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点点灯光亮起,昏黄了这偌大的一座城。
对于这一时代的有钱人而言,此刻,精彩的夜生活便徐徐的拉开了序幕。
怡红楼门楼前那两根高高的竹竿上挂着的两串大红灯笼也早早的亮了起来,在清风中微微摇曳,仿佛正在招手。
怡红楼二楼的仙音阁,这是属于樊朵儿的专用房间。
窗棂儿半开,红纱漫舞,茶香盈鼻。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
……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
天地共悠悠……”
樊朵儿低吟着面前的两首词,眉梢儿轻扬,数息之后方才抬起头来,“朵儿最近真的走了大运,前些日子得了张公子的清平乐.临江端午一词,今日再得望江南和南歌子两首绝妙佳作,承蒙各位公子抬爱,这是朵儿的福气……只是,不知这两首词是四位大才子中的何人所作?”
樊朵儿内心非常激动,一首好词对于她而言无比重要,她是怡红楼的花魁,她有技惊四座的唱功,但也需要冠绝天下的好词。
这两首词比之张文翰的清平乐.临江端午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望江南,她更为喜欢。她相信这两首词如若唱了出去,自己的身价定将更上一步。
围坐茶台前的便是临江四大才子。
张文翰,柳景行,唐书喻,和余云棋。
柳景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脸上挂起一抹苦笑,“朵儿姑娘,这两首词并非我等四人所作。”
樊朵儿抬首看向柳景行,眼里有些惊诧,问道:“这临江……还有何人能作出这两首词来?”
“你认识。”张文翰摇着折扇站起,走到窗前,窗外便是缓缓流淌的临江水。
“他是傅小官。”张文翰回头,樊朵儿手里的杯子“叮”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摔的粉碎。
“傅小官?”樊朵儿满脸的惊讶,“张公子说笑吧,傅小官作词?呵呵……”
樊朵儿一声冷笑,低头煮茶,“若说傅公子出手大方,朵儿自然是信的,可若说他作词,朵儿难以想象。”
对于傅小官,樊朵儿当然无比熟悉。这家伙可是怡红楼的金主,每每一掷千金只为樊朵儿一笑,更何况这家伙曾经四处扬言,要娶樊朵儿为妻!
说不上多讨厌,当然更谈不上喜欢。
在樊朵儿的心里,自己的未来虽然模糊,但也有一个轮廓,将来为自己赎身,然后嫁给某一个才子为妾,在黄昏时分煮一壶酒,你作词来我弹唱,琴瑟和鸣,这大致便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傅小官……这家伙一晃两月有余没有再来,他当初在临江楼招惹到董书兰的事情樊朵儿自然也知道,只以为在家里静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今儿个却听临江四大才子说这两首词是傅小官所作……这着实有些荒唐。
张文翰摇着折扇走了回来,“朵儿姑娘可别不信,我等也没骗你的必要,这两首词,还真是傅小官所作。我这要去上京了,临江四大才子也不可因为我而少了一个,所以以后的临江四大才子,傅小官便是其中之一。”
“他……这真的是他写的?”樊朵儿抬头再问。
张文翰点了点头,笑道:“朵儿姑娘能否弹唱一二?”
“请四位公子容朵儿静静,翠花,上酒!”
……
夕水巷傅府的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出来。
白玉莲一手轻扬着马鞭,一手拧着一个酒馕,三不五时的喝上一口,那鞭子倒一次都没有落下。
傅小官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红瓶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精美的小盒子,盒子里装的便是那琉璃所做的杯子——傅小官将其命名为水晶杯。
他要去临江书院,去送一瓶酒,求几个字。
马车的窗帘洞开,街道渐渐的热闹起来,有吆喝声,有嬉笑声,有吵闹声……傅小官安静的看着,脸上浮起一抹笑容。
他喜欢这样的景象,这是上辈子很难细心体会的。
寻思着待这酒的事情搞定,晚上出来走走,找一个夜市摊点,弄几个卤菜,来几瓶啤……来二两小酒,很是惬意。
马车渐行,热闹渐轻,这是到了江边。
江风正好,风中带着一丝淡淡的香粉味道,前方有一灯火辉煌的楼阁,阁间有细细丝竹声入耳。
断断续续,飘飘渺渺,仿若在云端,没多久便在眼前。
怡红楼!
傅小官看着那大红牌匾淡然一笑,马车驶过。
那个叫樊朵儿的姑娘,此刻想来正在仙音阁抚琴高歌了。
在那姑娘的身上,原本的傅小官砸了上万两的银子,最终连手都没有摸到。
这特么的!傅小官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那片繁华落在了马车的后面,碎了一地,傅小官收敛了心神,看向了远处的那几许隐约的灯火。
临江书院便在那几许灯火中,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黑黝黝宁静而恬淡。
一栋小楼,一方荷塘,两把椅子,秦秉中秦老与董书兰相对而坐,除了偶尔有书页翻过的声音,便只剩下了荷塘里那几声蛙鸣和林间夏虫的低语。
董书兰似乎有些倦意,她揉了揉额头,看向秦老问道:“此去上京,秦爷爷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秦伯伯的?”
秦老摇了摇头,“倒是我那孙子秦成业……你告诉他,学宫休学,带他妹妹若雪来临江。这小子,成天不务正业,只好让我这老头子来调教调教了。”
董书兰抿嘴儿一笑,“成业哥哥可也不是不务正业,他喜欢刀枪,立志于军伍……好男儿志在四方,那也是建功立业的一条路子。”
“哎……”秦老一声叹息,放下书册,缓缓说道:“我又何尝不知,可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孙子,我不想再失去一个孙子。这有些自私,但我秦家人丁本就不兴旺,眼看着北边不甚太平,我可不想他再有什么闪失,白发人送黑发人……终究神伤。”
董书兰点了点头,默然片刻,说道:“此事,我亦会多和成业哥哥说说,他是明白事理的,会理解您的这番良苦用心。”
秦老望着星空,神色有些落寞,数息之后方才收敛心神,笑道:“今日临江楼,你倒是将傅家小子推出名了。”
董书兰颔首一笑,“这人脑子里所想与常人不同,我也想看看他若真成了临江一才子,会不会有所改变。”
便在此时,小旗走了过来,低声道:“禀秦老爷,禀小姐,傅小官求见。”
秦老和董书兰相视一眼,秦老大笑,董书兰不知为何心里那份淡然如涟漪般荡漾开来,居然微微有些紧张。
“请他进来。”秦老抬手一挥,“西山琼浆确实压过了添香酒,我且看他所说的香泉和天醇又如何。”
……
傅小官随着小旗走了进来。
左手拧着个瓶子,右手抱着个盒子。
“秦老晚上好,董姑娘晚上好……”傅小官将手上的两个东西放在桌子上,又道:“您这地方真好,坐听天籁萦耳,俯首荷花含苞,抬头星瀚缥缈,不但有文气,我看啊还有几分仙气。”
“你这小子,看不出嘴儿挺甜的,坐坐坐。”
秦老笑着招呼傅小官入座,董书兰也面带笑意瞅了傅小官一眼,没有搭话,拧壶煮茶。
“秦老您瞧瞧我这器物。”
傅小官献宝一样将那红色描金色兰花的瓶子双手递给了秦秉中,秦秉中接过一看,此物做工倒是精妙,但比之名窑出品的器物却差了不少,这小子拿这东西来……他晃了晃瓶子,里面有液体流荡。
“酒?”
“对,此瓶所装便是天醇,请秦老一品。”
说着傅小官打开了那盒子,盒子里铺着一方红绸,红绸上躺着一个器型略显怪异的器具。
“此为酒杯,可是小生专门为此酒而打造。”
秦秉中将这小酒杯捏在手里瞧了瞧,这器物不错,琉璃所造……这东西可不便宜。
“以此瓶装酒,以此杯饮酒,秦老以为如何?”
“此瓶虽然不是上品倒也精美,此杯……可非寻常人买的起啊。”
傅小官嘿嘿一笑,对董书兰身后的小旗说道:“请姑娘帮个忙,将此杯清洗一下,多谢。”
他又回过头来,看着秦老,笑道:“秦老您认为能喝得起添香的人,买不买得起这杯子?”
秦老想了想,添香本就高贵,非寻常能够喝到,那些能够喝到添香的人,自然是不会在意这杯子的价格的。
“我今儿个前来,便是想请秦老品一品我这天醇,看是不是和添香相当。”
接过小旗递来的杯子,傅小官拧开瓶塞,一缕细泉流下,注入了杯中,一道浓郁的酒香便在夜风中飘散开来。
“秦老请试试。”
秦秉中拿起酒杯,映着灯火,晶莹的酒杯里晶莹的酒液微微荡漾,单单这么一看,便显得此酒的非凡。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浅尝了一口,微微回味片刻,杯中酒一饮而尽。
董书兰就这样看着,心里有些紧张,天醇她还没喝过,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如傅小官所言,真的能够和添香比肩。
第17章 装过头了
一品天醇,风清云淡。
秦秉中闭上眼睛,酒味在嘴里回荡,数息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此酒,不下于添香!”
傅小官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他没喝过添香,只是听说,可酒这玩意却不能靠听只能靠品,所以他虽然对自己的酒有几分把握,但直到此刻,方才真正放下心来。
董书兰也徐徐松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这是在担心什么,那脸蛋儿又微微的红了。
“添香作价几何?”傅小官问道。
“一两一百文,你这酒打算卖多少?”
“一两三百文!”傅小官伸出了三个指头,秦秉中吓了一跳,董书兰也很是诧异。
“你这……能卖掉?”秦秉中疑惑的问道。
“当然,添香酒有市无价,我这天醇其实也不多,另外就是我前来找您老的原因,这酒还差最后一道点睛之笔,非您老不可为之。”
董书兰斟茶,递了过去,秦秉中哈哈一笑道:“你这是要我帮你宣扬?”
“宣扬倒不是很重要,我是来求您几个字。”
“什么字?”
“西山天醇,西山香泉和稀世珍酿这几个字。”
“没有别的?我其实真可以帮你宣扬的。”
“真没别的,您老能帮我宣扬一下当然求之不得,但更重要的还是这几个字。”
秦秉中轻捋长须,点了点头,小旗去了书房,取来了笔墨纸砚。
“小篆体,唔……这么大就行。”傅小官在纸上比划了一下,这是很小的字,当然对于当代大儒秦秉中而言,这自然不是什么事。
很快,这些字落在了纸上,傅小官将那纸捧在手上,小心的吹了吹,显得极为珍贵。
“这么小的字,你是想干啥?”秦秉中好奇的问道。
“我要将这字拓印在这瓶子和酒杯上面……秦老,此后您的这字,可就和我的酒浑然一体了。”
“哈哈哈,你这小子倒是一番好算计。”
傅小官的酒,加上当代大儒秦秉中的字背书,董书兰眼睛一亮,如此一搭配,稍加宣传,只怕他这酒真能卖到三百文。
问世间文人几多愁,喝上二两便要上青楼……以后临江的文人相聚,可以预见,除了他的这酒,别的都上不了台面。
难怪他敢卖三百文一两,这会坑死不知道多少文人。
“这还真是占了秦老您的便宜,这样,此后每月,余福记为秦老您免费提供香泉三斤,天醇二斤……秦老您别拒绝,这是小子的一番心意。”
“老夫不缺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秦老您帮了我如此大的一个忙,您又不缺粮,我现在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就这酒了。反正以后我给您送来,至于您如何处理,那就是秦老您的事了。”
秦秉中笑着摇了摇头,那就收下吧。
这小子人情世故纯熟,脑子里的点子也奇妙,为何以前是那般形象呢?
