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坑深082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4)
故事的背后还有故事,而且是一个久远而复杂的故事。
墨九静静听着,不啃果子了,只看向戴着帷帽静静而立的方姬然。
……她真是这个身子的姐姐?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五味皆有,复杂莫辨。
墨妄迎上至化帝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这件事,连姬然师妹自己其实也一直都不知情,若非这一次她‘死而复生’,再回方家,恐怕这个秘密将永远石沉大海了。”
至化帝对这些故事本身不感兴趣。
他皱了皱眉头,扫了一眼萧乾,又对墨妄道:“可这与墨家钜子一事,又有何关系?你们凭甚么认定方姬然才是墨家钜子,而墨九却不是。”
这也是墨九与其他人共同的疑问。
事到如今,墨九已经不知道墨妄说的话里,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了。
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中,墨妄淡定地看着王婆子,沉声问:“王婆婆再想一想,织娘未婚生女那一日,是什么时辰?”
王婆子想了想摇头,“老婆子记得有这件事,可二十多年了,具体时辰却已想不起。”
墨妄点点头,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白布条子,抖了抖,递到王婆子面前,看她懵懂的样子,晓得她不认识字,又把白布上用鲜血写成的生辰八字复述了一遍,然后将白布展示在众人面前:“这是当初织娘的母亲当年将方姬然送到方家的时候,放在她襁褓里的生辰八字。”
说罢,她问王婆子,“王婆婆记起来了吗,可是这个时日?”
王婆婆愣愣看着那一张旧得泛黄的白布条子,点点头,“好像真是那个时辰。”喃喃着,她突然加大了声音,“对对对,老婆子想起来了,那一日是正月十五,我家里饺子刚下锅,织娘家就来敲门了……”
墨妄收回白布条子,望向至化帝,镇定道:“陛下请看,方姬然的生辰八字,也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也就是说,墨氏织娘生了两个女儿,都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四柱纯阴之命。当然,实际上,四柱纯阴之人,虽然很罕见,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符合这个命理的人,除了她们两个,其实还有许多。”
若单凭一个四柱纯阴的八字,确实太草率。
众人纷纷点头,至化帝饶有兴趣地问,“那如何分辨?她们是同一个娘生的,都是四柱纯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墨妄身上,墨妄却不慌不忙地道:“墨家老钜子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老人家对新钜子的确认,除了八字与方位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看向孔阴阳,微微一笑,“孔老先生既然知晓墨家钜子的八字命理,想必也一样知道老钜子临终前布局的神龙山祭天台,以及新任钜子必须完成的任务——开启神农山祭天台第一层。”
“这个祭天台的第一层,到底是靠什么开启的?”墨九很好奇,多问了一句。
这个事儿上次她已经听墨妄说过,只有墨家命定的钜子才能开启神农山的祭天台第一层。而祭天台总共有九层,剩下的八层,就需要用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墓中的仕女玉雕做钥匙方能打开,然后可以拿到千字引。但她那时会未详问,新任钜子到底如何可以开启第一层。
第374章 坑深082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5)
墨妄迎上她的视线。
这也是入暖阁来,他第一次看她。
墨九觉得这货的眼底,有一种类似于愧疚的光芒。
是因为她其实不是矩子,而他曾经说过她是钜子,所以他感觉内疚了?
墨九挑了挑眉梢,以一种不太在意的目光扫他。
墨妄接收到她的视线,噎了一下,缓缓道:“是手印。”
“手印?”后世指纹可以开锁,没有想到墨家的机关术已经这么发达了,这个时候居然就可以用手印做机关?墨九想了想,觉得从理论上来说,确实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莫名的,她抬起自己的掌心,看了一眼。
墨妄以为她不懂,随意朝众人拱了拱手,又解释道:“开启祭天台第一层的钥匙,就是一个手印。只有新任钜子的手放上去,与之重合,方能打开祭天台。我从楚州带着师妹返回了方家,知晓了方家与织娘的这一段渊源,又看见了这张白布条子上的生辰八字,疑惑之余,带了师妹去了一趟神龙山。经过确定,姬然可以打开祭天台第一层。如此,足可以证明,我师妹方姬然,确实是墨家的新任钜子。”
这一语足可定乾坤了。
凭手印打开祭天台第一层,这个说服力其实比什么命格还重要。
暖阁里静静的,每个人情绪不同,想法也不同。
至化帝找到了墨家钜子,且已打开祭天台第一层,剩下的八层就有希望了,那么千字引还会远吗?墨家武器图谱还会远吗?至化帝称霸天下的宏图伟业还会远吗?他一张老脸上,闪着一种诡异的红光,当即高声道:“来人,还不给墨家钜子看座。”
方姬然先前一直是站在墨妄身边的。
这会儿老皇帝发了话,马上有小太监殷勤服侍。
几乎突然的,墨九坐在那里,感受到的目光就不同了。
之前皇帝待见她,任由她装疯卖傻收拾谢忱,归根结义,是因为她是墨家钜子,有机会得到千字引。如今她不是墨家钜子了,她也就失去了这个倚仗,还坐在那里好吃好喝的呆着,感觉上便有些违合了。她默然地看向萧乾,想看他有什么反应,可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直淡淡的。
方姬然的椅子,安置在了墨九的身边。
墨九按捺着怦怦的心跳,低着头看向自己的桌案。
上面的果盘里还有很多果子,有一杯茶水早已凉透。
她慢吞吞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却觉得手臂有些僵硬。
脚背已经不那么痛了,为何四肢与感官却怪异的麻木了?
她继续大眼珠子盯着果盘,努力把思维停在那个饱满多汁的果子上,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从她的侧面传来的那一束目光。
……来自方姬然的目光。
她在看她,有审视,或者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
墨九下意识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等镇定下来,才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隔了一层帷帽,她看不清方姬然的脸,却知道她可以看清她……这感觉很不爽。就像她是穿着衣服赤裸裸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她全副武装的逼视着自己,这根本就不是一种公平的对视。
方姬然慢吞吞开口,“小九。”
这一声落入耳朵,墨九错愕不已。不若她窈窕婉约的身段那般诱人,方姬然的声音又哑又沉,像缺了水似的有些干涩,半点也没有年轻女子应有的轻灵温婉……几乎下意识的,墨九就想到了盱眙的织娘,第一次见到她娘的时候,墨九听见她的声音,也这般违合。
第375章 坑深083米失落(1)
这样相对的刹那,墨九是尴尬的。
这尴尬不仅来自于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姐姐,还来自于原本认定的钜子身份似乎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从方姬然的出现开始,这里的每一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笑话的,奚落的,尤其把她当傻子的……虽然她反正傻习惯了,可以装着看不懂。但方姬然直接唤了她,她又当如何?
