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6章 坑深174米风骚一醋(5)
因此,这天晚上他一个人把那坛酒喝了个精光,醉醺醺地倒头便睡。次日一大早,他不等洗漱用膳,顶着一身酒气,便再一次去找彭欣报道。
结果很不巧,他又一次被击西拦在了外面。
至少借口,与昨天一样一样的。
宋骜恼火得很,“墨九在里面?”
击西点头,“在。”
“她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
“没来!”击西偷瞄他,“九爷昨晚与彭姑娘睡的。”
“阴魂不散的墨九!”宋骜气得很想扯头发,不对,很快扯墨九,“她居然睡在这里?她为什么睡在这里?”
……分明是他该睡的么?
击西瞄他一眼,如是想,同情地道:“王爷回吧,九爷说了不让你见彭姑娘,想必你是见不着的了。”
墨九的话,不仅击西会听,连营中侍卫也要听上几分。所以墨九不让宋骜进去,宋骜便进不去,墨九不让宋骜知道彭欣的情况,宋骜就无法知情。
闹腾一会儿,宋骜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帐篷里面的宋嬷嬷却被他的样子给吓住了,拿着手绢子捂着嘴巴“呜呜”地低泣着,她难过地望着彭欣道:“姑娘你看,王爷还是在意你的。可姑娘,为何偏不见他?”
墨九还没睡醒,静躺着默然不语,只拿眼去瞄彭欣。
彭欣病着,觉很少,早就起来了。闻言,她唇角一撩,像是笑了,又像是没笑,表情极是冷淡,“我为何要见他?”
彭欣吃了萧乾的药,说话比昨日已顺畅了许多,但虚弱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有些中气不足,完全没有了生产前的精神头儿。
宋嬷嬷轻轻抹着眼泪,哭泣道:“嬷嬷也不知怎生教你了。生这样重的病,正是让汉子怜惜的时候,你这藏着捂着做什么?不让王爷看,他又怎知你为他诞下孩儿的辛苦?”
“我的儿子,不是为他生的。”
她一句话噎住了宋嬷嬷,想想这老嬷嬷的好,又有些不忍心,叹气补充道:“我生儿子,只因为他是我儿子,并不因为他是安王爷的儿子。嬷嬷可明白我?”
怔怔看着他,宋嬷嬷哑然。
她不明白!她根本就不明白。
世上妇人,哪个不想攀附王侯贵胄,过上体面舒心的日子?可这个傻姑娘哟,为王爷生了孩子,本来有一个最好的码头,说不定还可以就此母凭子贵,坐上安王妃的位置,为何偏要倔成这样?
宋嬷嬷还不知宋骜被指婚的消息,只觉得现在的皇帝好说话,只要彭欣拿住了宋骜,而宋骜又坚持要娶她,两个人的婚事并非不可成。
念及此,她哀怨一叹,又想劝,“姑娘听嬷嬷说……”
“嬷嬷!”墨九打断她,笑吟吟道:“彭姑娘身子不爽利,你就少说两句吧。对了,你去灶上催一催玫儿,看她把药都煎好了没有?这丫头也是,这么墨迹,彭欣这里等着呢。”
“哦。奴婢这就去。”
宋嬷嬷话到嘴边,硬生生吞了回去。
毕竟为姑娘煎药,养好身子才是大事。
只要人在,自然来日方丈。若人不在了,一切都是空淡。
第957章 坑深174米风骚一醋(6)
没有了聒噪的宋嬷嬷,帐篷里面只剩下了墨九与彭欣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彭欣苦笑着摇了摇头,墨九却勾唇一笑,双臂微展,紧紧搂住彭欣的肩膀。
“彭欣,你受苦了。”
“……这句话,你说好多次了!”
“病成这样,为什么不找人告诉我?如果我不派击西来接你,你就算死了,也不会让我知晓,是也不是?”
“告诉你又有何用?你又不是医者。”
“可萧乾是啊!我让他医哪个,他难道敢不医?”
这话墨九说得没有什么底气。于是,为了配合气场,她略略抬了抬下巴,那一副冷傲的样子让彭欣忍俊不禁。这一笑,她表情便柔和了许多,眸底蕴藏多日的愁绪也一扫而去。
“墨九!”叹喊一声,彭欣抿了抿唇,盯住墨九的眼睛,认真地问:“可我为什么觉得,你与萧使君之间,似乎有点不对?”
“有吗?”墨九眼珠子乱飘,说得肯定,“没有。”
“我是过来人。”彭欣唇角上扬,“你骗不了我。”
“你说有就有吧。”墨九翻个白眼,“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儿。”
“不是大事,那是什么小事?”彭欣又问。
“喂!”墨九急眼了,“哪有对人家的私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呐?”
“唉”叹一声,彭欣道:“因为你已经把我的砂锅问穿了。我自然也不能留下你的砂锅。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墨九想想,又摇头,“其实真没什么大事。”
说罢她把与萧乾间的小别扭告诉了彭欣,又把自己的委屈与小心眼儿,毫不隐瞒的相告。
女人之间的情意,与男女情感不同。好多话,墨九不能在萧六郎面前讲,却可以毫无压力的告诉彭欣。
在分别了八个多月后,再次相见,她依旧觉得彭欣是一个稳重靠谱的人,值得做朋友相交。
听罢,彭欣认真思考一会,严肃道:“原本夫妻吵架,都劝和不劝分,可是我……”有气无力地拉过墨九的手,彭欣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想说,一个男人,但凡在你与别的女人之间决择时,有过那么一丝犹豫,就不能要了。你是他的女人,他就应当信你。任何的迟疑与权衡,将来都有可能成为扼杀感情的刽子手。”
墨九心里一沉。
“这么严重?你是想说,这个男人不能要了?”
“傻子,我可没有这样说。我也不相信萧使君是这样的人。”彭欣严肃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过来人的语重心长,“我以为,这样不明不白的别扭,其实是最伤害彼此感情的。”
“怎么讲?”
“不管他是怎样想的,你都应当先弄清楚。”
“怎么弄得清楚?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你嘴生来做什么的?”彭欣好笑的看她。
“当然是吃饭的啊!”墨九回答得理所当然。
“噗”一声,彭欣真的笑开了,“除了吃饭,还可以说话。”
“……额,好吧!能说话又如何?他是头闷驴子!人和驴子如何说得通道理?”
“不管能不能说通,你都得问他。至少,要把你的心思告诉他。墨九,人人都会先为自己考虑,这是人性使然,并不可恨。事实上,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了解另外一个人。你了不了解他先不说,你得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他,让他了解你。做了自己当做的事,其他的,便随缘吧。”
彭欣生着病,还侃侃而谈,让墨九很是稀奇。
“噫”一声,她眼斜歪歪看着彭欣,良久,又重重点头,“虽然你居然会灌心灵鸡汤让我略略有点吃惊。但我不得不承认,彭欣,你是对的。如果不说出来,没有人会了解对方的心思。猜心的游戏,太累了,猜不起。江湖儿女,也不必如此矫情。是我太作了!”