秦秉中同样无法将眼前的傅小官和以前所听闻的傅小官重合起来,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只能是前日里董书兰所说的那样,一朝顿悟,便跟变了个人似的了。
既然如此,当引他入正途才对。
所以秦秉中徐徐说道:“小官,你以为天下人为何推崇读书?”
傅小官正在喝茶,一听之下差点呛到。
“这……”
如果按照傅小官的本心来回答,他马上会说读书当然是为了当官,当官当然是为了敛财,只是他如今已经家财万贯了,那就不用当官,不用当官当然就不用读书了。
可他没有这样说出来,因为坐在他对面的是当朝大儒,文人领袖,如果那样说了,只怕立马就会被秦秉中一顿棍棒打出去。
所以他想到了一句话来,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小子以为,当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轰……!
此间当然无爆炸,可傅小官的这句话听在秦秉中和董书兰的耳朵里,却无疑是一场惊天的爆炸!
虞朝有孔孟之学,同样谓之儒家学派,但这句话却还未曾在虞朝诞生。
在曾经的世界里,这句志愿高深的话在历史上经久不衰,成为无数知识分子共同的奋斗目标,称之为读书之大道也不为过。
但在虞朝,虽然也有许多的读书人研究孔孟之道,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读书本该为何的看法,但无一有此刻傅小官道出的这句话般令人震耳发聩。
此处的时间仿佛停止。
秦秉中的手捏着长须,嘴巴微微张开,双眼看着傅小官,却没有聚焦在傅小官的身上。
董书兰端着的杯子就放在唇边,小嘴儿微翕,却没有喝,只有那杯中的热气如雾一般的飘摇,在昏黄的灯光中,模糊了她的脸,但那双眼却如星辰般闪亮。
傅小官很是紧张,对于四书五经这种国学他是真没读过,来到这个世界他也没认真的去看过那样的书籍,他本以为这句话在这个世界也已流传开来,可如今看这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这个……小生就是随口一说,秦老您见笑了。”
秦秉中根本没有笑,他咽了一口唾沫,视线终于收了回来,他站起身,背负着双手,在院子里缓缓的踱步,嘴里一直念叨着那句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董书兰也清醒过来,她放下了茶杯,视线投向傅小官,眼里一片温柔。
秦秉中忽然一声长叹:“老夫一直在追寻读书之道,时常迷茫,我等读书人究竟为何而读书?老夫此前以为,读书是为了明事理,是为了以毕生之所学为国家服务,是为了文化的传承……”
“今晚听了小友此番话,才明白……老夫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这天下读书人所读的书,也全是白读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这,才是读书人应该有的最为崇高的目标!”
“小友此番言语,当入圣学,为我等读书人,指明了方向,请小友,受老夫一拜,为天下读书人!”
秦秉中言罢,真的就这样对着傅小官恭敬的施了一礼。
傅小官当然不能受也不敢受,他跳了起来,躲了过去,一把搀扶着秦老,一脸的苦笑。
“秦老,您这是折煞我啊,我一后生小辈,随口胡说了一句,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秦秉中肃然而立,神色俨然,“这岂能是胡说?这是读书之大道!当入圣学推行天下,为我等读书人立心立命立伟大志向之明灯!”
“学无长幼,达者为先。此后,我便称呼你一声小友,你若看得起我秦秉中,那就称呼我一声老哥……可好?”
傅小官当场哑火,神色尴尬,“这……不合适吧。”
秦秉中拍了拍傅小官的肩膀,笑道:“老弟啊,这是老哥我占了你的便宜。”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今晚听得老弟一席话,老哥这些年那些念头顿时通达……”
他说着转头向身后望去,喊了一嗓子:“祝语,叫厨房弄几个小菜,把我书房里的那坛添香拿来。”
远处有人应答,傅小官向那处望去,却没见人影。
“呵呵,我那儿子派到我身边的护卫。今晚兴之所至,咱们不醉不归!”
……
几叠佐酒小菜上来,董书兰拧壶斟酒,正是添香。
“此酒老哥我可一直舍不得喝,不过以后有你那天醇,我倒不必再藏着,来来来,共饮此杯,一来算是为书兰饯行,二来为我老来得一知己,干杯!”
董书兰笑盈盈看着傅小官,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下。
傅小官也不矫情,泰然处之。
三杯酒下肚,秦秉中开口了,他说道:“老弟,经商之道毕竟是小道,你傅家又不缺银子,我认为你应该去考举人了。”
傅小官最怕就是这个,他连忙摆了摆手,笑道:“老哥你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啊,原本就是临江一祸害,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以前有多荒唐。后来遇见了董姑娘,那一下倒是把我打醒了,但我自己有多少斤两却很清楚,偶尔有了灵感写写诗词还可以,但科考我是真的不行。”
董书兰问道:“为何如此妄自菲薄?”
“这真不是妄自菲薄,这么给你们说吧,四书五经我根本就没怎么看过,另外就是我那一手字,这是你们见过的,单单是这一手字,考官就会把我给刷掉。所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经商或许可以,但科举一途,我是走不通的。”
秦秉中和董书兰对视了一眼,两人沉思片刻,倒是理解了傅小官的说法。
“天下大道万千,倒不是非读书一条。你们二位的一番心意我是知道的,这世间读书人很多,不差我一个。我寻思着就当个逍遥小地主,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也就求个平安富贵罢了。”
这是傅小官内心的真实想法,若干年后,在秦秉中弥留之际,留下了这样一句话:究竟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无人能够解答,
第18章 新奇的广告
是夜,三人喝光了那一坛添香酒,当朝大儒秦秉中与傅小官兄弟相称,董书兰对傅小官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却又多了两分迷糊。
借着酒兴,傅小官大吹了一次格物——在别人看来就是旁门左道的东西,可在傅小官说来,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秦爷爷既然说那一句为天下人指明道路的话能入圣学,这便是读书人毕生的追求了,可他偏偏不读书,反而只想当个逍遥小地主,还醉心于所谓的格物。
傅小官走后,秦老和董书兰喝茶到很晚,所谈全是围绕着傅小官。
“胸有大志愿,却如此行事……非常人能够办到。以傅小弟的才华,他若愿意读书,金榜题名御前奏对根本不是难事。”
“可他却放弃了这条千万人所选的路。”这便是董书兰最不明白的地方。
“如他所言,大道万千,他选了一条极少人走的路,这才是他的大智慧。书兰,试想他也和那些学子一样读圣贤书参加科考……哪怕最后中了状元,是不是也没什么惊奇的地方?”
是哦,这家伙诗词信手拈来,对读书之道认识无人能及,这便是文魁,如文曲星下凡,他若中状元……好像是理所应当之事。
“可他选择了格物,他说的那些东西我是不了解的,甚至有些大逆,比如地球是圆的,比如光线会折射,比如……那稻谷居然能够杂交,生成的种子可使稻谷的产量翻翻,如果是别人说起,我免不了训斥几句,可他说起,我偏偏就信了。”
董书兰笑了起来,“毕竟是小道。”
“我不这样看,如果他说的那些和他没有说的那些,他真的实现了,所产生的价值无与伦比。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来看,他这是不是同样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呢?我以为还不止,他若成功,会开辟出一番别样的绝学……那是开山立派之大成就,那是要成圣的啊!”
董书兰心里咯噔一下,成圣……这赞美太过夸张,董书兰一时难以想象。
“所以,我这小友,非常人也!”
……
被秦秉中誉为非常人的傅小官,这一晚睡得很香。
卯时刚到傅小官自然醒来,昨晚喝得有点多,脑瓜子有点嗡嗡的。
窗外有淅沥的雨滴声,晨风带着水雾吹了进来,落在了傅小官的脸上,润湿而清凉,倒是令他清醒了几分。
春秀端来洗漱水,他洗漱了一番,在廊坊间活动了一下身子,绕着廊坊跑了起来。
这些日子锻炼他一直没有停过,效果当然是有的,身子骨明显好了许多,但在白玉莲看来,还是弱鸡一个。
白玉莲此刻就站在雨中。
一身黑衣,一把黑布裹着的长刀背在背上,一头黑发在细雨中轻扬,一手拿着个黑色的酒馕,偶尔喝上两口,很有一番大侠的风范。
“我要出去一趟,大约十来天才能回来,这些日子你自己小心些。”
傅小官愕然的停下了脚步,问道:“去干啥?”
“找一个道士。”
“……去吧。”
白玉莲腾的一下飞了起来,一袭黑衣翻飞,便这样消失在了雨雾中。
这特么的!
傅小官有些气闷,继续跑步。
早课做完,洗了个澡,用了早饭,傅小官已经将白玉莲飞起的那一幕给忘记了。
“秀儿,去请易管家和黄管家来,我有事情。”
“哎。”秀儿转身离开,傅小官坐在凉亭里,看着雨滴自亭檐上落下,想着董书兰此刻恐怕已经离开了临江。
这女子……傅小官必须承认老爹傅大官是很有眼光的,因为那句娶妻当娶董书兰。
几次的接触下来,傅小官对董书兰的认知也愈发清晰。
时而知性如那不惹尘埃的莲,时而静默如那幽谷盛开的兰。
这是一名才及笄之年的少女,所表现出来的修养令傅小官刮目相看。
此刻,于临江城东门,一列马车在雨中静立,一名身着白衣蒙着白纱的女子此刻也站在雨中,向那些前来送行的人挥手告别。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逡巡,最终没有看见那人的影子。
她虽然带着微笑,心里却如这雨丝般……有些落寞。
她的手里提着一口黑色的箱子,她转身上了中间最大的那辆马车,将那沉重的箱子放下,门帘关上,车队启程,迎着江北细雨。
……
傅小官在石桌上奋笔疾书。
黄微和易雨分坐两旁,春秀站在傅小官的身后。
那一张张纸上写着有些怪异的东西,比如:余福记,重新定义白酒标准。又比如:金陵有添香,临江有天醇。天醇美酒,值得您拥有。当朝大儒秦老亲笔为香泉天醇题名。若想狂歌诗百篇,请君畅饮天醇酒……
“这些东西是广告。”
傅小官酣畅淋漓的写了一大堆,然后说道:“我要你们做的是,将这些纸上的所有东西,找人写在红布上。红布要长两丈,宽一米,两边绑在竹竿上,找人给我举着,在临江的大街小巷每天走三圈。要敲锣打鼓,要专门有人吆喝。其中余福记于六月初一隆重推出这几个字要排在第一排和最后一排。”
“另外就是去做一批灯笼,所有灯笼都印上余福记和香泉天醇的字样,全给我隔十米距离一盏竖在江边,我要沿江一路,全部飘着这种灯笼。”
“另外,去订一千个这样的盒子,里面垫上棉布,铺上这种红绸。”
“派人将这几个字交给西坊余记琉璃店和姜记瓷器店,余记那边杯子低下压印天醇二字,姜记的那些瓷瓶,瓶身和瓶底都要分别印上这些字样。另外我订的那批货品质和时间不能有问题。姜记瓷器店交货直接送去余福记,安排人手将酒灌在瓶子里——注意,红色瓶子是装天醇的,一瓶只能装三两,而蓝色瓶子是装香泉的,可别搞错。”
“……”
事无巨细的交代完毕,黄微和易雨取了这些东西离开了后院。
“少爷……真的变了。”黄微低声说道。
“自下村之行,我就发现少爷变了。”易雨笑道。
“如此甚好,二夫人那边……”
易雨仰头望着细雨迷蒙的天空,叹息道:“二夫人那边,一切安好。”
第19章 闲来无事抄抄书
细雨无事闲敲窗。
傅家后院的那栋小楼的二楼上,春秀磨着墨,傅小官没有提笔。
这些日子关于余福记的事情,前期所有的准备他已经全部布置了下去,一切也基本在他的计划中运行,那些广告自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人像他这样宣传。
新奇的东西当然更引人注目,现在的临江城许多人所谈论的话题便是两个。
其一是余福记那号称能够与添香比肩,有当代大儒秦老题名的酒。
其二却是傅府傅小官这个人。
傅小官在五月初五所作的两首词,经过怡红楼花魁樊朵儿的嘴儿唱出,再经由临江剩下的三大才子的一番推波助澜,这两首词已经如日中天,成了大户人家那些小姐们在闺房里天天讨论的话题,也成了临江无数学子们时常吟诵作为对比的经典,而傅小官江南第四才子的名头,便这样在临江响亮了起来。
傅小官!