按理墨九当叫她一声“姐姐”。
可她唤不出来。虽然都说方姬然与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可于她而言,她依旧只是一个陌生人。
于是她皱眉,装傻到底:“我不识得你。”
方姬然怔了怔,对她笑,“小九,我是你姐姐。”
墨九摇摇头,“我没有姐姐。”
也许是墨妄与方姬然谈过墨九的情况,她知晓墨九脑子有过问题,定定看着她满是红斑却懵懂的面孔,只得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墨九闲闲把玩着茶盏,继续旁观。
至化帝给墨家新钜子看了座,便是认定了方姬然的身份,可这暖阁里不仅有萧乾的人,还有谢忱的党羽。虽然谢忱被墨九气得提前离席,去太医院报道了,可他的党羽又怎能容忍萧乾轻易过关?这一天是他们等了许久的,他们与谢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萧乾得势,跑不了谢忱,也跑不了他们。
席上两名文官模样的家伙互望一眼,那留着山羊须又喜多嘴的大理寺卿吴承弼便开了口,“左执事,容我多问一句,既然你的师父,也就是这位墨家新钜子的养父是前任执事,就应当知晓钜子命格,可新钜子都被人送入家里了,他却不闻不问二十多年?”
墨妄微微欠身,朝他一笑,“实不相瞒,家师卸任已久,确实不知钜子命格。而我虽然知晓,可事涉墨家机密,家师已卸任,我便没有告诉他的道理。”
这个回答很巧妙。
说到底是墨家内部的事,谁也不知真假,王承弼抓不到墨妄的小辫子,又换了一个问题。
“那容我再冒昧问一句,你说家人都以为这位新钜子已故去,这关键时候,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左执事可不要以为随便找一个人出来,编一个故事,就可以让人相信……错认钜子事小,把真正的钜子埋没了,事就大了。”
他话里话外全是暗示,还若有若无地瞄了墨九一眼,意指萧乾与墨妄等人串通好弄一个假钜子出来糊涂皇帝,想以假乱真。
人的情绪与思维容易被人带动。
有一个人提出质疑,皇帝也会质疑。
墨妄看至化帝眉头略微一皱,心里就明白了……自古帝王总多疑,若不说清楚此事,估计皇帝那关不好过。
他与萧乾交换了一个眼神,缓了一口气,笑道:“此事原本是师妹的私事,我做师兄的不便多嘴,但王大人心里有疑,我若不辩,就徒留话柄了……”
顿一下,他又看一眼方姬然,“师妹你看?”
方姬然声音哑哑的,似乎有气无力,但每一个字都很淡定:“事无不可对人言,师兄但讲无妨。”
“好。”墨妄看向众人,斟酌一下,把事情说得极为简略,“师妹当年曾与一男子相恋,后生变故,她心灰意冷,几欲轻生,幸得萧使君相救,方才得以活命。这三年来,她一直隐居世外,不曾与家人联系,若非师妹的弟弟姬辰在萧府闹事,我与方家人都不知师妹尚在人事。”
第376章 坑深083米失落(2)
说到这里,似乎接下来的话是专程为了向墨九解惑,墨妄把目光望向了墨九,语气沉重了几分。
“那一日,我在萧府接到姬辰,为解去这小子对萧府的误会,萧使君让人领我们去见到了尚在人事的师妹。姐弟二人相见,抱头痛哭一场,说起三年来的事,师妹得知家中二老为她之事,身体染恙,三年未愈,已不久于人世,这才随了我们再回方家。我师父和师娘见到‘死而复生’的女儿,生恐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才把成年往事说与师妹,又拿出藏在家中这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白布条。尔后我才得以知晓个中隐密……”
他隐去了方姬然与萧长嗣的那一段故事,可墨九大抵还是听明白了。这方姬然与萧大郎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导致她痛不欲生,然后轻生时被萧六郎所救,一直隐世而居……她这一隐世,导致萧大郎也隐病而居,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萧六郎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到底什么事让方姬然痛不欲生?
她有疑惑,那王大人疑惑更深。
他哼一声,望向听自己故事也静默不语的方姬然,冷言冷语道:“方钜子既然与墨氏九儿是亲姐妹,左执事又说你两个长得极像,为何不肯取下帷帽?只一看,不就都明白了吗?”
这做官的人,说话就是会抓重点。
其实墨妄与萧乾的话是不是在说谎,只要让方姬然取下帷帽看上一眼,就可以一清二楚了。她始终不肯揭开帷帽,给人的错觉就是在欲盖弥彰。
墨九微微眯起了双眼。
其实她与他们一样,都好奇方姬然的长相是不是真的与她一样。虽然墨九这会红着一张全,可五官还是很清楚的,但凡真的一模一样,绝对不会认不出来。
然而,墨妄望了方姬然一眼,却拒绝了:“王大人,女子闺颜,怕是不便示人……”
“师兄!”方姬然突地出了声,幽幽一叹,“既然王大人想看,便给她看吧。”
这一番,不取帷帽恐怕过不了关。
可墨妄仍旧不愿,眉头深皱,“师妹不可!”
“这帷帽碍事,我也不喜。”方姬然慢吞吞抬手,掌住了帷帽的帽檐。墨妄还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声音未落,那一顶遮住脸的帷帽就被她揭了下来。
只一瞬,整个暖阁的人都惊住了。
他们看见了一张与方姬然的身段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脸孔。
那张脸上,缺水的肌肤布满了细纹。干燥、发黄、还有暗斑,五官依稀可辨当年丽色棱角,可这样的肌肤年纪,哪里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便是四十岁的妇人也比她容色姣好。
“我与我妹妹,像吗?”方姬然淡淡微笑。
这张脸从初起变化时她不敢面对,到如今可以在大殿之上,任上无数人用一种见鬼似的目光打量,她居然也可以很平静地应对了。
若当初不执着于容颜,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静静环视着众人,众人也在看她。
可暖阁里安静得出奇,无人回答。
没有人会想到方姬然那样窈窕玲珑的身段,会有一张这样惊悚的面孔。但墨九只微微一诧,心已凉了半截。
第377章 坑深083米失落(3)
她想起了出嫁前在盱眙见过的娘亲,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比方姬然还要老得不成人样。还有她娘亲曾经说过的话——她们家族的病症,不足二十五岁便会早衰,容貌尽毁,无药可治。
脊背生寒,她觉得浑身冰冷。
下意识的,她捂住自己的脸,看着方姬然。
方姬然也在看她,一双再无半分美感的眼睛里,冰凉无波,“害怕吗?听说我们的亲娘……比我更甚?”
