搂在怀中,低声轻语道:“阿瑶,我这次离京,不知何时能归来,不知何日夫妻能重聚首。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崔珺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顾谨行,目光温柔而坚定:“你我夫妻一心,便已足够。”
便是相隔千里,也无法阻隔你我的思念和情意。
顾谨行心中既酸又甜,手下稍稍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也愈发低沉:“有妻如此,夫复何求。阿瑶,我今生能娶你为妻,实在是三生有幸。”
“能嫁给你,才是我几生修来的福气。”崔珺瑶声音微微哽咽:“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顾谨行低声应道:“你也多保重。我走之后,定北侯府便托付给你了。”一边为她擦拭眼角边的泪珠。
崔珺瑶很快镇定下来:“你只管放心离京。”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离京
“姐姐,明日我就要走了。”
沈谨言站在顾莞宁面前,和她拱手作别:“我现在来和你作别,明日一大早,我便离宫。”
病了一场,沈谨言清瘦了不少,目光没了往日的明亮朝气。似火焰燃尽,留下的是沉淀后的灰烬。平静中透着苍凉。
顾莞宁心中一恸,轻声道:“阿言,一路平安!”
沈谨言抬眼,目中露出坚定:“姐姐放心,我一定平安归来。”
秘密去吐蕃一事,只有他们两人知晓。
顾莞宁连萧诩都瞒了下来。
此时姐弟两人四目对视,流淌过只有彼此清楚的忧心和牵挂。
“行李可都收拾好了?”顾莞宁低声问道。
沈谨言嗯了一声:“我想将顾福留在京城。这些年,他随我东奔西走,着实辛苦。如今他和珍珠新婚不久,我实在不忍让他随我离京。”
“顾福为人机灵伶俐,姐姐让他在李山手下领个差事吧!”
也好。
顾莞宁点了点头。
沈谨言这是心知此行艰险,不愿让顾福一同赴险。
“还有季同,”沈谨言又张口道:“他去年受了重伤,将养至今,血气亏损,身体大不如前。让他也一并留在京城。我另挑暗卫随我同行。”
顾莞宁略一犹豫。
顾福不去也就罢了。季同身手过人,胆大心细,无疑是极大的助力。季同不在沈谨言身边,她委实放心不下……
“姐姐,我会保护好自己。”沈谨言加重语气,目光诚恳:“你让季同留下吧!”
顾莞宁暗叹一声,终于点头应允:“好,一切都依你。”
……
二月初一,天刚蒙蒙亮,大军便已开拔。
几万将士骑着骏马,声势十分壮观。
沈谨言一脸无奈地骑着骏马,身后跟着顾福和季同。
此时刚启程,大军行军的速度不快。沈谨言骑着骏马犹如踏春一般,慢悠悠地前行。
沈谨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声叹道:“顾福,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回京。你何苦跟随我前去?你留在京城,和珍珠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岂不更好?”
顾福低声道:“主子吃苦,奴才享福。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除非公子不要奴才了,否则,不管公子到哪儿,奴才总是要跟着一去去的。”
沈谨言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这些年,顾福一直跟随在他身边。于他而言,和家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何尝舍得下顾福?
顾福硬是要跟着他一同离京,他口中数落,心里却十分温暖。
沈谨言下意识地又看向季同。
季同重伤一场,养了半年之久,如今外伤已痊愈。从外表看来,和往日无异。俊朗沉稳,锋芒内敛。
不过,沈谨言亲自替季同治伤,自然清楚季同因重伤大损元气,远不如前。
“季同,”沈谨言张口喊了季同的名字,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季同和顾福不一样。
顾福自少时起就跟在他身边,季同却是顾莞宁的心腹,跟随他不过两年多光景。论亲疏,自不及顾福。沈谨言和他说话,也带了几分斟酌和小心。
季同抬眼,声音低沉有力:“公子什么都不用说了。奴才昨日晚上去求见皇后娘娘,娘娘已经点头首肯,奴才会一直伴随在公子身边。”
沈谨言:“……”
姐姐明明先答应他了,怎么会这么快改变主意?
季同似看出沈谨言的复杂心情,低声道:“娘娘命奴才,一直随行保护公子。”
沈谨言顿时会意过来。
顾莞宁到底还是担忧他在吐蕃国中遇险,所以才会点头应允,而且,看季同的样子,显然已知道吐蕃之行的内情了。
罢了!他们两个坚持要跟随,他这个主子也只得领了这份心意。
沈谨言重重呼出一口气:“放心,我一定安然带你们回京!”
然后,目光遥遥地看向前方。
绣着顾字的军旗在风中飘扬,沉闷的马蹄声嘚嘚作响。汇聚成惊雷一般的巨响,震人心弦。令人油然而生豪情壮志。
沈谨言连日来的阴郁消沉,此时悄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豪情激烈。
姐姐,我一定不负所托,早日归来!
……
“启禀娘娘,五更天时,沈公子便已离宫。顾福和季同一并随行。”
椒房殿里,琳琅正轻声禀报。
顾莞宁略一点头。
昨日沈谨言走了没多久,顾福和季同便一前一后地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跪地恳求,随沈谨言一起离京。
她权衡过后,点头应允了。
人难免有几分私心。
在她心中,沈谨言的安危自然排在第一位。顾福照顾沈谨言起居,季同随行守护,有他们两人同行,她也能稍稍安心。
玲珑神色有异地过来了,先飞快地瞥了琳琅一眼。
琳琅心中了然,立刻领着宫女们退下。
顾莞宁心中微动,低声问道:“可是天牢那边有消息了?”
玲珑应了声是:“罗大人命人来回禀,说齐王世子已支撑不住,愿意劝服吐蕃国师吐露实情。只是,齐王世子有一个条件。”
顾莞宁目中闪过一丝冷芒:“什么条件?”
玲珑略一犹豫,顾莞宁的声音已经响起:“是不是要我去天牢见他一面?”
玲珑:“……”
玲珑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娘娘,你怎么猜到是这个条件?”
顾莞宁嘴角抿得极紧,一言未发。
玲珑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顾莞宁和齐王世子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极佳。十三岁之前,顾莞宁的眼里只有齐王世子。对他的性情脾气自然十分清楚。
时隔多年,昔日的表兄妹早已反目成仇。然而,有些记忆早已深深地烙印在心底,永远无法忘记。
这世上,唯有顾莞宁最了解齐王世子。
正如齐王世子也同样了解她。
他提出这样的条件,是因为他笃定她一定会去。
果然,顾莞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你和琳琅,一起随我去天牢。”
玲珑将所有纷乱的念头赶出脑海,低声应是。
……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条件(一)
天牢还是那般阴暗冰冷。浓厚的血腥味混合着臭气闷气,令人闻之作呕。
顾莞宁恍若未闻,稳稳地迈步向前。
身后的琳琅和玲珑也同样面不改色,紧随其后。
一身玄衣的罗霆已等候多时。
数月来暗无天日的生活,使得罗霆肤色苍白了许多,目光却依然坚定明朗。
长期用严刑审问他人,对施行者同样是极大的考验和折磨。刑部中专司审讯之人,大多喜怒无常,性情反复不定,全身透着阴暗怪异。
罗霆却一如往常。这份定力和坚韧,已远胜常人。
“微臣罗霆,见过皇后娘娘!”罗霆躬身抱拳行礼。
顾莞宁神色和缓几分:“罗大哥不必多礼。”
一个称呼娘娘,一个喊着罗大哥,竟也未觉突兀。
罗霆站直身体,目光迅速掠过顾莞宁冷凝的脸庞,低声道:“这些时日,微臣未再审讯吐蕃国师,而是一直对齐王世子用刑。”
“齐王世子也是个硬骨头,硬是撑至今日才不支。只是,他要求娘娘来见他一面,才肯劝说吐蕃国师张口。微臣斟酌之下,斗胆将此事禀报娘娘。还请娘娘勿怪!”
顾莞宁凝视着罗霆,轻声道:“这些时日,罗大哥辛苦至极,我心中感激不尽。罗大哥说这样的话,倒让我心中愧疚,于心难安了。”
温和的话语,如潺潺溪流,流淌进罗霆的心田。
罗霆心中涌起暖意。
她对他虽无男女之情,却有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待他总是不同。否则,身为中宫皇后,何须对一个区区刑部郎中这般礼遇?
