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6章 别开生面
徐惠比自己年轻,能下笔成文,而自己的算盘早就用不到了。峻都说自己只剩下侍寝一宗用项,可今日自己这么用心打扮,峻还不是一点都没看到。
发个牢骚也不可以!柳姐姐给他气受,下跪、吃闭门羹、拿枕头砸也笑嘻嘻的,何时有过一次拂袖而去?
徐惠比自己年轻,金城公主见皇帝第一面便封了长公主、并且接到大明宫来住了。临川公主也封了长公主。自己只替崔嫣传了句话,崔夫人便立刻封了宁国夫人。
而甜甜直到现在也未封公主,她在西州时甜甜在黔州,她在长安时甜甜在西州,她在大明宫,甜甜在永宁坊。看来,女儿甜甜被扔得这么可怜,便是非他亲生的缘故,二郎就比他的姐姐幸福多了。
徐惠比自己年轻,她和甜甜这对母女,能被收留至今,就是因为峻和柳姐姐可怜她们……
而她这个贵妃名号,只是当年她恰巧被哥嫂从家中欺出来,又让她恰巧在峻的家中站到老二的位置上罢了。
……
从谢金莲那里负气出来之后,金徽皇帝又到柳玉如那里去过一次,这次是皇后的贴身丫环挡驾,说皇后还未醒。
丫环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加着十分的小心,语气上也看不出对皇后病情的担忧,反而还拿着一副随时要逃离的架势,一看就是在撒慌。
但皇帝还真不能揭穿她,真要不依不饶地追问,或是冲她瞪瞪眼,再问出个欺君来,最后骑虎难下的是皇帝自己。
联想到刚刚从谢金莲那里听来的话,以及谢金莲爱冲柳皇后打小报告的习惯,在丹凤门城楼上消暑那晚,皇帝对柳玉如和崔嫣说过的“这个青瓜不错”的话,今天一定可以引发一场风波。
若是猜的不对,皇帝就把柳字倒着写。
上次在牧场西村苏殷的公事房里,皇帝和苏殷一个屋里、一个屋外,井火不犯河水的睡了一宿,被柳玉如堵住后一通好作,然后带着姐妹几人和孩子,从西州跑到山阳镇去,皇帝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今天,与青瓜有关的话又被谢金莲从叶玉烟嘴里听来,皇帝有些心虚,感觉无法见面。
他后悔没带些内侍来,只要内侍们一喊“陛下驾到”,皇后指定出来迎接。这可真是疏忽了!!
柳玉如在长生殿内卧床,没有病,也没有睡,耳朵一直听着殿外。
皇帝第二次回来时,贴身丫环在殿外同皇帝说的什么,皇后都知道,她就是不出迎,但随后殿外就没有动静了。
过了一会儿丫环进来,皇后欠着身子问,“陛下呢?”
丫环道,“陛下去紫宸殿了。”
柳玉如生气,抓起枕头在地下掷的滚了几滚,又被丫环拾起来。
……
八月二十日正好是甲午日,按着事先商定的,子午卯酉日早朝之后,皇帝要到太极宫去。
这一日,将是皇帝将清议大唐田政、兵政之事交予赵国公和江夏王爷后,君臣第一次在太极殿碰头。
皇帝临出行,看到樊莺、崔嫣两人,已换上了她们的内侍服,说都要跟着去太极宫散散心。
谢金莲头一次伴驾参加早朝会,身份就让她自己给暴露了。
当时皇帝倒是替她遮掩,还派谢金莲到太极女学办了一趟差事,然后惹得皇帝后宫不宁。
接下来几日,其他的人也就没再跟着皇帝上朝,满朝的文武每次朝会,都往皇帝身后的内侍们脸上去辨认,也没看到再有哪位后妃们跟着。
这几日柳玉如一直称病,也不见皇帝的面,皇帝也不好意思三番五次去吃闭门羹,但不代表她对皇帝的行踪不闻不问,放任自流。
今天听说皇帝要出大明宫,而且是去与女学只隔着一道两仪门的太极殿,皇后一下子将她的两个嫡系全都派出来了。
金徽皇帝不但不能制止她们跟着,反而还很高兴,他从中看得出柳玉如装病不见,多半是虚张声势,只是表明一下她的态度和立场,其实还是紧张皇帝的。
不但有两位美人跟着办公,至少还体现了天子心中坦坦荡荡吧?还能从她们口中打探一下皇后最近的态度。
于是在太极宫,就有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聚头。
太极殿不明真相的内侍和宫人发现,一品公、大司空长孙无忌、江夏王爷李道宗、晋王李治、中书舍人武媚娘、给事中徐惠等人,在与皇帝陛下见礼之后,居然又对着陛下带来的两名娇面“内侍”一板一眼的见礼。
今天只算非正式议政,皇帝命人给每个人赐了座位,他还对从大明宫跟来的两名“内侍”说道,“你们也别站着了,坐到朕身边来,若是觉得乏味了,可到太极宫女学走走。”
皇帝一看今日到场的五人,有点意思。
当初组建两个清议班底时皇帝说得好,须找些年长、又有些经历的涉部官员参加清议,赵国公和江夏王是必到的。
晋王李治主持着吏部繁重的日常事务,本可不到场,因为兵部尚书薛礼就没到。
晋王表面上是对皇帝倡导的清议大力支持,其实是因为武媚娘在这里。
赵国公在事之伊始,便专门提出让徐惠、武媚娘参加他的清议班子,其实在用意上也很有意思。
徐惠和武媚娘虽为女流,却是出自于中书省、门下省的正五品上阶女官。
中书和门下两省是重衙,赵国公于情于理都不便点樊伯山和于志宁加入。
樊伯山和于志宁两人也不会主动加入进来,事实上这两人主管中书、门下两省,也只该对皇帝负责。
皇帝已经讲在前面,对田政的清议是由赵国公来牵头,如果樊伯山、于志宁二人也加进来,那么,谁隶属于谁?
这样看来,长孙大人特别提议两名女官加入他主持的清议,既照顾了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体面,事实上已浅浅地、将手伸到两省的边缘里来了。
以资历和官阶看,不论是徐惠还是武媚娘,赵国公都是可以支使的,这很方便,她们谁也不好不听。
长孙无忌只要借助夹在他、与两省之间的这两名女子,便可不动声色地拨一拨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弦儿——
假使某天,中书舍人武媚娘跑回中书省,对于志宁说,“赵国公说了某某事,”那于大人是听呢?还是听呢?还是听呢?
给事中徐惠是门下省女官,假使她跑到门下省,对侍中樊大人说,“赵国公说了某某事”,那么樊大人也不大好拒绝。
皇帝想,在众臣之中最难摆弄的,就是他的这位舅父大人、赵国公长孙无忌。这才是当之无愧的人杰。
先皇在位时,对朝政的掌握如同行云流水、举大事如棋子闲拨,其中对于赵国公的良好掌控,不能不说是先皇极为成功的一环。
金徽皇帝想,先皇对长孙无忌的掌控,靠的是亲情和友情,那么自己呢?
自己与赵国公在亲情上、因为自然的原因,必会有些许的退化,新皇帝与长孙润的友情也可算作有利的一面。
但他从赵国公组建田政清议班底上看出,只凭这两点还不够。
自入京以来,皇帝不论是做兵部尚书、还是做尚书令,直至做了皇帝,同赵国公都没有发生过正面的利害冲突。
赵国公在朝中羽翼众多,也一直给金徽皇帝以支持,但他在关内道同样圈有大量的土地,这与皇帝施政的重点是有冲突的。
皇帝若想做稳当,坚决施政是一面,对长孙无忌又岂能只视其为舅父?
金徽皇帝只是从步入太极殿、到安坐下来的这段短短的功夫里,年轻而机敏的头脑里,便闪出了这么多的思绪。
确切的说,在赵国公提出吸纳徐惠和武媚娘时,皇帝刹那间便想到过这些,但当时,他仍然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大音息声,大象无形,不然怎么做皇帝。
对赵国公隐蔽的小算计,金徽皇帝假装不知,在皇帝看来,就更有了能够以暗窥明的先机,他岂能轻率指明?
赵国公能利用徐惠和武媚娘,难道皇帝就不能?嘿嘿,因有晋王的关系,皇帝几乎不能借到武媚娘的力——晋王都追到这儿来了,但还有太妃徐惠。
皇帝想,赵国公对于自己极为特出地起用徐惠、武媚娘,是否也有些另外的猜测?最好他多猜一猜。
如果自己再适度地、对徐惠表示一下亲近,赵国公会否更以为得了好计?
只是柳玉如派来的哼哈二将亦不能小视,皇帝想,可别弄巧成拙。
君臣议政,从一开始便十分热烈。
赵国公说,大唐的税赋制度沿袭了隋代成制,租纳粟米,调庸纳绢布、绵麻,所税皆为实物。
而不论是粮食,还是绢布,都有品质优劣的区分。官府在收取时,对百姓纳上来的实物,都会判定上下三等,这便是“三等估”。
按租、调惯例,民间上缴税物需达到中等,达不到的下等粮、绢,均须另收折损差价,即为“折纳钱”。
赵国公说,“折纳钱本是对质次税物的补偿,但此法颇有漏洞,百姓所缴物品,有的成色已致中等以上,依旧有被强征折纳钱的可能,陛下,此种税外之税无疑会加重民户负担,宜想个法子加以规范”。
皇帝不住点头,“国公,看来清议大有成效,这正是朕极为想听的。”
他转向给事中,笑着问她道,“徐惠,不知你有些什么见解?”
皇帝不称徐惠官职,只呼她名姓,别说赵国公等人觉得意外,连陪坐在龙书案后边的樊莺和崔嫣,似乎也不习惯。
徐惠站起身,向皇帝回禀道,“陛下,我朝在收取租赋时,与折纳之法相近的,还有个折变之法,臣妾以为亦须商量。”
皇帝道,“哦?你细讲讲看。”
徐惠道,“陛下,所谓折变,是指官府因临时所需,将民户原本须纳的粮粟变为征收绢帛,或将原本征收的绢布变为粮粟。”
李道宗说,“有的地方只宜征粮,而有的地方更宜征绢,日常征什么早就因地制宜了,这样忽然一变,民户自然手忙脚乱,是有些不妥。”
徐惠今日有些畅言,再道,“是啊陛下,折变之法施起来极是活泛,有时只在地方官员一句话,但它涉及到粟米和绢布之间的比价折算。有时州县忽然折变,并非出于需要,而是借此多取差价罢了。”
说着,她又列举了某年某地折变实例,证明所言不虚。
皇帝赞赏道,“你所讲的不错,今后如再需折变、折纳,州县不可自定,违者究责,凡有折变、折纳,均需上报户部,在朝会上议决。”
徐惠连忙记下来。
武媚娘忽然道,“陛下,臣妾要议的是和籴之法,此法亦须加以完备,”
皇帝道,“武舍人,朕知道此法专用于宫市采购,以及宫内多余物资出粜,以防宫中的陈年粮帛积压损坏,看来亦有弊端了!”
皇帝直呼徐惠名字,而对武媚娘则称官职,这个不起眼的细微区别。
但在座的都听出来了,赵国公不露声色,心有所思,皇帝假装不知。
武媚娘道,“我朝设有宫市专司此职,谓之和市,在陛下的金徽朝,臣妾倒未听说。不过贞观朝,偶有宫市官吏强取贱买,成为害民的一大弊政。”
不等皇帝问,武媚娘又道,“陛下,臣妾以为,为防止宫官巧取累民,宜规定和市、和买均要依循市价。”
皇帝道,“武舍人之言有些道理,但市价流动不定,因而‘依市价’之说仍有空隙可钻。”
皇帝当即定下:为优恤平民,宫市今后为大内采办时,物贱加价收购,物贵时,宫中陈年之物则降价出粜。
“徐惠,你给朕记详细,宫市在购销中加价、降价几何,要有个明确的章法,你们可同赵国公再议,议后报我。”
徐惠连忙应下,皇帝陛下对她和武媚娘的细微区分,她已感觉到了。
樊莺坐在皇帝左侧身边,她上边身子不动,但偷偷在龙书案底下伸脚、狠踩师兄脚面。
她很不满,柳姐姐在长生殿“病着”,难道师兄不知道因为什么?
第1247章 昨日之花
樊莺不踩他还好,让她这么一踩,皇帝竟然吩咐徐惠,“你去女学一趟,给朕从速备办些拿手的小菜来,朕要在太极殿设便宴,请赵国公、江夏王、晋王,一起尝尝女学生们的手艺。”
皇帝解释道,此举是让几位重臣,都看看他开办女学的真实成效。
他笑着对赵国公道,“以后朕若再赏婚,得叫人有个期盼,不要以为是给了朕面子!得叫那些有功军士像得了宝一样,个个在阵前为朕奋勇杀敌!”
崔嫣暗道,“说的冠冕堂皇,其实是怕我回大明宫向姐姐回禀。姐姐刚说过谢金莲,怪她不该当着宫人的面,给皇帝下不了台。今日当着国公王爷,我便不逞能,且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樊莺想,以崔嫣的脾气肯定做点什么,弄不好就得跳起来跑回大明宫。但在皇帝那边,崔嫣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声也不吱。
只有皇帝对面的几个人,看到贤妃好似秋水凝露,如个冷美人般坐在那里抿着嘴运气,不知想些什么。
徐惠应声起来,“是,陛下,臣妾这便去安排。”
赵国公道,“微臣也听说太极宫女学中,棋、茶、绣、馔样样皆有所学,听陛下一说,微臣竟然期待得很呢!”
说罢,他看到皇帝有些痛楚地咧咧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怎知皇帝刚被淑妃在左边踩过脚,此刻贤妃又在右边来踩,而且下脚更不留情。
皇帝忍着疼,居然再吩咐徐惠,“回来时顺便将叶玉烟给朕叫来,朕要问一问她女学之事。”
皇帝赐宴,在任何时候都不算小事。有太极宫内侍通知殿中省。
不一会儿,殿中省尚食局一名正五品下阶的奉御、两名正七品上阶的直长,带着四名主食赶过来。
八名主膳抬着两只大大的食盒,放下后先架设餐桌,再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在桌上摆好,其实这些东西早就按时做好了。
皇帝虽令女学备宴,但主要菜肴还得是御膳房准备。尚食局专管御用饮食,从食材购入,到厨中烹制皆有专人管理,为的是保证御膳精美洁净。
正七品直长专职察验每道摆到皇帝面前的菜肴,分辨食材的选用是否合于时令,品种搭配是否有触禁忌。每道菜端上来前,直长要拨出一部分先尝,以防有毒。
皇帝命女学备宴,学生们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
太妃徐惠亲自坐镇,分派女学生去太极宫角落、内侍们自垦的菜园中采摘,有人拣菜,有人清洗,有人动手制作。
郑充媛等几位见多识广的遗妃们,闻讯也过来帮忙指点、甚至亲自下手。
上次,晋王滕侍杨立贞来授课时,皇帝亲口品尝并称赞了她拌的小菜,自那以后,这门功课便成了学生中最欢迎的。
在一片忙碌中,太妃徐惠当众告诉叶玉烟,陛下与赵国公、江夏王、晋王一起在太极殿议政,陛下点名让她去回禀女学之事。
叶玉烟激动万分,这将是她第二次近距离见到陛下。
几天前的瞒岁事件,令叶玉烟觉着连一条活路都没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因为皇帝一句话,不但这道坎儿让她从从容容迈过去,而且还因此在女学中站稳了脚根。
郑充媛未因此事受到皇帝任何的褒贬,但皇帝对她的无视,令她感觉到自己挤兑叶玉烟的行为,越来越像是不大光明了。
今天她跑过来帮忙,听了徐惠的话,心中暗道,“叶玉烟这妮子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这是陛下短短几日第二次提到她了!”
她找机会凑到叶玉烟的身边去,数次要与叶玉烟说两句话,但叶玉烟脸上挂着笑意,几次借故躲开,根本不想理她。
郑充媛便要自己拼一盘,她一边做着,一边对身边女学生道,
“陛下乃是万金之躯,入口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精挑细拣,一点马虎不得!先皇在世时,若哪碟菜整餐饭未被他动过一箸,做菜的主膳会无地自容。”
“太嫔,这是为什么呢?”有女学生问。
郑充媛说,“这不是明摆着,你做出来的菜点不但要有好的滋味,更要好看,一下子便能牵住皇帝的眼睛。好看与好吃,好看才是头一关——让陛下肯动筷子。”
有学生手底下一边做,一边体会充媛的话,觉着很有些道理。
郑充媛瞟了瞟叶玉烟,看来两人的梁子算结下了。她轻轻哼了一声,有句话脱口而出,“这些菜便如我们女子,有好的容貌才是第一位。”
她不屑地撇撇嘴,“一个女子,如果容貌上差着许多,就算花了再多的心思、被陛下偶尔留意,依我看也必不长久,有些人还是放低些身子,为自己留条后路为好!”
叶玉烟知道对方在含沙射影的说自己,也不理她,暗道,“我就差吗?我若真差了的话,陛下便不会记得我!我就让你做菜、做得更好看些!”
皇帝要女学只准备菜品,确切说只要拌菜。
在将这些菜装入食盒、要往太极殿传送时,叶玉烟声音不大、但很明白地对郑充媛,“太嫔,你做的这一盘不必送了。”
在场的所有学生和先皇遗妃们都听到了,没人抬眼看郑充媛,该做什么都做什么,但耳朵都在听她的反应。
今日数次遭到叶玉烟的冷脸,郑充媛有些搁不住面子,看着眼前这个几日前、还被她揉搓到要寻死的女子,居然要砍下自己的菜,郑充媛有些急眼。
“为何呢?你我可都是徐惠和武媚娘指定的女学副助,你又凭什么资格拦下我的这盘!”
叶玉烟眼也不抬地道,“太妃刚刚说了,陛下这回是问我女学之事,到时可能问我这些菜的名堂,太嫔这菜好看是好看……但我说不上什么名堂,当然不许送了。”
郑充媛听了,急得有数句话一齐涌到嗓子眼、要替自己分辨,但哪一句也不合适,最后酸溜溜地回敬道,
郑充媛说,“你也就拦我一道菜罢了,一时一事,小事一桩!我再被你挡也仍是个太嫔,这可真没什么,我只求你能得陛下日日的眷顾,不要哪一天被陛下忘记了,便什么也不是!”
说着,她伸手端起自己做好的那一盘,里面青青白白、佐以煮过的红沙豆粒,果然有些特色。
但她一抬手,连盘子和菜,一起扔进木桶里。
叶玉烟听了,忽然将手中的东西一扔,“郑太嫔,我拦你的菜是正当,但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算听出来了,太嫔不乐意我去见陛下!那好,我不去了,你去!太嫔你模样生得好看,又懂这么多的规矩,把陛下喜什么、不喜什么都吃透彻了!”
郑充媛突然有些害怕,害怕叶玉烟再捅了喽子,遂不再言语。
恰逢徐惠对她道,“此时急等着做事,姐姐你就少说两句,我倒是也愿意让你去,但陛下未提到你,你去了又不合适。”
郑充媛悻悻的,不好再掺和了,她一甩手,扭着身子优雅着离开。
看着郑充媛脸上忽青忽紫的狼狈相,叶玉烟觉着,几日来憋在她胸中的一口恶气,一下子便撒出去了。
充媛又有什么了不起,你再尊贵也不过是先皇的充媛,昨日之花。
叶玉烟在太极宫女学,学到了她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课——你要在皇宫大内站得稳当,身后得有个强有力的倚靠。
别的不提,眼前一个个并不差过她的女学生、比她身份更为尊贵的先皇遗妃们,前些日子还对她的窘境默不关心,而今日看向她的眼神中,不知不觉便多出了一层说不明的敬畏!
这个十五岁的女子将头昂起来、胸挺起来,不再因丹凤门上那疯狂的一瞥而惴惴不安。
正是由于那大胆的一眼,几日前使她脱离了灭顶之灾,今日打败郑充媛。
食盒装好,有内侍们帮着抬起,叶玉烟跟着徐惠去太极殿。
一路上,她看内侍抬着的食盒,掂量自己在家时,这种活也同样要干,也干得动。
不过现在她就不必干,但要及时抓住面见陛下的每一次机会。
……
太极殿,赵国公几人就等着女学送来的小菜。
御膳房的菜,出自全长安乃至全国都没有的厨中圣手,色香味俱全。
在一惯脍不厌精的赵国公等人看来,太极宫女学送来的小菜,怎么说都有些粗糙,手法生涩,刀功也稍差。
但这些小菜摆上来后,偏偏有如画龙点睛,在一丝不苟的宫廷肴馔中,增加了一丝久违的平易之感。
江夏王感慨道,“陛下,微臣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到过如此清新的小菜了,还未尝,便胃口大开!”
赵国公说,“微臣好像……还是随同先皇占据长安之前,在乡下常吃。真有久违之感,忽念时光之匆匆,白驹过隙,更应善待当下的每一天!”
叶玉烟不好表现,她偷偷瞟到皇帝那里去,发现皇帝倒是有点得意,“这便是皇后的先见之明!皇后执意开办女学,兴国之意深远啊,诸位,请!”
赵国公举箸,不去夹御膳房的菜,先夹起一口小菜放入口中品着,不住地点头,说道,
“山高水也长,漫漫人世路。行行向何方,转瞬即长暮!微臣看着这些青涩而不失本真的女子,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
他摇着头再去夹入一口,又赞,“吃多了油腻,此菜竟有如开胃良药!”
皇帝哈哈大笑,问叶玉烟,“赵国公盛赞的这盘,是谁做的?”
叶玉烟看了看,记不得是谁做的,但她回禀道,“陛下有命,我们忙作一团,生怕晚了……好像是奴婢做的,也好像是徐太妃做的,但已让赵国公夹乱了,怕认不出了。”
徐惠暗道,“且不说她说的真假,但此时仍不忘将我摆在前面,也不亏我提携于她,好伶俐,”
赵国公亦哈哈大笑,“陛下,此女真是伶俐,看来都是徐惠教导之功!”
今天,不论是议政,还是吃饭,晋王李治都不大说话,他只为来见武媚娘的,武媚娘被他皇兄冷落,李治并不介意,反而尚有些释怀。
他也看得出皇帝更在意徐惠,此时便也尝了一箸,赞道,“不错!”
皇帝在桌上半边心情很好,但在桌下,两只脚面被淑、贤二妃踩碾得有些憋屈,又不便显露,自我解嘲道,“你们两个这么踩朕,就算准了朕不敢说出来!淑在何处又贤在何处!当朕好欺负。”
他忽然冒出坏主意,说道,“朕今日吃了你们拌上来的小菜,真是周身舒畅,居然连脚都舒畅,”
他又咧了咧嘴,说道,“朕心情不错,必要赏你们的!说吧,一人可赏赐细绢两匹,一人可赏赐她坐到朕的身边来,叶玉烟,你选哪个呢?”
