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5章 坑深113米废墟上的执念(1)
进入腊月,离过年就近了。
在暖融融的年味儿里,南荣临安府,再次因为艮墓的发现掀起了一阵风浪,各路人马、牛鬼蛇神辗转进入临安,关注着这一场由南荣朝廷主导的开墓之举。这热闹经了明里阳里的宣扬,不过短短两三日,临安热闹了,而离艮门与御史台狱旧址的脚店与旅舍,更是住客暴满,生意好得老板脸上笑开了花。
身为墨家钜子,墨九自然而然被南荣朝廷邀请加入了这个举世瞩目的“盗匪”组织。但她从得到消息的第一次,却病了。她自称身子不舒服,需要静养,并不参与朝廷组织的“探墓研讨会”,只差了墨妄去应付官方那些人。
谢忱没了,这次艮墓的主导之人,是萧乾与苏逸。
苏逸还未任宰相,却已代行宰相之职。
从墨家的角度来看,他们便是官方代表。
当然,除了萧乾与苏逸之外,还有一个临时的观墓团,被墨九戏称为“观摩团”。这个观摩团主要由一些好奇心太重的皇子和权臣们组成,这些人听说要探八卦墓,又是紧张又是稀罕,个个都想下墓去观上一观,为了名额,几乎挤破了头。
每次听了这些,墨九就想把他们直接送下去,埋了。
墨家的发言人一直是墨妄。
对于他的行动力,墨九从来不置疑。所以,有了墨妄,她便高枕无忧地做她的甩手掌柜,不与任何人朝廷的人来往,只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要么在怡然居里陪织娘开垦后园子,要么去临云山庄摘些腊梅回来泡茶、腌腊肉,要么就带着旺财去枢密使府里找萧六郎。
在这个天飘大雪的季节,她与萧乾的关系突飞猛进的发展。
然而,在外人的面前,他们的关系却“平淡如常”。
不管私底下有多好,一个“小叔”和“嫂嫂”的头衔便是他们的阻止。
虽然墨九不太在意,却也不能丝毫不惧人言。自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再无所谓也生成了肉体凡胎,不能完全脱离红尘俗事而独自生活。所以,在权贵们拼了命想加入观摩团,便为此一掷千金,引起皇城内外风起云涌的时候,墨九与萧乾却在暗度陈仓,躲在阳光的背面,偷偷地谈起了小情小爱,一天比一天如鱼如水。
墨九的钜子身份,是今上御赐,为此,她不必像那些嫁了人的女人一样,日日被锁在国公府,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这个身份无形中成了她的一道挡箭牌,让她得了个逍遥自在。
不过,她每次去枢密使府,都换成男装,扮着小郎君的样子,还时常与萧乾称兄道弟。以至于外间搞不清楚状况的人,一直不太清楚墨家新钜子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非男非女的人。但枢密使府几个主事都晓得她的身份,也不敢直呼“大少夫人”,个个见了她,都跟着恭顺地唤一声“九爷”。
墨九对此很满意,更对萧乾钦佩不已。
枢密使府不像萧府,这里没有人嚼舌根。
可治住一个人容易,让一个府邸的下人,都乖顺如此,背地里从不说半句主子的闲言碎语,这比统统千军万马还不容易。因为,人最憋不住的东西,便是话。管住自己的嘴,比管住自己的心更难。
第586章 坑深113米废墟上的执念(2)
于是墨九越来越喜欢往枢密使府跑。
不过萧乾这几日很忙,朝廷要开掘艮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墨家的人也不能让朝廷这事儿办得太容易,一件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这一点,无须墨九交代,墨妄就办得很好,与朝廷周旋,不卑也不亢,铿铿而行,全是墨家风骨。
萧乾回府的时间,常无定准。
有时他回来得早,墨九还在府里,他会放下所有的事情,陪她说一会话,吃一餐饭。有时他回来得晚,墨九已经睡着了,他也不会吵她,只看她片刻便回去睡觉。有时候他回来,墨九已经离开了,他也不会失望,不过,第二日回来的时间,便会早上那么一会儿。
他从不管束墨九的自由,也不问她行踪。
对墨九来说,这样的日子,堪比神仙。
就这般混吃等死地过了五六日,天儿更冷了。
这一日,墨九正在怡然居陪织娘说话,沈心悦便闯了进来,喘着气说有个姑娘找她,看那样子,像是来寻仇的……说着这沈姑娘二话不说,就去拿灶上劈菜的斧头了。
“……沈心悦,帮个忙。”墨九喊她。
“啥事儿?”她回头。
“先把你的脑袋劈开,看看里头装的什么,谢谢!”
墨九白她一眼,大步走出屋子,搓了搓手,不免狐疑。
清静了这些日子,是哪个不要命的找事儿来了?
可墨九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到,找她的人会是……太子妃。
在谢青嬗没有自我介绍之前,墨九是不认识她的。可她身边的丫头很快就用一记白眼和一通暗讽的冷言冷语,让她明白了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的差距,至少有十万八千里,她墨九也不晓得哪一世修来的福分,得见太子妃尊颜。
可这十万八千里,也不是她跨过去的啊?
墨九一声未吭,静静看着谢青嬗。
她一身孝衣,头戴白花,身穿白鞋,披麻带孝地站在银白色的雪地里,像一只浑身素白的寻仇女鬼,脸有青气,眸带幽冷。墨九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冷,尤其她那一双眼睛,冰凉得像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儿。
二人互视良久,她似是受不住冷,拢了拢衣裳,终于出了声。
“你就是菊花台的主人?”