身后的牢房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异样声音。
罗霆头脑瞬间冷静清明,低声道:“微臣这就去开门,里面太过血腥,还请娘娘有些心理准备。”
顾莞宁略一点头。
……
这间天牢,关着齐王世子师徒。仅有的一把钥匙,便在罗霆身上。唯有罗霆能打开这扇牢门。
每日用刑审问,送饭送水,让太医进牢房为齐王世子续命防止用刑过度一命呜呼……此间种种,俱由罗霆一手操办。
没有罗霆的首肯,任何人都无法靠近这里半步。
喀嚓一声轻响,厚重的铁锁开了。
牢房的门也被打开。
浓烈的难闻刺鼻的气味袭来。
悬挂在角落顶端的煤油灯,闪着晦暗不明的昏黄光芒,光线十分暗淡。
罗霆眉间未动,安静地候在一旁。
顾莞宁迈步进了牢房。
琳琅和玲珑不敢疏忽大意,立刻跟着一起进了牢房,各自用警惕的目光盯着齐王世子和吐蕃国师。
这对师徒被铁链缚住全身,各自狼狈地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便是想转头也颇费力气,毫无威胁。不过,无人敢轻忽大意。
顾莞宁在三米之外站定,目光一扫。
这两个多月来,吐蕃国师未曾被用刑,总算看着没那么血肉模糊渗人了。只是,一双眼睛中闪动着骇人的凶光,仿佛一头饥饿了多年的野兽,要一口将顾莞宁撕碎。
而齐王世子,在这段时日里显然饱受酷刑折磨,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伤口处大多生了脓水,散发出浓浓的恶臭。凌乱不堪的头发,遮掩住大半惨白没血色的俊脸。
那双蕴满了怨气和仇恨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顾莞宁。
可惜,目光不能杀人。
顾莞宁也丝毫未受影响,冷冷说道:“萧睿,你不是要见我吗?我已经来了。你到底所求为何?”
……
齐王世子费力地扯动嘴角。
只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已经耗费许多力气。全身伤痕无一处不痛,疼痛到极处,整个人也变得麻木迟钝起来。身体和灵魂仿佛被割裂一般,一个身处地狱,一个在地狱上空盘旋,俯视着破烂不堪的肉身。
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
这两个多月来暗无天日饱受酷刑的折磨,已经彻底击溃了他的身体和意志。他已不想再挣扎,只求痛快一死。
心里只剩最后的执念。
临死之前,他要见她一面。
便是死,他也要死在她的手里。
“顾莞宁,”齐王世子用尽所有的力气,声音却依然微弱,几不可闻:“我要你亲手杀了我!”
罗霆眉头狠狠一跳。
琳琅和玲珑心中也各自震惊错愕,万万没料到齐王世子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娘娘,不可!”罗霆顾不得君臣之别,迅速低语道:“娘娘万金之躯,岂可为阶下囚所迫,亲手杀人。娘娘不必理会他的胡言乱语。”
“是啊,罗大人说的有理。”玲珑抢着说道:“这等事,还是交给奴婢吧!”
琳琅虽不习武,也知亲手杀人绝不是等闲之事。心志软弱之人,亲手杀人之后会噩梦连连,神志崩溃。她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莞宁动手杀人。
只是,她更清楚顾莞宁的脾气。
此时,顾莞宁绝不会示弱退让。
果然,顾莞宁冷冷地扯起嘴角说道:“好,我答应你。”
齐王世子无力说话,目中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仿佛顾莞宁这般应下,便是对他折了眉弯了腰。
罗霆一惊,正要说话,顾莞宁已抬头看了过来:“罗大哥,我意已决,你不必多劝。”
那双冷凝如冰的眼眸中,满是冷肃坚决。这样的顾莞宁,谁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
罗霆无奈地住了嘴。
玲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飞快地说道:“娘娘,还是让奴婢来动手吧!”
顾莞宁淡淡道:“这是他唯一的条件!”
玲珑顿时哑然。
她每日都到天牢来,自然清楚齐王世子是何等难缠。两个多月来,从未松过口。眼下提出这个条件,意味着他已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天牢里重新安静下来。
顾莞宁定定地注视着齐王世子:“我已答应你的条件了。不过,动手之前,我要吐蕃国师说出解开萧诩所中巫术的办法。待确定这方法确实有效,我便亲自动手杀了你。”
齐王世子略略转头,对着吐蕃国师说了两句话,俱是晦涩难懂的吐蕃语。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条件(二)
罗霆看似神色不动,实则早已竖长耳朵,仔细聆听。
自吐蕃国师被关入天牢,他便有意识地学起吐蕃语。上一层地牢里关着的几个吐蕃商人,大多会说大秦语。罗霆每日都会抽些时间,学上几句。半年过来,罗霆已能大致听懂吐蕃语,也能说上数句了。
不过,罗霆心思十分缜密仔细。当着吐蕃国师和齐王世子的面,从未曝露过自己能听懂吐蕃语的事。每次都当做听不懂。
此时,齐王世子的低语,罗霆已听懂了。
齐王世子说的是:“萨丽,你将方法告诉她。我撑不下去了。让我早一步投胎,下辈子我去找你。”
一脸阴冷凶残的吐蕃国师,听到这短短几句话,泪水顿时涌了出来,不停地喊着萧睿的名字。
罗霆心中焦急,面上未露声色,继续听了下去。
齐王世子没力气再说太多话了,只低声道:“萨丽,我求你,让我安心赴死吧!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吐蕃国师忽地发出凄厉地嘶喊,像野兽濒临死亡前的嚎叫。
凄厉的喊叫声在天牢里回荡,刺入众人耳中,犹如细针扎进耳里一般。
琳琅皱了皱眉,担忧地看了顾莞宁一眼。
晦暗不明的灯光下,顾莞宁的脸庞如冰雪雕琢而成,冷漠而坚定,毫无动容。
顾莞宁总是这样,总习惯用冷漠的面具示人,令人窥不破她的心思。便是再坚强,她也是人,总有脆弱无助之时……
琳琅心里暗暗叹口气,依然保持沉默,只悄然往顾莞宁身边靠了靠。
顾莞宁察觉到了琳琅的举动,略略转头,安抚地看了琳琅一眼,示意自己无事。
琳琅心里一暖。
外人只知顾莞宁性情冷硬手段凌厉,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是最宽厚体贴的主子,待身边人如家人一般。
……
吐蕃国师凄厉地嘶喊了许久。
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怨怼憎恨都借着长嘶发泄出来。直至声音嘶哑,再发不出声音。又化为无声地痛哭。
这位吐蕃国师,对齐王世子倒是动了真情。
玲珑暗暗想着,悄然看了顾莞宁一眼。
可惜,谁也无法从顾莞宁的面上看出她此时的真实心绪。
已经等了半年之久,顾莞宁的冷静耐心无人可及。就这么默默地站着等着。
终于,吐蕃国师停下哭喊,怨毒的目光扫过顾莞宁的身影,很快又落在罗霆身上。
“我说,你记下。”吐蕃国师说的是大秦语,音调十分怪异别扭。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罗霆耗费半年之功,终于等来吐蕃国师松口,不由得暗暗长舒一口气。不过,他依旧维持神色平静,点头应了一声。然后,对顾莞宁说道:“娘娘,微臣暂退片刻,稍后就来。”
顾莞宁略一点头。
罗霆退下,一是要取纸笔,二是要将几个精通吐蕃语的商人带来,免得自己听错有误。
……
罗霆动作十分迅捷,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回转。
同来的,还有几个神色仓惶满目惊恐的吐蕃商人。这半年来,几个商人在罗霆的手中也吃足了苦头,见到罗霆,便反射性地双腿打颤全身冒冷汗。
罗霆简单地下了命令:“将吐蕃国师说的所有话都翻译成大秦语,写在纸上。谁有半字错误,我立刻杀了他。”
几个吐蕃商人哆嗦着应了,各自拿了炭笔,唯恐听漏半个字。
罗霆这才看向吐蕃国师:“你别想耍什么花招,如实道来。否则,你们师徒休想赴死,我会让你们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
吐蕃国师显然听懂了罗霆的威胁,瞳孔收缩了一下,目中闪过怨毒和愤怒。
这半年来,罗霆不知看过多少回这样的目光,丝毫未惧。
顾莞宁十分信任罗霆,一直未出声。
齐王世子微弱地喊了一声“萨丽”。
吐蕃国师心中最后一丝怨恨不甘,也在这一声绝望的呼喊中溃散。迅速低语了一长段话。几个吐蕃商人不敢怠慢,立刻奋笔疾书。
他们都精通大秦语,普通的书写也无问题。唯恐罗霆不满,各自竖耳倾听,写得飞快。
吐蕃国师说完之后,便闭上双目。
罗霆收集了几个商人手中的纸,每一封逐一对过。虽然有表述上的不同,具体内容却一模一样,看来并无篡改之处。
罗霆挑出笔迹最端正的一份,送到顾莞宁手中。
那几个吐蕃商人,没了用处,自然要送走。
……
轻飘飘的纸,宛如千钧。
顾莞宁下意识地捏紧了这张纸,心潮澎湃,一时难平。
足足等了半年,终于等来这一天!