墨九眉梢微动,没有出声。
殿内有人在抽气:“这脸怎成了这般?”
“我们家族女子皆是如此,无人可逃。”说这句话的时候,方姬然依旧看着墨九,但语气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当年我便是因为容颜毁去,方才生无可恋……幸遇萧使君,这三年来,存了一丝治愈的希望,我苟且偷生,却再不敢现于人前,只得请求萧使君为我守着这个秘密。不过经此一遭,我也算想通了。一副臭皮囊而已,红颜到头,也只是枯骨一堆。”
有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了。
先前萧乾告诉至化帝,织娘要把墨九嫁入萧家时也曾请求他——治疗她们的家族怪病。如此一来,倒是应验了这事。
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变成这般确实让人叹息。虽然方姬然这张脸已不大看向出来与墨九有何相似之处,但由此足以证明,她确实是织娘的女儿,是墨九的亲姐姐无疑。
众人唏嘘一番,剩下的事,已成定局。
至化帝唏嘘一声,好言安慰几句,便谈及千字引乃国之利器。家天下,天下家,墨家既然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就应与朝廷配合,共同找到武器图谱,扬南荣国威。
皇帝这般说,墨妄嘴里只能应是。
天色已晚,看墨妄都允了,至化帝心满意足,便准备散场了。可这时,墨妄却突地笑道:“第一次入皇城见君,草民还给陛下带来了一个礼物。”
至化帝“哦”一声,满脸微笑,“什么礼物?”
墨妄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小郡主。”
他一句出口,事情就又没完了。
连续两天两夜,无数禁军寻而不得的小郡主宋妍,都以为早已溺死在浮泥之中,怎会突然成了墨妄要献给皇帝的礼物?
至化帝惊得眉梢一跳,“小郡主人呢?”
墨妄拱手道:“初时草民救到小郡主,并不知她的身份,这才耽搁了禀告的时辰。就在草民入宫之前,刚接到弟子通报,说小郡主醒过来了。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草民已派人将小郡主送往诚王府,想必这会儿诚王已接到小郡主的人,很快会入宫向陛下禀报的。”
至化帝大喜,“左执事果然是朕的福星,不仅给朕带来了钜子的消息,还救了朕的小郡主……”
若宋妍出事,他那个皇弟那里,处理起来恐怕会有些头痛。只要宋妍人还活着,一切都好说。至化帝这般想着,可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只顾着欢喜,却忘了问墨妄怎样救得的宋妍。
他顿了顿,疑惑道:“小郡主失踪在荆棘园,左执事如何会在宫外救得了她?”
墨妄的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墨九,微笑道:“草民有一个子弟,有钓夜鱼的习惯,那一日他在靠近皇城的雅池中夜钓,碰巧见着了昏迷的小郡主……先前草民也奇怪,但在枢密使府上听了荆棘园的事,便豁然开朗了。那雅池靠近荆棘园,想是谢丞相用以试探墨九的机关,她没有掉进去,却让小郡主误入了。也幸亏如何,小郡主侥幸得活一命。”
第378章 坑深083米失落(4)
这事儿说来有些不可思议。
可荆棘园里谢忱的试探和碧水亭中有机关已是认定的实事,墨妄的说辞虽然荒唐,却没有半点破绽。或者说,到了这时,对至化帝来说,其他事情已不那么重要了,大事化小最好。
哈哈大笑一声,他神色愉悦地道:“找到墨家钜子,乃大功一,救得小郡主,乃大功二。左执事为朕解决了两个难题,立了两个大功,要什么赏赐?”
皇帝高高在上习惯了,找钜子分明是墨家自己的事儿,也成了为他为南荣江山社稷给找的,且动不动就是赏赐,这让墨九很不舒服。可更不舒服的是,她自己成了那份“赏赐”。
墨妄连称不敢,可至化帝一坚持,他便道:“据禀报的人说,小郡主醒来,大骂吴嬷嬷害她性命,要宰了她……如此足以证明小郡主受难与墨九无关,希望陛下能放她离开。”
宋妍的事与墨九无关,墨家钜子也已找到,至化帝自然没有留下墨九的必要。这样的顺水人情,他求之不得,自是欣然应允。
事情结束了。
这一夜的风波与危机,也告一段落。
萧乾找到墨家钜子有功,至化帝自然不会再追究他什么“谋逆”之罪,倒是被墨九气晕过去的谢忱,涉嫌与孔阴阳合谋攻讦萧乾,公报私仇,误国误民。而且有了墨妄的话,那足以证明孔阴阳早已知晓墨家钜子的命格,如此一来,他与谢忱既然知晓墨九是钜子,却没有禀报朝廷,反用这件事来谋划萧乾,其居心就叵测了。
风雨稍歇,可乌云并没有散去。
但不论皇帝要不要找谢忱算账,也得等次日天明了。
众人纷纷向皇帝请辞,从暖阁鱼贯而出。
金瑞殿外,夜已深,风儿入袖凉透骨髓。
朦胧的灯火下,大臣们各自作揖道别,离宫自去。墨九一个人瘸着脚站在门口灯火下方,看墨灵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围着方姬然问东问西,小脸儿上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兴奋与喜悦,却怎么也愉快不起来。
灵儿似乎忘了她的脚还痛着。
从暖阁出来,她就跟着方姬然不肯离开。
这个几个时辰前还对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小姑娘,突然之间,就不再把她当成最亲近的姐姐了……
这样的场合,墨九心里有一些小小的失意……或者说叫着失落。
曾几何时,在她不想做墨家钜子的时候,人人都非得说她是钜子,几次三番试探她,猜测她。可当她准备好了要做墨家钜子并且大干一场的时候,老天却和她开了个玩笑——她并不是墨家钜子。
这个叫方姬然的女人,是她的姐姐,亲的。
这个叫方姬然的女人,她是墨家钜子……真的。
抿了抿唇,墨九望向黑布似的天空。
她原以为今儿晚上所有的故事都会在预料之中,却不知故事之中还有这样多的秘密。
可在这些人的故事与秘密之中,她墨九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灵儿的然姐姐回来了,最喜欢的人不再是她,甚至她把她的脚痛都忘了,出暖阁也没来扶她。
墨妄也不再是她的师兄了,从暖阁出来,就一直与灵儿和方姬然在叙话,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
第379章 坑深083米失落(5)
可她知道,这不怪墨妄。从一开始,墨妄的师妹就是方姬然,墨妄保护她的原因,也是因为方姬然。她那一声声的“师兄”,现在想来,其实都是“山寨货”,墨妄对她那内疚的眼神儿……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山寨货得下架了。
还有她那个名义上的夫婿萧大郎,他最爱的女人也是方姬然。如今方姬然没有死,他又当如何?是不是也该来一封体书,让她下堂?