墨九虽然没有接受东寂赠送的菊花台,可菊花台的地契上面却写着她墨九的名字,相信这一点,谢青嬗如果有心,很容易就查得出来,所以,她并不意外。她意外的是东寂居然是有太子妃的,而且这个太子妃还是谢忱的女儿……
可意外归意外,谢青嬗的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被谢青嬗钢针般尖锐的目光一刺,墨九瞬间有一种元配找小三家门的感觉。
尽管她有点无辜,可解释起来,还是很踌躇。
“其实我与太子殿下,并不太熟。”
谢青嬗沉陷的眼睛微微一闪,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如今,看见了,也明白了。”
慢吞吞转了身,她再没有一句话,拖着不太稳当的步子,由着两名丫头扶着出去了。墨九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张了张嘴,可终究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喊住她。
第587章 坑深113米废墟上的执念(3)
受了情伤的女人,惹不起。
这个太子妃,样子太痛苦,却偏要刻意压抑。还有她对东寂似乎有着一种太过强烈而偏执的爱意——因为她太恨她。对她有多恨,想来对东寂就有多爱。
墨九回去的时候,独自关上了门。
整个怡然居的人都不知道她怎么了,可这姑娘平常性子很好,很少有黑着脸不言不语的时候,这般突然就沉寂下来,大家虽然莫名其妙,却也不敢轻易去招惹。只玫儿胆子大些,生怕她一个人生闷气,硬着头皮捧了一壶新做的腊梅花茶,推门进去。
把茶放好,她吐了吐舌头,双手直摸耳朵。
“可烫死我了。”
墨九头也不抬,更不说话。
玫儿咳一声,“姑娘,茶可新鲜了。可好喝了。”
墨九依旧不作声,玫儿终是无奈了,她慢慢蹲在墨九身侧,双手扶着她的膝盖,抬头偷瞄她的脸色,“姑娘这是怎么了?先头来找你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太子妃吗?长得还是挺俊的,可比起我们姑娘差了不止一截,也难怪太子殿下……”
“玫儿!”墨九呵止了她,却是喟叹,“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哦。不懂。”玫儿吐吐舌头,“姑娘是因为太子妃不高兴,所以不痛快了吗?可这事与姑娘何干?又不是你去找太子殿下的,是太子殿下要把那个宅子送你的,而且你又没接受,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玫儿小小年纪,劝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墨九瞥她一眼,从桌案上拿过腊梅花茶,轻轻抿了一口,忽而感慨,“我真傻,真的。我单单知道小说里长得好看的太子爷都是洁身自好的,都是不近女色的,都是没有婚配过的,都是在默默等待真命天女出现的……哪里晓得,东寂早有婚配。”
想了想,看玫儿目瞪口呆一脸不解的样子,她又道:“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东寂这样的年纪,又贵为太子,怎么可能没有婚配?”
“姑娘究竟怎么了?”玫儿的样子很崩溃。
“我不该与他吃喝玩乐,不该与他与食会友,不该开玩笑向他要那个菊花台的。”墨九摸了摸玫儿的脑袋,想了想,又在她脑门儿上敲了敲,“你不懂,与有妇之夫走得太近,不管有心还是无心,都是犯贱呐。”
玫儿急得哭了,“姑娘莫非傻了?”
墨九瞪她一眼,“你才傻了。”
玫儿白她一眼,直起身来,摸了摸被墨九敲过的额头,“姑娘不傻,又怎会说这些话。你道太子爷是什么人?……他娶了太子妃,就不能找别的妇人了吗?太子爷喜欢姑娘,喜欢送宅子给姑娘,与太子妃有什么相干?她管得着吗?也就是她了,换了旁人,哪个敢找上门来质问?”
“她没有质问我。”
“那比质问还要过分好吗?阴阳怪气的,哦,我就是来看看,看什么看啊?且不说我们家姑娘如今是御赐的墨家钜子,便是姑娘的人品才貌,也比她好上许多好吧?她也是傻得很,就不怕惹恼了太子爷,一个不高兴,休了她出东宫,她又能如何?”
“噫!”墨九打断她,翻个白眼,“我发现你这丫头,最近嘴利索好多啊?”
第588章 坑深113米废墟上的执念(4)
玫儿笑嘻嘻道:“那是,近墨者黑嘛。”
“噗”一声,墨九不由想到了“近猪者吃”,从而想到萧六郎,她心情敞亮了不少。
“好了好了,赶紧滚蛋吧,你姑娘我要静静。”
入夜时分,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墨九这一日没有去枢密使府,吃过晚饭,等天儿完全黑下来,她披了一件带风帽的大风氅出门,也不要任何人跟随,只偷偷让阿陈赶了车,直接把她送到了御史台狱的旧址。
白日里,这里有不少人守卫。
可入了夜,又是这样大的雪,守卫都偷了闲。
虽然这里是艮墓上方,可那墓不是谁都开得了的,说白了,这里就是一片废墟,被烧过的尸体早就清理了,一件值钱的玩意儿都没有,哪个吃饱了饭没有事,会往这样晦气的地方来?还是大半夜的来?
所以,守卫都在背风的地方小声说话。
没有人注意到墨九偷偷地溜了进去,她走得很顺畅。
这次偷偷进来,她是想先观察一下地势,也好有个心里准备。
一步一步,她跋涉般走在雪地里。
鹅毛般的大雪下,整个天地似乎都被笼盖在那一片银白色的苍茫里,偶有一些残梁断垣露出头来,也被积雪覆了一层,再不见那日大火焚烧时血红的颜色与咆咽的悲凉,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平静。
那一天,这里死了不少人。
这会尸体没有了,可白雪之下的血水……也许还未干透。
墨九提着风氅的下摆,往里越走越远。她不惧怕死亡,也不惧怕死过人的地方,但这里虽然已经看不见那些挣扎过最终死去的灵魂,可为了一个八卦墓,为了一个武器图谱,将一个可容纳数千人的监狱,用这样血腥惨烈的方式变成了一座废墟,这样的惊悚的画面,还是让她起了一阵鸡皮,心里掠过一抹不忍。
墨九闭了闭眼睛。
人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战争。
可她寻找的……却是用于战争的武器。
“九儿怎么也来了?”
一道低低浅浅的声音,伴随着漫天的风雪传入耳朵。
墨九激灵灵一怔,回过头来。
就在她走过的地方,一排深深的脚印未散,而重叠在那些脚印上面的,是另外一排更大的脚印。她不知道是碰巧遇见,还是东寂有意随了她过来的,但今儿被谢青嬗“找事”之后,她对东寂本来就存有的忌惮之心里,更添了一点距离感。
她微微福身,“民女给太子殿下请安。”
因为不习惯束缚,她半夜出门时,长发并没有挽髻,柔顺地披散在身上,如今一福身,飞雪便将她头发吹得高高扬起,可她任凭头发飞舞,情绪不变,眼皮微微低垂,似乎并不肯正眼看他。
这样的疏远感,让宋熹温若暖玉的面孔,微微一涩。
“免礼。”他冲她抬手。
墨九道了谢,晓得今天晚上的探查要泡汤了,也不再逗留,转身便要告辞离去。
“太子殿下慢慢玩,我先行一步。”
“听人说,你病了,严重吗?”他立于她的身前,轻袍缓带,俊美翩翩,一如那夜月下泛舟时的样子。墨九微微窒了窒,没有抬头。
第589章 坑深113米废墟上的执念(5)
这个“称病不出”的谎言,无非是她懒得应付朝廷那些难缠的官吏而已。
可东寂在这个时候看见她,想来也晓得她是撒谎,又何必再问?