“嗯。”
彭欣给她一个“明白就好”的眼神儿,身子斜靠在榻上,半阖上眼睛,似乎先头说那一番话已耗尽了她的力气,不想再与墨九寒暄。
“可是彭欣……”墨九盯着她,眉头微蹙,“你为什么不问他?”
“他?”
“小王爷!”
“我问他什么?”彭欣没有睁眼,声音沙哑且清冷。
“问他要不要娶那个北勐七公主……塔塔敏?”
“呵,不用问。”彭欣凉笑,“与我无关。”
墨九承认彭欣其实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来到汴京府,她本来就不是为了宋骜来的,尤其在知晓自己患了产后病,若不好生调养,将会很难康复之后,她更是不愿意搭理宋骜,甚至连见他都不肯——之前对宋骜几次三番的拒绝,其实不是墨九的意思,而是彭欣。
愁人呐!
墨九出了帐篷,虽然觉得彭欣的话有道理,可让她就这般直冲冲地跑过去找萧乾,她面子过不去,还是办不到的。先前她找他,是借了彭欣的病。虽然见面时,她没有与他多说话,可他那一副忙碌的样子,还是让她的自尊心受了打击。
到底他是照顾陆机忙成这样?还是军务忙成这样?
而且他都没来找她,她去示弱不是犯贱吗?
不行,就算要去,也不能空着手去。
墨九咬着下唇想了许久,一跺脚回了帐篷。
半个时辰之后,她帐篷的桌子下方丢满了纸团儿,案上还摆着一张铺平的纸条,她手拿狼毫正在奋笔疾书。
纸笺上清楚的映着两个大字——休书!
第958章 坑深175米休书(1)
汴京府,南荣大营。
寒风呼啸似野兽嘶吼,大雪一宿未停,营房里的炊烟袅袅升空,温暖的气体融了伙房上的积雪,将那一片营区与白茫茫的天地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片明,一片暗,别有一番景致。
墨九伸个懒腰,去伙房拿了些吃的,将早饭解决了,摸揉一下舒坦的肚皮,便揣着那封写好的“休书”直奔萧乾的大帐。
大帐外面,几个巡守的侍卫见她过来,想到萧乾刚才“任何人不得打扰”的吩咐,有心阻止她,却又不敢靠近。
面面相觑一眼,一个精明的侍卫赶紧重咳几声,唤来了击西。
击西受萧乾命令,原是每天都跟着墨九的。可墨九这个人性子古怪,不喜欢有一双眼睛每时每刻都盯着自己,她警告过击西好几次,所以,在自家大营的时候,击西都不会尾随,离墨九稍稍有些距离。
听见动静,击西急匆匆过来,看见这情形,头皮又麻了。
上一次让墨九闯进去,结果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这三日来,萧乾整天冷气森森的,这些侍卫的日子都不好过,自然不敢再让墨九随便乱闯入内。
击西对这些事情是知情的,看几个侍卫着急的样子,赶紧上去拦住墨九,笑吟吟地拘礼问:“九爷,这是要去哪儿?”
她都走到这里了,击西会不知道她要去哪里?
难不成如今萧六郎的大帐成了她的禁地了?
墨九咽喉一梗,冷声道:“让开!”
“嘻嘻!”击西朝她做了个鬼脸,双臂横在她面前,“不让,说什么击西都不让!”
哼一声,墨九不理会他,绕过他的身子,便往另外一边走。可击西也是一个固执的家伙。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又往右,始终拦在墨九的面前,气得她双目一赤,低声责骂。
“好你个击西,亏得我在兴隆山上待你那般好,结果白糟蹋了粮食,你就是一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赶紧闪开,再拦着我,别怪我不客气了!”
墨九不客气的时候会怎样,击西是知道的。
在兴隆山的时候,最开始他就吃过墨九不少亏,这会儿见她发了狠,他有些心悸,可没有听见萧乾帐篷里有任何动静儿,想来他并没有同意墨九进去,一时间,击西里外不是人,也不知怎么办,不由哭丧着脸,挤着一脸沮丧的笑容,道:“九爷,我的好九爷,这大清早的你老发什么脾气哩?不如这样好了,击西陪你回去歇一会,再让灶上做几样好吃的点心过去,犒劳一下你如何?”
“犒劳我什么?无功不受禄!”
“不不不,九爷的功劳大了去了……”
“少给我打马虎眼,闪边儿去!”墨九的脾气向来很好,不论对谁都一脸和善,可这会儿,几个侍卫小心万分的样子,还有击西生拉死拽的阻挡,对她而言都是火上浇油。尤其萧乾明明就在里面,却闷不作声,更是让她恶气胆边生,“不让我进去,难道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狠狠斥着,她一把推开击西,就往大帐去。
击西急急拦在她面前,本就没有站踏实,再被墨九用力推攘,踩在积雪上的鞋子一滑,整个人便摔倒下去。
第959章 坑深175米休书(2)
“啪嗒”一声,伴着他的呻吟,让墨九急匆匆的脚步停下,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摔痛了?”
“没。”击西撇着嘴巴摸屁股,“不太痛。”
“那就好!”墨九继续往前,“赶紧回去,这里没你事儿。”
看她满脸郁气,一副要进去与萧乾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击西哪里敢就此抽身回去?
他骨碌碌爬起来,不放心地小跑过去,一把拉住墨九的袖子,委屈得眼圈儿都红了。
“九爷九爷,好九爷,你就饶了击西吧。”
“饶你?奇怪!我又不会找你麻烦!”墨九甩袖甩不开,气愤不已,“放手。”
偷瞄她一眼,击西硬着头皮应了,“没有主上吩咐,若您进去了,击西就得挨笞臀了。”
心里冷笑一声,墨九情绪波动,面上却冷静了下来。击西力气大,她眼看扯不开他,放软了声音,“你怕他笞你臀,你就不怕我笞你臀?”
“九爷不会。”击西猛摇头,“九爷是刀子嘴,豆腐心,人好着呢。”
连击西都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是一个大好人,为什么萧六郎就不明白,非得认为她有心毒害他的恩师?
墨九心里凉飕飕的,静了一瞬,她低头看着击西死攥的手,轻声问:“你真不放?”
“真不能放!”击西苦巴巴的涎着脸,“九爷,回吧?”