叶玉烟想,两匹细绢当然是不错,整整八丈宫中细绢送回家,爹娘指不定有多高兴,但谁一生有多少机会坐到如此英俊的陛下身边呢?
因而回道,“奴婢只好选陛下的后一赏。”
徐惠暗道,“也只能如此了!真让我坐到淑妃和贤妃身边去,身份所关,就不能说好了!”
皇帝身边坐着樊莺和崔嫣,本没有叶玉烟的位置,她走过来,崔嫣不动,樊莺便往一旁挪一挪,叶玉烟满怀欣喜地坐在皇帝左边。
她坐下时,倒是闻到陛下身边有一丝幽香之气,却不知出自哪里。
叶玉烟自打一进来,眼睛便一直在皇帝身上,耳朵也一直留意着皇帝的声音,哪会想到堂堂的两位一品妃,一声不吭地穿着内侍之服,此时就坐在皇帝身边!
皇帝令徐惠亦入座,左脚面总算不再疼了,问叶玉烟道,“你十几岁?”
叶玉烟不敢再撒谎,但亦知自己在太极宫瞒岁之举被皇帝知道了,她红起脸,热切地看向皇帝,回禀道,“陛下,奴婢十五。”
却看到皇帝此时正掰了一块蒸饼,正冲她递着。
叶玉烟慌忙起身两手去接,却被皇帝大庭广众之下,十分放肆地顺便捏了一下她手背。
这名女子的心和手,都不由自主地一抖,那小块蒸饼十分不敬地、被她脱手丢到桌下去了,“啊啊,陛下,奴婢有罪!”
皇帝哼了一声,对她说道,“你有何罪?一块蒸饼也砸不红朕的脚面,再来一块!”说着,又撕了一块,再递给她。
贤妃心里这个气,恨不得上去打这个不庄重的陛下,
第1248章 色胆包天
叶玉烟惴惴地坐下,捧着陛下再次给她掰的蒸饼,像捧着圣诏,也不吃。
皇帝转脸,微笑着问她道,“你因何不吃呢?”
叶玉烟虔敬地答道,“陛下,此饼经陛下圣手捏握,珍贵十分,奴脾有些舍不得吃它了。”
淑妃在一旁暗道,“圣手也捏了你的手,你还用不用?”
皇帝听了,伸出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普普通通一只手而已。
他看了看身边这个女子,不知这个十几岁的姑娘,因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权势之威以致于此!可令众臣俯首、女子放弃直纯。皇帝暗道,女学开办短短时日,便教出了这样的学生,不知是对是错。
叶玉烟的恭维之语俗不可耐,反而更衬托出贤、淑二妃在桌下狠命踩脚的举动中,所显露的天性。
叶玉烟红着脸道,“陛下,奴婢说的有错么?”
皇帝哈哈一笑,“难得你如此懂事,朕心甚慰!”
赵国公在一边窥到,心中说,“淑、贤二妃虽然穿着内侍之服,仍强过这个叶玉烟百倍,但陛下仍当着她们同叶玉烟**,看来陛下亦是色胆包天。”
只看看皇帝陛下后宫,莺莺燕燕,早已破了四妃之例、弄出个九妃来,连新罗女王亦不放过,便知他的弱点就在这里了。
赵国公再看看徐惠,武媚娘,不论是皇后柳玉如,还是晋王妃王氏,哪一个不强过眼前二人,可陛下与晋王兄弟两个居然同好此道……真同他们的父亲像着八分了!
那么自己拉徐惠和武媚娘参与清议,以后能借重她们的地方还真少不了。
这两位先皇的遗妃个个都不白给,如果二人分别同皇帝、晋王走得近便,那么自己对她们尤其是徐惠,可更要着意拉拢了。
哪怕经她、而窥得一件要事之先机,老夫更能立于不败之地。
叶玉烟见皇帝夸奖,开口问道,“不知陛下要问奴婢什么事?”
皇帝恍然道,“朕正要问问你女学之事,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拘谨。”
叶玉烟道,“陛下,女学人众,事亦不少,奴婢只是徐太妃的副助,事事按太妃的吩咐做好就是,有什么事陛下可问徐太妃。”
皇帝道,“徐惠之功朕自然知道,但她又要协助朕办理许多的政务,对于女学管的必然要少了,”
他指指桌上的那些拌菜,对叶玉烟道,“连赵国公和江夏王爷、晋王殿下都赞不绝口,以朕看来,你做的也不错了!”
叶玉烟耳中听着,心里辨别陛下所说的有几分真,但陛下总不会打诳语,那便是真的了,于是回道,“多谢陛下勉励,奴婢定会努力……”
皇帝笑道,“朕都说过了,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拘谨,怎么朕看你吞吞吐吐,好像有话不敢说呢?”
皇帝抛开在场的三位重臣,徐惠、武媚娘和淑贤二妃,专门叶玉烟说话,虽寥寥数语,已经显得有些多了。
叶玉烟受宠若惊。
机会难得,她大着胆子说道,“陛下,奴婢年小位卑,管着女学是有些为难,这次备宴,郑太嫔便有些无理,奴婢好生委屈!”
皇帝惊讶道,“还有这事?”
叶玉烟道,“嗯……陛下,她自己做了一碟拌菜,菜有些拙陋,但她倚仗太嫔的身份、非要给陛下送来,奴婢不允,拦下来也是费了好多的力气。”
皇帝这才问徐惠,“方才你也去女学了,可有此事?”
徐惠道,“陛下,郑充媛要为陛下献些手艺,心情可以理解。但臣妾与武舍人既有清议之事,女学中只剩叶玉烟和郑太嫔两个副助,主次待分,是有些不妥。”
皇帝看着叶玉烟,说道,“你二人虽然同为女学副助,但你却能拦下郑太嫔的手艺,看来还是有些能力……”
贤妃忍不住,在那边低声插了一句,“陛下,她还是学生呢!”
皇帝立刻转口道,“呃,这个能力……尚须锤炼,有个郑太嫔与你摆摆老资格,正好让朕看看,你能不能妥贴处置好女学之事。”
叶玉烟就是一惊,原来自己并未留意的那个内侍,是个女子。
皇帝明明已对自己有了肯定之语,说不定接下来可能提升自己在女学中的权力。但只凭这人插了一句话,陛下便转口了,那她是谁?
不过这已然不错了,陛下的话,其实已将郑太嫔放在了自己的后边——郑太嫔只能算磨刀石了。
叶玉烟连忙在桌边起身,款款施礼道“奴婢多谢陛下的……”
但猛然,她感到在桌子底下,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左脚面上重重地、一下子蹿过去了!
不但蹿过去,而且它还顺着她左边光滑的小腿往上攀了几下,她吓得尖叫一声,便劲跺脚,身子一歪失去支撑,重重地扑到皇帝怀里去,“啊呀——”
皇帝正等着听她的谢恩,谁知接下来是这么一出。
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着皇帝伸手抚住叶玉烟的后背,愣愣地歪头往桌子底下看究竟。
淑妃樊莺冷冷地说了一句,“什么物件只要一经陛下之手,便有了灵气,见手咬手、见脚咬脚,别不是地上那块蒸饼咬了你吧!”
又是个女声!
皇帝闻声,“嗖”地一下子将手抽回去。
叶玉烟慌忙起来,惊疑不定地说,“陛下,是,是有东西方才钻到奴婢裙子里去了,还从我脚上跳过。”
皇帝又看她裙子,“在哪里?”
赵国公等人很有兴趣地看着皇帝,都认为陛下装的不错,刚才在桌子上边捏女学生的手,这回又捏到裙子里边去了,而陛下就跟没事人似的。
叶玉烟红着脸说,“陛下,请恕奴婢唐突,它、它已经逃掉了,陛下。”
贤妃崔嫣腾地起身,怒冲冲地说,“陛下,臣妾忽然感到有些恶心,再也吃不下了,我要回大明宫去!”
说罢不等皇帝说话,不等赵国公等人发声,贤妃起身就走,出了太极殿。
皇帝一脸被误解的神情,再去看樊莺,又担心她也气极而走,但淑妃脸上挂着不甚明白、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安坐着未动。
皇帝冲叶玉烟摆摆手,“去吧,你这妮子,让徐惠好好教教你女子德容、女子的举止,这次朕赦你无罪。”
叶玉烟谢恩,匆匆离席。
这一次是有些意外,但陛下却未深责,不正好说明陛下对她的额外宽容?
而叶玉烟原来,只是指望着多同陛下说几句话的。现在看,所获更多了。她一边往女学中去,一边暗自回味,陛下的手可真热。
樊莺习武出身,耳聪目明,她早就看到有只肥硕的白毛老鼠,紧贴着凳脚溜过来,她不惊动,让它溜过自己脚边、又溜去了叶玉烟脚底下。
但淑妃就是不吱声,猜得出它是奔着丢在地下的蒸饼去的。
皇帝一家搬去大明宫后,太极殿闲置日久,居然住了新主人。这只白鼠如果尾巴短点、耳朵长点,说它是一只幼兔也可以了。
太极宫本是议政之地,很少在这里设宴,是饭菜的香气将它引了出来。
樊莺知道,刚才叶玉烟若不动,也许老鼠偷过蒸饼也就离开了,但这妮子恰在此时起身谢恩,惊了偷食者。
淑妃暗乐,她知道其中的缘委,可崔嫣不知。
贤妃一定以为皇帝又在桌子底下占叶玉烟的便宜了,不知道崔嫣回大明宫后怎么与柳姐姐告状,柳姐姐会不会发疯。
侍立在桌后不远处的内侍们也都看到了,但他们谁都不敢说,太极宫中有鼠也不算奇闻,但冒然叫喊起来,失礼不算,内侍省也可能被责问。
就这么着,金徽皇帝被贤妃误会,一时都无法解释了。
金徽皇帝脸上是一副光明磊落的神情,一边说着话,还特意又往桌子底下看了两次,给徐惠等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皇帝又看了樊莺一次,好像对她说,“你看,朕若是真有出格之处,你就坐在叶玉烟身边,岂会看不到!估计也该发作了。”
但淑妃对他亦是一副嗔态……不原谅。
为示心中无鬼,皇帝陛下同在座的诸人,又说到饭前所议的话题。
他再一次阐明自己的主张,“均田制如若崩坏,朝廷将不得不被动改变征收税赋之制,甚至连兵制都要受到牵连,这是我们在座诸位都不能承受的。”
如果朝廷放任佃农人数扩大,大多民户没有了恒产,那么早晚,府兵制便要受到牵累。
募兵将由将帅自行召募,他们将不再为大唐的荣耀而战,而是为了饷钱去战斗,大唐在他们的心幕中,迟早不如给他们衣食的蕃镇将领重要。
赵国公激零零打个冷战,江夏王微微点头。
皇帝还掷地有声地说道,“欲求一旦泛滥无制,则是非只剩利我!公器落入私手,庙堂立成贼窝!匹夫溺于闺闱,远计不过朝夕,正人不胜小人,外夷自来罚判!真到了那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诸君且居安思危,记下朕的这番话!”
但皇帝好像看出,在座的另外几人,思绪好像还停在叶玉烟弄出的那段插曲之中……没走出来呢。
尤其是那个给事中、太妃徐惠,眼睛直直的似在走神儿。
皇帝都能猜到,徐惠此时八成正在想“匹夫溺于闺闱”一句,不知会不会腹诽皇帝说一套做一套。
而晋王和武媚娘也似有所思。
皇帝稍微有些懊恼地挥手道,“今日暂议到这里,诸位请回吧。”
但在徐惠起身时,皇帝又对她道,“徐惠你且留下来,朕还有些事。”
离去众人谁也没有回头,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猜测,皇帝此时单单的留下徐惠,到底有何事。
但只从他在桌上、当着淑贤二妃的面,公然捏叶玉烟的手,又去桌子底下玩花活来看,八成不会是正经事了。
不过,淑妃可是陛下师妹,连她都不管,谁他娘管这个!
反正谁能给自己安全感,谁便是无比正确!
这一次,轮到徐惠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往常这个时候,皇帝早该回宫休息了,而午时开始的便宴时候并不短,此时已接近未时尾了,不知陛下专门挽留自己能有何事?
皇帝对侍立在太极殿的内侍们挥挥手,残席未退,他们也退下了。
大殿内安静下来,只有这三人。
徐惠的心嗵嗵直跳,皇帝示意她与淑妃退离桌案,坐在后边六七步远的殿阶上边。而他从桌上捏了根筷子,也走过来坐下。
殿外太阳偏西,日光穿过飘浮的云层,使大殿内有时亮堂,有时晦暗。
徐惠想,“我将记住这一天了!”
她看到,金徽皇帝坐下之后,将身上的乌刀由鞘内拉出两寸来,又将筷子在刀刃上抹了两下。而淑妃樊莺似乎轻轻吁了口气。
谁也不说话,太极殿内寂静无声。
随后,太妃徐惠惊讶地看到,在残席的凳脚,有一只连须带尾、足足有一尺来长的精白老鼠,悄悄溜了出来。
徐惠眼珠不错地盯着它,它似乎也看到了徐惠,徐惠和另两人一动不动,于是它再移动,徐惠顺着它的去向看,发现了桌子底下、叶玉烟丢下的那块蒸饼,白白的。
光线又是一时晦暗,两团白色的东西慢慢接近,随后到了一起。
金徽皇帝快如闪电般地迅疾出手,徐惠也没看清筷子是如何激射出去的,偷食的老鼠一下子便被筷子钉住了。
徐惠偷偷地吐了吐舌头,暗道,“我的娘啊,难道他的手是快弩么?先皇也是马上皇帝,我也未闻有这般的麻利身手!”
……
大明宫,长生殿,皇后柳玉如听了妹妹崔嫣的话,气得浑身颤抖,峻看来是越发不着调了!
她埋怨妹妹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就放纵他吗?再说还有樊莺呢,我让你们跟着,不是只让你跑回来告状!”
崔嫣道,“姐姐!你不是刚刚讲过,当着外人的时候一定给峻面子,不要让他找不到台阶,你说我怎么办!”
皇后道,“那你快去换上你的宫装,再去太极宫给我盯着,别再装什么内侍了!要让她们明明白白看到你的身份。”
贤妃连忙出长生殿,到自己的寝殿去换衣服,然后再去太极宫。
皇后坐在那里,自己委屈的流泪,男人只要有权有地位便开始学坏,你看看先朝的、本朝的,乡下来的学生,都一齐骚扰起来,赶都赶不开。
而她又有几个嫡系可派?
第1249章 国事承平
傍晚时,淑妃樊莺过来了,她仍穿着内侍之服,手中托着一只黄绸覆盖的漆盘,“皇后接旨,你可不要违抗圣命!”
皇后赌气不动,樊莺忍着笑,不再坚持,
“这是师兄赐给你的,他说这是亲手为你弄的,因而皇后必须得都吃完,吃完了你还得猜猜是什么东西,敢猜错了,他晚上便不放过你。”
“什么破东西,你以为本宫要放过他么!”
淑妃放下漆盘,郑重其事地掀去覆在上头的黄绸。
柳玉如坐着没动,但心中好奇皇帝给她带来了什么东西,而且还是他亲手弄的让她吃。
她伸着脖子看漆盘里,樊莺从里面擎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转过身来。
是一件烤熟的什么东西,用一根筷子穿着,坐着便能闻到香味。樊莺两只手各捏了筷子两端,呈予皇后道,
“吃吧,真是美味,师兄可真想着你,这么好的东西单留给你。”
皇后接过来,眼睛就是一亮,她将东西放在鼻子底下嗅着,竟然陶醉地闭上眼睛。樊莺窃笑,等着看热闹。
皇后偏就不吃,又将它放入漆盘,说这是烤乌鸦。
“你明明看到有四个腿,但乌鸦几只腿?”樊莺惊讶地叹道,“才做了皇后,竟连腿和翅膀都分不清楚了,真让师兄气傻了?”
“哼,这算什么,本宫在西州就吃过,本宫吃这个的时候,你们几个还不知在哪里呢!你告诉我,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太极宫,在做什么?”
樊莺假装为难,“不好说啊,我怕你听了生气,”
“你别卖关子,才陪了他一天,便在我面前使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哦!姐姐,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了!”
樊莺很奇怪,为什么柳姐姐只是看了师兄送来的东西,便不再气鼓鼓的,还同与樊莺说宫中的正经事。她不无担心地说:
“马上进入九月了,婉清、苏殷、丽蓝,还有母亲,这么多的人要生产,我们姐妹不是又要手忙脚乱?我想派人去西州,将做饭的婆子接到长安来。”
“另外,我们是不是去大慈恩寺看一看道空长老?”
“还有,谢金莲八成是想甜甜了,你再见到师兄便问问他,怎么不封甜甜个公主呢?我猜谢金莲就是因为这个不高兴,像丢过魂似的。”
“以后你们不必乔装成内侍跟着他了,毕竟是皇帝,弄得跟妻管严似的,有失体面和尊严……谁要是不放心,谁就打扮好了,光明正大跟着!”
……
皇帝在太极殿亲自为皇后烤制了一道“美味”,派着淑妃给皇后送过去,没想到皇后立刻变得很开明。
柳玉如最后一句话就等于正式撤了对皇帝盯稍,谁见过皇帝在前边公办,身后总跟着哪个盛装的妃子?
皇后又变得开朗起来,后宫许多半停滞下来的事也一件件做起来。
樊莺想,真是邪门!不知师兄玩的是什么典故。
皇帝自此腾出手来,专心忙他的大事,有关大唐土地方面的诏令,隔三差五地便颁布出来。
八月二十三,丁酉日,皇帝下诏:
江南,沿诸河平原州县之中,凡无田为佃之丁,自愿赴山区诸州垦荒者,所垦土地按宽乡一丁一顷,八十亩为口份田,二十亩为永业田授给,且免租二年。官府给凭,销原籍迁移。其去往州府不得拒纳,限日内登记造册,妥为管控,三年后按新户数核定各州等级。
这是在说,江南各州,凡在诸河周边的地带多是土地肥沃,人丁稠密之地,这些地方的十八至六十岁的无地佃民,可以去山区窄乡开垦土地。
土地开垦出来,将按每丁一百亩,归开垦者所有,这可是宽乡的档次。而且两年免地租。
佃户都跑到别的州去垦荒了,各个沿河流域的富庶州府当然会有不愿意,对不起,这是强制性的,任何佃户原来所在州县不得刁难,乖乖替其销原籍、出据过所,而接纳他们的州县亦不得阻挠,该办的手续都要痛快地给办。
而且圣诏的最后一句才有诱惑性,你接收了垦荒民户,三年后下州、下县人口达到中州、中县档级,便给你升格。
赵国公先自暗抽了一口冷气,这是釜底抽薪之法。
明面上皇帝是在鼓励佃户赴窄乡垦荒,而且注定会有不少佃户积极响应。
从原来给人卖力气、耍胳膊,到能有自己的土地,只要不是傻子,人人算得出这个帐。
但此举还有个隐含的意思,那些以各种手段、巧取豪夺了大量土地的官宦、巨财、豪商,空有土地在手,但替他们耕作的人必然大量减少。
土地无人种,便等于累赘,到时候年时不等人,地主们总得想办法,弄不好原来替他们跑腿、牵马的部曲都得赶出来种地,给主妇打扇、捶腿的丫环也得去织布采桑了。
长孙无忌想想,对皇帝的这道诏旨也感到害怕,幸好此诏只说是针对江南诸州,没有包括北方,不然,连他也要闹心好一阵子了!
此诏下达的时间点也极为讲究,正是八月末九月初,各地马上便要进入秋收,佃户们按着契约,很快便可打下粮食。
只要他们交完了雇主的差事,然后他们便可自由了!
赵国公不得不说,皇帝此举一下子抓住了根子,窄乡之所以窄,有两个原因,一是人口密集、可授土地少,二是地方荒凉偏僻,无人愿意去开垦。
这个法子只要施行起来,将遍地有人开荒,土地指定会大大增加,民有定产,人心安定,于国是有利的。
但长孙无忌就怕皇帝尝到了甜头,再推而广之,跑到江北甚至秦岭一带来推行,那可就要秧及到他赵国公了!
他暗示某位御史,给皇帝上了奏折,御史委婉地说,此举可能带来原富庶州县人口凋敝,各业萧条,弄不好恐有民怨,甚至引发暴乱。请陛下深思!
皇帝的回复简单干脆,“萧条?朕将荒僻之地变作繁荣,何来萧条?难道朕放弃大片的荒山、只保极少的富镇才不萧条?暴乱?向来只有民饥生乱,朕鼓励无地佃户们自食其力垦荒,不须朕掏一文大钱,又免收他们两年的地租,他们即可凭借一已之力改善生活,过得体面,何怨之有?”
御史的这道奏折引发的直接结果,是金徽皇帝再下了一道诏书:廷州刺史高审行提出的,有关“凡肇事者,法外须另缴余田”的法子,朕以为深得民意,赦令在前诏所涉江南诸州即时施行!
廷州的做法被皇帝大加赞赏,江南各州,如境内富户纨绔、官宦世家子弟中有违法犯事的,除了依律处罚之外,凡是有永业田、口份田以外多余土地的,视罪行轻重,按等罚没若干!
罚地也是搭头,丝毫不会减轻涉事人的罪等!
这就更明白了,皇帝不担心佃户们闹事,担心的是那些富户。而且皇帝根本不怕这些人。
赵国公现在再看,皇帝此举不但有不知多少的佃民拥戴,而且佃民们去往的目的州府,官员们亦是十分欢迎。
谁不知道辖域内人口多了,带来的可是州县升格、官员升职?
这么看来,有可能对皇帝此举最为不满的,也就是那些诸州的土地大户,但他们糊里糊涂地便占在了少数。
皇帝并未登高而呼,但手中都是他的支持者,也难怪他什么都不怕了。
最近,金徽陛下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情上了,日常朝会还在大明宫含元殿举行,但他每隔一两天便到太极殿处置政事。
太妃徐惠几乎每天都被皇帝召见,有时只是她自己,听说是在细商两道诏书颁布后的细节。至于是什么细节,连赵国公等人也不知道。
不过,一些零零散散的政策不时经徐惠的手拟定出来。
先是颁出了一道,“各州捕获私盐者处置之法”,其中说到,凡抓到贩私盐者,只要此人认真供述本人原籍原乡、且核对无误者,免笞。
涉事地的盐官须按私盐者供述,与涉事者原籍核实,其名下有无地亩,地亩去向,分门别类,区别对待。
只要是为生计所迫而贩卖私盐的,捕获官府给其出据国内通行的贩盐凭证,今后,他们只要按凭缴纳远远低于官税的盐赋,便可正正经经以此为业,不必再做贼似的东躲西藏。
而且只要有一地官府收过他们的盐税,在其凭证上加盖了税讫印章,其他州县盐官不得再度征收,违者重处!