萧诩的巫术,终于能解了!
顾莞宁按捺住激动的心绪,迅速低头看了起来。
这一段话,平平实实,和普通的药方无异,看着再寻常不过。上面书写的十几味药材,也不算特别稀奇罕见。
唯有药引不同寻常。
原来,吐蕃国师当日下咒时,不但用了萧诩的头发,还掺和了自己和齐王世子的血肉,一同做引。要解开巫术,便需以吐蕃国师和齐王世子的心头血为引!
怪不得吐蕃国师一直拒不肯松口。
要取心头血,便要开膛破肚。到时焉还有命在?
张口是死,闭口也是死。左右都是死,倒不如硬撑到底。
吐蕃国师这是打着死了也要拖个垫背的念头。若不是齐王世子相求,她便熬至油尽灯枯的一日,也绝不会说出来。
顾莞宁看完后,将这张纸送到玲珑手中,沉声吩咐:“立刻送到徐沧手中,请钱大夫和慧平大师一同看药方。若无疑问,迅速来回禀。”
玲珑应了一声,飞速退出天牢。
一来一回,还要等徐沧等三人会诊,不知要耗费多久。
罗霆略一犹豫,轻声说道:“天牢污秽,娘娘不如移步到外面等候。”
顾莞宁却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
罗霆见顾莞宁如此坚持,便不再多言。
躺在地上的齐王世子,缓缓睁开眼,看了顾莞宁一眼,又再次闭上眼睛。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斩杀
天牢里,无人说话,也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无边的沉寂。
空气仿佛停滞,不再流动。
晦暗的天牢里,时间流逝的快慢,已没了意义。
罗霆早已习惯这等令人绝望的沉寂,担心顾莞宁不适,时不时地看过来。
顾莞宁却镇定如常,便连琳琅,也是一脸平静。
罗霆这才稍稍放了心,重新将目光落在齐王世子师徒身上。这对师徒,显然都没了生存的意志,一直未再动弹。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玲珑回来的时候,同来的还有徐沧。
为了保守秘密,每次都是徐沧到天牢来为将死的师徒续命。徐沧出入天牢的次数绝不算少。
此时,徐沧背着药箱,随玲珑匆匆而来。
匆忙的脚步声,打破了天牢的死寂。
罗霆去开了门,徐沧先一步走了进来。他的情绪过于激动,甚至忘了行礼,拿着那张药方说道:“娘娘,这张药方应该没问题。只是,药引太过惊世骇俗。”
徐沧钱大夫一直在研究萧诩的病症,也曾设想过许多大胆的法子。却都不及这张药方上写的药引这般骇人听闻。
两人的心头血,便意味着两条人命。
虽说吐蕃国师和齐王世子都注定了必死无疑,不过,开膛破肚的死法,到底太过血腥了。取心头血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徐沧责无旁贷,很自觉地背上药箱来了。
顾莞宁目光微凝,低声问道:“确定没问题么?”
徐沧没有迟疑,点了点头,然后又补了几句:“药方没问题。只是这药引,我不敢断言。钱大夫曾在吐蕃两年,倒是听闻过此类解巫术的法子。不过,他也未曾亲眼见过。”
也就是说,这么做,总是有些风险的。
顾莞宁略略蹙眉,目光落在吐蕃国师的身上。
吐蕃国师似有所察,睁开眼,露出轻蔑的冷笑,口中叽里咕噜地冒了一句话。便是不懂吐蕃语,也能从她的目光中看出鄙夷。
胆小鬼!
顾莞宁眼眸微眯,冷冷一笑。虽心头火起,却未冲动行事,又低声吩咐玲珑数句。
事关萧诩性命,她岂能轻易涉险!
至少也得先让萧诩知道此事,再做决定。
……
小半个时辰后。
穆韬来了天牢,低声说道:“皇上正和王阁老等人商议政事,一时抽不开身来,命小的前来,代为传话。”
“皇上说,可以一试!”
“还有,皇上让娘娘不用惊慌害怕。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护,一定会药到病除,平安无事。请娘娘放宽心,行事但凭心意。”
顾莞宁一直冷静的眼眸,终于有了波澜。
行事但凭心意!
世上只有萧诩会这般信任她!
也只有他会这般纵容她宠溺她!便是这等性命攸关之事,也交由她做决定!
这份情意,让她何以回报?
穆韬说完之后,不再多言,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候。
顾莞宁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穆韬,将你的佩剑借本宫一用。”
穆韬一愣,却未多问,迅速解下身边的佩剑,呈了上来。他身为御前带刀侍卫统领,随身所带的自是千里无一的宝剑,十分锋利。
顾莞宁随手抽出宝剑,薄薄的剑刃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她没有迟疑,手持宝剑,走至齐王世子身前。
齐王世子睁开眼。
两人四目对视。
刹那间,往事蜂拥上心头。
少年时的情意萌动,之后因沈青岚的出现而离心,再后来反目成仇……一桩桩往事,竟如此鲜明地烙印在彼此的心头。从来未曾忘却。
怨也好,恨也罢,终究到了生死相见的一刻!
他输了!所以,死的只能是他!
齐王世子说了最后一句话:“宁表妹,杀了我吧!”
“宁表妹”三个字入耳,顾莞宁右手微微一颤,很快又稳稳地握住宝剑,用力地刺了下去。
锐利无匹的剑刃,轻而易举地刺进齐王世子的胸膛,然后透过后背。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顾莞宁脚下。
齐王世子气绝身亡,双目未合。
……
吐蕃国师眼睁睁地看着齐王世子被利剑刺穿胸膛,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喊,奋力想扑过来。奈何全身被铁链捆缚,根本无法挪动,更无法靠近萧睿。
咫尺之距离,却如天涯。
吐蕃国师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着萧睿的名字,声音嘶哑而疯狂,脸孔因巨大的悲伤显得格外扭曲。双目似要流出鲜血一般赤红。
此时此刻,对她深恶痛绝的众人,也不免生出一丝淡淡的怜悯。
吐蕃国师无疑对萧睿动了真情,才会这般痛苦。
只可惜,萧睿至始至终对她都是虚情假意。他的眼里心里,除了顾莞宁之外,从无旁人。便是死,也要死在顾莞宁手中。
顾莞宁略略俯身,用手试探,确定齐王世子已死。这才起身,拔出宝剑。
染了鲜血的剑刃,在晦暗的天牢里,格外触目惊心。
齐王世子泛着死气的脸孔,格外冰冷。
顾莞宁沉默着注视片刻,脑海中有一刹那的恍惚。
萧睿就这么死了!
前世她领兵夺回京城,一声令下,萧睿死在乱箭之中。这一生,她亲手要了他的命。前后两辈子,他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吐蕃国师费力地转头,冲着顾莞宁喊了起来:“杀了我吧!”
“萧睿死了,我也不独活!”
“顾莞宁!你来杀了我!”
吐蕃国师先用吐蕃语嚷了数次,见顾莞宁神色沉凝,以为她没听懂,便又换了大秦语。她音调怪异,说话颠三倒四。
顾莞宁终于看了过来,冷冷说道:“想让本宫亲自动手,你还不配!”
吐蕃国师神色狰狞,口中怒骂声连连。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众人面色齐变。
玲珑满面怒容,愤然走上前来:“娘娘,奴婢来动手!”