“说什么都不放?”墨九虎着脸,又挑眉问。
“嗯,说什么也不能放。”击西重重点头。
“不放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不喜欢击西也不能放。”
墨九看击西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委屈,又一次涌上心来,并在击西的劝说中,被无限地放大,以至于她今天不进去找萧六郎说个明白,莫说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晚上也睡不着觉了。
思考一瞬,她突地指了指灶房的方向:“好吧,击西,我服你了。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我就不进去。”
“真的?”击西惊喜地看她。
“真的。”墨九点头道:“你去伙房让人给我炖一碗燕窝粥来消消气,我去帐篷里等你。”
燕窝粥能消气吗?击西糊涂地想了想,也就懒得想了。
他心知墨九是一个大吃货,释然地相信了他,“好。九爷等我。”
高兴地放开她的手,击西重重点一下头便带着她的重托,速度极快地往伙房的方向跑去。
“这孩子……太实诚了!”
墨九望着击西飞奔而去的背影,扯了扯被他弄皱的袖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在心里为击西默了个哀,转身走向萧乾的大帐。
——
今儿一早,迟重和古璃阳就已受命领兵拔寨而去,准备合围汴京城。这几日事情多,陆机老人余毒未清,彭欣又生了病,诸事繁杂,萧乾连续两夜都没有睡觉。回到大帐,解下披风,搓了搓手便躺在椅子上。侍从进来为他生了炉火,得了他的命令便出去了。他一个人独自坐在桌头边,一瞬不瞬地盯看一会儿悬挂的堪舆图,阖上眼睛便沉沉睡去。
熟睡的他,眉头微拧,呼吸绵长,人却并未完全放松……
第960章 坑深175米休书(3)
这几日与墨九的别扭,他心里有数。
可大敌当前,数十万人的生死都指着他,他精力有限,不知道应当怎样待她。
这个世上,哪怕最亲密的人之间,也无法真正了解。尤其墨九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妇人,对于她出位的种种行为,睿智如萧乾,也从未真正认清过她。
普通人摸不透也就罢了,偏生越是亲密的人,越是在意对方的一切细微末节。
墨九对萧乾如此,萧乾对墨九,亦是如此。
从种种线索来看,这次陆机老人中毒的事儿,是墨九干的无疑。那一本让陆机老人中毒的医书,只有他和墨九两个人动过。不是他自己,就只能是墨九。而且,能接触到“快活散”药物的人,除了墨九,也不做第二人之想。再有,许多侍卫都可以证实,墨九想了许多法子,要收拾一下陆机老人。
在他看来,墨九到未必真的诚心要毒害陆机,只是她任性,玩大了!
可这种玩笑,哪能随便开?陆机老人一把岁数了,早些年大亏过身子,如今再吃下催情圣药“快活散”,若非他救治及时,他老命也就搭进去了。
如果那天他晚到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后来每每想起,他都不免寒了脊背。
陆机老人对于墨九来说,只是一个讨厌的老头儿。可对于萧乾来说,却有着不同的情感。想当年,陆机倾尽一生所学,传授他医术,更救助他于孱弱之时,这是情同父母的再造之恩,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报答的恩德。
若非害他那个人是墨九,这般所作所为,足够让萧乾取她性命了。
而他只是冷了她几日,想让她自我反省,除此并未有任何限制,其实于他而言,已是对她最大的纵容,是让陆机老人几次三番谈起来就咬牙切齿的纵容。
只可惜……角度不同,看法也就迵异。
他以为的纵容,在墨九看来,却是全然的冷漠。
其实这几天,他心里并不好受。尤其昨日他去为彭欣看病时见到她,她虽然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可小脸儿上的气色,较之前几日差了许多。就算他不是大夫,也明白她没有休息好,知道她的日子不好受。可他想不明白,既然不好受,为什么她非得那般固执,就是不肯认输,不肯道一个歉呢?
外面闹得来的动静,萧乾有听到一点点。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个儿在做梦,待意识稍稍清醒,他手肘着额头,两根指头轻揉一下太阳穴,想到墨九那一脸执拗的样子,脑仁又开始疼痛。
昨日离开彭欣的帐篷时,她不屑地剜他那一眼,还在他的脑子里抹不掉。
如今她主动找上来,他该怎么办?
若与她讲道理……阿九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
若向她下软,会不会惯得她越发无法无天?
“唉!”萧乾苦笑。遇上墨九,就是他的劫难!
手撑案头站起来,萧乾匆匆理好衣裳,正准备出去接她,墨九就顶着风雪推帘子进来了。
“哟,原来你在里面呢?我还以为没人。”墨九收敛起心底酸涩,带着盈盈的笑容,眉眼间满是轻松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半分不悦。
第961章 坑深175米休书(4)
这样毫无嫌隙的她,让萧乾顿住身形,静观她片刻,好半晌柳,方才松了一口气。
“阿九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墨九扭着腰肢往他走去,兴趣极浓地瞄一眼他背后的堪舆图,半阖着眼问:“看你的样子,这是忙着呢?还是……准备出去?”
轻“唔”一声,萧乾总觉得今儿的墨九不对劲儿,淡淡一笑,“不出去。”
墨九点点头,脸上笑容不变,“你若有正事要做,我待会儿再来也可以的。”
“不忙。”萧乾说罢,抿抿嘴又补充,“我不忙,你坐。”
看一眼他殷勤为她挪开的椅子,还有那句“你坐”,墨九莫名其妙品出一丝久违的生疏来。
可这与她千里迢迢送武器到汴京来的初衷根本就不同。她以为她来了,他们将琴瑟和鸣的共同御敌,怎么冷不丁就变成了相处尴尬、客套的陌生?
“萧六郎!”她慢吞吞坐下,面带微笑,拿眼撩他,“我们几天没有好好说话了?”
“三天。”萧乾答得很快。
“是吗?才三天啊!”墨九恍惚般点点头,盯在他脸上的目光,有一些怪异的凄迷,“可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一个世纪是多久萧乾不知道,却被她“一个世纪”这样悲情的语调搞得心里有些犯堵。他凉薄的唇微抿着,目光审视着她的表情,正踌躇着要怎样把那个令彼此都不愉快的事情说开,却见墨九大眼珠子一转,在他的大帐里审视一通,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的事儿一样,忽地感慨起来。
“啧啧啧,萧六郎,不错啊!”
萧乾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一脸狐疑。
“怎么了?”
“你这大帐鸟枪换炮,变得不同了呀?”
“有什么不同?”萧乾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一头雾头。墨九却像第一次来似的,兴奋地起身,负着双手四处走动着,捏一捏石砚,拍一拍帘子,然后笑着转头对他道:“我记得你营中的摆设不是这样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来,绝对不会记错。如今这般,看来是重新归置过,空间更大了,也更为整洁了,看来连女人也该换了。”
“阿九……在说什么?”萧乾其实之前也发现了,想来是薛昉整理的,并未在意,如今经她提醒,也觉得有点不对。
可男人在小事上都是精心的,女人却细腻无比。
而且,女人都在意一些细腻的感觉,一些会让人不舒服的感觉。
“萧六郎,这些都出自温静姝的手吧?”