还有……
还有好多好多……
好像一夜之间,原本以为属于她墨九的东西,全部都变成了方姬然的。
就连萧乾,也已认识方姬然三年。
那么萧乾认识方姬然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容色?可真的与她墨九长得一模一样?
那样一张脸,有着比她发育姣好的身段,能引得萧长嗣欲生欲死,可有打动过清心寡欲的萧六郎?若是没有,难道他这三年来,留下方姬然还为她医治,真是“为了悟,不为医?”
她心里有无疑的疑问。
可黑压压的天空不会回答她任何问题。
薄薄的一层夜雾中,不时有笑声传入耳朵,但似乎所有人都把她遗忘了,他们都围着这个叫方姬然的女人……她的姐姐在转。
“上辇!”
一道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维。
她回过头,看见了萧乾的脸。
明明灭灭的灯火中,这张脸依旧风华绝代,却一样清凉疏离。墨九站在灯笼的光晕中看着他,说不出应当感激他还记得她伤了脚,还是应该怨怼他把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剥夺了——而且,夺得无声无息,不给她半点心理准备和喘息的机会。
她没有上肩辇,望着他问:“这都是真的吗?”
到了这会儿,她其实还有存疑。
方姬然试过神农山的祭天台手印,可她并没有试过……她们两个都是四柱纯阴之命,若她的手印也可以打开祭天台,又怎么说?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也可以试一试?
她这种小小的委屈在萧六郎面前,几乎没有掩饰就流露了出来。潜意识里,萧六郎身上有云雨蛊,与她是生命共同体,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也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但萧乾却说:“是真的。”
墨九有些失望……
她以为萧六郎应该与旁人不一样的。可他终究还是忽略了她的感受,他并没有看出来她的失落,即便有云雨蛊,他也看不出来。
墨九昂着下巴,冲他伸手,“扶我一把。”
这时,墨妄过来,她的身侧是方姬然。
灵儿依旧不晓事的笑着跟在方姬然的身侧,墨九突然觉得这一幕特别刺眼,她硬着头皮,躲开了想扶她的萧乾,不让任何人看出她受了伤又拖过脚链的脚背痛得钻石,径直走向肩辇,坐了上去。
一行人出了皇城。
城门口各自上马,墨妄与灵儿依旧在方姬然的身边,三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墨九看过去好几次,也没有人过来。
她心里正闷闷的,萧乾把马骑到了肩辇的边上,不温不火的道:“他们会带你去一个叫怡园居的地方,你娘在那里等你。”
稍顿一下,看墨九不语,他又补充,“嫂嫂在那里多住几天吧,与娘家人好好叙叙旧。”
墨九侧过眸子,在微弱的火光中看他。
原来他把她娘从盱眙接来了。
听他的意思,已经安置好了。
虽然这省了她的事,可莫名的,她有一种被人玩耍于股掌之中的恼怒。还有他说多住几天是什么鬼?是让她从此不要回萧家了吗?
墨九斜斜躺在肩辇上,“萧六郎。”
萧乾目光淡然望她,“嗯?”
墨九唇角一弯,“昨儿在皇城司狱里,我说请你帮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如今见你对我这么好,我收回这句话。”
萧乾:“……”
墨九扬了扬眉,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你对我做的事,问候九代足矣!”
马蹄声远去了。
在安静的夜里,尤其刺耳尖锐。
墨九看着萧乾策马而去的背影,坐在肩辇上一动不动,直到他与几个侍卫的身影都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她才淡淡望向两个抬肩辇的侍卫。
“停!放我下来。”
两名侍卫吓了一跳,“大少夫人!你要去哪里?萧使君吩咐,必须把您送到怡然居去……”
墨九不耐烦了,“再啰嗦一句试试?”
这货的脾气出了名的古怪,两名侍卫没有法子,只得先把肩辇放到地上。可他们却没有想到墨九会利索地走到牵马的墨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夺了他的马缰绳,就翻身上马,“驾”一声拍向马背,扬长而去。
“墨九!”墨妄在后面喊。
墨九头也不回,向着与萧乾的反方向飞奔,等走了老远,才有一句话从夜风中飘过来。
“借马一用。”
第380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1)
墨九骑上马儿就跑,只选择了与萧乾的反方向。其实她便没有目的地。以前听说“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地”这话时,她只觉矫情,可切身感受,却又有一番滋味儿。
她抢的是墨妄那匹马,应当是一行人里面最好的一匹,一开始还有人边追边喊,但很快就在她没有规律的东窜西窜中甩丢了……墨九这个人脾气其实不倔,大多时候很好说话,可一旦倔起来,莫说九头牛,就是九只老虎都拉不回来。
没有发现追兵,她放慢了马步。
她并不是一个莽撞之人。
入宫不过两三天,就经历了这样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理顺思绪,并看清未来的路。
孔阴阳是谢忱的人无疑,那巽墓里的机关改制,以及荆棘园的机关从现在的情况分析,大抵可以确认是孔阴阳做的了。可她仍有一事不明:在暖阁里,她从头到尾没有听见皇帝和谢忱,包括孔阴阳提起开启祭天台的钥匙——仕女玉雕。
这就奇怪了,是他们知道千字引,却不知仕女玉雕?还是他们不愿意提及这个敏感的问题?