顾莞宁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宝剑递给玲珑。
玲珑毫不迟疑地接过宝剑,手起剑落,割断了吐蕃国师的喉咙。
吐蕃国师所有未出口的话,都随喉间的鲜血而断。临死前,犹自瞪着一双眼,仿佛要瞪出眼眶。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取血
吐蕃国师死不瞑目,目中满是怨毒,扭曲的面容被永远定格。
亲自动手的玲珑,也觉得心中生寒。
顾莞宁毫无异样,目光随意地掠了过去。
生前再厉害的人,死了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罢了。
“徐太医,”顾莞宁张口道:“取心头血之事,就劳烦你了。”
徐沧正色应了下来,见顾莞宁没有离开之意,又低声谏言:“开膛破肚,太过血腥,请娘娘暂时离开。”
顾莞宁却道:“无事,你只管动手。”
此事关乎萧诩性命!徐沧虽然是信任可靠之人,顾莞宁也不想离开半步。便是再血腥,她也要亲眼目睹,方能安心。
徐沧很清楚顾莞宁说一不二的性子,颇有些无奈,也不再多言。拎着药箱上前蹲下,从药箱中取出细长的锋利匕首,一个取血用的器具,还有两个存放鲜血的瓷瓶。
徐沧动作极快,手起刀落,已剖开吐蕃国师的胸膛。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迅疾散开……
琳琅第一个忍不住,将头扭开。玲珑面色也在泛白,忍了片刻,默默移开目光。穆韬和罗霆倒是分外镇定,各自凝神仔细地看着徐沧的动作。
顾莞宁神色未动,目光一直落在徐沧的手上。
取完吐蕃国师的心头血之后,又轮到齐王世子。
徐沧略有些迟疑地看了顾莞宁一眼。
吐蕃国师也就罢了,齐王世子到底是天家子孙……顾莞宁亲手斩杀齐王世子之事,已经够骇人听闻了!再命人开膛破肚取心头血,传出去对顾莞宁的名声极为不利。
“动手!”顾莞宁简短地下令。
……
徐沧收拾起纷乱的心绪,低声应下,不再迟疑。依样施为,很快取了齐王世子的心头血。
琳琅再也按捺不住,捂着嘴冲到天牢外,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穆韬面色一变,飞一般冲了出去,扶住琳琅:“你怎么样?”
琳琅俏脸苍白,低声道:“刚才胃中作呕,吐了之后便没事了。”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再次踏入天牢。
又过了许久,顾莞宁等人才出了天牢。
徐沧取了血之后,又将两具尸首的胸膛重新缝合,颇耗费时间。
玲珑同样面色苍白,强忍着未吐出来。
徐沧倒有些异样的亢奋和激动,目中光芒连连闪动:“娘娘,微臣这就告退,立刻去配药。”
顾莞宁点了点头:“辛苦徐太医。”
待徐沧离开后,顾莞宁关切地看向琳琅:“你现在可好些了?”
琳琅苦笑一声:“奴婢没用,让娘娘担心了。”
顾莞宁打量琳琅一眼,见她神色还算镇定,便不再多言,转而看向罗霆:“罗大哥,这半年来,辛苦你了。”
“接下来之事,还得劳烦你善后。将他们师徒的尸首各自装棺下葬。”
两人被开膛取血之事,绝不能传出去。一事不烦二主,由罗霆善后最为稳妥。
罗霆毫不迟疑地拱手应下。
顾莞宁心中生出一抹暖意。
这世上,值得她全心信赖的人寥寥无几。罗霆便是其中一个。
“此间事了,罗大哥便回府休息两个月,陪伴父母和娇妻稚儿。”顾莞宁轻声道。
自住进宫中的那一日起,便再未离宫半步。罗霆已有半年没见到家人了。
被顾莞宁这么一说,罗霆顿觉思家心切,笑着点了点头:“多谢娘娘恩典。”
……
从阴暗的天牢骤然走到明亮的阳光下,顾莞宁双目微微有些刺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之前血腥的一幕在眼前晃动不休。
胃中隐隐有些翻腾。
只是,她素来隐忍自制,便是心中不适,也不愿流露在脸上。
在原地站了片刻,顾莞宁再次睁开眼,对着琳琅玲珑满是关切的脸孔说道:“不用担心,我没事。先回椒房殿。”
琳琅玲珑无奈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暗叹息。
自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太骄傲太倔强了。
那等场面,谁看了都会觉得不适。便是露出些许软弱,也没什么丢人的。偏偏顾莞宁就是这样的骄傲固执,绝不肯在人前示弱……
一路无话。
回了椒房殿后,顾莞宁先沐浴,洗去一身的血腥气。换了干净的衣服,重新梳妆后,顾莞宁气色恢复了红润。
“娘娘,现在可要去福宁殿?”
琳琅和玲珑同样沐浴更衣,此时脸色都比之前好看多了。
顾莞宁点点头:“嗯,现在便过去。”
为了方便照顾萧诩,徐沧钱大夫都住在福宁殿里,慧平大师被接进宫中后,为了掩人耳目,住在别处。不过,此时肯定也被召至福宁殿里。
……
一盏茶后。
顾莞宁迈步进了福宁殿。
小贵子满面忧色地迎了上来,低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之前在金銮殿里昏迷了一回。奴才将皇上扶了回来,如今皇上正在床榻上安歇。奴才唯恐太后娘娘忧心,便将此事瞒了下来,没让人送信去慈宁宫。”
又昏迷了?
顾莞宁心里微微一沉。
自慧平大师调整了药方后,萧诩嗜睡的症状大有起色,像这样毫无预兆的昏迷,已经少之又少。
今日吐蕃国师和齐王世子殒命天牢,萧诩竟又昏迷不醒,实在令人无法不生忧……
顾莞宁心念电转,脚下却未停,快步进了寝宫。
萧诩面容安详眉间宁静,像是熟睡一般。
顾莞宁坐在床榻边,用力握住萧诩的手,头也不回地吩咐:“让徐沧他们动作快些。”
小贵子应了声是,悄然抬眼看了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萧诩一眼,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的漫长煎熬。
顾莞宁等的心浮气躁,胸口似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一般,呼吸不畅。
身后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顾莞宁眉头微松,迅疾转过头来。
徐沧亲自端了药来。
药碗里热气腾腾,褐色的汤药明显比平日的色泽更深,细细一闻,便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
“娘娘,微臣伺候皇上服药。”徐沧神色也比平日肃穆得多。
顾莞宁伸手,接过药碗:“我来喂皇上喝药。”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服药
顾莞宁的手异常沉稳,并未颤抖。
徐沧目光复杂地看了顾莞宁一眼,不再多言,默默站到了床榻边。
这世上,能令徐沧全心拜服的人极少。萧诩是第一个,顾莞宁便是第二个。
世人对女子多有偏见,以为女子是男子附庸。而顾莞宁,无疑打破了所有世人对女子的固定认知。
她的凌厉,她的坚强,她的狠辣,她的果决,都远胜普通男子。
说句诛心的话,便是天子萧诩,在果决狠辣之处,也不及顾莞宁。
如此强大的女子,又有天下最尊崇的皇后身份,有萧诩全心的信任和支持,锋芒之锐,无人能及。
便拿今日之事来说,换了别的女子,少不得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而顾莞宁,从做了决定的那一刻开始,便再未退缩踌躇过。
萧诩还在昏睡。
顾莞宁用勺子舀了汤药,轻轻吹了几口,送到萧诩嘴边。
可惜,萧诩在昏睡中,并未张口。药汁根本无法送入他口中,更遑论咽下了。
顾莞宁略一皱眉,转而自己喝下汤药,在徐沧惊愕的目光中,俯下身子,以唇相渡。带着血腥气的苦涩药汁,从她的口中一点一点地渡入他的口中。
这样的场面,既香艳又撩人。
徐沧一把年纪了,却也未见过这等场景,涨红着脸转过身。
顾莞宁根本未留意到徐沧的反应。在她的眼中,只有自己的夫婿萧诩。
一口接着一口,一碗药便这样喂进了萧诩的口中。
苦涩的余味从舌尖蔓延至舌根。
顾莞宁顾不上回味,用丝帕为萧诩擦拭嘴角,然后抬头问徐沧:“徐沧,他什么时候能醒?”
徐沧很老实地答道:“这个微臣也不清楚。”
前所未见的病症,以人心头血为引熬制出的汤药,谁也不知药效到底如何。
顾莞宁默然片刻,才道:“你和我一起在这儿守着。”
徐沧点点头。
萧诩一时未醒,身边便离不得人。他自是要留下。
萧诩真实的病症,一直对外隐瞒。知情的人极少,便连闵太后,至今也被瞒在鼓里。
……
半个时辰后。
躺在床榻上的萧诩并无醒来的迹象,甚至睡得更沉了。
徐沧为萧诩诊脉,忍不住说道:“真是奇怪!皇上的脉搏沉稳有力,应该是醒来之兆。为何一直没醒?”
