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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风暗刻     大唐马王爷txt下载     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11章 惜伤

    信使将信将疑,边走边往回看,等过了一箭的射程也没人追他,这才撒开脚猛跑,去给阿史那欲谷传信。

    部将问,“将军,我们真去珍珠河?真去的话更不该告诉阿史那欲谷。”

    薛礼道,“我不知敌在何处,但知他们一定在集中人马,那我们便设法调动他。休循部是阿史欲谷所倚重的一部,与其放休循部从从容容的同阿史那欲谷汇合了来对付我们,何不先击溃了他?”

    部将道,“对啊!只要他一动,我们便知他集兵之处,他不动,我们顺手再取休循部一城。”

    薛礼叹道,“你又大气了!拿三千骑兵攻城,何其难啊!”

    “将军,那我们怎么办?”

    “即便损我百人而得他一城也不划算,那太小家子气了,我们只要打出气势来!大唐国富兵强,强的便是气势,薛某只想带你们取阿史那欲谷的性命!”

    众人心潮澎湃,脚下加快。

    ……

    碎叶城。阿史那欲谷给休循部的命令刚刚送出,去吐火罗的信差便徒步赶回来了,可汗气极败坏地道,“吐火罗竟敢连我的马都扣下了……不对呀,你走着如何这样快?”

    信差道,“可汗,我还没到吐火罗呢!”

    牙帐之外,人人都能听到阿史那欲谷大声下令,“叫阿史那多贰回击珍珠河!再派两千人去助他!”

    两天后,数次改变行军方向的休循部阿史那多贰,领兵跑出去上百里,再跑回来,终于在他自己的城下遭遇了唐军。

    休循城在珍珠河的中游,北岸,地势比碎叶城高出了很多。历来在城池防御的要点中便有一条,叫作玉带缠腰,如果有一条大河恰巧绕城三面或两面,那么防守起来就轻松多了,敌军若从这几面攻城,非得渡河不可。但休循城的位置恰好站反了,珍珠河从它东南方向来,连半下都没缠,在城下一拐,又转到西南去了没什么玉带缠腰,只有出城和进城不方便。

    休循部大军一到,便遭遇一部唐军,对方射过来一阵急弩毙倒他十数骑,马上便往河谷中跑了。

    阿史那多贰大怒,挥军追进去,守军见到了他们的可汗,在城头齐声欢呼,奈何城下的河谷是个反弧,很快人马都看不到了,只听到喊杀声传上来。

    城上说,“唐军才那么一点人,不久我们的可汗该得胜出来了。”

    喊杀声依旧,两个时辰后象是渐渐远去,慢慢的还传出说胡语的叫娘,城上嘀咕,“不对哇,要不要出城去支援一下!”

    城内留守的两个吐屯拿不定主意,一个说应该出城,一个说应该不动,然后他猛然用手指着珍珠河上游喊道,“不能去,你看那是什么?”

    另一个吐屯手搭凉棚往那个方向看,崇山峻岭中有一支小小的马队正在快速接近,不知道有多少人,但那面旗子写的很清楚,是“天山牧”三个黑字。

    他说,“嗯,我想也不必急着出援,可汗一会儿可能就得胜归来了。”

    天黑时,从碎叶城赶来的两千援军到了休循城下,城上人这才下来带路,出城到珍珠河谷中去看。

    这个地方正是河谷的拐弯处,站在城头看不到,人马进谷后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只往前走了两三里,便见河道陡然一窄,河水比往日更显湍急,水道几乎被大石填塞了。

    两岸石崖陡峭,沙岸仅容一匹马通过,但已被沾血的乱石堆满了。

    碎叶援军急忙搬开大石,开路前行,一进去便看到谷内死尸狼藉,都是休循部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唐军。

    唐军引阿史那多贰人马进来,随后从上边抛石封了出路和退路,然后不用猜的就是飞石如雨,箭似飞蝗……

    人们往谷外搬抬阵亡者,这些人不是中箭,便是被大石砸的肢体凌落,没有一个完整的,偶见一两个压在尸身下的生者,也是奄奄一息,呻吟不止。

    碎叶援军慢慢前行,腾出道路,在人堆中看到了阿史那多贰可汗,他已经毙命了,身上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致命伤却是脑上一箭,这是从河谷上边的山崖上射下来的。

    河谷深达数丈道路狭窄,一定乱纷纷的,是谁这样准确地一箭射中了他?

    援军的首领对阿史那多贰已无须在意,上前一把拔下那支箭来,这支箭三楞的锐利箭尖,雕翎的箭羽,箭竿上刻着三个篆字可他并不认识,写的是“薛仁贵”。

    休循部四千之众,悔不该遇到唐军。

    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见到了薛礼,连声说来的晚了,没赶上聚歼阿史那多贰,薛礼则道,“这已经出乎了薛某意料,”他看了看那面旗子,叹道,“延州刺史居然也会用兵!他命制了这面旗子,便可抵上三千人。”

    随苏托儿到西域的三十名护卫,便是十年前薛礼送柳皇后等人去盈隆宫时留下的,当时都是年纪最小者,此时均已人到中年了。

    他们同薛将军依然亲热,纷纷道,“薛将军,我们三千人打得他四千人竟然一个未剩,厉害了!”

    薛礼道,“话也不能这样说,上一次我们三千唐军对阵俱蜜部一千人,自己还伤了二十名军士,是何道理?”

    众人忙问缘故,薛礼道,“如果敌军势大,敌众我寡,便要避之于易,邀之于,想办法将之引到于我有利的地方来,那我便能以一击十了。”

    苏托儿道,“我到碎叶城下去过,只在城下有山,别处都是一马平川的沙漠了,并无地形之利,我们又凭借着什么击败他?”

    薛礼算着,自他与许监军在山口分兵已快过去一月,而这里的战况一次也未回报过山口,他也不能无限期拖延下去了。

    出兵在外,他不知道眼下大明宫和盈隆宫是什么情况,马王回没回长安。他不可能无限止地拉长战事,以求马王复出。

    前面近一个多月的战事及打法他还可以对大明宫、许监军解释得清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三千骑兵的马蹄铁也快磨平了。

    战事到了最后,唐军必然要面对碎叶城阿史那欲谷,以及乙毗咄陆部各部的人马。那么以死相搏,便是他最后的使命。

    他淡淡地说,“我们除了计谋,还有气势和勇气!”

    ……

    李雄、李壮、李威兄弟三人向着高审行驰下去的方向一阵猛追,将传信的唐军落下。很快,他们听到了马蹄声,但前面黑蒙蒙的看不到人。

    前方,有一道从西北、天山方向延伸过来的山岭,高有百尺,末端余脉斜插入戈壁滩中,因为有数道溪水循着地势流淌下来,此处绿植覆盖,丛林茂密。

    送信的唐军跟在后边喊李雄,“公子你小心了,我想快到了!”

    敌情不明,高审行和郭待聘、李武边跑边担心着后面三人,他们只拿着竹刀,但跑的慢了又怕干扰了断后者的精力,因而老少三人蹄声挺响,却并未跑出多远。

    后边有人追来,还看不到影子,李武说,“我大哥他们来了!”

    高审行心头一宽,相信少年的耳力,他暗暗地吁了口气,不再策马,让它慢慢减速。

    前方一片林木,黑黝黝地挡了半边天空,水声潺潺,地势顿时低陷,马上便进入石碛了。猛然又有一伙人全副的装备,面目不辩,骑马从树林中跑出来拦在路中,有一个人喝道,“站住!”

    三人大出意外,根本没有想到这里还埋伏了一伙人。

    李武跑在最前面,仓促中挥起竹刀便砍,对方慌忙举刀拦格,但冲过来的这个马上少年在那么短瞬的功夫里还能虚晃了他一下,人冲过去,军士脖子上挨了一竹刀。

    这人吓得一愣神以为有死无生了,没追,后边还有人,他放过了李武。但后边一个人已将手中五六尺长的木棒“呼”地一下斜扫过来,这也算重兵器了,力道不小,军士下意识地再伸刀拦格,肩颈处又挨了一棒,痛呼着闪开。

    郭待聘紧紧跟在高审行的后边,两人一下子冲入人群,有人看到这才是背包裹的两个人,有五六骑呼啦一下围上来挡住二人去路,有人厉声喝道,“放下东西饶你们活命!”

    高审行不管这个,反正援兵就在后边,他即便冲不出去,举着棒子胡抡也能支持到李雄三人赶上来的。

    当面的三个被他抡棒逼退,又有三个提缰而上,有个人在马上一探身子,拿冷森森的横刀往郭待聘的背上猛然插来!

    高审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大喊一声“待聘!”

    但郭待聘没事,也没的呼痛,那人匆忙间只是挑断了他的包裹并没伤到人,包裹一下子落到了马下。

    人群再一下子闪开,原来是李武又冲了回来,拿竹刀逼得几人连连后退,李武引着郭待聘冲往前边去了。

    高审行挥棒在后边紧紧跟着,护住郭待聘的后身,而自己后背上好象挨了两下也顾不得了,也不觉着疼。

    前面是溪水中布满砾石的浅谷,大部分拦路的人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高审行听得身后一阵混乱,还有李雄的呼喝,他们赶上来了。

    迎面只剩了一骑,踏得溪水迸溅的冲过来。

    这人举着一杆长刀放过了李武和待聘,将高审行拦住,高审行挥棒扫过去,被他一刀将木棒削断了!

    高审行不管他,握着半截木棒再往前驰,后背上刷地挨上一刀,不疼。

    他背的包裹内有焉耆牧场罗牧监送的两块布,叠着四五层,这是用上等的狐狸毛织成的短毡,这刀一定是砍到上面了。

    此时身后有个人远远的喊道,“都住手,是误会,这是延州的……”

    话也听到了,似乎那人还不罢休,下手更狠。

    高审行右肩背处斜斜地又挨了一刀,一阵刺骨的疼痛一下子传来,好象右半边的膀子掉了,半截木棒脱手。

    那人仍在后边尾随不放,听到背后金风又起,高审行眼一闭,心说道,“老子命丧此地了!”

    后边有骤急的马蹄声迫近,高审行只听到了两下短促的、尖锐的铁器相击之声,那人随即闷哼,长刀“当啷”一声落在溪水里,仍在后头下命令道,“截下他的东西!”

    后面,李雄、李壮、李威已经冲破了对方围堵赶上来,李威先看到了高审行后背上中了刀,月下的丝袍本来呈着灰白色,此时已浸着一大片黑乎乎的血迹,斜背的包裹被那人划开了半截儿,堪堪欲掉。

    李壮在马上探身,伸手托了高审行的包裹,拿它去往伤处按,身后仍有二十来骑紧追不舍。

    高审行伏在马背上虚弱地说道,“快……快把我包裹扔了!”

    李雄听了,伸刀在包裹带子上一挑,包裹掉了,身后追兵不再追赶他们,有人下马拾起了包裹。

    李壮道,“大哥,你这刀?”

    李雄道,“前一拨儿有个人赶来送信,这刀是他的,阿翁,你的伤怎么样?”

    高审行呻吟着道,“痛不欲生。”

    有两个少年听了目眦欲裂,要再杀回去报仇。

    但高审行说,“前边十几里……出了谷口便该是安昌城……我们去看看守城唐军有无军医……不要再纠缠……提防逼急了他。”

    少年们听罢,顾不上细想他的话,闷不作声护着高审行前行,后头不再有人追来,只听到郭待聘低低的抽泣,高审行若非一意护着他,也许早冲过去了。

    这天的中午,牧场村的街上。有人看到盈隆宫五个少年护送着一架马车从村西过来,车上侧身躺着高审行,车上坐着个西州城的大夫随行照看。

    天山牧总牧监刘武闻讯,赶忙过来探视,先将他抬到牧场的议事厅里,村民们有不少都追到牧场来,人人担心高审行的伤势。

    看到高审行昏迷着,整片后背上都被布带子缠满了,仍有鲜红的血迹浸透出来,刘武惊问,“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去焉耆这一路上也不安定了?”

    李雄说话前,先往议事厅的门口看了看,有不少村民站在那里,刘武知道有不方便的话,对门口村民道,“你们先回去吧,等高大人醒了,本官自会让你们知道。”

    村民散去后,李雄才道,“刘牧监,伤我阿翁的,是将近二百名西州骑兵,有一个使长刀的人很厉害,就是他下的手。”

第1412章 如烹小鲜

    刘总牧监猛吃一惊,说道,“两百骑兵!应该是李继上次带回来的,昨日高岷都督经过牧场村时讲,他动身前人马已出城了,说是连夜去北道助军。”

    李雄问,“有什么不妥当么?”

    刘武道,“去北道必然经过牧场村,既是半夜出西州城,怎么也应该比高岷早到这里,但本官一直未见到他和西州二百人马。”

    郭待聘道,“夜里我听他们数次要截留我们的包裹,还以为是劫路的强盗,这时才明白了!原来是怕我们带走对李继不利的证据,他们连装束都未换,这是要硬抢啊。”

    刘武道,“李继是一条铁棍不是使长刀,也许他不在这些人里面。”

    李威道,“反正跑不了是他的人,跑不了是他的授意,前后总共四拨儿人潜伏了拦截我们,大概也就两百人!”

    “东西都被抢走了?”

    “嗯,牧场送我们两块布一包葡萄干儿,枣子,一罐刺蜜,全丢了!”

    李雄道,“伤阿翁的那个人,我曾砍中他一刀,伤的不会轻,他当时将长刀都扔了。”他比划着对刘武说,“就是这个位置,我想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好。”

    刘总牧监道,“本官一定暗中察访此人!你们且在牧场村陪高刺史安心养伤,此话不可随便对人讲了,你不想害他,可他却防着你呢,此时又掌握了西州军政大权,要防节外生枝不能脱身。”

    高审行伤势过重,人一直昏迷,路上便起了高热,这些人本想送伤者回牧场新村去,但路还是有些远了,实在不宜搬动。

    随来的大夫是西州医博士,按他开的方子熬好了药,给高审行灌下去,高审行脸色蜡黄,人都脱了相。

    待聘十分焦急,他还想着高审行念念不忘要去盈隆宫的话,但他伤成这样子,连动都动不了根本无法上路。

    晚上时,村民们再来探视,有个四十五、六岁的妇人扒开堵在议事厅门口的几人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个香喷喷的罐子,里面是熬好的肉汤。

    刘总牧监称她“吕夫人”,看上去应该是哪家的民妇,年轻时也不丑。李雄和郭待聘几个谁都不认得她,纷纷称谢。

    吕夫人带着木匙,舀着肉汤往高审行嘴里送,怎么也不得法,木匙倾浅了汤倒不出,倾的深了又洒到刺史脖子里了。

    待聘道,“夫人你再加根筷子试试。”

    妇人明白过来,拿筷子靠在汤匙上,很容易的将汤汁顺入高审行的嘴里,她擦着汗说,“总算好了,这真是个好办法。”

    待聘道,“这是我娘用过的法子。”

    这位吕夫人看郭待聘,“我知道你娘,就是崔夫人。”

    算时间,她能这么快将肉汤送到,肯定是一见到高审行入村便去准备了。

    刘武也道谢,“多亏吕夫人,我们可谁都没想到这个。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刘某不能让你破费!”说着便要掏钱。

    李威见了手急,从自己背的钱袋子里抓出一大把来,要往吕夫人的手里塞,吕氏百般推却,说应该的。

    这时高审行苏醒了,看到了吕氏,他脸色苍白,用虚弱的语调说,“你走……老夫可不想被你死,我还未见崔颖呢……我不想死。”

    李威道,“阿翁!是人家给你熬来的肉汤呀!”

    高审行侧身躺在那里,连脖子都欠不起来,他不接李威的话,无法对一个晚辈解释什么,一急,嘴里“呸,呸”地往外吐,说,“你目露四白,五夫守宅,快离我远一点!!”

    婆子接到消息和她孙子从新村赶过来看高审行,对他道,“老爷,你别不识好人心,看人家吕夫人把你的,都醒了!”

    几个少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这两个人若说有怨,吕氏不会主动跑来侍候,无怨,那刺史是怎么回事?病糊涂了?

    婆子道,“吕夫人这十年在牧场中烧水,一个人生活本本分分的,刘牧监你可要为你手下说句话。”

    刘武笑呵呵地应道,“对,对,郝妈妈说的确是实情,高刺史你就少些说话,养伤要紧,不要让郭公子和少王们担心你。”

    刺史还是觉着气不忿,“哼!玉幕来宾……锦车当命,”把眼睛闭上了。

    婆子对吕氏说,“妹咂,晚上我在这里服侍老爷汤药,明日你可再来。或是今晚你在这里也行。”吕氏看了看不理不睬的高审行,提着罐子走了。

    随后,天山牧总牧监刘武站在议事厅门口喊道,“三驴儿,你快去叫护牧队陈队长,让他马上来见本官,我们天山牧护牧队有大事可做了!”

    此时天山牧护牧队总队队长是陈赡,敢拿铁杵击杀都濡县一县之令的,注定也是个狠角色,他从总牧监的房里出来,再同刘武同至高审行榻前。

    延州刺史说,“老夫估计着……薛将军那里也该面临决战了,他才三千人哪有决战的本钱!你去助他吧。”

    陈赡道,“刺史你放心,当年我负案在身与夫人来西州牧场,若非高大人不弃,哪有我今日?陈赡这次带护牧队过去,誓死不会丢高大人的脸面。”

    刺史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苦笑着道,“你还高大人,高大人的,他可不姓高,是先皇三子。”

    “但那时你们还是父子,这更叫陈赡铭记。”

    陈赡在都濡县打死的县令,是刘青萍的爹,算是延州刺史的岳父,高审行想,那么我在黔州轻薄陈赡的夫人吕氏,所有的知情者都替我隐瞒了,包括李弥在内,“我都做的什么呀!”

    刺史心怀着愧意,叮嘱道,“陈赡,你们擎着天山牧的大旗,这便又是三千人的声势了,千万可不要莽撞,一定要听薛将军调遣。”

    柳中牧场内,总数八百的护牧总队抽出去六百人,风驰电掣地走了。

    高审行昏昏沉沉,牧场中有金创药,李雄等人给他换药时,看到高审行右侧斜肩带背的这一刀足有尺半多长,最深处可见胛骨。

    恰好吕氏又来了,带来了干净的白包裹布,亲手替刺史清洗伤口周边,上了药包扎好,虽是天气渐热,伤口愈合的并不慢。

    一连三天,吕氏都是昼夜服侍,婆子根本插不上手,高审行对吕氏不再恶言恶语,依然闭目不理她,清醒时数次说何时才能去黔州。

    一次李威对吕氏说,不然等我们走时你也跟着我们,反正你在这里也是一个人,高审行咬牙不语,吕氏小声道,“我就是都濡县的。”

    李威道,“那不就正好!都濡县可不是以前了,我保你去了不认识,盈隆岭上只有两棵树未动。”吕氏听罢看看高审行,忽然泪如泉涌,数度哽噎。

    高审行不耐烦,“你回你的故里和我没屁的关系,去就是了,去了别在崔颖跟前露面,她会烦你的……唉!你别再给老子哭丧了好不!我还没死呢。”

    “是,老爷。”

    就在当天的晚上,焉耆牧场罗牧监派了个手下过来向刘武报信,说西州都督李继带着两百骑兵到牧场查封了高审行、郭待聘审理的所有扰牧、扰商案件的卷宗。

    罗牧监也不能不给李继,卷宗都让李继拿走了。

    刘武站在议事厅的大门边问送信人,“本官担心的是牧场,城民扰牧之事有没有抬头?野牧还顺利么?”

    “没有,总牧监,李都督又从西州调过去八百步军,没人敢扰牧了。”

    “又调兵干什么?他不知碎叶城才有大战?岂有此理。”

    “小的不知什么缘故,但听罗牧监曾叹气,说西州李都督封了焉耆城仅有的三门,按着卷宗在城内拿人,凡扰过牧场的一个也不放过,他听说城内还有人对延州刺史查办扰牧心存忌恨,在半道上夜伏了刺史,这是叛乱!总牧监,我们罗牧监担心高刺史和少王们呢,让我来顺便问一下,刺史有没有事?”

    刘武气得说,“刺史只是小伤,不要他担心!”

    屋内,高审行悲忿欲绝地喊道,“老子一片好心都让这混蛋歪曲了!!”

    吕氏惊呼道,“老爷!老爷!你醒醒呀”

    高审行气极奋起,伤口崩裂,人陷入昏迷。

    众人乱了方寸,好半晌才见延州刺史缓缓苏醒,痛苦的无计可施。

    他在焉耆杀一儆百达到维护牧事和商道的目的,根本没想牵连过众。

    那些案卷与其说是定责、留痕,不如说是刺史有意地、在手把手教待聘处理政务,其实好多事都不值得入卷。那些卷宗留在牧场对城民们也是个震慑,想不到方便了李继清除全部知情者。高位入手后,他一定是要洗白自己了。

    但恶人却是高审行做了,就连他受伤,也成了李继大开杀戒的理由。

    高审行的憋屈可想而知,李继大权在握,此时再去焉耆有心无力,还要顾虑几个孩子。李武听了这件事后已经数次撺掇着要去焉耆了。不去,焉耆举城都要骂他高审行,郭待聘和几位少王。

    高审行醒过来后,含着泪说,“待聘,我们走吧,这个事如果马王爷不管,举国也没有人能替老夫出气了!”

    刘武拦都拦不住,再多劝阻一句话高审行就冲他来了。

    ……

    刘方桂在黔州接到了赴任庭州刺史的官文,澎水令陶洪赶去祝贺,刘方桂对陶洪说,“你就是在关键地方游疑不决了,你以为西域平叛未完,要再观望观望,但时机是观望出来的?这下你看明白了吧?但时机没有了。”

    陶洪听明白了,平叛未完又能如何?安西两座重州都换了英国公的人。

    澎水县令赧然道,“刘刺史,下官哪有你那两下。”

    刘方桂道,“在你的澎水县,眼下火燎眉毛的有什么大事?不就是长孙无忌在山崖下刻的那片字?本官知道这篇字已快刻完了,果然出不了一个月!”

    陶洪知道刘方桂的意思,但他不敢。

    长孙润带着手下人白天晚上不离崖边,别人去看一眼行,他陶洪去了注定会被长孙润盯起来。

    他可不是刘方桂,做一千行一万也成不了庭州刺史。不使这个坏,当不了澎水县令他还有命在,敢动动手还要不要命了!

    县令应承着问,“刺史大人,不知你何时动身?下官打算为你饯行。”

    刘方桂道,“本官不着急走,庭州有来济刺史呢,本官不去他不会走,影响不了政务。”

    陶洪心说,“你也在观望,以为陶某不知你的打算,我就观望到底了。”

    就在刘方桂和陶洪各耍心思的时候,澎水城外的山崖下,一篇漂亮的隶文阴刻逐渐显现出全貌来。

    赵国公已无须再紧赶慢赶的了,时间还有两天呢,一月内完成此文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此时在离崖不远的草棚前,他与幺子长孙润、四名猎户、两名澎水县丁县尉派来保护的差役都席地围坐,篝火上烤着野味,旁边支着一口锅,炖着两名差役捞到的两寸来长的小银鱼。

    差役举着酒祝道,“国公你将大功告成,未误马王之约,小的也很高兴,我们陪国公喝这一满下!”

    长孙无忌喝了酒,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不想去,老夫刻一百篇字也没用,不过这字也不算白刻,他去不去大明宫老夫不多想了!”