那个临江城的毒瘤,不学无术的纨绔,他居然能够作出如此惊艳的两首词!
他居然能够成为临江第四才子!
显然,在临江人的心中,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人们谈论着,基本都是几声呵呵,觉得那不过是个笑话,估计是傅府为了洗去自身的一些铜臭,请了某个大家作了两首词,一番操作让傅小官出名而已。
傅小官听闻之后也是呵呵两声,不以为意。
人们大多数时候是希望别人好的,但有一条,不能比自己好。
如果比自己好,那背后肯定就有某种阴谋,那就会变成敌视,便会提高防范,便会觉得别人的好肯定是假的。
所以,傅小官这才子之名,当然名不符实。
此点,已经在临江学子们的心中牢固的竖立了起来。
半山书院决定召开一次诗会,请临江第四才子参加,但傅小官并没有去。
柳景行邀约了另外两个才子和数名临江有名的学子在怡红楼小聚,柳景行亲自来傅府请傅小官参加,他还是没有去。
他为什么不去?
当然是不敢!
如此这般,更是坐实了傅小官胸无半点墨,抄袭别人诗词的事实。
这样的无耻的一个人,他居然说余福记的天醇酒能够与添香比肩,居然说大儒秦老亲笔题名——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龌龊的手段欺骗了秦老,到时候必须去买一点天醇,在临江书院的诗会上,彻底的揭开傅小官的小人嘴脸!
傅小官看着窗外的细雨,那张清秀的脸蛋上露出了笑意。
哥……当然是抄的啊!
“少爷,这样下去,会坏了你的名声。”春秀是很担心的。
这个年代名声很重要,如果名声坏了,以后可是寸步难行。
可傅小官对此并无反应,“秀儿,别急,让子弹飞一会。”
“子弹?”
“额,弓箭……不说这个了,我让你派人送去西山别院给刘师傅的信,送出去了没有?”
“想来刘师傅已经收到了……少爷,这事儿很重要?”
傅小官点了点头,提起笔来饱蘸墨水,在纸上落下了四个字:
红楼一梦。
这毛笔字需要好生练练了,拿什么练?抄四书五经那是不可能的,太晦涩,好多地方还看不懂。
所以,他决定重写红楼梦。
这活儿许许多多的穿越者都干过,产生的效果非常好,傅小官当然也想试试。
但他没法像别人那样默写出来,因为他看红楼梦仅仅是看过,还是在每次任务完成之后那并不多的闲暇时间里。
所以他大致记得故事如何,甚至连里面的许多配角都忘记了,但这不妨碍他以此为蓝本,重新翻写一遍。
“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远古时候,天崩地裂,混沌初开……女娲补天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彩色石头,剩下了一块没有用,被遗弃在青埂峰下……”
春秀安静的看着,少爷写字的模样真好看,可是,少爷的字,还是那么丑的。
这红楼一梦……是啥?
难道是少爷要著书了?
那些难看的字一个个落在了纸上,傅小官偶尔停笔思量,然后写下一段,偶尔蹙眉搁笔,去廊间走走,神色严肃,然后又回来写几段。
如此这般,雨渐浓,天将晚,墨已尽。
春秀掌灯,再磨墨,然后看了看傅小官的背影,悄然离开去了厨房吩咐新来的厨子丫头做几样好菜。
傅小官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写着,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磕磕碰碰的写完了第二回: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这活儿……不是那么容易啊。
原本拿枪的手现在握笔,实在有些难为情。何况原本故事里的情节本就不是太深刻,这翻写起来比他所想象的难上了许多。
好在自己这个小地主衣食无忧,多花些时日慢慢写慢慢改,写出来大致也偏差不了多少。
傅小官放下笔,才发现已经华灯初上了。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看了看那一溜儿排开的纸,和那些纸上蝌蚪一般的字,顿时又觉得有一种满足感——无论如何,这字总是写下了不少的,虽然丑了一点。
走到廊坊,雨帘如幕,天地间清新一片。
远方有人走了过来,却是他爹傅大官。
父子二人在小院的小餐厅里坐下,“今日中午,与临江三大粮商的家主坐了坐。他们再次提起我儿之文采,却没有前些日子那般赞美羡慕。为父观之,一个个脸上都有些怀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傅小官扒拉着饭菜,笑道:“这种小事,何必计较。”
“这可不是小事。”
“爹,姨娘身子可好?”
“好着呢……咱们现在说的是你的事情。”
“你要让姨娘多走动,保持愉悦的心情,甚至……你可以带姨娘去西山别院住些日子。”
傅大官看着傅小官,傅小官有些不好意思。
“好吧好吧,不就是作诗嘛,这破事儿……真烦人啊!”
傅大官笑了起来,乐呵道:“我就知道我儿是有真本事的,六月初一晚,亲王府上林洲园林。这是请柬,收好。”
第20章 第二十章 乱我心啊
怡红楼,仙音阁。
楼外急雨打芭蕉,阁里纤手抚素琴,所谈所唱正是傅小官所作之望江南。
一曲渐了,余音绕梁。
“妙!朵儿姑娘之琴技冠绝天下嗓音堪比天籁,今日耳闻,果然不同凡响!”
阁楼里除了樊朵儿便只有两人,说话的是居右的一锦衣少年。
他穿着一身锦缎绸衫,一双浓眉下虎眼如炬,仿若有一股子山岳气势。
他叫虞弘义,虞为国姓,他便是当朝闲亲王虞安福之长子,年十八。
居于他左侧的却是一翩翩公子,面容俊秀白净,看上去斯斯文文很是精神。
樊朵儿一曲唱罢,放下手中的琴,为两位公子斟满了酒——这不是怡红楼的酒,而是世子虞弘义带来的添香酒。
“此词……便是那傅小官所作?”那秀气公子轻声问道。
“正是,前些日子临江四大才子在此为张文翰张公子送别时所留,他们说,这便是傅家那少爷所作。”
秀气公子没有取酒,而是取的茶。
“此词,却是精妙,当然,姑娘弹唱的也极佳。”说着这公子转头看向了虞弘义,问道:“那请柬送去了没有?”
“已经送去……可他会不会来我不敢保证。”
“为何?”秀气公子那双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是不知道,我听说这家伙拒绝了半山书院诗会的邀请,也拒绝了这临江剩下的三大才子的邀约……大家都认为这厮不学无术——在以前这厮确实不学无术啊,他干的那些破事,我都想揍他一顿。这后来的事嘛,和董尚书那千金告诉你的差不多,只是如今临江人都认为他这两首词是找了某个大儒代写的。”
虞弘义双手一摊,眉头一扬,又道:“我不知道别人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世上哪有什么天才,这混蛋连四书五经都没完整读过,现在却说他会写诗,还是临江第四才子——这不就是个笑话嘛。”
秀气公子嘴角儿翘了起来,露出了一排玉贝般的牙。
“走吧,我是相信书兰的。”
说着秀气公子起了身,虞弘义喝了杯中的酒也站了起来,樊朵儿自然起身送行,却没料到那秀气公子忽然转过头来,对樊朵儿问道:“朵儿姑娘,你信吗?”
樊朵儿一愣,随即笑道:“朵儿只求有好词可传唱人间,哪去管他真与假了。”
秀气公子点了点头,说道:“六月初一晚,上林洲聚会,朵儿姑娘可有闲暇前来唱唱这两首曲儿?”
上林洲是这江上的一座岛屿,为居于临江的闲亲王府名下的产业。若非重大节日受亲王府的邀请,寻常人是不能登岛的,所以樊朵儿毫不犹豫的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离开怡红楼,有人在门口迎接撑上了油纸伞登上了马车。
虞弘义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问道:“我说九公主殿下,你就为这事跑到临江来了?”
那秀气公子此刻才露出了本性,她嘻嘻一笑,说道:“别扯什么九公主殿下,叫我九妹便好,这可是在临江——你是不知道,我听书兰说起这家伙的事情时候,书兰的那双眼睛在闪金光呢。”
“你是说书兰喜欢上了那小子?”
“可不是?她去娘亲那里交了差事便去寻我,和我说了那少年的许多事情——我可告诉你,你别传出去,我看得出来书兰至少对那少年有了意思,只是她或许还没有觉察。”
虞弘义一拍脑门,这什么事啊!
“那燕熙文呢?那小子就算能作两首诗,他能和燕熙文比吗?我的九公主殿下,麻烦你回去劝劝书兰,那家伙真的不是良人,我一直在临江,我对那家伙的了解远比书兰更深……她这是入了魔障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了嘛,我就是想瞧瞧是不是像书兰说的那么好。”
“她怎么说的?”
“她说……傅小官与众不同,此人极为有趣。”
“就这样?”
“是啊,你瞧瞧这江岸上的这些灯笼,余福记,香泉天醇,你再想想这两日那些敲锣打鼓举着条幅游走在大街小巷的队伍,他好像真的与众不同耶。”
虞弘义顿时气结。
“这都是小道,不过是哗众取宠博人眼球的东西罢了。你说说这有什么用?大不了就是余福记的酒能够多卖一点,然后呢?他仅仅是个秀才,听说还是他爹花了银子买来的,你自己寻思一下,他这身份这眼界这格局,能够和燕熙文比吗?他终究无法入得庙堂,到最后依然是个商人,哪怕他钱再多,也不过是个商人!”
九公主虞问筠皱起了眉头,偏着脑袋思量了一会,弘义所言……好像很有道理呀。
“管它的,我反正就是好奇想瞧瞧……”
……
临江有雨,金陵月明。
乌衣巷子的董府里灯火渐灭,却有一处小楼里的灯光依然亮着。
这是董书兰的闺房,此刻她正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漆黑的夜。
书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是难以入目的字。
那是傅小官写给她的那首词,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哪怕是她最好的闺蜜九公主虞问筠,她也没有拿出来。
临江一别已有半月,不知道是怎么了,自己总是有些魂不守舍,虞问筠说……是不是喜欢上那人了?
是不是呢?
董书兰不知道。
如果不是,为何总是会想起他?
如果是……那相识的短短日子,就真的了解他了吗?
再说了,他乃商贾之家,仅仅一秀才出身,父亲或许会开明一些,娘亲那里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娘亲是中意燕熙文的。
对于燕熙文,说不上什么感觉,这个人肯定是可以的,就是自己觉得这人挺无趣——书生气息太重,志向也极其远大,这在娘亲看来便是饱读诗书前程似锦,可这不是我喜欢的呀。
少女的心思有些矛盾,她的视线又落在面前的这张纸上。
别后闲情何所寄?
初莺早燕相思……
乱我心啊!