顾莞宁眉间微蹙,口中却道:“稍等片刻,或许很快就醒了。”
除了等待,显然也没更好的办法。
徐沧点头应了一声。
就在此刻,门忽地被敲了几声。
寂静无声中,骤然响起的敲门声令人猝不及防。徐沧一惊,反射性地看向顾莞宁。
顾莞宁迅速皱眉,很快又平复,扬声问道:“是谁?”
小贵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娘娘,太后娘娘来了。”
闵太后怎么会忽然来了?!
顾莞宁又皱了皱眉,却不得不起身出去相迎:“徐沧,你在这儿守着皇上。若有任何异动,立刻让人禀报本宫。”
徐沧沉声领命。
顾莞宁缓步走出寝室,未等到正殿,就见闵太后已经笑着来了。
“莞宁!”闵太后被蒙在鼓里,对一切茫然不知,兀自笑道:“你怎么白日也在福宁殿?早知你要来,哀家便和你结伴而行了。”
短短片刻,顾莞宁已调整了面部表情,露出和平日无异的微笑:“母后今日怎么忽然过来了?”
闵太后笑道:“阿诩整日忙碌,哀家已有几日没见他了。今日闲着无事,便过来看看他。没想到,你也在这儿。今日中午,我们婆媳两个就在福宁殿里陪皇上一起用午膳。”
一边说着,一边挽起顾莞宁的手往里走。
顾莞宁按住闵太后的手,歉然说道:“皇上这几日因国事操劳,刚睡下不久。不如母后改日再来吧!也免得扰了皇上安寝。”
在闵太后心中,什么都不及儿子休息重要。听顾莞宁这么一说,闵太后立刻改了口:“既是如此,我明日再来。”
然后又殷切叮嘱:“你也早些回椒房殿。”
顾莞宁含笑应了。
送走闵太后,顾莞宁眼里的笑意也迅速退散。
谁也不是天生爱说谎的人。欺瞒一个满心装着自己儿子的母亲,不是什么好受的滋味。只是,比起这些微的愧疚,她更不愿闵太后成日烦心忧思过度。
这沉重的一切,就让她来背负吧!
……
午膳时,阿娇姐弟四人来了福宁殿。
姐弟四个早已习惯每日和顾莞宁一起共进三餐。得知顾莞宁来了福宁殿,便也跟着来了。
可惜,他们没能踏进父皇的寝室,被母后拦在了门外:“你们父皇颇为疲累,已经睡下了。待明日你们再来。”
小四似懂非懂,阿淳乖乖点头。
阿娇阿淳都已长大,俱都心思敏锐,立刻察觉出了异样。
父皇的病症不是已有所好转吗?怎么又在白日昏睡?还有,平日便是昏睡未醒,母后也从未拦着不让他们见父皇……
阿娇略略皱眉,低声问道:“母后,父皇的病症是不是又加重了?”
阿奕同样神色凝重:“我们不是不解事的孩童了。有什么实情,母后直言无妨。”
只可惜,顾莞宁并未动容,依旧温声道:“你们别胡思乱想。你们父皇就是累了,需要安静地休息一会儿。你们既是来了,母后便陪你一起去饭厅用膳。”
不等阿娇阿奕说话,便吩咐传膳。
阿娇阿奕无奈地住了嘴,心里莫名地笼上一层阴云。
午膳后,阿娇阿奕一起去了上书房。
一路上,姐弟两人不时低声窃语。
“阿奕,母后为何不让我们见父皇?”阿娇英气清秀的脸庞没有半点笑意:“难道是父皇的病症有何不妥之处?”
阿奕同样忧心忡忡:“以母后的性子,既拦着不让我们见父皇,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姐弟两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忧虑。
从感情上来说,他们对萧诩都有极深厚的感情,绝不愿萧诩病症加重。
从理智上来说,他们同样清楚父皇的安危于大秦来说是何等重要!
……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死讯(一)
姐弟两人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思进了上书房。
玥姐儿心思最是细腻,见阿娇眉头紧皱,顿时心中一紧,悄然凑过来,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看着玥姐儿满目的关切,阿娇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母后说得没错。
玥姐儿出身齐王府,便是性子再温柔再好,对她也不能全无戒心。事关父皇龙体,不能随意泄露。
“没什么,”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就是刚才在路上和阿奕闹了两句口角,心里有些郁闷罢了。”
玥姐儿目光微微一暗。
自去年轻生被救回性命之后,玥姐儿在宫中说话行事愈发谨慎小心。她看得出来阿娇不愿多说,便不再追问。
齐王世子被抓捕进宫一事,不算什么秘密。玥姐儿便是消息不灵通,也早已知晓此事。却一直忍着闷着,从未问过任何人。
……
阿奕年岁渐长,又被正式册立为储君,处处行事都格外留心,对自己要求颇为严苛。他记着顾莞宁的教导,不管有什么心事,在人前都要遮掩。
因此,进了上书房之后,阿奕便将所有心思压了下去,和一众伴读微笑寒暄。
眼前的阿奕,已被正式立为储君,身份不同往日,说话行事不能太过随意。
众伴读都到了知事的年纪,说话行事比往日谨慎得多。
就连最鲁莽淘气的闵达,也被家人耳提面命反复教导过。凡事都要顺着阿奕的心意,要顺着他说话,切忌出言莽撞冒犯储君诸如此类。
众人闲话几句,便各自坐下温习书本。
俊哥儿坐在阿奕身侧。两人最是交好,素来亲近。
俊哥儿飞速地扫了阿奕一眼,低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有心事?”
阿奕应得飞快:“没有。”
俊哥儿也不再多问。
专注于学习,时间流逝飞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便又到了散学的时间。玥姐儿瑜姐儿朗哥儿俱住在宫中,其余伴读都要离宫回府。
一众少年男女颇有默契地凑在一起,闲话数句。
这也是一天之中,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光,能正大光明地说上几句话。
年龄最大的玥姐儿已有十二岁,最小的孙柔也有九岁。一个个身量长开,或多或少有了少年模样。
尤其是闵达,这一个年头长高了一大截,傲立众人,看着格外醒目。
闵达又在瑜姐儿身边献殷勤。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瑜姐儿又承袭了亲娘的圆滑伶俐,和闵达言谈甚欢。
朗哥儿站在孙柔身侧,一口一个柔妹妹。
谦哥儿和虎头,照例是阿娇的跟屁虫。两人不知笑闹什么,逗得阿娇笑声连连。
蕙姐儿抬头看着阿奕,轻声问道:“奕哥哥,你今日心情不好么?”
阿奕打起精神笑道:“没有,我心情好的很。”
蕙姐儿眨着灵动明亮的大眼,低声道:“你的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阿奕哑然片刻,才无奈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蕙姐儿等了片刻,见阿奕不再说话,倒也没追更问底,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阿奕心中了然,不由得涌起丝丝暖意。
他已十一岁,少年心思萌动,已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喜欢自小一起长大的蕙妹妹,母后也已默许他们的亲近。
等过上几年,他长大她也长大了,他便能娶她了。
少年想着这些,耳后不由得悄然发热,看着自己的小媳妇,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心里那一丝阴云,也暂时被抛在脑后。
……
众人有说有笑,颇为热闹。唯一的例外,便是玥姐儿。
她本就不喜说话,轻生被救之后,话愈发少了。
为了遮掩手腕上的伤疤,玥姐儿的衣袖总比普通的稍长一些。左手总缩在衣袖中,从不示人。
众人猜出几分,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无人细问。
俊哥儿告病两个月,重新进宫读书,性子比往日更见沉稳,话语也少了。颇有三思而后行的意味。
往日俊哥儿出于怜悯之心,时常主动和玥姐儿说话。可如今,俊哥儿却总避着玥姐儿。
今日也是如此。
俊哥儿一直站在阿娇身侧,并未看玥姐儿。
玥姐儿鼓起勇气,上前喊了一声俊表弟。
俊哥儿彬彬有礼地应了一声,然后……没有然后了。
俊哥儿明显的疏远,玥姐儿又不是傻子,自然心知肚明。心中莫名地觉得凄惶,却又无可奈何。
主动打一声招呼,已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俊哥儿和谦哥儿虎头一起离开。
玥姐儿默默地看了俊哥儿的身影一眼,无声地轻叹一声,回了自己的寝宫。
……
碧瑶宫一如往常冷清安静。
玥姐儿不喜说话,伺候的宫人也不敢喧哗。行礼过后,很快便退下。
吴妈妈迎了上来,眉头紧皱,面色难看。一看便知有心事。
在玥姐儿心中,乳母吴妈妈早已是世上最亲近之人。见吴妈妈满面忧色,玥姐儿立刻将心里的怅然抛开,关切地询问:“吴妈妈,你为何面色这般难看?出了什么事?”