    他指着那锅银鱼问,“常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们可知是什么道理?”

    有人道,“指的是治国者举重若轻,治理国家和烹制小菜一样简单。”

    赵国公哈哈笑道,“理会错了吧?小鲜可不泛指小菜,是小鱼。你在烹煮它的时候不宜来回翻动,不然它可就碎烂了!”

    差役道,“国公能否解释解释,这同治大国有什么联系呢。”

    长孙无忌道,“国家如此之大,从长安发出一道政令,快马传送也须两三个月才能到岭南,如果你朝令夕改,上一道令还在半路上,或是刚刚被地方州府传达,下一道令又来了,叫底下州官如何是好?国家能不乱?因而国家大政应一而贯之,就像老夫刻的这篇文章,每一笔每一划都要顾看着全局。”

    说到这里他想,可自己倾半生之力作的这篇文章又成了什么呢!他的履历即便入了史,也称不上佳品,还不如徐惠的这篇小文,简洁中不失其真,还有些寓意。

    还有多少人以作文为生、为傲啊,他们象模象样的润色,布局,坐的一本正经,其实也就是戏子一样的流色。

    他叹道,“上上下下都在作文、做戏。但文章做的最好的不是老夫,不是武皇后,也不是英国公和许敬宗,而是那个写字最了草的马王。”

    他喝了一碗酒道,“还差着几个字,老夫不想刻了!”

    两名差役惊问,“国公,你怎么能不刻了呢!”

    “老夫不再是国公了。”

    长孙润劝,“父亲,刻完吧,别半途而废,只有刻完了才能看的明白。”

    “老夫愧对这个一品公的爵位呀,还是半途而废吧!”

    ……

第1413章 如果

    长孙润急得脸都红了,当着外人不知怎么去劝,好多话没法儿说。猎户们看明白了,拉起了两名差役,对长孙润道,“都督,你好好劝劝国公。”

    几人走到溪边坐下,这里只剩下了长孙父子俩。

    长孙无忌苦笑道,“你也不知怎么劝为父了吧?先皇在翠微宫离世之前,马王不到他连眼都不肯闭,对马王寄望深远啊,马王不会不知道,可他离开大明宫时却是那样决绝。”

    “实话告诉你吧,郭孝恪本来可以不死的,”长孙无忌说,“有人会说这都是命运,只有为父知道,命是郭孝恪的,但运数却是国家的。”

    长孙润静静地听,本来是他要劝父亲的,此刻反倒很想父亲怎样说了。

    长孙无忌一口一口地喝酒,满脸的沮丧,问儿子道,“如果没有渭水之变,先皇后会不会带着皇子们去太和宫避难?”

    “如果不是渭河边形势迫人,她会不会离开太和宫去渭水边协助丈夫?”

    “如果李承乾不贪心玩鸟,母亲离开以后,他还会不会缠着宫人、挟迫着她们、带兄弟们私自跑出太和宫去玩?”

    “如果没有连年的战乱,人人安居乐业,那还会不会有盗儿贼?没有盗儿贼的话,那就算承乾再贪玩,那两位皇子会不会被人盗离了太和宫?”

    “如果草上飞没将皇后的双胞胎孩子丢到高俭和侯君集家,那还会不会有陛下和柳玉如在侯府的劫后余生?”

    “如果他们两个没有转徙西州、而一直流放在岭南,会不会遇到郭孝恪?如果他未遇郭孝恪,那么陛下还有没有机缘重回皇室?”

    “如果没有经历早年的沧桑磨砺,而是像其他养尊处优的皇子一样,那就算他们遇到了郭孝恪,有了机会能不能抓住?”

    “如果郭孝恪不死,那陛下会不会离开大明宫?”

    长孙润道,“父亲,郭孝恪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是因为一场意外。”

    赵国公完全没有听儿子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如果不是两个最喜爱的儿子丢失,那先皇后还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心病难医三旬而殁?”

    “如果不是因为从小未见到过母亲,马王对老夫这个母舅还会不会处处网开一面?老夫屡有大错可他还下不了手,对别人他从来没这么优柔过。”

    “如果他能早些时候处置了老夫,郭孝恪也许不会死,如果郭孝恪不死,那陛下会不会离开大明宫?”

    长孙无忌像魔症了一样,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来。

    长孙润很想追问一句,郭孝恪的死为什么会和父亲有关呢,但他怕父亲不好回答,怕进一步触动他心底里的隐秘,看来只能等他自己说出来,他不问。

    “父亲,即便按你所说,他是个重情的人,岂不更该记得先皇对他的临终托付?我知道他以前在侯君集府并不幸福,但他怎么对待柳玉如的你也看到了,不亚于先皇对先皇后。”

    长孙润想起了他心中对谢金莲和甜甜公主身世上的怀疑,但这个不能问,“父亲,侯君集谋反案是本朝大案,有传言说他是高祖的私生儿子,是不是真的?”

    赵国公决然应道,“这怎么可能!再说如此大事先皇岂能不察?”

    他又叹了口气,“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侯君集与李靖北击突厥,豳州便是战场,也不知他从哪里探得了高祖早年在豳州三水逾制私会寡妇的传言,便被心魔缠住了,简直利令智昏啊,先皇本来已然多方查清了,并对他有所告诫,他哪里肯信,居然心生不满,还敢私下里和承乾去说!”

    赵国公连连叹息着,“如果侯君集不谋反,侯府会不会被抄没?如果先皇不念侯君集的战功,还会不会给侯府留下两个人?那还有没有马王和柳玉如?”

    又转回来了。

    “可是父亲,我一直以为你是能抵挡住李治和武媚娘的,但是你却退让了,她的那点招法我看有四成还是跟你学的。”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为父是一个从玄武门走过来的人,又岂会退让?为父对武媚娘根本不是退让!马王答应曹王的请求、将他母妃移入昭陵,那是退让。他明知为父逼迫过徐惠也不作过多计较,那才是退让。”

    他痛苦地说,“那么马王离开大明宫也是退让?”

    长孙润问道,“那你说说看,你对武媚娘算什么?”

    赵国公淡然说道,“老夫那是心死了,天下是李治的,而这天下的大好局面也曾有老夫的努力,既然李治不再听我劝阻、执意要立武媚娘为皇后,为父不想为挽留贞观盛世,再作哪怕一丝的努力了。”

    长孙润问道,“为何呀。”

    长孙无忌沉默了,最后才道,“当年我们议论立后之事,武氏根本不该偷听。那日褚遂良力谏李治,不惜将额头在殿阶上触至流血,武媚娘却在维幕之后厉声喊,‘何不杖杀此獠’!”

    长孙润道,“一是出于性格,更多是出于有恃无恐,但她确实逾制了。”

    长孙无忌道,“她敢如此逾矩,干预朝政,老夫当时若当头喝止她,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没有皇后之德,那么,后面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长孙润问,“那父亲为何不喝止她呢?”

    长孙无忌道,“老夫虽然揽权,但还知道那权是李氏的,是妹妹后人的,李治这个竖子硕果仅存,我那时若知道马王仍在世,说什么都会喝止她!可我不知啊……李治在立后一事上摆明了要同老夫硬抗,我若再用强他威严何在?最该喝止她的不是老夫,而是李治。”

    长孙润道,“李治当时处于游疑之中,父亲若喊这一嗓子可就救了褚大夫一命啊,何止一个褚遂良!”

    长孙无忌道,“褚遂良乃是先皇临终所托的重臣,因为褚大人是南方人,她便敢在不该出现的场合当众蔑称其为獠,还说什么杖杀褚大人,其实她藐视的不是老夫和褚遂良,而是藐视现有的法度,藐视的李治!可李治非但不觉的意外,本来他看褚大人时还有些怜惜的神色,哪知武氏这么一喊,他立刻便冲褚大人怒目而视了!老夫当时便想,再也不是贞观朝了,不是了,这是人家的夫妻店了!”

    “我说呢,那时候关陇重臣一个个纷纷落马,父亲却有闲心去修书治学,试问以父亲这样被血与火锤炼出来的人,精于谋略,又不是力量全无,怎么会如此淡然,那真是心死了。”

    长孙无忌道,“这十年倒是发生了多少事!马王在盈隆宫一直冷眼旁观,就连吴王李恪死他都未吱一声,那也是心死了。可乍听他还在盈隆宫的消息,老夫死了多年的心偏偏又活了!”

    长孙润是个心路开阔的人,当初撇下凉州都督之职连眼都未眨,此刻随着父亲的愁肠百转,也禁不住悠然长叹,“这真是运数!”

    赵国公说,“为父凿石刻字这些日子里总不愿相信,或许,这个运数在玄武门兵变时便已注定胜利了,却给人以示范,让人以为胜利也可以走这一途,以为这也是正当。一位帝王可以为了胜利斩杀兄弟,那么一位皇后为什么不能因为胜利灭掉她夫家的族人?”

    长孙润说,“父亲,你想多了,还是刻完这篇字吧。我就知道马王从未败过,这是他叫你刻的。”

    ……

    西边薛礼的平叛还无定论,东边也有事了。

    不是因为盖苏文,盖苏文五十七岁,连尾巴尖儿都白了,他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大唐皇帝添乱。

    有关李治请盈隆宫金徽皇帝出宫的传言,早已通过大明宫朝会上的知情者私下里传给了他们的家人

    他们的家人当中总会有不肖的子弟去平康坊三曲之地玩耍,也难免会为了某个头牌而争风吃醋、说些独家内幕以博取女人一声尖叫

    而这些风尘女子中有不少高丽国流落过来的美貌女子,那么盖苏文若想知道点风声还真不算难。

    相较于马王坐在大明宫里,盖苏文更愿意李治坐在那里,西域战况一直没传到平壤来,盖苏文根本不相信薛仁贵去西域,战事会打得这样牵延不清。

    他可不想给大明宫添乱,更不想惊动马王。

    但新罗国十岁的国主李掖也许不这样想,这娃娃和他年近三十、从未谈嫁的姨母金真德这些年不声不响的,从不给高丽和百济找麻烦。

    一则盖苏文这些年年纪大了,雄心有减不复当年,二则李掖小小年纪上位,新罗国内竟然从来不闻出过什么大乱子,盖苏文知道李掖是谁,那是马王和金善德的儿子。

    以前马王虽说生死不明,但盖苏文不想在大唐四方平定时找茬儿,成了大唐的箭靶子。如今大唐西边倒是出事了,盖苏文发现他更不能挑事,因为马王没死,出不出山也许就在两可之间犹豫呢。

    但李掖偏偏在这个时候挑事!也不知受了哪个高人指点。

    新罗国在边境上前所未有的强硬,先将百济的过境行商没收了货物,百济边境一小队守军过去交涉,直接被干掉了。

    百济国主派使者跑到盖苏文这里来沟通,要不要给新罗点颜色看看,盖苏文还在琢磨这件事时,新罗又对高丽挑衅了。

    新罗边军公然占领了高丽南部一座边境小镇子,说是他们的,高丽在当地的边将只是一边听盖苏文的示下,一边历行地增了点兵、做些回夺的准备,听说辽州都督李弥便亲自带兵赶到龙兴、凤头牧场来了,牧场里羊也见多。

    盖苏文怕李弥,以前怕他的箭,现在也怕李弥如果跌一跤,把牙磕掉了给李治添愁,更怕为此惊动马王爷。

    你说怎么办?

    盖苏文都五十七岁了,还能有多少享受的日子!和李掖这个毛孩子能耗得起吗!他若吓到这个小国主,新罗的求救国书便会漂洋过海送到大明宫去了。

    ……

    大明宫。

    贺兰氏被李治刚刚封了魏国夫人,这般大悲之后的大宠让她忘乎所以,她把母亲韩国夫人的死算到武皇后的头上,故意当着武媚娘的面同李治亲昵,看个戏几乎要倒到李治的怀里去,她还跑到东宫去骚扰小太子李弘。

    气得武媚娘!她还得假装看不着,她要想的事太多了。

    眼下马王和长孙无忌刻字的一月之约已经满了,也不知山崖上那篇字刻的如何了,黔州即便有信来也是拖着后的。

    西边平乱虽有小胜,但无关痛痒,听说焉耆也有乱象,连延州刺史高审行也伤了,为此,西州都督李继一直滞留于焉耆。

    武媚娘想,所幸的是盈隆宫几个孩子和郭待聘没受伤,只要伤了一个,那么她就等着搬家去盈隆宫吧。

    偶尔时她也掂量,掂量自己手中的力量和资源,如果马王真的拿定了主意要来大明宫,她能不能挡的住,如果真的为此和盈隆宫撕破脸皮的话,她有几成胜算。

    做大将者未谋胜,先谋败,世上哪件事又不是这样呢?

    可她偏偏就算不好这件事,都是让贺兰氏给闹腾的!

    她在朝堂上的拥护者说起来也不少,但那是因为这些人看不到别的力量,没有选择。武媚娘有点怀疑,如果马王要复出,她最“忠心”的嫡系许敬宗还靠不靠的住。

    自从马王浮出水面,连她这个做皇后的都心神不宁,更何况这些臣子们?难道她要靠大明宫的那些禁卫和太监们来阻止马王吗?

    能不能先将马王放进大明宫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再给他来一次“玄武门”?李治能不能同意?大明宫的内侍能不能在许魏安的手下还抱成团,即便这些条件都是肯定的他们在马王面前有几成战力?

    如果阻止不成的话,接下来她和李治怎么退身?别说盈隆宫去不了,连感业寺都不要想了,这个未知的结果她承受不了!

    这日朝会,李治和武媚娘刚一坐下,兵部便将辽东的军报飞信呈上来了。李治和武媚娘心审不宁,听兵部的奏报,原来大唐最东部的龙兴牧场与高丽有了冲突,辽州都督李弥被迫起兵自卫。

    百济和新罗也有了磨擦,新罗国也是“被迫”自卫。

    兵部奏完了,要听皇帝的意思,武媚娘急得问,“高句丽在边境上有多少兵?辽州有多少兵?先期有什么胜负?”

    天天是这种事!这个皇后她可真是做够了!

    这个时候皇帝李治就比武媚娘沉稳,他打断道武媚娘,说道,“东边翻不起天来,有李弥足以应付一时,朕只想知道西域的最新战况。”

第1414章 战云密布

    碎叶城下战云密布,压的人透不过气来。

    连薛礼手下的几员偏将偶尔也有过疑虑,唐军在毫无遮拦的大漠里走的这样慢慢腾腾,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阿使那欲谷唐军的动向?

    东面是伊犁河,西边四百里是碎叶河,北面,是夷播湖边连延不断的丘陵,哪座山包都像个馒头似的,人马一进去看哪条道、哪座山包都一模一样。

    两河一湖一片丘陵,圈成了这片广袤的荒漠,只有南面向着碎叶城敞开。

    五月末,天山冰雪融化,河道水涨,伊犁河和碎叶河给大队人马越渡带来不小的麻烦,这里简直就是个死地。

    唐军行动迟缓地向这片半封闭地带蠕动着前进,明确传达着唐军主将的意思:这片地方谁有多少家底儿都一目了然,也最适合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的见个高低。阿史那欲谷,薛某选了个你出入方便的地方比划,撒马过来吧。

    偏将悄悄提议,“薛将军,我们至少可以行动快点呀。”

    薛礼道,“省着你的蹄铁冲锋时候再用吧。”

    乙毗咄陆部底下的每一个部落,注定会接到阿史那欲谷的命令,在唐军从休循部由南往北赶来的一路上,远远的,常有某个小部落的人马在唐军身后出没,行动遮遮藏藏又不敢跟的过紧,既防被唐军盯上,又防被阿史那欲谷骂。

    唐军目标直指伊犁河、碎叶河夹空的那片大漠。

    双方都在向着那里汇集。

    阿史那欲谷要想稳稳当当做一方老大,先不求大过长安,至少也要让长安默认碎叶城的存在、甘愿井水不犯河水才成,这一战阿史那欲谷不能躲。

    更何况薛礼摆出了如此的姿态,就那点可怜的兵力,还敢踱着方步先他一步去决战地等他,这就是瞧不起人!阿史那欲谷再不应战,碎叶城的气势也就输了三分,以后乙毗咄陆部的大可汗还出不出门儿?

    有休循部的惨败在先,阿史那欲谷自然不敢大意,但也不致于手足无措。

    他还集得起十万人马来呢。

    乙毗咄陆部为躲避大唐咄咄逼人的气势,从北庭迁过葱岭以后的这些年,阿史那欲谷以碎叶城为中心,对各占一隅的歌逻禄、谋落、炽俟、踏实力、都陆及弩失毕、处月、处蜜等部用心拉拢经营,结成了半松散的联盟。

    归顺大唐以后,他又抓住阿史那多贰请封吕氏、被长安申斥的机会,倚仗着大唐的威望和震慑力,将游离于碎叶城外围的、也是最有力量的休循部拉入了麾下。

    剩下的那些小部落,如细封部、费听部、往利部、颇超部、野辞部、房当部、米擒部、拓拔部自然望风而归了。

    现在,乙毗咄陆部号称三十六部,活动地域达到了东北至金山脚下,西至雷翥海,南接疏勒,北抵夷播湖的一大片地方。

    大唐过去有一位天可汗,继任者又是战力彪悍,战法诡异、难以猜度的金徽大帝,阿史那欲谷虽然心有不甘,也得蛰伏着。

    一进入李治朝,乙毗咄陆部在同大唐的冲突中依旧是败多胜少,毕竟也能有来有往的比划一番了。

    只要碎叶城不伤筋动骨,牢牢占据了丝路中途要道,让大唐的丝绸、瓷器和茶叶过不了葱岭,日子久了你看李治妥协还是不妥协。

    大名鼎鼎的薛仁贵是有点吓人,但他只带了这么点人马过来,阿史那欲谷要比划比划还是有些本钱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碎叶城严令各部俟斤、叶护、小可汗们限时率本部前来,乙毗咄陆部要在碎叶河聚歼唐军!

    阿史那欲谷对手下说,才三千个唐军。我十万人就是用车轮战,也能把薛仁贵累塌了大胯!

    最后要叫薛仁贵连戟都举不起来!

    叫他连弓都拉不开!

    先前去增援休循城的两千人返回碎叶城的时候,将射死阿史那多贰的那支箭也带了来,阿史那欲谷也不认得箭竿上的那三个篆字,画得跟菊花似的。

    后来他找碎叶城中识文断字的人辨看,说那三个字是“薛仁贵”。

    阿史那欲谷忍着内心的惊骇,眯着眼睛寻思:此人箭无虚发,指谁射谁,这才是他最该提防薛仁贵的地方。

    两军决战,身为乙毗咄陆部的大可汗必定要亲临阵前,以鼓励士气,再说三十六部大小首领都带人马来了,他不能不亲主中军。

    薛仁贵既然在人马上占着明显的劣势,那他倚仗的还有什么?阿史那欲谷猜到,对方极有可能以他最拿手的射技对自己下手。

    这个念头叫他不寒而栗,幸好知已知彼,料敌在先了,那便有办法应对。

    一旦亲临阵前,要让薛仁贵看花了眼、都分辨不清哪个是本大可汗。

    薛礼的箭壶里可带不了十万支箭,有个二三十支箭也就了不得了!只要提防了薛全贵的箭,大戟让他随便抡。

    阿史那欲谷自督碎叶城三万精兵向北进发,沿途不断有三十六部人马赶到汇合,声势不断壮大,先头人马离着唐军后队不到二十里。

    处月部来了五百人,首领很踊跃。

    上次天山牧总牧监带三百人一战干掉他五百青壮,这个仇一直没机会报。

    他以一块饰满珍珠、玻璃、珊瑚的上等麻布遮身,袒露的肩头纹着一头黑牛,耳朵上戴着金环子,闪闪发光的,看着便与众不同。

    踏实力部的八百人马也到了。

    该部首领是个俟斤,白面,深目,高鼻,美髯和辫发上涂着麝香,金灿灿的王冠上装饰着红宝石、蓝宝石。

    弩失毕部一千二百人,其首领叶护派头更足,不骑马,而是坐着八人抬的“狮子床”出征。他穿着锦袍,明显比处月部的首领尊贵,头上戴着一顶金花王冠,金冠上垂着鲜艳的璎珞,璎珞上边缀着琥珀。

    谁都知道唐军只有三千人,令人忌惮的天山牧护牧队虽然又现身了,但只有三百人,而曾经领着他们出尽风头的天山牧总牧监,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林林总总的各部落头领们,把同唐军的这次大战,当做了展示本部落风采的大好机会。

    房当部落的首领穿着鼻环,他一边行进,一边有手下推着炭炉车给他烤制鲜嫩的羊肉,一个女奴撕羊肉,一个女奴倒葡萄酒。手底下的上千人在行军路上载歌载舞。

    按十对一的数量,碎叶城三万大军其实足够用,阿史那欲谷只是叫这些人来壮声势、让他们亲眼目睹碎叶城的完胜,然后对他惟命是从。

    阿史那欲谷并不指望着他们这点人,但对各部首领极为尊重,联军的传令人邀请他们同碎叶城大可汗并驾齐驱,同在中军享受众星捧月的位置,首领们当然乐意了。

    乙毗咄陆部的大纛之下,群王荟萃。

    而阿史那欲谷在这些人当中低调的很,他身上穿着一件不开襟的青袍,肩上搭一块披巾,只在头顶的白毡帽正中间镶了一片金子。

    薛仁贵,本汗叫你眼看花了也猜不着哪个才是本大汗!本汗防住了你的拿手锏,再好好跟你玩上一玩。

    阿史那欲谷骑在马上问道,“唐军还往北走呢?有没有逃跑的迹象?”

    探子报告,“回大汗,唐军仍在往北面那片沙丘移动,走得不快,看起来一点不像是要逃跑。”

    ……

    唐军中,几员偏将已经有些急了,有人悄声请示薛礼,“薛将军,你看他们松松垮垮的,正有可乘之机,卑将请令带一千人突袭他一下,必有斩获!”

    薛礼在马上扭身看了片刻,说道,“倪将军,不可。”

    “将军,机不可失呀,兵法上讲,敌军士气已骄,放荡无虑,旌旗繁乱,我们以一击十,必能鼓舞我军士气。”

    薛礼道,“不可,我们分出一千人击敌,即便真能损去他一万人,他还有数万,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如棍捅蜂,激他奋起了!而我们若因此自损了三五百人,则是伤了筋骨,必会影响战力和斗志。”

    “可是……”

    “再敢多说一个字扰乱军心,薛某先斩了你!”

    偏将不敢吭声了,身后铺天盖地、黑压压的敌军紧紧追撵而来。

    薛礼走得仍是不紧不慢,敌军大队就在唐军身后步步逼近,他却停了下来,抬左臂伸出食、中二指,眇起一目,从两指间照看敌队,一点一点从东照到西,最后停在了敌军的中央大阵,自语道,“怪哉。”

    众将佐围拢在薛礼身旁,不知他说的什么,只见他浓眉拧到一处,神色也严肃起来。

    这次没有人随便开口说话,生怕打扰了主将思绪。

    他往北方看了看,丘陵在望,于是下令道,“不走了,大军原地休息警戒,速集所有队正,及以上旅帅、校尉们到本帅这里来,本帅有话要吩咐。”

    三千人的唐军,共有队正六十人,旅帅三十人,校尉十五人,偏将五个,百十来人不一会儿便赶过来,唐军的中坚全都在这里了。

    形势迫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人们知道薛将军有大计要定,事关着接下来战事,人人目不转睛用心去听。

    薛礼简要说道,“阿史那欲谷对付我军有三种战法,一是倚仗人多势众紧追不舍,使我疲于应付,时时有损耗,最终无力与其相抗。二是不急于尾攻,使我们从容布阵,他以一战见分晓。三是同时采取以上两种方法,以小部落数路袭我,而他的主队对我做最后一击。”

    护牧队的领队,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带着底下三座牧场的小队长也到了,苏托儿道,“薛将军,你料他多半要用哪种办法呢?”