当然,她不晓得,他在无话找话。
考虑一瞬,她道:“好些了。多谢殿下挂心。”
宋熹点点头,“想来也是好了,若不然……也不能在这儿遇见你。”
“呵呵。”墨九笑得不太自在,没有被当面拆穿,她晓得是东寂这个人向来都喜欢给人从容的空间。既然他不折穿,她也不会找不自在,再一次谢过了太子殿下的“关爱”,她从他身边错身,就要离去。
可东寂却稳稳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在她错身而过的瞬间。
“九儿……”他声音微凉,“我新得了一缸梨觞,还采足了今年金秋的桂花,何时可与我以食会友?”
墨九怔了片刻。
咽了口唾沫,她想起一件事。
“幸亏你提醒。”她笑着慢慢从脖子里抽出那一根绳子,将上头挂着的玉扳指解了下来,低头塞入东寂的手里,顺便把他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轻轻扳开,“以前是民女不晓事,不知这扳指是殿下之物……如今晓得了,是万万不敢再收了。太贵重!”
宋熹看着她慢慢放手,眉头深皱,“是她找你了?”
墨九微一蹙眉,“与她无关,是我确实受不起。”
“嗯。”宋熹并不勉强,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将玉扳指紧紧握住拳心,看着微微低头的墨九,目光里的颜色像是染上了冷风,一荡一荡间,说不出的艰涩,“若有什么误会,九儿可当面问我。……我对你,并无企图,只是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我有些想吃你上次拿来的松花蛋了。九儿,往后,我是吃不成了么……”
“太子殿下!”墨九打断他,笑道:“你千金之嘴,想吃什么没有?粗鄙之食,您就不要挂在心上了。还有,你为什么觉得好吃,那是因为你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见着粗茶淡饭,这才觉得好,上了心,也不过因为新鲜,并非因为粗茶淡饭,真就好过山珍海味……”
她意有所指,宋熹自是听得出来。
看着墨九急着离去的样子,他面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看来我还是让九儿有些误会了,我对青嬗是有亏欠,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我是皇子,一出生便由不得选择。我不愿娶她,却不得不娶她,我给不了她幸福,却也不能违心去爱她……”
“娶都娶了,便是不爱,也当有尊重。”
“你怎知我不尊重她?”
“对女人来说,最大的尊重,就是不背着她对别的姑娘好。当然,我们之间虽然只有纯洁的吃货友谊,但这与夫妻感情是相冲撞的,所以,东寂,对不起,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却不能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不能做一个你幸福路上的绊脚石……”
“我的幸福?”宋熹淡淡一笑,“青嬗是我表妹。九儿以为,我可以与我的表妹有幸福吗?”
表妹……时人不是不在意这个吗?
墨九默了默,觉得这孩子也忒苦,身为皇子做不了自己的主。而且感情之事,确实勉强不得,非得让他对自己的表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的表妹生夫妻之情,做夫妻之事……换了她,也做不到。
她缓了口气,“对不起,我言过了。”
“无碍。”宋熹眸子盯住她,声音有丝丝苦意,“我想问你,我不能追求我要的幸福吗?难道就因为我被硬塞了一个我不要的妻子,这一生就不能再拥有幸福了吗?”
“你可以。”墨九抬头凝视他,“但我要的幸福,你给不了。”
她是个死心眼的人,认定了,便会一无反顾的走下去。不管是不是因为云雨蛊,既然她选择了萧六郎,那么不管萧六郎是谁,有什么样的身份,从此,她的幸福就挂在他的身上,而旁人的幸福,再也与她无关。
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宋熹突地一笑。
“我给不了的,他就能给得了?”
这个他是谁,东寂没有明说,可墨九却心知肚明。
他们的事,一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事以至此,辩解毫无意义,她勇敢地迎上了他的眼睛,“是的,只有他可以。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哪怕他什么话也不说……”
“那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东寂……”她失口唤出他的名字,又凝重道,“那是不一样的。就像你的表妹,你并不讨厌她吧?可不代表你就能爱上她。其实我也不一样,我不讨厌你,甚至也喜欢和你在一起吃吃喝喝,吹牛神侃。但男女之情,它不一样,我很难说得清楚……”
“我懂了。”东寂打断了她,脸上依旧带着暖暖的笑,可仔细品之,那笑里却添了一层剥离不开的凄楚,他抬头望着苍茫的天际,幽幽道:“总归怪我……比他晚到了一步。”
“不在早晚。”墨九抿唇,“只是刚好……是他。”
宋熹一愣,看着墨九毫无惧意的目光,苦涩一笑。
“你好残忍,也很大胆。对我说这些话的妇人,普天之上,唯墨九你一人。”
第590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1)
“普天之上,唯墨九你一人。”
东寂的话,带了一点自我解嘲。
墨九心里默了默: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她特别,有点上心?
疑惑在心,她却没有再问。
如果不能给人承诺,就不要纠缠,不要给温暖,更不要给希望……因为,给一个遥不可及的希望,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多谢殿下宽宏,不与民女计较。”
墨九福身施礼罢,转身就走,那沉稳的脚步,没有一丝犹豫,就那样慢慢地走出了宋熹的视线范围。
背后的目光,流连、灼热。
可墨九没有回头,她看着脚下的路,在这一片几乎被烧成了灰烬,又被大雪淹没的废墟上,思绪悠悠,走得也不快。直到看见一棵被烧毁的大树,秃秃的树桩下方站着的一个男人,方才停下脚步。
他也看着她,一双沉淀了夜幕的眸子,深邃、清冷,轮廓分明的五官在这样的光线下并不清晰,却平添冷峻孤绝之感,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墨九放缓脚步,“你怎么也来了?”