吴妈妈欲言又止。
玥姐儿心里一紧,神色也紧张起来:“到底怎么了?”
声音已有些发颤。
吴妈妈一手将玥姐儿养大,自然清楚她是何等怯懦胆小。只是,这等大事,想瞒也瞒不过去,总是要让她知道的……
“小郡主,奴婢今日听闻一桩事。”吴妈妈咬咬牙说了出来:“听闻齐王世子没熬过刑法,已经死在天牢里了。”
玥姐儿神色一僵,身体瞬间僵直。
吴妈妈忙握住玥姐儿冰凉的手,焦急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玥姐儿的脸上:“我知道你听了此事一定十分震惊难过。只是,世子犯下大错,这也是迟早的事……”
“吴妈妈,”玥姐儿出人意料地打断了吴妈妈的安慰:“你不用安慰我。他死了是活该!我半点都不为他伤心难过!”
“我只恨他为何不早一点死!”
“在齐王谋逆篡位的时候,他就应该死了!他早些死了,就不会叛国投敌,铸成大错!”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死讯(二)
玥姐儿越说越激动,一张脸孔涨满了愤怒憎恶的红晕!
玥姐儿素来性情温软,从未这般激动愤怒过!
吴妈妈看着既觉心惊,又是阵阵心疼。
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玥姐儿搂进怀中,口中轻声安抚:“一切都过去了,世子已经死了,再不会牵连到你身上。你且安心地在宫里住着,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会容不下你的……”
玥姐儿抬起泪眼,哽咽着说道:“吴妈妈,我真恨我自己。为何偏偏出身齐王府,为何我的亲祖父谋逆造反,为何我的亲生父亲投敌叛国。”
“无需别人轻视小瞧,便是我自己,也分外憎恶自己。”
“若不是皇伯母救下我,不准我死,我真想一死了之。”
吴妈妈听得心中惧怕又惶惑,手中愈发用力,将玥姐儿搂得更紧:“我的傻郡主,什么生啊死的,你还这般年轻,定要好好活下去。以后可千万别再说这些了。”
玥姐儿伏在吴妈妈的怀里,恸哭起来。
瘦弱的肩膀不停耸动,哭声隐忍而压抑。便是在这一刻,她也不愿让守在门外的宫女们听见她的哭声。
吴妈妈轻拍着玥姐儿的后背,心中满是酸楚。
这样的痛苦,便是一个成人也未必能承受。何况是纤弱敏感的玥姐儿。
她今年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孩子,就要被逼着面对这残忍的一切……
吴妈妈情难自禁,和玥姐儿抱头痛哭了一场。
……
天色微暗。
定北侯府,正和堂。
顾海面色凝重,大步走了进来。
太夫人已很久没见到顾海神色这般慎重,心里一个咯噔,站了起来:“老三,出什么事了?”
顾海的目光复杂难言,低声道:“母亲,齐王世子死了。”
太夫人神色一僵。
这些年来,太夫人身体时好时坏,大病小病不断。不过,真正危及性命的,只有一回。便是听闻齐王世子叛国之事,怒急攻心,大病了一场。
若不是顾莞宁当机立断地赶回侯府陪伴安慰,只怕太夫人根本撑不过来。
也因此,顾海此时看似镇定,实则精神紧绷,密切留意着太夫人的神色变化。随时准备着冲上前来扶住太夫人。
太夫人僵硬地维持着同样的神情,许久未曾说话。
也未曾昏厥。
顾海暗暗松口气。走上前几步,低声说道:“宫中传出消息,齐王世子没熬过刑法,死在天牢里。已和吐蕃国师一起被下葬了。”
“他生前背宗弃祖,叛国投敌,再无资格葬进皇陵。何处下葬,无人知晓。”
太夫人面如雕塑,嘴唇动了动,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齐王世子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嫡亲外孙,和顾莞宁一样,曾是她的骄傲。
她曾以为,齐王世子会和顾莞宁成亲,成为顾家的孙婿。
然而,世事无常。齐王世子一步行错,步步皆是错。最终,滑落至无可救赎的深渊,以惨死牢狱为收场……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太夫人眼角滑落。
顾海见太夫人这般伤心难过,心中也百般不是滋味,低声宽慰许久。
太夫人到底性情坚毅,虽然伤心,却未至崩溃的地步。深呼吸一口气道:“老三,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萧睿落到今天这一步,全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让他就这么死了,算是便宜了他!”
“母亲能想明白就好。”顾海目露释然:“儿子惟愿母亲平安无事,长命百岁。”
这是顾海发自肺腑之言,说得格外真挚。
如今的定北侯府,有顾谨行承袭爵位镇守边军,有他任吏部尚书撑起门户,内宅清明。已无需太夫人撑着大局。
然而,太夫人是顾家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年已四旬的顾海,每日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正和堂来。或有正事商议,或是陪伴太夫人说些闲话。哪怕只见上一面,心里也觉得格外踏实。
“母亲,我们顾家离不开你。”顾海忍不住又道:“儿子也需要母亲在身边。”
太夫人目中闪过水光,声音微微哽咽:“好,你一日需要母亲,母亲便一日伴着你。”
亲生抚养四个儿女长大,顾湛顾淙顾渝相继离世,唯有幼子顾海一直伴随在身边。他们没有血缘牵绊,彼此间的感情却极其深厚,犹生亲生母子。
顾海鼻子一酸,险些泪洒当场。
……
此时的罗府,却是一片欢腾。
皆因离府半年的罗霆终于回来了。
最是内敛自持的罗尚书,此时也是喜形于色。
罗夫人早已激动地上前,拉住罗霆的手上下打量,口中絮叨个不停:“老天保佑!你可总算回来了。这半年来,我每日寝食难安,心中总记挂着你……”
比起以前,罗霆显得清瘦了不少,皮肤也显出了几分异样的苍白。
这是终日不见天日才会有的模样!
罗夫人一时没看出来,罗尚书却看得清楚明白,心中略一沉吟,张口问道:“差事可办妥了?”
罗霆进宫一事,只有父母妻子知晓。具体办什么“差事”,连罗尚书也不清楚。
罗霆简短地答道:“已办妥了。”
齐王世子的死讯已然传开,就在这一日,罗霆回了罗家。到了此时,罗尚书焉能猜不出这半年来罗霆的“差事”是什么?
父子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罗夫人未会意过来,兀自追问罗霆这半年来做了什么。
罗尚书替罗霆挡下了追问:“他为皇上办差,岂能轻易透露。”
罗夫人只得闭口不问。
罗霆暗暗松口气,目光落在妻儿身上。
谦哥儿和二郎三郎像模像样地上前行礼,素来内敛的姚若竹,此时也难抑住心中的激动,目光定定地落在罗霆的脸上。
夫妻一别就是半年。
姚若竹对夫婿思之若渴,罗霆也同样思念温柔的娇妻,四目相对之际,心中俱是重逢的喜悦。
罗霆大步上前,握住姚若竹的手,轻声道:“若竹,我回来了。”
姚若竹目中迅疾闪过一丝水光。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死讯(三)
夫妻重逢,有说不尽的话。
罗霆和姚若竹回了寝室之后,各自叙说别情。
姚若竹颇为善解人意,并未追问罗霆进宫做了什么,只说些府中琐事:“……谦哥儿每日进宫读书,最是省心。二郎也到了读书启蒙的年纪,公公特意请了一位博学的儒生进府,为二郎启蒙。三郎最小,也最淘气……”
明亮的烛火下,姚若竹眉眼温柔,一如往日。
罗霆静静地看着妻子,听着她的温柔絮语,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感动。
这半年不见天日犹如地狱一般的阴暗生活,令他身心俱疲。此时此刻,他恍惚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罗霆忽地紧紧抱住姚若竹。
姚若竹俏脸泛红,目露羞涩,舍不得挣扎,默默地依偎进罗霆的怀中。
罗霆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若竹,我不便告诉你我做过什么。不过,我答应你,以后再不离开你身边。”
姚若竹温柔地嗯了一声。
……
魏王府。
魏王世子和韩王世子照例喝了一晚闷酒。
魏王世子本就心思深沉,不喜多言。这两年来,性情略显冲动浮躁的韩王世子也变得沉稳了不少,不再像往日那般喜怒形于色。
韩王世子相貌生的阴柔,有几分女相。如今蓄起了短须,多了几分男子的阳刚之气。也多了捋短须的习惯。
喝了一杯酒,捋了一回短须,韩王世子终于闷闷地张了口:“萧启去年暴病身亡,萧睿今年死在天牢里。当年和堂兄一起读书的人,只剩你我了。”
接下来,会轮到谁?