    薛礼道,“眼下还不能断定,对我最为不利的是第一种战法,此法重在实利,我军人少,被他零敲碎打终究会被动。但我这三千人是大唐平叛之军,阿史那欲谷以为胜券在握,多半不会放弃在三十六部面前表现的机会,”

    苏托儿道,“他一定很想名利双收,要显一显附从部落的无能,还要再显一显碎叶本部的骁勇,那么他有六七成要采用第三种打法了!”

    薛礼注视着苏托儿,缓缓点头,又环顾着手下的队正、旅帅们道,“不论他用哪种打法,其实我军应对起来只有唯一一法。”

    “将军,是何法?”

    “碎叶城数万之众,我们即便箭无虚发也没有那么多支箭可用,因而薛某才不允倪将军出击,那是扬汤止沸!我们要骄敌、怠敌,然后凝集全部力量,一击而中其要害,这奋力的一刀要插到阿史那欲谷的胸口上去!”

    薛礼一口气讲完了他的战法要点,又展示了他的决心,深深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将领们不禁心潮激荡,热血沸腾。

    “列位记好了,我们最有利的机会只有一次,战时人人要督促手下不可盲动,悉听本帅号令,三千人中敢有一人违令,乱了全军阵角莫怪薛某无情!”

    众人道,“薛将军放心!”

    薛礼目光炯炯,十分满意,朗声道,“时机不至,不可以先动一分,时机已至,不可以慢动半毫,决战时分我们凭借的是气势,得势有如破竹,只要破其关键一节,其余必会迎刃而解!”

    偏将道,“将军,请告诉我们这关键一节在何处?”

    主帅的决心是智慧、谋略和意志的体现,阿史那欲谷已在列阵,局势有如崩紧的弦一触即发,即便是有勇有谋的将领,下定决心时也是紧张和艰难的。

    “最关键的一节,便是阿史那欲谷!本帅要带你们取他的首级,其余的哪怕十万百万,那都是乌合之众!”

    战法明确了,队正、旅帅们纷纷回归本部,将主帅的话传到每一位军士耳中。很快,唐军更加肃然,众志成城。

    薛礼身边只剩下了几员偏将和护牧队两位首领,薛礼这才说出了他一直担心的问题,他问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早年你们跟随金徽陛下打到这里来,可认得阿史那欲谷?”

    苏托儿,“将军,见倒是见过,不过那时他被我们打怕了,与总牧监最终言和时,虽说是城下之盟,可阿史那欲谷只敢在碎叶城上露了露头,我们离得远看不真切,何况这些年又过去了。”

    薛礼沉吟半晌,又问,“你们护牧队上次来,战时各队之间如何联络?”

    热伊汗古丽道,“护牧队不置金鼓,白天以旗语、夜晚以口哨联络。”

    薛礼说了声“妙”,再问道,“此法可还记得?”

    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异口同声的回道,“这哪能忘记呢?”

    “那好,热伊汗古丽留在本帅身边,苏托儿你去领你的护牧队,你在战时要看清楚了她的旗语。”

    苏托儿领命走后,在唐军西侧五里扎稳了阵势。

    苏托儿将写有马王亲笔字的旗子给手下护牧队传看,黑色、狂放的一笔一划虬劲有力,灵动自由,有如乌刀的刀光,令人眼花缭乱,又热血沸腾。

第1415章 马王教令

    唐军引着乙毗咄陆部联军大队人马,在大漠里停停走走的足有两天,唐军再也没处可走了。

    在最后的这两天里,阿史那欲谷手下各部也完成了最后的集中。

    唐军像块铁疙瘩,背靠着那片丘陵再也不走了,转身列阵。

    双方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唐军还能这样坚定,令阿史那欲谷称奇不已。但他有把握,即便战斗再惨烈,胜利一定是属于自己的。

    他将没什么悬念地将长安派出来的这支“平叛”大军杀个片甲不留,然后他将挥军在阿拉山口之下会师,对长安掌握完全的主动。

    碎叶城联军徐徐而进,三十六部人马至少五六万人,有对面的唐军对比着,自己这边号称十万也不算吹牛。

    这样的慢慢推进,一般对手根本受不了,也许唐军已在崩溃的边缘。

    炽俟部和西边另外三部没有人马到来,炽俟部已先叫唐军打残了,西部五城只有谋落部一千精兵赶来助阵,不过该部的首领俟斤没有来,说是拉稀拉得直不起腰来了。

    阿史那欲谷传令,大军要再往前靠一靠,两侧诸部人马随着碎叶城主阵再向前慢慢碾压,然后,他们看大纛之下令旗一摆,不许再往前走了。

    这样的位置正好是骑兵起动、加鞭、在最快速度上接敌的距离,又恰好处于唐军箭支的射程之外,阿史那欲谷玩儿了一辈子骑兵,懂得这个。

    对面是孤零零的三千唐军,和不远处的三百护牧队。

    阿史那欲谷身子不歪脸不扭,眼睛盯着唐军,对踏实力部的俟斤说道,“如果薛仁贵将护牧队置于本汗身后,那是什么成色?”

    俟斤恰巧置身于乙毗咄陆部的大纛之下,闻言讨好地扭脸对他道,“真是呀,看来薛仁贵也就是个武夫,不值得我们小心。”

    阿史那欲谷对俟斤道,“那么以首领的主意,接下来要怎么个玩法?”

    俟斤看了看身旁处月部首领,自己王冠上一颗宝石,便抵得过对方身上全部的玻璃和珊瑚了,这可都是扼住了丝路以后才有的。

    俟斤笑着对他道,“十几年前处月部五百名青壮族民被大唐护牧队杀的一人未剩,我想处月部一定想报此仇。”

    他朝着左前方护牧队的方向手一挥,对处月部的首领道,“你终于有了五百人干掉他三百人的机会,该不会求我帮忙吧?”

    在唐军这边,薛礼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敌军的那面大纛,他分不清大纛底下哪个人才是阿史那欲谷。

    但见大旗之下一个头戴金冠者将手一挥,马上便有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呐喊着冲出阵来。

    薛礼暗暗吁了一口气,果然不是第一种打法。

    敌骑未冲唐军主阵,而是直接朝着护牧队冲过去了。

    薛礼沉声吩咐热伊汗古丽,“告诉护牧队,不许出击,单以箭弩射退,刀尖不指了鼻子更不许白刃!”

    热伊汗古丽连忙打出旗语通知苏托儿。

    处月部冲到一半,护牧队的长箭便朝他们射出,半空中一片飞蝗落入冲锋马队里,胡骑中闷哼声连连,有几十人落马,在沙地上身子扭动,痛不欲生。

    余者冲势依旧,很快,护牧队只能以快弩射击了。

    天山牧各个护牧队的快弩都是七连发的标配,这是天山牧总牧监在任时定下来的,比正规唐军的还要好,唐军的才是四连发。

    敌人冲近了,中弩者更多,更密集,痛呼落马者接连相继。

    几乎有半数人中箭,冲势顿减,只有十几匹马冲到护牧队阵前,被一片白刃砍翻在地,剩下的二百人拐了马头,踏着落马者身体逃回去了。

    护牧队中也有人受伤,一声不吭。

    薛礼一直在辨别哪个是阿史那欲谷,依然不能确定。

    不过处月部的败退让他剔除了一个人,不会是大纛下那个袒肩、耳配金环者别的人还在嘻笑,只有他在捶胸顿足,如果他是阿史那欲谷也可以是这种表现,但别人不敢笑吧。

    热伊汗古丽担心苏托儿,“薛将军,要不要给护牧队擂鼓助威?”

    “不!擅击鼓者斩,你告诉他们,连喊都不许喊。”

    薛礼说话时连头都没歪,眼睛在敌阵里搜寻,难道是大纛下那个头戴金冠的人?薛礼知道,他这一箭也只有一次机会,他问热伊汗古丽,“西域胡人是如何表示尊卑的?”薛礼问道。

    “将军,其俗以右为尊,左为卑。”

    薛礼一双虎目盯着那面大纛底下,二十几个各部落头目人头攒动,里面又有个人手一挥,一个六百队再朝护牧队冲过去。

    碎叶城主阵之中,有个吐屯对旁边的人道,“你们快来瞧一瞧,大唐的护牧队再也没有当年那个目中无人的劲头儿了,一声儿都顾不上吭了,”

    而那个人则对他道,“我猜他们从来都没见过今天这样大的阵势,紧张的手腕子都要僵了吧!”

    “他们都多少年没出来耍过了,三百人还想着吃十年前的老本。”

    唐军阵内,主将薛礼面无表情,对热伊汗古丽道,“还以原法应对,”

    这一次,双方人数差了一倍,护牧队改用长箭射的对方马匹,不少人未受伤,但被受伤或是扑倒的马匹直接甩了下去。

    他们一滚身子爬起来接着冲锋,有的人被后边的马匹撞倒。这一次冲到苏托儿阵前者更多,双方出现了短时的肉搏,总算将敌人杀退了。

    房当部的首领接过了女奴递过来的烤羊腿,拿着羊腿往对面指点,“护牧队这点射技还能看得过去,要是我的话,马上再派个五百人队冲他!他能带多少支箭?”

    热伊汗古丽想问一问薛将军,要不要派些人马上去帮一帮护牧队,她认为护牧队再硬抗下去会吃不住的!

    但薛礼根本就没往护牧队那里看,目不转睛地盯着敌军主阵。有兼任斥侯的军士大声道,“将军你看东方!”

    东方,从伊犁河对岸旌旗招展驰过来将近两千人,趟出一路的沙尘,三面大旗,竟然分作了三队。

    斥侯又无比清晰地喊道,“将军,来的是天山牧护牧队约五百、庭州骑兵五百、西州骑兵有八九百人。”

    “热伊汗古丽,马上告诉他们,三支人马不要合兵,不要再冲,马上原地分开列阵,如有敌扰,各以前法迎敌。”薛礼只往东瞟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盯住了正面。

    如果再找不出阿史那欲谷,薛礼也不能耗下去了。

    他担心西州、庭州人马顺势一冲,双方马上便会激发一场混战。

    即便自己总兵力达到了五千也是劣势,他立刻要热伊汗古丽给天山牧护牧队打出旗语,请护牧队传达给两州骑兵。

    如果再找不出阿史那欲谷来的话,薛礼还有最后的一招。

    这一招儿要是还不能确定谁是阿史那欲谷,那便是天意了。

    他将不顾侧翼,率主力唐军直冲对方中军,最理想的,便是趁乱将对面那二十几个首领模样的人一锅端,先打残他的指挥中枢再说。

    那将是他出征以来面临的最严峻的局面,唐军必定会有人马损失。

    东面来援的正是由柳中牧陈赡所率的天山牧护牧队,过庭州时,刺史来济留了三百人守庭州城,亲率五百人前来助战,过山口时西州八百骑兵出跟出来了。

    陈赡果然看到了热伊汗古丽打出的旗语,立刻大声道,“列阵!不要再冲了,马上去通知另外两部,以弓弩射住阵角!”

    马上从队中分出来两骑过去传令,西州八百人先距着护牧队两里外列阵,然后是庭州骑兵也停下了。

    三地人马还没停稳了,便从碎叶联军的右翼、呐喊着冲出来突骑施部一千二百人,直奔庭州人马掩杀过去。

    突骑施部一向对庭州人眼红,庭州那片地方原来是他们的。

    唐军主阵中无人作声,但战马已在不安地刨着地面,只要庭州先与敌接战,临近的天山牧护牧总队、西州两队人马必去相援,三方合兵在人数上多于敌部,阿史那欲谷必然增兵,那么一场混战只在瞬间。

    薛礼喝道,“告诉苏托儿,以一百人佯攻碎叶中阵,务必让他看清楚!”

    陈赡看到唐军中一员女将又打出了旗语,却不是打给他这里的,而庭州五百人已经接敌了!

    他看到庭州主旗下,来济刺史一马当先舞刀冲了上去,双方很快杀作一团,西州八百人立刻移阵上去相助,双方人数几乎打了个相抵。

    东部战场上,敌我骑兵穿梭往来,呐喊着绞杀成一团,远远看去,不断有人滚鞍坠马,在地下摔的四脚朝天,也分不出是哪一方的,因为离着远,伤者的痛呼也被呐喊声淹没了,失了主人的马匹冲出纷乱的战团往远处逃开去,烟尘腾空不散。

    陈赡再看唐军主阵,薛字大旗下阵容纹丝未动,反倒由其右侧有一支打着“天山牧”大旗的护牧队冲出去百十来人。

    他知道那是延州刺史高审行在焉耆和龟兹、且末牧场组织出来的三百人,手下迫不及待,在队中问,“队长,我们还不助庭州么?”

    陈赡命令道,“都盯好薛将军令旗,他叫往哪里冲,我们再往哪里冲。”

    阿史那欲谷冷冷地盯着东方,看到了天山牧护牧队的旗子,庭州和西州也来凑热闹了,只不过人少了点儿。

    突骑施部不等他的命令便上阵了,只这一部便抵住了西州和庭州两队,一时也不见落于下风,他很满意。

    也好,本汗便放你们去乱殴,我看形势不好时再遣一部加入进去,倒要看看天山牧护牧队动还是不动,你一动我再加人,看看到了最后,你薛仁贵的主军动还是不动。

    身边那些吐屯、俟斤、叶护、小国主们翘首往东边看,指指点点,然后有人惊呼,“大可汗留神,这边有护牧队冲阵!”

    阿史那欲谷闻声回首,看到自己的左面有一员劲装汉子率着百十来个护牧队直奔他的中军大纛冲过来。

    小小的马队一声不吭快如疾风,队伍中打着一面杏黄色的旗子,上面绣着缠绕不清的黑龙,像是在争夺底下的一颗红绒绣球。

    “快快保护大可汗!”

    大可汗两百护卫挺着如林的长枪,将他围在正中,如同严阵以待的刺猬。

    阿史那欲谷马上看清了对方来袭的人数,不屑地哼了一声,吩咐道,“小题大做!都给本汗闪在一边!”

    远处,是西部五城之一的谋落部一千人马,里面先有人情不自禁地喊,“快看啊,那是丝路督监的旗子,我在本城亲眼见过!”

    谋落部俟斤刚刚答应过薛礼,绝不跟在碎叶城后边张势,接到碎叶城命令之后他取了个折中,自己没来,只派一群无头的兵过来了。

    俟斤告诉这些人,冲锋要冲在最后头,不要跟个傻瓜似的连位置也不看,逃要逃在前头,要一个不少的回来。

    碎叶城的长弓手严阵以待,纷纷取箭架弦,然后引弓。

    苏托儿亲自擎着这面黄旗冲阵,马队刮了一小团旋风,在阿史那欲谷的惊疑中一旋,驰回去了。

    那杆黄旗的旗竿底下包着铁尖,被他们留在阵前,位置好像拿捏过,远一点碎叶军看不清旗上的字,再近一点的话,对方弓箭不用瞄便能施谢了。

    苏托儿的马队旋走了,但风还没过,猛然从北边又刮来一阵狂风,吹得尘沙蔽空,黄旗在竿头飞扬着。

    许多部落的首领一起仰着脖子,等着风稍稍弱了,去看那上边绣的什么东西,谋落部的阵中再有人喊,“那是丝路督监的旗!”

    阿史那欲谷也不例外,他推了推白毡帽,风势一弱,伸着脖子凝神去看。

    这字写得!比薛礼箭竿上的字也好不到哪里去“丝路牧马,乃西州之根本。扰丝路牧马者动大唐国本,杀无赦。见令伏地者免死。”

    落款是马王:峻。赤红的印信。

    大可汗吃惊非小,情不自禁地皱着眉,咬着自己手指头,他认得这笔字。

    当年,西域各部共推丝路督监的协议书上边签的,便有这个“峻”字。

    身边的弩失毕部叶护在“狮子床”上欠着身子去看,一字一字辨看,并念出声来,“……见令伏地……者免……”而远处谋落部的队阵中已然出现了骚动。

第1416章 擒王点穴

    阿史那欲谷气极败坏,挥着手吼道,“都给本汗肃静,别念了!我叫你也别再念了!敢扰我军心者必死!”

    弩失毕部的叶护住了声,不念了,阿史那欲谷大声道,“李治手里再也没人了,派了这么点人过来挑衅,还想拿着这破玩艺吓本汗,本汗就不下马,看他赦不赦我!”

    弩失毕部的叶护回过神来,附和道,“这距离,这风!吹呢吧,连天都助我们!我敢站到黄旗子底下去让他射。”

    唐军阵中,热伊汗古丽只顾着盯住她丈夫,替苏托儿担着心,见他在突然而起的狂风中安然返回,这才把心放下来。

    她也奇怪,一直晴空朗朗的这是哪儿来的狂风,不由自主地也盯着那面黄旗,看它什么时候落下来。

    风势刚一见弱下来,她猛见薛礼左手飞快的抄起铁弓,右手从箭壶中一下子捏出两支箭来。

    连她都看清楚了,原来竟然是那个头戴白毡帽的,只不过距离有些远了,风也忽强忽弱,真能在一百八十步这么远的地方射中?

    女将一念方出,薛礼好像连瞄都没怎么瞄,她耳中只听到了“蓬!”“蓬!”两声急促的弦响,两支箭于瞬息间全都射出去了。

    阿史那听了叶护的话,也觉着唐军好笑,他探身看那面旗子,琢磨着要不要吩咐人过去拔了它。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真会有人在这样的距离上拿箭射他。

    等猛然间瞥见两点寒芒飞到眼前,乙毗咄陆部大可汗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抬起右手要去拦挡。

    但薛礼的铜胎铁臂弓太硬了,箭也太急,来势又准又快。

    第一支枝箭被他拦空了,由阿史那欲谷的双目之间穿过,又飞了出去。连珠似的第二枝箭将他的右手掌一下子射穿,箭竿带着手稍微变了下方向,将阿史那欲谷的那顶白帽射落了。

    又一阵狂风在阵前扬起一团沙尘,阿史那欲谷晃了晃,落马,一动不动,手里酷似拿着一支箭,箭上穿着浸了血的白色毡帽,脑后的箭孔里鲜血汩汩而出。

    三十六部静寂无声,写有大唐马王爷教令的杏黄色旗子终于垂了下来,一动都不动了。

    “啊呵啊啊”

    阿史那欲谷的贴身卫士中有人崩溃了,撒手扔了长枪,举着大纛的胡兵腿一软,大纛也脱手了,缓缓倒下。

    谋落部一千人首先动摇,纷纷扔了兵器下马伏地,踏实力部的俟斤在马上急促喊道,“传令,速回本部,我们不管他了!”

    他拨转马头要从阵后溜走,哪知身后金风乍闻,薛礼又一支箭疾射而至,正中其后心,俟斤滚鞍落马,饰满宝石的金冠滚落尘埃。

    与敌阵中的骚乱截然不同,三千唐军阵容严整,眼见着敌首落马没有一个人欢呼跃动,就在等主将一声号令,他们人人知道薛礼善射,今日才算是真正开了眼。

    薛礼喝道,“给本帅擂鼓!”

    鼓声骤然响起,震憾人心,薛礼收了弓,摘下了亮银的大戟,他身后的三千唐军纷纷收起弓弩抽出雪亮的长刀,一双双渴望战斗的眼睛直视前方敌阵。

    鼓声如雷,只等它停下来的那一刻,喊杀声便要暴发出来。

    弩失毕部叶护在“狮子床”上一翻身滚下来,伏在地上头也不抬,举着一只手连声喊,“我下来了,我下来了,我下来了,我下来了!”

    他的行为暗示了身边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纷纷下马伏地。

    战场上,西域三十六部数万之众一齐下马,放眼望去,荒漠上再无持械踞鞍之众。对面的战鼓声终于停了。

    正同庭州、西州骑兵混战的突骑施部一千二百人看见碎叶中军大纛一倒,有人喊,“大可汗死了!”

    领队的一个吐屯本来缠住来济厮杀,并一刀伤了来济的左臂,闻声扭身往主阵上看,看到大势已去,立刻毫无斗志,被来济一刀劈死了。

    突骑施部很快脱离了厮杀,四散奔命,被陈赡率着天山牧护牧队截住了去路,溃众纷纷下马缴械。

    唐军大捷!

    主军、护牧队、西州和庭州人马近五千之众振臂欢呼,释放压抑已久的情绪,热伊汗古丽和苏托儿、陈赡、来济等人骑马来见薛礼,热伊汗古丽热切的对薛礼喊道,“将军,前一刻我还在担心着呢,一眨眼便胜了,真是比上一次陛下带我们来更加惊心动魄!”

    薛礼对她笑了笑,“幸亏陛下不在这里,你可不要乱评。我们两度出兵西域目的不同,打法自然不同了,万不可凭着热闹与否来评判,但两次在气势上是一样的,而且我们这一次难道不是凭借了陛下的神助?”

    他对来济道,“薛某在阵中找了他那么久他都不露声色,想不到陛下十年无声无息,只凭着几个字便让他乱了方寸。”

    唐军收拢降兵,命令各部落首领清点本部人马,救助战场上的伤者,这么多的人必须提防二次哗变,一丝一毫都不能掉以轻心,因而如何处置他们显得尤为重要。

    就在碎叶城外,西域各部落首领恭恭敬敬呈上本部降表,首领及以下官员名册,有唐军斥侯跑过来请示,“薛将军,我们如何报捷?”

    薛礼道,“你飞马去山口处报许监军,往长安报捷的事应由他来办。”

    斥侯道,“是,将军,但我们这里如何报斩获呢,许监军的捷报中也是一定要写明的。”

    三十六部的首领们正在底下恭敬地站着,都的屏息侧耳,听薛礼如何说,因为从中可以揣测出唐军要如何处置他们这些人。

    薛礼沉声道,“斩叛贼瑶池都督府大都督,阿史那欲谷一人。”

    斥侯飞马而去。各部首领再次伏地,“多谢薛将军刀下留命,今后我部一定唯大唐之命是从!”

    薛礼道,“甚好,你们缴清了文书自可领人回去,今后要各安本部,绝不可擅扰丝路,你们走之前再看好了金徽皇帝陛下的旨意!”

    他手指着那面黄旗,冷声说道,“不然的话,若等薛某或是别的人再来,便没今日的客气了!”