萧乾负手而立,肩膀上积了雪,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没有追问她为何要用“也”字,只淡淡道:“今儿雪好,景好,我来赏赏。”
“赏雪赏到御史台狱来了,难道是萧使君蹲大牢没蹲够,怀念着这里?”墨九眼往上一翻,冷哼一声,朝他走去,笑得妩媚,却一字一顿,“六郎,千万别逼我灭口。”
她五根指头一张一放,做凶猛状,萧乾唇角上扬,叹一声,过来牵着她的手,往掌心一捂,“今儿你没过府,我担心你。”
墨九被风雪吹冷的身子,倏地一暖。
他说:我担心你。
“傻子!”墨九嗔怪一声,脑子里掠过谢青嬗恼怒的眼神,还有东寂眼中那种灰败的,像是从此再无光亮的颓然,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她双脚突地一软,狠狠地扑入了萧乾的怀抱。
“六郎……”
“嗯。”他什么也没说。
一阵带了淡淡中药味儿的幽香传入鼻息,墨九深深吸一口,感觉到他的温暖,还有他的掌心在自上而下轻抚她的头。
他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默默搂着她,伫立在这一片风雪天地中,像一个兄长,给了她一方可以依靠的安生之地——他的胸膛。
原来世上最好的安慰,是拥抱。
墨九舒服地在他怀里擦了擦脸,却不抬头,双手更紧的回抱着他。两个人一声不发,也不知站了多久,墨九身子暖了,那莫名其妙被败坏的心情,也渐渐好转。
她抬头看着萧乾,挽唇笑问:“萧六郎,你是不是看见东寂了?”见他面色沉敛,她眨了眨眼睛,又道:“嗯,我其实是想问问使君大人,见到情敌与你的女人在一起,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何谓情敌?”默一瞬,他才问。
“当然就是那种非常喜欢你的女人,让你终日患得患失,紧张惧怕,恨不得把你女人紧紧攥在手心……的优秀男人喽?”墨九无耻地一口一句“你的女人”,对他进行着恋爱知识科普,心底有点小甜蜜。
可萧乾却云淡风轻,似乎他根本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底,又似乎他愿意给她自由,给她和东寂相处叙旧的机会,根本就是不屑。
第591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2)
“心中若有敌,天下皆为敌。心中若无敌,无敌于天下。千军万马我都不怕,小小情敌,有何惧哉?”
“嚣张啊!”墨九瞪大眼睛,嘿嘿一乐,“不过,我咋就喜欢你这嚣张的调调呢?”
萧乾表情桀骜,给她一个“你不喜欢老子喜欢谁?老子就值得你喜欢”的淡漠表情,一声也未吭,却把墨九逗乐了。
“呵呵!”她干笑一声,也不再向他解释与东寂见面的情形,主动挽起他的手,“走吧,回了,外头怪冷的。”
“不看了?”他低头问。
“嗯,不看了。”墨九迈开步子。
“可有什么发现?”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大半个身子搂在怀里,替她挡去风雪,淡淡相问。
墨九平视着前方,微微眯眸,“这御史台狱,其实风水不错,做监狱确实有点儿浪费。”
萧乾平静地问:“不做监狱,做什么?”
墨九认真地考虑一瞬,严肃地抬头看他,“其实墨家老祖宗是对的,这个地方适合做阴宅。这么大一块地,得埋多少人呐。”
“嗯”一声,萧乾也很严肃,“若真做阴宅,那这几日临安城的百姓,不得见面就问: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吗?”
墨九微微一怔。
好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御史台狱的火灾,也忍俊不禁,“我说萧六郎,你啥时候这么贫嘴贱舌了?”
萧乾凝视着她的笑脸,自己却半分不笑,“从遇见一个叫墨九的妇人开始。”
“……你赢了。”墨九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见他不为所动,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正事吧?你们商量了这么久,确实好日子没有?”
萧乾思量一瞬,回道:“今儿已初步定下方案,苏逸已将之呈予陛下。想来用不了几日便要开艮墓,只不知,九爷何时病愈?”
“额,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墨九撑着额头,严肃的想了想,又漫不经心地瞥他:“我得先问问我的大神医……何时把你家九爷治愈呀?”
“我家没爷……”
“只有祖宗?”墨九抢过话来,恶狠狠一笑,趁机再张五爪,作势要往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抓。
这货玩上瘾了,最近关系好了,常这样吓他,只要有机会就搞突然袭击,时常让使君大人窘迫又头痛,每每避让不已。
“墨九!”这个地方虽然黑灯瞎火的,也没有人会看见,可哪怕是暗里做这样的小动作,对萧六郎来说,也是一件挑战。墨九左突右击,低笑不止。他被她闹得呼吸微乱,无奈地掐住她的手,“小狐狸,安分点。”
他低沉的声音,喑哑、磁性,让墨九这个“声控党”有点儿醉,又有点儿甜。
以前她眼里的萧六郎,孤傲、凉薄,无论对谁都一副爱搭不理的屌样儿,经常让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可后来她慢慢了解了,他为什么冷漠,为什么不喜与人深交,那是因为他从小习惯了孤独,一个四柱纯阳的八字命格,除了让他命运多舛外,也让他受尽了世间的冷遇,从而造成一副那样的性子。
可他外冷内热,对她,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哼了哼,小脾气见长,“你急什么?我取取暖而已。好吧,你家反正没有爷……你也不肯给九爷治病,那艮墓,九爷就去不了。”
第592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3)
“不去最好,在家歇着。”他淡淡回答。
“萧六郎,你……”墨九急眼了,瞪他。
她半点不肯吃亏的小模样儿,让萧乾也不免失笑,“是,我家没有爷,有个小祖宗。”他抬手为她系了系风氅的带子,轻轻搂住她,往废墟的右侧走,“小祖宗,仔细脚下。”
“这还差不多。”墨九低头偷笑,“不过,看这样子,使君大人也是偷偷溜进来的?”
“不。”他一脸严肃,“我是走进来的。”
墨九瞄他一眼,好笑地调侃几句,便与他穿过了一条被烧得焦黑的石门。
光线从暗到亮,她微微眯眸,不经意抬起头,突然看见一只头上像戴了一顶羽冠的鸟儿,从石门上方“扑腾”着飞了出去。小鸟儿很灵活,徘徊在风雪中,“咕咕”叫唤几声,又落在雪地上,边走边喙,像是在翻找食物。
“这鸟儿好漂亮,戴了一顶羽冠也。”
这样的距离,不太看得清,但鸟儿身上的羽毛颜色鲜艳,羽冠高耸,姿态活泼,很逗人喜爱,墨九不由出声赞叹。
萧乾微微一愣,“阿九喜欢?”