墨九一言点破,看一眼萧乾忽然变凉的面孔,见他没有反驳,愈发确定了此事,心里那叫一个冷,说话也就更为尖酸起来,“怪不得都说温静姝性情温柔,贤淑勤快。你看,短短三日,把我男人的地盘给归置得,连我都陌生了起来。我在想啊,我是不是该让位置了。”
“阿九!”萧乾唤她一声,见她不为所动,又慢慢走过去,把她肩膀扳过来,认真道:“这中间的事情,应当有一些误会。”
“误会?”墨九冷笑,“是我误会她,还是她误会我?”
“我只在意你。”
第962章 坑深175米休书(5)
“只在意我?”墨九哈哈一声,“那你为什么要留下她?”
萧乾头痛万分,有一种百口莫辨的挫败感,“阿九你讲讲理。”
“我哪里不讲理了?”墨九没好气的瞪他。
“温静姝不是我留的,是师父把她留在身边的。我没有权力为师父做主,指手画脚地告诉他当用什么样的侍女,当收谁做弟子。”
墨九抿了抿嘴巴,缓缓一笑,没有反驳。
当然,这句话确实是理儿,她也反驳不了。
萧乾按捺住起伏的心潮,看墨九一副冷冰冰不肯相信的样子,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阿九,你是不是一直怀疑当初劫你到金州,给你下药,再指使珒兵欺负你的人,是我师父,或者温静姝?”
墨九微微眯眸。
在萧乾面前,她不想撒谎。
迟疑一瞬,她挑眉反问:“难道不是?”
“至少我没有找到证据。”
“呵呵,证据?这个要什么证据?萧六郎,你可以因为快活散给我定罪,为何不能因为酥筋丸给他们定罪?更何况,阿息保与完颜修都证实,那个药是从你恩师手里拿的……”
“阿九……”萧乾眉头拧起,似乎想说什么。
可墨九没有兴趣听他继续为陆机和温静姝辩解,猛一下扳开他的手,墨九莞尔一笑,面若桃花,字字句句却冷若冰霜。
“萧六郎,那个药,差点毁了我一生。或者说,六郎以为,一个妇人的清白不重要。或者说,我墨九本来就是一个小寡妇,我的清白更加不重要,是也不是?”
“不是!”萧乾复又去搂她,见她身子僵硬,面上带笑,情绪显然濒临暴发点,他无奈地喟叹一声,又软了语气,轻声哄道:“阿九听我说,药是我师父拿的不假,可这事的主使者,却另有其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弄明白,给你一个交代的。”
交代?又不是他害她,为什么要他给交代?
静静看他半晌儿,墨九忽地弯唇,连笑带讽。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不是他们?”
“阿九,我师父不会骗我。”萧乾道:“你与他之间的不愉快,让你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恼恨,所以一叶障目了。若你了解他的为人,就一定会相信,他断断做不出这等事来,就算他做了,也绝对不会否认!”
墨九挑眉,“你找他求证过了?”
“是。”萧乾道:“见到他时,便求证过。”
他一脸笃定的表情,对墨九来说却是一种深沉的打击,她冷笑道:“萧六郎,换了我是他,我也不肯承认。毕竟这种事儿,见不得人。而你,不也是这样想我的?”
“阿九……”
“别喊我。”墨九目光浅眯着,语气带着淡淡的无奈,“你可以相信陆机与温静姝不会干这种事,却不肯相信我没有向陆机下毒。萧乾,你知道吗?你伤到我了。”
“阿九……”
萧乾轻搂着她的后背,从她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失望,心里不由一窒,莫名觉得心痛不已,赶紧低声哄她,“阿九,我们不闹了好吗?何必让亲者痛,仇者快?”
第963章 坑深175米休书(6)
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亲是指谁,仇又是指谁?
墨九并不挣扎,只紧紧抿唇,仰头看他不说话。
这异于平静的安静让萧乾的情绪莫名地烦乱起来。
“阿九,我们和好,行吗?”
她不说话,身子一如往常地依偎在他怀里,她的呼吸依旧绵长温暖,她的目光也专注地盯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以前向他撒娇向他示好那般乖巧,可莫名的,萧乾心里却突然就空了。
好像原本的一个圆,空掉了一半。
“阿九……”他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心里千头万绪,却不知道当说哪一句。
他并不是善于哄姑娘的男人,抚着她白皙干净的面容,看着她清澄透亮的目光,想到自己确实怀疑过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阿九,对不起,我确实不该——”
他并不是喜欢道歉的人,可他道歉了,很诚恳。
墨九微翘的唇角若有似无的一勾,一双又长又翘的睫毛小扇子似的眨动几下,目光痴痴望住他,似乎并无嫌隙。
“六郎……”她手臂勾过来勒紧他的眸子,轻轻呵着气,“既然你觉得自己错了,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这般乖巧的墨九,让萧乾越发自责不已。
喉咙紧了紧,他狠狠环紧她的腰,把头低在她的额头上,嗓音沙哑道:“你说。”
墨九轻轻笑着,掂着脚尖,嘴唇轻啄一口他的下巴,晶亮的眸子里像有星星在闪动,格外灵活、娇俏,“你亲我一下。”
萧乾抬头抚上她的脸,那温暖、白皙、柔软的肌肤,酥麻了他的神经,让他心里无端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念头:他想狠狠掐一掐她粉嫩嫩的小脸儿,看看这般美丽的肌肤,是否真的可以掐出水来。
“盯着我做甚?不愿意么?”
“傻子。”他喑哑的声音,像灌了蜂蜜,每一丝尾音都仿若带着无尽的宠溺,性感而感染力十足,让墨九心尖儿微微一软,慢慢眯上眼睛,只剩两排睫毛在微微颤动。
“阿九……”萧乾盯住她的目光微微一暗,指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将唇靠近她的唇,却没有吻下去,只汲取着她温热的呼吸,浅浅一笑,“你这便是你的要求?”
他问了,却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这一刻,整个天地都是无声的。当他吻上她的时候,目光是柔软的,心也是柔软的,整个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他怀中的女子,细致温暖的容颜。他紧紧搂住她,掌心越来越用力,究竟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他也不太确定,只知道,当他辗转吸吮她的嘴唇时,心底突然就畅快了,几日来的郁气都得到了舒解,那一种想要更多的欲望慢慢爬上心来,紧紧攥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加重,几乎不能自抑……
“阿九!”他抓牢她的双手,让她身子更紧地靠近自己,可她却拿拳头抵在了他的胸前,含笑看着他,像是呼吸不匀,反复深呼了几口气,然后一点点从他怀里抽离出来。
“不好意思,我的要求不是这个。”
“嗯?”萧乾眉心没由来的跳了跳,“那是什么?”