只是涉关私盐的这一道法令,其中各款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细致到连赵国公都吃惊的地步。
徐惠对赵国公等重臣一直极为尊重,而且她又在赵国公的手下参与清议,赵国公本着关怀下属的名义,总算抓到个功夫,将徐惠叫住了。
“徐给事中,最近老夫见你很是忙碌,不要弄坏了身子,你还很年轻呢!老夫如果记得不错,你应该比谢贵妃年纪还小些吧?”
徐惠站下,恭敬地对赵国公施礼,“国公,你有何吩咐?最近属下是有些忙,你看我,不是刚刚按陛下的意思拟定了私盐处置之法?”
赵国公赞道,“此法不错!真是不错,化贼为工,连那些以捕私为要务的盐官,如今也变身为户籍官,往来勘核,而且做事亦主动多了!”
徐惠道,“陛下说,此法的奥妙只在‘不得重复收税’,他们去的晚了,一旦被别处盐官盖了章子,税便收不到了,不抢哪行。”
“怪不得!这样看来,原来各地冗重的盐务官亦能精干起来,养盐之钱也可大幅下降,那么降税便大为轻松了!陛下治国之法真如烹制小鲜,但不得不说,徐给事中确是陛下的良助!”
徐惠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国公,陛下的高妙,徐惠往往只能窥得其中一二,有些事不得不使陛下三番两次讲解,才能领会过来。徐惠只是多做些文案上的功课,不称国公之赞。”
她说,“陛下说凡制典章者,必有仁者之心、奸者之思,方能称职。”
赵国公大感惊奇,怎么制定章法还提到了奸与不奸?
徐惠笑着说,“开始卑职也不大明白,但陛下说,一项政策出来,单单凭着有爱民之意是不够的。因为律法在底下施行时,总有奸滑者去钻空子,吃亏的总是老实人。
因而在制定典章时,拟定者便要在大局上是个仁者,而在细节上,得将自己当作奸滑之人,想奸者之所想、尽量堵上这些纰漏,让那些奸滑者根本无隙可乘。”
赵国公道,“但陛下总去做仁者,却把涉奸之事让徐给事中去想,也是难为你了!”
徐惠脸不由得微微一红,掩饰道,“国公,你应该明白陛下的意思,为何取笑于我。”
赵国公笑着,和蔼地对她道,“你常与陛下在一起研商,责任重大。”
徐惠道,“国公务请细言,陛下总说,朝中众臣中唯赵国公与江夏王,一文一武,又是皇族亲近之族,凡事最为无私,可堪倚重。”
长孙无忌听出来,这是她最无意间讲出来的,那便是真的了,原来陛下对赵国公府的态度未变,他放心了。
又问,“老夫确是一向与陛下站在一处,一同进退的,只是陛下年轻气盛而日常只有你在陛下身边,凡事对陛下宜多加劝慰,去其躁火,以求施政不偏不倚。”
徐惠道,“谨遵国公教诲。”
赵国公再道,“比方上次的‘励佃民开荒之法’,确属百年大计,但老夫一直担心,可能有失佃富户聚而闹事,可能会坏了陛下大政!前日不是还有御史上过本章?你提醒陛下,不得不考虑。”
这才是赵国公最为关心的事,最后装作无意提出来。
徐惠道,“哦,是这事呀,陛下倒是说过。”
“陛下怎么说?”
徐惠道,“陛下讲,最近国事承平,了无战事,他的那些武将们已经闲得不能再闲了,只盼着哪边闹事。”
赵国公一惊,徐惠再道,“而陛下说他最最拿手的便是平乱,料想几个富户还不能用到武将,他在宫中闲得发慌,到时一定去闹事处巡游一番!”
赵国公有瞬间的恍惚,竟然无语。
看来,皇帝是不怎么怕富户们闹的,闹一回,在从无败绩的皇帝跟前绝对捞不着便宜——也就是往皇帝手中送田、送地。
她说,“国公,这只是陛下与卑职的私言,你听听就过,不要传出去,不然恐陛下见责。”
赵国公连忙点头,徐惠再道,“陛下说,北方均田一向搞的很好,非江南可比,他的施政重点是江南,而北方……”
“北方如何呢?”赵国公热切地问道。
第1250章 寂静无声
徐惠有些吞吐,不想说,但这正是赵国公最想知道的,他笑道,“这好像是大事,老夫不该多问,给事中不必说,”
徐惠道,“卑职瞒谁也不能瞒国公,我们刚刚还说了,赵国公乃是陛下最为倚重之人,谁说国公就不该听?”
她凑近了,低声道,“陛下偶然说过一句,北方广阔,又有延州高刺史正在开荒,接下来灵州、夏州再将官办开荒施行起来,地是不缺的。只要无人惹到陛下烦心,北方不行江南之法。”
赵国公彻底放心了,皇帝意思很清楚,江南鼓励的是个民垦荒,而北方则重点是官府组织垦荒。那么自己名下的那些土地真的无忧了!
看着徐惠款款离去的背影,赵国公想,还有个人自己疏忽了,武媚娘。
他可不能事事只听徐惠一个人的口风,总要有个参照对比,所谓兼听则明。而且也不能让徐惠独大。
只是武媚娘在皇帝心幕中,好像并不怎么讨喜,想个什么法子呢?
皇帝最近对赵国公一如既往的尊重,凡有大事,必少不了请赵国公参与意见。但有些事,比如拟个看起来不甚主要的诏书,他却只与徐惠商量。
除了皇帝,赵国公最不想除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人占到独一份儿,那显示着重要性。
如果武媚娘也起些作用,那徐惠就不是独一份儿了。
长孙无忌看得出,武媚娘要某些方面要比徐惠更重于表现,只是她没有机会罢了。那么他正该巧施四两拨千斤之法,把武媚娘也扶一扶。
……
八月三十日,甲辰日,沙丫城金矿管事、放生伯谢广的娘,也就是以前在牧场新村,为总牧监做饭的婆子,被飞骑接入长安,人先安顿在永宁坊。
她是有名的稳婆,出手不凡,此次来长安是奉了皇后懿旨,专门为宁国夫人及宫内三位重妃生孩子保驾。
在这一天,皇帝颁布《禁官私买卖百姓口份田、永业田诏》,诏令说,除官府对犯事者可批夺其口份田、永业田之外多余的土地,任何人不准动在编民户的口份田和永业田的主意。
有臣子问,“如在编民户因无力偿还债务,除了土地之外又再无他产,如何处置?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保不准的。”
徐惠再替皇帝拟出一诏:国有额外用度,须要征税的,要先奏明,然后方可征收。税收之时,要将税额“书于县门、村坊,令众人知之①”。
凡有水、旱、霜、蝗之灾,耗去民户十分之四收成者,免其租。
桑麻减产者,免其调。
田亩耗用十分之六者,免租调。
减收七成以上的,课、役皆免。
普通民户,凡籍内有学生、孝子、义夫、节妇者,皆免课役。老者(过六十岁)及丁男废疾、寡妻妾者,不课……
此诏充分考虑了天灾对民户生计的突发破坏,使民户猝不及防,那么朝廷百政所出,减免赋役是第一项。
而家中出了学生、有孝子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侍奉老人、有为公义而无偿献力的壮丁、有残疾丁男、守寡的女子,必致家中劳力缺乏,在收税时都有减免,不使普通民户因家中人口状况的拖累,而逐渐步入困境。
有臣子问,“人心皆有惰情,官府替这些人考虑的如此周到,但总会有人不思进取,坐吃山空,也许私下卖地便是他最后的主张,若何?”
这一次徐惠没有拟诏,而是皇帝直接答复,“天下万民皆朕之子民,但龙生九子,仍有不肖之种,何况人呢?有因懒隋、懈怠而致困顿者,那也不许私自出卖土地。”
“陛下,这类人,朝廷给他地他都不种,地荒了怎么办?”
“朕很担心么?地荒不可怕,地再荒总能长些草吧?朕允其以草入税,供临近牧厩,人亦可替朕去养牛、养马,代替庸役,官府管饭,让他与那些牲口在一起混日子,再敢有犯刑者严惩不贷!”
朝廷给地、给优惠,再不着调,甚至敢有犯法,朝廷绝不会客气。
人们都知道,这总是极少数的情况,但皇帝连这个也想到了。
九月,全国各地风调雨顺,丰收在望,那些佃户们,只盼着早些打下今年的收成,好从快交清佃租,而他们的心,早就飞到偏远的深山里去了。
已有地处偏僻之地、山多田少、地广人稀的小州小县,开始紧锣密鼓地研究拢民之法,
某县令说,“县尉严管境内治安,杜绝因哄抢、占山而出现的斗殴之事,要与他们讲在前面,一丁只限一百亩,多占无益,有打架的功夫,还不如多刨两镐头。凡到我县开荒之佃户,县丞组织衙役协助安家,当日入籍!绝不能落在别的县后头!”
有某佃户与妻子说,“我以为这辈子就只能与人卖力气了,但总有力衰的一日,到那时真干不动了,我们又当如何?感谢朝廷有了此法,我们夫妻也去垦荒!就将房子建在地头,你我披星戴月,搞出个我们自己的丰年来!”
而她的妻子两手合什,感念道,“祝愿我大唐,百代昌隆!”
……
太极殿,徐惠由门下内衙赶过去也就几步路,因为金微皇帝时常过来议事,内侍省已发动内侍、宫人们,将太极殿打扫一新,走动的人多了,鼠患渐绝。
徐惠赶来见皇帝,入殿时,发现纪国太妃韦泽来给皇帝请安。
韦泽慌不迭地朝徐惠施礼,徐惠连忙还礼,说两人之间大可不必如此。
但韦泽稍带酸溜地说道,“这可不同啊,妹妹你如今已是陛下良助,而我至今还是个闲人。”
徐惠道,“姐姐,倒是有许多太嫔、才人在女学授业,但她们可都没有后嗣,而姐姐是有儿子在封地上做着王爷的人……”
韦太妃连忙道,“他在他的封地,哪管得着我在宫中做什么!人总得做点事情,不然这很熬人的!”
皇帝已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对徐惠道,“太妃热心女学,朕十分欣慰。你这便去女学一趟,给纪国太妃安排个好差事。”
徐惠连忙称是,问道,“陛下,纪国太妃身份不同于一般人,臣妾与武媚娘又不常在女学,正好……”
皇帝挥挥手,让她带韦泽快走,“朕也是这么想的,你自去安排。”
纪国太妃听得云遮雾罩,不知皇帝要给自己派个什么好差事,徐惠带她出来时,韦泽忍不住就问,“妹妹,陛下是怎么想的?你该再跟上一句,问问他具体。”
徐惠微笑不语,又觉着这样有些失礼,便对她道,“姐姐,你看不出陛下正想大事?我们怎好多问。”。
女学中,此时学生们正分作了几班,分头修习女工课艺,琴声、纺织声、切菜声、吟诵声、歌声分别从不同的学舍里传出。
徐惠两人到时,叶玉烟、郑充媛不知从哪里一齐跑出来相见。
韦泽寻思,自己新到女学来,与这两位副助一定得搞融洽些,尤其叶玉烟的事,韦泽可没少听说,她抛开郑充媛,先与叶玉烟打招呼。
“玉烟,你好机敏,太妃一来你便能知道。”
郑充媛暗道,“我们两个可是一起跑出来的,而你却只看到她!”
叶玉烟不给韦泽面子,制止道,“徐太妃多日不来,今天过来一定有大事要说,纪国太妃你先别说话了,听徐太妃先讲!”
韦泽一下子噎在那里,掩饰道,“是的,是的,我随妹妹来女学,就是要听她转达陛下的旨意。”
叶玉烟眼露虔诚,“哦!原来陛下有旨意到了!上次陛下在太极宫设宴,我就坐在陛下身边,陛下亲手为我撕的蒸饼,可我却将它丢到桌底下去,真是大不敬!”
韦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事!”
如果叶玉烟能够坐在皇帝身边,这得是什么样的荣宠!陛下还亲手为她撕蒸饼!!!“这真是大不敬,陛下怎么说?”
郑充媛亦是头一次听到,将信将疑。
叶玉烟道,“陛下是什么人,岂能同玉烟计较?玉烟起身谢恩时,脚下不稳,一头撞在……”
“撞在哪里?”郑充媛问,“你该不会撞落了陛下之箸吧?”
叶玉烟撇撇嘴,“陛下可不是左撇子,而我是坐在陛下的左边,怎么能撞掉陛下之箸!”
“那……你一定将陛下手中的蒸饼也、也撞掉了!”郑充媛道。
徐惠看着叶玉烟,这个十五岁的女子已经越发不令她喜欢了。自己一来,叶玉烟不让韦泽说话,口口声声说让自己先说,可她却说了这么多。
这个女子虽然对自己还算知近,但自从上一次在太极殿闹出那么一出来,徐惠不知怎么,看着叶玉烟便有些不爽快,她说,
“郑太嫔,你又猜错了,玉烟撞到陛下的怀中去了!”
“啊!?”郑充媛惊得,伸手捂嘴。
叶玉烟不好意思地说道,“徐太妃你又取笑我了,当时若你坐在陛下身边就好了,不致闹出这样多的笑话……所幸陛下对玉烟宽容。”
徐惠突然颊现微红,有些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我们闲话少说!陛下令我领纪国太妃来,她将代我掌管女学,你们两个好生协助!”
说罢,丢下瞠目结舌的叶玉烟,扭头便走。
郑充媛道,“陛下英明!正该是派姐姐你这样的人来管女学,不然的话,再这样下去,我看女学竟比皇帝后宫还要乱了!”
叶玉烟,“郑太嫔你在诋毁陛下的后宫。”
郑太嫔不理她,转向韦泽,“姐姐,当今皇帝的后宫如何,我们没去过,又怎好多言?我只是对你说说先皇帝的后宫,就有人不乐意了。但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与哪头沾边儿了?跌到陛下怀里一次,难道同我们侍奉过先皇帝的人就是一般资格?”
韦泽因徐惠一句话,便掌管了女学。当时在太极殿,她并未听到皇帝说这句话,还埋怨徐惠为何不问详细。
如今看来,真正能得皇帝信任的、陛下只出半语,便能猜到陛下之意的,乃是徐惠啊。
而眼前这个小妮子,她有些太迫切了,学得也太快了,却必然露出扯大旗作虎皮的架势来。
但韦泽既不同于叶玉烟,也不同于郑充媛。
先皇遗妃们,不必指望着人人像徐惠和武媚娘那样,到中书或门下从政,因而女学这个教化之地,便是她们显山露水的唯一地方。
纪国太妃道,“前些日子,女学出了不少的事情,可均非什么露脸之事,本妃在大安宫早有耳闻,皇后娘娘倡导开办女学,可是让女子们学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吗?也就是陛下宽忍为怀罢了!不然焉有某些人的命在!”
叶玉烟低头默然。
韦泽再道,“本妃是有儿子在封地做着王子的,有女儿做着长公主,本妃不同于你们,你们事事只考虑到自己、赤膊上阵,凡事出来总要比你们考虑的长远,以后都要听话!”
“是。”叶玉烟和郑充媛应到。
太极殿。
徐惠对皇帝道,“陛下对纪国太妃是怎么想的,也不说明白、就让我去安排,那我安排她掌管了女学,不知合不合你意。”
皇帝再一次抬起头来,笑道,“一个女学还能安排出个刺史来?总之朕想的可都是大事,你安排她什么,什么便是朕的意思了!”
徐惠看看侍立在侧的内侍,说道,“我的意思……即便是陛下的意思……方才这话也不大严谨。”
但皇帝不在这上边纠缠,他挥退了左右,这才问她道,“朕的舅父大人最近可找过你了?”
徐惠再一次有了被皇帝充分信任的感觉,回道,“陛下,在见到国公时,国公最后果然问到了那件事,而臣妾便是按着陛下所教的、只是略略与他说了两句。”
皇帝笑问,“可曾露了马脚?”
徐惠道,“不可能吧……每句话都是他多次引导后我才说的。”
金微皇帝听了,往后一靠,先是闭目不语,慢慢地,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徐惠侍立在书案边,不知皇帝在想什么。
很久后,他又睁目盯着徐惠,又是片刻的凝神,太极殿内一片寂静无声。
第1251章 可恨内侍
又是片刻,皇帝才开言道,“徐惠,你文才敏捷、心思细致,朕不敢说你能赶得上朕的母后,但至少在现存的先皇遗妃中,已没有能超越你的,包括武媚娘。但父皇因何没能多多使用你,只令你作些应制之文,朕有些不解。”
徐惠则心慌意乱,太极殿内只有两人,她提醒道,“陛下,你该叫那些内侍们进来。”
皇帝哼了一声,对徐惠道,“朕与你说事,他们岂能听着!父皇那么眼中不揉砂子的一个人,最信任的内侍也敢背叛他!这类阉人!不修来世、只重今生,朕有时同样搞不清,他们之中谁是谁的人,”
徐惠胸中,一片感激之意油然而生,涩声问,“陛下,那……那陛下已搞清了……臣妾是……是谁的人了?”
金微皇帝哑然,不知如何回复,而此时有一名内侍奔到太极殿的门边,站在那里用喜悦的语调儿回禀,“陛下大喜了!”
“何事?”皇帝问。
“陛下,皇后娘娘派人来传信,说就在片刻前,蓝妃娘娘已诞下一位龙子!现母子安泰。”
皇帝“噌”地一下跃起,“皇后将婆子接来的可真是时候!”
他匆匆起身往太极殿外走,对徐惠道,“你替朕赏报喜的内侍,朕要回大明宫看儿子了!”
大明宫来的内侍还站在太极殿门口,皇帝已先没影儿了。他还不动,笑嘻嘻地对徐惠道,“徐大人,陛下让你赏小人呢!”
徐惠有些气极,摸出口袋里总共有的十几只大钱,掷予他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成心要坏我的事!”
铜钱在内侍身上弹开,落地,内侍也不生气,笑嘻嘻俯身去拾,“多谢娘娘代陛下赏。”
徐惠听了,忽然想到皇帝方才针对内侍之语,觉着自己做的不妥,只给几只大钱还扔在地下,岂不是拿陛下的话不当回事?万一内侍以为,是她乍听蓝妃诞子才起的急,传出去就更不好了!
徐惠再返身回来,婉言对内侍道,“是徐惠急躁了,公公莫怪我,”
内侍连连说不敢,已将地下的钱全都拣起来了。
徐惠有些不忍,她摸摸衣袋,再也没别的值钱东西了,便摘下腕上一串玛瑙珠子递予内侍道,
“若非陛下让赏,这串东西我是舍不得的,公公你可是有大功了!回大明宫后可别透出我来,只说是陛下赏的便是。”
内侍连声应允着,这才欢天喜地走了。
徐惠站在那里怅然若失,更觉着陛下之语不差,这些内侍真是可恨。才这么一会儿,她的玛瑙珠子便成了他的了。
……
就在徐惠在太极宫怅然若失时,长孙润带着他的随行人员,正奔驰在南去的官道上。
从长安往南,经襄州、潭州、衡州,又自衡州到邕州,是大唐由长安出发的五条最主要的官道之一,一路上官驿数不胜数。
在长孙润出发之时,飞信部已飞传沿途各州总驿,有金徽皇帝的钦差、左千牛大将军轻骑赶赴崖州公干。
各州总驿不敢怠慢,飞速往手下各分驿转达下去:都机灵着些!长孙将军是金徽陛下最信得过的军界爱将,从西州牧场走出来的!又是赵国公老儿子,从哪方面说,都不能出现一星半点的差池!
因而长孙润一行人每至一处,陆驿备马,水驿备船,酒饭、洗脚水一应不缺,这些人吃饱喝足,略事休息,换过马匹昼夜不停再往南跑。
这次随着长孙润南来的,是吏部两名年轻的官员。
一个是考功部正七品上阶的主事刘审信,二十六岁,身材魁伟,是刑部尚书刘德威最小的庶出子,母亲是刘大人第四位妾室。
另一个是吏部正七品上阶的主事,樊桂植,今年二十五岁。他是侍中樊伯山的独子,与父亲长得也是极其相似。
两人都是金微皇帝任尚书令时,被吏部从底下选拨上来的。
而樊桂植出任主事的吏部,可不六部之一的吏部,而是尚书吏部下属的吏部,此吏部与司封部、司勋部、考功部平级。
这两个人都有着显赫的家世,年纪又大过长孙润,但品阶同长孙将军比较起来,还是低的不能再低了,两人都只是个正七品。
这也说明刘德威和樊伯山不怎么给儿子走关系,尤其是樊桂植,若非借了尚书令上来之后的影响,单凭着父亲樊伯山的脾气,估计他连做这个正七品的吏部主事也困难。
晋王李治选派这二人跟随长孙润,看来也用心良苦,长孙润此行若建功,这两人必能升迁,而刘德威和樊伯山都是皇帝信任之人,并非晋王信任之人。
樊桂植与淑妃樊莺是堂兄妹,但他从不走这层关系,樊莺去叔叔家里时,两人偶尔碰了对面,樊桂植才说上几句话——两人的身份差着太多了。
一路上,刘审信与樊桂植话不多,长孙润猜到他们的心思,并不冲他们摆什么架子,开口即以兄弟相称。
长孙润与樊桂植更不远,长孙润的姑母是长孙皇后,他与金徽皇帝是姑舅表兄弟,那么三嫂的堂兄还能算远?
行到此时,刘审信和樊桂植的话已多了起来,刘审信在路上问,“长孙将军,陛下只令我们三人,带着十六个亲兵去崖州,不知侧重在什么地方。”
樊桂植不等长孙润说话,猜测道,“当然是令我们弄清崖州民户走失的缘委了!崖州**百户,人口并不多,前时害兔灾,此时多半是海患,我们去了,对当地民众要多加安抚。”
长孙润道,“樊兄说得有理,我们再加一鞭。”
其实,长孙润对出巡崖州的目的,有自己的考量。他隐约猜到崖州人口流失的表象之下,不会如樊桂植想的那么简单。
金徽皇帝的行事风格他很清楚,每事一出,绝不会委派无关之人,如果真是到崖州来进行安抚的话,也该是户部来人,但皇帝偏偏派吏部两人出来。
那么,陛下视事的重点一定是在当地的官员,崖州刺史姓程,长孙润只记得他的字。
此人原来是邓州刺史,他用儿子跑腿,送钱送物,与朝中勋贵多有结交,被皇帝在做尚书令时,一脚踹到最南边来了。
长孙润想,一开始,皇帝不让刑部尚书刘德威去崖州,理由是考虑到南方湿热,刘德威年事以高。其实就是在告诉长孙润——到崖州来的最该是刑部。
他与皇帝从西州开始相处,岂不知皇帝说话的风格!