“嗯”一声,墨九恋恋不舍地瞥着那鸟儿,就要拉他走。萧乾却不动,突地捏了个雪团,袍袖一扬,雪团便掷了出去。
一声“咕”的叫唤,鸟儿应声软在地上。
“……做什么?”墨九郁闷了。
“你喜欢,就给你啊。”他回答得坦然。
“我不喜欢死的。”
“没死,也没受伤,只是吓着了。”
“是吗?”墨九狐疑瞥他,这得多精准才能让鸟儿不受伤,却吓瘫在地?
说着话,二人便往那只鸟儿走去,墨九嘴上责怪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有一个男人,念她所念,想她所想,愿意为她达成愿意,哪怕是一件小事,他都当成正事来办,这可不就是幸福?
她低头看着雪地上挣扎的鸟儿,原本要拿手去捧,可伸到中途,却突地一怔,缩回手,不再碰它。
萧乾俊眉微扬,“阿九何时变叶公了?”
“我非叶公,不好龙,也不好鸟,只好男人。”墨九头也不抬,盯着鸟儿,依旧不碰。
那只鸟儿似是感觉到危险,折腾着翅膀,拿一双恐惧的豆眼瞅她。
“看样子真没受伤,你休息一下,自生自灭去吧。”墨九说罢,也不去管那只鸟,拽着萧乾的胳膊便走。
萧乾疑惑了,“为何又不要了?”
墨九沉默一瞬,“萧六郎,你听过一种叫臭咕咕的鸟吗?”
萧乾袍袖微微一动,回头瞥一下再次振翅飞起,在风雪中盘旋两下又落地的鸟儿,声音略微一沉,“听过,传说是墓鸟,喜栖身于坟墓。”
“是。它叫戴胜鸟,在我们老家,也叫它臭咕咕,他们喜欢住在坟墓……还会吃腐肉。看来是御史台狱的死人吸引了它。”
萧乾瞥她一眼,没有再说说,却搂住她的腰,转过那道石门,上了一个斜坡,往一个废旧的石台走去。
纷飞的大雪下,石台已看不清原样,但墨九大抵可以猜测,在未着火之前,这里应当是一个监狱的哨台。
第593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4)
“好地方啊!”
站在这里,整个御史台狱都可望入眼里,比她在里面去观察,着实方便了许多。
墨九远眺片刻,偏头看向萧乾,他一动未动,只有衣袍随着风雪在纷飞,那一副翩翩君子,飘逸风华的样子,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萧六郎!”她低声唤他,抿了抿嘴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萧乾低头看来,目光暖暖晒在她脸上。墨九也不知在想什么,脸上有点儿小暖昧,也有点儿促狭。
“我叫墨九,你叫萧六。咱俩在一起,不正好六丨九?”
他疑惑地蹙眉:“六丨九何意?”
墨九抬了抬头,一脸的笑:“那是一种姿势……不,知识!”
萧乾似解非解地道:“什么知识?”
墨九轻咳一声,揉着鼻子,“这个知识嘛,不太好解释,只能实践。”
萧乾默默想了想,赞同地点头,“身教胜于言传,阿九回头与我实践一下。”
墨九:“……”
她无语地瞥他一瞬,确定他真的很正经,然后默默捡起一根焦木,把上头的积雪拍去,拿木梢在积雪上先画一个圆圈,然后在中间画上一条弯弯的弧线,上下再各画一个小圆。如此,一个“太极图”便栩栩如生了。
“看,这像不像六九图案?睡下来的六九。”
萧乾看着她,似有所悟,“阿九睡的左边,还是右边?”
墨九怔了怔,哈哈一笑,“萧六郎,你禽兽啊!领悟力强,还有融会贯通的能力呐,佩服!”
“食色性也,人之本能。”
“可惜……我说的是正事。”墨九笑着瞥他一眼,突然严肃了脸,指着下方的废墟道:“收起你的禽兽思想,看看这个御史台狱的旧址,像一个什么形状。”
萧乾蹙眉,“一个六、一个九,睡在一起?”
“我去!”墨九无奈,捶他一把,“是太极图。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八卦墓。没有想到,这一把火居然烧出个太极图来。”
在御史台狱的旧址上,有一片地区烧得特别狠,有飞雪落下,也一样是焦黑焦黑的颜色,另外一片地域却稍稍好点,原本这地方就是一个圆形,这样一看,确实像一个“太极图”。
萧乾负手上前,点头道:“太极阴阳,一边是阴,一边是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调和是为天道……故而,男女之道,也乃天之道也。”
墨九真的服气了。
她朝萧乾竖了个大拇指,“萧六郎,回头搞一个御史台狱的建筑图给我。旁的事,什么阴阳调和,人道,天道的,姐听不懂,你自个儿研究去,我先回怡然居了!”说罢她甩甩袖子,便大步往下走。
可不过两步,腰身便被他从后面抱紧。
她迈不动步,也不挣扎,只低低闷笑:“禽兽六,你又要做甚?”
“九爷不要治病么?趁这夜色正好,去本座府上,本座为你好好治治。”
“治你个头啊!”墨九瞪他。
“你头也痛?”他道:“一并治吧。”
“哈哈!”墨九忍不住了,笑不可止地捶他。
第594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5)
可这么笑闹着,待她再回头,背后那人却是一本正经。
“阿九。”他低声喊她名字,“你清醒吗?”
墨九微微敛目,看着他,也看向他身后那一片寂静的天空。飘然而落的雪花、生生刮脸的冷风,这个高台上,除了他与她,一个人都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梦幻感,用一种似梦似真的恍惚钻入她的心底。
“清醒!”默一瞬,她又道:“也糊涂。”
她没有动,任由他双臂箍在腰间,也不回头,在他灼热的呼吸萦绕耳窝时,目光紧盯着下方的废墟。
“偶尔我会想,如今这一切,这样的情感,这样的心动,到底是我最真实的感觉,还是被云雨蛊引诱的一场幻觉。”
身后的男人没有动弹。
他紧紧搂住她,手臂硬如钢铁。似乎不搂紧,下一瞬她就会消失不见。
墨九感觉到他的情绪,慢腾腾回头,瞥向他的眼。
“六郎肯定也与我有过同样的疑惑吧?尤其你……以前不动情,不动性,不动丨欲,一切都是有了云雨蛊之后才发生的。你会与自己的嫂子纠缠,一定有过挣扎,有过思量……最终,与其说你向云雨蛊妥协了,不如说向自己妥协了。对也不对?”