她取了一张纸来,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若能做到……那就太好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六月初一
时宣历八年六月初一,晴。
今天是余福记香泉和天醇两种酒正式上市销售的日子,春秀本以为少爷肯定会去,她甚至都安排好了马车,可是少爷却没有去。
傅小官在看一份名册,这是前些日子叫西山别院的管家张策收集的匠人名录。
有石匠木匠漆匠篾匠剃头匠甚至还有杀猪匠等等。
傅小官看得很仔细,偶尔皱起眉头,偶尔展颜一笑,过了半个时辰放才将这名录放下,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拿起笔圈起了一个名字。
冯老四,年四十六,石匠。宣历元年因北方旱灾迁来下村,家有妻余氏,膝下有二子,长子冯东,擅雕刻,次子冯西,大力,无专长。冯老四能辨石之好坏,懂观山,下村方圆数十里之石料,皆为此人所开掘。
“秀儿,笔墨纸砚侍候。”
“哦。”
傅小官提笔给张策写了一个条子,要张策带冯老四来傅府一见。
“这个送出去。”
“好……少爷,今儿个是六月初一。”春秀接过条子没有移步。
“我知道,怎么了?”
“余福记,你不去呀?”春秀有些着急。
“哦,没什么好去的,黄掌柜他们能处理好。”
春秀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转身离开,心想少爷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担心那处的场面太冷落了面子?
傅府上下一大堆人可是看着的,少爷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果今日余福记那处地方连水花都没有一个……少爷会不会被打击到呀?
多想无益,春秀决定自己偷偷去看看。
傅小官回到书房准备继续写他的红楼一梦,这才刚写完第五回呢
可是春秀呢?
这丫头怎么还没回来?
不靠谱啊!
傅小官只有自己磨墨,然后坐下提笔,在纸上写道: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袭人过来给他系裤袋时,刚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粘湿一片,吓得忙褪回手来……”
这一回傅小官写的挺麻溜的,那些情节如电影般在他脑子里掠过,笔在纸上游走,基本没有停顿。
然后……一个声音在窗外传来。
“少爷!少爷!”
春秀飞奔而来,如那风一般的掠过,顿时打断了傅小官泉涌的思潮。
这丫头……
傅小官搁笔,当然没有怪罪春秀。
“少爷……”
春秀跑了进来,一只手拍了拍胸口,胸口颤巍巍的渐渐安静,她喘了两口气,咽了一口唾沫,又道:“少爷,十八里巷……人山人海!”
余福记就在十八里巷。
傅小官笑看着春秀,这小妮子,平时没注意,居然那么大了。
“这不是很正常么。”
“少爷知道?”
“当然。”
“我挤进去看了,黄掌柜叫我问问你,能不能把那限量提高一点,那些客人很生气了,说香泉才半斤,天醇才三两,这太少了,能不能提高一倍?”
“绝对不能,记住,只能按这要求卖,另外要派专门的人看着,以防有人买第二次,派个人去告诉黄掌柜,至酉时一到,立即打烊。”
“哦。”
春秀又跑了出去,傅小官重拾心情,继续写他的红楼一梦。
……
一辆马车数名护卫停在了十八里巷的巷口。
虞弘义掀开了车帘,虞问筠放眼看去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聚众闹事?”
一个穿着绿裳的丫头大汗淋漓的挤了出来,跑到了马车前,低声说道:“禀九公主……前方无法进去,人太多。”
“这是干啥的?”
“余福记的酒,今天上市,这些人都是来买酒的。”
虞问筠小嘴儿张了张,疯了吧!她对那丫环说道:“丁香,去想办法买两坛来。”
丁香却摇了摇头,回道:“禀九公主,这余福记的酒……每人每天限量只能买一点,香泉酒半斤,而那比肩添香的天醇酒只能买三两。”
还能这么卖的?
虞弘义顿时怒了,我堂堂世子来买酒不给我面子不成!
虞弘义打开车门就要下车,虞问筠却一把拽住了他,“回来!”
“丁香,把这些护卫都带去买酒,买完直接回亲王府,我们去临江书院。”
“去临江书院干什么?”
“去拜访一下秦老。”
……
余福记对面的漆氏酒铺,少东家漆远明此刻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在狂奔。
对面的门槛都踩破了,可自己的铺子里呢?
正在郁闷时,有几个人进了他的铺子,他顿时笑了起来,起身亲自迎接。
“客官,来点什么酒?本店的瑶香……”
一个书生打断了他的话,那书生一脸腼腆,很不好意思的说道:“不好意思啊,人太多,把我们挤进来了,我们站一会排到了就走,您忙不打扰!”
“……”
漆远明咬牙切齿的深呼吸,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便见自己家的掌柜走了进来。
“少东家,抢到两瓶,您瞧瞧。”
“这是香泉酒。”漆远明接过这蓝色的瓶子,仔细的打量。
瓶子做的很精美,瓶身上写有西山香泉四字,下面还写有三十二度。
“这个三十二度,余福记的解释是酒的标准,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烈度。”
漆远明皱了皱眉头,问道:“他的酒都是这样装在瓶子里卖的?”
官家点了点头,回道:“对面说,以后他们只卖瓶装酒。”
“这酒多钱一瓶?”
“这香泉一瓶装酒半斤,价两百五十文。这天醇一瓶装酒三两,送一水晶杯,价九百文!”
“什么?”
漆远明吓得跳了起来,这特么哪里是在卖酒,这分明是在抢钱啊!
三两酒九百文,不是,我家的瑶春酒三两是多少来着?四十五文!
这特么一瓶酒要买我这一大缸啊!
“少东家,现在不是价格的问题,是对面……供不应求的问题。”
漆远明冷静了下来,打开了香泉酒,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将他这铺子里的酒味盖过。
他取了那水晶杯,倒了一杯,仔细的看了看,一口饮下……
然后又开了那天醇酒,也倒了一杯,再一口饮下……
“给我约一下余福记的掌柜,不,约一下傅家傅少爷,明日中午,我请他去临江楼一聚。”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纯阳心经
天光灿烂,庭院里细碎一地金黄。
傅小官终于写完了红楼一梦的第六回,他来到了庭院里,微微的眯了眯眼睛,光线有些刺眼。
偌大的庭院此刻鸦雀无声,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走出了院子,来到了前院,还是鸦雀无声。
人呢?
这要有贼人进来,院子搬空了都不知道。
然后他走到了门口,门口倒是有两个护院。
“人呢?”
“回少爷,人都去了余福记。”
“……都去了?”
“是啊,老爷说余福记忙不过来,除了家母和她的丫环之外,所有人都去帮忙了。”
傅小官仰头望了望天,背着双手又回到了后院。
“幸亏给董书兰准备的酒我取了回来,否则今儿个会被他们全给卖掉!”
一个人坐在这偌大的院子里,煮上一壶茶,自斟自饮,倒是清闲。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足足一个月了,总体来说傅小官是满意的。
虽然没有了曾经先进的文明,做许多事都变得不太方便,但胜在生活的节奏简单平缓,人的精神上没有什么压力,晚上渐渐的习惯早睡,早上也一如既往的早起。
曾经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有的是时间做做,曾经未曾体会过的爱恋,这辈子总该是有机会的了。
傅小官躺在凉椅上惬意的摇晃,然后便看见一个人从天上飞了下来,接着又看见一个人紧随着飞了下来,他坐直了身子,看着那人笑了起来。
白玉莲。
依然是那一身黑衣,那把黑布包裹的大刀背在身后,只是那身黑衣却已褴褛,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除了风尘还多了一道伤痕。
“这是我家少爷。”
“这是道院的道士……苏墨。”
傅小官站起,看了一眼那道士,视线落在白玉莲的脸上,皱起了眉头,“怎么搞的?”
“小事。”
“这人……是怎么回事?”
“以后,他教你内功和轻功。”
“他是谁?”
“苏墨……道院院主的关门弟子,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傅小官眉头皱得更深,“你要走了?”
“我还要出去一趟,这趟会有点久,所以我请了苏墨来保护你。”
“何时动身?”
“现在。”
“……”
世间有傅小官这样的闲人,也有诸如白玉莲这般的忙人。
傅小官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只是说了一句:“去西山别院,多带点酒,不要受伤,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记得活着回来。”
“死不了,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这家伙的内功心法很厉害,叫纯阳心经,他也好酒,但他欠我一条命,所以你看着办吧。”
白玉莲非常光棍的就飞走了。
傅小官这才伸手道:“请坐。”
二人对坐,相对无言。
“……那个,苏墨,你和小白比,谁更厉害?”
“我想洗把脸,有没有水?”
傅小官一愣,向身后那处澡堂一指,“那,你还可以洗个澡,只是这时候没热水。”
苏墨忽然瞪了傅小官一眼,起身便向那澡堂走去。
白玉莲这货,火急火燎的干啥呢?这个叫苏墨的看起来不太靠谱啊!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苏墨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他真洗了个澡。傅小官这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倒是有些惊讶,因为这货比白玉莲看起来还要漂亮。
“说说看你怎么欠了小白一条命?”傅小官问道。
“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不按常理出牌啊。
傅小官又向厨房指了指,“那里面啥都有,都是生的,现在没人,你自己去弄。”
于是苏墨向厨房走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苏墨出来了,就端着一大碗米饭。
他在傅小官的对面坐下,没有搭理傅小官,很认真的吃了起来。
“喂喂喂,我说,我也还没吃饭呢。”
“要吃自己去弄,我就弄了这么点。”
好吧,傅小官决定还是等春秀这丫头回来。
这当爹的也够狠,居然把厨房的厨子都给带走了!
傅小官无聊的看着,苏墨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将每一粒米都嚼得很烂,傅小官看着他的额骨蠕动,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每一口饭,苏墨咀嚼三十三次,没有一次例外。
他的眉间轻皱,神情顿时严肃了两分。
这说明面前的是一个极度自律的人,也是一个极度珍惜粮食的人——因为最后,苏墨将碗里残留的数粒米饭也一一捻到了嘴里,还是咀嚼了三十三次,然后缓缓咽下。
类似这样的人他见过,那是在前世,一个极其厉害的高手。
那高手出任务之前一定要把匕首磨一百八十次,把枪擦拭五十四次,同样一次都不会少。
这类人如果是朋友,那他肯定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朋友,而如果是敌人——那就得特别小心。
因为他若要杀你,那就是一定会要你命的!
不幸的是,前世那高手就是他的敌人。
正因为那人,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苏墨抬眼看了看傅小官,拿了碗筷走入厨房,清洗了一番再度走了过来。
他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本书,放在了傅小官的面前。
《纯阳心经》!
“我不喜欢说话,所以别问我。”
“我需要一个房间,能睡就好。”
“有吃的就行,有酒更好。”
“书就在你面前,你能学多少是多少。”
“我话说完了。”
傅小官拿着书躺在了凉椅上,也没再搭理苏墨。
他翻开了这本薄薄的书,第一至五页都是人体经脉穴位,这东西他是知道的,毕竟前世训练时也专门研究过。
然后便是打坐的姿势和气息在体内运行的路径。
“闭目冥心坐,握固静思神。”
“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
“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
“……”
“勤修无间断,万疾化为尘。”
用了半个时辰,傅小官将这本书看完了。
他合上书,闭上了眼睛,倒不是修炼,而是在回忆那些经脉。
过了又一炷香的功法,他睁开眼睛,再次拿起书来,这次看的很认真,直到春秀跑进来。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带一首诗送去
“少爷,酒,酒,酒卖完了!”