墨九看了他很久,待他又想将他抱过去时,她慢慢后退几步,盯住他的眼睛,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轻拍在他的桌案上,然后扬长而去。
“休书?”萧乾拿着纸笺,目光似淬了一层坚冰。
纸笺上面是墨九的字迹,一笔一画都像以了她这个人,清秀、有风骨。除了“休书”两个硕大的字眼外,还有一行字,似是她斟酌许久才落笔的,精练,短小,却足够表达她的意思。
“骚年: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爱与不爱并不重要,相处舒服才是王道。来汴京之前,我想与你御马苍穹,岁月静好。现如今,韶华尽付,却只能付之一笑。从今往后,寻墓解蛊,焚香赏雪,你我之间,有共同目标的友谊,再无风花雪月的情愫。以上,简言之:我把你休了!”
萧乾握着纸笺的手,微微一颤。
雪白的纸片儿落下去,被微风一吹,飘向了炉火……
燃烧的纸笺没有化为灰烬,却变成了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飞扑上来,迷蒙了萧乾的视线,让他浑身乏凉。
她说那个不重要的爱……是指他。
那么,与她相处舒服的人是指的谁?宋熹吗?
第964章 坑深176米失态的六郎(1)
这日午膳,侍卫把饭菜端入萧乾的大帐,半个时辰后,饭菜已凉透,他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萧乾一口饭也没有用。
见此状况,薛昉、声东、走南、闯北几名了解他的贴身侍卫,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棱角,生怕触怒了他。
这些年的相处,萧乾的为人他们很清楚。他对旁人要求高,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大抵是身为医者的原因,他素来看重对自身的保养,故而有清心寡欲一说。
不管是他闲在府邸,还是征战沙场,与身体有关的事上,他从来不会亏待自己。衣、食、住、行,一应都讲求精致、养身。像今儿这种“废寝忘食”的事儿,几乎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自从墨九离开大帐,萧乾便坐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就着红彤彤的火光在看书,像是很入神,但细心的侍卫为他续水时发现,他不仅身姿不动,手上的书页也一直没有翻动过。
薛昉同他最为亲近,中途去劝过一次午膳。可萧乾眼皮子都没有抬,便把他打发了出去。
然后,他慢吞吞仰躺在椅子上,俊朗的面孔上情绪凝重、孤冷,依旧美得不若凡尘之人,一双深幽的眼眸古井般幽深,让人猜测不透他的想法。
好一会儿,他略略抬袖,拿书盖住了那张绝代风华的脸,闻着书上的墨香,也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在默默思考。
这般持续了一个时辰,薛昉的腿快站得抽筋了,萧乾终于拿开了书,当宝贝似的轻抚几遍方才放在桌案上,抬头问他墨九的状况。
薛昉愣了愣。
沉默了这么久,他还以为这位爷不会问了呢?怎么发了一会儿傻,稍稍恢复正常,却又问起了墨姐儿来?就薛昉所知,萧乾很少把一个女子惦放在心里而抛却公务。可为了墨九,他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破例了。
心底暗叹一声,薛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击西先头传来的消息都告诉了萧乾。
从大帐负气离去,墨九便回去陪彭欣了。两个女人一起用的午膳,在用膳期间,塔塔敏过去凑了热闹,还特地让伙房加了两个菜。
塔塔敏顶着一个“小王妃”的名头,与彭欣两个在席间“相谈甚欢”,当然,主要是塔塔敏说,彭欣听,墨九偶尔搞笑掺言,三个人相处,竟然没有半分不愉快。
这让许多禁军都在私底下议论,羡慕小王爷,觉得小王爷对付女人确实有一套——能让彭欣不远千里来寻夫,能让塔塔敏为了他坚持留在南荣大营,这也就罢了,他还能让自己的两个女人像姐妹般相处融洽。
当然,这都是谣传。
反正宋骜听了这些话,心里就两个字——“憋屈”。
不管是塔塔敏,还是彭欣,显然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墨九。
小王爷风流一世,如今魅力受损,居然输在一个女人的手上,他自是不服气。所以,过了晌午他就去叨拢墨九,非得约她晚上一会用饭。
结果很明显,墨九拒绝了。
她不愿意再被任何人当成使唤的工具,小王爷也不成。
不过,她虽然拒绝了宋骜,却还是日行一善,特地差人给他送去一套女装,一盒胭脂,并且告诉宋骜说:彭欣虽然对小王爷没什么好感,但对“自家姐妹”却好得很。若小王爷肯男扮女相,就有资格与她们同桌吃饭了。
第965章 坑深176米失态的六郎(2)
说到这里,薛昉忍不住低笑。
“墨姐儿也是刁钻,整治起人来真有一套。使君是没有瞧到,拿到妇人衣裙和胭脂,小王爷脸都气得绿了。想他堂堂王爷,何时受过这等闲气,又怎肯纡尊降贵扮成女子,失了皇家体面?”
萧乾默默听着,眸底浮浮沉沉,思绪悠远。
墨九没有闹着离开,于他而言就是好消息。
不管是不是“从今往后,寻墓解蛊,焚香赏雪,你我之间,有共同目标的友谊,再无风花雪月的情愫”,也不管是不是她把他休了,只要她还在他的身边,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他想:先等她冷静一下,他再好好与她勾通罢。这会子她正在气头上,连“休书”都写出来了,凭他对她的了解,她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多说无意,反会增添她的烦躁。
“使君,申时都过了,你可要吃点东西?”