他淡淡看着她。
久久,一声低不可闻的“嗯”声,飘入她耳际。
墨九并不介意他的沉默。
很多时候,萧六郎其实是个别扭的孩子。她弯唇一笑,轻轻解开他束在腰间的手,慢条斯理地道:“其实我也一样,一开始,也犹豫,甚至害怕。可后来,我想通了。”
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墨九瞥着他轻松地道:“情感这东西从无亘古,就算没有云雨蛊,今天喜欢对方,明天也有可能被另外的人吸引。分分合合是人之常情,最多不过回到最初罢了。”
“……云雨蛊给了我们一个喜欢彼此的机会,也让我们没有背叛的可能,就算有一天蛊毒解去,我们如梦如初,你愿意继续做一个孤独的独身主义者,而我……也发现并没有那么喜欢你,那我们也可以相视一笑,淡然再见。至少,我们灿烂过,燃烧过,并没有辜负这人生。”
“阿九?”萧乾目光微沉,“若真有那一日,你会洒脱挥手,说再会?”
“会的。”墨九严肃道:“相互纠缠,相互痛苦,是最愚蠢的行为。世界这么大,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值得我去做的事,我可以吃,可以玩,可以做机关,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我是绝对不会纠缠在一段不属于我的情感之中,整天伤春悲秋,要生要死的……譬如静姝、譬如谢青嬗,譬如彭欣,譬如尚雅,她们都是美丽的女子,原本可以活得更好,可她们辜负了美貌,辜负了年华。不值!”
“不值?!”
萧乾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她。
他面前的小妇人,不再是他初见时那般的怯懦而紧张,微翘的唇角,写满了不同与任何人的爽朗与自信,眉梢微微一点妩媚,像绽放在飞雪中的艳丽红梅。
夺人心魄,温柔潋滟,却似乎很遥远。
“阿九,我不懂你。”
“你当然不会懂我,因为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原本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墨九轻轻笑着,指头慢慢弹去他肩膀的雪花,身子似是受了冷,偎入他的怀里,语气软了下来,像一个向男人撒娇的小妇人。
第595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6)
“其实我很简单,相爱时,就好好爱,不爱时,就相忘江湖,这就是爱情最好的状态。所以,六郎,我们好好相爱,等解开八卦墓,拿到千字引,解去云雨蛊……再来揭开这个谜底可好?”
“谜底?”他思维微乱。
“就是,相爱着,或者从未爱过。”
他双唇紧紧抿起,脸色不太好。
“别这样看我嘛。”墨九笑道:“八卦墓才找到三个,前两个都是机缘巧合,还是旁人花了无数经历找到的,第三个正在发掘中……也许,穷我们一生,也未必能找齐八卦墓,打开祭天台的祭坛,也一生都未必能找到千字引,解开云雨蛊。”
他怔怔而视,目光幽冷。
她却笑得和缓,像看透了世间的风云,目光里全是通透于世的淡然,“又或者,在解开云雨蛊的时候,我们早已满鬓白发,那个时候,相爱,或从来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没劲儿折腾了。对吧?”
萧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个眼神儿,包含了很多。
或可以理解为他不愿意等到那一日。
也可以理解为,他希望早日揭开谜底。
“六郎!”墨九勾住他的脖子,眼睛被白雪衬得晶亮一片,“我们该感谢云雨蛊的吧?……我无端赚了一个这么优秀的郎君,而你么,若无云雨蛊,又怎会如此痛快的堕落,与嫂子好上?”
萧乾面色微微一变。
他似乎不喜欢“堕落”两个字。
顿了片刻,他似是无奈了,低头亲吻她的额,喑哑着声音道:“我一生修积,原以为大道之行,并无正果……可阿九,你就是我的果。”
“果,什么果?”墨九瞥他,“好吃吗?”
“……”
墨九不喜这样严肃的话题。
“六郎,我饿了!”
“嗯,我不会下厨,阿九可介意?”
这闷闷的声音听着有点酸,墨九哈哈一笑,“没关系,我会……我可以教你。走,马上回府,你跟着我下厨好了。”
萧乾眉头微微一蹙。
他从不取悦女人,下厨更是没想过。
“怎么了,不肯啊?”她粉嘟嘟的唇儿微微撅着,花瓣儿似的,有一种让人采撷的蛊惑,雪嫩的脸蛋儿,受了寒风,却显得特别的嫩,尤其一双黑亮的眼儿,在雪夜里轻眨,像撩人心尖的羽毛,一扇一扇,便将火焰越扇越烈,他身子一紧,便将她紧紧纳入怀里。
“阿九,便有那一日,云雨蛊不解了吧?”
“嗯?”墨九被他突然的热情弄得有点懵,轻轻推他一下,居然推不动。他几乎是用掐地扼着她的腰,那钢硬的男性身子,触之火一样热,她不由微臊,“萧六郎,你怎么了?发了情呐?”
“……”这妇人。
萧乾又怜又恨,又无奈。
他低低亲她一口,“回吧!”
“不对,你这情发得有些奇妙啊!莫名云雨蛊又长大些了?”墨九喃喃着,猜测着,用一种研究的心思去蹭他。
“别碰我!”他逮住她的手,目光热得像见到猎物的狼,分明鲜美的肉就在眼前,想吃又不能吃,那挣扎的样子,让墨九瞅之,哀叹不已。
第596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7)
“可怜见的!外头太冷,回去让九爷好好疼你……”
“墨九!你再称爷……”
“那称祖宗?”
“……还是爷吧。”
“哈哈!”
一辆马车慢悠悠往枢密使府的方向驶去,带着一串银铃似的轻笑,惊得街道上的家犬儿“汪汪”不止。
夜幕下,整个天地都在沉睡,天太冷,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街角的深处,有一辆华贵的马车隐在阴影里,静静而立。
好一会,车帘子被风撩得高高鼓起,帘后露出一张半掩半现的俊脸,与天地间绵延不绝的大雪混在一起,冰冷,无奈,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怆然。
“九儿……”
宋熹的手上,是一把小小的弹弓。
“你把信物还我,我却不想还你,怎么办?”