傅小官视线依然落在这纯阳心经上,淡淡的说道:“秀儿……我饿了。”
“哦,我这就去弄……这位是?”
“别管他,以后,多做一个人的饭,呆会把二楼的那处房间收拾一下。”
“哦。”
春秀向厨房走去,心想少爷真的是有大本事的人。
自家的余福记新品上市,少爷毫无波澜,十八里巷子都挤满了人,为的是买一点自家的酒,如此好的生意,换做别人早已乐开了花,可少爷依然波澜不惊。短短的半天时间,余福记所存的数百斤酒就没了,还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价,这得赚多少银子?少爷却若无其事。
这一切仿佛都在少爷的掌控之中,少爷虽然没有去,但他却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
此前还担心少爷是怕落了脸面,以后可千万不能这么想了。
没多久,门房带着一个人进来,傅小官并不认识,也没怎么搭理,那人却留下了一张请柬,说漆氏酒铺的少东家漆远明要请他吃饭——如果不是因为这本书,傅小官是会去的,做生意嘛,多认识一些人总没坏处,何况他知道漆氏酒铺就在余福记的对面,对方的意思便能知晓一二。
合作是不可能的,不过对面那家铺子不错,他有意收购,可现在他没空。
“漆少爷的美意我心领了,我是真的没时间,你回去之后给他说下,我这些日子忙过了自会去找他。”
挥了挥手刚打发走这人,傅大官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哎……”
傅小官将书收入怀里,没等傅大官开口,就抢先说道:“爹,我都知道。现在有几件事要做,我大约有点忙,得你安排人去处理。”
“儿啊,你说!”
傅大官的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倒不是因为余福记一家伙赚了很多银子,而是儿子为他长了脸。
当十八巷子挤满了人,只为购买余福记的一瓶酒这一消息传出去之后,临江城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其中便包括四大布商和三大粮商。
当然,这些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并没有去挤,而是去了余福记斜对面的茶楼,坐在二楼上便能看见余福记门前发生的一切。
傅大官听到这一消息也跑了上去,他喝茶不是目的,目的是想听听这些家伙怎么夸赞自己的儿子。
“傅少爷天纵奇才!”
“傅家主教子有方啊!”
“临江何曾出现过如此疯狂的场面!”
“来来来,大家尝尝,我这抢到一瓶……”
“果然是好酒,尤其是这四十二度的天醇,果然能与添香比肩!”
“虎父无犬子,傅少爷文采风流位列临江第四才子,这营商之手段,也远在你我之上!”
“……”
傅大官酒没喝却有微醺之意,一脸灿烂的抱拳作揖,言道不过是些小手段,哪能入诸位法眼云云。
总之,这是傅大官在临江这么多年第一次感觉到心胸豁然,扬眉吐气!
“其一,派人去西山别院,监造新的酒坊,招收酿酒师傅和小工。”
“其二,现在酒坊每天产出的酒,留下三成,装入酒缸里密封好,存入挖好的地窖里,谁也不许动!”
“其三……叫余福记蔡掌柜和西坊余记琉璃店姜记瓷器店接洽后面所需的器具,后面这些器具的价格,要压低两成。”
“暂时就这样……爹你也别去掺和了,多陪陪姨娘吧。”
傅大官乐呵呵的带着一群人又走了,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春秀端着两菜一汤走了出来。
“时间有点急,厨房的人这时候才回来,奴婢就给你随便弄了点,晚上再叫他们给你弄好吃的。”
晚上……傅小官忽然想起今晚要去闲亲王府的上林洲参加一个聚会。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他爹给他带来的请柬,不去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呀。
可怀里这本纯阳心经还没捂热呢,里面有许多东西需要时间理解消化……这特么的,去那地方浪费时间啊!
傅小官想了想,开口道:“秀儿,笔墨纸砚侍候。”
“好嘞!”
傅小官想好了,反正他又不认识闲亲王和闲亲王府里的人,亲王这种很高的人物肯定也是不认识自己的,所以,自己去与不去并没有关系。
为了不落父亲的脸面,还是要对此表示一点尊敬,所以,他决定写一首词,派秀儿晚上带过去,交给上林洲主会的人,说明歉意,也表明自己的心意。
秀儿磨好了墨,心想少爷又要写点什么呢?
写点什么呢?
傅小官也很纠结啊。
提笔想了数息,拿定主意,这次写一首诗。
醉今宵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夏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苏墨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睁开眼,视线随意的扫过,落在那纸上,瘪了瘪嘴,因为这是他所见过的最丑的字了。
可就在他的视线将要离去那一瞬间,又投射了回来。
因为这首诗!
他的身子坐正了一些,微微向前倾,然后看完了全诗,视线便落在了傅小官的脸上。
春秀心里很欢喜,少爷这是又有灵光了呀!
这诗很好,特别是那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少爷这是和谁心有灵犀呢?
春秀很好奇,再加上最近时日与少爷的相处,知道少爷是个很随意的人,所以她便问了一句。
“少爷,你这是与何人心有灵犀呢?”
傅小官哈哈一笑,放好笔,想来想去,我究竟应该和谁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樊朵儿?
这肯定不行。
那就只有……“董书兰董家姑娘!”
春秀顿时乐了,董家姑娘如此美貌,知书达理,经商还很厉害,和少爷简直是珠联璧合,果真会心有灵犀呢。
“这个东西,你晚上晚些时候帮我送去上林洲。那处有个聚会,我没时间,你去了之后看看谁是主家,告诉他我的歉意,以后有机会我再负荆请罪。”
第24章 心有灵犀
抱着一本纯阳心经,傅家小地主连写红楼一梦这事都忘记了。
这也不算是痴迷,应该说是好奇。
毕竟内功轻功这个玩意儿在前世的武侠剧中是必须有的,那些高来高去的高人们实在惹人眼红。你看那天外飞仙,你看那剑气纵横,你看那一拳击出,方圆数百米轰然炸裂……这便是武侠,这便是许多人心中的一个梦想,傅小官自然也不例外。
前世连牛顿都想要爬起来处理的事情,在这一世界却真的存在,而现在有一本武林秘籍就摆在眼前——不用跳下悬崖,也不用遇见白胡子老爷爷,它就在自己的手上,如此的真实,那么别的所有事情就必须为此让路了。
林间蝉鸣声渐悄,金乌已西坠,便见夕阳红。
傅小官一直在看这本书。
古人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傅小官现在在做的就是读它百遍,将它记在脑子里。
苏墨依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却不是因为傅小官的勤奋,而是因为傅小官中午所作的那首诗。
练武这个事情,天赋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勤奋,那是在入了门之后。
就像写诗这种事情,也是天赋最重要,勤奋只不过是令字写的好看一些罢了。
这个少年看来写诗很有天赋,因为他那诗确实很好,而他那字……确实少见。
苏墨没有提点傅小官的心思,因为白玉莲只说了让他保护傅小官,给他道院的内功心法,又没说教他,那就随他自己去领悟吧。
想起白玉莲,他恨的牙痒痒!
傅小官偶尔皱起眉头,偶尔抬头望着天空,偶尔闭目沉思,偶尔合上书来回的走上几步。
如此这般,天色已晚,四处亮起了灯盏。
……
秀儿在侍候傅小官用了晚饭之后出了门。
护卫驾着马车将她送往上林洲。
上林洲在临江城外,有些远,是长江中的一处岛屿,这里是闲亲王的领地,秀儿虽然知道,却从未曾上去过。
她的心里很忐忑,不要说亲王,她连这临江州的知州都未曾见到过。
出了临江西城门,马车沿着江岸一路前行,没多久,便看见远处的那一片辉煌灯火。
此刻,上林洲的聚会已经拉开了帷幕。
……
上京金陵,乌衣巷,董府。
知晓九公主离京去了临江,这几日董书兰的心里便不太平静。
因为九公主的丫环说,她是要去临江看看那个叫傅小官的男子。
他有什么好看的呢?
董书兰的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称之外,大哥董修谨抬起头坐直了身子。
“小妹啊,自临江回来,前些天你棋风凛冽潇洒,每每出其不意,大哥我未曾能赢你一局。可你这两天……落子凌乱毫无章法,你未曾赢大哥一局,那么你这是怎么了?”
董书兰有些心慌,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没怎么,有点走神。”
董修谨将手里的棋子丢入了棋瓮里,忽然说道:“两天前国子监收到了临江秦老寄来的一封信,国子监祭酒上官文修大人看了之后神情激动,甚至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坛添香,请我们连喝了三杯。”
董书兰心里咯噔一下,猜到了秦老写的是什么。
董修谨继续说道:“上官大人将此信给了我等传阅……我不得不说,那个叫傅小官的少年,当真是天纵奇才!”
董修谨负手立于窗前,仰望星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便是我等读书人毕生之追求。”
董修谨缓缓转过身来,看着董书兰,问道:“小妹,可是他,乱了你的心?”
董书兰垂首,慌忙摇头,董修谨却笑了起来,“上官大人说,这句话和这个人,必须入圣学,让天下读书人都能明白为何读书,也要让天下读书人知道是何人立下了此等大志愿,所以傅小官是会史册留名的。虽然秦老也在信中说了他的一些事,但瑕不掩瑜,秦老丝毫没有吝于对他的赞美。”
“小妹,你去临江,肯定是见过他的,和哥哥说说,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董书兰的小心肝儿砰砰直跳,那张俏脸蛋儿顿时红了。
“他……我也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董修谨一怔,董书兰抬起头来,眼里有些迷茫。
“他……四书五经都没读完过,仅仅是个秀才,听说以前,以前挺荒诞的,只是我接触之后,又觉得不是这样。他很稳重,有一种……好像经过许多岁月洗礼之后的那种……淡然,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反正不像寻常少年。”
“可他提笔便能成诗,这个秦爷爷是知道的,这句话也是他随口就说出来的,可他却偏偏不愿去参加科举,尽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董修谨皱起了眉头,“莫名其妙的东西?”
“嗯,他弄了一种酒,比添香还好,我送去了长公主那里,估摸着过些日**里就会采买。”
如此说来,这人醉心于小道了。董修谨有些遗憾,在他看来,能够说出那句话的人,自然是博学之士,有秦老青睐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可他却仅仅是个秀才,那么那句话便可以理解为偶得了。
自家书香门第,父亲官居户部尚书,傅小官却是临江一地主,小妹这心思……怕是难成了。
“明日兰庭集由燕家燕熙文发起,你且去看看。”
董修谨离开,董书兰依然心乱。
独坐窗前,沉默数息,她取了笔墨,决定给傅小官写一封信。
她听出了长兄话里的意思,长兄是觉得他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哪怕能入圣学,能史册留名,也不行。因为傅小官是商人,而不是士族。
她没有在信中劝导傅小官读书,她就是说些寻常的话,说些上京的事,和九公主去了临江,恐怕会难为他等等。
此刻临江,傅小官也坐于窗前,决定给董书兰写一封信。
因为他决定明日找人将那两箱酒给董书兰送去。
他倒没有在这信中将那首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诗写上,而是在写完信之后,将完成的红楼一梦前六回放了进去。
“此为原稿,看后退回!”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上林洲之夜
上林洲与江岸相距数百米,此刻由数艘楼船相连。
岛上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似建筑,亭台楼阁,小榭回廊,处处有假山,处处有小桥流水。
古朴、典雅,非常精致。
岛上的灯火早已亮起,站在中心最高的这处观星阁上向四方看去,仿若点点星辰镶嵌于此间。
观星阁的五层楼上,闲亲王虞安福正与秦老和李老夫子还有田大家在此饮茶闲聊。
这是观星阁的最高处,能够容纳数千人聚会的巨大楼层,便只有这寥寥几人,显得有些冷清,但闲亲王却说,热闹这种事情,留给年轻人,我们去了他们反倒拘束,如若有好的诗词他们自然会呈上来。
秦老三人自然不会介意,反到落个清静。
而在观星阁的四楼,便热闹了许多。
世子虞弘义作为上林洲的主人之一,正在此宴客。
虞弘义和虞问筠居于上首,其下有上百张桌几,中间却是一巨大的舞台。
此刻桌上的碗盏已经收去,摆上了果蔬茶点酒水,大家三五一群围坐一起,饮茶聊天,极为热闹。也有许多学子依栏远望,却是在思索着脑子里尚未成型的诗词。
接下来便是夜宴的重头戏,上林诗会了。
如若能在此作出一首好诗来,那便是出了名,如若能入了闲亲王的法眼,说不得还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奖励。
虞问筠看向了虞弘义,虞弘义一脸苦笑。
“我真的把请柬给了他爹的,他爹肯定也给了他的。”
“万一没给呢?”