墨九隐隐觉得不对,但目前来看,又没有发现有什么破绽。至少,有一个仕女玉雕在她手上,整个过程居然无人询问,也无人向她追讨,让她交还给墨家矩子,或者上交朝廷。
又或者,皇帝还不知道这件事?毕竟当初坎墓冰室的事,只有她和萧六郎知情,后来她也只告诉过墨妄。
她一边乱七八糟的想着,一边漫无目的策马走着。入冬了,天亮得晚,也不知走了多久,天际还是黑压压一片,压抑、低沉。
等她从混乱的思维中回神,发现马儿正停在城郊,一个熟悉的三岔路口。
路边,两排枫树凋零的叶,在暗夜中风舞。菊花台她只去过一次,是辜二带她去的,原本印象不深。可当初曾打马走到里,她记得从枫树中间穿过去,便是菊花台了。
菊花台外,很安静。
门口两盏风灯,光晕很浅,照得不太远,宅子里头似乎也有零星的几丝灯火,悠悠的光线,让这一片土地有额外的暖意。
她看着那风灯,摸了摸肚皮,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儿,不由吸了吸鼻子。她并不曾特意来找东寂,可这样的凑巧,也许因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想吃。
她不舒服的时候,就想吃。
可虽然她想吃,却迈不开脚。
落魄时找朋友讨一口酒喝,本是没有什么的,但经了金瑞殿暖阁的事后,她突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东寂对她的好,是不是也因为千字引?毕竟东寂的身份,至今还是一个不太确实的“谜”。
人都讨厌被人利用。
可一个人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而且突然被人抛弃,成了一个十足的闲人,一个真正的活寡妇——她发现比没有利用价值更惨。
默默立了一会,她调转了马头。
这会儿上去敲门,怎么说?……一副丧家之犬的样子找上门来要吃的,也没有面子了。
“嗖!”
风灯的火光中,有一团黑乎乎的阴影从她的身后飞了过来,冲到她的马儿前面,又往前飞出一段距离,然后栽落在地上。
第381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2)
暗器?
她一惊,下意识回头。
院门侧面的竹林芭蕉的暗影有一个人,慢慢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看他的样子,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只面部表情有些诡异,丑陋得不像一个正常人,这大晚上的看了,惊悚效果太强烈,视觉冲击力也很大,墨九瞪大眼睛:“何人在这儿装神弄鬼?”
那人似轻笑一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轻轻吟完两句诗,见墨九不言不语,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他又上前两步,微笑问:“都走到家门口了,为何不入?这样岂非浪费我一番苦心备下的美食?”
墨九紧紧抿着嘴巴,看清了他脸上原来戴了一副类似钟馗的面具,不答,反问:“一个人为什么要有两张脸?”
东寂一怔,缓缓取下那张做工精致的钟馗面具,轻笑道:“今日为何这般不经玩笑?这是面具,原只为逗你一乐,你既不喜,不要也置。”
墨九坐在马上,斜着眼看他将面具丢弃,唇角弯出一个笑容来,“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东寂眉头拧一下,轻笑的声音不变,“那你问的什么?”
墨九定定看他,“你早知我会来?”
东寂看着马上的她,笑得愉悦:“我不知。但约好要以食会友,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你来,我就在。
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
在这样一个感觉自己似乎被全世界遗弃了的夜晚,东寂恰到好处的话,给墨九的不仅仅是朋友的安慰、包容,还有一种难得的温暖。以至于她空掉的那心,突地被填平了。
至少还有人在等她,诚心的等她。
她似乎很严肃的考虑一下,拍了拍瘸着的腿道:“你就不怕引狼入室?我若进去了,可不仅仅要讨吃的,还得收了这房子哦?”
东寂也很认真:“说了送你,自然就是你的。”
“好吧。”墨九摇头笑笑,眼梢弯弯,“东寂是个心善的大好人呐,肯收留如此落魄的我,我又怎能不承你之情?走!”
菊花台的大门一开,便有一个叫鸳鸯的小丫头过来扶着墨九,伺候她走前走后,样子恭敬又温驯,也许做丫头的都是如此,可墨九突然间又受到了星级待遇,心里却有些唏嘘。
她回头冲东寂一笑,“谢了。”
东寂回笑,“不必。”
墨九呵呵一声,“我想谢的是下一句。”
东寂疑惑,“下一句?”
墨九严肃地停下脚,“你不是请我来吃喝的?”
没想到,东寂却指了指天,然后偏过头来,严肃看她:“这个时辰了,你熬一夜太累,不宜饮食,得睡醒才吃。”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不若平常的温和,很有些锐利,以至于墨九觉得心里那点“小”都被他看穿了似的,想要挖一个地缝钻进去……她已经不是墨家钜子了,她被所有人抛弃了。
东寂这个人似乎很善于观察和照顾别人的情绪,看她脸色不太好看,随即笑着补充:“四更天了,你一夜未眠的样子,又憔悴,又狼狈,实在不宜吃那样精美的饮食。要知道,天下美食皆有灵气,当珍之重之,品尝食物亦是天赐之乐,得有一个好的心境,莫不然,岂非亵渎?”
第382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3)
对美食这一番理论,墨九头一次听见,却不觉得违合。对一个吃货来说,她也尊重食物,甚至也隐隐有过类似感觉,只不过没有像东寂这样精湛准确的总结出来理念。
如此一想,她释然了。
打个哈欠,她笑,“你不提醒我都忘了,确实又困又累。好,依你,醒来再吃。”
东寂让鸳鸯和另外两个小丫头扶她下去,临行又若有似无看了一眼她的脚,“你需要大夫吗?”
墨九摇头,“最好的大夫看过了。”
东寂目光微微一沉,“大夫怎么说?”
墨九抿嘴,“死不了。”
这样调皮的回答,让东寂忍住不禁,“你呀!”话未落,却听墨九转身前又喃喃了一句,“所以我问候了大夫家里的九代祖宗。”
这一夜在菊花台,墨九睡得很香。当然,任何一个在牢狱里睡了两天硬板床出来的人,沐浴更衣洗得香喷喷之后又睡在一张香软的绣床之上,也会舒服得不想起来。
迷迷糊糊间,听见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时,墨九捂着眼睛,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下意识便唤,“蓝姑姑,玫儿!”
“小姐,你醒了?”