——
腊月初十,雪霁天晴。
临安城的上空似被破云而出的阳光镀了一层淡金色,天空高远,沉闷了许久的大地似是回了暖意。今儿是一个大吉日,也是钦天监早早选好的艮墓破土日子。
艮山门,被禁军围得风雨不透。
可即便这般,离艮山门较近的一些茶肆酒楼上,每一个楼层,都站满了看稀奇的围观者。甚至于有人爬树,有人爬屋顶,老百姓的力量是巨大的,再多的禁军,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
墨九早早就起来了,换上了她为了今日特地定制的一套“男女混合装”和发饰——这套衣服很别致,是她的独创。比女子的衣裳简洁,比男子又添了一丝秀气。
今儿是她上任墨家钜子以来,第一次正式在人前亮相。艮墓破土的场合很隆重,她不能为墨家丢人,也不能给自己丢人。
被一群墨家弟子围簇着,她从人群中间分开的道路走过去,头发挽了个小髻,一大半则披散在后,额际戴一个金色发冠,长身玉立,卓然飘飘。那俊美的容颜赛过天下女儿,英气却赛过无数男儿。
“那是墨家新钜子?”
“好俊!好美!”
“这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女子吧?哪有男子这样白嫩秀美的?”
“男子吧?哪有女子这样英气逼人的?”
“女的!”
“男的!”
人群外面有人小声议论,墨九只当未知,一双沉寂的眼睛,盯着破败的艮山门,还有摆在艮山门前的祭桌和供品。
朝廷做“开墓”这样的大胆举动,虽然是为了“公理正义”,但怎么都得先告之菩萨的。墨九看着祭台上的黄色布幡,还有摆放在布幡上的供品,强忍下蠢蠢欲动的食欲,一本正经上前。
艮山门后,是一道夯土的城墙,还有浮雕隐隐的城楼。但如今这里已经废了。几日前,皇帝令人在旁边临时开了一道城门供人进入,此处除了“观墓团”的成员、披甲执锐的禁军,便只剩下墨家弟子了。
“钜子。”有人递上香。
墨九安静地接过来,郑重其事地插入香炉里,拜了三拜,然后瞥头看向今儿这里的最高权力者——太子殿下。
“吉时到了。”
宋熹坐在软椅上,旁边有鸳鸯和翡翠伺候,神色没有了那日废墟上的激动,可从墨九步入艮山门,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
第597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8)
今日的墨九太美,不寻常的美。尤其她发际上那个金冠,若换了旁的妇人戴上,只会觉得矫揉造作,可她戴着,竟华贵得不可思议。
“太子殿下!”
宦官李顺咳嗽一下,以示提醒。
“嗯。”宋熹从墨九脸上收回视线,柔和的目光便敛住了。他望向不远处静坐的萧乾与苏逸,轻笑道:“本宫奉旨前来,陛下曾有交代。只长见识,不得指手画脚。故而,具体行事,还得二位爱卿说了算。”
萧乾但笑不语。
只一瞥,就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苏逸。
这个男人常给人一种并不爱参与的样子,可奇怪的是,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给人一种极强的存在感,或者说一种很狂妄的错觉——他坐在那里,天地间就只有他。
苏逸今儿却没有簪那朵曾让墨九嘲笑过的娇花,一袭白袍玉带,褪去些许稚气,严肃的脸上带着一份兴味儿。
探究地瞥着了墨九一瞬,他狡猾把山芋踢了过去。
“臣是外行,一切全凭钜子做主。”
这小正太!
眼睛又圆又大,看上去很无辜,可墨九总觉里头藏了几分不怀好意……一个人能做多大的主,就得负多大的责。
这个主,难做啊。
可这事,她知道自己推不掉。
微微一笑,她侧目,“左执事,上洛阳铲!”
这个洛阳铲是墨九在楚州时画图纸让墨妄做成的,如今被几名墨家弟子慎重的拿出来,算得上是惊艳亮相,让围观的人纷纷叹息。
果然墨家有不少好东西。
便是一个铲子,也与别人家的不同。
洛阳铲不仅最好的盗墓工具,也是非常好用的考古工具。在二十世纪它曾驰名中外,其神奇之处,不必赘述,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墨家弟子依言探墓,不过五铲下去,墨九就从洛阳铲带出的土质确定了墓道方向。这举动,让她再次大放异彩,人群高呼喝彩,墨家弟子个个昂头,骄傲无比,而那些个“观墓团”的王侯公卿们,看她的目光,却各有各的不同。
“开墓道!”
她一声令下,早有禁军上前。
这样的考古之举……墨九权且称之为“考古”,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声势浩大,闹得人耳朵痛,可也有一个大好处,人多好办事,不到盏茶工夫,一个完整的墓道就已现于人前。
与群人一起观看了墓道,方姬然回头小声对墨妄说:“这个墓,没有被盗过。”
身为墨家弟子的一员,加上也对八卦墓感兴趣,方姬然参与了这一次对艮墓的发掘。墨九早知此事,却没有拒绝,只由着墨妄安排。
可听她这样说,墨九却笑了,“未必。”
方姬然帷帽微动,“钜子有不同见解?”
墨九不欲与她在这么多人面前争执,尤其机关屋胜过她之后,更不愿意在人前让她下不来台。她只道:“未入墓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我只是猜测。”
方姬然怔了怔,没有说话。
这时,一个挖墓道的禁军头目过来,直接向墨九禀报,墓道前方有一道厚厚的石门相阻,问她该怎么办。
第598章 坑深114米愉快的堕落(9)
既然艮墓是墨家祖上留下来的,应当与坎墓、巽墓一样,在墓道的石门处,有机关镇守。
“肯定有传说中的机关……”
“可以看看墨家钜子的身手了。”
在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热情的议论中,墨九慢慢随了禁军走到那一个挡路的墓道口。石门用铜水浇过,上有雕花,乍一看去,就像哪个大户人家的大门。
禁军头目问:“钜子,你看怎么开?”
墨九看一瞬,沉声道:“对待这样的古墓,使用暴力是最可耻的。我素来喜欢用温柔的方式,智力碾压!”