    众人脊梁沟发凉,原来大唐派着三千人和一些护牧队前来,只是专取阿史那欲谷一人命的,我们这些小部落跟在他身后乱吵吵什么呢!他们连忙齐声答应,然后规规矩矩率领本部人马沿着原路离去了。

    很快,战场上只剩下了碎叶城这些人,依然是个大数目。

    碎叶城所有大可汗以下叶护、俟斤、阿波、吐屯等足有上百人,都到军前参见唐军主将。

    都是自发组队来的。

    一般人、一般的国力军力,仅仅三千人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敌军,吓都吓尿了。而唐军以一役定鼎天山以西局面,唐军几未血刃就是薛仁贵三箭,只凭着人家这个气势,也没什么不服气的。

    薛仁贵同庭州刺史来济商量,对碎叶城应如何安排,来济在大唐右相的位置上做过,提议道,“碎叶城不要设大可汗了,又不宜另派官员,依本官看,便以原来的叶护代理城内外本部事务,剩下的事请长安定夺吧。”

    薛礼依计,另销乙毗咄陆部在编人马三万五千人,令他们弃兵从牧,熔刀执鞭,他不要碎叶巨费养兵,只留守城人马三千人,这也不算少了。

    天山牧陈赡从柳中牧来,对众人说了庭州换刺史的事,来济淡淡地说道,“本官早就知道了。”

    众人对来济肃然起敬,明知自己已然卸任了,个人也没什么武力,还亲率着人马赶过来助力厮杀,胳膊还负了伤。

    接下来的五六日,薛礼驻军碎叶城外处理裁军之事,由来济指导着碎叶城叶护对原班人马一一登记造册,谁去谁留,一切事务被来济分断的井井有条。

    接下来便是撤军的事了。

    如果大军再由北道返回,那么路不但远了,还走了重路。

    薛礼听陈赡说,延州刺史高审行在由焉耆回西州的夜路上遭袭,人负了重伤,想来丝路中道也有些事情,薛礼决定从丝路中道回师,叫陈赡率护牧队六百人从山口回牧场,顺道通知监军许魏安。

    焉耆、龟兹三牧场的护牧队便同大军一起走。

    西州八百人从哪里走,自听其便,来济的庭州五百人则走北道,但来济叫他们走,自己却不动身,庭州军士问道,“刺史,因何你不走?”

    来济道,“某左臂重伤怕是要废了,要留在薛将军营内请军医调治,你们不必管本官,本官料定等你们回到庭州时,新刺史也该到任了。”

    军士们道,“可我们只想跟着你干!”

    来济道,“都回去吧,薛将军自会替你们请功,不要等我了。”

    军士们依依难舍,里面有六人无家事之累,自发留下来等着刺史,其余人策马而去。

    薛礼在营内设酒,与来济共饮,问来济道,“刺史之伤本不会影响上马,难道有别的打算?”

    来济道,“下官心灰意凉不想回去了,想在碎叶牧马,了此残生,反正人人都知道下官负了伤,便报个阵亡算了。”

    薛礼不再多问,一问便涉及了朝政,全在不言之中,营内营外欢声阵阵,薛礼也丝毫不见高兴。

    这次出兵碎叶城,薛礼采取了他认为最恰当的战法,使战事一直牵延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来他连一句战况都没报过长安,内心的算计也是有的。

    但任何战事最终总要分个胜负,他一路打一路行,连三千副马蹄铁的磨损都在一分分的算,能走时绝不跑,能走沙地不走山道,神经已崩到了极限。

    此役事关着中西国运的此消彼长,但有一分可能,薛礼不能不胜,可是胜了,以薛礼对金徽皇帝的了解,恐怕他不会出盈隆宫了。

    马王与薛礼自从相识、便相知,薛礼能够从一介草莽一步步做到过三品兵部尚书,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全是因为这个人。

    而金徽皇帝离开大明宫时,对李治说过的唯一一句话便与自己相关,自己若顾虑着私谊能胜而不胜,拿着国运去儿戏,那么他同马王的友谊也就走到头了。

    碎叶城,竟让薛礼失你不甘,得你心酸!

    营外,一个唐军进来报,“薛将军,碎叶城叶护请将军入城指点防务和城务,还要遍邀城内官员百姓设宴答谢将军,我们要如何回复他?”

    薛礼想都没想,应道,“好啊!薛某明日一早必去赴宴!”

    来济道,“碎叶方定,将军安危不可不考虑,护从及大军要不要入城?”

    薛礼道,“大军不入城,而且要马上班师,薛某一人入城便可。”

    苏托儿、热伊汗古丽、庭州刺史来济闻声变色,“这怎么可以,薛将军万万不要意气用事!”

    薛礼道,“薛某不用撼天雷不用陌刀,凭的便是意气!碎叶城骄气已摧,我若不敢应邀或是带大军入城岂不示了弱?你们不必再劝我了。”

    热伊汗古丽好像猜到了什么,垂目黯然,眼角亮晶晶的,“请让我和苏托儿领护牧队陪你入城吧,不然陛下在盈隆宫知道了,必然动怒。”

    薛礼问,“不必了,你们和护牧队不是平叛唐军,犯不上这个冒险。”

    热伊汗古丽道,“那么薛将军认为入城也是有风险的了。”

    薛礼不答,命令护牧队和三千唐军天亮后便从丝路中道回师,来济道,“下官陪你!”

    次日,唐军和护牧队听到薛将军的这个决定,立刻炸了窝,说什么也不答应,好像主帅怎么做还要他们同意似的。

    正在吵嚷不停时,碎叶城内已派出两个使者来请,所有人都噤了声,眼巴巴地看着薛礼。

    薛礼脸上有了笑意,呵呵笑着对部下道,“听薛某的令,马上起程,本帅送你们走了,还要同刺史入城赴宴!”

    这便是最后一道军令了,大军肃然但立刻行动起来,有个唐军骑兵小校只敢说了一句,“将军你要速回,我们在焉耆等你一起回长安。”

    薛礼道,“那你先将薛某的戟扛回去吧,省得我回去时爬山负累。”

    小校紧紧抿着嘴唇,后悔多说了一句话,但这是薛将军的命令,当着碎叶使者他更得执行,而且要显得无所谓,显着不少见多怪,要让他们看看唐军一个普通小兵的信心。

    但薛将军就只剩下弓箭和佩剑了。

    这杆大戟来自于马王,如果薛将军万一在碎叶城内有什么闪失的话,这杆戟必会送还给盈隆宫。

第1417章 分途

    来济道,“将军总要带几个侍卫吧?我这个小小刺史还有个牵马的呢。”

    薛礼哈哈一笑,“看你说的,这三千人是薛某执意要带的,必须三千人一起回去,我是主帅,到西域来一次怎能不入碎叶城。”

    碎叶城使者道,“薛将军这样安排足见诚意,城内的官员和百姓们早就在传着将军的事了,都要争睹薛将军的风采。”

    在使者看来,唐军主将薛仁贵确实与众不同,他有着那样了不起的身手、谋略,有折人胆气的魄力,碎叶城刚刚投顺,城中人在几天以前还在与他对阵呢,他便将三千唐军遣回了,答应入城时连眼都未眨。

    难道说他就不怕个万一么?

    使者偷偷打量薛仁贵,薛仁贵却在看他的三千人马,有些依依不舍。

    他和来济在碎叶城外目送唐军和护牧队走了,一文一武两人,只带着庭州留下的六个军士,并辔入城。

    一个时辰之后,平叛监军,内侍监许魏安率领五百陌刀队来到这里,他紧追慢赶地过来,在原来的旧营址上却见不到一个唐军。

    问当地一个牧民,牧民说大军早上时已开拔了,往南走了,去焉耆。

    “开拔了?薛将军怎不等等本监呢。”

    牧民道,“你是说那位三箭定胜负的薛仁贵将军吗?他可没有走,听说没带一个手下往城内喝酒去了。”

    “一个人!!”

    牧民赶着羊群想,这个薛将军本来和他没什么联系,但薛将军在碎叶裁了那么多兵马下去,以后碎叶城的叶护自然用不着年年月月的朝他家摊派了,那他牧着同样数目的一群羊,日子注定会好过一些。

    他哼着小调儿走出去一段路,看到问他话的官员领着五百人在碎叶城外彳亍了一小会儿,便沿着唐军的回师路线匆匆驰走了。

    三十六部的战马就他妈跟蝗虫似的,走了一趟就把他的好草全都啃光了。

    羊群渐渐的远去。

    ……

    马车从祁连山的东麓一拐出来,便能在东方的缥缈之中看到秦岭轮廓了,风里居然还有一丝久违的潮气。

    延州刺史不等伤好了便急着起程,多亏有吕氏随行仔细照顾,加之玉门关内外的风又干又燥,高审行在车上赤了膀子,将裹伤的白布也去了,很快伤口起了硬痂。

    高审行在路上寡言少语,觉着窝屈!

    不是因为侄子的卸任。

    罗牧监托他带给赵国公的东西让他狼狈地弄丢了也没什么,只要孩子们没事,他自己伤了也没啥。

    但他越想越觉着自己不远千里跑到西州去就是给李继做嫁衣去了!

    李继一箭双雕,既利用了他前段时间护牧的一片心意,又顺势了结了潜在的威胁。

    他大权新握,不费吹灰之力增添了平乱的业绩,又叫焉耆是个人都骂高审行阴损。

    他带孩子们在西州做了几件露脸事,让李继一招便消于无形。

    本来他以大局为重,没想揪住李继不放,但李继让他原本的坦坦荡荡,一下子有了龌龊的滋味,这个时候他若骂、叫、暴跳如雷,只会徒增无能的挫败感。

    吕氏坐在车上,尽心尽意在高审行结痂的伤口周围轻挠,为他止痒。

    她见高审行一路沉默,忍不住说,“老爷,你得说话,还像以前那样对我才好,人到了这个岁数只要是忽然转了脾气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放在西州那会儿高审行又该骂了,但今日未吱声,吕氏看到高审行扭过脸来看她,眼中带着愤怒的潮气。

    吕氏坐在他身边挺直了身子,紧张地说道,“老爷你,你又在想我的不好呢,可这些年我离开你越久,越觉着你才是个爷们。”

    李雄等人和待聘在车前车后骑马相随,他们听着车上的话,觉着她果然不要脸,虽说长得比一般人面嫩,看上去只有四十三四岁,但也算奔五十去的人了,居然对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说的这么肉麻。

    不过高审行的确是个爷们,连他对吕氏的话都未表示什么反感,少年们也就不便打断她了。

    前面便是鄯州了,李威对待聘道,“小舅,你有个二哥正在鄯州做长史哩,我们快些走,到城内过夜,再吃他一顿好饭去。”

    他们入城时是申牌时分。很快,鄯州长史郭待封便在府上看到了远道而来的妻叔高审行。

    他见到李雄时还算热情,但高审行给他引见到郭待聘时,待封的神情很明显地冷落下来。

    高畅比待封的态度上好一点,但她只朝着五叔高审行问寒问暖,问高审行的伤势,无形里也就冷落了少年们,对吕氏干脆连一眼都不看。

    李雄以为,郭待封和高畅只是缘于对他们这些人不熟,以前在长安兴许还见过他与李壮四个人,但年头不短早就生分了,而与郭待聘则是第一面。

    郭待封同腾霄殿悬挂的郭孝恪画像有几分相似,身材中等目光明亮,也是个精明干练的边州高官,就连客厅里的手书条幅笔法与马王也有些相似。郭待聘初见二哥,数次热切地与待封目光相接,都被待封无视了。

    待聘很快选择低头不语。

    高审行岂会看不出冷场了,他路过鄯州一趟也算不容易,对两边人在心情上都不远,便引着待封和高畅到别室去谈,李雄也看出高审行这是要询问一番缘委,再做些劝解。

    哪知高审行进去后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李雄便听到高审行在里面大声骂娘,有人在里面步履沉重的绕桌而走,随后里面桌也翻了、杯也碎了,高畅在里面失声尖叫,随后又哭。

    几个少年不知何故,才站起来,高审行已然从里面出来,挥舞着手臂喊道,“老子打错了算盘,待聘李雄李壮我们走,在这里住不上!”

    酉时三刻,这些人便赶着马车又出来了,李威期待的这顿好饭也未及吃上,几个人只来得及喝了杯茶,延州刺史便执意催着出城。

    回望鄯州城的城门正在暮色里缓缓关闭,几个少年垂头丧气。

    吕氏爬到车上惊呼,“老爷你的伤!”

    李雄一看,高审行后背上的单袍又被血迹浸透了。

    几个人纷纷问高审行是怎么回事,但高审行就是不说,此时又赤了膊扒在车上,由着吕氏给他脱了单袍,只见他后背上那道伤口血痂全都裂开。

    吕氏一边抹眼泪,一边拿干净的布替高审行擦拭背上的血,几个人停了车,李雄拿牧场村带来的金创药给他往伤口上搽,“阿翁,在城中是怎么回事?”

    李威道,“就算你们打起来,我哪边也不能拉偏架啊,到底怎么回事?”

    高审行不能明言,只是叹道,“待封若像李威这样懂事也就罢了!”又道,“难怪马王不再提拔他!”

    但再往深了,高审行不能对几个孩子说。

    郭待封对马王的怨气还在其次,最主要是对崔颖不满。

    鄯州长史坚持认为,崔颖若不与父亲有了不清不楚的牵扯,那么父亲绝对不会在龟兹那么严峻的形势下离开大哥待诏,他们也就都不会死。

    待封对高审行说,如果父兄不死,以他们同金徽皇帝的交情,自己的官路注定不会像现在这般的萎靡不前。

    那么郭待封对马王的少许不满,最后居然也是崔颖的根由。

    高审行再有气,也不便对个侄女婿如何如何,不过高畅刚一接话,延州刺史便不必对她客气了。

    崔颖先是她五婶后是她的后婆婆!刺史绕着桌子追打高畅,待封拦着高畅逃,延州刺史打不着,气的将桌子掀了。

    天黑了,高审行不说停,也不说找地方住宿,去黔州的行程更是急切,少年们只好再往前走。

    半夜里天上下了雨,道路湿滑,从西州带来的马车虽说也备了车棚子,但西州少雨,它的用处重在防沙,被少年们匆匆忙忙支架起来后,不一会儿雨水便漏了下来,淋到了吕氏和高审行身上。

    高审行闷声不响,他们还走。

    但很快,刺史便发起了高热,第二天雨停下时也无法走了,不得不在一处荒村停了下来,人们揭开高审行的衣服一看,在鄯州绽开的伤口一丝也未复合,边缘已经化脓了。

    乡野中没有像样的大夫,高审行昏迷不醒。

    李雄说,“我们再这样拖延下去不是主意,还得快走。二弟,你和四弟赶紧先走一步,回盈隆宫。”

    李武道,“大哥我不走。”

    李雄道,“我是叫你们回去与父王说说阿翁的伤情,再将凝血珠拿过来,我与老三护着车子再走,我们在前边半路上再见吧。”

    他这样一说,李壮和李武马上同意,打起马往前去了。

    高审行偶尔醒过来一次,他不能躺,只能侧着身子才不压到伤口,吕氏坐在刺史旁边拿腿倚住他,但在行进中愈显辛苦。他看到车边少了两个孩子,便问,“待聘……又有什么变故?那两个人呢……”

    待聘道,“伯父,你放心,他们很快会回来的。”

    高审行道,“老夫不求见什么人了,只求你们几个娃娃无事,安然地回盈隆宫去,”说完人又昏迷过去。

    待聘拿着哭腔问,“路怎么会这样远!”

    吕氏道,“郭公子是你们跑得太远了,前面还须过河州、洮州、岷州、隆州呢,到了涪州就快了。”

    待聘道,“都是我不好,非要去长安,如果我们不捉他,也许他便不会陪我们去西州了,他本来是回延州的!”

    这趟西行,郭待聘对刺史高审行由忿恨到谅解,再到尊敬,此时又处在自责之中了。

    这个少年处处感受到高审行对他的特别爱护,这种爱护甚至超过了另外四个人,他手把手地教待聘处置政务,在危险关头也是先想到了待聘,好像要将郭孝恪未给他的父爱做以弥补。

    如果高审行真有什么不测,待聘不敢再想下去,心里堵得难受。

    他听延州刺史忽然在车内出声,便侧耳细听,只听高审行喃喃自语道:

    丹凤何多鸣,

    少年贵审行。

    终生不满百,

    累步方隆盈。

    莫负佳人笑,

    频抛手愈轻。

    偷活浮世里,

    临死恨难平……

    待聘知道,高审行所说的这个佳人多半是自己的母亲,或许还有别的人,但他最后一句又有极不祥的味道,连忙攀着车沿去看高审行。

    只见他脸色腊黄,嘴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自己咬破了,又人事不知。

    待聘对李雄道,“快来看看他,这是要不行了吗!”他摸高审行的额头,仍是一片高热,

    李雄一直听完了高审行的这段诗,似乎是对他们几个少年临终的劝说,他含着眼泪道,“我有什么办法呀,还不得一步步走么?”

    吕氏探手摸高审行的胸口,对三人道,“我们别多想,别耽误了行路。”

    她在车上俯下身子,扳住高审行肩头,一口口的给他吸吮伤口上的溃脓。

    她洒着泪边吸边想,我在你心里也许没什么位置,份量也是那个最轻的,但你若真死了,我也少不了后半生凄苦,回黔州岂非更是煎熬。

    ……

    新任庭州刺史刘方桂带了几个马弁离开黔州赴任,一路上人爽蹄轻,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几人路过澎水县的时候,他掐指一算,今日恰好是一月期满,便特意拐道去城外长孙无忌刻字的地方,还要看看庭州刺史上任这件事,对长孙无忌会不会是个刺激。

    很意外的是,山崖边没有一个人。

    那副徐惠写的小文果然被长孙无忌完完整整地刻好了,在这篇文章旁边粗糙的崖石上,居然还刻了几个字:大唐赵国公之墓长孙无忌愧立。

    刘方桂笑道,“真是奇了!他一刻好了字便死了?死了怎还自己立碑。”

    正在想着这些话,从路边的树窠子里忽地钻出个人来,是陶亮,手里握着一把锤子。

    陶亮对刘方桂道,“刘刺史,小人在这里等了多时了。”

    刘方桂问,“刻字的人呢。”

    陶亮道,“刚有两个少年骑马跑过去,挂着竹刀,我猜是盈隆宫的两个少爷,长孙润在这里喊他二人,也顾不得停下来说句完整话,长孙润去追他们了。”

    “长孙无忌呢?本官听说你们澎水县也有差役在这里看守呀。”

    陶亮一脸坏笑地道,“那个流徒在崖下等了一会似乎也不大放心,便起身走了,说这么多天了都无事,让猎户也不必看着,但他哪里想到……”

    刘方桂提醒道,“提防他们一会儿再回来,你要做什么可须抓紧些,做的好了,本官在庭州向英国公举荐什么人其实更方便了。”

    陶亮拎着铁锤跑到石崖边,挥锤去砸那些字,石崖下碎屑纷飞。

    ……

第1418章 国公之死

    刘方桂忽然不想立刻就走了。

    陶亮将那片石刻砸得残缺之后,他要留下来看一看盈隆宫的反应,再打听一下盈隆宫的两位少王这么急匆匆地从外面跑回来是什么大事,然后他将从黔州给英国公府作最后一次传信。

    这便是他刘方桂与陶洪的不同之处,“回黔州府,过些日子再去庭州!”

    刘方桂一离开,陶亮也匆匆撤离,他将手一扬,将那把铁锤扔进了路边的草丛里,拍拍手回城去了。

    几人刚刚离开,从都濡县至澎水县的大道上便有四匹马快速驰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生龙活虎的炭火马,马上,盈隆宫主人驭姿矫健,刚毅的脸上目光如电,仍如十年之前。

    他一身白袍挎着乌刀,只是将炭火稍稍的缓了一下,对长孙润道,“我与李壮、李武去迎高审行,你去看看刚才他扔的是什么东西,那人是谁。”

    长孙润问,“哥哥,我父亲已按时将字刻好了,你会不会食言?”

    马王三人已驰过去了,回答道,“你先去看看吧,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长孙润记住了那人抛物的大致位置,先策马往入城的方向追来,此时烈日当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长孙润很快便看到陶亮一个人晃着手在路上走,长孙润拨马便回,等陶亮回身要看一眼时,马又跑回去了。

    ……

    显庆四年七月的某一天,长孙润从澎水县居所急匆匆地赶到盈隆宫,几道山门上的少王们一听长孙润的来意,马上领着他来见父亲。

    到了腾韵殿,长孙润只看到盈隆宫几位花团锦簇的夫人在,没看到马王爷的影子,他问柳玉如,“大嫂,我哥哥呢?我要请他速去澎水县一趟。”

    柳玉如,“兄弟什么急事呀?”

    长孙润哽着声说道,“中书舍人袁公瑜和内侍监许魏安打长安来,他们奉李治和武媚娘之命来复审我父亲的谋反案,父亲极力为自己分辩,但都被袁公瑜驳回了,称当年的谋反定案并无不当。谁知,袁公瑜和许魏安前脚一走,我们便发现父亲悬梁自尽了!”

    众人大吃一惊,柳玉如道,“谁不知袁公瑜是一根筋,但舅父怎么如此心狭呢,这件事还真须你哥哥去一趟,他正在盈隆潭底下陪高审行钓鱼呢,娟妹你立刻领兄弟去找他。”

    长孙润起身往殿外走,长儿娟招呼道,“从宫外去不了,你随我来。”

    她领着长孙润进了少王们居住的冲霄殿,在一间宽大密室内摆有一张石桌,石桌的刀架上放着乌刀,桌边有个一人高的东西拿黑绒布蒙着,不知道是啥。

    长儿娟说,“这是大王日常自己练刀的地方,他练刀从不让人看。”

    靠左边一面石墙上凿了个龛,里面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石像,长孙润在武威牧场见过他,个头神态正是太宗皇帝,他左手捋须挺身而站,右手按住剑柄,石像雕的栩栩如生。

    石像前一架石格,上边摆着石雕的香炉,长儿娟伸手捏了香炉两边一转,另一边平滑的石墙上居然吱吱的闪开一道石门,门里是一道陡峭的石阶。

    长孙润从来不知道盈隆宫还有石室和暗门,他跟着长儿娟沿石阶往下走了一阵子,前边又是一道开着的暗门,有光透到里面来。

    门外光影婆娑的生着一大片紫竹,二人由竹丛后的曲径中曲曲折折的绕出来,看到绿幽幽如同一面翡翠的盈隆潭边坐着赤了上身的马王,他和高审行的前边各架着一根鱼竿。

    长儿娟道,“大王,舅父刚刚悬梁了。”

    长孙润看到马王蹭地一下跳起来,胸前是那枚心型的胎记,这个三十六岁的人正当壮年,身法轻灵敏捷,但眼中透着焦急,“老子前日才去澎水县看过舅父,人好好的,怎么又想不开了!除了悬梁还服毒没有?”

    长儿娟道,“大王……”

    马王道,“我是说舅父服了毒的话,我好带上凝血珠。”

    高审行也起身道,“快去。”

    澎水县赵国公寓所,高尧、长孙潇和几个猎户都等在院子里,马王一到,便叫长孙润和一个叫冯英的随他入内,高尧不便进去,听到马王在屋内吩咐两人道:

    “兄弟算你做的对了,没擅自将他放下来,你快去找块布缠了手,用手顶在这里别让他从下边漏了气,这只手抱住了,一会儿别摔到舅父……冯英,你找个高凳来,站上去,采住他的头发,千万别叫他的头垂下来,”

    屋内搬凳子的动静,一会儿,两人都说,“好了。”

    “好……放到床上来,好,冯英你坐在舅父头前,拿手轻轻捻他喉咙,再搓他胸口,不能停。兄弟你坐在舅父脚下,”床吱呀一响,长孙润上了床。

    “坐下,你伸脚踹紧了这里,不要叫他漏气,把手搓热了,揉他双脚,”

    长孙润哽噎着道,“哥哥,父亲他脚都僵了!”