薛昉审时度势,看着他紧抿的唇,小心提醒。可萧乾淡淡看他一眼,却是摇了头。
不是不吃,他是吃不下,也没心情吃。
想一想,他这么多年养成习惯,似乎每一个都曾被墨九打破过。而他以前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了一个女子,茶饭不思,心绪不宁。
低头,垂目,他慢慢拿起那本书,斜一下身子,就着炉火的光线看向页面上那一小段蝇头文字。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做羹汤。望请郎君心如一,好教琴瑟配鸳鸯。”
这两行字是墨九写的。
前面两句出自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典故,据说出自卓文君之口,是她与司马相如两情切切时所说。只可惜,并无全诗。墨九为它添这两句,应当是那几年躲在这里看书时,即兴所写。
她并没有告诉他,但这一番话,定然代表了她的心情,也代表了她对他的期许……萧乾看着那一笔一画,想着墨九写下它时,垂落耳际的发,唇角噙着笑,还有猜测他何时可以翻看到的心情,一颗心竟是空落落的,像飘在水上的浮萍,无根可依。
“使君……”
薛昉看他怔怔发神,衣袖垂到了炉火上头都没有发现,不由咳嗽一声,赶紧替他捞起来。随意一瞥,他便看见了书上的字儿。
“这是墨姐儿写的?嘿嘿,这字儿写得真好,比好多大家闺秀都写得好……”
这货没话找话,却得了萧乾一个冷眼。
“把书收好,不许任何人乱翻。”
萧乾珍视的抚一下书面,小心翼翼地交给薛昉。像是害怕这一方隐蔽的小天地被旁人窥见,又像是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与墨九之间这份私密的情义。
待薛昉把书放好,他双肘撑在桌上,轻轻搓揉着太阳穴,反复想着墨九休书上面的文字,以及这四句撩心撩肺的话。心头一会暖融暖融的,一会又拨凉拨凉的……
原来,不管怎样,她都在他心口。
一会笑,一会怨,一会闹,一会叹。
而他,也许可以试着放下天地,却永远无法放下她。
静默许久,在薛昉的审视下,他像是突地悟到了什么似的,冷不丁起身,拿起椅子上的银丝边的大风氅,迎着风雪走出大帐,跨上青骢马,奔出了大营。
第966章 坑深176米失态的六郎(3)
薛昉拍马在后,一路紧跟,生怕他出点什么事。
可萧乾的表情却很平静,情绪也无任何反常,就是他的行为么,像一个没有理智的疯子……
奔出离营约摸一里地左右,他便飞快地跳下马,脱下风氅和夹棉的外袍,只着雪白的单衣往雪地上一躺,四肢打开,躺平望天,就像不怕冷似的,目光怔怔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使君——”薛昉跟着跳下马,奔过去,“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有什么事想不开,你先起来啊!”
“路口去守着。”萧乾剜他一眼,声音冰冷,面孔略略发白,那表情冷冽得比落在身上的雪花还让薛昉发冷。
“可你这般会生病的。”薛昉心里犯堵,难受不已,觉得这个天下也就墨姐儿有法子把他们家主子给折腾成这样了。
他记得上次在枢密使府里,萧乾就曾经把自己丢进冰窖一个晚上,这一回就更是简单粗暴了,他直接冲入雪地里去躺下,不是疯了又是什么?
“……这是何苦,非要虐待自己?”
尤其是他虐待自己,墨姐儿也瞧不到啊?
这不是傻么?唉!
薛昉想想,觉得不可理喻,于是自作主张道:“使君,若不然,我去想法子把墨姐儿引出来?使君与她有什么误会,当面讲清楚可好?”
“不用。”萧乾拒绝了,慢慢阖上眼,“你去守好。不要让人过来。”
“哦。”
天地间一片寂静。
薛昉实在无奈,只余叹息一声。
依萧乾的身体状况,冻一会儿自然不会生病。薛昉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连萧乾自己也有一点不可思议。
这样疯狂的举动,确实不像他的为人。
也不知为什么,在大事面前他可以翻手云,覆手雨,可在墨九面前,他脑子总是不够用。其实,若想念她,去找她便是。若想解释,就去找她解释就好。可墨九临走前那洒脱一笑,还有休书上的内容,让他发现这两件原本很简单的事儿,却难如登天。
墨九要放弃他了。
他感觉得到,她是真的要放弃他。
相爱的两个人之间,随时可以被人放弃掉的滋味儿,并不好受。可墨九的固执向来让人无力。
此刻,他能想的法子,只剩云雨蛊。
这个曾经让他与她都深恶痛绝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他与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有云雨蛊在,墨九就还是他的。
这般想着,他又稍稍得了一点安慰。
凄风之下,温度渐低。萧乾躺在雪地上,背部的单衣很快就被体温融化的积雪湿透。但他维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那凉意冰刀似的,慢慢渗透他的衣衫,也浸入了他背部刚刚痊愈的箭伤上,疼得他浅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方才平静下来。
战场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更没有不受伤的人。
从金州打到汴京这几个月,萧乾没有受过重伤,可身上的小伤小口不计其数。就在进入汴京之前那一场遭遇战时,他的后背还被一支从敌阵偷袭而来的弓箭擦过。虽然只是一点皮外伤,可伤口还未好透,如今被积雪一浸,那嗤心蚀骨的疼痛,可想而知。
第967章 坑深176米失态的六郎(4)
然而他却觉得很舒服。
这里痛了,心就没有那么痛。
转移注意力是一个治疗情伤的好法子。他近乎自虐般忍耐着疼痛,双眼紧阖,在淅淅沥沥的飞雪中,试图通过体内的云蛊去感受墨九的雨蛊,从而感知她的情绪,也让她感知他的难受,而原谅他……
私心底,他竟然希望墨九会因为那封休书,因为与他的不愉快而发点小脾气,或者生一会儿小气。
他失望了。
整整一个时辰,他躺在雪地里生不如死,可来自云雨蛊的感知却很少。这就表示,墨九并没有受其影响,甚至于她半点儿都不在意与他是合,还是分……
不是说云雨蛊会越长越大了吗?
不是说有了云雨蛊,不动情则已,一动情便生死相依吗?
不是说云雨蛊受到刺激,如冰、如火,就会格外活跃吗?
……萧乾仰天望天,一张冷气沉沉的俊脸上,有失落、有无奈。天色昏暗下来,雪越下越大,当他咬紧牙关也无法坚持的时候,终于唤了薛昉过来。
背上已经疼能麻木,没有了知觉。他双唇紧抿,面色发白,颤着手由薛昉服侍着穿上袍服,披上风氅,身子稍稍温暖了一点,可心却冷得更厉害,就好像被人掏空了一般,怎么也都暖不了半分。
薛昉看他唇角发紫,小声问:“使君可有哪里不舒服?”
萧乾系上风氅的带子,翻身上马,目视前方,淡淡道:“睡了一觉,舒服了许多。”
睡了一觉?在雪地上来睡觉?
都这会儿了,还逞什么强呐?薛昉无法理解陷入情感中人的幼稚,轻轻“哦”一声,慢吞吞骑马跟在萧乾的身后。
回去的路,他们不如来时走得快,萧乾的马步甚至有些迟疑。薛昉猜测,他一定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去找墨九?或者,他要不要向墨九示弱吧?