“这不可能,你不知道傅大官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就想他那儿子有点文气。如今他那儿子已经有了文气,他当然更希望他那儿子能够出名——这本就是扬名的地方,傅大官岂肯错过这个机会?”
虞问筠秀眉紧皱,“这么说……是这人不愿意来啰?”
“也或许坊间流言是真的,傅小官……虚有其表,那些词是别人所代写,他不敢来。”
虞问筠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一些,“书兰不会骗我,书兰那么精明的人,也不可能被那小子所骗。”
“无论如何,他是没有来的,那么我们这诗会是开还是不开了?”
虞问筠咬牙切齿的深吸了一口气,长袖一挥:“开!”
虞弘义无奈的站了起来,走向了中央那舞台,傲然而立,“诸位,本世子现在宣布,上林诗会,现在开始!”
掌声雷动,群情激昂,虞弘义面带微笑的向虞问筠走去。
然后司仪上了台。
“几台上有酒水果蔬,大家自便取用,今晚我们还请来了怡红楼的樊朵儿姑娘,和群芳楼的白秋姑娘为大家助兴,下面有请樊朵儿姑娘为大家演奏一曲最近火爆临江的——望江南!”
樊朵儿盛装登场,玉手抚琴,前奏响起,场间顿时安静。
她那嗓子一开,仿若天籁,这首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曲儿,便这样再次唱响。
有一学子醉心的听着,忽有所得,疾步向书案走去。
他提笔挥毫,落下了一首词。
仔细的再读,似乎不下于那首望江南,因为他写的也是望江南,全名为:望江南.上林记,署名为李顺风。
有婢女接过这张纸,送到了虞问筠的面前。
虞问筠看了看,没有说话。
然后便有许多的学子动了起来,他们纷纷至书案边挥毫,将自己以为之得意之作交由那些婢女,尽皆送到了虞问筠的面前。
临江三大才子此刻也在倚楼愿望。
柳景行忽然一笑,说道:“那家伙我现在挺佩服他的,居然亲王府的面子也不给……想当初我去傅府邀约他,他拒绝了,我还生气了两天。”
“如此盛会除了八月中秋一年难得两次,他却没来,这便说明,傅小官真的是不敢来。”唐书喻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那人,不想再提,又问道:“景行兄可有佳作?”
“我再酝酿一二。”
“云棋兄呢?”
余云棋望着漫天繁星,想了想,“尚未成熟。”
“二位兄台谦逊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唐兄请。”
唐书喻走向了书案,静默三息,提笔,落下。
“清平乐.上林夜”
“轻风不住,却解花间树。
醉里浅影银照处,鹊桥残月星路。
江枫渔火舟慢,玉宇仙阙声散。
细碎低语涟涟,却已天青云淡。”
——唐书喻。
他将此词交于婢女,回到围栏前,柳景行问道:“已成?”
唐书喻一笑,点了点头。
“那我也去了。”
“嗯。”
余云棋想了想,也向书案走去。
唐书喻转身,背靠围栏,便看见此刻舞台上已经换了人。
那是群芳楼的白秋姑娘。
她此刻弹唱的是傅小官所作的另一首词:南歌子.游赏。
唐书喻饶有趣味的看着,想着今日十八里巷的那番热闹场面,忽然想要再喝两杯。
他走向几台,取了一瓶酒,正是余福记的香泉。
他倒了一杯,端到了围栏处,靠着围栏喝了一口,当白秋唱完那首南歌子的时候,柳景行和余云棋走了过来。
“成了?”
两人点了点头。
“其实我倒是希望傅小官真有几分才学,你们听听这两首曲儿,造诣确实很高,可惜了。”
“他终究没敢来……这是第三次了,所以,他很聪明。”
“我承认他很聪明,不然这天价的酒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抢购。”
余云棋笑了起来,“我也抢到了两瓶,还没舍得喝,改日闲暇,二位兄台聚聚。”
“如此当然极好!”柳景行二人笑道。
“那边是怎么回事?”唐书喻往四楼的门口指了指。
余云棋和柳景行放眼过去……
春秀很紧张。
她跟在一名护卫的身后,亦趋亦步的走了上来。
那护卫在四楼门口的一名婢女前耳语了一番,那侍女似乎有些惊诧,便说出了一个名字:“傅小官?”
侍女的声音有些大,此刻正好台上白秋唱完,于是这边有一些人自然就听到了。
“傅小官?他来了?”
声声相传,柳景行三人也听到了。
“人呢?”
“没看见。”
“又闹什么幺蛾子?”
第26章 今夜不曾眠 上
那侍女将春秀带到了九公主面前,又是一番耳语,九公主虞问筠也是一惊,看向春秀,问道:“你是傅小官的丫头?”
春秀捏着衣摆,抿着嘴儿点了点头。
“你家公子怎么没来?”
“我家公子说,真的不好意思,他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他说,由奴婢来表达他的歉意,以后有机会,他再负荆请罪了。”
“就这样?”
“哦,不……”春秀从袖子里取出了那一页纸,递给了虞问筠,又道:“我家公子虽然没办法来,可我家公子作了一首诗叫奴婢送来,希望小姐公子们能喜欢。”
此刻偌大的四层楼上雅雀无声。
许多人都知道亲王府给傅家送了请柬,许多人也希望能够在此看一看傅小官。因为关于傅小官的各种说法,如今充斥着偌大的临江城。
有人说他文曲星下凡,提笔成词。
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剽窃他人诗词。
但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此前的傅小官肯定是一纨绔公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之代表,而今忽然知晓他居然作了了不得的词,甚至还在坊间传唱开来——这种反差实在有些大,那么他究竟如何,在这里亲眼一见,也便能够知晓。
没有人料到傅小官不会来。
于是傅小官请了高人代笔,抄了两首词的说法,便占了绝大多数。
就在大家几乎盖棺定论的时候,他却派了一个婢女来,还带来了一首诗……他是想干啥?
这又是怎样的一首诗?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虞问筠的身上,柳景行三人也不例外。
虞问筠接过纸页眉头便皱了起来,和所有第一次见到傅小官的字的那些人一样,这破字,实在难以入眼!
可随即,她的眉便舒展开来。
她的朱唇轻启,徐徐念了出来。
“
醉今宵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夏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此刻无声。
虞问筠缓缓抬头,缓缓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依然无声。
站在近处的人有听见虞问筠所念的这首诗,他们无声,是他们无法发出声音,因为这首诗太高,高到他们根本无法触摸。
只有在心里默念……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而站在稍远地方的人,比如柳景行他们,他们没有听见虞问筠念出的诗,但他们却因为这片寂静而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重量。
如一块巨石一般压在了他们的胸口,便连呼吸,也觉得有些困难。
虞问筠睁开眼,眼里一片柔软,她看着春秀,低声的问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家少爷写此诗的时候,你可知道他是为谁而写?”
春秀一直观察着这场面,心里渐渐安定,少爷的诗,果然厉害!
她扬起脖子,颇为骄傲,回道:“当时奴婢有问起少爷,说少爷这是与谁心有灵犀呢?”
“你家少爷如何回答的?”
“我家少爷说,自然是董书兰董姑娘了。”
“……哦……”
虞问筠拿着这诗走上了中央的舞台,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扬了扬手中的纸页,说道:“这是傅小官写的诗,他有要事无法参加,派了他的丫环送来,下面,我给大家念念。”
柳景行三人向前走了几步,许多人围在了台前,就连樊朵儿和白秋也不例外。
没有人意识到,傅小官仅仅流出了两首词,却已经给临江的才子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而对于樊朵儿这样身在青楼的女子,对于傅小官的诗词却极其渴望。
这不是才子佳人的问题,而是传唱的问题。
能够首唱傅小官的诗词,这就是身份和在这一领域的地位。
就在众人焦灼的眼光中,虞问筠再次开口。
“今夜星辰今夜风,画楼西畔上林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
唐书喻一口干了杯中的酒,独自去了小几,又倒了一杯,又一口干掉。
柳景行没有任何动作,他已呆若木鸡。
余云棋自嘲一笑,“好一个心有灵犀一点通……此后,他便是临江才子之首。”
虞问筠正要走下舞台,下边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在下以为,这依然不是傅小官所作!”
她向那声音处看去,那是一十七八岁的少年,此刻这少年的脸上充满了愤怒。
“诸位都是临江人,我不相信你们不知道傅小官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那表哥此前一直跟着傅小官混,此子根本不会作诗,更是连四书五经都未曾读完过。姑且不论此人之人品,单单就诗词而言,诸位相信一个从来不会作诗的人,却突然佳作连连,世上有这种人吗?哪怕是那些戏文,也不敢这样写!”
人群起了窃窃私语之声,渐渐有附和之声,渐渐有声讨之声,而最有力的声音是:傅小官既然有如此才华,为何数次相邀他都不敢参与,包括此次上林诗会,他也是如此!
这也是虞问筠所疑惑的问题。
诗会这个玩意儿在大虞朝非常盛行,大虞朝以武立国,以文治国,在两百余年的岁月中,文风早已昌盛,就算是在庙堂之上,文官也已经压过了武官一头。
对于读书人而言,参加诗会是一件极其有意义的事,能够出名,能够结识更多的文人,能够融入文人的圈子等等,他们没有不来参与的道理,那么傅小官为何不来?
群情渐渐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说的也越来越有些难以入耳,虞问筠正要阻止,却见傅小官那丫头怒气冲冲的冲了上来。
春秀很生气!
我家的少爷是你们这帮王八蛋可以诋毁的!
她双手叉腰,一声大吼:“都给我住嘴!”
于是,这满场的人真的住了嘴。
春秀伸出一只手,向前一划拉,划拉了一大群的人。
“你们……都是垃圾!”
“我告诉你们,我家少爷不但诗词双绝,他还在著书呢,岂是你们这帮废物可比拟的!”
说罢,她怒气冲冲的又冲了下去,径直走向那处大门,猛的拉开,走了出去,又砰的一声关上,胸口起伏,快步而去。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今夜不曾眠 下
虞问筠不知道诗会是如何结束的,因为她拿了这首诗上了第五层楼。
“我早说过,我那小友非常人也。”
秦老看着这首诗,捋着长须,又笑道:“能够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人,岂能假的了。”
“他、他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虞问筠心里无比震撼,比之第一眼看见这首醉今宵时更加震撼。
九公主殿下师从国子监祭酒上官文修,不说学富五车,却已登堂入室。她自然明白这句话所蕴含的大道。
那个才十六岁的少年,能够有如此高的认识?