    马王道,“哭啥呢,正因为脚僵了我才叫你揉的……再进来两个人,拿两只空苇管儿进来。”

    在黔州芦苇好找,马上奔出去两个猎户,到外边折了苇管儿入内,马王叫他们一边一个,拿苇管儿往赵国公耳内吹气,高尧焦急地等在屋外,只听冯英在屋内道,“陛下你看,国公的舌头缩进去了。”

    马王再冲屋外吩咐道,“逮一只公鸡,割它的鸡冠取血,妹子你去熬姜汤送进来。”屋外几个猎户又是一阵忙活,院子里鸡都不是好叫唤。

    高尧熬了姜汤,因为先听说舌头进去了,屋中又有不少的人,也没什么可怕,便亲自送进去,看到马王正拿筷子往公爹的鼻孔内滴鸡冠血。

    她听到赵国公的口内“吁”了一声,有气出来,但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马王接了姜汤,亲手拿汤匙舀了喂他,这么一匙一匙的,喂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赵国公口内忽然哀叹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睛。

    长孙无忌看到了赤膊的马王,和他胸前的心型胎记,他就是这么赤膊赶过来的,赵国公的眼泪刷地一下子淌了下来,对马王道,“陛下,老夫的心不甘啊!”

    马王起身,对他道,“舅父,你死过这回以后,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赵国公了,只是个平常老汉。如果认为没能完成前世你来黔州的目的,那我回大明宫一趟好了。”

    长孙无忌问,“大明宫禁卫森严,你如何去的了?还是不要犯险吧。”

    马王说,“当然拿刀砍上去了,如果袁公瑜逼迫过你,我去砍了他。”

    长孙无忌说,“袁公瑜倒是公事公办,只是那个许魏安不是东西……但一个月前你刚砍了刘方桂和陶亮,我都替你着担心呢,还好大明宫未追究我们,别去了,其实我们甥舅在黔州过的也挺好。”

    马王道,“你看一个多月了谁敢追究老子?再说这能怪我?两个杂碎使了下三滥的手段毁了舅父之字,害得舅父未完一月之约,我因此也做不成皇帝了,”

    长孙无忌苦笑道,“老夫便是一个字不刻,你要真想回大明宫也去了。”

    马王道,“老子没活剐了他们算是轻的了!”

    而他的舅父却道,“算了吧,高审行我那个表弟,在焉耆好悬命都丢了,你不也忍气吞声了,难道你对他,比对老夫还心近……毕竟他也抚养过你一段日子……”

    马王有些窘,反驳道,“正是这个许魏安,他和李继在焉耆的事还未了呢,又来羞辱舅父!再说我怎么不得去大明宫报丧……”

    许魏安回到焉耆时,正赶上李继大开杀戒,他以谋乱之名,将延州刺史案卷中所录之人一个不剩地满城追剿下去,焉耆城邑官和几个防御人几乎也被他灭口了。

    这件事得到了许魏安的明确支持,他们将近三千的被戮者列入西域平乱的斩获,正好扩大了平乱的斩获。

    等薛礼只身由碎叶赶到焉耆时,事儿已经让这两个做完了,许魏安手里捧着滚龙金刀,根本没有在意薛礼铁青的脸色,再说人都砍完了,薛礼真的一句话没说。

    左武卫大将军薛礼回到长安,立刻向大明宫提出辞职,什么原因也不讲,反正就是不适合再干了。

    李治和武媚娘说什么也不准薛礼辞职,辽东只有个李弥顶着,他们是真的不放心,真的需要个薛礼在长安备着。

    据长安丝绸总号的秘密飞信报告,李治和武媚娘一起去大将军府上看望,给尽了礼遇。

    薛礼辞不了职,干脆称病不朝,李治和武媚娘也不怪他失却臣子之礼,但左武卫大将军的职位就这么一直空悬着,快一个多月了,大明宫也不安排武职填缺。

    长孙润道,“哥哥你若去大明宫,我必陪着你。”

    马王道,“樊莺又怀了身子,她不能陪我去长安了,我让思晴和雄壮威武陪着我去,你不必去了,在家里做些准备。”

    长孙润问,“哥哥让我做什么准备?”

    马王道,“你将舅父、高尧和潇儿移到盈隆宫去,然后带几个精干手下去西州、焉耆。”

    ……

    高审行就知道,自己在焉耆受的委屈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刘方桂和陶亮一个刺史一个捕头,只砸了一幅刻字都逃不过去,何况身负那么多条人命的李继!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五公子李睿、六公子李捷居然先哭了鼻子,“父王,我也想跟着你去!你说我们当初没去长安、没经过历练也不能全怪我们,是大哥叫我们守山门的。”

    上头四位哥哥从西州回来时,竹刀早已磕的坑坑麻麻了,这次去长安还是他们四个,而且父王已经给李雄、李壮、李威、李武授刀了。

    铁窑上不缺技艺精湛的师傅,铁刀打的形似乌刀,黑漆漆的,锋利无比。

    柳玉如、谢金莲、樊莺等人一齐冲着丽蓝、李婉清挤眼睛,丽蓝受不了了,“如果不哭,兴许你父王还能考虑你。”

    李婉清也给儿子使力,附和道,“就是。”

    马王道,“哭也不行,我们都走了,你三姨娘又怀了弟弟,你们还得守山门……顶多将铁刀先派给你们,回来我要看你们有没有长进。”

    这次可真没白哭,至少铁刀也给了。

    樊梨花跑来道,“父王,静心庵那里来了个人,说叫李元婴。”

    马王道,“李睿、李捷,去把盈隆宫大门关上,爹不见他!”

    柳玉如道,“峻,这不好吧,怎么也是叔父,他怎么忽然来了盈隆宫。”

    马王对樊梨花道,“宝贝儿,你亲自去告诉他一声儿,只要他能在最后一道山门上射中盈隆宫城楼上挂的铜铃,就放他进来,射不中就让他滚犊子!”

    樊梨花拔脚便往外跑,樊莺叫住她耳语,“你去了可不能这么说,要称呼叔祖,也不能按原话,你是女孩子说话不能像你父王那样粗鲁。”

    李元婴已经回了洪州,最近他总感觉要有大事,于是微服带了两个人跑到盈隆宫探听消息来了。

    先前那个跑上去报信的漂亮女孩子不一会又跑下来,对他道,“我父王说我们在洪州任都督的那位叔祖是个神箭手,你能射得中城楼上那只铜铃吗?射不准的话就是假冒的,让我们直接撵下山去,”

    李元婴“啊”了一声,眨着眼睛问道,“在这儿?薛礼来了也不行啊,叔祖连铜铃都看不到呀。”

    李元婴的手下随从还真带着弓箭,一边随着小姑娘往最后一道山门处走,李元婴一边琢磨,孤还装不装呢?再装就得直接回洪州去了。不装,万一马王诈孤呢怎么办?

    在最后一道石门处,樊梨花指点着,李元婴看到了铜铃,算上远、再算上高,铜铃距他站的地方怎么也有一百二十步,此时城楼上山风强劲,铜铃晃个不停。

    孩子们都跑过来看,李元婴接弓在手,拿了一支箭架到弦上,狠劲的瞄了瞄,射了一箭,那支箭打着滚儿射出去了,跌落在二十几步外的石阶上。

    孩子们一片嘘声,李元婴对手下嘀咕道,“娃娃们哪里知道,能将箭射滚了的人也是天下仅此一份。”

第1419章 弓箭之道

    李元婴连脸都不红,又拿了一支箭,咬牙瞄了更久,“叭”地一下射出去,这下倒是冲着城楼去了,箭竿儿横着摔在垛口上。

    樊梨花道,“你还有最后一箭的机会了。”

    李元婴伸着脖子到箭壶里找,摸出唯一的一支红竿儿箭来,对她道,“这是你皇祖父所用之箭,很灵呐!”

    他看到孩子们人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搭箭上弦,口中念念有辞,满满地将弓拉开。他候着风势稍弱。一箭射出去,城楼上悬挂的铜铃一下子被箭射中,激越地震响了。

    孩子们大吃一惊,谁都顾不上李元婴了,争着到城楼上去寻那支红竿箭。

    ……

    大明宫,李治和武媚娘西边松了一口气,东边又绷紧着一口气。

    薛礼三箭平西域,宣扬了大唐国威,这些日子西域诸部的上表如雪片似地飞入长安来,纷纷表示忠心。

    吏部忙着向鸿胪寺、兵部借西域地图,对照着西方各胡部的表文,去找他们的具体位置,然后拟定筹置羁縻都督府的建议,以供大明宫参考。

    条支都督府、写凤都督府、修鲜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安息州都督府、大宛,火寻,喝盘陀,昆陵,休循,池……

    李治和武媚娘在高兴之余,始终放不下带来这一切的头号功臣。

    薛礼称病不出,从西域回来后一个多月不临朝会,不理卫中军务。

    皇帝和皇后亲临薛礼府上看望,武媚娘明明看出,薛礼的咳嗽都是装出来的,也不点破,还极尽视兄之礼。

    然而薛礼还是不出府。

    若马王之事掺杂其中的话,也许两人还会防着薛礼一些,但这么久过去了盈隆宫安安静静的,而且长孙无忌的石崖刻字也就算是爽约了。

    李治和武媚娘听说薛礼在西边,连李治特意叮嘱携带的陌刀队、撼天雷一次都没有用过,照样凯旋而归,那薛礼最早提出只带三千人平叛没有任何的不慎重。这叫两人更加觉着出征前对薛礼的掂量,是有些太不仗义了。

    如果任由薛礼离任,能够趁机铺张势力的只能是李士,眼下辽东都督李弥正和高丽打磨擦,万一局面有个不利,薛礼走了他们还能靠谁?还不就是英国公。

    李士愈老愈重。他越稳、越是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皇帝和皇后越是想倚重忽然耍起了脾气的薛礼,即便知道他因为什么才这样。

    谁都知道,只要西域战事失利了,马王多半会出来,薛礼依然打胜了。

    薛礼之胜,细究起来,还借了金徽皇帝一点威名,但焉耆那点事居然也多多少少记在了金徽皇帝的头上去了,因为李继斩杀焉耆三千人,被许魏安记到了平叛的斩获里。

    薛礼是平叛大军的主将,他解了李治之忧,却对有损马王之名的焉耆“平叛”,不能干预半分。

    别说他称病不朝,不理军务了,薛礼就是跑到大明宫将许魏安暴揍一顿,李治和武媚娘也不能说什么。

    最近,太子太师,英国公李士在东宫,借着辽东的局势再一次向武媚娘举荐辽州李志恩,又被武媚娘找了个话题模糊过去了。

    但她感觉到,一向不往前妄迈半步的李士,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

    ……

    左武卫大将军府,薛仁贵一身宽松便袍,正在书房捧卷读书,一个小家人来报,“将军,洪州都督,福王到府。”

    薛礼闻报一愣,连忙起身说请。

    李元婴一身戎装笑呵呵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弓,胯骨上挎着一壶箭,很让薛礼奇怪,左武卫大将军感觉也有点儿搞笑……

    李元婴客气了几句后开门见山,说他是来向薛将军学箭的。

    薛礼客气道,“微末之技,怎敢为王爷指教,再说半路学艺也不轻松,王爷身为皇室宗族又何苦呢,王爷请回吧。”

    李元婴道,“不成啊,薛将军不想复出,边境上若再有事了,我大唐皇族要倚赖何人?讲不了本王只好拿鸭子上架,到时候上阵。”

    他这样一讲,薛礼反倒不劝了,爽快地应道,“那好,薛礼知无不言。”

    李元婴暗道,“马王猜对了,他这是真想撂挑子,拿看家的本领也不是好的了。”王爷问道,“想要箭射的精,要练什么?”

    薛礼道,“要练目力、膂力,然后才是准头,准头练过了还要练反应,要熟能生巧,要能在间不容发中举弓便射。不过几者相铺相成,互为影响,缺一不可。”

    李元婴道,“目力如何练?”

    薛礼道,“方法多的是,有人练的是‘明’,不论目标多远多小,在他看起来都如几步外的靶心,射起来自会准。有人练的是‘随’,看动如看静,只要盯上了便跑不掉。有人练的是‘大’,看目标如视锅盖,射起来当然好中。但你眼睛若迎风流泪可不行,眼前沙尘飞着,刀尖晃着,你也得睁着眼一眨不眨。”

    “那还是练大好,薛将军可肯告诉本王练大的方法么?”

    “薛礼先已说过了,定会知无不言。不过这个练大的方法可不是薛礼所长,我只知一二。王爷,不如你去求一求辽州李弥都督吧,请他教你。”

    李元婴道,“能得仁贵之一二足够我用了,让我去辽州那得跑多远啊。”

    薛礼碰上滚刀肉了,他笑了笑,说道,“练大,可找一扇高梁竿做的黄色锅盖,将中间掏空了穿绳挂在树上,再于锅盖边缘内任意一处,以红漆点上一点。每日太阳初升时,你要去树下,让日光透过锅盖中间的孔洞射过来,而你迎着日光去看锅盖上的红点,要目不错睛盯上一个时辰,天天如些。一个月后等你眼睛不惧日射、不论锅盖如何晃动,都能看清楚那只红点时,再由五十步远退后二十步,依着前法再去练一个月,然后你再退二十步再练一个月,直至站在百步开外仍能看清那个红漆点时,便练成了。”

    李元婴叹道,“难道李弥便是这样练的?”

    薛礼道,“王爷可去问李都督啊。”

    福王道,“总该还有些绝窍吧。”

    薛礼道,“自然是有绝窍。学箭若不修德,只知私利不知家国公义,薛某敢断言,哪怕她照猫画虎的学一辈子,哪怕获利非凡,也难成大器。”

    李元婴大窘,仿佛薛礼是在说他似的,王爷忙道,“其实不论习文,还是练武,各技皆同此理啊,但单对射箭来说,又为何呢?”

    薛礼道,“因为在危难关头,生死悬于一线,泰山将崩于前,他心跳如狂神志会乱,目力会散,有力使不出,手腕子也会发僵。”

    李元婴道,“这么难学,本王可学不到薛将军这个层次了!”

    他狡诘地一笑,对薛礼道,“再说金徽陛下和德妃已从盈隆宫到了长安,哪里的战场还用得着孤王上阵呢。”

    薛礼问,“王爷你怎么知道他们来了,不是诳薛某呢吧。”

    李元婴,“孤王正是和他们一路前来的。”

    ……

    大明宫,许魏安匆匆赶来,将这个消息回禀给武皇后时,武皇后内心的惊诧无与伦比,“你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

    许魏安道,“回娘娘,是小臣派去的眼线在薛将军府外听说的,他见到了福王李元婴去薛府拜访,还听薛府买菜的下人们讲,盈隆宫马王和四王妃正在路上,人已快到长安了!”

    李治正和魏国夫人贺兰氏腻在一起,门外忽报,“陛下,皇后求见。”

    李治倒没觉出什么来,但魏国夫人轻轻嗤了一声,“我的姨母何时变的这么有规矩了,还知道我在陛下这里不方便!”

    武媚娘的确有些反常,还知道通报了,李治对贺兰氏道,“你先避一避她,朕想可能是有什么事了。”

    “不嘛陛下,我凭什么让着她,她无事还硬闯,有急事更不必通报了。”

    武媚娘实在等不及,只好匆匆走进来,她看到贺兰氏坐在皇帝身边,嘟着嘴,斜仰着头看她,毫不示弱的样子。

    武媚娘道,“小丫,你先回避回避,盈隆宫要来人了。”

    只听了这一句,李治便立刻示意贺兰氏离开。

    贺兰氏不信,边走边嘟哝,“真的假的,要见陛下也不必找这个说辞。”

    魏国夫人离开后,李治在武媚娘的脸上盯着看,分辩她话里的真假,如果是假的,那她必然要马上对自己说贺兰氏。

    武皇后对他道,“陛下,这是真的,李元婴居然去而复回了。”

    “先不要说他……人到了哪里了?”

    “这可不知道,许魏安只说是快到了。”

    “怎么办?”

    “臣妾哪知道怎么办?就看陛下你怎么打算的了,如果你想见马王,便坐在大明宫等他,不想见他的话哪有什么像样的说辞?”

    李治道,“朕就连李元婴都不好见了,他既然去过了薛府,必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明日他必会到早朝上去,万一他亲口说出这个消息来,我们也就只能顺水推舟了。”

    武媚娘知道这个顺水推舟的意思,大明宫先已经把话说在前面了,要让位于盈隆宫的皇兄,如果明日李元婴当众说出来,难道他们还能反悔?

    她说,“不想顺水推舟也须有个功夫想想怎么应对,但时间太急了。”

    李治问,“那怎么办!”

    武媚娘说,“臣妾倒是想了个法子,不知道行还是不行。”

    李治道,“你说说看。”

    武媚娘道,“请陛下巡幸东都,我们连夜走。”

    “理由是……”

    “辽东局势复杂,可以说刻不容缓了,陛下去了东都洛阳,正是抵近辽东、方便处置辽东的军情,我们既掩了人们耳目,又有了说辞。”

    李治道,“让太子监国么?”

    武氏道,“当然了呀,就让弘儿监国。马王兄即便到了长安,岂会好意思与一个七岁的小太子说什么皇位更换之事?李弘是他晚辈而且什么都不知道!再说我们在这里的话,仓促间如何能准备的周全?他若执意再追到东都去找我们,那便是铁了心了,而我们在东都恐怕也就有了些准备。”

    事态紧急万分,也许明日一早,马王和思晴便入城了。

    西乱一平,加上澎水县毁了石刻、高审行重伤致仕,盈隆宫没一点反应,中书舍人袁公瑜和内侍监许魏安专程去黔州、驳回了长孙无忌的申诉,盈隆宫也……嗯?

    李治想到他的舅舅,于是一愣,难道正是这件事惹到了皇兄?

    反正李治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想到盈隆宫他这位皇兄了,此时猛的听到“盈隆宫”三个字,他却连必要的、手足亲情的话也没时间讲两句了,他点头,马上同意了武媚娘的主意。

    这时是酉时刚入,夫妇俩马不停蹄地操办起来。

    拟皇帝巡幸东都诏、拟督办辽东军务诏,拟太子监国诏,安排随行人员,诏由英国公、太子太师李士协理太子监国,许敬宗、许魏安二许随驾东行。

    史官记录:显庆四年七月晦,上与皇后幸东都,命太子监国事。

    该办的都办了,不该办的跑到洛阳去办,几份重要诏书也等不及早朝时再公布,就让李弘去公布吧。

    酉时末,皇帝和皇后的行驾已备好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大开,门内左右金吾仗院中各有一队金吾卫夹路而出,中间是皇帝和皇后的仪仗。

    李治本可骑马,但一来天色晚了他怕着了夜风,二来晚上匆匆出城,感觉像是逃荒,因而也和武媚娘一样坐了车,两人同乘的金辂刚出丹凤门,队伍便停下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许敬宗临时接到圣谕,让他入宫伴驾,此时便骑马行在队列中,不等皇帝吩咐,连忙提缰到前面来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拦圣驾。

    七月天黑的晚,此时西天边血染的晚霞只剩了最后一抹余韵,又被东宫高大的宫墙遮住了,丹凤门城上城下点着灯笼,皇驾的先头队列正好停在一片光亮里。

    许敬宗看得清楚,队伍的前边站了四匹马。

    有二人他一下子认出来了,是左武卫大将军薛礼和福王李元婴。有这样的两个人在这里,也难怪没听到前头开道的禁卫们呼喝。

    另外两个人,许敬宗就得辨认一番了。

第1420章 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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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一人骑着一匹浑身赤红,四蹄乌黑的马,年约三十五六岁,一身赤黄袍衫的常服,九环带,六合靴,头戴一顶金丝织成的翼善冠。

    金冠的顶上左右各腾着一条须、鳞灿然的赤金蟠龙,红宝石的龙睛,龙须微微乱颤,后边还竖着两只纯金织成的兔子耳朵,此时也在微微的颤着。

    金冠是太宗皇帝命制的,以前金徽皇帝戴过。

    但自从那年正月初五晚上的变故之后,许敬宗再也没见过它。

    那次皇帝从曹王婚礼上换了便服出来后,翼善冠叫谢金莲拿回了大明宫,这件黄灿灿的宝贝,你想,谢金莲去盈隆宫时岂能叫它留下?

    马王一家走后,宫中不是没有能工巧匠,但没有原物仿照一直未能补做。

    以前每逢初一、十五大朝,金徽皇帝常戴翼善冠,配的也正是赤黄袍衫的常服,自贞观以后,若非元日和冬至祭祀,这便是他在每月大朝的行头。

    许敬宗浑浑噩噩的想,今日恰好月末,那么明日岂不正该大朝?

    他往这人脸上看,见他一双黑亮的眸子正瞪着自己,许敬宗心尖上轰隆的一声,好悬没从马上摔下来。

    只听他问道,“许敬宗,你已经老到不认得朕了么?!”

    许敬宗没有丝毫的迟疑,立刻翻身下马,踮着脚尖儿一溜小跑的来到炭火马前,作揖陪笑道,“陛下,微臣岂敢忘陛下,微臣这不才一打照面便跑过来了!”

    马王道,“朕想你也不敢,”

    许敬宗,“是,是的陛下。”

    马王问道,“老家伙!朕不在这些年,你可还尽心尽意辅佐了我兄弟?”

    许敬宗道,“陛陛下,微臣哪敢不。”

    马王在身上抽出乌刀来,扁着刀身一下一下在许敬宗的肩头上拍打着,“你可以忘了朕,但不可忘了乌刀,我谅你也不敢乍毛,还不快去通禀!”

    马王抽刀时许敬宗听不到一点动静,他吓得不敢抬头,看那个动作一定是抽出家伙来了,乌刀在他肩上打一下,他浑身抖一下,总算想起身后的金辂车上还坐着两位要东巡的呢。

    卫队中,当年的老人已不多了,所剩的寥寥之人也都是眼里出气、能看出门道来的,而且大多做了小头目。

    前头四匹马一挡圣驾,卫队中有些队长、旅帅便眼尖看到了,李元婴身为洪州都督可能还有人不认得,薛礼谁说不认得谁便是瞎子。

    旅帅、队长们身子不晃,脖子不歪,但眼珠子溜溜的先在戴金冠者的脸上扫了一遍,又落到他那匹浑身赤红四蹄乌黑的马上,压低了声音对身边手下道,“往后传!都别乍刺!等管事儿的来。”

    丹凤门下寂静无声,马王中气十足的语音谁都听了个真切。

    许敬宗不敢说不去禀报,只是一时间不确认马王身边的女人是哪个,更不知如何对李治说,难道跑到车前说,“回禀陛下,娘娘,陛下和一个娘娘来了??”

    他的心思好像被马王看透了,马王哼道,“是不是不认得朕的德妃了?你就说朕和德妃来了。”

    马王身边的另一匹马上坐着德妃思晴,她另一面鞍边挂着双刀,穿着一身黑绸胡服,一头乌密的头发在脑后挽了团髻,只在上边露着半截儿金饰,更显着肤色莹如玉脂。

    思晴道:“你不必说我,只说陛下来了便是。”

    许敬宗回过神来,这可不是梦,一切都清清楚楚了,是金徽皇帝回来了!他扭身看了一眼不怀好意的李元婴,这家伙居然带着弓箭。

    不会射箭的李元婴居然带着弓箭!

    射箭最好的薛礼啥也没带。

    多年不见的金徽皇帝忽然现身了。

    乌刀和炭火马可假不了!

    德妃思晴居然还是那么美丽,她鞍边的双刀也不是假的!