今天大帐里发生的事儿,他并不知道详情,可看萧乾失魂落魄的样子,却知道这是他与墨九的相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
而且除了墨九,是无人能治愈他家主子了。
于是薛昉硬着头皮在萧乾冷冽的气场里,用幽默诙谐的语言列举了墨九无数的好,并用九曲十八弯的手法,迂回地劝萧乾“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甚至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等等都搬出来劝解萧乾。
然而,他牺牲了口舌,却只得了萧乾一个冷冷的“嗯”。
“嗯”是什么,薛昉不晓得。
反正萧乾回了南荣大营,也没去找墨九,就朝自个儿的大帐走去。薛昉心里直呼“哎哟”,屁颠屁颠的跟上去,却见萧乾停在了大帐门口。
风雪下,温静姝穿了一身暗花的紫色长裙,披了件薄薄的斗篷,云鬓轻拢慢拈,在大帐外面走来走去,双手不时搓一搓,又往嘴边呵气。
她这么冷却没有离去,那么,便是在等萧乾了。
果然,看到萧乾停步,温静姝别头一看,便笑着走了过去。
“六郎回来了?”
这个妇人在营里的南荣兵心底,脾气好,长得好,为人随和,待萧乾更是真的好。所以,包括薛昉也对她没有半分恶感。
然而这个时候,薛昉确不愿意见到她——因为她的存在,总是惹恼墨九。墨九一恼,萧乾就不舒服,这让处于食物链下方的他,也喜欢不起温静姝来。
“有事?”萧乾不冷不热的声音,带着喑哑,雪光下凉薄的面孔,也近乎苍白。
温静姝吓了一跳。
盯他一瞬后,她没有询问,复又笑开,搓了搓手道:“无甚要事。昨日六郎给师父换的方子,师父吃了有一些闹肚子,静姝过来请六郎,看看要不要换换?”
萧乾鼻子里“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继续抬步往大帐走。没走几步,见温静姝跟在他后面,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向她,“还有事?”
温静姝捏了捏手指,微垂头,“昨日我给六郎收拾屋子时,落了一张手绢,想寻回来……”
萧乾目光一沉,喉咙猛地梗住。
突然间,他觉得墨九这个气生得并非毫无道理。
女子天性敏感,是他太过疏忽了。
之前他半分都没有发现是温静姝的杰作,因为薛昉也时常为他归置,虽然很少大动摆设,可并非不可能。故而他压根儿就没有往那方面想,甚至在墨九说起此事的时候,他也不完全确定。如今一听,想到与墨九的不愉快,他无端火大。
“谁让你做的?”
他冷冷盯着温静姝,那目光里灼人的恼意与淬了冰的寒气,让温静姝冷不丁退后一步。
“我……”温静姝紧张的抠着手心,慢吞吞道:“六郎不要生气,我是看大帐的角落有些脏,便想打扫一下,可一打扫就发现,需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于是就有些收不住手,把整个大帐都捯饬了一番……”
萧乾紧紧抿唇,目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子。
“谁给你的权力,让你随便进入帅帐?”
一身戾气的萧乾,是温静姝不常见的。
她紧张得咬了咬下唇,委屈的声音里,带了一点酸楚。
“若六郎不喜,往后静姝再也不敢了。”
“不,我不是不喜。”萧乾淡淡说着,在温静姝眸中升起希翼的同时,唇角一扬,一句杀伤力十足的话,又将她打入了地狱。
“而是很讨厌,甚至恶心。”
温静姝脸色一白,萧乾却没有给她留情面。
“你并非第一天认识我,应当很明白我这个人,我不喜近女人,也不喜女人近我,更不喜女人随便碰我的东西。”
“……六郎!”温静姝觉得脊背有些泛冷。
萧乾掸了掸肩膀上的雪花,又补充一句。
“因为我觉得脏。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转身进入大帐,在帐门口停顿了一瞬,等薛昉赶上去,又微微侧头,一字一顿道:“从你开始,但凡昨日在帅帐值守的人,全部二十军棍。”
第968章 坑深不属于我的心宁愿埋葬(1)
风雪里的光线并不强烈,可温静姝看着萧乾这番作为,却觉得眼睛里像吹入了沙子,刺痛难忍。尤其当几个侍卫用怪异与同情的目光看向她的时候,她觉得面颊烧烫,连头都抬不起。
萧乾虽然没有明着羞辱她,可他那些话,还有他的行为,足以让她和在场的所有人清楚,他很讨厌她在他的面前晃,更讨厌他触碰他的东西。从此以后,他的大帐,也将成为她的禁区。
拳心紧攥着,温静姝浑身上下都在痛。
她做了这么多,全都无用吗?
这个男人,当成是铁石心肠吗?
这一刻,她总算悟了墨九曾经说过一句话。
“一个男人如果不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打动不了他。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死不放手,只会自取其辱罢了。”
如今的她,可不就是自取其辱?
心里头像塞了一团棉花,温静姝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陆机老人休憩的帐篷,一直低垂着头。陆机老人的脸色与前几天相比已然恢复了许多,再吃萧六郎两贴药,应当就能好转了。
“回来了怎么也不吱声?”
陆机老人先前在假寐,睁开眼看见温静姝,微微一怔。
“静姝吵到师父了?”
“并无。”陆机老人捋一把胡子,还在打量她。
“哦。”温静姝慢吞吞看他一眼,默默地为他泡茶。
这个老头儿,不可一日无茶。泡茶的事儿,温静姝是做惯的,可大抵受了刺激,她神思恍然,滚烫的水溢出了茶盏她都没有发现,幸亏陆机老人提醒,若不然,鲜开的水定会烫到她的手指……
“丫头这是怎么了?”
陆机老人洞若观火,怎会看不见她这点情绪?可温静姝不与他对视,只垂目摇了摇头,闷闷地向陆机道了歉,拿帕子把桌子上的水渍擦干,又把泡好的茶水端到陆机老人面前,恭顺地道:“师父,请喝茶。”
陆机老人蹙了蹙眉头,“六郎又欺负你了?”
她的样子有那么明显吗?人人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弃妇?温静姝心里一痛,身子顿了顿,慢慢抬起头来,略带酸涩地一笑。
“师父将养好自个儿身子就好,不必管静姝了。六郎他……并没有欺负我。”说罢她又自嘲一笑,叹声道:“六郎也不屑于欺负我。”
“哼!”一声,陆机吹胡子瞪眼睛。
“就晓得是那个臭小子!你不受他的气,又怎会这般模样?”
被他关心着,呵护着,温静姝绷紧的面色又稍稍松缓了一点。沉默片刻,她淡声问:“师父,你说那个墨九,即无妇德,又无女儿的温婉,待六郎也不见得好。除了那张脸长得妖媚惑人,会一些奇技淫巧之外,她到底哪里好,为何吸引得六郎神魂颠倒?”
陆机老人微微一怔。
这些日子,温静姝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墨九不是。
他似是没有料到,在她心里,墨九竟是这般不堪。
垂下眸子,陆机老人慢慢端起茶盏,低头吹了吹水面,大抵水太烫,他并没有喝入口就放下茶盏,神色复杂地抬头看温静姝。
“丫头,你别小瞧了那些奇技淫巧……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做得来的。墨九……虽然为师不喜欢她,可她是配得上六郎的。只是她身为妇人,太过张狂跋扈,这个性子不改,着实不讨人喜!”