一个粉嫩嫩的小丫头打了帘子进来,笑吟吟的看着她。在她后面,还有两个与她着装一样的小丫头,一个拿面盆,一个拿胰子巾子,走姿如风摆柳,款款娇美,让墨九刹那有一种再一次穿越了时空的即视感。
可很快她就回了神。
没有再穿越,她在菊花台。
她伸了伸吃痛的脚,感觉似乎又肿痛了一些,突然有些后悔没先在萧六郎那里拿一些药。
念及此,她无语呻吟,“来吧,多谢几位姐姐了。”
“奴婢不敢当。”两个小丫头伺候着她洗漱,小心又温柔,每一个动作都恰如其分,不多不少,让她突然有了一种皇朝公主的待遇。
蓝姑姑与玫儿也细心伺候她,也很贴心小意。可和面前这几位美人比起来,蓝姑姑和玫儿伺候人的本事直接被甩出十条街,根本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区别。
她懒洋洋看着一双小手为她系丝绦,不经意扫到了那双小手的袖口,目光一怔。
小丫头的袖口里塞了一个小包,小包上面的刺绣很熟悉。
她心跳慢了一拍,“东寂呢?”
对墨九的称呼,小丫头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恭顺道:“今晨姑娘睡下后,宅子里就来了客人。公子陪客人坐到天亮时分,待客人走后,这会刚去沐浴,可能要歇息去了。”
看墨九静静不语,那小丫头不晓得她的心思,紧张地掏出袖子里用绢子包好的瓷瓶,笑道:“不过,公子叮嘱过奴婢,早膳已备好,小姐想吃什么都可以。还有这些药,公子吩咐奴婢,一定要替小姐敷上。”
“哦”一声,墨九对他的客人有点兴趣。都那个点了,有谁还会来造访?更何况,又有哪个造访能留下萧六郎才有的药?
墨九不知道是萧六郎亲自过来的,还是他派薛昉或者哪个侍卫过来的。然而,她问了,小丫头却支支吾吾,也不知是说不清,还是不敢说,只道几个年轻公子,天刚亮就走了。
第383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4)
墨九看着小丫头发怔。
等小丫头被她目光看得脊背都凉了,她突然又把视线转向窗外,“我在想,早膳吃什么好?”
她这个人很想得开,不管发生什么事,先把饭吃饱才是最紧要的。
从睡房中出来,墨九淡淡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眸中不由生出了喜悦。
昨夜她入房沐浴,倒头便睡,根本没有瞧清地方。这会儿才发现她住的这个小院子简直美轮美奂,而且还很幽静。如同置身于林间小房,绕着围墙行走的是一条很窄的小沟,似乎排水用的,但沟中的水清澈见底,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游鱼,红的、黑的、花的,沟水边上的草地有些枯了,但中间种满了常绿的植物,树林中挂着几只鸟笼,鸟儿似乎有点腼腆,啄一下吃食,又抬头看一眼,便在笼子里“扑扑”的飞腾。
这人地方,太宜居了呐!
“小姐,这边走!”
叫鸳鸯的侍女微笑着唤她。
墨九晓得自己看的时间太久了,让这个小丫头着急了,不由回她一笑,扯了扯衣角,“走,吃。”
早膳很丰盛。
可墨九只一吃就晓得,不是东寂做的。若问她为什么晓得,大抵也因为东寂昨晚那席话——虽然精美,却没有灵气,一种置入了厨子本身精力的灵气。
墨九再次见到东寂,是在两个时辰后,她正坐在院子里一边吃点心,一边看她的伤脚,那个叫鸳鸯的小丫头便笑着跑了进来。
“小姐,公子有请。”
雅致的书房里,陈设简单,却精致整洁,东寂坐在书案后面的紫檀木雕花大椅上,有一个管家模样的壮年男子正在向他禀报什么,听见鸳鸯敲门,那人合拢手上的东西,看向东寂。
“公子……”
两个人似乎正在商量什么事,他欲言又止,但东寂只对他点点头,便道:“下去办吧。”
那男子低低应声是,便后退着出来,与墨九擦肩而过时,她不经意扫向他的手,发现那只手粗壮有力,应是练武之人,而他手上握着的东西,也似正式公文一类的纸。
她嘴角抿了抿,什么也不问,只看向书案后安静带笑的东寂,“笑得这么开心,捡钱了?”
东寂一怔,微微笑着,朝她朝手,语气温柔:“我这可不是捡钱,而是要亏钱了。”
等墨九坐在他书案的对面,他方才微笑着把手上的东西移到她面前,又用那一只白皙修长的指,在上面点了点,“你只需在这里画个押就行。”
“啥东西?”墨九边问边把那字条拿起来。只一看,便认出了上面的字:地契。
墨九一怔。
其实她要菊花台的时候,喝了些酒,说得太随意了。虽然有接她娘和沈来福过来居住的小算盘,但多少也存了一些开玩笑的成分。
而且,她没有想过东寂真的会把这样的宅子一分不收的送给她。南荣的房价如何她不知,可按现代的房价来看,东寂送出她这样一幢“大别墅”,那可是她还不起的人情……尤其男人送女人房子,酒醒了,那感觉好像就暧昧了一点。
沉吟一瞬,她笑道:“我考虑了一晚上,突然良心发现了。所谓无功不受禄,我吃你喝你已经够麻烦了,再要这样大的宅子住着,我晚上怕会做噩梦的,要不得。”
第384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5)
东寂并不看地契,只一瞬不瞬地看她,目含笑意:“于我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又岂能与友情相比?我知你心底顾虑,可君子相交,贵在坦坦荡荡。你我相识有缘,何苦避这些疑?”
墨九一默。
这个男人真懂得女人的心思。
老实说,从异世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她能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那就是安全感。
可虽然东寂不缺钱,但还有顾虑。皱了皱眉,她直勾勾看着他,很是严肃,“我没有等价交换的东西。”
东寂笑而不语,只再一次递上来蘸了浓墨的狼毫,执着的伸在她面前。
墨九看着狼毫,看着地契上竖着的几行字,内心很有动心的欲望……她是个俗人,对俗物真没有完全的免疫力。可拿人手短,她不想与东寂之间的关系,因一个菊花台的地契,从此变了意义。
一边唾弃自己圣母心,她一边笑吟吟地契推了过去,“说不签,就不签,我哪晓得中间有没有陷阱?万一我不小心把自己卖了,那个怎办?”
东寂脸上的笑容更大。
他不再勉强,突地喊了一声“明远”,先前从墨九身边走过去的那个壮年男子,又应声进来,垂手立于东寂的书案前方,样子极为恭敬。
“公子吩咐。”
东寂并不多说,只把地契交给他,然后瞄着墨九道:“你看好了,以后这位姑娘就是这府上的新主子。她什么时候来,你们什么时候候着。她有什么需要,你们就一一照做。”
周明远头也没抬,“是。”
东寂摆手,“下去吧。”
关门的声音才把墨九拉回神,她蹙着眉头盯着东寂,“你这样……让我很难做人呐?朋友!”