    许敬宗极力将这些杂乱的念头推开,低头往回走,组织着辞汇如何回禀,恰好许魏安匆匆由后边挺着胸脯儿赶过来。

    许魏安从许敬宗微偻的肩膀头上往外一看,“妈呀”一声退到车后去了。

    不等许敬宗开口,金辂车上的轻纱车帘便挑起了。

    金辂车前面左右的支柱上各固定着一盏防风灯,朝向车内的一面衬着光洁的银板,能将灯光折返到车前去。

    车里的两个人早就看到了外面的一切,武媚娘满脸的泪光,扶着同样满脸泪光的李治,两人从车里下来。

    许敬宗连忙从另一边扶住李治,感觉李治有些软,手也是凉的。

    武媚娘看了一眼躲在车后的许魏安,再看了看满头大汗、身子忽然佝偻起来的许敬宗,无声地叹了一下。

    她看明白了,宫门大开,进退不能,在十几步之外的金徽皇帝面前,有多少个金吾卫也支撑不起二许的信心了。

    她和李治怎么就拣宝似地连夜跑出来了呢!

    金徽皇帝和思晴早已下了马,快步朝他们走来。

    武媚娘发现,金徽皇帝看向李治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闪了一下,他对李治道,“兄弟!这才几年的功夫,你怎么这样的显老了!”

    众目睽睽之下,李治哽咽着回道,“皇兄,都是你一走了之,臣弟德能不称,还不能不勉力的支撑着,如何能不老。”

    武媚娘身着皇后正装,上前万福。

    金徽皇帝牵了李治的手,哈哈一笑,“兄弟你可不是因为这个才老的,大明宫粉黛无数,个个刮骨抽魂,那是你不知节制了,岂不知一滴精十滴血的道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愚兄恰遇福王叔和薛王兄,我们一起入宫说话,”

    他再稍稍压低了声音,对李治道,“等我抽个空,教你和弟妹一些房中养生之法,朕保管你们……”

    武媚娘一脸通红,看到思晴飞快地在金徽皇帝的腰眼里捅了一下。

    薛礼翻着眼睛看丹凤门上的灯。李元婴幸灾乐祸,一脸坏笑。

    武媚娘想起李元婴早年在自己身上抓的那一把来,心说你们老李家真是一个正经人也没有啊。

    反正很快便要去盈隆宫了,也不再是什么皇后了。武媚娘胆气一壮,直起身道,“皇兄你说的对,他若有皇兄这样的见解,便不会在无关的人身上靡耗精神,媚娘岂不是要天天劈着叉给他生孩子!”

    李治面红耳赤,生怕她说出贺兰氏来,反过来在她腰眼里捅了一下,埋怨道,“有福王叔在场呢,你还胡说。”

    武媚娘委屈地道,“皇兄你看他!”

    金徽皇帝挺身朝两队金吾卫摆摆手,也对许敬宗道,“天下太平,你们都归位吧,不要耽误朕与兄弟叙旧,许敬宗,你这老家伙年纪也不小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记得来大朝。”

    所有的仪仗、车驾一抹身再往回走,福王、左武卫大将军一同入大明宫。

    内侍监许魏安贴在丹凤门的门洞边,连头都没敢抬,谁都没理他,只有德妃思晴经过时瞟了他一眼,感觉她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善的味道。

    本来皇帝和皇后要巡幸东都,大明宫内留守的宫人、内侍们小心谨慎地将皇帝皇后侍奉走,满以为可以过几天悠然的日子了,谁知此时宫中又有宴。

    许魏安被晴思那一瞥搞的心神不宁,不知她是从哪里对自己不满的。

    皇家的宴会,举办的地点越往里,公事公办的味道越弱,越突出了亲情。

    此时的夜宴正在紫阑殿进行,出席者就是傍晚从丹凤门进来的几个人,人少,规格却不低。

    紫阑殿位于大明宫的北半部,太液池还在紫阑殿的南边呢,半跨着池和岸的蓬莱山树木葱笼,在夜色中挡住了左银台门灯火通明的城楼。

    许魏安不放心,更要时刻留意殿内的吩咐。他是宫中内侍的头目,即使站在大殿门边的屏风后头,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内侍也不觉着意外也许内侍监是在监看他们这些人做事用不用心呢。

    殿内其乐融融,正说到李元婴为何带着弓箭。

    李元婴说,“孤也不知陛下你和德妃要从盈隆宫来,只是得知薛将军从西域一回来便生了病,连军务都不能理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孤毕竟也得过先皇兄的谆谆教诲,于是特意来长安向薛将军学学射箭,薛将军万一不能上阵,等孤学好了射箭,万一有事或许可以抵挡一番。”

    许魏安这个气,心说等你学好了箭杀敌,恐怕我也能上马提刀了。

    说到薛礼,金徽皇帝提议共敬左武卫大将军,李治、李元婴、武媚娘都去敬,听金徽皇帝问,“兄长因何闷闷不乐?”

    薛礼说,“陛下,臣只是感觉西域平叛贪了功,因而不乐。”

    思晴问,“兄长因何这样说呢?”

    薛礼道,“焉耆之斩获,臣并未参与其中,是不怎么知情的。”

    他只说了一句,便听金徽皇帝怒道,“这件事不会这样简单的罢休!”

    又听德妃思晴道,“那就是姓许的贪功!早年李雄、李威贪玩,不慎跌落太液池,是谢姐姐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人,若等着姓许的,恐怕早出了意外。”

    李治问,“薛将军,当日看到军报后连我和媚娘都有些奇怪,怎么碎叶只斩了阿史那欲谷,反而隔着一道葱岭的焉耆还斩的多了。”

    薛礼道,“臣走时便在大明宫里讲过,此次平叛只在击寡慑众,理顺丝路商道,因而未多杀戮。”

    李治道,“正是这个路数,我当时也是允了此策的。”

    金微皇帝沉吟一会才道,“朕已知道了,我们喝酒!”

    许魏安从金徽皇帝和德妃的话里一下子听到了危险,他蹑足溜到了外边,一出来,看到了黑黝黝的蓬莱山,心想自己是不是到山上去躲一躲。

    许魏安沮丧地想,自己做过的两件事,一远一近,居然都在今天暴露了。

    德妃看他不爽,大约就是因为他早年在太液池边救几位皇子时有过的迟疑,金徽皇帝因为此事差点没砍了他,是徐惠赏的那条红玛瑙手链救了他一命。

    皇帝一家离开大明宫后,他便将这件奋不顾身的事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金徽皇帝注定看他也不会爽,主帅薛礼委婉地将自己从焉耆杀戮中撇清了,那不就剩下他这个倒霉监军了么。

    想不到,许魏安英明神武了一世,只因贪图了李继私塞的好处,便给英国公的外甥做了一回嫁衣。

    许魏安就是躲到蓬莱山上去,金徽皇帝要找他他也藏不住,但许魏安至少可以暂且躲在山下的黑树影子里找一下安慰、想想辙。

    ……

    平叛归来,结合黔州的动静,许魏安曾断言马王不会离开盈隆宫,因此和袁公瑜赴黔州公干时,许魏安有些有恃无恐。

    在长孙无忌的寓所,许魏安羞辱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赵国公。

    那时,赵国公在许魏安和袁公瑜面前极力替自己辩解,试图将他的谋反行为绑架到维护人伦纲常、不忘与先皇的感情、与妹妹长孙皇后的亲情上去。

    许魏安当时觉着便是笑话,什么人会因为纲常和感情这样虚无的东西,傻乎乎的忘记了实实在在的富贵功名?

    许魏安对长孙无忌说,“看在先皇和先皇后的面子上,我再称呼你一声赵国公,但几月不见,你怎么变的这么太幼稚了。”

    赵国公强忍住对方不敬带给他的忿怒,冷冷地问,“老夫幼稚什么?”

    许魏安说,“你文不如房杜,武不如李靖、侯君集,难道你是凭借着纲常和亲情才做的一品公?”

    当时长孙无忌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问道,“那么你说我凭的什么?”

    袁公瑜不想听长孙无忌和许魏安斗嘴,他是个公事公办的人,不爱看热闹,完事后便到院外等许魏安。

    许魏安意犹未尽,“你凭的是在玄武门一赌定的乾坤!但你太忘乎所以,不知道有个比你更该享用玄武门的人,此刻正坐在大明宫含元殿,接受着百官的朝拜。”

    他对长孙无忌道,“你不如我,我能为我皇执着滚龙金刀去西域平叛,你呢?躲在山沟子里刻一篇狗屁也不是的小文章!连一篇小文章都没刻成!”

第1421章 宫变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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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无忌说,“那是有人破坏!陛下说他要再看看,起初我不知道他还要看什么,但最终他要看的看明白了,我要看的也看明白了。”

    “你又看明白了什么?”

    长孙无忌道,“陛下是要告诉我,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想的一样,他们才不想那篇字如期完成!”

    “为何?”

    “这篇字只要如期刻完,陛下回了长安,某些人的饭碗子便不如现在握的稳了,这些新贵们,祖上几代人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优渥地位,谁动他们的饭碗他们便对谁恨之入骨!这是天然的恨,好比你伸手要夺一条狗嘴边的肉骨头。”

    许魏安咬牙恨道,“算你明白,别说一篇字你保不住,你当初力保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又在哪里?她们若泉下有知也不会信你的歪辞了!”

    “那当然,她们会后悔。”

    许内侍监盯着长孙无忌,说道,“王皇后,她是多么高贵的一个人呀,死到临头一个字的求饶都不肯吐出口,”

    长孙无忌茫然着说,“因为她一定在后悔,恨她当初无知的决定。”

    许魏安翻来覆去地打量自己一双保养良好的手,得意的说道,“她才二十七岁啊,还没生过孩子,身子像玉琢的一样,就那么被我亲手打碎了。”

    长孙无忌痛苦得无以复加。

    许魏安道,“她求告无门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怎么不持着纲常和亲情去救她一救?你是凌烟阁首位的功臣,她曾将你放在可以倚仗的人里,可她靠住你了么?”

    当时,许魏安看到长孙无忌面如死灰,痛不欲生。

    许内侍监起身往外走,丢给长孙无忌一句话,“或许你立刻死了,多多少少能得到她的谅解。”

    ……

    此刻,许魏安也得靠着蓬莱山底下的廊柱才能站稳,心想金徽皇帝这次带着德妃突然冒到长安来,是不是与自己去黔州惹了他舅舅有关。

    在丹凤门底下,李治和武皇后有着旗甲鲜明的金吾卫,有着十多年高位经营的根基,是正正经经的当权者。

    可他们仓促之下依旧搀扶着上前拜见陪者寥寥、立马在那里的金徽皇帝。

    许魏安从这一个细节上,便感知到金徽皇帝的力量。

    原来这种力量在一些人的心头上扎了根,虽历十年之久,它不但未曾消失,根子反而扎的更深。

    天都黑了,李治和武皇后还要急急忙忙出大明宫、去东都,那必然有他们天衣无缝的周密谋算。

    但许魏安此刻有些怀疑,这两个头脑如此够用的人,会不会连这件事也着了金徽皇帝的道儿?

    直到紫阑殿门口闪出憧憧人影,许魏安才缓过神来。

    薛礼、李元婴、李治、金徽皇帝都喝多了,皇帝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地与几人互道分别,看来皇帝和德妃打算宿在紫阑殿了。

    李元婴离开了、薛礼离开了,李治也扶着宫人离开了,皇帝还站在殿口朝他们挥手,头上的翼善冠也有些歪。

    有内侍上前要扶皇帝,立刻被思晴呵斥走了,她亲自扶着皇帝进去。

    武皇后也陪着两人进殿,皇后身边只跟了两位宫人,她进殿前站在门口回身望了一下,好像要找什么人,离她再远几步的地方侍立着八名年轻的内侍。

    许魏安下意识地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发现自己离着紫阑殿比那些内侍还远,而且站在了黑影里,她根本不可能看到自己。

    随后,殿内的五六名内侍也被赶了出来。

    许魏安总算在凌乱不堪的头绪中理出来一点:不想那篇石刻如期完成的人里注定会有武皇后。

    她是李治的同车者,那么不想那篇字如期完成的人里,也该有李治一份。

    也有他许魏安!

    许魏安只能站在这里等,皇帝和德妃马上会休息,一会武皇后从殿里出来,不论她往哪个方向去,许魏安都能装作不经意地从蓬莱山下的廊影里走出来让她看到。

    不大的功夫,武皇后便在思晴的陪同下出现在紫阑殿的门口,两人在话别,随后武皇后冲黑影里招了招手,有两名小内侍挺着身子站在门口。

    思晴好像对所有内侍都有成见,她大声对两名小内侍吩咐道,“我去闲走走,片刻便回,你们给我小心了,谁也不要进殿打扰陛下休息!”

    而皇后笑着,也吩咐了他们几句,和思晴一块往许魏安这个方向走过来。

    近了,许魏安听皇后对思晴道,“今晚也无月色搅扰,去潋滟亭看看太液池上倒映的星光,一天的劳乏也就没有了。”

    思晴笑着道,“我之前居然一次也未上去过,不知比不比得上我们盈隆潭的月色,倒要上去看看,但陛下自己在殿内睡着,我不能离开太久。”

    说着,两个女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宫人。

    许魏安从西域凯旋,焉耆之事本来还让他有些惴惴的不安,但武皇后好像对那件事并不反感,还答应奖赏他。

    许魏安的这个四品内侍监已经顶到天了,但皇后还可以另授一个归德将军的武职给他兼着。

    那可是个正经的从三品,今后,许魏安虽说还是内侍监,但人们见到他时必然要称呼品阶更高的许将军,袍子上也可以挂紫了。

    今晚许魏安可没敢招摇,四品的袍子也没敢穿,看上去只是个宫闱丞,还在臂弯里架着一竿拂尘。

    武媚娘在廊影里看到了许魏安,没叫他的名字,直接对他道,“前边带路,你先去潋滟亭掸一掸尘土。”

    许魏安连忙转身领路,石阶回旋,路边翠枝拂衣,很快到了潋滟亭。

    他殷快地拿拂尘在各处拂了一遍,然后不走,靠着亭口侍奉在那里。

    恰逢着月末,没有月亮的天上一片通透明净,靛蓝的夜空里并无纤云,撒满了宝石般的星光。

    武媚娘对思晴道,“妹妹,你看这里如何,是不是我未说错?虽然没有风可是依旧令人感到清爽宜人。”

    思晴道,“果然啊,以前在大明宫怎么没来这个地方玩玩呢。”

    武媚娘道,“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候最适合观星了,我读过崇文馆藏的占星抄本,还能认出不少来。”

    她指着天上问,“妹妹,你看到那颗星了没有?”

    思晴道,“我不知姐姐指的是哪颗星,但那里正是紫薇垣,里面有代表帝王座的紫微星。”

    “只听你说这一句话,便知你也懂的这个。”

    “谈不上多懂,盈隆宫书多的是,无事便看看,看这个徐惠最精通。”

    武媚娘道,“姐姐觉得今晚紫微星有些发暗,天一星茫角也大,闪烁动摇,这是兵乱和帝座更换的征候,岂不正应了皇兄回宫?”

    她说着,无意地瞥了许魏安一眼。

    许魏安一直不错眼珠儿地候着呢,他看到武皇后看自己时,背对思晴这边的手上捏着一支金钗,赤金的东西是很软的,许魏安做过,一条金链子一扯便扯开了,还能用指甲一掐,再接上。

    金钗有些微弱的光反映出来。

    思晴笑了一声道,“普天之下哪一天不是兵乱?这里不乱那里乱,这国不乱还有那国乱,只因人心中的欲望是乱的,不过峻若真想坐大明宫的这个帝位,又何须恃着兵乱?”

    “……”

    思晴道,“有时候我们都体会不到兵乱,那是因为有峻和薛将军这些人替我们镇服了兵乱,让我们可以文文静静地耍些小权谋、小心机,做些喜欢做的事情。有时我们认为星光淡了,其实只是浮云遮眼,或是我们的心影响了眼力其实那些星辰何时不是闪闪动摇的?”

    武媚娘道,“真是有道理,我都想快些去盈隆宫了,过一过你们那样轻松、闲适的小日子……盈隆宫那些孩子们没嚷着要跟来么?”

    思晴笑了一声道,“老五李睿,老六李捷哭喊着都要跟来,但峻只带了四个,雄壮威武。”

    武媚娘道,“原来是他们四个,我见过他们一面的,还未记住模样呢他们便去了西州,听说在西州个个能干,怎么不见他们到大明宫来?”

    思晴道,“一入长安城他们便跑开了,到此时也不知去了哪里,估计是去了英国公府上,我听说他们结交了徐敬业这个朋友。”

    武媚娘笑了一声,注意到了许魏安。

    她笑着对许魏安说道,“我和妹妹要说体已话,你站在这里反倒碍眼,快去做你该做的事。”

    那支金钗在武皇后的手里晃了一下,已经弯成了直角。

    许魏安连忙从山上溜下来,马王的四个儿子都不在这里,四个少年在牧场村拿竹刀砍人脑袋的事许魏安也听说了。

    他知道四位少王不在这里对武皇后意味着什么马王即便没醉成烂泥,此刻也早该睡沉了,而他身边只有个思晴。

    内侍监应了一声,稳稳当当地转身,离了皇后和思晴凭栏的潋滟亭,走在树影夹簇的石阶上时,他的脚步才匆忙起来,听到思晴在亭上惊呼道:

    “好大的鱼呀,太液池里鱼居然都长这么大了,姐姐你看,好好的一池水,全叫它搅乱了。”

    内侍监可顾不上两个女子的闲聊了,他得马上行动,不然归德将军要泡汤不说,现职、现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了。

    那八名内侍仍在原地侍立,因为没有人给他们下命令。看到许魏安朝他们走过来,内侍们连忙施礼。

    许魏安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一个内侍答道,“许监,小的叫褚来喜。”

    “今晚宫闱局是哪个当值?”

    褚来喜问一答三,“回许监,宫闱局是郑少监当值,内坊局是内给事刘大人当值,内仆局是……”

    有这两个人也就够了,看来天不负我!

    许魏安摆手制止了他,不让他再说下去,吩咐道,“你去叫他们两个,让他们去玄武殿等我,别人都散了吧,这里不需要你们了。”

    褚来喜起身去传命,其余的全都躬身离去,许魏安瞟了一眼紫阑殿,现在那里只剩下两名把门小内侍了,他忍住心头的狂惧和狂喜,匆匆赶去玄武殿。

    玄武殿在紫阑殿的西北,位置有些偏,很少有皇室活动安排在这里,它被一大片石榴林挡住了,北边便是大明宫的玄武门。

    许魏安到了一小会儿,少监郑登坎,内给事刘鹏便匆匆赶来了。

    郑登坎和刘鹏年纪都比许魏安小着几岁,当年杖毙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人里也有他们,如今两人也都平步青云,一个正五品下阶,一个从五品下阶。

    许魏安凝重的面色让两人意识到,内侍监这么晚叫他们来必有大事。

    时间紧迫,许魏安只能长话短说,他用低低的语调、却又无比清晰地对他们说道:“德妃一来便提了当年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事情,但是她好像忘了,这里也有一座玄武门!”

    他抬手遥指着太极宫的方向道,“那边那座玄武门走出过赵国公和许多的功臣,焉知在大明宫这座玄武门,就不能再走出几个国公来??”

    郑登坎道,“许哥,我知道今晚非比寻常,傍晚丹凤门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富贵险中求,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便是。”

    刘鹏道,“要人有人,要刀有刀。”

    许魏安说,“你们马上给我集起五六十年轻力壮的人来,人不要多要精,不要嚷,不能明火执仗惊动了各城门上的守卫,不然明日可不好说。”

    刘鹏道,“晓得!今晚还有两个寺人正是我的人,皇后出巡东都不成,有些执御刀的内侍可用。”

    许魏安道,“我已得了武皇后密旨,你们自管大胆组织起来,人集齐了在石榴林悬一盏灯给我报信,你们只要看见潋滟亭中也有一盏灯挂上,便带人秘密赶到紫阑殿后潜伏,然后听我号令,杀他个措手不及!”

    刘鹏道,“许大人你放心,我这便去做,他虽然是只虎,可落了单,又喝多了酒,殿内只剩个德妃弄不好也脱光睡了,我不信她匆忙中能爬的起来。”

    郑登坎道,“但事过之后,我们明日如何对外讲?”

    许魏安道,“那不是你我要想的事,再说丹凤门知情者并不多,许敬宗自不必管他,李元婴挎着弓箭都不如拿副弹弓叫人担心,而薛礼一直未获请辞,那也是因为有马王在,你明白了吗?”

第1422章 名头

    (感谢书友甜草苗123的支持)

    “是,明白了!”

    “行动吧!”

    夜色中,三条人影分头离开。

    紫阑殿外一片安静,两个把门的小内侍倚着宫墙打瞌睡。

    许魏安从玄武殿回来先去的潋滟亭,只有武皇后倚着亭栏独坐,身后站了两个侍女。

    武皇后吩咐侍女到篷莱山下的走廊里等她。

    侍女走后,武皇后低声问,“你的事办完了?”

    许魏安往玄武殿方向看了看,已有一盏灯在石榴林映着一团黄晕。

    他说,“娘娘,人可不能太多,搞个突然袭击出其不意,有五六十人我想足够用了,不过分声张为好。”

    武皇后道,“本宫向陛下举荐你去西域,你果然没有白去。”

    许魏安躬身,谄声道,“谢娘娘,我无用,只学到了擒王点穴。”

    武皇后舒了口气,说道,“本宫胆小,你等本宫离开后再行事,切记杀贼先杀王,那只母老虎可不是主要的,你叫她伤几个人也是可以的。”

    亥时三刻,武媚娘带着侍女,沿太液池的湖岸往长生殿方向走,但耳朵却一直听着紫阑殿的动静。

    她不放心,在离着紫阑殿百步远站下了,扭回身望着那个方向。

    今天是她最大胆的一次,只带两个柔弱的侍女便敢站在夜色四拢的太液池边,为了不让人注意到皇后的夜游,武媚娘还叫侍女吹熄了两盏灯笼。

    大明宫入夜后仍有各处殿宇中守夜的灯光,以及各处亭廊中悬挂的灯笼,但它们都离武媚娘太远了,她的身边一片漆黑。

    武媚娘又听到了猫叫。

    ……

    她远远地看到,许魏安挺身朝紫阑殿口的两个内侍走过去,朝已然关闭的殿门指了指,两个内侍慌忙跳上台阶,打开了还透着灯光的雕花朱门。

    许魏安站在殿口挥了挥手,五六十名敏捷的内侍各执着利刃,从紫阑殿后面疾奔出来,开门的两个小内侍吓的一转身躲入殿中,许魏安的手下已踏上了殿阶。

    武皇后心中说道,“对不住了,皇兄。”

    过去,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饶过了武媚娘和李治,保全了李治的名誉,最终又将皇位让给了李治。

    马王讨灭苏伐归来,又是他不假思索的命令思晴,让思晴释放了羁押在玄武门的武媚娘。

    登上皇位后,又是他亲自下旨,将武媚娘尴尬的身份抹平了。

    但明日,照常升殿的还将是她,在含元殿初一的大朝上接受百官礼拜。栖凤阁中无栖凤,翔鸾台上无翔鸾1,只有胜利者才配坐在最高的地方。

    武媚娘也想一退了之,但她清楚,到了那个时候最不愿、最不会饶过她的便是她身后的这些跟班,在拢络人心上她可做不到马王那种程度。

    武媚娘按捺着去紫阑殿看一看的想法,太血腥了,这会让她一夜无眠。

    她不但不会坐等许魏安报捷,反而还要紧闭长生殿的大门,即便许魏安要来报捷,她也“睡”下了。

    紫阑殿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是许魏安为他自己的两件谎言铤而走险他凭借着早年奋不顾身“搭救”落水皇子的往事,在内侍监博得了快人一步的先机,但思晴一来马上要拆穿他。马王携子入京,许魏安在焉耆的“平乱”,又让他面临着身败名裂的危机。

    至于李治,武媚娘想,也许他一整夜都在黯然神伤,这件事也同他无关。

    那么明早,当紫阑殿的消息传到李治耳中时,李治的愤怒和伤心欲绝、为此要将许魏安千刀万剐的所有表现,在满朝文武面前也根本不存在虚假了。

    紫阑殿,许魏安领着人一涌而入。

    殿内空荡荡,灯火通明。

    在寝室的门口,站着一身黑绸胡服,手握双刀的思晴。她问,“你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许魏安有些意外,想不到这么晚了,德妃连衣服都没脱。

    事不宜迟,许魏安冷笑一声,沉声问道,“陛下呢?怎么只有德妃娘娘一个人在呀?”