皇帝转而要晋王李治,从吏部选了两位年轻官员南行。
晋王怎么选人,皇帝并未干涉,但晋王选什么人出来,可能也是皇帝要体察晋王的。
皇帝就是命了一位品阶高、但年纪很轻的左千牛大将军,两名品阶低、但同样年轻的吏部主事,三个年轻人带着十几名亲兵,跑到崖州去。
偏偏又给了他们先斩后奏之权。
如果只是去安抚、去探察什么缘委,皇帝大可不必这样放权。
长孙润想,皇帝陛下多半已经猜到了崖州人口流失的大致原因,他们三个年轻人,弄不好就是去对付老奸巨滑的程刺史。
三人都年轻,履历简单清楚,与极善交通的程刺史都没什么瓜葛。
如果再联系到程刺史当年、在邓州因为圈地惹到皇帝不痛快,再联想到皇帝最近施政的着眼点几乎全都在土地,长孙润人还没到崖州,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致的方向。
如果让他猜中的话,对程刺史,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么一想,长孙润就觉着,皇帝派自己到崖州,更像是抛出去的一把刀了。只是皇帝只让他们轻骑出京,万一真有什么事,这点儿人真是不多!
“两位哥哥,我们再加一鞭!”
这支出巡崖州的小小马队趟一片烟尘,蹄声骤骤,冲入一片热气之中,雷州已经在望,由雷州过海,便是崖州了……
雷州刺史早就接到了消息,他慌忙吩咐,“快,快,本官在西州的故人到了,快快出城相迎长孙钦差!”
雷州刺史马步平率队出城,长孙润一见,心就放下了。皇帝让他们轻骑出京,原来在雷州有帮手。
马步平本来与麻大发、随着刘敦行去邓州任职,但长孙润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何时又杀回雷州来了。
马步平对长孙将军说,“金徽陛下一登基,刘敦行大人就把我赶出了邓州,只将麻大发留在身边,”
听长孙润讲过此行的差事,马步平对他道,“哥哥听说程刺史在崖州干的不软,短短时间便拉起了一帮死命的手下,但政声却未闻得多好。”
他说,“不过兄弟你莫担心,自管大胆前往,有事派个兄弟过来传信,哥哥必亲自带人前去相助。”
长孙润连忙致谢,心里更加踏实。
马步平告诉长孙润,当年刘敦行和李引同时到雷州、崖州赴任,李引只带着夫人赴任,一车一马随行。而刘敦行从西州带了两百名护牧队,当时曾给了李引一百人。
李引后来去辽州任都督时,这些人只随走了少数,大部分都留在了崖州。此时,这些护牧队员有的在折冲府、有的在各县、有的在刺史府任职,手底下都有些人。
当晚,马步平在雷州刺史府摆酒,款待长孙润一行。席间,两人说起在西州牧场时的那些小摩擦,不但没有隔阂,反而更添亲热。
樊桂植悄悄与刘审信私语,“人行不行真不在年纪,你看看长孙将军,谁知道他在这里也有故交,我们两个与他差便差在这里了!”
刘审行对他道,“金徽皇帝出身于牧厩,对这些人当然多有倚重,不过,若真是一般人,谁又能侍候的了那些牲口呢!谁又受得了那份罪呢!”
这晚,他们在雷州驿馆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刺史马步平备好船只,送几个年轻人过海……
……
含元殿,早朝。
金微皇帝接受了百官朝贺。在九月的最初几天里,大明宫接连降生了两位皇子,先是蓝妃生五皇子李睿,再是婉妃生六皇子李捷。
御史大夫萧翼,奏请金徽皇帝加封他现有的几个皇子为亲王,被皇帝陛下婉言推却。
萧翼不依不饶,又讲了一番大道理。
但皇帝坚持说,他还有几个儿子未出生,等殷妃、淑妃和容妃也生了,再一起考虑他们的封号。
皇帝真正的考虑是,只要封了亲王,接下来该有人提议立太子了,但他不想这么早。
一是上位后,国中的大事刚刚开了头,只要提到立储,必然牵涉到更多的心思和精力。
要为太子斟酌合适的人选,让他们出任太子太师、太傅、太保,要为太子选择合适的东宫宫臣。
二是太子要移居东宫。
前者太费精力,涉及到新一轮的权力布局,皇帝还从未细致地想过。一但众臣的心思都落到此事上来,甚至勾些心眼,会干扰他的土地大政。
而后者,太子李雄有些小,皇帝不想在皇子、和他们各自的母亲之间,人为、过早的制造身份上的隔阂。
恰恰皇后柳玉如不想令儿子过早涉事,认为他应当再过两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太子当然是长子李雄,皇后早知道,她都不急,皇帝更无需急了。
当日朝会完毕后,金徽皇帝在麟德殿大宴群臣。
皇帝很高兴,多喝了不少的酒,等他被人扶着回到后边来时,有件突发之事,让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几分。
在长生殿,谢金莲哭哭啼啼,“姐姐,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正被柳玉如数落,皇后人急没好话,“你身为贵妃了,儿子是早晚的亲王,可我看你还不知足……真后悔把你带出来了……就让你在西州受你哥嫂的气才好!”
谢金莲从来没被柳玉如这样当众说过,以往柳玉如数落几句,也是真真假假,点醒的意味多一些,谢金莲往往从不当真,她从未见过柳玉如像今日这样动真气。
今日前边有宴,后妃们并未参加,谢金莲这些日子总有些郁郁寡欢,便带着她自己的丫环,到太掖池边散心。
然后,四位皇子不知怎么也跑过来玩儿,身后跟着几名内侍寸步不离。他们分别与贵妃娘娘一板一眼行礼,然后就跑到太掖池边。
谢金莲还特意叮嘱随护的内侍,要他们看护好皇子,不要有什么闪失。
有两次,谢金莲还扭头往湖边看一看,看到他们都在,身后又跟着好几名内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之后,她便坐在湖边的凉亭里想心事。
甜甜不封公主,谢金莲想不出什么理由和机会、去提示一下皇帝,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皇帝了,太极宫有个徐惠……
此时湖边有人大喊,“皇子落水了!”
第1252章 皇子落水
谢金莲此时,正望着太掖池上潾潾的水纹出神,慢慢的,就感觉不是水在动,而是她身不由已在动。
听到湖边有人喊,她恍然回神,猛地回头往那边看,发现她的儿子,三郎李威已经不见了!岸边四个孩子也只剩下两个!
几名内侍趴在岸边,正探着手伸向湖心,在离他们几尺远的水面上,有个小脑袋一露,沉下去了,又浮上来,但他浮漾着,与内侍的指尖差着几寸,够不着。
孩子正是三郎,谢金莲跑出凉亭,边跑边喊,“先救三郎!”
内侍们抓住一人的腿,让他再往湖面上探出几分身子,一把抓住李威的肩头,将他像个落汤鸡似地拽了上来。
谢金莲这才细看少的另一个孩子是谁,李壮、李武都在岸上,少的是大郎李雄,水面上看不到他。
内侍们犹豫着,没有人会水。
太掖池自汉代即存在了,亦名太掖,湖水绿油油的,不知有多深。
兴建大明宫年代已远,当时沿着岸边都掘深过,为的是便于画舫靠岸,内侍们不知换了多少茬儿,没有谁知道湖水有多深!
内侍们犹豫着,焦急着,在岸上跺脚。
而贵妃谢金莲跑过来,一下子跳下去了。
她在湖水里扑倒,随后站起来,浑身**的,但胸脯往上都露着,湖水只这么深,随后她伏下身子,漫无目的地去水中捞人。
内侍们、丫环们受到鼓舞,纷纷跳水。
大郎李雄终于被捞了上来。
……
皇帝见柳玉如仍在絮絮叼叼说着,谢金莲抽抽嗒嗒哭个没完,他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当多大的事!不就孩子落水。”
柳玉如迁怒于皇帝,转脸怒目而视。
皇帝上前,为皇后抚胸,安慰道,“反正大郎也没事,今天又是我们大明宫大喜的日子,算了算了!”
柳玉如问,“你怎么知道大郎没事?”
皇帝是喝过了酒,但脑子不迟钝,“哼,大郎若真有事,你还有闲心在这里数落人玩?估计该上手挠了!”
柳玉如又转向谢金莲,“她就是想气死我,好升位做皇后!”
谢金莲哭得更伤心,当时,在跳下太掖池时她就想过,如若大郎有事,那她也无脸活了,因为在事发时,有身份的人就是她一个,柳姐姐不会放过她。
皇帝总算弄明白柳玉如气的什么,都是谢金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先救三郎”。
于是劝慰她道,“当时湖面上只有三郎浮露着,难道她要先放下三郎,去捞仍旧见不到的大郎?”
他对皇后说,“母子连心嘛,若当时是你,你会怎么做?朕想谢金莲做的已不错!一个女子,在不知湖水深浅时,便第一个舍身跳下去……救亲生儿子还能是哪个样子。”
谢金莲抽噎着道,“陛下,我就拿大郎是亲生的啊。”
皇后想一想,拉住谢金莲的手道,“妹妹,是我情急,话也重了,你莫吃心吧。”谢金莲得了理,越发哭个不停。
原来,李雄,李壮,李威,李武在太掖池边玩,池中一尾尾的红鱼凑在几个孩子的倒影之下,欲要争食。
三郎李威伸手一捞、再一捞,随后“扑通”一声落水。
大郎李雄立刻蹲下来探手去救,但四五岁大的孩子哪有什么力气,被李威在水中一拽,李雄亦一头跌进去。
湖水中暗流涌动,等内侍们回过神来,大郎已不见、三郎也漂出去了。
大郎被捞上来后,紧闭双目也无出气进气,谢贵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倒提着孩子的双脚拍他肚子。
大郎不停吐水,睁开眼睛,嘴角淌着水问,“二姨娘……我威弟呢?”
此时谢贵妃想到大郎这句话,仍哭。
皇帝移步,到榻上看望大郎李雄,他已无恙,太医们已走了。皇帝对大郎道,“我儿可比父皇强多了,父皇见兄弟落水,可能也不如你做得好呢。”
李雄说,“父皇,我骑大马,将来也要比父皇骑得好才行。”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不错,这便是铁血皇族的本色!”
一片乌云一下子就散了,金徽皇弟几个年幼的儿子手足情深,小小年纪便能舍已救助兄弟,皇帝感觉自己的孩子真是强过了上一辈、上上一辈,言语间流露着抑制不住的自豪。
在安慰李雄时,皇帝有两次脱口称他“太子”,完全是无意识的,皇后听了,气渐渐地消了。
她再与皇帝讲述细情,皇子有惊无险,内侍跑过来与皇后报信,口齿伶俐,唾花四溅,
“幸好贵妃娘娘在场,不然小的们早惊呆住了,动也不会动,是贵妃娘娘说,先救三郎!随后娘娘自己跳下去,小人们也跳下去……”
柳玉如只听到“先救三郎”处,后边什么也不听了。
皇帝勃然大怒,步出内殿,喝道,“是哪个随护皇子?是哪个报的信?”
有个内侍浑身打颤地站出来,回禀道,“陛、陛、陛陛陛下,是小人报的信,也是小人几个随护的皇子出玩,小人有罪。”
皇帝怒斥,“看护皇子使其落水,一罪!皇子落水反不如贵妃舍命,二罪!事后回禀皇后说二不说三,令朕的爱妃受了委屈,三罪!看朕不亲手砍了你!”
柳玉如等人都以为,皇帝只是吓唬吓唬拉倒,谁知他越说越气,一下子将腰间的乌刀拽出,高举起来,望着内侍的脖子、呼一下子劈了下来。
这可不象是假的,皇帝动真气了。
众人想拦也无法拦了,谢金莲也不哭了。
内侍一下子跪倒,举着两手护在头上、闭着眼睛哀求道,“陛下饶命!不是小人迟疑,而是贵妃娘娘跳得太快,”
当时形确实如他所说,谢金莲跳的太快了,贵妃连跑边喊,“先救三郎”然后跑到湖边一下子跳下去了。
皇帝本是用尽了全力劈下来,听了内侍的话,硬生生地收力,乌刀黑漆漆的刀刃停在了内侍的手腕处,只离着一两寸远。
“说!你腕上的红玛瑙珠子……哪里来的?敢说半句假话,朕再砍你!”
内侍颤着声道,“陛下,这是那日小人在太极殿获赏的。”
“你行事这样懈怠,还能有赏,谁赏的?”
皇帝就看他这串珠子眼熟,话一问出,便想到了一人。
但眼前的内侍他可真没什么印象,当时在太极殿外,皇帝突闻得子欣喜异常,也没正眼瞅报信的人,就跑出来了。
内侍有心按徐惠的叮嘱,说是陛下赏的,但此时问他的正是陛下,陛下要知,岂能再问?
性命攸关,不容内侍多加编算,因而匆忙回道,“陛下,这是给事中徐大人、徐太妃在太极殿门外赏小人的!”
柳玉如、谢金莲等人立刻探究地转眼看皇帝。
内侍匆匆跑去报喜,皇帝和徐惠两人一定都在太极殿中,徐惠为什么要私下里、赏内侍这么贵重的东西?封口的?
但此时皇帝刚刚暴怒过后,没人敢问。
只见他上前一步,伸手从内侍的腕子上摘下玛瑙珠子,对他道,“滚吧,看在此珠份上,朕饶你不死!”
内侍爬起来不敢走,连声谢皇帝恩。
他到太极殿跑着报了一回喜讯,到最后得了徐惠掷过来的那十几只大钱,玛瑙珠戴了两天就没了,但拣回一条命,这帐一时算不清楚。
晚上,皇帝要宿在皇后处,陪陪大郎,但皇后说,“大郎自有臣妾来安抚他,陛下去陪那个受过委屈的人吧。”
皇帝便去谢贵妃处,谢贵妃私下里还是有些法门的,委委屈屈,令皇帝更觉不落忍。
机会难得,贵妃提到了女儿甜甜,皇帝金口大开,承诺明日早朝,便封女儿甜甜为“永宁公主”,赐第永宁坊。
永宁坊,是长安数得着的阔门高宅,皇帝一句话,便成了永宁公主府第,谢金莲总算心满意足,此宅本是侯君集旧府,冥冥中似有定数。
贵妃问,“陛下,那……郭叔叔和母亲怎么办?”
皇帝道,“公主一向跟着宁国夫人,暂还要住在一起,而崔夫人也说过,她不大愿意常住长安,一是郭孝恪的身份不宜出显,二是夫人觉着她也不大自如,因为长安许多人都知道她原来的身份。”
“那母亲要去哪儿呢?”贵妃问。
皇帝道,“朕早有安排,不过,暂时保密。”
谢金莲就不再问了,转而专心侍候皇帝,婉转承欢不在话内。这是那年,在山阳镇菜地边、雨地里的那次之后,皇帝对她很少见的兴致勃然。
谢贵妃乘胜再要求说,她想要皇帝腕子上的那串红玛瑙珠子,“我就想要嘛!”
皇帝想了想,本来要送还徐惠的,念在谢金莲的委屈,亦摘给了她。
人们都发现,因皇子落水一事,贵妃谢金莲出乎异常的得宠起来。
皇后因为在这件事上对谢金莲言语失周,有心补偿,因而并无什么不满,再说了,有个谢金莲便能牵住皇帝的心,别人就更不会有什么表示。
……
九月初十,甲寅日,天刚蒙蒙亮,有同州某坊早起的坊正,出来打开坊街大门,见坊门外的门脚下俯卧着一人,衣衫褴褛是个乞丐。
坊正招呼道,“兄弟,你怎么能睡在这里,大明面的,哪怕你找个墙角呢!这要是让刺史褚大人知道了,一定有我们好看!”
自皇帝放出过话,哪一州敢饿死一个乞丐,哪一州的刺史便不要做,同州刺史褚遂良十分重视,申令下去,各坊各街不准有乞丐!
褚刺史说,一旦在同州城发现外地乞丐,各坊均须好生照看,最好管吃管喝、礼送出境,让他到别的州去!
对本州民众,褚遂良也是十分关怀,时常带领属官深入下去,走坊串村巡察不息,对贫苦人家多有抚恤,使同州城齐声赞扬。
褚大人知道,金徽皇帝上位,自己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别人死了乞丐可能没事,自己这里敢死一个,便有可能让他这个堂堂的刺史翻船。
路子可都是他自己走的,怨不着别人,唯有兢兢业业。
坊正喊了两声,那人不动,但他身子正好倚住了坊门,坊正只能吃力地将门往外推开一道缝。
那人被门推着,总算翻了一下身子,仰面朝天,双目紧闭,半边的口鼻是歪扭的,也不能复位。
坊正长声喊,“不好啦——有——死乞丐!”
同州至长安二百四十里,次日,含元殿早朝只进行到一半,皇帝便接到了同州消息,又是御史大夫萧翼先接到的信,有早起从同州到长安的客商,估计褚遂良想瞒都瞒不住。
因而同州的飞报也到了,“死者系外乡人,臣同州刺史褚遂良,正率部属紧密勘察,详情容察清后另报。”
臣子们以为,皇帝一定会拍案而起,喝令刑部派员去查个清楚,看来褚遂良也该到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但皇帝只是听了听,便又说别的事,至散朝也未再问过一句。
今日是乙卯日,散朝后,皇帝移驾太极宫,与赵国公、江夏王等人议政,晋王未到,在场的只有长孙无忌、李道宗、徐惠、武媚娘。
赵国公提到了这两日的清议结果,有些闪烁地谈到江南富户的不满,因为金徽皇帝的大政好些杀富。
皇帝笑道,“岂有此理!朕的治下百业兴旺难道是坏事?就拿乞丐的事来说,朕倒是说过狠话,哪个刺史饿杀乞丐,刺史便不要做。但你们想一想,朕替乞丐所求只是一饱,这很偏心吗?”
他问徐惠,“朕如若也这样替你说话,你会知足吗?”
徐惠笑着,无声冲皇帝摇摇头。
皇帝道,“这就是啦,那些江南富户也太小家子气,与乞丐争食!真应了为富不仁的话!但他们也不想一想,遍地流民,他们睡觉也不踏实!难道只想他们几家得利,而让朕南南北北为其平乱?朕还不乐意呢。”
“朕稳下大局,可令他们安心于厚利雅业,朕可是绢不厌其细,瓷不厌其精,茶不厌其馨,果不厌其鲜,曲不厌其高,器不厌其美,饰不厌其华,船不厌其阔,连青楼,朕都不厌其雅致……”
赵国公和江夏王倒没听出什么来,只觉有理,但武媚娘和徐惠暗道,“皇帝说话太不讲究,连青楼之辞也冒出来了。”
皇帝道,“只要他们依着法令给朕纳税,朕亦有钱办事,定会兴繁百业,利已利国,朕有何不喜!他们若只是一门心思与平民欺几分地利,因保几人之富奢,而动摇朕的国基,朕必瞅他眼青!”
第1253章 刺史骑驴
长孙大人数次暗暗给武媚娘使眼色,但武媚娘数次话到嘴边,都没来得及说出口,皇帝再对江夏王道,
“以后民情益稳,兵也要精。”
江夏王似是仍在回味皇帝方才之语,只是“哦”了一下,片刻后方道,“微臣这便与人议一议”。
皇帝说到去往崖州的长孙润,对几人道,“朕要的便是薛礼和长孙润这样的精兵,大可列阵破国,小千里之外,取贼首级!”
赵国公看出来,皇帝刚刚所说要精兵的话,江夏王不是没听仔细,王爷故作含乎,只能说明这已触及到王爷的根本了。
大唐关陇、山东、辽北、西州、剑南几大军事力量,辽北一带不知不觉已被皇帝分化了。
李士勣一蹶不振,李弥到底是离江夏王近一些,还是离皇帝近一些,眼下连江夏王都说不好。
西州军界随着阿史那社尔的启用,自然在皇帝的绝对控制之下,剑南军力稍弱,也不在第一阶层,但李道珏和黑达在那里。
而当下份量最重的关陇、山东两派,分别以长孙无忌、李道宗为首。
在长孙大人这边,京师一带因鄂国公和卢国公的存在,关陇靠近京师一部最重要的力量早已经依附了皇帝,那么剩下的就是李道宗了。
潼关以东,河南府辖境二十座县,却设置着武定、复梁、康城、柏林、岩邑、阳樊、王阳、永嘉、邵南、慕善、政教、巩洛、伊阳、怀音、轵城、洛汭、郏鄏、伊川、洛泉、通谷、颍源、宜阳、金谷、王屋、成皋、夏邑、原邑、原城、鹤台、函谷、千秋、同轨、饯济、温城、具茨、宝图、钧台、承云、轩辕共三十九座折冲军府,每县平均供养着近两座军府,民生压力之大可想而知,那里全归江夏王掌握。
皇帝一向对军力掌控很紧,眼里不揉沙子,已经在给江夏王洒毛毛雨了。
国乱盛兵,国泰精兵,皇帝没有错,这将大幅度减少开支,与民休息。
赵国公猜测,到最后,江夏王也不得不做些妥协。
因为一向以来,李道宗都是站在皇帝一边的,皇帝只是削些兵,又不治江夏王于死地,他只要支持皇帝,荣耀与尊崇只会日益稳固。
皇帝诏令以赵国公、江夏王为首,组建的两大清议班子,便是给这两位重臣人人可见的超常尊崇。
唯独这两人在朝会时可以享受端坐议事的资格,是同样的意思。
以赵国公自己的情况来设身处地的揣摩,江夏王爷除了按着皇帝的意思去做,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赵国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至于将来如何平衡几大军力的分成,就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这个年轻人,稳扎稳打,目的明确,几乎每一步都令人无法拒绝。
看得出,皇帝的精兵之语只是先期吹风,他无意逼着江夏王即时表态。
事实上,江夏王自从领命组建兵事清议班底之后,清议的成效并不如赵国公显著,那么从情面上看,江夏王即便有些不大乐意,也得挥刀自宫一段了。
赵国公不由得微微一笑,再用眼神去提示武媚娘。
但他看得出武媚娘有些紧张,眨着大眼睛数次盯着皇帝的唇型、揣摩他在哪里、会留出个使她插话的停顿,不过她的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此时,皇帝已对徐惠说,“今日到这里吧,你留下来与朕研商一下,鼓励江南富资者兴办茶、酒、丝、纺和瓷、肆各业的法子。”
其余人站起,同皇帝辞别,只有徐惠未动,武媚娘脸上瞬时闪过的落寞之态,被赵国公看在眼里。
赵国公心中暗道,“徐惠的地位看来真不好撼动啊!想不到先皇驾前一个赶制、应景之嫔,到了本朝,却成了陛下跟前捉笔如刀的红人!”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不解,“都说柳皇后的醋劲之烈,一点不弱于房玄龄的夫人,怎么她对徐惠就能这样放心,真是邪门了。”
……
赵国公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回到府上时已是午时,家人迎出来回禀道,“国公,府上有客到了!”