东寂慢慢端起面前青花的茶盏,吹拂着茶水,慢悠悠吃了一口,笑容便从他唇间溢了出来。
这样的情绪,很容易看得明白,若他的表情都出自本意,他非常喜欢与墨九在一处。至少他与那个叫明远的人说话时,与他吃完茶再抬头看墨九时的温和,完全一个天,一个地的区别。
任何姑娘被这样好看这样高贵这样风雅这样温柔的男人用这样的眼神儿看上一眼,都很容易心动。
墨九也恍神一下。
可下一瞬,她就想到了击西的话……不对,萧六郎让击西转告她的话:“中了醉红颜,不得与男子亲近,否则此毒经久难愈。”
经久难愈……
那声音魔咒一样,让墨九下意识搓了搓脸,感觉双颊有些发红发烫,不由暗暗诅咒萧六郎不得好死……不,诅咒他云雨蛊解去之后,再不得好死。
这般墨迹着东想西想,东寂眼中的她,就显得有些古怪了。眼神游离,不在状态,似乎她的人与魂根本就不在一处。
“你在想什么?”他问。
墨九看着他端正书案后的样子,突地挑了挑眉梢:“我在想,既然我是这座菊花台的主人,那你可以走了吧?”
冷不丁变脸的一句话,出乎东寂的意外。他握着茶盏的指节从上往下滑了一滑,方才看着墨九严肃的脸,笑了起来,“主人这样霸道,就不肯留客人吃个便饭再走?”
第385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6)
墨九说:“主人不会做饭,留不得客。”
东寂考虑一下,看着她神色复杂的样子,像是有什么顾虑,也没有仔细询问,只微笑道:“客人可以自己煮,味道还不错。”
墨九眼睛登时亮了,“煮什么?”
东寂回她微笑,“卖个关子!保证好吃。”
好吃,好吃……墨九再一次拍拍脸,就豁出去了。反正萧乾只说不能与男子亲近,她只要不与东寂有身体上的接触,不就可以了吗?
说服了自己,她又高兴了,“那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去啊,这都几时了,肚子都快饿了。”
刚刚吃了过来,又在找吃?东寂一愣,失声笑着,眉挑了起来,“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墨九瞥回去,“什么条件?”
东寂笑道:“你来帮我。”
为了吃,墨九很少有节操。而且她不仅喜欢吃,其实也喜欢看人家做吃的过程,看精致的食物,从普通的菜变成可以果腹的、精美的食物,是一个很享受很愉快的经历。
她由鸳鸯扶着跟在东寂的身后,慢吞吞去了灶房。
这灶房非常大,一应食材应有尽有,让墨九叹为观止,不由啧啧有声。
原本候在那里的几个厨娘和小厮见到东寂领了墨九过来,头也不敢抬,纷纷行礼。
“公子好,小姐好。”
东寂摆手,他们二话不说就离开了。
墨九看着食材,等人都走没了,才高兴地回头看东寂,“我先说啊,我可不会做太复杂的东西,脚也有些不方便,能帮你的地方也有限。”
东寂指了指灶膛,“你帮我烧火。”
“啊!”墨九睁大眼,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系上围罩,又高高挽起了袖口,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又觉得坐着烧火确实够简单了,也没再争辩,便走到了灶膛面前。
“东寂,你怎么会做吃的?”
她探头看向案前的东寂。
“因为我好吃。”
东寂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这个回答妙,妙哉!”火是厨娘都生好的,墨九只需要用火钳夹夹柴火就成。她低下头,拨了拨烧得红彤彤的火中柴薪,下意识又拿火钳往中间掏了掏,留出一片燃烧的空间。
这是给萧乾学的。
所以几乎不需要太刻意,她动作只做了一半,就想到了萧乾。想到了“下流村”,想到萧六郎教她烧火的样子,也想到了萧六郎从巽墓把她拖出来,想到他湿透的衣裳,还有他们二人共同的云雨蛊……
恨恨的,她有些咬牙。
东寂回头,“怎么了?”
墨九将一根柴火往中间捅了捅,“突然没了食欲。”
东寂微微一笑,“都说女子性小,东一阵风,西一阵雨,我还不信。如今在你身上,也算是应验了。”
听到这里,墨九其实很想多嘴的问一句“东寂,你有女人了吗?”,可两个人食友的关系,问这样的话,很容易让他觉得暧昧,她就又咽了回去。
这时,东寂的话锋已然转开,“今天我们吃羊肉锅子。”
“哦。”墨九回答着,继续烧火,语言较之先前少了很多。东寂回头朝她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只专注手上的活计。
第386章 坑深084米你来我就在(7)
墨九边烧火边看他,很快就发现,他说的羊肉锅子与后世的“涮羊肉”有相似之处,或者说便是“涮羊肉”的早期锥形。
慢慢的,她忘了旁事,只剩感叹了。她没想到,东寂的刀功那么好,将羊肉片切和很细、很薄,墨九自恃厨艺不错,在他面前,就凭这一手,她就得甘拜下风了。
她看他切好羊肉,又拿了作料把将羊肉浸泡去膻,等一切做好,他突然有些小孩心性的从案架上拿出一瓶酱料一样的东西,得意道:“这是我自制的蜜酱,蘸羊肉吃最美。”
做菜还自备蘸料,墨九感受这个人真是个合格的厨子……同时,又有一种感觉,他似乎特别为她准备好的。
她盯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望着火膛里的熊熊烈火,脑子转了许久,转不出什么名堂,就懒怠再转了——有大厨专程为她准备吃食,她只顾吃只顾高兴就成,想那么多做甚?
煮羊肉的是一口特制的老铜锅,下面烧着无烟的炭火,把锅子放上去,炭火将锅底一烤,便响起“嗤嗤”的响声,然后蘸料与羊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帮忙带两只碗。”东寂擦擦手,回头喊着,端了盘子出去。
“来了!哈哈,有得吃了。”墨九被灶火烤过的脸蛋儿更红了几分,她兴奋地拿了两只白瓷碗奔过去,坐在桌边,搓了搓手,眼珠子盯着锅子不转,“要是有一壶梨觞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说说,毕竟梨觞难得,上次东寂已经招待过他了,这回肯定不会再有。
不料东寂却笑道:“早就为你备好了。”
墨九舔了舔唇,“又去偷了?”