    思晴道,“陛下睡着呢,你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许魏安放了心,“他是醉的起不来了吧?娘娘只要你闪在一边,皇后可没说要你的命,不然,”他吩咐殿门内站的两个小内侍,“把殿门给本监关上,一个都不许跑了,谁都不要嚷,我们闷声干大事!”

    思晴道,“原来你就是许魏安,想见陛下,你们得过了我的双刀。”

    许魏安,“娘娘你就是再厉害,也怕我们一拥齐上吧,你一个女人可别自讨苦吃。”

    思晴冷笑一声,“别说本妃不是一个人,就算是一个人,也比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阉人强。”

    “你敢骂人!”

    思晴道,“李雄李壮,把殿门看好了,一个也不许放走。”

    许魏安惊看殿口,两个小内侍果然将门关了,听了思晴的话他们开门跑出去,从门外黑影里一人拿出一把黑漆漆的长刀来。

    “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

    自始至终,丹凤门上也没有其他人进宫,许魏安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但李雄李壮根本不答他的问话,而是爱不释手地喜欢自己的刀,好像分开了很久。

    李壮说,“大哥,想不到第一次是拿它到大明宫里来砍人。”

    李雄说,“别说话,听四姨娘吩咐!”

    内侍少监郑登坎冲许魏安道,“大哥,不能再说废话了,办事要紧!我们不喊他们也要叫,别再等马王酒醒了!”

    “老子早就叫你们吵醒了!”

    众人一齐往思晴的身后看,寝室的门口站着马王,他一身黄袍,未戴翼善冠,在手里提着乌刀。

    那些手执利刃的内侍们呼拉一下往后退去,将许魏安、郑登坎、刘鹏和另四五个人闪在了前边,两边分得清清楚楚。

    马王道,“你们大部分都是听人吆喝做事,老子不算你们谋反,也不打算血溅紫阑殿,”他拿乌刀指着后边那些人,说,“你们放下刀,给老子从殿口滚出去,明日也无人追你们的后帐。”

    一群内侍游疑着,各揣着主意,心眼活动些的悄悄再往边上退,弯腰将手中的刀放到地下。

    李雄李壮已将殿门打开了一扇,人往旁边一闪。有五六个放了刀的内侍躬身、拿两只袖子遮着灯光和脸从门里跑出去了,李雄李壮果然没拦。

    刘鹏急了,喊道,“谁也别走!许内侍监还在这里呢,别忘了平时是谁关照你们的,难道就不怕许监找你们后帐?”

    他这么一喊,本来想放刀的也不放了,但这么冲上去更不敢,又往后退了退。谁不知道乌刀?

    思晴冲人群里道,“李武你这孩子,等什么呢,还不把他给娘踢过来!”

    “是,娘!”

    话音落了,站在刘鹏身后的一名拿着仪刀的小内侍飞起一脚,正踹在刘鹏的后腰上,“还不滚过去!”

    刘鹏毫无防备,“噔噔噔”往前抢出好几步去,一下子到了思晴面前,也没功夫分辨是哪个踹了自己,挥刀向思晴砍来。

    思晴拿左手刀一架,闪身躲开,右手刀在他肚子上来了一下,“阉人!”

    刘鹏负痛冲到了马王身前,刚举起刀,老四李武已然从后边追上来,在刘鹏后背上“刷”的便是一刀,“叛贼!”

    刘鹏厉声惨呼,在马王脚前委顿于地。

    李武已然从刘鹏身边跑入寝室,拿着他的铁刀跑出来,拽出铁刀冲地上的刘鹏便砍,“我试试锋利!”

    思晴喊道,“儿咂,莫砍,你父王刚说了不想在这里见血!”

    马王道,“还不把前面这几个杂碎给老子捉了,省的他找你们后帐,余者,朕一概不追究了。”

    大殿内一片叮当的抛刀之声,内侍们呼啦一下从后面拥到前边来,六七个摁一个,内侍监许魏安、少监郑登坎、还有几个寺人,眨眼间被他们自己带来的人牢牢地摁在地上,一动也动不得了。

    马王道,“解他们的腰带子把人捆结实,明日待朕的爱妃与他们找一找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后帐!你们都离开吧,回去各安本职,只当没有今晚这回事!”

    内侍们立刻行动,用许魏安的腰带子,将往日里不敢抬眼看的许内侍监捆了个结实。

    有内侍问,“陛下,是一时我们糊涂,要在这里替陛下看着他!”

    有个站在郑登坎身后的小内侍也让人突然摁着捆了,他挣扎着喊道,“父王,四姨娘,我我还没来的及动手呢!”是老三李威。

    李壮跑过去,将李威解开,李威系着裤子嘟哝,“父王,想不到你的名头这样大,发了一句话,他们连我也不认了”。

    马王笑道,“那说明你这个小内侍伪装的好,名头是一刀刀砍出来的。”他挥挥手,对那些内侍道,“都归位吧,朕要与爱妃休息了。”

    这些人丢下捆的棕子似的几个,抬头挺胸地出了大殿,殿内扔着一片刀。

    李威跑到殿口对他们道,“石榴林里还捆着两个,一并放了。”

    李壮道,“篷莱山东边的草丛里也捆着两个,去放了。”内侍们答应一声,跑入夜色里。

    ……

    七月初一的早上,盈隆宫先炸了锅。

    长孙润去西州前,赵国公已搬到了盈隆宫二道石门内,与孟老汉住到了一起,高审行一大早邀请他到盈隆潭钓鱼,长儿娟给两人打开石室的门便走了。

    高审行经过石室到底下钓了两次鱼了,每次他都目不斜视,直接进暗门、下石阶,坐到盈隆潭边去。

    但今天赵国公是第一次进来,赵国公先到石像前毕恭毕敬作了个揖,又看了看刀架上的乌刀,最后忍不住好奇,提议看一眼石桌旁边用黑绒布蒙着的是什么东西。

    高审行看着他表兄,“你是做亲娘舅的……当然有这个资格和便利了,其实老夫也早就想看看是个啥玩艺儿。”

    两个老家伙订立了攻守同盟,移步过去,揭开了上边的黑绒布,原来是一面一人高的铜镜,也没什么稀奇,细看镜子的材质非金非铜也没有锈,光滑的镜面儿占了一半大小。

    高审行用手指弹着镜身,再看了看刀架上的乌刀,嘀咕道,“蒙的这样严实,怎么都看不出能比乌刀贵重。”

    镜子里面最初是一片混浊,但慢慢的,高审行看到里面有个不穿衣服的人影儿,不见头,不见脚只映着中间的胸腹半截儿。

    “竟然是个看春宫画的东西,怪不得拿黑布蒙着。”

    赵国公听到了,从镜子后边歪过头来看,高审行晃了晃胯,镜子里的影像也随着晃了晃胯,接着,镜子里他的半截儿人影又变得透明了,里面有什么东西像马挤槽似地拱动着显现出来。

    高审行还在研究着,赵国公先叫起来,“我娘咧!它能照见你的肠子、肚子和心肝肺!”

    高审行一下子跳开,让赵国公也特意照了照,赵国公的心肺也不是黑的。两人吓的毛骨悚然,连忙拿黑绒布将铜镜蒙住,直着眼睛对望。

    赵国公说,“当年项羽就是因为要找这几件东西而不可得,气的火烧了阿房宫。老夫想不到秦皇三件宝,凝血珠、魔镜、传国玉玺,盈隆宫竟然得了两件。”

    高审行道,“怪不得,大人们若不提,孩子们怎知他三姨娘怀了小弟,”

    长孙无忌道,“那件传国玉玺对他来说也是手到擒来,只看他想不想要了,也不知他和思晴去了大明宫眼下如何了。”

    高审行心大地说道,“他有乌刀在手,哪里会有事。”

    赵国公一边说,“是啊,有乌刀”,一边和高审行扭头看石桌上的乌刀。

    鳄鱼皮的刀鞘儿,外露的刀把上缠着鹿筋,两人目瞪口呆地走过去,赵国公将刀拿起来,摁动了消息,乌刀“铮”的一声弹出来两寸。

    长孙无忌哭道,“娘咧,我明明见他挎着乌刀走的,怎么刀还在这里!”

    两人捧着乌刀来到腾韵殿,见柳玉如,将乌刀给她看。

    柳玉如道,“舅父,这是乌刀啊,给我看什么?”

    赵国公说,“老夫还不知它是乌刀吗,但是他和思晴此刻人在大明宫!”

第1423章 钦定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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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玉如不以为然,“舅父,我都知道!他走前已与我说过不带乌刀,他不想带谁又能强迫他带?他在石像前发过誓,不会拿乌刀对着兄弟李治。”

    “可是大明宫那是什么地方,那都是谁和谁呀,连娘舅也不认。”

    众人都围过来劝道,“舅父,你放心吧,他还有思晴和雄壮威武呢,敢有事我们姓倒着写,你有这个精力还不如替我们参详呢。”

    高审行问,“冲霄殿石室里那架铜镜是怎么回事?先告诉老夫。”

    谢金莲说,“难道你和舅父都偷着照了?”

    高审行,“都照了,有什么危害么?”

    有两个女子脸红着道,“照着没事便是没事了,怎么问别人。”

    赵国公问这宝贝是哪儿来的,柳玉如说,是那年在谢二嫂墓地旁边葬郭叔叔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来的。

    赵国公说原来如此,当年项羽领着人在龙首原上翻地三尺的找它,哪里想到是埋在那么个荒僻的地方,这才问她们有什么事要参详。

    谢金莲说,“辽州丝稠总号有飞信刚刚送到盈隆宫来,飞信里说了一件事,与辽州都督李弥有关的。”

    几天前,辽州丝稠总号接待了一对母女,她们是辽州长史李志恩的夫人和女儿,母女俩是商号的常客,出手也很大方。

    这些日子边境上形势紧张,总号李掌柜便提到了辽州都督李弥。谁知李志恩的夫人口风不紧,又以自己是总号的大金客,商号对她总会近过李弥,随口说,“他早晚出事,不信我把话放在这儿,也许过不去一个月。”

    李弥的夫人是崔颖以前在黔州的侍女银霞,李掌柜当然不会和这对母女明说,但觉着她话中有话,仿佛对李弥很不利。

    柳玉如说,“这件事我们正不知怎么处置,本想飞信给长安总号,由总号转达给峻,又怕他此时已在大明宫里,长安总号根本进不去,一来一往别再误了事。”

    高审行说,“赶紧直接给辽州回信,叫总号私下去找银霞提个醒,眼下辽州动兵的机会很多,我怕这个李志恩没安好心,别再给他放了冷箭。”

    赵国公说,“干脆告诉李弥,分路行军莫指望李志恩作后援,同路行军时,李弥更不能把后背留给李志恩,局面纷乱时更要留意,这是李士带出来的人,老夫知道他什么成色!”

    众人马上行动起来,给辽州总号写飞信。

    她们又要说的清楚,又得言简意赅,七嘴八舌地商量,倒叫赵国公不由得大发感慨:盈隆宫这些少夫人们对辽州,竟比对马王空手入长安的事还着急。

    真是奇怪了,除了对长安放心之外,还有别的解释?

    他提议,“干脆再加一句,只要一见不好,叫李弥先下手为强,就说这是盈隆宫马王爷说的。”

    柳玉如说,“就按舅父这句,李志恩敢不着调,让李弥随时干死他!总之社稷为准,金莲你快加上这句,盖了戳儿立刻送辽州吧!”

    高审行,“这是给陛下扣黑锅……”

    女子们道,“我们大王连皇位都不在乎,还在乎黑锅!?”

    武媚娘一宿都没睡着,李治从酒宴上被宫人扶走后也未到长生殿来,不知跑到哪里。后半夜时有个内侍谨慎小心地跑到殿外,好像生怕人看见,“小的褚来喜,有事回禀武娘娘。”

    武媚娘没动,但心也踏实了,许魏安果然顶用。她示意殿内的侍寝宫人隔着门,什么也不问,便将褚来喜打发走了。

    她稍有一丝的担心,因为跑过来的不是许魏安。

    天一亮,武皇后照常起身,早膳后心不在焉地由宫人侍候着梳洗打扮。

    她对朔日大朝的妆容要求很高,既要叫人眼前一亮,看到朝堂之上唯一一位女子的与众不同。又不能过份的妖娆,那就失了威严。胭粉不要厚,只要淡淡的一层就好。唇脂也不要深,那会叫男人们浮想,但也不要太淡白,好像害着崩漏的病似的。

    头饰很重,都是赤金的,凤冠一加上去让她立刻感到了疲劳,等穿好了皇后正装,武媚娘又不确定了,就这样出去?

    她吩咐一个宫人,“你去找一找陛下,看看他在哪里,起来了没有。”

    宫人不敢有片刻的迟疑,也不敢问皇后要找哪个陛下,遂像模像样地跑出去磨蹭。

    她看到从紫阑殿内出来一队内侍,领头的是两个十四五岁的,怀里抱着带鞘儿的长刀,皇帝头戴着翼善冠,居然连步辇都不乘,就大步挺身地往含元殿走,后边随驾的一队内侍一路小跑,才刚刚跟得上他。

    领头的一名小内侍扯着嗓子喊道,“陛下升朝!”

    嗓音清脆宏亮,老远可闻。

    宫人想,嗯那,武皇后在长生殿注定能听到这句了,她这才磨蹭回来。

    往常,武媚娘都是听到这句喊以后,再等一小会儿才现身,她喜欢等着李治先在含元殿的龙座上坐下,然后她才入座。

    但今天,她急切地起来赶到殿外,皇帝的队伍已经看不到了,武皇后又迟疑了,万一上朝的不是李治而是另一个人,那她愣头愣脑地冒上去会是个什么场面,她还算皇后么。

    正在游疑间,便看到李治魂不守舍地从紫宸殿溜哒过来。

    武媚娘大惊失色,怕什么来什么,“陛下!你??”

    李治看了看她,“怎么你还叫我陛下,昨晚之事你睡一觉便忘了?你还这副打扮做什么!还以为是皇后,皇后在盈隆宫没来!”

    有个侍者匆匆从含元殿的方向跑过来,对着李治和武媚娘施礼,“皇上升朝了,他在等着陛下,请陛下立刻前去。”

    皇上请陛下升朝。

    李治道,“皇兄这是在叫我喽。”

    侍者道,“正是,但陛下怎么还不更衣?”

    李治摊了摊手,“你让我更什么衣?大明宫可为我准备了亲王的服饰?我总不敢还穿着衮冕上去!”

    武媚娘道,“高祖说过,朝会衣裳宜尽用赤,你换一身红,也有说法。”

    宫人们立刻去准备,李治就同武媚娘站在一起等。

    他问前来传谕的侍者,“皇兄说没说过要我以何种身份前去?”

    侍者道,“说的已经很明了,皇上说,‘去请你陛下来’。”

    李治很满意他的机灵,问他,“你叫什么?往日也未见过你,都是许魏安在眼前晃,他去了哪里。”

    侍者道,“陛下,小人褚来喜。许魏安从昨夜起便在紫阑殿。”

    李治“哦”了一声,换好行头匆匆去了。

    褚来喜还想跟着李治回含元殿去,又见武皇后在这里,不知该何去何从。武媚娘趁着身边没人,问他道,“许魏安昨晚便在紫阑殿没出来?”

    褚来喜低低的声音回道,“回皇后娘娘,他已在紫阑殿捆了一宿了,不知眼下死没死。小人昨夜便来长生殿给娘娘报信,但娘娘那时已睡沉了。”

    武媚娘一下子泄了气,皇帝请陛下,她早该想到是这个结果。

    她不能再去含元殿了,那里没她的座位,她应该去紫阑殿,不能像做了亏心事似地躲着。

    她匆匆返回长生殿,自己卸了凤冠、脱了皇后正装,又将刚刚打好的妆容都洗去了,然后由褚来喜领着,素面往紫阑殿而去。

    ……

    含元殿,文武群臣济济一堂。

    李治一到,皇帝便示意他坐御案后的另一个座位,往常那是武媚娘坐的。

    李治向皇兄谢了座,坐下时恨恨地想,这些人可真是,突然多了个皇帝也没有一个人表示吃惊。

    很显然皇兄一直在等他,还没说到正事,但这么仓促的一小段功夫,皇兄就是与众臣解释两句时间也不够用啊,他也能听到个尾巴呀。

    但那些人个个眼珠子贼亮,腰杆笔直,仿佛什么都知道了似的,薛礼自不必说,连七十岁的程知节都来了,难道皇兄从盈隆宫到长安的消息,昨晚一下子都传到了?

    皇帝坐在那里朝下边拱了拱手,说道,“人到的很齐全,多谢你们给朕面子……许敬宗,是你传的消息?”

    许敬宗出班,奏道,“回陛下,也不必微臣去说,昨晚丹凤门下也有不少纳凉的百姓,他们一见陛下的红马,立时传了满城。”

    皇帝撇着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众人看到他好似不经意地往后靠了靠,一抬腿,将两只脚架到了御案上,左脚压着右脚,拿鞋底儿朝着群臣。

    李雄、李壮抱着刀侍立在御案两边,李壮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李雄给李壮使眼色让他住声,皇帝浑然不觉,说道,

    “其实朕也很忙啊,淑妃怀了孩子,本来朕想抽功夫到盈隆潭给她捞些小鱼补补身子,哪知许魏安在焉耆假公济私,打着平叛之名滥杀完了又去黔州惹事,朕这才不得不来一趟,顺便处置一点遗留。”

    少府有官员出来奏道,“陛下,要不要对焉耆给复?以示长安的优恤?”

    皇帝道,“这个事……倒是应该,但那些枉死者,你即便给复十年,他也不能活了。大明宫让他去西域监军平乱,可他去焉耆给大明宫树敌!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使他忘记了君王的使命?”

    他转向了李治,脚在御案上抖了两下,“兄弟你说,要给复几年合适?”

    李治道,“皇兄,依臣弟看,三年即……即不算短了。”

    皇帝拍板道,“就依兄弟之意,许敬宗你拟旨。”

    少府官员又奏道,“陛下,许魏安在焉耆之事,宜由御史台详察。”

    皇帝道,“不必了,朕的德妃正在紫阑殿审着呢。”

    不一会儿,许敬宗将焉耆给复三年的诏书拟好,殿中监将文稿拿上来。

    皇帝伸手接过,看了看,又递予李治,李治看了看没有异议,皇帝这才对许敬宗说道,“不错,老家伙,你的文思还这么敏捷,还可以再干他几年。”

    许敬宗嘻嘻笑着道,“多谢陛下夸奖。”

    掌印太监将玉玺呈上来,见御案上架着皇帝的腿,便将玉玺放在他脚边,皇帝这才意识到了脚在案子上,连忙收了回来。

    他探身拿了玉玺,“咚”地往上一盖,将它放回去后搓了搓手,还在袍子上擦了擦,这才俯看着底下众人,感慨道,“少了不少人啊!尉迟老将军不在了,音容宛在昨日!”

    李治担心皇兄再当众提到褚遂良、赵国公,但皇帝没提,而是转向了程知节,吩咐道,“给卢国公看座。”

    程知节谢座,说道,“陛下,微臣也老了,微臣曾同尉迟恭同卫翠微宫,一年前他还活蹦乱跳的,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皇帝道,“就是呀,英国公今年也有六十五了吧?”

    李士这些日子眼皮子总是跳,刘方桂在黔州发了最后一封信之后音讯皆无,庭州也不见人,去信给澎水县的陶洪,陶洪也说未见到刘方桂。

    薛礼平叛凯旋,李士竖着耳朵听盈隆宫的动静,盈隆宫一个多月平平静静的,他满以为马王不会复出了,薛礼闹着请辞,英国公一面找刘方桂,一面给辽州李志恩去密信,叫他动一动。

    如果大唐东西两面都换上自己的人,他在长安也就踏实多了,这叫两翼齐飞,中间突破。

    突闻炭火马出现在傍晚的大明宫宫墙之下,李士不愿意相信,直到见到了皇帝他才不得不信,心说李治这两口子何时变得这么乖了。

    皇帝说到了焉耆,李士又是一惊,这里面也有新任西州都督李继的事。

    他对李继一直持着有用则为我所用、干外甥总比别人好用,无用时视之如弃子也不心疼的原则。

    此刻许魏安已经被人提出来了,李继离着让人揪出来也不会远,不过英国公并不担心尴尬。

    仔细想想,当初是武皇后主动提出来启用李继的,连举荐李继的人都不是他这位干舅舅,李士还算心安。

    谁知皇帝问到了他的年纪。

    李士连忙出班,不等开言,皇帝便抢着道,“快给英国公看座。”

第1424章 铸印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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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中监的侍者连忙搬座位给英国公,李士坐下后不等开口,皇帝又对李治感慨道,“老臣凋零,朕心很不安啊。”

    李治不住地点头。

    皇帝道,“应该给他们卸卸担子了!不能等老臣离去了,方知老臣的可贵,真到了那个时候,简直拿什么都无法弥补了啊!”

    李治道,“皇兄你说的真是在理,臣弟也一直这样考虑。”

    皇帝拍板道,“这样!英国公和卢国公从明日起可以不必参加朝会,这是个累人的事!请两位老臣在家怡养天年,俸禄均按原职不变。卢国公即刻起不再担左卫大将军衔,加个太子太傅、大司徒。英国公不再任兵部尚书衔,仍任太子太师、大司空。”

    要是李治提出叫程知节卸去卫将之职,老程一定会不满,但今日程知节却想开了,人都七十了,没啥再争的了。

    老程暗道,长孙无忌失事后,三公之职只有个李士任着司空,陛下虽说拿了我的军职,却给了个司徒的正一品,又有个太子太傅,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资格上居然同英国公一下子扯平了,我老程一点不差他啥了。

    他连忙谢过。

    李士兵部的实职没有了,明明皇帝只是拿着老程打马虎眼,他也没什么办法,只有认了。总之司空和太子太师的荣誉还在,人家说的明白是尊重老臣,连座位都给了,颜面上也算不亏。

    大唐有薛礼了,敢拿着三千人平西域,于万马丛中轻取贼首,就这个,李士放在年轻时候也敢……想一想……得把苦咽下去,还得谢皇帝体恤的恩。

    李治暗道,皇兄三言两语、便将我和武媚娘智计百出、都难以摆平的事摆平了!别人先不提,只是这个英国公轻重不宜,倒是费过我们多少心思!