赵国公进府时,在府门之外并未看到什么车驾、仪从,只在府门之内拴了一头毛驴。
他哑然失笑,兴致很高地站下,对家人道,“你先莫说是谁,让老夫猜猜看……是不是同州刺史到了?”
家人惊讶地说,“国公,正是褚大人来了。”
赵国公暗暗哼了一声,举步入府。
按理说褚遂良是来访者又先于主人入府,此时主人归来他总该出来迎上一迎,但他没有。赵国公也不怪他失礼,移步入了客厅。
他看到同州刺史褚遂良并未身着官服,一副普通小商人打扮,头上戴着一顶无沿儿粗布帽子,旁边的凳子上还放着一条搭裢。
“褚大人,你就是骑驴到本官府上来的?本官的家丁倒没将你赶出去!”赵国公拱着手,问道。
褚遂良已起身回礼,赧颜道,“国公,你莫笑下官了!下官地界里出了人命,早已坐卧不宁,进个京也要乔装,生怕陛下知道了责问下官!”
赵国公笑道,“褚大人毕竟是三朝之臣,陛下不会的,你是多虑。”
褚遂良道,“金徽皇帝陛下当然一向宽仁为怀,但架不住他后边的那个淑妃,自鹞国公一案后,她一向看下官眼青,备不住枕边拱火。而陛下又说过,‘敢饿死乞丐者,刺史不要做’,下官就怕陛下万一认真起来,给下官来个杀一儆百,那便大大的不妙了。”
“死在你那里的乞丐,身份查明没有?”
褚遂良道,“那个人哪里是乞丐!分明是前些日子、陛下赦令还俗的红云寺和尚,那小子一向养尊处优,生前一定眉清目秀,膛油比下官还厚呢!”
赵国公去看褚遂良,年近半百的人了,果然是衣带渐宽,颧骨也支楞着,不知他这些日子都受了什么煎熬。
赵国公婉惜地说道,“褚大人,你可真受苦了!”
褚遂良深受感动,眼圈发红,起身深施一礼,“国公,褚某在朝时一向与国公同进退从无二心,眼下下官八成又遇到坎儿了!只求国公念在以往情份上觅个合适时机,一定要提携下官一句呀。”
长孙无忌说,“这个自不必说,但褚大人你自己也得有个由头……”
褚遂良连忙道,“国公你说的对,下官到这里来见国公,岂能只以唾沫星子来沾!有一个人早已点醒过下官,她便是中书省的武舍人。”
赵国公故作惊讶,“哦?是武媚娘,不知她怎么说?”
褚遂良道,“武舍人说,下官如果在同州只求无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么往后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个同州刺史。但这个同州刺史也不把稳,一个乞丐便能动一动下官的座位。”
“这倒不假,不可不察,看来武舍人还是有些眼光。”
“但如果下官以乞丐之事为契机,揣摩好皇帝陛下心中所想,来他个壮士断腕,或许能化不利为有利,从此一举有个大的转机……但她也说了,此事少不了赵国公援手。”
看来武氏已按自己的主意,把该做的都做了,赵国公佯作不知,再问,“褚大人细讲,让老夫看看行与不行。”
褚遂良一伸手拿过他的搭裢,从中掏出一打子地契来。
武媚娘对褚大人说,陛下就瞅着圈地的官员眼黑,但一直利剑高悬,未下杀手。如今同州地界上偏偏头一个死了乞丐,倒比死个富户还吓人。
褂遂良再不当机立断舍出一头来,等陛下金口一开,他的这个刺史的位子随时都会被陛下摘走。
“她建议下官,正好以乞丐之事做做文章,捐出一些土地来充公,在同州率先设立公地,以其收成接济同州老弱贫苦,可起到先声夺人之效。”
赵国公沉思道,“嗯,是个法子,此举一定能搔到陛下最舒服的地方,到时候,老夫与武舍人在太极殿与陛下议事时,可视时为褚大人美言,则大人之厄多半可解。”
赵国公暗示,此举前所未有,可收示范之效,极有可能使龙颜大悦,那么褚遂良或可跳出泥潭、扶摇直上!
褚遂良再将手中的地契往前送了送,“国公,遂良出来得匆忙,只将匣中地契一把抓来,也不知有多少,总之全凭国公从中周旋了!”
赵国公这才接过来,嘱咐他回去后赶紧写奏折,就以方才所议之法上书皇帝,但出地多寡却是个学问。少了,不足以表示心意,多了,又惹人暇思——褚大人到底圈了多少!
褚遂良道,“出地多少只依国公权衡,到时下官在奏章上将地亩数空着,烦国公加上合适的数目便了。”
赵国公又盛情留褚遂良用饭。
褚遂良道,“同州事未静,不便久留。”说罢牵驴,放上搭裢出门而去。
赵国公送客归来,将那一打地契看了看,有百顷之多,这便是上万亩了,而且都是渭河边最肥沃的良田。
他掂量一番,只拿出靠近同州的一千亩,充作褚遂良交公的数目。剩下的地契全部交予最亲信的管家。
……
自听到同州死了乞丐的事,朝会时,皇帝的脸便一直板板着,像是极度的不痛快。大臣们小心翼翼。
赵国公也在暗暗观察,他发现,皇帝在含元殿朝会上,远不如在太极殿小范围议政时显得随和,一时猜不透皇帝是个什么用意。
直到同州刺史褚遂良的奏折呈到皇帝的书案上,皇帝看了之后,脸色才稍见舒缓,甚至还时露笑意。
许多人的心也一下子松驰下来,不知道同州的奏章写的什么。
金徽皇帝一向言出必践,有关“哪一州饿死乞丐,哪一州刺史便不要干”的话自出皇帝之口,一直无人撞到刀口上,褚遂良是第一个。
如果皇帝轻易放过这件事……从以往经验来看这不大可能。重点是,若皇帝不想放过这件事,褚遂良会是个什么结局?
有亲朋故旧在底下州府做刺史的人,就更关心这件事的走向,如果皇帝因此罢了褚遂良的刺史之职,那么这些刺史们就更须小心了。
刺史们得拿出更大的精力,去紧紧盯防本州治域内出没的乞丐们,他们的一命可值一个刺史之位。
“朕说过,凡是治内饿死乞丐者,刺史不要干,”皇帝放下奏折说。
众臣一听,耳朵里的一根弦儿立刻绷起来,看来,皇帝陛下是要言出必践了,可怜的褚遂良!
“日前同州有乞丐死,朕此时才发现,朕的这话说的也不大严谨,”
有臣子想,从皇帝渐缓的神情上看,褚大人八成也可能无事。
皇帝道,“朕只说了饿死乞丐如何,未说其他,难道乞丐只要不是饿死的,官员便可无事?武王伐纣,四十万残商奴隶起而效命,助武王更天换日其力非小,朕也不敢视乞丐之命如同草芥!”
众臣想,“要完!”
“朕听说,同州毙命乞丐体重身肥,恐非饿死,那他是怎么死的?朕很关心!乞丐亦是朕之子民,大唐百姓一员,贵域之乞丐,蕃帮之王侯!”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褚遂良要不好了!皇帝将小小一个乞丐之命,与武王伐纣联系起来,这个典故无人不知。
而皇帝最后一句无疑更让人吃惊!大唐的乞丐,到了偏远蛮夷,那便是一位王侯!
褚遂良的同州治内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位“王侯”,这还了得!
赵国公从他的座位上起身,冲上施礼道,“陛下此言,说出了我大唐雄据天下之气魄!自古雄主,虽秦皇汉武,未偿有出此言者!”
赵国公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听着皇帝在上边一句接一句,心中也是一松又一紧,一会放下来,一会儿又猛地提上去,这太折磨人了。
听皇帝的口气,同州毙命一个乞丐,单单罢了褚遂良的刺史之职都不解恨了,万一让皇帝话一落地,褚遂良一急眼,把那一打子地契抖落出来,赵国公府马上倒腾不清了!
赵国公说,“朕下,但不知同州褚遂良在奏章上怎么说?”
第1254章 匪夷所思
皇帝道,“国公,非是朕危言耸听,汉后离乱,四五百载,朕只问诸位贵卿,有谁敢说在数代之内,你族中未出过乞食之人?”
众人不语,即便数代世家、在乱世中常执牛耳,亦不能保证偶有借食。
皇帝道,“同州有乞丐殒命,朕不能言而无信,褚遂良,即刻卸去同州刺史之职,致于乞丐死因,朕命刑部即刻详查!”
一位刺史,因为一个乞丐,官就这么没了!
堂堂的刑部,要查一个乞丐的死因,赵国公想,“武媚娘有麻烦了!弄不好晋王也有麻烦!更重要的是老夫收了褚遂良的地,麻烦也不知有多大!”
皇帝这才拿起案上的同州奏折,面露微笑,像是很满意,
“但褚遂良想朕之所想,因乞丐死命一事而夜不能寐,给朕上了奏章。他将名下良田一千亩捐公,纳为同州公地,收成将用来扶持同州的鳏寡无依者,朕心尚慰。”
江夏王道,“不知陛下对褚遂良,有何后续处置?”
“御史大夫萧翼年届七旬,请求致仕,朕殊为不舍,但不好妨碍萧大人颐养天年,已准请了。那么御史大夫之职,朕有意令褚遂良充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褚遂良是从三品同州刺史,此次升职为御史大夫,将达到正三品。
赵国公不觉站起来,欣然道,“朕下!当初在鹞国公一案中,褚遂良所行臣等有目共睹,想不到,朕下赏罚分明不计前嫌,胸襟之开阔亘古未有!微臣决心效仿褚大人之举,捐出名下在渭河边尚好的土地一千亩,以为公用。”
皇帝大喜道,“舅父大人见贤思齐,无愧元老之名,朕准舅父之请!”
长孙无忌释然归座,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一篇儿就算掀过去了。
更难得的是,皇帝陛下竟然当着满朝臣子的面,直接称呼自己为“舅父大人”,这可真是少见啊。
须知皇帝只要上位,便是唯我独尊,能在私下场合称呼一声舅父,舅父也会乐得喜笑颜开,这是身份。
看来拿出一千亩良田,不能说亏!
反正地是从褚遂良兜里掏出来、再掏出去一点,皆大欢喜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赵国公暗道,刑部刘德威马上会派人赶赴同州调查乞丐死因,自己要操心的事还不算完啊!
“唉,老夫此时踏实归踏实,怎么感觉有些心力憔悴!”
他担心,刘德威最后会不会将武媚娘牵出来,只求她(或李治)做得干净利落吧!这个刘德威!年纪也不小了,为何不效法萧翼也来个致仕!
司农寺卿站出来奏道,“陛下,微臣食大唐俸禄,理应效仿赵国公和褚大人之义举。微臣愿捐名下九百亩出来充公,以响应陛下土地大计!”
司农寺掌管上林、太仓等四个署衙,管着果菜种植、柴炭禽畜以及粮油加工之业,太仓还总管着国家粮食,权力不小。
这些人为皇帝理农、理仓,长安附近每一块果林和良田,司农寺其实都插得进手去,司农寺正卿果然肥得很。
皇帝赞许道,“不错,刘大人一向热心农事,有此义举,朕心甚慰!!”
“陛下,微臣要捐出六百亩!”
说话的是一位正五品上阶的通事舍人。
一个小小的通事舍人便能开口捐出六百亩,皇帝有些吃惊,对他道,
“许大人,你可少捐些,朕知你府上人口多,侧室也有七八位,男、女公子十几个,总得多留些田在手上啊。”
通事舍人面色微红,抗议道,“陛下你不能拦挡着微臣!微臣日子远谈不上紧巴,不消说还有朝廷俸禄,难道别人捐得,微臣就捐不得?!”
皇帝连连摇着手道,“非也,许大人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赵国公亦笑着、对通事舍人说道,“许大人,陛下既然允你少捐,你就少捐点儿。”
通事舍人道,“陛下能够记得小臣家中人口,实在令小臣感动莫名!而且小臣从陛下对同州褚大人的处置上,已见陛下海样之胸怀!陛下每出一政,必是利国利民,绝无半点私心个怨!那么,凡陛下所倡导的,小臣必当极力跟从,今日非要捐这么多不可!”
皇帝道,“那……那好吧,许大人你真令朕感动……朕也是没想到。但你们都捐出这么多,朕岂能无动于衷……”
人们不知皇帝要干什么,难道也捐地?
皇帝的手在龙书案上敲打着,斟酌一番,决定道,“朕总不能落于列位之后,须身体力行……”
众人伸着脖子,不想落下皇帝一字,只听皇帝道,
“这样,殷妃马上待产,先皇封她的外宫苑总监之职,其实已被她荒怠日久了。再说苏殷已列妃位,不宜再参与政事……朕决定,从即刻起,给事中徐惠原职不动、兼任外宫苑总监之职,品阶升至从四品上阶。”
众人暗暗愕然,心说我们捐地,徐惠升官,谁又能想到这位貌似谢贵妃、也不被先皇宠爱的遗嫔,在金徽朝却有这样好的运势!
赵国公暗道,“武媚娘啊,武媚娘,这个相当于秘书少监、中州别驾的品阶本该是你的!可在上次太极殿议事时,老夫数次暗示,你怎么话迟到那般地步!”
皇帝道,“外宫苑总监要即刻着手,替朕、从皇家外苑里也参详出一万亩地来!朕与列位臣工们所集之地,将按均田之法,授予贞观年间、在大唐历次外战中的显功军校,由兵部在举国之内详加甄选,勿致监竽,以示你我君臣未忘勇士之心!”
兵部尚书薛礼连忙称是,皇帝说的明白,这次授地,只授给贞观历年、对外作战中有功的普通军士,而且是从全国甄选。
那么,这些获选之人的口份田和永业田,将由原籍置换到京华之地、天子脚下,而且是按宽乡的标准。
幸运的人注定不会太多。
皇帝此举不但对军士个人、对其家族是一份大荣耀,对于振奋军旅来说,意义同样深远。
贞观皇帝兵威四指,破国无数,所向无敌,而他的儿子金徽皇帝,并没有忘记为大唐拼命搏杀过的普通一兵。
薛礼不由脱口赞道,“陛下英明!”
“陛下,臣要捐三百五十亩出来!”少府监有人报数。
“微臣四百亩!”,说话的是万年县令许敬宗。
“微臣一百六十亩!”
“陛下,臣六百亩……”
“陛下,臣,国子监司业汤继真,愿捐二百亩。”
……
这一幕有些匪夷所思,皇帝虽然面露嘉许之色,也在底下袍袖里掐着指头算,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人们已经捐到四五千亩。
但他感到,今日之事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褚遂良不得不吐出名下土地,那是因为他治下死了乞丐,有麻烦缠身。褚遂良肯舍出身家,其实也是为了保住身家,有些不得已的味道在内。
而这些踊跃献地的官员们,一未犯事,二无人逼迫,大可不必像扔破烂似地往外扔地啊,这是地,可不是一件破棉袄。
人精们如此发疯,到底因为什么?
就连皇帝方才提出加徐惠的兼职,并出皇家苑地一万亩,那也有点情绪使然——赵国公捐了,司农寺卿捐了,连小小的通事舍人都捐了。
急切间,皇帝只能想到,一定是赵国公给众人作出了示范!而皇帝情不自禁地当众称赵国公为舅父,居然也成了推波助澜者。
大臣在永业田和职份田之外,同时拥有大量土地,至少说明他们在履行公务的同时,亦未放松过营私。
这些人瞒还瞒不过来,如今却踊跃献纳,连国子监司业也不甘人后。
这件事不能说明皇帝的土地大政,已十分深入臣子之心,使每个人都如通事舍人许琛那般、好象真是发自内心。
但臣子们对于土地的戒惧,皇帝却明明白白看得出来,他们惧从何来?
赵国公不惧暴露家底献地充公,别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便是一层突起的大潮,能够赶着潮头、将渐如烫手山竽的东西一把抛出去、而不必担心惹到皇帝猜忌,竟然成了明智之举。
皇帝暗想,那么问题都在他的舅父——赵国公长孙无忌的身上。
皇帝只能想到这么多,但他知道,同州乞丐死命案,必须要从速查清!
这个乞丐死的太是时候,死的太是地方!
皇帝喜欢土地不假,但绝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就算这个人是他的舅父大人,也同样令皇帝不爽。
他对刘德威道,“刘大人,你可带人立去同州,回来后要随时向朕回禀案情,也不必拘泥于朝会。”
刑部尚书刘德威领命下殿,老头子只带了两名精干手下,直奔同州去了。
……
这次早朝下来,赵国公可真有些心力憔悴,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脱口说出那一千亩地的。
金徽皇帝针对同州乞丐的事一惊一乍,一会说必不轻饶,一会说乞丐不是饿死的也不行。一会儿罢了褚遂良的刺史,一会儿又升褚遂良作御史大夫。
长孙大人的心……就这么跟着皇帝一忽儿上、一忽儿下,简就没有过哪怕片刻的安宁。
其实长孙无忌是在担心,陛下真将褚遂良一撸到底,褚遂良可能会狗急跳墙,将自己匿了良田的事抖落出来。
褚遂良嘴上说,将地契从匣内一把抓来、并未细看,但那是官场中行事之法,意在使赵国公可以随意取舍——褚遂良要的是结果,但不会马虎到真拿着上万亩地不当回事。
那是渭河边最好的土地呀,赵国公哪能不要?
本来,赵国公想让武媚娘冲在前面,他在后边做些接应,那么武媚娘也就慢慢与徐惠看齐了。
谁知武媚娘吞吞吐吐,反把赵国公顶到前边来。
突闻褚遂良回到御史大夫一职,意味着入手的几千亩良田再无差错,赵国公是真的放了心呀。
捐一千亩地,就这么让他脱口说出去了。
现在想起来,长孙无忌都后怕——如果后边无人跟进,怎么说?堂堂的一品公长孙无忌、大司空长孙无忌、金徽皇帝舅父长孙无忌,与死了乞丐差点没回家抱孩子的同州刺史,各捐了一千亩地……
好在众臣随后踊跃跟进,无形中又将他的捐地之举稍稍冲淡了一些,将他隐回到众人里。
皇帝好像也是大喜过望,而且他自己也捐了地。
赵国公想,算了,武媚娘能不能与徐惠看齐,倒是个很重要的制衡之法,但不能以这么折腾自己为代价,他还是暂时住一住手吧。
百官集地之功已不算小了,最后怎么样呢?还不是徐惠升了职,没武媚娘什么事?!?
自己替武媚娘考虑再多,最后便宜的也是徐惠。
接下来的同州乞丐一案,赵国公决定静观,绝不涉足过深了。
他将退回到一直以来、自己最为擅长的路子上去——步步为营可进可退,不能像今天这样莽撞了。
赵国公竖着耳朵,静听同州的案情。
……
刘德威在路上想,儿子刘审信被陛下看得起,与赵国公的儿子长孙润、侍中樊伯山的公子去了崖州,那自己也不能含糊。
眼下虽已九月,天气不那么热了,但自案发至今已过去了几日,万一乞丐尸身化腐,将影响到案情勘核。
同时,刘德威还兼任传诏之使,宣布皇帝对褚遂良的任命。
褚遂良还不知道长安对自己的处置,一见刑部刘大人亲自到了,吓得他半晌没缓过神来。
刘德威身材魁伟,为人行事一向中正无邪,他并不想逗弄褚遂良,于是先传帝诏、让褚大人放心,然后再说明来意。
褚遂良万万没想到,自己眼看着完了完了,还能因祸得福再入中枢,他趴伏于地接诏谢恩,将额头都碰青了,慌忙陪刘德威去见看乞丐。
一入停尸房,刘大人眼睛一眯。
屋中并无阴凉气,显然没有放置冰块,但刘德威嗅不到一丝陈腐的味道。
褚遂良不好意思地说,“是褚某疏忽了,此丐险些害我丢官,恨不得撕之喂狗,当时并未吩咐置冰。这几日下官心中惶惶,下人也不提醒,便忘了。”
手下道,“褚大人,我们来得少,竟然也未想到置冰。”
刘德威上去,一伸手覆在乞丐心口窝上,此人胸脯子冰凉一片,掐之如生,并无腐象,也难怪人们都想不到在他身边置冰的事了。
褚遂良问,“刘大人,本官业已查到,此丐乃是红云寺还俗和尚
第1255章 上下三工
褚遂良惊得目瞪口呆,但他不敢怠慢,连忙吩咐设床,而且要亲自陪同。他刚刚升了职,也才同刘德威平阶,更不消说人家是刑部尚书,年龄也大过自己许多。
刘德威道,“不必,老夫要心静,另外年纪大了,人多了我睡不着。”
褚遂良哭笑不得,心说刘德威你到底是来办公还是睡觉!
他问刘德威,“刘大人,按着勘察之法,大人是否要到城中走访,比如找报案的上工坊坊正,询问一下案发时的详情,”
刘德威慢声拉语地说,“上工坊……不必,此丐之死,涉关褚大人身家性命,这么多天过去了,老夫想褚大人大概早已询问过,”
褚遂良道,“确如刘大人所说,但褚某一直不得其法,于街坊之中所得甚少,刘大人你打算从何处入手呢?”
刘德威:“老夫睡觉,补一补鞍马劳顿的身子。”
褚遂良心中发痒,欲问不问的样子。
刘德威一笑,说道,“同州城宵禁过后,街上每不到隔半个时辰便有人巡街,此丐若是很早躺在那里,必被巡街人发现。”
褚遂良点头,刘德威说的在理,“也就是说,乞丐是在巡街人最后一次经过之后,才被人扔在那里。”
刘德威说,“依老夫看,褚大人你只说对了一半。以此丐壮硕之身躯,若要穿街过坊地抬他过去,没有四个人是办不到的,除非用车。但不论哪种方法看起来都不大可能——在凌晨寂静的街道上,谁会冒险这么做?”
褚遂良恍然道,“有理啊!万一撞上巡街人就了不得了!但刘大人你还看出了什么?”
刘德威道,“你我二人很快又将同殿为僚,老夫也不隐瞒,老夫怀疑此丐是自已走过去的!”
褚遂良道,“这人不是同州当地人,因他顶上有戒疤,又是俗人打扮,因而下官才多方打探、确定了他的身份,他叫丁三介,红云寺还俗和尚。”
上工坊的坊门只能外开、不能往里开,因而坊正早起开坊门时,才会将此丐由俯身推至仰面。
刘德威据此推断,此丐凌晨躺在门边,那么他的尸身也不是被人先行藏匿在上工坊、凌晨再由坊内扔出来的,他说,“既不是别人从外边抬去的,亦不是从坊内扔出来的,那是哪儿来的?”