第969章 坑深不属于我的心宁愿埋葬(2)
听他语气,即损了墨九,又没忘了赞扬墨九,温静姝一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墨九害师父如此,师父为何还帮她说话?”
陆机老人抬了抬眼皮儿,撩她一眼。
“我就事论事,并非帮她。”
说到此,他看温静姝神色不太好看,叹息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再说金州之事,为师见死不救,任她自生自灭,也属实冷酷了一些。事关女儿清白,她心底有怨气在所难免,以牙还牙也算是人之常情。为师受此一遭苦痛,就当我还她当日之辱,不算屈了。只是静姝你……”
想到那日中了“快活散”之事,陆机老脸有点挂不住。
“只是苦了你!为师这心里头也过意不去——”
“师父!”温静姝目光生凉,满心的不可思议。
陆机老人向来是一个有恩必报,有仇必还的人,性子最是固执,受不得一点气。墨九这一次害他差点儿丢了性命,他为什么还会帮着墨九?
温静姝摇了摇头,酸涩地喃喃道:“师父,你也太过良善了。墨九此人狡猾如狐,这一次中毒害你,下一次也不知会想出什么花招来,你怎能就此饶过她……”
陆机老人摆了摆手,略有羞愧。
“此事不提也罢。”
温静姝默了默,温声问:“师父不顾自己,也不顾六郎么?”
“六郎又怎了?”
陆机老人错愕地盯住她,温静姝别开眼,徐徐道:“也不知墨九怎样气着他了,静姝从未看过六郎那般发脾气……其实,他骂骂静姝也就罢了,若气坏了他自个儿的身子,或者影响了战事,那可就悔之晚矣……”
“六郎果然骂你了?”由于“快活散”的事儿,陆机老人对温静姝心存愧疚,凡事都小心地维护她的自尊,能依从的事儿,绝对依从。一听说她挨了萧六郎的骂,老头儿拔高声音,又来了气。
“这个混账东西,心底有气不敢找墨九那个女娃娃去撒,倒学会骂同门师妹了?”
有人撑腰,温静姝鼻子一酸,头垂得更低。
她不说话,只“啪嗒啪嗒”默默垂泪,于是委屈的样子更是让人怜惜。陆机老人咬牙拍桌子,“丫头不气,回头为师好好说他,也太不像话了!一个大丈夫,怎能对妇人撒气?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让他罚站一个时辰……”
“噗”一声,温静姝破涕为笑。
让萧六郎罚站,她当然知道不可能,也舍不得,但陆机能这样维护她,也不枉她受这一场委屈了。她抹了抹脸颊上挂着的眼泪,为陆机老人捶着肩膀,又幽幽一叹。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六郎。谁知道墨九在他面前是怎样说静姝的呢?也许金州的事,她就记在静姝的账上,让六郎也相信了她。”顿一下,她想一想,又低头瞥向陆机老人,补充道:“师父是晓得的,就算静姝有那份儿心,又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珒兵营地里为所欲为?那个墨九,是高看了我啊。”
陆机老人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也不知这个布局的人到底是谁……想一想,此人可真不简单!把这么多人都装在局里,就连老夫也傻傻地给了药,还莫名其妙背上一个永世洗不清的污名……唉!”
第970章 坑深不属于我的心宁愿埋葬(3)
一声叹息,陆机老人结束了他的谈话。
另一个帐篷里,墨九也无奈地叹息一声,揉了揉自个儿的额门,像等待人饲养的小鸟儿似的,张开了嘴巴,含糊不清地哼哼。
“再来一个,玫儿,再来一个。”
“嘻嘻”一声,玫儿见状,殷勤地在她嘴巴里喂了一粒杨梅果脯,墨九闭上嘴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觉得味道不错,高兴地点了点头,将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
“这小日子,赛过神仙也!”
她在桌子上的零食堆里翻找着,玫儿回头眨巴一下眼,“姑娘,这里还有蜜桃的果脯,你要不要也用一点?尝一尝味道?”
“要。怎能不要?”墨九对吃从来不拒绝。
“嗳!好,这就给你来一个。”
玫儿高兴地应着,小表情很丰富。
这个姑娘是一个典型的唯墨九马首是瞻的人。只要墨九开心,她就可以跟着开心。今儿墨九从萧乾的大帐回来,一改前两日的郁气沉沉,整个人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开朗明媚起来,不仅与彭欣有说有笑,对厚着脸皮继续留在南荣大营的塔塔敏也一直和颜悦色。
她似乎忘了之前发生的不愉快,不仅不撵塔塔敏离开,还特地约了她晚上一起烤羊肉。虽然烤羊肉的食材得塔塔敏自己去准备,但得了墨九的“谅解”,塔塔敏还是很高兴,眉开眼笑地去了……
玫儿觉得墨九是为了烤羊肉才与塔塔敏好的,但这个想法,她不敢说。
反正晚上有烤羊肉吃,每个人都乐呵呵的,玫儿感受着这气氛,也喜悦万分。可她们都不知道,当萧乾躺在雪地里受冻的时候,墨九必须忍耐着怎样丝丝缕缕的牵拌与心痛,才能一直保持着平和的心态,面带笑容。
抵抗云雨蛊的影响,墨九做到了,可对此却有些无奈。
萧六郎那个家伙,也真是绝了。
他不去想问题的纠结在哪,居然想到用云雨蛊来勾她?
难道隔着一个时代的长河,她与他真的那么难以沟通吗?她以为在那封“休书”上面就说得很明白了,他应当能够明白她的意思。可照如今的情况看,她是白费了力气,他根本就没能理解她的想法啊?
“小寡妇!”
“小寡妇~”
外头划破风雪而来的喊声,再一次响起。
这是小王爷宋骜,今天第三次过来了。这厮晓得她和彭欣在一起,就变着法儿地过来秀存在感。可彭欣也真是厉害,不论宋骜说什么,喊什么,她都可以完全无视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照着花样子给儿子绣小鞋子,那一副专注的样子,完全把宋骜当成空气。
相比于她,墨九觉得自己的修炼真不到位。
比如今天和萧乾的交锋,看上去她是赢了,可很明显她比彭欣冲动,气着了别人,也气着了自己。真正的高手就得像彭欣一样,不动声色地将他屏蔽在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这样才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惩罚吧?
可她性子急,就是做不到。就拿这次的事来说,若非考虑到云雨蛊、失颜之症和八卦墓等等因素,她肯定骑上马一溜烟就跑了,让萧乾自个儿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