“当然,还是当着老夫的面说的。说来很是惭愧,那晚还有书兰,我问他,你以为读书是为了什么。我的本意是开导他,让他能够静心求学,而不要痴迷于那些小道。”
秦老自嘲一笑,“哪里知道他数息之后便说出了这番话来,令老朽汗颜。老夫已修书给上官大人,私以为这句话能入圣学,为天下学子所学之总纲。”
“可惜啊,我那小友对仕途并无兴趣,说要研究格物,还说……天下大道万千,皆需要有人去走,老夫细想,他所说的是有道理的。所以,他不来参加诗会,老夫并不觉得奇怪,因为道不同。”
“倒是他送来的这首诗,又是文坛一绝啊。”
李老夫子没有言语,他是教过傅小官的,没坚持到一个月,他便主动辞离,无它,仅因朽木不可雕也。
坊间传言他也有耳闻,是倾向于傅小官那两首词是抄袭的,但此刻有秦老亲口说出来,他无法不信,却又难以相信。
“秦爷爷,如此说来……傅小官是真有才华了?”虞问筠再问。
“是有大才!尔等会看得到的。”
“他和书兰之间……真有情义?”
秦秉中想了想,笑道:“这是儿女私情,我这老头子哪里懂得,不过我那小友对书兰应该是有点意思的。”
“就因为这首诗?”
“倒不是这首诗,而是书兰离开临江的前一天,傅小官为书兰作了一首送别的词,其中之意……书兰应该知晓。”
虞问筠双眼闪亮,好奇的问道:“是首什么样的词?”
“如果传唱出来,这临江又要轰动。那是为书兰而作,我因为在场所以见过,但没有书兰的允许,我却不敢念出来的,还望殿下理解。”
虞问筠瘪了瘪嘴儿,又笑眯眯的问道,“那么以秦爷爷您所见,书兰对那傅家公子,可有意思?”
“这个不好说,我那小友毕竟是商贾之家,书兰可是户部尚书之女。董康平我是知道的,门户观念颇重,何况上京还有个燕熙文。”
……
曲终人散,上林洲恢复了安宁。
虞问筠在别业外吹着江风,望着星月,眼睛一闪一闪,过了许久,下定了决心。
“明日我要去傅府。”
“你说什么?”虞弘义惊呼。
“小点声!明日一早,我要去傅府。”
“干啥?”
“……他那天醇挺好喝的,找他买点酒。”
是夜,虞问筠给董书兰写了一封信,信里写了那个人和那首诗,当然,诗的原稿她留了下来,每每看起,便会噗嗤一笑。
因为那字……实在太丑了。
她坐在江边,江边无人,江风有些大,吹皱了她的衣裳,吹乱了她的秀发。
她双手抱着膝盖,仿佛有点冷。如若有人看见,第一个感觉却会是孤独。
江上的那些渔船已经熄了灯,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脑子有点迷糊,就像有千头万绪,理不清,剪还乱。
想了很多的人和事情,最终落在了那个叫傅小官的少年身上。
至今,她还没有见过傅小官,可不知为何,在她的脑子里却已经能够勾勒出傅小官的样子。
生于皇家,没有人明白她的寂寞,就算是闺蜜董书兰,也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秘密。
这倒不是城府,而是十七岁的她,怀揣的梦想。
……
上京金陵,乌衣巷,董府。
董书兰倚楼远望,乌衣巷的灯笼依然亮着,会一直亮到天明,但夜色早已洗去了街上的繁华,此刻变得清冷而安宁。
她的手肘撑着栏杆,下巴就放在掌心,她的视线并没有聚焦,十五岁才及笄的少女,心里多了一份愁绪。
她本冰雪聪明,只是有些事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变得有些迟钝,或者说,不愿意去想。
可不得不去想。
今儿棋子落在了棋盘外,这说明自己是有想他的。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哪怕面对上京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她也从未曾如此失态,就算是燕熙文,也不行。
临江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与他真正接触不过寥寥几次,难道就这样被他征服?
董书兰还是明确自己的本心,究竟指向了哪里。
理性告诉她,他们根本没有可能,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更因为父母的门户之见。哪怕他富可敌国,也是一介商贾,这在娘亲的眼里,便是社会底层的存在。
可本心又告诉她,她是喜欢他的,这没有理由。
如果非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他所作的那首词了。
她从袖中取出了那页纸来,就着这廊间昏暗的灯火。
临江仙.寄书兰友
别后闲情何所寄?
初莺早燕相思。
今日彷徨忆当时,飘零心事,残月落花知。
生小不知江上路,分明却到乌衣。
匆匆刚欲语分携,香梦消,窗白一声鸡。
……
傅府那处小院二楼的灯光依然亮着。
傅小官听完了春秀的讲述,狠狠的把这小丫头夸奖了一番,说以后再有人诬陷你家少爷,你就给本少爷狠狠的怼过去!
然后他便继续看那书,然后春秀发现那些稿子不见了,问道:“我整理好的稿子呢?”
“寄给书兰了,她会寄回来。”
“哦……少爷,你继续写呀,我也想看呢。”
“好,有空了就写。”
“哦。”
“行了,你去歇息,我再看会。”
夜已深,春秀想了想,去厨房弄了一碗荷包蛋端了进来,“少爷,我去睡了哈。”
“去吧。”
傅小官吃着荷包蛋看着书,直到将这本纯阳心经完整的背了下来。
抬眼去,窗白一声鸡。
第28章 虞问筠
经过月余的调理,傅小官的身子骨好了一些。
虽然昨夜未曾眠,他也依然在院子中打了几趟拳,倒不再局限于军体拳,他还打了寸拳泰拳擒拿格斗,然后在院子里跑了起来。
苏墨早已醒来,他站在二楼看着傅小官打拳,看着傅小官跑步,对这个少年也有了一分好奇。
昨夜傅小官通宵未睡他是知道的,甚至知道他一直在看纯阳心经。如这样商贾之家的少爷,能够如此勤勉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何况,这人作的那诗还如此惊艳。
只是他所打的那些拳,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颇具章法,可在苏墨的眼里,依然是花拳绣腿,估计是家里请过拳师,这人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傅小官不紧不慢的跑着,心里却在默念着纯阳心经那些运气的法诀,和身体的穴位经脉一一对应,然后便按着此法开始调理呼吸,尝试着在那虚无的经脉中运行起来。
十圈之后,他发现了一个微妙的事情,今儿个没有昨日早上那般累。
按理昨晚没睡,今天能坚持跑完十圈就不错了,难道这是这心经起了作用?
傅小官心里暗喜,没有停留,直到跑了十三圈,方才感到疲惫。
洗了澡,和苏墨一起用过早餐,他便在这榕树下打坐,两人从头到尾没有对话。
这一坐便是日上三杆,傅小官一身倦意尽去,对照书中所说,他没有在丹田处感应到气机,当然他并没有半分懊恼,这玩意毕竟是道院的正宗心法,哪有那般容易的道理。
春秀坐在石凳子上看着傅小官,心里想着说好的继续写红楼一梦这事呢?难道就这样夭折了?
少爷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难不成还想修仙不成?
就在春秀胡思乱想时,易雨急匆匆走了进来,春秀迎了过去。
在这后院的一亩三分地里,春秀俨然已经成了傅小官的私人管家。
“闲亲王府来人了,说要见少爷。”
春秀皱了皱眉头,想着难道昨晚义愤填膺的那番话开罪了闲亲王府?
这岂不是给少爷添了麻烦!
“少爷在忙,带我去看看。”
易雨看着闭目打坐的傅小官,不是很明白少爷这是在忙什么。
他带着春秀去了外院,外院的会客厅里坐着两个人,正是春秀昨晚所见的虞问筠和虞弘义。
“奴婢见过二位贵人。”
春秀对二人一福,虞问筠问道:“你家少爷呢?”
“二位贵人可是来问罪的?奴婢昨夜冒犯,倒不是我家少爷指使,如若二位怪罪,奴婢一人承担。”
虞问筠笑了,“我们可不是来怪罪的,就像见见你家少爷。”
春秀一愣,看着虞问筠那灿烂的笑容,觉得这位小姐不会骗她,于是说道:“还请二位贵人稍等,我这就去禀报少爷。”
春秀说着一溜小跑走了,虞弘义瘪了瘪嘴,端起茶闻了闻又放下,心想这破府规矩还挺多的,临江上下,我堂堂世子如此侯着一个人,这倒是开了先例。
他是不明白为什么九公主殿下这一大早就急吼吼的要来傅府。
按照他的意思,派个人过来吱个声,傅小官还不得屁颠屁颠的跑去亲王府?
没过多久,春秀又跑了出来,说道:“二位贵人请。”
虞弘文又是一愣,我是世子啊!
你们特么的能不能给堂堂世子一点最起码的尊重!
何况身边这位可是陛下最疼爱的九公主殿下!
按制,公主殿下前来,这傅府是要开中门由家主率全家跪迎的,可现在这算个什么事?
那厮居然没有亲自前来,派个丫头就给打发了,当真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
虞弘文虎眼一瞪,腾的站起,吓了春秀一大跳。
虞弘文没有发飙,准确的说是没有发出来,他活生生被虞问筠一把给拽到了身后,还收到了虞问筠的严重警告——虞问筠瞪了他一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腹中憋了数息,才无声无息的吐了出来。
二人随着春秀向后院走去,虞问筠再次小声的说道:“早说你别来,你偏要跟着,进去之后你不许说话!”
堂堂世子,就这样被无情的镇压。
傅小官煮了茶,看着二人进来,一脸笑意的招呼着二人入座。
“昨晚是真的很抱歉,我确实有事情无法抽身,本想着有时间去亲王府赔罪,没料到你们先过来了,很是惶恐,来,请用茶。”
这是虞问筠第一次见到傅小官。
这人挺帅的呀!
举止大方,言语诚恳,知道是亲王府的人也应对轻松,毫无拘谨,果然如书兰所说的那般,年方十六,却有着与这般年纪不符的沉稳。
“公子可知,他和我,是什么人?”虞问筠故意板着脸问道。
这是要问罪了?傅小官心里念头闪过,依然一脸如沐春风般的笑意。
他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认识便是缘分,不问东西,不求因果,如此方才自在,姑娘以为如何?”
虞问筠美目一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少年果然如秦老所说经纶满腹,非常人也。
于是,她抿嘴儿一笑,“傅公子所言极是,就凭公子这一句话,昨日之事就此揭过。”
虞弘文也看了看傅小官,这句话倒是很不错,可本世子和九公主可不是什么鬼天涯沦落人啊!
“二位前来,可有何事?”
“昨日听闻傅公子还有著书,想着以公子才学,那书一定很有意思,能不能给本……小姐瞧瞧?”
傅小官回头看了看春秀,春秀垂头,吐了吐舌头。
“姑娘来的不巧,那书稿已经寄给了一位友人,得等一段时间那友人寄回来,我再给姑娘送去。”
虞问筠微微有些失落,问道:“寄给谁了?”
“上京的户部尚书之女,董书兰。”
虞问筠端起茶碗,揭开盖子,茶烟迷糊了她的脸。
过了数息,她放下茶碗,问道:“听闻公子为书兰作了一首词?”
傅小官又看了看春秀,春秀却摇了摇头。
“董姑娘离临江之前,偶然遇见,偶有所得,便写了一首,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明日也离临江,傅公子可愿为我作一首词?”
第29章 不得闲
“我明日也离临江,傅公子可愿为我作一首词?”