褚遂良眼睛发亮,“和尚自己走过去的!”
刘德威点头,“褚大人你真聪明,难怪陛下又起用你了。”
“褚某惭愧,我们先说案情好吧。”
刘德威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推着,让褚遂良看,褚遂良看到刘德威将自己的口鼻都推歪了:
“此丐被坊正发现时,他的口鼻歪扭而不能复原,这是由于俯卧,脸在地下遭挤压所致……”
他冲褚遂良眨眨眼,“但老夫此时还活着呢。”
褚遂良再次恍然,“刘大人,这就更能说明一点,乞丐确确实实是自己走过去的,因其倒地前颊肉还是柔软的。如果人先死而后抛尸,绝不会这般。”
刘德威问,“此丐先期入城,不入坊、不住店,躲躲藏藏绕过了巡街衙役,偏偏在凌晨跑到上工坊的坊门前,而且说死就死了,何故?”
褚遂良不得不佩服刘德威这个人,他到了同州连大门都不出,但案情推断极入情理,也难怪这么多年稳坐刑部。
他对刘德威深深一揖道,“刘大人,你还是把知道的都讲出来,不要这么压灌肠似地,让褚某难受。”
刘德威道,“各坊起名多有来历,而这个‘上工’,难道褚大人不知它的来历?”
褚遂良道,“这是对医术精良之人的称谓。医分上、中、下三工,而上工医术最精,在疾病还未发作、或已发作而尚未恶化前,便能作出精准诊断,而且十人中能治愈其九。但刘大人刘大人,据褚谋所知,上工坊并无良医呀。”
刘德威自信十足,沉声说了两个字,“必有。”
他让褚遂良密派人手,外松内紧盯住上工坊,凡有反常之家尤其要注意、此坊如有出城远行之人,秘密羁押起来待审。
而刘德威说,“时候不早了,老夫要去睡觉了!”
到了这般时候,新任御史大夫褚遂良早已心悦诚服,连忙按着刑部尚书的吩咐,派出手下奔去上工坊。停尸房中也给刘大人三人支起最最舒服的床来,随行卫士在房外保护。
刘德威四平八稳地踱进去,躺下,对两名手下道,“褚大人真破费,恨不得走时将此床带回长安。”
第一夜,无事。
褚遂良跑来向刘德威通报,上工坊一切都正常,也没有人远行。
第二夜,无事。
褚遂良跑来向刘德威通报上工坊动静,一切都正常,也没有人远行。
第三夜,无事。
褚遂良耐不住了,“刘大人,陛下会急的,下官迟迟不赴任,怎么说?”
刘德威摊摊手,对褚遂良道,“找不到名医,他又不肯自己跑出来,老夫只能用笨法子,守株待兔。褚大人你若急,便先赴京。”
褚遂良想了想,将自己的床也搬了进来,又胆小不让吹灯。
就在这天半夜里,也就是乞丐毙命的第十天,刘德威带来的一位手下推醒了他们,小伙子惊异地指着乞丐的床下,对刘德威道,“大人快看!”
众人爬起来,看到乞丐床下淋淋漓漓,透过床板洒在地下,屋中充斥一股骚气,人们不错眼珠地盯着乞丐看,发现他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刘大人重重地哼道,“人死哪来尿!褚大人,命你的衙役,速速备齐最没人性的刑具,我们夜审!”
……
因为在给事中一职之外,又身兼任了外宫苑总监之职,徐惠原来可以步出两仪门的“行动范围”,居然又拓宽了。
想当初,苏殷在任外宫苑总监时,可没少带着姐妹们到长安城外游历。皇家外苑可不止城北的禁苑,京兆府各县境内,几乎都有皇帝家行宫、行苑。
武媚娘黯然无趣,其实女子同那些官员们一样,不怕没有大本事,就怕跟错了人啊。
她想想自己,此时还在中书内衙晃荡,中书令于志宁对她大概只是出于尊重,也没什么事委派给她。
女学中又有了新的主管,纪国太妃一板一眼将女学搞得有声有色,武媚娘也不能再插手女学。
而徐惠已然可以大摇大摆出城公干了。
武媚娘知道赵国公的用意,他是想让自己与徐惠、这两名仅有的外廷女官各领些风骚,不让徐惠一家独大。
这不是长孙无忌有多么好心,他必有自己的考量。但对武媚娘来说毕竟是好事,但她对自己就是不自信。
在太极殿议事时,长孙无忌数次暗示,让武媚娘向陛下建言,但她迟迟疑疑的,开不了口。
金微皇帝很明显看不上她,起因很明白,就是因为她的最初身份。是先皇违诏未出放的才人,并且同晋王搅在一起了。
但皇帝呢?还不是处处眷顾着徐惠!徐惠难道不是先皇的充容?
同州死乞丐一事就是武媚娘想出来的,她觉着这事不能说。她与赵国公身份悬殊、极不对等,还没有推赵国公到前台的心机和胆量。
武媚娘只是感觉,皇帝一直以来看着她眼青,那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讨到皇帝夸奖。
但赵国公让武媚娘想的办法,她总得要想,而且她也能借机、出一出以前在感业寺的那口恶气。
她能让那个给她丢桶入井的、浓眉大眼的家伙倒倒霉,只要借助于晋王。
自从她能在中书内衙走动之后,晋王李治偶尔便借故到这里来一趟,中书内衙的其他官吏们只要看到晋王出现,亦能知趣地闪掉,能让两人说说话。
但武媚娘看出,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李治能做的仅限于此。
李治还对武媚娘说,晋王妃王氏出身于太原世家,家世源远,人很美好,却极其高傲,连萧氏最近也不敢惹晋王妃。
武媚娘听出来,晋王此时也不敢惹晋王妃,他连这么点雄心也没了。而且晋王妃眼下没了敌人,自如得很,王妃已不再需要她这个侍读。
但出于旧情,晋王答应了武媚娘的要求,他偷偷派内侍去红云寺周边、搜找曾在感业寺外替她提水的人出来。
即便大的好处捞不到,让那个死和尚以乞丐的身份死掉,武媚娘也满意。
她认为,一个乞丐的死,与提供一个契机、让皇帝除掉与他有着宿怨的褚遂良相比,真不算什么大事。
听说朝会上百官踊跃献地的事后,武媚娘都想壮着胆子、跑到皇帝那里说——乞丐的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
谁知皇帝得了地还不罢休,又将刘德威派出去。
晋王来见她时,显得神色不宁,刑部尚书刘德威,可能连他自己拿多少俸禄都掰扯不清,但对各类案子的分断,刘德威闭着眼也强过十个人。
武媚娘得知褚遂良不但没事,还升了御史大夫,心中也害怕了。
今日是九月二十一日,甲子日,又是皇帝到太极殿议政的日子,武媚娘硬着头皮过来,发现晋王殿下也到了。
开始,徐惠回禀了她这些日子的出行结果,她向皇帝提到三处皇家行宫,都边远县境内。
三座行宫既无什么特殊的来历、也没有多么须要缅怀的过去,连大唐两位先皇亦没怎么去过,它们建在那里只是由于风景。
徐惠提议缩减三宫规模,行宫周边的土地正好凑够万亩之数,金徽皇帝听了非常满意,当即表示同意。
武媚娘尽量不去看徐惠,这个人像极了谢贵妃,但比谢贵妃要年轻。
在武媚娘看来,徐惠之貌可冠于县坊,但与她所知的那些美人相比,就有些普通了,也难怪先皇不好好搭理她。
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却得到金徽皇帝无上的殊遇。这才是令武媚娘极度不爽的地方,此时她醋意盈怀,却不敢有丝毫表露。
然后江夏王爷提到了上一次,皇帝说到的精兵之事,王爷对皇帝说,他与哪些将领们清议过了,尚没什么实质的内容。
这时,有内侍回禀说刑部尚书刘德威从同州回来了,此时人已在太极殿外候见。
武媚娘周身发冷,恨不得立刻就去如厕,她很无助的偷偷看李治,幸好晋王看起来面不改色,给了她主心骨。
刘德威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新任御史大夫褚遂良。
褚遂良先谢皇帝不计前嫌之恩,说到半途数度哽噎,但刘德威等着回禀,褚大人才适可而止。
皇帝问,“同州乞丐死因可查明了?”
刘德威:“陛下,此丐未死。”
李治听了,在座位上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但很快又坐稳了。而武媚娘因刘德威一步步讲述案情,她的心已蹦成一团,几乎要到嗓内。
红云寺还俗僧人丁三介,被东宫某侍从带着人秘密找到,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脚,再告诉他,因其还俗前,在感业寺井台边耍弄过寺内女尼,责令限日离开长安,滚去同州。
而且他要找到同州上工坊、开茶坊的老板厉某,丁三介被警告终生不能离开同州,只能与厉某做仆,否则死无全尸!
丁三介暗地里被人监督着、不得不去同州。他见到厉某时是傍晚,厉某对他道,“明日凌晨寅时末再来,那时坊门也开了。”
丁三介绝不肯与人为仆,出城欲遁,在城门外又被人打了一顿塞进城来,他身无分文,不得已躲着巡街、在街角暗影里蹲了一宿,熬到寅时末,便淌着鼻涕、有些迫不及待地到上工坊来了。
街上无人,坊内冷清,只有个茶坊的伙计提着一壶茶水出来,对他说,“一会坊正便来开门,你稍微等等,”又给丁三介倒了盏茶,让他喝下去暖暖,随后伙计匆匆走了。
丁三介喝了茶,感觉肚子里热乎了一点,他手扒坊门,此时就盼着人来开门,但眼前一黑……
武媚娘和晋王李治根本没想到,这家伙原来未死,可晋王不是这么吩咐侍卫的,就是要乞丐死到同州去。
刘大人说,厉某是个暗藏不露的用药高手,与东宫某内侍一向有勾连,内侍这回交待给厉某的原话,是要丁三介死——还不能死到同州城外边。
第1256章 太极殿问心
但厉某招认,这次他多了个心眼。
原来的时候,内侍每次只是手握重金来找厉某索药,但他总能给厉某留出涉身事外的余地、使厉某有个清白。
这次,内侍即便亲自动手也不能尽善,明摆着不是什么利索差事,弄不好还将有躲不开的麻烦。
这种事厉某从来不做。
但厉某也惹不起内侍身后的人,这可真是两难之选。他想,乞丐必然得罪了什么权贵,至于非要让乞丐死到同州来,用意大不了是嫁祸。
“死在同州”很要命,限制了厉某大部分的可选手段,因为严格的宵禁和严格的夜间巡查,必然使乞丐之死很快暴露。
厉某不能引火烧身,亦不能得罪权贵,但他有最拿手的技艺,可以令乞丐假死十日后苏醒过来。
只要骗乞丐喝过他的药,人将很快陷入假死,周身僵硬,心跳降至每刻一到两次,因而身子发凉,如蛇委冬。
非得十天之后,药力经此人肾水、缓慢滤集、排出后,人才会苏醒。
而十天的功夫,什么嫁祸也早该告一段落了。
乞丐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官府不会因一个乞丐之死而大动干戈。
事后谁会在乎这个乞丐呢!大概早被拖出去埋掉了。
到时,厉某便可暗暗盯住,再扒他出来,那么自己身上也不必沾到什么命案。
赶的巧的话,兴许不必厉某费事,乞丐自己就爬起来跑掉了。
只是,厉某想的再万全,却未想到此事涉及到了金徽皇帝,而此人凡事都不喜欢按常理出招。
晋王看到,皇帝在听到这些时,脸色突然难看之极!
李治脑袋嗡的一下,觉得耳内不住地鸣响,他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好在刘德威已经停下来不说,也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在看皇帝的意思。
刘德威是刑部重吏、位高势重,这次又是奉诏查案,他只要皇帝想要的、最真实的结果。只要是涉案之人,没有刘德威不能拘、调、询问的,东宫内侍也不多什么。
好在皇帝没有催促刘德威再说下去,半晌,才吩咐道,“刘大人,且将涉案之内侍、厉某羁押起来,后面的你不必说了。”
以金徽皇帝的头脑,只须对刘德威的话略作分析,再看看晋王的反应便不难猜到,送入翠微宫之毒、送入大理寺狱的药出自哪里、谁人之手,是谁一直在晋王、和厉某之间牵钱搭桥。
皇帝与乞丐,因为一个茶坊主的一念,而一死一生。
所有往事一涌而出,汹涌澎湃着、充斥到金徽皇帝的头脑里来。
他面色冷峻地凝视着晋王,令李治局促不安。
皇帝这位表面上已经十分如贴的兄弟,晋王殿下,这段时间以来变得中规中矩,他默默的由太子、退身为一位亲王,忠实执行着皇帝的每一项决定,遇事先想着皇帝的意图。
但他从未主动向皇帝说起过这个东宫内侍,以及历次的毒药来自于何人。
而且就在十日前,晋王居然又利用了这个东宫内侍,将其视为完成隐秘事项的必选之人。
刘德威小心问道,“陛下,不知对此案如何断判?”
皇帝内心急剧翻涌,他只能让刘德威停止案情回禀。赵国公和江夏王两位老臣,对翠微宫的事一直不甚了了,如果皇帝再问下去,两人注定火冒三丈。
皇帝摆摆手,“刘大人不要讲了,这些日子你已够劳乏,歇息去吧。朕累了,我们都散。”
出来时,赵国公问刘德威,“刘大人,还有些什么后续案情呢?”
刘德威躬身道,“国公,下官所知已全都讲了,看样子,陛下是要御审,我们拭目以待吧。”
褚遂良全程陪着刑部尚书刘德威,从同州一直到长安,丁三介和厉某的供述,他都听到了。
乞丐、感业寺,内侍、东宫,命案不是偶发,而是有预谋的。
在太极殿上,连尾巴尖都白了的褚遂良,冷眼看着神情不大自然的李治和武媚娘,其实什么都猜到了。
此案正是皇帝下令彻查,因而,绝不会是皇帝授意的。
褚遂良想,如果晋王对自己真有什么忌惮的话,也只有他和英国公、自己在大理寺谋害鹞国公那件事了。
同谋者也是知情者。
眼下,鹞国公成了金徽皇帝,李治就是想让他褚遂良跌下高位、彻底完蛋,失去反水和揭发晋王府的资格!
褚遂良说不清这次的复出,是要感谢武媚娘,还是该怨恨她。
但褚遂良知道,自己这个刚刚荣任御史大夫的正三品要员,不是此时此刻的主角。
他信奉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便悲愤地想,连金徽皇帝都能不计前嫌,他褚遂良装个聋、作个哑还能有多难!?
同长孙无忌、李道宗、刘德威等人步出太极殿时,褚遂良留意到皇帝铁青着脸,坐在龙书案后一动未动。
李治、武媚娘、徐惠也未动,褚大人不知先皇的两位遗妃,和这兄弟两个还要谈什么,这就不是他能参与的了。
能咸鱼翻身,褚遂良有如重生,他将更加谨慎。
太极殿内,气氛如凝。
金徽皇帝微微仰着脸,半晌不说话,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晋王和武媚娘,让他们失去抬眼看过来的勇气。
皇帝道,“朕可不如你们三人幸运,朕自小以为姓侯,几岁上母亲病死、‘父亲’疏远冷淡,又有个柳玉如,狐假虎威,天天给朕小鞋穿!
徐惠想,原来皇帝与皇后还有这么一番来历,那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时皇帝说起她来时忿忿不平,却又给她无上的荣宠。
“后来,朕又以为姓高,心说这总该好了,长安巨宦,高大门楣,兄弟成群,仕途有靠。”
“可朕高府这位‘父亲’又冷落着母亲,崔夫人也看朕咬牙切齿!”
徐惠想,真是奇怪!皇帝竟然对崔夫人也不错,而崔夫人曾这么恨她。
皇帝无可奈何的苦笑着,“高审行自去西州之日,自始至终给朕掣肘,最后在朝堂上,极力揭穿朕的高府人身份,原来朕是混处高府的!蹭吃,蹭喝,蹭功名,”
晋王低声道,“皇兄,天将降大任于……”
皇帝打断他道,“朕最后才知自己姓李,朕原来也是有父母兄弟的!父亲是大唐雄主、母亲是文德皇后,朕终于结束了树不知根、人不知亲的痛苦!”
晋王再低声道,“可皇兄你又是幸运的……”
“朕将这些不幸归结于离乱之世,而‘草上飞’并不是朕的仇人,因为他的痛苦同样来自于乱世。树不知果,人不知子!”
皇帝感慨道,“同样痛苦的,还有待嫁时即失去父兄庇佑,身怀有孕,却失去了丈夫的崔颖,而她那时才是个姑娘。”
“同样痛苦的,当然还有自幼丧母、经年不知父亲音讯的柳玉如。”
“有为抚育孤儿、而承受丈夫猜忌的青若英、侯夫人。”
“有幼年痛失双亲、随陌生人北上寻找叔父的樊莺!你们能不能体会到,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只知叔父之名,却不记得叔父的容颜,而好心人中途暴病而亡时,她的绝望到了什么地步!”
“痛失双子的,不仅仅是谢广的母亲,还有无上尊贵的、至死都未寻到双子的大唐皇后……”
武媚娘仔细地听着皇帝的每一句话,感觉他所说的句句深入心扉,“啊,自己又何尝不是!父亲死后,自己和母亲寄人蓠下,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连堂兄也来结伙欺负,真是可恨!”
说到幸运,皇帝不以为然地笑道,“朕最幸运的,便是因为不幸、而比你们更渴望得到亲情和兄弟!”
“与朕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的、朝夕相处的每个人,朕都以兄弟相待,落迫书生宁死也要为朕隐瞒身份,一个小牧子肯舍命为他的牧监挡箭,而他身后撇下的新婚妻子,毫不迟疑地随这个牧监杀入仇敌部落,为着护旗与敌方俟斤舍命相搏!”
“朕也曾是一个颉利公主的弑兄仇人,而她最终成了朕的夫人。”
“一个以最恶毒的文字污告过朕的政敌,成了朕的知交。”
“剑南道叛将手下的一个信差,最终为朕千里之外舍命擒贼。”
“一面之缘的吐蕃首领,肯以绝世宝刀相赠,至今尚未废除乌刀令。”
“娇生惯养、走狗架鹰的公子哥,肯为朕埋头铲马粪,肯赶着牧群,跑出上千里送马。”
“野牧中偶遇的壮士,肯为朕单骑夺城,”
“一位正三品封疆大吏,肯于为朕冒死欺君,无视荣华富贵!”
金徽皇帝所说的每一件事,在场的人都略知大概,但他将这些人一个个列举出来时,顿时产生了令人震撼的效果。
金徽皇帝朗声道,“朕怎么能没有力量!又有什么人敢与朕抗衡!”
“苏伐不是朕的敌人,朕屠灭三万只是为的个理字。朕心中只有一个最大的敌人,可它不是某个人,而是曾经给朕、给朕的母亲、朕的兄弟、朕至今所不知的人带来过无边痛苦的离乱世道!”
晋王李治低头不语,连褚遂良、高审行,此时都注定会站在皇帝一边。
心中无敌,敌又从何处来?!
晋王暗道,可是看起来,自己从小到大、就要比皇兄幸运多了,三岁即封王,十五岁又立储,始终未离父素养身边。但这巨大的幸运,又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皇帝轻声问,“晋王……你的幸运给你带来了什么呢……武媚娘……还有你的不幸,又给你带来了什么?你们告诉我!”
皇帝不再说朕。
徐惠一直没有吱声,一直在听,皇帝话语中这个细微的变化,她听到了。
而她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的,已拉开了同晋王、武媚娘二人的距离,她竟然靠到皇帝的龙书案跟前去了。
如果没有今日的机缘令皇帝吐露心声,那么稳坐在龙书案后边的这个人,在她心中永远是个神秘、且有着巨大力量的皇帝。
皇帝说,“因为一个人,在井台边的一次冒犯,多日后你还念念不忘,欲治他于死地。因为一个什么高高在上的位置,你便无所不用其极,不顾至爱亲情!”
李治,武媚娘面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
李治猛然想起,偷送烈毒去翠微宫那天,父皇曾经关切地令他更衣,说以免落汗,又命人抬来屏风挡在窗边,唯恐他着凉……
晋王顿觉五内如焚,泪水簌簌洒落胸前,口中呻吟道,“父皇……”
皇帝大声道,“那么朕再告诉你们,如果习惯将致人死命,当作对他人最大的惩罚,当作自己最凶狠的手段,那么你迟早,亦会面对临死的煎熬!费尽心机、抛却亲情谋来的高位,会令你在孤独中等死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的绝望更甚于常人!”
晋王几近崩溃,难以自禁,不知道皇兄接下来,会给他以什么样的惩罚。
皇帝在大理寺亲手诛灭六证,从龟兹凯旋后,又在玄武门放走武氏,那是他念及着兄弟之情,根本没有考虑争储的得失。
而且他最终赦免了李治害父的罪恶。
晋王却瞒着金徽皇帝、偷偷蓄养着间接谋害过父亲的东宫内侍、和挟药石绝技谋利的厉某,仍以他们为可以利用的绝秘手段。
两厢比对,谁都体会得到,此时此刻皇帝心中的愤怒。
赵国公走后,皇帝一直面色铁青,却对他们娓娓讲述着自己的不幸经历和感悟,这很反常。
武媚娘也在皇帝的反常中察觉到了危险,听到此时,她突然害怕皇帝会不会当着徐惠的面、揭露她和晋王的那些事。
此话只要说出来,皇帝也就不想让她再苟活了!
她突然跪下来,哭泣着说道,“陛下……臣妾可不是为了私怨!陛下对我和晋王有宽宥之恩,臣妾永世难忘,陛下心系万民,夙忧均田之制。臣妾枉被陛下拔入中书,却不能像徐惠那般为陛下分忧,心中早有愧疚!赵国公亦有责备之语。恰好我知道,褚遂良营私圈地,数逾累万也无心献纳,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实为虑事不周,又有争功之心。晋王殿下冷落东宫内侍和厉某已久,不欲与其为谋,但经不住臣妾央告,又于陛下大政有益,这才……”
皇帝毫无征兆地嘿嘿一乐,徐惠听得毛骨悚然。
武媚娘话未说完,不由得一下子停下,惊恐万状地看向皇帝。
第1257章 孤家寡人
此人心狠手辣,二伐龟兹之后,龟兹十数城只剩了牛和羊,西域诸部闻之色变,各处屏气敛声,没有一处敢有异言。
龙兴牧场多了几只羊,亦使盖苏文惶惶不安。
新罗国边境有两国进犯,大兵压境、形势危如垒卵,只凭马王挂帅西征的消息,危险便一夜消散。
一个干掉三万人连眼都不眨的人,此刻又眼都不眨地盯着她了。
皇帝却放缓了语气,对他们说道,“创帝业者凭借的是实力和计谋,但恢复的却是人间公道。谁也不能乱法失信,即便你是西楚霸王,有拔山、举鼎之力,亦不可随性妄为——你得禁得起弱小凡人的衡量!你去看看,哪一个失了规矩的人能得长久呢?是秦二世?还是周幽王?”