魏王世子眉头微皱,迅疾抬眼,和韩王世子对视,心头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魏王世子定定神,低声道:“谨言慎行!不得枉言!”
“每次都是这样!”韩王世子满腹牢骚:“这儿只你我两人,连个伺候酒水的人都没留下。说话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萧诩若真的想对你我动手,便是你我再小心也没用!”
这个道理,魏王世子何尝不知道?
昔日他们都是元佑帝宠爱的皇孙,便是萧诩身份高了一筹,他们也无需畏惧。而如今,萧诩已坐上龙椅,是大秦天子。
他们的荣辱生死,全在萧诩一念之间。
“总之,言行举止多谨慎几分总是应该的。”
魏王世子目光微暗,低声叹道:“你心中激愤,我都明白。听闻萧睿死在牢中,我既觉得解气解恨,又觉得心凉。如今这大秦,已彻底成了堂兄的天下。你我也只能俯首称臣,偷安求生。”
不这样,还能如何?
傅妍母女和林茹雪母子,还在宫里住着。魏王府韩王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帝后的耳目。
他们身家性命俱在帝后掌握之中,便是有什么异心,也丝毫不敢流露半分。
兄弟两人默默地对饮一杯。
韩王世子忽地低声道:“听闻吐蕃国师和萧睿一同死在天牢里。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不足为人道的内情?”
魏王世子显然也早有揣度,闻言淡淡道:“宫中如今俱在顾皇后掌控之中,消息闭塞,你我在这儿胡乱猜疑,也无益处。不管有多少内情,总之,人已经都死了,也没什么可计较思虑的了。”
这倒也是。
韩王世子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我也是闲的发慌,才会在这儿胡思乱想。罢了,不说这些,我们喝酒,今晚不醉无归。”
……
宗人府。
齐王世子妃王敏本已早早入睡,却被宫女叫醒:“启禀世子妃,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还请世子妃快些起身过去。”
王敏霍然惊醒,不知为何,心跳惶惶如擂鼓。仿佛有什么噩耗即将来临,而她却惶然不知。
宫女见她面色惨然,也是一惊:“世子妃,你的面色为何这般难看?”
王敏定定神,低声道:“立刻伺候我更衣。”
片刻后,王敏出了屋子。
被关在宗人府数年,一日一日麻木的苦熬,早已不知何年何月。
在见到陈月娘的时候,王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不是玥姐儿出事了?”
也怪不得王敏会有此一问。
陈月娘一共来了三回,第一次带走玥姐儿,第二次带走齐王妃,第三次送来齐王妃的死讯。这一回,显然又是发生了大事才会来送信。
陈月娘目光迅疾掠过王敏形如槁枯老态毕露的脸孔,心里也暗暗震惊不已。
王敏未到三旬。此时看着,却如行将枯萎的朽木一般,没有半点鲜活气。
王敏见陈月娘没出声,心里咯噔一沉,目中露出惊惧惶恐:“玥姐儿到底怎么了?”
陈月娘回过神来,淡淡应道:“小郡主安然无恙,世子妃不必忧心。奴婢前来,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将齐王世子的死讯传至世子妃耳中……”
王敏全身一震,似被雷劈中一般,脸上没了半丝血色。
齐王世子的死讯……
萧睿死了!
就在今日!
王敏头脑一片空白,只看到陈月娘的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中。
他真的死了!
她等了这么多年,唯一的念想和指望也没了。
王敏喉间一阵腥甜,吐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下。
……
福宁殿里。
夜幕低垂,天上无星,只有一弯月牙,散着清冷的光辉。
寝室里,燃着几个炭盆,屋内温暖如春。数盏烛台,将寝室里照得十分亮堂。
萧诩面容宁静安详,气色红润,看着便如睡着无异。顾莞宁一直坐在床榻边,未曾离开半步。
齐王世子的死讯在她授意之下传开。只是,她已无暇关心众人的反应如何。
萧诩自喝了药之后,一直未曾醒来。
徐沧也一直守在床榻边。
“娘娘,”徐沧终于低声张口,打破一室的凝滞:“天色已晚,皇上一时还未醒。微臣在这儿守着,娘娘还是先回椒房殿歇下吧!”
顾莞宁依旧专注地凝视着萧诩的脸孔,仿佛一眨眼便会错过他醒来的瞬间。对徐沧的话也充耳不闻。
徐沧心中无奈,还想再劝,顾莞宁头也不抬地吩咐:“今夜我守在这儿,你若是倦了,先去歇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决定
顾莞宁执意不肯离开,徐沧身为太医,得日夜守在天子身边,不敢擅离半步。
于是,寝室里又恢复了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没有要紧事,无人敢在此时来惊扰顾莞宁。
徐沧低声询问:“娘娘,是否要微臣去开门?”
顾莞宁略一点头。
徐沧这才起身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正是奉命去宗人府传丧信的陈月娘。寝室里明亮的烛光,照映在陈月娘的脸上,将她眉宇间的一丝阴霾照的清清楚楚。
徐沧暗暗一惊,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此行不太顺遂?”
陈月娘无心多言,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进了寝室。
顾莞宁终于转过头来,目中已有了些许血丝:“夫子,出了何事?”
“启禀娘娘,齐王世子妃听闻齐王世子丧信,悲恸过度,口吐鲜血,昏迷不醒。奴婢擅作主张,让宗人府里的内侍去请了一个大夫,给齐王世子妃看诊。”
陈月娘自然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禀报:“齐王世子妃醒来后,已有赴死之意。只想在死前见小郡主一面。世子妃恳请奴婢代为通传,还请娘娘定夺。”
顾莞宁眉目沉凝,不见动容:“已近子时,玥姐儿早已睡下。暂且不要去惊动她,待明日早上,夫子去碧瑶宫一趟,问一问玥姐儿。她若愿意,便让她去一趟宗人府。她若不愿,此事便作罢。”
陈月娘在顾莞宁身边也有数年,对她的性情脾气已颇为熟悉。
顾莞宁既已下令,此时,便不宜再问“万一齐王世子妃熬不过今夜怎么办”之类的话了。
“是,”陈月娘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
一夜的时间,一晃即过。
对顾莞宁来说,这一夜却格外的漫长。
坐得久了,她有些困乏,便和衣在萧诩的身侧躺了片刻。却一直未曾闭上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时间一点点地滑过,直至天色微亮,朝阳初露。
同样一夜未眠的徐沧,再次为萧诩诊脉。然后肯定地说道:“皇上脉相并无异样,和常人无异。想来是中巫术时日太久,如今喝了对症的药,药性发作,一时禁受不住,所以迟迟未醒。”
这些话,徐沧已说了不止一次。
顾莞宁明知徐沧是在宽慰自己,心情依旧松泛了许多,温声道:“这一夜辛苦你了。让钱大夫再来守上半日,你先回去歇着。”
徐沧也未逞强,点点头应了下来。
天子有疾,太医们本就要轮值。以免过于疲惫神智不明,延误了皇上的病情。
顾莞宁不愿离开萧诩身侧,命琳琅代自己回椒房殿,处理后宫琐事。
……
陈月娘已到了碧瑶宫。
玥姐儿哭了一整晚,一夜过来,眼睛又红又肿,神色恹恹,看着分外可怜。
陈月娘忽地有些不忍。
玥姐儿刚听闻生父死讯,紧接着又要没了亲娘……也不知这个可怜的孩子,能否禁得起这样的打击。
吴妈妈见陈月娘神色有异,已知不妙,鼓起勇气问道:“陈女官一大早便来碧瑶宫,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陈月娘定定神,沉声道:“是。我昨日奉娘娘之命去了宗人府,将齐王世子的丧信送给齐王世子妃。世子妃已无求生之念,一意寻死。只想在闭眼前见小郡主一面……”
吴妈妈的心直直往下沉,立刻转头看向玥姐儿。
不出所料,玥姐儿的小脸煞白一片,死死地咬着嘴唇。
吴妈妈心痛如绞,目中含泪,握住玥姐儿的手。
陈月娘狠狠心说了下去:“皇后娘娘吩咐,此事但凭小郡主做主。小郡主愿意便去,不愿意便不去。”
齐王世子妃纵然有再多不是,也是玥姐儿的亲娘。临死前的遗愿,玥姐儿怎么可能拒绝?