虞问筠没有去看傅小官,她又端起了茶碗,揭开了盖子,这次浅尝了一口。
她的心里很是忐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有些期待,却又担心傅小官拒绝,因为傅小官没有为她作诗的理由。
这是第一次见面,傅小官甚至至今都不知道她是谁,他从何处下手?
虞弘义也诧异的看了一眼虞问筠,总觉得九公主殿下有点怪怪的,可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对他而言,殿下要一首诗,这傅小官肯定是必须要写的。
可傅小官却没有写。
傅小官将茶水缓缓倒入壶中,笑道:“其实你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呢,一直是临江城一大恶人,当然,大的坏事是不敢做的,但小恶却未曾断过,直到遇见董姑娘。”
虞问筠放下了茶盏,傅小官又道:“我当时是冒犯了董姑娘,然后被她的侍卫给打了一顿,伤到了后脑勺,大夫说能够救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我是被那一棍子给打醒的,觉得以前太过荒唐,荒废了许多岁月,所以现在改了,只是人们还没有完全的接受。”
“至于作诗这种事,坦率的讲,我是真的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读完过。之所以现在偶尔能够写出两首,倒是多亏了那一棍子。我有脑疾,这个大夫是下了定论的,大夫还说有可能会变傻,幸运的是至今我好像还算正常。但同时我脑子里也偶尔有那么一线灵光出现,于是有了那些诗词。”
“但灵光这个东西不是我能控制的,比如现在,我是很想为姑娘作一首诗,可那灵光却没有在我脑子里亮起。”
傅小官满脸遗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所以姑娘,非我不愿,而是我真的不能,还请姑娘海涵。”
虞问筠愕然的张了张嘴,傅小官被打她是知道的,却没料到还有这后遗症。
这后遗症向左他就会变傻,向右他能灵光一现落笔成词——这颇为荒谬,但虞问筠却不得不信。
这就解释了他为什么不愿意去参加诗会,也解释了他不学无术却能词惊天下。
虞问筠心里还是有些遗憾,想着书兰是幸运的,在离别时正好遇见傅小官脑子里有灵光一现。
就在这时,易雨又走了进来。
他在傅小官身边说道:“少爷你要的人带来了。”
“好,叫他们进来。”
傅小官歉意的对虞问筠和虞弘义说道:“你们稍坐片刻,我这有一点小事处理一下。”
易雨带进来的是冯老四和他的两个儿子。
冯老四穿着短裤短褂,脚蹬一双草鞋,四十六的中年汉子黝黑而魁梧。他带着两个儿子抱拳向傅小官行了一礼,说道:“我是冯老四,不知少东家有啥吩咐。”
“来,请坐。”
冯老四楞了数息,看了看,“小人不敢,少爷吩咐便是。”
“没什么,这二位都是我朋友,你且坐下喝杯茶。”
冯老四战战兢兢的半边屁股坐在了傅小官的对面,虞弘义心想这特么是什么事啊?
堂堂世子,往来者非富即贵,何曾与这等下人同坐过!
他正要起身,虞问筠却暗地里一把将他按住。
虞问筠也是不习惯的,毕竟这世界等级深严,何况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但她还是想看看傅小官想要做什么。
很明显,傅小官并没有等级观念。他很随意的请冯老四入座,很随意的为冯老四斟满一杯茶,还亲手递了过去。
“是这样,我听说你干石匠这个行当很多年,经验丰富,懂得观山知石。”
“我要你帮我找一种石头,这种石头颜色是灰白色,硬度不高。”
“出产这种岩石的地方多为石林或者溶洞,大致只有这些信息,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找到。”
冯老四咧嘴笑了起来,说道:“少爷,这玩意没用,太脆,也无法切出形状。就下村西山后山就有,那地方应该就是少爷所说的……溶洞,在一个洞里,要行船进去。”
傅小官乐了,没有想到这事如此简单的就解决掉。
“太好了,这件事由你主要负责,你下去之后合计一下需要多少人,由你来召集,另外就是需要多少船,我等下写个条子你带给张管家,我要他全力配合你。尽量多的把那石头给我弄出来,在那附近找一个开阔地放着,嗯,就这样。”
冯老四一脸懵逼,“这,少爷,那石头没用的。”
“我有用。”
“好吧,我这就回去。”
“别急,一路辛苦,这就快到中午了,易管家,带他们父子三人去用饭,要好酒好菜的招待。”
冯老四何曾得到如此的待遇,魁梧的汉子啥都没有说,起身抱拳,带着俩儿子随着易雨走了出去。
“昨儿安排了这件事,他们在下村,请了他们过来,慢待了二位。”
虞问筠对此倒没有在意,而是问道:“傅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做点水泥,尝试一下,如果可以……以后建房子修路就简单多了。”
“水泥?”
“哦,我取的名字,就是这种石头的粉末加工而成。”
“傅公子哪里学来的?”
“前日下雨,我在楼上看雨,这脑子里灵光一现,便初略有了这东西。”傅小官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道:“我也不知道为啥,偶尔这脑子会冒出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所以我得感谢董姑娘。”
虞问筠张了张小嘴儿,这等玄学可就无法考证了,只能归结为因祸得福吧。
“如果某天公子脑子里再有灵光,可记得为我作一首词。”
“一定。”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以后公子如若去上京,请一定告诉书兰一声,她能找到我。”
“一定。”
傅小官送二人离开傅府,马车上,虞弘义终于得以开口。
“我说殿下,你是九公主殿下,岂能和这等商贾之人过多的交集。”
虞问筠笑了,没有回答虞弘义的话,而是想到此前和书兰的那番对话。
“燕熙文可是状元,燕家一门三相,你为何会记挂着临江那小子?”
“燕熙文……无趣!”
“傅小官就有趣了?”
“你不知道,他真的很有趣。”
第30章 祭奠
随后的日子惬意平淡。
临江城关于傅家少爷的议论被推上了一波**,现在也渐渐平息,人们对于傅少爷的看法改变了许多,其原因就是傅少爷脑袋受了伤,还有后遗症。
如果不幸,就会变成白痴,如果运气好,脑子里灵光一线,傅少爷就能作出惊艳的诗词。
上林洲的那首傅少爷着丫环送去的醉今宵被传颂的火热,尤其是那一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更是成为情窦初开的少女们心中最美妙的渴望。
同时在坊间流传的还有上林洲的那首词,为临江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书喻所作,由群芳楼的白秋姑娘首唱的清平乐.上林夜。
而十八里巷的余福记,每天一大早便有人来此排队,然后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便销售结束,那些排着队却没买到的人自然不乐意,蔡掌柜只能一遍一遍的解释,这酒目前只能产出这么多,少东家正在建新的酒坊,以后产量起来大家也就能喝到了。
可许多人在喝过香泉或者天醇之后,再喝其它的酒便觉得毫无味道,而许多的文人聚会除了这两种酒便拿不出手,这直接导致了两种酒在民间价格暴涨。
有抢到这两种酒的人,都发了一笔不小的财。
比如原价五十文一两的香泉,被炒到了一百文一两。而更离谱的是天醇酒,这种完全能够和添香媲美的酒由三百文一两炒到了六百文一两,还有价无市。
于是,许多大户商贾人家为了能喝到酒,只能派了下人半夜便等在了余福记的门前。
对面的漆氏酒铺生意又略有起色,但漆远明知道,这是暂时的,如果余福记产量上来,就没他漆氏酒铺什么事了。
傅小官没有关心这些事情,这些日子他除了去了一次临江书院见过秦老,便再未曾出门。
时间就这么流逝。
转眼就到了六月初十。
这一天,是祭拜母亲的日子,这是傅大官请了临江最好的风水先生所选的日子。
傅小官依然一大早起来,一系列运动之后洗澡吃饭更衣,然后在凉亭里安静的坐了一会。
对于母亲,脑海里的记忆依然不够清晰,仅仅能够勾勒出一个轮廓来。母亲去世时,傅小官才六岁,而今已经过去了十年。
卯时刚到,傅小官带着春秀走了出去,身后还跟着一个苏墨——两人至今都未曾再有言语。
院子外已经停好了五辆马车,有护卫二十人。
傅大官就在那里,齐氏却没有看见。
对此傅小官并不在意,毕竟齐氏有身孕在身,万一出个岔子那就不太好了。
父子俩上了马车,由大管家黄微带队,车队向北而去。
此山无名也并不巍峨,山上的树木倒还繁盛。徐云清的墓就在山腰的山坳里。
这里很干净。
周围的树木被清理一空,地上铺着打磨平整的青石,就连杂草都没有一根。
整个墓冢由汉白玉石砖所砌,颇为雄伟**,墓前是很大的祭台,同样由汉白玉铺就。
下人们将一应祭品搬来,一一摆放在了祭台上。
那位仙风道骨的风水先生带着数十个道士在祭台前坐下,有磬锣声响起,那风水先生手握拂尘一挥,开口便诵唱起来。
傅小官听不懂也看不懂,他的视线落在墓碑上,碑上是细密的文字。
“妻徐云清之墓,夫傅大官,子傅小官立。”
“初识吾妻于秦淮,柳叶新绿,细雨纷飞。云清着紫衣撑素伞自雨中而来,秀发随风,衣衫如舞。”
“再识吾妻于兰庭,夏花锦绣,日光倾城。云清着白衣执绣扇独立未央乌篷船头,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识云清两载,两情相悦,共盼未来。吾父提亲,徐府不愿,吾徘徊于徐府之外,至大雨倾盆……”
“……时泰和四十三年冬,雪盈大地,是夜,疾风如刀,云清翻墙而出,吾与云清依偎前行,云清回望,徐府渐渺,泪湿衣衫。”
“时泰和四十四年春,吾与云清终结连理,于冬时诞下吾儿,云清取名傅小官。言吾此生未曾得官,吾儿得一小官快乐一世即可。”
“……得云清为吾修得千年之福,却未料到这苍天无眼!时泰和四十九年,云清病重,吾与云清携吾儿重返金陵,只因吾妻想再看一眼徐府的那扇门。”
“吾夫妻带着吾儿长跪于徐府之门前,未得徐府原谅,吾妻……于泰和五十年春驾鹤归去,享年二十有五。”
“云清吾爱,待吾去时,于此合葬,守你三生三世。”
“夫傅大官,叩立。”
……
傅小官心里有些沉重,他没有料到父亲和母亲之间还有如此多的坎坷,更没有料到这脑子里居然没有半点关于此事的信息。
也就是说,此前的傅小官,是未曾来祭奠过他娘的,或者是有祭奠,却没有将这碑文放在心上,果然是个败类!
他看向此刻正蹲在祭台上烧纸的父亲,忽然觉得这个胖子很伟大,伟大于在这个时代对一女子的痴爱与执着。也忽然极为佩服这个未曾见面的女子,她居然敢为了这个男人在那个雪夜私奔,这是多么大的勇气!
他不知道徐府是怎样的存在,在这碑文中可见娘是极有才学的,或为官宦之家。而傅家终归是地主,所以徐府拒绝了这桩婚事。
对此他并没有生气,他所生气的是在母亲病危时一家三口重返金陵却没有得到徐府的谅解。这在傅小官看来就过了,太过冷漠,毫无人情。
想来那是母亲短暂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浑然不觉他的手拽成了拳头。
这是傅小官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想要真正的做些什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墓中的这个了不起的女子。
他走上前去,接过那仙师递过来的香蜡,插在了墓前,恭敬的跪拜,然后也如傅大官一般蹲在地上,一把一把的烧着纸钱。
火势很旺,呼呼着响。
傅大官说,你看,你娘知道你懂事了,她很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