“你们把朕弄得,像个奸商一般,为了几亩地不择手段,视乞丐之命如同草芥,玩弄大臣于股掌之间,今后让朕如何取信于臣子!”
武媚娘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原来皇帝是这样看待此事的。
“武媚娘,本来你对盛世的感悟还有些殊异。不错!盛世应该是每个人的盛世!这话连朕的德妃都记忆犹新,朕这才将你由感业寺解脱出来。想不到,你身处泥泞时,艳羡和痛恨高位锦食者,一旦离开了泥泞,便立刻无视一个曾经与你、在同一座井台边打水的僧人,轻飘飘逼其为丐、再谋夺其姓命!”
“陛下……”武媚娘由跪而坐,一下子瘫倒在那里,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低下头审视过自己。
晋王李治哀求道,“兄长!臣弟求你,求你……缓作决断!”
武媚娘伏地不起,肩头耸动,在感业寺的日子虽说生不如死,但毕竟算是活着。如今自己的一个主意,便将陛下变成了奸商,他不会再放过自己了!她可能连感业寺都回不去了!
晋王在自己还没抖落清楚之时,便舍身、舍面为她求情,武媚娘惊惧、感动,只觉得举世满眼,只有晋王这一人。
武媚娘看向晋王,恋恋地想道,“我在花开尚艳之时离开这个尘世,离开你,总强过这么温温吞吞被岁月消蚀、最终让你慢慢无视。只是不知你多久会将我忘怀!”
金徽皇帝说,“朕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便冷了手足之情,朕可以不杀你,但你马上给朕滚回……”
晋王李治腾地站起来,冲皇帝怒目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皇兄,武媚娘是给臣弟出过乞丐之计,但最终做与不做全在于臣弟!内侍虽然可恶却是被我差遣,厉某亦是为我所用,所有的担当全是臣弟的,削爵、去职全凭皇兄发落只求不要令她回感业寺!”
慢慢的,徐惠就听出点东西来了。
武媚娘脱口说过,皇帝对她与晋王有宽宥之恩,那他们是什么罪过?
乞丐之事也是这两个人一起谋划出来的……而此时,一向温文的晋王先后两次为武媚娘求情,最后这次便有了逼宫的味道了!
“你敢逼朕!话都不让朕说完,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长!”皇帝亦怒目道,“谁敢跟朕如此!”
“臣弟做不得太子还可做个亲王,做不得亲王还可做个匹夫!李士勣当世虎将不可一世,但皇兄给过我勇气亲手打过他板子。皇兄大庭广众之下肯为个蒙童俯身做马,臣弟亦是贞观皇帝后人岂能让个女人瞧不起!皇兄要发落武媚娘,请先发落臣弟!”
徐惠就更看出点什么来了,晋王若不敢开口、不敢为武氏求情、不敢为她放弃职爵,便会被武氏瞧不起!
那么瘫坐在地的武媚娘,看起来不如自己风光,但却比自己幸运了,如果自己到了她这样的地步,有肯为自己舍出肝胆、来坚求的一个人吗?
皇帝看似余气未消,但立起的双眉之下,虎目中隐含着一丝惊讶、赞赏的余焰,不知不觉中,徐惠跪倒在龙书案边,开口道,
“陛下,臣妾亦同晋王一样,要为武媚娘求情,”
皇帝再度惊讶,转向了徐惠,“太妃,你,你怎么,”他惊讶于徐惠怎么跑到书案边来了。
“陛下,武媚娘虽然有错,但她亦是为陛下的土地大政着想,再说我们女子的眼界怎么能同陛下相比呢!看在晋王的面上,求陛下开恩,只要武媚娘知错,便放过她这一回……”
皇帝竟然无语,他又是个没想到,求情的是徐惠。
徐惠道,“一个女子,正当韶华,陛下令其回到感业寺幽居,这与让她死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慢慢煎熬罢了。臣妾以为,当初的才人身份也不是她的过错,此次的乞丐未死,那她的错也不致幽禁。”
晋王挺着脖子一动不动,此时更觉有底气,绝对是铁血皇族的气派。
武媚娘抬着泪眼看向徐惠,徐惠短短几句话,一字不落的说到了她的心里,又一阵委屈上来,这个女子哽咽出声。
太极殿中总共只有四个人,好像皇帝成了孤家寡人。
他摊摊手道,“朕说过让她回感业寺了吗?朕何时说过?”
徐惠怀疑地问道,“那方才陛下气势汹汹,让她滚回……哪里?”
皇帝道,“朕想说的是,朕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便冷了手足之情,朕可以不杀她,但她得马上给朕滚回晋王府,去做她的侍读,朕哪里有错?”
所有的人就是一愣,晋王李治喜出望外,争着说道,“皇兄,难道这是真的?这可太好了!”
武媚娘俯伏于地,叩头,“媚娘感谢陛下隆恩!!”
皇帝叹了口气,“晋王刚才的气魄,可真是给朕长脸了,那看在晋王的面上,朕便网开一面。徐惠马上给朕拟诏……让朕看看你能不能把事说圆满。”
另二人一下子将目光盯到徐惠身上去,徐惠也很高兴,就站在皇帝的龙书案边,凝神想了想,开口道:
“门下,武氏媚娘,门庭显著于勋庸,家世芳华于缨冠,往日以才行出众选入掖庭,名誉持重于淑闱,德行光耀于兰掖。朕昔日任尚书令,尝闻先皇有疾,武氏与晋王侍从驾前,不离朝夕。宫庭之内、嫔嫱之间,无人不知。可,可……”
不得不说,徐惠文采斐然,成章不慢,但前边这么一大段都是褒扬之语,还好说,后边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一下子顿住,去看皇帝。
皇帝道,“徐惠,我说过你多少次,替朕拟诏,前边就不必带出‘门下’两字,你总是不听!”
让他这么一说,徐惠后边的句子一下子断开,更是想不起来了。
皇帝道,“朕无此文采,那武媚娘你自己续一续,续好后由朕裁断。”
武媚娘根本没想到,皇帝会来上这么一下子,与她自己有关的圣诏,却由她自己来接续,这事从来没有过。
她内心激动,飞快组织词汇,颤着声音续道,
“宫庭之内、嫔嫱之间,未有人不知……先皇知悉,每每赏叹,贞观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宫有雨,先皇以武氏赐晋王别宫。今闻武氏卖弄机巧,以旧怨谋划同州乞丐命案,朕心震怒,擢罢去中书舍人职,仍回晋王府侍读。”
徐惠早已提笔,先写上自己拟定的前半段,又将武媚娘接出来的后半段写好,然后呈予金徽皇帝。
续完圣诏之后,武媚娘在下边,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行还是不行。
皇帝看了看,问道,“四月之事,可是杜撰?”
武媚娘道,“陛下,因那日有雨,臣妾记得很清楚,可察翠微宫记事或询问翠微宫侍卫。”
只见皇帝提起朱笔,说了句,“朕岂会不相信!”
这句话令武媚娘突生感动,猛见皇帝用朱笔,在底稿上大开大合地接连划了两三下,最后又添加了几句。
武媚娘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里。
“念念,朕再听听顺溜不顺溜!”皇帝对徐惠道。
徐惠拿过来一看,‘门下’之词又让皇帝划去了,她读道,
“武氏媚娘,往日以才行选入掖庭,朕昔日任尚书令,尝闻先皇有疾,武氏与晋王侍从驾前,不离朝夕。先皇每每赏叹,贞观二十二年四月某日,翠微宫有雨,先皇曾以武氏赐晋王别宫。今晋王任事吏部,案椟劳形,擢罢去武氏中书舍人之职,仍回晋王府侍读,以助晋王。”
武媚娘仔细听着,被皇帝划去的,几乎是全部的褒奖之语,但武媚娘仍然心花怒放,只听皇帝道,“嗯,这才顺溜多了。”武媚娘连忙跪倒谢恩。
晋王以喜悦的语调问道,“皇兄,你不察阅一下翠微记事么?去年四月某日的原封翠微记事。”
皇帝撇着嘴道,“朕识谎之能,天下能及者寥寥,武媚娘未骗朕。”
看着晋王惊讶的神情,皇帝心想,朕又不是赶她回感业寺,武媚娘此时此刻能主动说出来的四月之事,当然会有了。
再说,朕既然肯放过你们,岂会管你有没有记事!但兄弟,朕为了你,胆子已够大了,你若再敢同朕离心离德,朕岂能容你!
他慢声拉语,对武媚娘说,“明日,你与晋王去昭陵,一同祭拜父皇和母后,便可同去晋王府,不必再到中书省来了。”
金徽皇帝已经不再计较晋王和武媚娘两人之间的事了,但皇帝能有这样大的转变,仍是武媚娘没能想到的。
她想,这也可能是徐惠的说情起到了作用,心放到肚子里后,武媚娘向徐惠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发现徐惠正看向自己,目光中的些矛盾。
从此,武媚娘将是晋王府名正言顺的侍读!明日,她将以全新的身份与晋王同去昭陵,祭拜金徽皇帝与晋王殿下的父母!
想想今日赵国公等人走后太极殿上揪心的每一幕,武媚娘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晋王挺身而出打断皇帝之语、徐惠再从中说情,谁又说得好皇帝接下来要说的,会不会是“滚回感业寺”呢?
而恰恰从这件事上,武媚娘,徐惠都看到了皇帝对兄弟的感情。
尤其是徐惠,她看得更真切,她发现,当晋王以极其强烈的逼宫味道说出那番话时,皇帝表面上是气愤,但眼中闪出的却是惊讶、和赞赏的神色。
在徐惠看来,晋王当时不管不顾、挺身而出的表现,真的有些像金徽皇帝了,这兄弟两个原来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相似啊。
推人及已,徐惠暗道,“哼!你不让我替你拟诏时写‘门下’二字,今后我倒要偏偏写上,看你如何!”
皇帝吁了口气道,“今日,朕本要亲审东宫内侍和厉某,没想到小小的插曲,竟然有这样的罗索!”
他吩咐,“来人,提东宫涉事内侍和上正坊厉某,到太极殿来!”
太极殿外其实一直有皇帝禁卫听令,他们马上去提人。不一会儿,涉事东宫内侍和同州上正坊厉某押到。
皇帝只问厉某一句话,“告诉朕,五月初五日至五月十日,你可曾卖烈毒一瓶给东宫内侍?”
厉某是第一次见到金徽皇帝,虽然害怕仍坚持道,“陛下,未卖。”
皇帝不再理他,再问一直从中联系的东宫内侍,“五月初五至五月十日,你可曾从厉某手中买过一只小瓷瓶装的烈毒?”
内侍知道不能欺骗,老老实实答道,“回陛下,小人恰在期内、从厉某手中买过一瓶,是晋王殿下吩咐的。”
“这便有出入了!”皇帝道,“总有一个人骗朕,这是死罪!!”
他伸出手,冲殿内一名禁卫道,“将你的刀给朕拿来。”
侍卫上前,解下佩刀呈上来,徐惠接刀,再转呈皇帝,不知他要干什么。
皇帝接刀在手,掂了掂,拔出腰间的乌刀,去削佩刀的刀刃儿。
有如热匙切凝脂,侍卫的刀刃无声卷曲着、卷曲着,“叮呤”一声掉了。
皇帝将没刃儿刀扔还侍卫,吩咐道,“就用此刀,给朕砍掉厉某一条腿,看他说还是不说!再若不说实话,再砍第二条,朕看看他能挺得过几条。”
侍卫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手中提着没刃的刀下来,心说这可不是砍,力道砸小了可别被陛下小瞧。
他走到厉某近前,用没刃的刀比量厉某的膝盖,心说这可要砸得准些,不然不能露脸。
然后,使足全力将“刀”抡起来。
第1258章 皇帝犯粗
厉某扯着脖子失声叫道,“陛下,草民想到了,确实卖过!但草民以卖药为生,每日出手不计其数,方才有些想不起来了!”
皇帝道,“卖药为生……怎么朕得知你是开茶坊呢?”
厉某狡辩道,“小人卖茶为主,卖药为副。”
皇帝道,“既是为副,每日仍能卖出不计其数,看来生意兴隆得很了……都是卖的这类可致人死命的药么?”
厉某道,“回陛下,这可不是!草民一向救危解困,常卖些治疗头疼脑热的!而像此类烈毒,五月之中小民只卖过这一份。”
徐惠暗到,“坏了!这人被皇帝绕进去了!”
皇帝已“叭”地一拍书案,厉声喝道,“大胆贼枭!五月里你只卖了一份烈毒,却推说不记得了,必是你早知此药,卖出去便是害命,因而怕担干系不惜欺君!你可知朕金口一开,便可夷你三族!”
厉某一下子跪倒,“陛下,陛下,小人鬼迷心窍,这才心有佼幸欺瞒了陛下,求陛下宽恕小人一时愚昧!”
皇帝哼了一声,说道,“你可不是鬼迷心窍,也是不一时愚昧,而是事不涉已便什么药都可卖,若自己不能撇清时,一个乞丐你也会动动脑筋!”
厉某此时已无话可说,把头一低,心中惊骇到极点。他并不行医,却以茶坊为掩护私底下卖烈性毒药,本不为大唐律法容许。
五月,他卖给内侍的毒药亦不知用于何处,但皇帝专门拿来追问,想是犯了大事了!大事了!大事了!
他的头脑一向够用,但今日极度紧张,几句话后,已无法自圆其说。
皇帝喝道,“你身怀绝艺,素乏仁心,不思悬壶济世,只求遗毒敛财,贪利忘义,见钱眼开!即刻押赴同州上工坊,朕赐你当着坊众、服食自卖烈毒一瓶,不义之才全部罚没充公,三族无论男女,流放沙丫城金矿,无津无贴,世代陶金。”
你们不是喜欢钱?那好,天天让你们无偿玩金子。
对早已吓傻了的东宫内侍,皇帝道,“你去感业寺,终生为先皇遗妃们砍柴担水,滚吧。”
内侍叩头谢恩,不得不说,皇帝对他的惩处太轻了。
内侍走后,金徽皇帝说道,“今日之事且到这里,朕也累了……都散了吧。”
武媚娘随晋王躬身退出太极殿,内心充斥着重生般的喜悦,在经过中书内衙时,她就不再进去,而是随着李治一直走。
她对晋王道,“要依着我,便真的要夷灭厉某三族。”
晋王低声道,“本王皇兄的断判总是有理由的,你怎么好妄加怀疑!本王原来还想,那个东宫内侍总免不了一个死,但皇兄的断判才有理——他事事按我的吩咐,可有罪?陛下对一个涉事内侍尚不乱诛,其视人之道可见一斑!我们不及呀!”
武媚娘道,“世事真是难料!陛下若是无视乞丐之命,那么,害人无数的厉某也就不会事发了,这便是天大的错漏!一念之差,贤愚之别,”
晋王道,“本王指天发誓,此生绝不负皇兄!”
武媚娘低声道,“殿下今日之无畏,媚娘从未见过……也是因为陛下?”
“这有什么,你可以看看龙兴牧场的羊,便知了。”
……
太极殿内,皇帝起身欲回大明宫。
但徐惠提出要回禀一下上次皇帝吩咐的、有关鼓励江南富资者兴办茶、酒、丝、纺和瓷、肆各业的法子,她已经拟定出一份底稿,请皇帝斟酌。
皇帝一听,连忙叫徐惠跑出去取,而他坐在太极殿里等。
但徐惠一出去,许久也不回来。
皇帝自今日朝会后,便直接赶到太极殿来,他先与赵国公等人议事,又听刘德威回禀同州案情,然后又发配了武媚娘,处置了上工坊厉某。
不知不觉,午时早就过了。
皇帝腹中早已饥饿了,只因这个鼓励兴办茶、酒、丝、纺各业的事极为重要,乃是江南各地佃户迁移开荒后,对当地富资者及时进行引导和激励的法子。他一边叹着各行各业都不能顾此失彼,一边又耐心地等。
最后,皇帝终于不大耐烦地,大声吩咐道,“来人,给朕去看一看,这娘们怎么还不回来。”
徐惠回到门下省内衙后,匆匆找出刚刚拟就的文稿,转身要走时却突发奇想,又伏在书案上,拿笔沾了墨,在每一段的起头分别再加上“门下”两字。
但每一段的首字,她在誊写时都照顾好了位置,此时楞要加两字上去,每一处看起来便像是硬挤下来的。她不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偏要这么做。
这就费去了好一段功夫,等她人到了太极殿之后,又倚在殿门后边,就是不进去。
殿外把门的太仆寺侍从早就看到了,他们对给事中徐大人的举动虽然有些好奇,也不便说话。
直到皇帝等的不耐烦,在里面大声吩咐时,她在殿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这才脸如红布地转出身来。
正要往外走的内侍就不便往外再走了,皇帝看到徐惠这么巧进来,想是什么都听到了,他有些哑然,冲内侍道,“你,你如何还不快去!”
内侍愣怔着,不动,陛下让找徐惠,徐惠已到了,那自己还去哪儿?
皇帝道,“还不快去女学里找叶玉烟,朕与给事中要商议大事,让她们置办些酒菜送过来。”
内侍立刻会意,这是皇帝在掩饰,他发迹于西州牧场,整天与一帮牲口一样的光棍儿牧子们在一起厮混,粗言粗语的惯了。
刚刚由鹞国公升位太子时,单单一个“寡人”的自称,被他说起来时便极为绕口,柳玉如等人在府中时时监督,终究也改不过来。
皇帝登基之后的自称“朕”,更是费了这些女子们好大的力气才扳过来,但偶尔情急时还会说“我”、“老子”,人少时,有些粗话便脱口而出。
今天这种情形,背地里朝一位太妃称呼这个,不得不说堂堂的金徽皇帝又犯了粗俗病,好在他反应快,灵机一动又支到叶玉烟身上去了。
但徐惠赧颜而进,显然皇帝也不自在了。
徐惠道,“陛陛下,文案在在此。”
皇帝一抬腿,满不在乎地将两条腿往书案上一搭、身子往后一靠,索性闭了两眼道,“大致说说吧,老子饿得没精神了。”
——等侍中樊伯山手拿着新罗国国书匆匆进来的时候,樊大人就看到这么一幕——徐惠捧着文稿面红耳赤地回禀,而皇帝眼都不睁,在书案上架着腿。
皇帝这才睁开眼,意外地道,“樊大人,你来得可真是太好了!徐给事中的长篇大论朕听得有些五迷,你是门下省主官,正该替朕分担一二,朕要回大明宫去!”
他跳起来又道,“朕知道大人要来,因而已为你备下酒菜,稍后便到。”说完便往外走。一句脱口而出的习惯用语把他弄得这个不得劲儿!
但樊伯山道,“陛下莫急!新罗国出大事了!”
皇帝这才发现樊大人手中的东西,接过来问,“什么大事?”信已经在手上展开,是新罗国女王金善德的妹妹——金真德写来的。
新罗国女王金善德,于八日前生育一子,即是皇帝先前与金善德所定的名字——李掖。
不幸的是,女王金善德产后血崩,当天人已不在了!
金真德在信中写道,接产的宫中稳婆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请示女王时,女王金善德忍着疼痛,毫不犹豫说“保孩子……”
“保孩子……”皇帝喃喃着,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心中一阵哽塞。
女王的妹妹金真德,在姐姐临终时曾问她,孩子这样小,要不要送他到长安去。金善德说,“李掖是我新罗国未来的新君,不要送去,你要替姐姐抚养他!”
金徽皇帝宛如夜游,手里掐着新罗国的信、直着眼睛往外走。
樊大人不放心,示意徐惠与他一同在后边跟着,但皇帝头也不回,只是猛地将右掌伸到后边来,制止。
两人止步,听着殿外皇帝的御骑——炭火马稍后起步,蹄声无精打采地,不是去承天门,而是往反方向去了两仪门。
樊伯山轻轻叹了口气,“唉!真是不幸!金善德去冬才到长安来过,长安倾城去春明门迎接,盛况如在眼前!想不到,世事无常!”
徐惠道,“樊大人,听说女王酷似婉妃,是不是?”
樊大人道,“正是啊……我们还是先来看看陛下吩咐之事。”
徐惠暗道,樊大人从不玩笑,那就是真的了,原来世上果有这般巧合!难道这也有什么召示?
她忽然想到,自己同谢贵妃居然也很像,她将手中的底稿给樊大人递过去时,仍然恍恍惚惚的想事。
樊伯山接过来,打眼一看,见每一段落的前边,都不当不正地写着两个字——“门下”,这文理不通啊,以徐惠的严谨也不应该呀。
他是门下省侍中,正管着徐惠,一向律已甚严的樊伯山不禁责备道,“徐给事中,你看看你,为陛下拟文何致随意如此!!”
说罢,发觉徐惠无声。
樊伯山便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圈儿发红,鼻翼翕动,以为她也在为金善德的事难过,樊大人连忙住口,不说了。
……
金徽皇帝不知怎么爬上的马,恍恍惚惚拐进了两仪门。
他不是要去女学,而是要过月华门、从安仁殿与归真观之间穿过去、过千步廊,然后从嘉猷门到掖庭宫去。
太极宫与掖庭宫只有两道门相通,南面的通明门多为内侍省宦官、低等宫妇通行,而北面的嘉猷门,则是皇帝、后妃、掖庭宫女官通行。
皇帝骑着炭火进了嘉猷门,回想着去冬的某天,他便是被内侍们从这里引到掖庭宫来的。金善德来时,下榻处便在掖庭宫女官的宿区。
他只是凭着记忆,在鳞次栉比屋宇中穿行,居然一点冤枉路都没走。
沿途的女学学生、掖庭宫宫人、女官之中,有许多人都看到皇帝身后只跟着几名亲卫溜哒过来,也没有仪仗,不知道皇帝要去掖庭宫做什么。
有宫中女官匆匆、无准备地上前候驾,以备皇帝垂询。
她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不能过近,也不能过远,但须以能清楚听到皇帝最低声的吩咐为宜。
最后,皇帝驻马在一间不大的院门前,这里曾是新罗女王曾宿处,自那几日后,这里便封闭了。
掖庭宫中从不缺住处,尤其是皇帝上位后,这里出放了不少的宫人。
因为这里曾是先皇为鹞国公赐婚之地,门上上着铜锁,门楣上曾经鲜艳的贴红已经残破,泛白。
皇帝在马上无声地摆摆手,立刻有知事的女官上前将院门打开。
皇帝缓步进去,反手将门掩上,亲卫及女官未得吩咐,谁也不敢进去,就侍立在外头。
院中悄无声息,半个时辰过去,皇帝好像在里面遁形了一般。
此时,皇帝正默默地坐在内室,回想着新罗女丞相金春秋当时是站在哪里,金善德在哪里。
屋中桌椅尚在,皇帝一恍神,仿佛上面又摆满了山珍海味,杯盘罗列,仿佛鼻翼中又扑进了浓郁的酒香。
皇帝与金善德相处时间太短了,但回忆中的细节却蜂拥而至。然后幻象撤去,桌面上又空了。
此时屋外有一名女子道,“是陛下派内侍传的口旨,指名让我备办酒菜送过来……”
皇帝心道,“这是不错的,是父皇令人给我和金善德送酒菜来了!”