“不!”东寂回头,等端着一个盛好羊肉的托盘从灶房门口出来,方才笑道:“萧家送我的。”
“哦,远房亲戚嘛。”墨九随口应和,不想破坏两只吃货的良好氛围。
东寂眉头略微一皱,随即又笑,“对,远房亲戚。”
选在灶下吃这样的东西很有意境,墨九很开怀。除了羊肉之外,东寂特地准备了几盘蔬菜,都整理得很干净,雅致、美观……很有食欲。
“有友如此,足矣!”墨九满意的点头,顺便低头一闻,那锅子里的香味儿,让她本能的闭上眼睛,舒服地感受一下,“爽!”
东寂嘴角微扬,递筷子给她。
这一场“以食会友”,完全是东寂在照料墨九吃吃喝喝。他本人吃东西很斯文,应当受过很好的礼仪训练,墨九却很随意,只管吃得舒服,虽然不至于粗鲁,可在动作的美感上,确实与东寂差了很多。
好半晌,等肚子彻底舒服了,她才抬头迎向东寂微笑的眼指了指蘸羊肉的小碟子,“你做的这个酱料真的好吃,回头给我弄点回去。”
东寂眉梢微皱,“这是你家了。”
墨九轻轻一笑,“好说好吃,这虽然是我家了,可我还有些事情得去处理,估计得离开一段时间。不过这里我会常来的,尤其是……”将一块羊肉放入嘴巴,她冲他愉快的眨眨眼,“有厨子在的时候。”
东寂并不勉强,只笑道:“那东寂便静候佳音了。你若来,可提前支会一声。”
这么说来,他也并非天天在这里了?墨九也不多言,只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块烫好的羊肉放入他的碗里,“又嫩又香,你多吃一点,不必管我。”
东寂望了墨九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拿羊肉沾了酱料慢条斯理的吃。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很少交谈,墨九是顾不得,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如此一来,越往下吃,墨九的眉梢越来越飞扬,情绪很高,可东寂的眉头却越来越往下,情绪偏低。
好一会,他突然道:“我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来。”
墨九一听,虽然有些遗憾很难吃吃到这么好的东西,可也兴致勃勃地点头,“好啊,你有事尽管去办好了。你这个厨房我喜欢,回头我得空了,自己来搞点吃的。”
东寂轻笑,“你刚说不会做?”
墨九并不觉得尴尬,回得很严肃,“我不会,是我懒。”
东寂唇角一牵,似犹豫了一瞬,方才盯住她的眼睛道:“那下次再以食会友,由你展露厨艺了。”
墨九抿抿了唇,“那没问题,等下次来,我给你带点松花蛋,那个好吃。”说到这里她想到她包的松花蛋都在萧家,怕是暂时吃不上了,不由一叹,“回头我得再弄一点。”
东寂并不追问她松花蛋是什么,只含笑道了谢,原本想要夹一块羊肉给她,可大抵是发现她的唇角沾上了蘸料,又轻轻放下筷子,将随身携带的白绢子拿出来,伸手要为她擦。
“咚!”一声响,墨九打翻了碗。
她风一块退开,躲避着东寂的触摸,甚至都顾不得痛脚。可动作太快,幅度太大,袖子一不小心就把穿蘸料的碗打翻了,红红的蘸料散乱在桌上,很是狼狈,正如东寂此时尴尬的表情。
第387章 坑深085米别扭(1)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墨九回神,“我穷癌晚期,凡事习惯了自己动手,冷不丁被人伺候,不太适应……”
她赶紧接过白绢子,往嘴巴上用力一擦,见东寂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笑容,又朝他不好意思地一笑。
可笑容未落,她又突地僵住。
萧六郎说,中了红颜醉不得与男子亲近,否则此毒经久难愈,那这个“男子”的范围包不包括他萧六郎自己?她记得,在皇城司狱里,他对她又抱又搂又捏脚的……那岂非故意作孽了?
“怎么了?”东寂观察着她变幻莫测的面部表情,眉头皱了皱,“有什么事吗?”
“无事无事,我换一个蘸料碗。”墨九吐口气,赶紧把桌子收拾干净,又自个儿去兑了一个蘸料,全程不用东寂动手,以示赎罪。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东寂并没有去帮她。他很照顾她的情绪,为了不让她难看,他没有动作,任由她瘸着脚做事,自己只慢慢喝酒。
这样懂女人的男人,任何女人与他在一起都会很舒服,不会不自在……因为他永远会给你充分的自在。
墨九瞄他一眼,感受到了,越发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太过急切,容易让人生出误会与嫌隙。
于是坐下来,她又笑着拍了一个马屁,“东寂这样的居家好男人,真是世间罕见,哪个女人娶到你……哦不,嫁给你都是福分,不说旁的,单凭这么好吃的羊肉锅子与蘸料,就很难想到是你这样的美男子做得出来的嘛……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是美男子做出来的食物,所以味道特别的好。”
“居家好家人”这个说法很现代,但东寂似乎听懂了,加上她话里话外的恭维和刻意的缓和气氛,确实让人愉快。
他眉梢舒展,一双微笑的眼睛里,像含了一抹晶亮的珍珠,轻轻一叹,“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
墨九翻个白眼:“民妇来自乡野,粗薄之人,麻烦公子说人话。”
听她也唤他公子,东寂微微一笑:“好吃就多吃点。”
墨九“哦”一声,表示明白了,接着边将羊肉往嘴里,边探着脑袋瞅了一眼锅子,眉头紧皱,“多吃好像也没有太多了……”
她贪吃遗憾的动作,取悦了东寂。大抵全天下的厨子都希望受到自己食客的夸赞,他不由哈哈一笑,“美食取之,得有度!意犹未尽,才是真好。你不要贪吃,伤了肠胃。”
他是第二个叫她不要贪吃的男人。
第一个是萧乾……可萧乾明显比东寂小气多了。他直接把两颗大核桃丢入了湖水,一个都不给她吃,还警告她。比较起来,东寂确实太好了,至少他等她快饱了才警告嘛。
念及此,感觉到自己的走神,还有东寂似笑非笑的目光,墨九干笑一声,“若无你这样盛情款待的友人,其实我也吃不得这么香呐。所以,这一趟临安,我没有白跑。”说罢她放下筷子,“我得走了,各自珍重。”
放下筷子就要走人,除了这货估计也没人干得出来,可东寂并未生气,温和地看着她,眸底笑意未变,慢慢起身道:“我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