不但是吴妈妈,便是陈月娘也是这样想的。
却没想到,玥姐儿苍白着小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去。”
吴妈妈:“……”
陈月娘:“……”
“我不去!”玥姐儿又说了一遍,目光空洞,声音却意外的冷冽坚决:“她从未将我当成女儿,我也不认她这个母亲。她想死便死,我不会去见她。”
说完,抬脚便往外走。
吴妈妈显然被玥姐儿的反应震住了,一时没回过神来。
陈月娘拦住了玥姐儿的去路:“不知小郡主现在要去哪儿?”
玥姐儿抿紧嘴唇,低声答道:“我去椒房殿给皇伯母请安。”
自住进宫中,每日晨昏定省,玥姐儿从未迟过。
“皇后娘娘昨夜在福宁殿,想来今日还会留在福宁殿里,小郡主不必去椒房殿请安了。”陈月娘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
玥姐儿沉默片刻,又道:“既是如此,我便去上书房吧!”
陈月娘没有再拦着她的道理,很快让了开来。
玥姐儿一开始脚步迟缓,渐渐镇定下来,步伐如常。
……
陈月娘看着玥姐儿的背影,心中震撼不已。
到底是齐王世子的女儿。平日看着怯懦畏缩,上不得台面,真正到了要紧关头,却显出异于常人的果决狠辣。
连亲娘死了,也不愿去见最后一眼……
别说陈月娘,便是自以为最熟悉玥姐儿性情脾气的吴妈妈,也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直至陈月娘欲转身离开,吴妈妈才瞬间回过神来:“陈女官请留步。”
陈月娘脚步微微一顿,看了过来。
吴妈妈进宫也有三年之久,不过,她平日谨小慎微,几乎从不踏出碧瑶宫半步。陈月娘对吴妈妈的印象,也仅止于这个妇人倒是听话识趣而已。
吴妈妈被陈月娘这么一看,顿时又紧张哆嗦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陈女官,奴婢想代小郡主去一趟宗人府,或许能听一听世子妃的临终遗言。万一日后小郡主后悔今日没去,至少奴婢还能安慰安慰她……”
她唯恐陈月娘不肯答应,一边说着一边跪下来磕头。
这个吴妈妈,倒是一个忠仆。
陈月娘略一思忖,便应了下来。
吴妈妈忙擦了眼泪谢恩。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香消
宗人府。
吴妈妈踏进阔别了几年的院子时,心情十分复杂。
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年龄不一,却都神情麻木,恍如行尸走肉一般。
吴妈妈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如果不是顾莞宁下令,命玥姐儿住进宫中。她也会和这些宫女嬷嬷们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日地被禁锢在此处,也会变得和她们一样……
吴妈妈不敢再多想,低头跟着陈月娘的身后进了屋子。
齐王世子妃王敏躺在床榻上。
一夜过来,王敏头发白了大半,面色灰白,毫无生气。
听到脚步声,王敏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费力地转过头来。只可惜,并未看到她希冀看到的脸孔。
玥姐儿没来,只有吴妈妈。
吴妈妈快步走到床榻边,用力地磕了三个头,声音颤颤巍巍:“奴婢见过世子妃。小郡主这些日子身体不适,不宜出宫。奴婢斗胆,代小郡主前来。世子妃有什么话吩咐,奴婢一定代为传到小郡主耳中。”
大概是回光返照之故,王敏此时的头脑意外的清明。
她定定地看着满脸惶恐的吴妈妈,凄然一笑:“玥姐儿是不愿见我吧!”
吴妈妈不善作伪,目中一闪而逝的慌乱无措已出卖了她真实的心绪。
果然是不愿见她了!
王敏心被狠狠地刺痛,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连口中也是苦的。不知何时,泪水已滑落眼角。
她这一生,实在是太失败了。
娘家人不待见她,丈夫眼里心里都无她,唯一的女儿对她冷淡厌恶,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她……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为什么还要苦苦撑着活下去?
喉头又是一阵腥甜。
王敏想张口说话,猩红的鲜血从口中涌出。瞬间染红了衣襟被褥。
吴妈妈惊骇不已,口中连连呼喊。陈月娘目中露出怜悯之色,扬声唤了大夫进来。大夫看清她此时的模样,一脸为难,连连摇头。
王敏心中清楚,她已经活不成了。或许下一刻她就会咽气了。
王敏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声吴妈妈。
吴妈妈哭着爬到床榻边:“世子妃,奴婢在。”
“好好守在玥姐儿身边。”王敏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告诉她,是我这个亲娘对不住她。她没来见我,我半点都不怪她。只盼着她能安然活着长大。让她忘了齐王府,忘了父母,听皇上和皇后的话,好好长大……”
王敏的声音渐渐微弱,目光越来越暗,最后一丝生命之火,也在悄然熄灭。
吴妈妈泪流满面,哭着应道:“奴婢领命。请世子妃安心,奴婢一定会守在小郡主身边,永不离开。”
王敏目中露出一丝欣慰,然后,闭上双目,再未睁开过。
她一直活在悔恨不甘怨怼中,闭眼的这一刻,终于真正地释然平静了。
……
王敏死得悄无声息。
陈月娘将丧信报至福宁殿。
顾莞宁听闻丧信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将她送回王家,让王家人替她安葬。”
齐王父子不得善终,没有资格葬进皇陵。王敏本人虽无过错,却也受了连累。送回王家安葬,已是宽厚了。
陈月娘动作很快,一个时辰后,便将王敏的尸首送到了王家。
此时的王家,早已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王少常至今还在关在牢中,太皇静太妃死了,高阳公主又被送去守皇陵,王璋也一同跟着前去。王家上下俱都夹着尾巴做人,根本不敢冒头。
王敏的尸首被送回之后,当日就被草草下葬。
……
傍晚时分,玥姐儿回了碧瑶宫。
这一日,玥姐儿的心绪并不平静。那张清秀的小脸,透着异样的苍白,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深幽。
吴妈妈哭了一整日,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声音也格外嘶哑。
“小郡主,奴婢今日去了宗人府。”
吴妈妈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低声将今日之行一一道来:“……世子妃走的时候,心情平静,并无太多痛苦。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郡主了。”
“世子妃说她不会怪小郡主,让小郡主忘了齐王府,忘了父母,在宫中安然长大。只要小郡主过得好,世子妃便是死也能安心了……”
“吴妈妈!你不要再说了!”玥姐儿猛然激动地打断了泪水涟涟的吴妈妈:“我不想听这些。”
吴妈妈一惊,顾不得擦拭泪水,猛地抓住玥姐儿的手:“小郡主,你别激动。你不想听,奴婢不说就是了。”
玥姐儿用力地咬着嘴唇,将下唇咬出极深的印迹,渗出一丝血痕。她的眼眶中滚动着泪水,却迟迟未掉落:“他们生了我,却从未关心过我。我只是个软弱爱哭又没用的女儿。”
“从我离开宗人府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告诉自己,我没有亲娘,也没有亲爹。他们两人都死了,我也不伤心。”
“我有吴妈妈,有皇伯母,有阿娇堂妹阿奕堂弟,便已足够了。”
说到这儿,玥姐儿激动的情绪渐渐镇定,又低声道:“从今日起,吴妈妈不用在我面前提起他们了。我不想听到和他们有关的任何事。”
“我萧明玥,和齐王府再无半点牵扯。”
玥姐儿的下唇渗出血珠,看着令人心惊,目光异样的坚定。
吴妈妈愣愣地看着玥姐儿,忽然发现,她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玥姐儿。
那个遇事只会躲在她怀中哭泣的女童,不知在何时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焕然新生坚强勇敢的萧明玥。
她以为自己是玥姐儿的依靠,却浑然不知玥姐儿在慢慢地成熟长大。已知事懂事明辨是非,已懂得取舍之道。
玥姐儿要在宫中活下去,便要斩断过往的一切!
这一点,玥姐儿比她看得更透彻!
吴妈妈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激荡情绪,混沌不明的头脑也渐渐清明。
“小郡主说得对。”吴妈妈擦了眼泪,声音坚定:“以后奴婢不再提起齐王府之事了。”
玥姐儿没再说话,只握紧了吴妈妈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