禁军头目竖起耳朵,“钜子请吩咐。”
墨九瞥他一眼,不言不语地退出墓道,再一次走到艮山门的外面,对默默跟随地墨妄道:“抬一个万人敌来,把门炸开!”
墨妄:“……”
众人:“……”
这就叫智力碾压?炸开不是暴力解决?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她便这样形象生动的暴露了粗暴的内心……墨妄嘴巴抽搐一下,真不好反驳。
因为这确实也算是智力碾压,因为“万人敌”是她在“千人敌”的基础上改良的一种火器,体形巨大,威力也巨大。
于是第一重墓道口被砸开了。
砸开的瞬间,“嘭嘭”的炸声震耳欲聋,灰土碎石也飞溅而起。更令人恐惧的是,随着那尘土高扬的,还有一种带着浓腥味儿的、颜色鲜红的液体……就像鲜血,狰狞、恶臭。
“啊!”最前面的禁军大叫。
“这是什么?”
“血!我会不会中毒了?”
忽然一下,整个艮山门都寂静了,只有那几个被“鲜血”泼中的禁军,腆着一张浓污的脸在大吼大叫,声音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
墨九与萧乾互视一眼,扯了扯唇角,一本正经地走过去,“死不了,叫什么?”
那禁军抹一把脸,“钜子,这是什么?”
墨九道:“它叫智慧,本钜子的智慧。”
禁军:“……”
在改良“万人敌”的时候,她曾与萧乾探讨过在中间融入染料的可行性。用她的原话说,“若这种火器投放战场,一炸,嘭!就算没炸死几个,还能不吓死几个吗?再说,一看这铺天盖地的‘鲜血’,敌人必然军心涣散,鬼哭狼嚎地逃命。这也叫心理战!不仅有威慑作用,还可以减少伤亡,为你积德!”
萧六郎对她的想像力很吃惊,可之后,却大赞不已。墨九也很骄傲,可惜南荣没有专利局,要不然,她这个创意,可以申报专利了。
第一墓门被墨家钜子的智力碾压开了。
整个艮山门,也都沸腾了。
人人都想知道那一道墓门之后是什么,可有禁军守着,除了里面的“观墓团”,外面的人没有资格进去,只有伸长脖子观望。
墨九安静地走到了炸开的墓道口。
灰尘落下,洞里黑乎乎的,像一张野兽张开的大嘴,久久观看,又像一个会吸人的漩涡,不停在转。墨九远远站立,让墨妄把她的“防毒面具”拿过来,套在头上。
这个防毒面具,自然不能像后世那样科学。不过,它最重要的一个组成——“滤毒罐”里有萧乾专门做的防毒药物,加上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还是有效果的。
又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出现,禁军都呆住了。他们傻傻看着墨九戴“防具面具”的样子,再一次出现了静止状态。
万众瞩目中,墨九迈出了第一步。
“钜子。”墨妄突地拉住她。
墨九看了看胳膊上的手,又抬头看他。
她什么也不问,墨妄却尴尬地收回手,然后将另一个“防毒面具”套在头上,低低说了一句“我先”,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
第599章 坑深115米上吊桥(1)
墨九怔怔望他背影。
一张脸掩在“防毒面具”下,凝重莫名。
过去这么久,她依旧记得与墨妄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香樟树下,那个拿着血玉箫带着阳光一般笑容等她的男子。恍惚间,她第一次认真怀疑上了那日在临云山庄听见的话,也不敢相信,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人的口中!
……不过,也不能比。
毕竟她此时,没有冲撞到方姬然的利益。
没有利益之争时,人人都可以是好人。
想到方姬然,她蓦地回头,正好与方姬然对上脸。
她戴着帷帽,墨九看不见她的眼与表情。
墨九戴着“防毒面具”,她也看不清她。
这般对视片刻,墨九取下“防毒面具”往外走,慢慢走近方姬然,从她身侧错过时,她轻声道:“外面等吧,你身体原就不好,不要这般干站着。”
顿了顿,她补充:“左执事会没事的。”
方姬然没有动弹,声音很哑,“小九,师兄喜欢你。”
这话像烙铁似的,烫在了墨九的耳窝里。
若旁人说这话不可笑,可方姬然说就可笑了。
一个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方姬然才来关心她、保护她的男人,一个为了方姬然的利益,可以动手杀他的男人,方姬然居然说他喜欢她……
这一瞬间,墨九有点同情墨妄了。
看来一心一意喜欢着萧大郎的方姬然,根本就从来没有明白过墨妄对她的感情。而墨妄一直默默守护,做了这么久的备胎,也真是怪可怜的。
“小九,你对师兄是什么感情?”方姬然又走上来,似乎对墨妄孤身一人闯墓道的行为,有些后怕,连声音都不如一贯的冷静,“若你与萧六郎无缘,可否给师兄一个机会?我今生是注定要负他了,不想他一再遗憾。”
……还有这样的托付?
墨九拧眉看着方姬然,不冷不热地道:“姐姐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便想便宜了自家妹妹,原是一番好心。可不好意思,我从来不要别人丢弃的东西。”
退出墓道,阳光便金灿灿的洒下来。
墨九微微眯眼看天,把“防毒面具”递给玫儿。
“等着吧,左执事进去了。”
艮山门前的空地上,摆了不少桌椅,当然,主要是为“观墓团”的王公大臣们准备的。墨家也备了桌椅,墨九不看任何人,也不管方姬然几时从墓道出来的,径直坐上去躺下,便开始休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约摸盏茶的工夫,墨妄才从墓道出来,他衣衫有些湿润,神色却还平静。取下“防毒面具”,他揉了揉头发,向墨九道:“第一重墓道进入甬道,长约五十丈,宽可供二人并行。甬道尽处,是一个半坡峭壁,只有一座吊桥通往对岸。吊桥一眼看不到尽头,桥下是浓黑的水,深不见底。我没敢独闯,先行出来禀报。”
墨九点点头,目光微眯:“依左执事估计,墓室在何处?”
身为墨家左执事,墨妄的造诣自然高于众多的墨家弟子。可墨九为人素来自负,很少这般询问别人的意见,尤其是近来……她似乎总在尽力回避他。墨妄与她对视片刻,垂目道:“依我看,吊桥对面,是第二道墓门。中间便是墓室了。不过,要进入第二道墓门,想来会有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