    皇帝道,“我大唐之所以武力震慑周蕃,全在于尚武,朕的福王叔一边坐镇洪州牧民抗洪,一边刻苦学箭,心系着社稷,堪称我皇室宗族之楷模!”

    李元婴竖着耳朵听,看到皇帝不知不觉的,又将两只脚架到御案上来。

    皇帝皱着眉头道,“福王年富力强,洪州都督不但要做着,朕再给你加个担子,王叔再任个太尉吧,那么三公之职也就齐全了,另加个太子太保。”

    李元婴可是全然没有想到,实的虚的居然全都有了,身份上一下子与程知节、李士拉平了。

    而且他是王爵,又担着洪州的实职,简直比那两个老家伙更硬气。

    李元婴不傻,皇帝将他提到三公的高位上来,便是让他来平衡程、李两个人的,但若妄猜皇帝是让他一家独大,李元婴根本不敢想。

    皇帝知道李元婴的射技,却从未点破过,那么往后,拉磨上套的事他可得走稳了,他跟别人装傻可以,只有马王一个人他瞒不过。

    李元婴还没等着说谢恩,皇帝转头问李治道,“兄弟,你看如何?”

    李治鼓掌道,“真是再好不过。”

    皇帝道,“那便按皇太弟的意思拟诏吧。”

    什么事都成了皇太弟的意思!

    李治想,这一日的皇太弟,居然比十年的皇帝生活更加惬意和爽利。

    皇帝嗖地一下把脚从御案上抽回,吩咐道,“少府,立刻给朕铸三方金印,明日一早便要拿到金殿上来。”

    少府官员问道,“陛下,不知要铸哪三方金印?”

    皇帝大声道,“平辽郡王印、安东都护印、安北都护印,全部是紫缓。”

    官员们听了大吃一惊,看来这是要封王了,单单由这个名字上看,此郡王可不是虚爵,马上要担负起辽东的一应军政大权了。

    但皇室和宗室之中,够这个资格的会是谁呢?好像没有啊。

    谁又有这个能力担得起辽东重任?李太尉总不会一脚踏着洪州,一脚踏着辽东吧?

    御史台的人出班问道,“陛下,不知欲封何人为平辽郡王?”

    皇帝不答,而是扭脸问皇太弟,“兄弟你说说看,谁最称这个郡王爵?”

    李治想了一遍,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猛地看到他皇兄正在御案后边使小动作,左手往前推,右手在后边拿食、中二指做了个勾弦的动作。

    李治想,皇室和宗室之中能“射箭”的,就是个尚未出徒的李元婴,但李元婴刚刚安排过了,必不是他。

    又见皇兄比划完了,又竖了个“三”的数目,李治猛然醒悟,他说的是薛礼,薛礼三箭定天山,正是皇兄要比划的意思。

    皇太弟朗声回道,“皇兄,左武卫大将军薛仁贵,以三千轻骑平定西域,广布我大唐军威,此人有勇有谋,一片赤诚!一箭取贼首,只身入碎叶,在西域宣扬了我大唐王者之气。此爵非薛将军莫数!”

    皇帝听罢叹道,“兄弟之言,足见知人善任,正合为兄之意了!薛礼去西域,不逞蛮勇,不滥杀一人,勇中有仁,确有王者之风!”

    薛礼出班欲辞,皇帝不让他说话,对他道,“兄长在朕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辅佐皇太弟从无懈怠,朕全都知道,你即是皇帝之兄,便称宗室之名,请不必推辞皇太弟的盛意!”

    李治眶内湿润,低声道,“多谢皇兄!”这才是个做哥哥的样子啊,底下耍小动作,脸让兄弟去露。

    薛礼连忙谢恩,以异姓封王,这也是独一份儿。

    但上边兄弟两个说的言辞恳切,并无半点虚情假意,众臣属虽有那么点惊讶,一想也正是如此。你让别人带三千轻骑到西域比划比划看,也就知道这个平辽郡王的爵位,的确是薛仁贵拿命拼出来的。

    薛礼执意带三千人平西,开始是凭着一腔的意气,也不惧将战事打到迁延不清,迁延不清正好催促马王出山,薛礼是有些小想法的。

    但在决战的关键时刻,他能在一片意气之下抓住战机,不论是勇力、智谋还是气势、甚至就是凭着意气这一宗,也足可名留青史。

    若无意气在,哪个人敢只身入碎叶?

    相较着很多的人,少年时意气冲天,至老时城府多深,又总能找些言辞借口为自己遮掩,仿佛到最后啃屎作奸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人与人真是有天壤之别!

    皇帝最后说道,许敬宗你再给朕拟诏:

    辽州都督李弥,改任安北都护府大都护,治所暂定丰州。

    原凉州都督长孙润,任安西都护府大都护,治所龟兹。黔州刺史罗得刀任安西副都护,原潼关正将苏托儿,任西州都督。原潼关副将热伊汗古丽,任庭州刺史。

    平辽郡王薛仁贵,兼任兵部尚书,主职是安东都护府大都护,治所平壤,崖州刺史鲁小余改任安东副都护,兼辽州都督。”

    众人在这段委任中听出了两点:第一,李继的西州都督没了。第二,安东都护府的治所,此时还在盖苏文的手里呢。

    那么薛仁贵要有个办公的地方,须得动手去抢了,兵部尚书是兼差。

    皇帝道,“东、北、西,三大都护见诏之后,须各送长子至盈隆宫为质,之后方可走马上任。”

    平辽王薛礼道,“陛下,犬子薛讷今年十岁了,还有个小名叫‘丁山’,明日微臣即送其入黔。”

    皇帝默念了一句,薛丁山,便起身道,“今日罢朝,何时金印铸成,朕何时再来。”说罢携皇太弟李治的手,离座而去。

    李治在路上道,“皇兄,有关舅父之案,我曾遣袁公瑜入黔重审,但袁公瑜回复我,提出并无出入。但长孙润既已复出,那么舅父之爵……你看……”

    皇帝道,“你做成了朕与先皇两代未竟之事,还提这个往事做甚!再说,赵国公已归天了,将来若为他平反,那也是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皇兄,你是说……两代未竟?”

    皇帝牵着李治的手慢慢溜哒,“是啊,兄弟你说说看,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好还是不好?他集大军百万征讨高丽好不好?但时机未至操之过急了,以致民怨汹汹被世家所乘。父皇不是不知道呀。从魏、晋以来,世家根深地固,柱国遍布朝堂,说什么轮流坐庄,他们等闲废立战乱四起,遍地兵锋苦的是百姓。父皇之英明处,便是同时看到了世家门阀与平民的力量,他利用世家并明察民心,力挽危涛还华夏以升平。但消阀大计事关长治,岂是一日可成?父皇能将他们拢到一起已殊为不易,不凭着人情又凭什么!而为兄出世,其作用只是消弥了先皇离世后重回动荡政局的可能,但说到真正的承担起消阀重任,以为兄的经历看,又怎么做得了!”

    李治想,皇兄只到大明宫露了一面,别说政局稳不稳了,就连我的心里感觉亦是这十年来最安稳的。

    那么,十年来我能在大明宫安坐胡闹,焉知不是因为有兄长身在盈隆宫的缘故?他道,“皇兄,难道你来了还要……走么?”

    “我不走等什么?将脚架到御案上理政么?”

    李治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不顾二人正行走在去往紫阑殿的路上,侍者往往来来,抹泪说道,“皇兄,今日才是我无比畅意的一天,你一言能定之事,我却要累月至年反复掂量,再说,臣弟德不称位,在翠微宫,父皇便是……”

    皇帝道,“你不要说了,翠微宫的事朕都知道,当时杀你之心都有,但我那样做必非父皇所愿,他病体缠身,仍旧不愿当众宣布废你,全在于李氏的脸面啊!而这才是位至九五者必有的狠辣和隐忍,难道你派人去大理寺狱中谋刺为兄就不是狠辣?”

    李治尴尬道,“那更该皇兄来掌政呀,你的隐忍和威武都不弱过父皇。”

    皇帝道,“我自幼缺少亲情,实在是狠不下心来呀,心狠则愧对了母后,不狠又被其掣肘,真是两难!我自小未受过储位熏陶,你看看我那笔字便知道了!我离开后,你可不要妄自菲薄,我朝第三代大帝,拓土开疆治世理民,这副担子也就放在你的肩上了。”

    大庭广众之下,皇太弟李治已经泪飞如雨,他哽咽道,“皇兄,可臣弟一直以兄长为敌,刚刚知道兄长的心意可你又要走,我真是心有不甘啊!不然你留下来,臣弟甘愿做这个皇太弟,终死无怨!”

    皇帝站下来,说道,“当年你为皇太子时,对二兄李泰并无苛刻,但程重珞是如何对他的?”

    李治道,“但父皇临终对兄长寄望甚高,你一走了之,怎对得住父皇,难道真是因为郭孝恪。”

    皇帝道,“郭叔叔的死只算一方面,它充其量让我进一步认清了门阀之害。为兄在盈隆宫,每日对着父皇石像练刀,早已想明白了,深感先皇用心良苦!你我离着父皇,相差还是太远!其实父皇的意思,仍是希望由我来做个过渡,最终再将皇位传给你,不然他当时便会宣布废掉你了!”

    看李治有些不明白,皇帝又道,“父皇岂不知一个为帝者最该具有的素质?他先将储位给我,一来,弥补了他与母后对我幼年遗失、未承过父爱母爱的亏欠之心。二是他也知道,我承了他的帝位,一定能够以我的威慑力稳住他身后的局面,也必然不会加害于你。反之如果你继位,可能他担心我们可能兄弟相害。三则,他最懂我……在卫国公病榻前,我明明站在父皇身后,他不将立太子诏给我,却给了柳玉如,用意也有两重,我就不多说了。我只对你说说父皇在翠微宫临终情景……那日,我赶到翠微宫,父皇在弥留中只在等我,我对父皇说‘来翠微宫前,已令晋王代我决事,众臣齐夸晋王仁孝亘古未有,和父皇教导之功’,父皇这才将双目合住了。”

    兄弟俩正好走到了紫宸殿,李治挣脱了皇帝的手,双手捂脸,蹲在殿前嚎啕大哭,如果是他先接了皇位,会怎么样呢?

    “兄长,可你也不必自销了族籍啊!”

    皇帝道,“为兄若不销籍,则总有人在你我之间掂量取舍。销籍,则世人也就说不上我孝与不孝啦!我们的父皇啊,你以为他在翠微宫只是在闲养?那你就错了,兄弟你做的那些事既让他恨,又让他舍不得!可他已经没时间亲手处置下去了,我所做的,恰是他所想!真正的孝顺,重在个顺字,在于完成父辈未竟之业,尽量补全其事业和亲情上的两难之憾,我们兄弟各管一面,则你我两安了!”

    李治道,“也好,只要兄长人在盈隆宫,我便有信心!”

    皇帝道,“以后大唐四方安府如屏,你也就用不着我了,这次我离开大明宫,绝不会再返回来,你好自为之吧。除非有两个情形出现,我或可……”

第1425章 宽猛相济

    “兄长,除非是哪两个情形?”

    “一是外敌入寇,盈隆宫必然举家赴国难。二嘛,兄弟若想换个皇后时,请一定告诉为兄,父亲母亲不在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可以替你参详参详。”

    “若有内乱呢?”

    “执政要宽猛相济,过宽、过猛都能致乱,那么如有内乱,总有几分是你咎由自取,你自己去解决好了!有亡国之危你也莫想起我,顶多我举家避难也绝不替你伸手。”

    “兄长,还有没有最紧要的话要对我讲?明日赐印封王,事情一定有许多,我怕你会忘记了。”

    皇帝思虑再三,这才说道,“这话我可是对你一个人说的有薛礼在,你命无忧!”

    ……

    兄弟二人说说停停,停停说说,紫阑殿已经到了。

    李雄,李壮兄弟四个都在殿内,持着铁刀看住了内侍监许魏安、内侍少监郑登坎、内给事刘鹏,还有两个寺人,每个人脸上都有红掌印子。

    皇帝一步跨入,问李武道,“你娘呢?”

    老四李武飞快地吐了下舌头,仰仰下巴示意寝室内。

    皇帝领着李治,走到寝室门边,人先不吱声,不进去,探头往门里看。

    室中只有思晴和武媚娘两个人,但思晴坐着,武媚娘跪着,身上被条麻绳捆住了,思晴一手握着一把弯刀,正在教训武媚娘:

    “……她们虽然不再是王皇后、也不再是萧淑妃,她们只是两个庶人,但她们到底还是女人,却让几个不男不女的人杖笞至死,临终衣不蔽体,尊严全无,你以为那几个人妖打的就不是你么……他们调戏、品评的倒是她们的身体,难道就不是你的……一个平民家的女子又能是什么样的死法……她除了美貌,简直没有一点象样子的心机,一个面对着失败和死亡,都没有求饶和诅咒的高傲女子,真能用她装点你的胜利吗……你战败了她也就罢了,让她做个庶民也就罢了!而你如此草菅人命,使她们都不如墙边的两株藤萝!你去掖庭宫看一看,藤萝还在呢,但当初允许你入宫的那个女子,长安赛马时那个引领风骚的女子……却再也没了!你行事无比的无情,又何谈民间盛世?那你嘴上说的盛世,有几分出于本心……你忘了当年在玄武门是怎么跪在我的面前了!马王爷若象你一样,你们夫妇有几条命活到今天!”

    武媚娘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都说马王家中老四最懂事,但能让武媚娘害怕的,单单就是这个最懂事的思晴。

    思晴一边说,两只弯刀不停地在武媚娘的眼前、肩头上乱挥着,武媚娘吓得一次次闭眼,却不求饶。

    思晴来了气,站起来道,“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天命的皇后,那是我柳姐姐扔掉的!你信不信,这一时我砍死你,下一时李治便有数不清的待选之人。”

    皇帝一步跳进来,说道,“诶,诶,爱妃,刀下留人!弟妹也不错!话又说回来,若此时仍是王皇后,你我又怎能放心离开兄弟?朕刚和兄弟说了,施政要宽猛相济,也许她是有些猛了,今后留意些便好了。”

    他对李治道,“兄弟,还不快扶她起来,”

    再对武媚娘道,“你看看!思晴做的就很不错,你看她都将你捆起来了,也没怎么凶猛。”

    李治上前搀起武氏,她脚麻腿软,无力地倚在李治身上,还说不凶猛。

    皇帝道,“思晴,弟妹终究是个皇后,可你却当着外殿几个谋乱奸人对她大声喝斥,你叫她尊严何存,那几个绑着的阉人看来一个也不能留了。”

    思晴道,“他们便是杖杀晋王妃的几个人,本来我也没想饶过他们!”

    皇帝道,“许魏安着实的可恨,去黔州重审舅父旧案时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将舅父欺到悬梁自尽。那朕想,我们不如还以其人之道,我们也找几个劈柴担水的粗使宫妇来,也扒光他们的衣服,将他们人人打至无形……爱妃你看如何。”

    皇帝说着,伸乌刀插入武媚娘身上的麻绳中,往后嗖地一拉,绳索崩断。

    武媚娘轻声道,“多谢皇兄数次不杀,德妃的教训媚娘已知错入心了。”

    思晴道,“正合我意,但我可不会去看他们有形无形,总之替晋王妃和萧淑妃出了这口气,便是替天下女子出了气。”

    皇帝喝道,“来人,去给朕找三十个有力量的宫妇来!别人不论,随她们怎么打,但务必将许魏安的脑袋给朕留个完整的,朕还要带他去焉耆!”

    不一会儿,身大力不亏的三十个宫妇便找来了。

    皇帝对她们道,“动手吧,就如你们平日劈木柴一样,把他们衣服都给老子扒干净了再打,他早年可侮辱过你们,”

    许内侍监和他的难兄难弟们,被三十个宫妇拖入石榴林,很快,痛不欲生的惨呼接连传来。

    “亲娘啊求求你啊啊娘,你就照我脑袋狠来一下,”

    “不成啊许监,你就给我做儿子也不成,”“啪!”“啪!”“啪!”,“王娘娘和萧娘娘都看着我呢,再说陛下有命不许打头。”

    “啪!”“啪!”“啪!”

    “娘咧……”

    “儿咂,你选棵石榴树吧,完事儿我可以把你埋下去益果。”

    “啪!”“啪!”“啪!”“啪!”“啪!”“啪!”

    “……”

    第二日,少府按时将三方金印铸好了交差,薛礼独得了两方。

    皇帝当着满朝文武,摘下了头上的翼善冠,郑重的、亲手将它给李治戴上,对他道,“这是父皇命制,仅此一件,朕将它正式交给你了!”

    李治知道,兄长这回再离开大明宫,多半不会回来了,他不怕当众失态,哭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马王对众臣道,“朕有些家事未了,只能再麻烦兄弟了,但又不能总叫他顶着皇太弟之名,今日便算扶正吧!”

    在长安的所有大事都做完了,马王毫不拖延,说要走。

    薛礼已将长子丁山送过来,而他将与夫人柳银环共去辽东。

    马王要李雄,李壮,李威,李武与思晴带薛丁山、李弥的长子回盈隆宫,而他将和太尉李元婴去一趟西州。

    等李弥接到圣诏、再将儿子送到长安还需些日子,思晴便住到永宁坊去等,李雄、李壮四人说还想在大明宫玩玩。

    李元婴携带着安西都护的金印,此印自郭孝恪在龟兹殉国,便一直收回至大明宫,马王即然一去不回,李元婴便以太尉身份做个传诏钦差,档次也不算低了。

    马王爷和太尉李元婴选择天黑之后离开大明宫,只是不想再搞一场依依的送别。李治和武媚娘要送,马王也不许他们送过丹凤门,双方就在丹凤门里分手。

    丹凤门外,很多盏灯笼又点起来了。

    马王和李元婴一出来,看到光宅坊、翊善坊和长乐坊的街边挤满了人,老人,女人,孩子,官员,县役杂站在一起,都盯着丹凤门。

    马王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郑观音,她手里拖着个孩子,正指着马王对孩子说着什么,一抬眼正同马王四目相对。

    马王不说话,冲她拱拱手,再环揖了一下,伸手将所佩的乌刀摘了下来。

    他对守卫丹凤门的郎将道,“把它送给你的皇帝。”

    郎将问道,“陛下,你能告诉卑将,四位少王是怎么进的大明宫吗?”

    马王道,“我可从不把绝招儿示人,也不将所有鸡蛋放入一个篮子里。”

    郎将道,“但陛下却摘了你最珍爱的乌刀。”

    马王道,“你只当他们是爬墙进去的吧,毕竟大明宫的城墙也陡峭不过盈隆岭的悬崖绝壁。”

    两匹马飞驰西去,李元婴在马上道,“你可说了假话了,孤可不信孩子们是爬城进去的,但我也猜不透。不过,你将他们留在大明宫里,真应了不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话了,这个孤是坚信的。”

    马王问,“王叔,怎讲呢?”

    李元婴道,“虽然李治两口子不会在你出长安前派人追杀,但你还是与少王们分开出城,如此便彻底禁绝了这种可能。毕竟那四个小子的本事是个人都要想一想。以后等他四人出城时,你已在长安城外,如龙入海,那就更无人敢害他们四人了。”

    马王不解释,只是淡淡地说,“乌刀也是假的,我就没带着乌刀来。”

    李元婴惊奇道,“好大胆!”

    又驰了一段路,李元婴才说,“但你当众将它解送李治,却是一片好意,城外人谁都不知乌刀是假的,只知那是利器,可堪镇国之用。”

    马王又淡淡地说,“他有滚龙金刀难道不能镇国?‘乌刀’即便废在大明宫,也算物尽其用了。”

    李元婴思之想之,居然思绪翻腾。

    如果李治想要煞马王之威,那么只须拿滚龙金刀当众废了假乌刀即可。如果他不揭穿乌刀之假,外人谁又知道乌刀是假的呢?

    他居然拿着一柄假乌刀跑到长安来,拿它在大明宫外敲打许敬宗,又在紫阑殿用它消弥了一场凶险的宫变。

    福王叹道,“马王,真无敌也!只是不知李治拿到它时作何感想。”

    ……

    李治接了郎将送来的乌刀,只是入手一掂,便问郎将,“这真是朕的王兄亲手交给你的?”

    郎将道,“陛下,卑将可是明明白白地看着了,除了这个马王身上再无别的刀了,何况又当了城外那么多双眼睛。”

    郎将回去后,李治低声对武媚娘道,“在太极宫孔庙,王兄曾让我拿过乌刀,我还拿它砍了翠微宫内侍,它绝不会这样轻。”

    武氏道,“怎么会?你我可都亲眼见他用这刀割断了绑我的绳索,不然我们拿滚龙金刀试试。”

    李治道,“可这是翼善冠以外马王兄留给我们唯一的东西,朕不舍的。”

    武媚娘道,“那拿条麻绳子试试吧。”

    很快,麻绳找来了,夫妇两个也学着马王的样子去割,麻绳却是丝毫也不能损,李治一急,便拿它轻轻砍了一下麻绳,谁知薄如蝉翼的刀刃儿立刻损了一缺,里面露出了紫色的竹心来。

    李治看着涂了墨的竹刀,忍不住泪飞如雨,他像个孩子似地对武媚娘道,“刀坏了!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武媚娘则喃喃地自语,“马王爷,真是无敌呀。”

    ……

    大明宫的篷莱山上,除了有座潋滟亭,山顶还有一处摘星阁。

    李治伤心过罢,吩咐将滚龙金刀、乌刀一同陈列到摘星阁中,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许擅动。

    如今跑前跑后张罗事儿的是褚来喜,他把两柄刀送入摘星阁,他知道两把刀的底细,心说以后真要用刀,只有滚龙金刀,皇帝和皇后将“乌刀”陈列进来也就是个念想,他从内府找了三条细金链,挂到了滚龙刀的刀柄上,有些厚此薄彼的意思。

    理政之余,李治常常找雄壮威武四个少王说说话,还应他们的要求,将小太子李弘从东宫接过来,让兄弟几个在一起玩耍,夜间便叫他们一同宿在紫阑殿,增进兄弟感情。

    转眼,一个月快过去了,李弥长子李相也抵京。

    这天夜里,李雄李壮四人又同李弘耍了个够,把小李弘累得倒头便睡。四人听听更漏,殿外再也无人走动,一翻身爬起来。

    他们从殿后坠窗而下,绕过了巡夜内侍,轻手轻脚来到太液池边。

    李威低声道,“我们完全可以出丹凤门。”

    李雄道,“偏就是不走丹凤门,让他们猜去!而且我们进来的路怎么能让它一直敞着呢?”

    山石缝隙里藏着四只油布包,四人脱了衣服塞到油布包儿里裹严实了,各自将它绑到铁刀上,然后无声入水。

    太液池的水来自于龙首原,从黄峰岭上蜿蜒下来的河流,穿过大明宫东城墙的外城、夹城注入城内,这里自然是宫城防御的重点。

    四人在深不见底的盈隆潭久经锻炼,太液池真算是小巫了。

    他们避开太液池心游廊上的灯光,很快游至夹城底下的入水口,水口完全浸没于水下,李威、李武在水中身子一闪便钻了进去,李壮潜入前将大哥的东西也接过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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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没有不朽,残棺中陈列糟粕般的金丝莽袍、遍洒浮绿的铜钱。虔诚的颂扬难以牢记,而有人执意要抹掉的故事,让人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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