随后有三名女子进来,两人抬着食盒,一人指引。
她们将食盒中的小菜、酒、酒盏、碗筷一一摆在桌上,然后负责指引的女子对另两人低声道,“你们回去,再往太极殿送一担。”
屋中又剩下两人,一个是皇帝,女子是叶玉烟。
传语内侍到女学之后,指明说,陛下要叶玉烟备办酒菜送到太极宫——明确无误。
只是做至半途,人们便发现皇帝往掖庭宫去了,叶玉烟对纪国太妃道,“我猜陛下临时变了地方,只好由我带人送过去了。”
此时,叶玉烟极为麻利地动手开了酒坛,先为皇帝满上,轻声道,“陛下你要的酒来了!”又将筷子给皇帝递过去。
皇帝恍惚着接过来,对她道,“我们多久未见,你也坐到朕身边来。”
叶玉烟暗喜道,“啊,陛下仍记得我们许久未见了!”她连忙在皇帝身边坐下,皇帝已抓了酒坛,也替她满上了。
“你且陪禽兽不如的人……干了这一盏吧!”
第1259章 崖州信到
以往每到午时,如果皇帝不归,皇后便会问一句:陛下在前边可散朝了?陛下在前边可有赏宴?
轮到子午卯酉日、皇帝要去太极宫议事时,只要时间晚了皇后又会问,陛下在太极殿议事,赵国公和江夏王爷可否出来?
有机灵的内侍摸到这个规律,便偷偷留意含元殿和承天门外的动静,以备皇后询问。
今日午时过后,皇后果然又问。
内侍向皇后回禀道,“皇后娘娘,此时赵国公和江夏王爷、褚大人、刑部刘大人、晋王殿下几人都出承天门了。”
皇后刚刚与谢金莲、樊莺、思晴等人去看望过刚刚生产的婉清和丽蓝,看了看李睿、李捷两位孩子,回来后便聚齐在皇后这里。
听了内侍的话,皇后倒没说什么,但谢贵妃道,“陪陛下议事的也是这几位,他们都出来了,陛下为何不回来……那里还能有谁陪着他!”
皇后笑道,“金莲你是不放心了吧,我知道你说的是徐惠太妃。”
谢金莲不承认,“难道姐姐天天问陛下归时,不是担心的这个人?”
皇后摇头说不是。
樊莺便取笑贵妃,“谢姐姐你可须仔细了,徐惠偏偏同你生得这么像,比你年纪小,又比你有文采,”
柳玉如连忙以眼色制止樊莺,不让她再往下说。
但谢金莲早吃到心里去了,这事也不必等樊莺说出来,这些日子最困扰她的便是这件事。
自大郎落水后,皇帝隔三差五的晚上便到谢金莲那里去休息,本来她很知足的,但又觉得这样的荣宠对她来说,总有点蹊跷。
她怂恿柳如玉道,“姐姐,要不要派个人去太极殿看看,陛下别再有什么不好的事背着我们……反正你不派人去,我就派了!”
柳玉如说,“别去!本宫说过,陛下在外面是皇帝,不要让人察知到他惧内,不然面子让他往哪里搁呢?”
她说,我知道在启用徐惠一事上,陛下只是想胜过父皇。父皇在世时,并未很好利用徐惠的才华,因而陛下才有意多令她做些事。
“本宫也看得出,徐惠很满意她今日的境遇,你们看陛下对她偶有差遣,她动不动便废寝忘食,每一事必要做快、做好才罢手,而她的文墨之功确是少有人及。”
柳玉如对她们说,在宫中,可以与徐惠相比的苏殷,偏偏又有了身孕,陛下借不上苏殷的力。我们不要猜忌陛下与她有什么龌龊,也不想一想,有你们在这里,他还差什么!”
谢金莲暗道,当然他还差了新鲜!总之我就感觉,自从戴上了徐惠那串红玛瑙珠子,陛下对我不是一般的好。
谢金莲不会想,这串珠子是皇帝在得知她奋不顾身跳湖解救大郎、又受了柳玉如委屈的情形下,被她索要时才给她的,皇帝对她亲近又是因为什么。
总之只要一想到徐惠,谢金莲的心里便跟猫抓的似的
想归想,这话谢金莲不便说出口,不然樊莺又要取笑她了。敢情这个淑妃放心得很,敢情整天在皇帝身边晃悠的,不是另一个淑妃。
从皇后那里出来后,谢贵妃不放心得很,反正是古语说得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别人不去看,她必须去太极宫看个究竟。
回到自己这里,谢金莲找出上次扔在地上的内侍之服,换上,又叫上两个内侍,偷偷躲过众人,往丹凤门来。
她想的太简单了,这是大明宫,不是街坊小院儿,说往邻家去串个门子抬脚就走。丹凤门守门的禁卫查过她们的腰牌,又怀疑地看了看谢金莲,抬脚到门上禀告郎将。
郎将下来三问两问,觉着这个手上戴了红玛瑙珠子的内侍有些可疑。他不但不放行,还说要将他们移交内侍省严加拷问。
谢金莲被逼急了,从兜儿里摸出一方小小的贵妃金印,亮明身份道,“我是贵妃,能不能出宫?”
郎将慌忙躬身道,“那更不能,贵妃出宫须有陛下旨意,娘娘请速回,莫令小将违制被责。”
谢金莲指着身边的内侍问郎将道,“本妃让他去太极宫可不可以?”郎将这才放内侍出行。
内侍出了丹凤门直奔太极宫,入了承天门直奔太极殿,到那一看,皇帝未在,但门下侍中樊大人,正与给事中徐惠在一起议论什么稿子。
旁边有太极女学的几位学生,已在一边摆了酒菜,此时侍立在旁。但两人删删改改、似乎正议论到关键处,酒菜也未动。
樊伯山抬头问,“公公你有何事?”
内侍说,“贵妃娘娘让来看看陛下,因何午时未回大明宫。”
樊伯山、徐惠自皇帝走后,心里便一直担心,不知皇帝神情黯然地进了两仪门去干什么。
新罗女王殡天是件大事,因为她同时也是大唐皇帝的小德妃,皇帝总要有个表示。而且新罗国是大唐蕃属国,新君也要等皇帝晋封。
樊伯山不能进两仪门,对徐惠道,“徐给事中,正好我们已议论了不少,你可持此稿与公公同去见驾,视情形向陛下回禀一下,看看陛下意思。”
徐惠求之不得,立刻起身与内侍出殿。樊伯山看了看酒菜,这可是皇帝御赐的。
而且他早就听说女学生们手艺不错,于是坐下来,一箸一盏地在殿内独饮,“嗯,不错。”
听了侍中樊大人夸奖,旁边的女学生不好意思。
纪国太妃韦泽对徐惠说,皇帝带几个人进了掖庭宫,叶玉烟又带人去掖庭宫送酒菜,但送菜的女学生早就回来了,只有叶玉烟没回来……
徐惠又匆匆进了掖庭宫,跟她来的内侍人头熟,与人一打听便知道了皇帝去处,在前边引着徐惠找过来。
院门前已加了禁卫,把守森严,里面的内侍说,“陛下已有话,今日没有大事,凡人不见了。”
徐惠问,“可有女学里叫叶玉烟的陪着陛下?”
内侍点头,徐惠又坚持道,“烦公公再去通禀一声,就说徐惠带了鼓励江南富资者兴办茶、酒、丝、纺各业的底稿,已同樊大人议论完善了,这是陛下吩咐过的大事,一刻不能耽误,此时便要向陛下奏报。”
内侍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对徐惠道,“给事中请回吧,陛下此时正在休息,已睡下了。”
徐惠道,“那你叫叶玉烟出来,我有话问。”
内侍面露难色,站着不动。
徐惠没好气,开口道,“难道她也睡下了?出门见个人也不方便。”
谢金莲派来的内侍吃了一惊,不知道徐惠因何敢这样,此时门内有个女子开言道,“是谁这样大胆,明明已知陛下睡了,还没完没了的说话,不怕扰到陛下!”
徐惠听出说话的正是叶玉烟,冲里面说道,“叶玉烟,你从何处学来的,做事这样懈怠了,纪国太妃在女学到处找你,而你却在这里。”
叶玉烟在屋中说,“刚说了陛下多饮了酒,此时正在睡觉,你还敢高声。纪国太妃找……无非女学里的一些杂事罢了,难道有照料陛下安睡的事大么?你怎么不能让她再等等呢,自己又跑过来搅扰陛下。”
里面人不可能听不出徐惠的声音,但她话极不恭敬,说过后人仍不出来,显然失礼的很。
徐惠忍着气,再道,“我和樊大人知道,陛下看了一眼新罗国来信,便到这里来了,难道陛下有什么喜事,偏偏到这里来喝酒。”
叶玉烟在屋中轻哧了一声说,“徐太妃,你刚刚还说我何处学来的懈怠,依我看你才懈怠的可以!陛下看了什么信,看信后要不要喝酒,难道也要让太妃都知道?”
徐惠更是惊讶,今日的叶玉烟令她感到陌生,但这么言来语去的也有一阵子了,皇帝都一声未吱,显然酒喝的不少。
“陛下饮酒过量,于龙体无益,更该早些奏报皇后或是让哪位娘娘知道,你躲在屋里不见人是什么规矩,还不快给我出来!”
里面像是成心不给徐惠面子,竟然连话都不答了。
徐惠道,“陛下久不回大明宫,谢贵妃已派着位公公过来询问,并有话带给陛下,你不见我总该见见公公,再拖延便是违制,”
很快,里面有了动静,叶玉烟款款出来,也不对徐惠施礼,而是认了认她身边跟来的内侍,对内侍道,“陛下刚刚饮了酒,玉烟请公公转告贵妃,便说这里有玉烟奉诏服侍,陛下已睡下了,”
这才转向徐惠道,“请太妃另择时候奏禀吧。”
徐惠怒道,“你一个小小的女学生,凭什么挡我奏事!”
叶玉烟竟然还不理会,示意刚刚出来的内侍。内侍低声道,“给事中莫高声惊到陛下休息……陛下刚刚临幸了叶……”
徐惠不等内侍说完,一下子脸色突变,转身疾走。
大明宫来的内侍更不能进去,只能一步步跟在徐惠的后头,问她道,“给事中,贵妃娘娘派我来打探,不知我回大明宫怎么说为好?”
徐惠说,“我又不是你的贵妃,问我做什么!贵妃娘娘如何吩咐你的,你回去后如何回禀贵妃娘娘便是。”
“可,可是,叶玉烟的事小人也说么?”
徐惠没有回答他,低头只顾自己走,两人出了嘉猷门,徐惠不回原路去太极殿,而是往左一转,独自往千步廊去了。
大明宫内侍摇了摇头,回去同谢贵妃报信。
……
乙丑日,九月二十二日早朝,金徽皇帝终于从掖庭宫回到含元殿。皇帝神情倦怠,众人随后便得知了新罗国的事情。
皇帝下诏,册封小德妃金善德的妹妹金真德,为新一任新罗女王,册书随后颁发,皇帝同时封他的儿子李掖为新罗世子。
按生日计算,李掖该是金徽皇帝的第七个儿子,皇帝按着金善德生前之愿,并未下诏接李掖到长安,而是让他留在新罗,由金真德抚养。
接下来,左千牛大将军长孙润的飞信由崖州飞送长安,所有的人得知了飞信所报的内容,第二次大吃一惊。
长孙润、刘审信、樊桂植在崖州手起刀落,将崖州刺史给宰了。同时被宰的还有程刺史的独生儿子。
此时站在朝堂上的许多人,可能对程刺史不太熟悉,但认得他儿子的却有不少。听了这个消息,这些人吃惊之余,暗自庆幸,这可真是快刀斩乱麻。今后他们同程氏父子背地里的那点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长孙润在飞信中不可能奏报的多么详细,但大致意思倒是说清楚了。
崖州刺史程重珞,离开邓州任地之后贪心不减,以为天高皇帝远,父子两人在崖州巧立名目、连课私税大肆敛财。
又圈占崖州舍城、澄迈、文昌三县肥沃民田四万五千亩,同时私开冶炉,大量铸造恶钱,致当地心与价浮,民众避之如虎,纷纷举家驾船出逃,案发时已近三百户。
而年初时定户,崖州三县总共才有民户八百一十九户。
人们原本一直将精力集中在江南一带,皇帝在那里土地大政频施,估计江南各州的刺史都督们,一直都在伸着耳朵听长安的风吹草动。
但猛然从身后传出这么大的动静!
在他们不知不觉中,崖州一位堂堂的刺史和他的儿子,因为违背了金徽皇帝的土地大政,“咔嚓”一下子,都给砍了。
崖州!这可是大唐国土的最南端!皇帝只派了三位最年轻的钦差骑了快马奔过去,人出发后谁也未听到什么大动静啊!有些人乍听之下,只觉着脊梁上冷风嗖嗖的。
皇帝吃惊的不是长孙润砍了人,砍的好!
他只是没想到三个小子动作这么麻利。人们都等着他对此事做些分断,但皇帝只是对晋王李治说,
“崖州边远之地,不可一日无主官。吏部,速速给朕琢磨一下崖州新剌史的人选,早朝后,赵国公、江夏王爷、晋王与朕到太极殿详议此事。”
然后就散朝了。
后宫,谢金莲派出去的内侍回来后,把听到的全都内容都朝贵妃回禀了。
此时,皇后柳玉如和几位妃子们正聚在一起,计算着皇帝散朝后一定会赶到后边来,她们满腔怒气地、等着听皇帝亲口对她们解释一下——昨日在掖庭宫是怎么回事。
但她们明明听着前边朝会已经散了,皇帝不但未回,反而再去了太极宫。
第1260章 三小算一老
皇后气得,毫不掩饰愤怒,反正身边也没有外人,她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当着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丽容等人的面抹眼泪,“他是什么狗屁皇帝,打着议政的名义去太极宫会女学生!”
崔嫣说,“姐姐,今日可不是什么子午卯酉日去太极殿议政的日子,想是图着新鲜、又挂羊头卖狗肉地跑去掖庭宫鬼混了。”
皇后说,“你一向挺伶俐的,又不等着生孩子,怎么就不上些心,这次反倒不如金莲机警,不然我们还被他蒙在鼓里!”
思晴说,“姐姐,我们管不了他做‘正事’,又出不了大明宫,但我们可以将这个叶玉烟叫到大明宫来,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皇后道,“这次你知道急了,早时一直只知乖巧,这次也知道急了。”
被说到的两人都不敢分辩,心里说,你昨天还说不会有事呢,还一套一套的劝我们,现在可好,徐惠倒是没有事,女学生出事了。
柳皇后说,“去把宫闱令叫来,”
不一会儿,宫闱局一个从七品下阶的令小跑着过来,不知皇后突然叫他有什么事。他也是太监,宫闱局的主管是两个令,他是其中之一,四十几岁的样子。
宫闱局专门掌管后宫给侍之事,大到皇后出行,小到安排后妃们的日常侍奉供给,他们都要管。
皇后问他,“上一次在丹凤门城楼上消夏,站在陛下身后打扇的那个人,你还能查到么?”
后宫之事繁杂琐碎,宫闱令随身挎了一只软皮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帐册,以应皇后询问。
但听了皇后的话,宫闱令说,“娘娘,以前打扇的都的固定宫人,因而没有帐册,如今很多人都出放出去了,日常都是女学的学生来做……人换得勤了,必得记载清楚,小人这里有帐册。”
说着,从皮袋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本儿来,很快按着日子翻到那天,回禀道,“娘娘,那日在陛下身后打扇的,是叶玉烟。”
众人心里轰隆一声,暗道皇后心细。这么说皇帝和叶玉烟,就是从那天开始勾搭的,或者说皇帝可能无意,但这个女子说不好了。
皇后看着妹妹崔嫣,却自语道,“那天我就感觉陛下的话有些遮掩,说‘青瓜不错’,但我没有多想,这还能怪谁!不过陛下的口味是越来越低了。”
消夏当天,往城下撒完大钱与皇后一起回来,赶上这一幕的是崔嫣,她明白姐姐的意思。
樊莺也想到那日与师兄同去女学,她与徐惠在一起说话时,就站在师兄的身边。当时师兄抬起头来说话时,手里的笔曾将名册点污。
她不好当着徐惠的面指出,但此时回想,仿佛那个点污处的名字也是这个叶玉烟,师兄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还能说明什么呢!气归气,但此时这个细节就不能揭发,以免火上浇油。
宫闱令当然还掌握着皇帝临幸每一位女子的情况,他不会不知皇后和几位妃子的意思,这个叶玉烟见缝插针,已使她们不爽了。
“娘娘,小人知道,昨日陛下曾吩咐女学备办酒菜送到太极殿,并未让她们将酒菜送到掖庭宫去,结果女学送了两处,叶玉烟亲自送的掖庭宫。”
皇后对宫闱令说,“这个叶玉烟,小小年纪心机这样深,不适合在陛下身边出没,她将会坏了本宫开办女学的初衷……”
宫闱令上前一步,“娘娘,今后,小人会留意此人。”他不能讨皇后的确切口风,但皇后的意思已然很清楚了。
对于宫闱局来说,皇帝临幸过的女子注定多的是,谁也不要以为费些心思、得到过陛下的恩泽、雨露便万事大吉,化鸡成凤。
真正决定她们命运的,是皇后。
要处置叶玉烟,宫闱局有的是办法,比如先让她不能成孕,然后调离一切能够接近皇帝的体面差事,这不是宫闱局心狠,而是规矩。
皇后最后说,“但陛下昨日因为何事去的掖庭宫呢?”
宫闱令回禀,“娘娘,今晨朝会有一个消息得到了证实,小德妃——新罗女王于九日前,产下大唐皇子掖之后便去世了。陛下是昨日接到的新罗国书,而先皇帝去年年尾赐婚鹞国公,便是在掖庭宫。”
说完,宫闱令发觉在座的几位后、妃中,有两三个人眼圈儿立时红了。
最后,皇后对宫闱令说,“你去吧,要照顾好陛下饮食起居,这几日撤除他身边一切女学生、宫人。”
谢金莲,“姐姐,我们怎么办?”
皇后咬着唇说,“我们都没有文德皇后的本事、可以凭一人之智,助夫君完成政务上的大事,把我们都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她。但我们却可以在另一面胜过她!本宫也没有文德皇后的好肚量,但坚信在这种事情上,本宫的帮手一定比文德皇后多……”
听到这话的几个人神情凝重,谢金莲犹甚。
皇后说,“皇帝这次纵情事出有因,我们便饶过他。叶玉烟没有错,错的是我们!我只能容下你们几个,眼下到了我们姐妹众志成城的时候了!”
……
崖州刺史程重珞到任后,自知圈地、私税、铸钱之事引发当地人不满,就想以势压人,堵人口舌。
他将三县内令以下官员随意撤换,将三县县尉、捕快全都换上了自己的亲兵,刺史府的卫士由他的儿子亲自率领。
长孙润到后,与刘审信、樊桂植两人很快查清,崖州民户逃失根本不是出海遇难,没有谁出个海还要举家上船的,这些人远跨重洋,那是到海外谋生去了。
对于如何处置程重珞,一开始,长孙润、刘审信和樊桂植,只想详细列明程氏父子的罪状,押解程重珞回长安,以待皇帝陛下亲裁。
但有勤连军镇的一位正七品下阶致果副尉,急匆匆传信给长孙润,说程氏父子要谋害三人性命。
这对父子私下里计议,如若长孙润敢在崖州翻脸,他们便一不作二不休,在崖州擒住长安来的三人,以为人质——三个年轻人带着十六名卫士,好说。
如长孙润不翻脸,那么便视情况另处:或是放他们平安离开崖州,或是在三人乘船渡海回雷州时,在船上作作手脚,制造海难假象。
这取决于长孙润要将什么样的崖州案情带回长安。
长孙润升势如飞,崭露头角只是这一两年的功夫,樊桂植和刘审信更是名不见经传,他们与程氏父子没有任何的瓜葛。
长安只派了三位年轻官员到崖州来,程氏父子经年拢络、结交的官员名单上根本没有他们。
程刺史原话是,“程某在邓州失了地产,还可以到崖州经营,想不到皇帝逼迫到崖州来了,真走到翻脸的一步,也怪不得我!”
程公子说,“我一家老小此时都在崖州,怕什么!大不了收拾细软,我们也漂洋过海,就去耽兰不再回来了!”
如果干掉这三个人,那么在大唐官场也就不必再混了,看一看长孙无忌、刘德威和樊伯山的块头就知道了。
程重珞咬着牙说过,“老的们不干不净,便打发着儿辈们过来,摆明了是要置程某于死地,但三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还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传信给长孙润的这位致果副尉,原是西州柳中牧场护牧队,随刘敦行到崖州来的,之后留在军镇,他在程重珞的身边有个莫逆,两人无话不谈。
接报后,刘审信和樊桂植问长孙润的主意,如今看,当众公布程重珞的罪状、再押他回京是不可能了,这会令其铤而走险。
长孙润说,“陛下派我们跑这么远出来办事,事不成,宁可死,带不回活的程重珞,带回去死的也行!”
刘审信从小得父亲耳濡目染,鬼主意挺多,“我们可以假装得知了程氏父子的计谋,慌慌张张登船回雷州,程重珞必到码头登船送行,我们便在码头上擒他。”
樊桂植道,“先要摆一摆鸿门宴,就是要让他识破,姓程的必不赴席,然后我们再行刘兄之计,料想程重珞也就信了,”
长孙润笑道,“两位哥哥妙计!但估计那时,程重珞为我们精心‘准备’的船只是过不了海的,怎么办?”
左千牛将军说,“那我再来一计,将此计夹在你们两位的计策中间,我料程重珞插翅难逃。”
刘审信问,“何计?”
长孙润说,“鸿门宴后,你们两位‘慌慌张张’先回雷州,那么船必定是好船。我们摆出胆小、急于脱身的样子,程重珞不可能动刀动枪。他所求的只是时间——放我们回去,他便有了功夫探听长安的动静,使他从容在崖州准备——或是聚兵与朝廷相抗,或是举家外逃。”
另两人说,“不行不行,把你一个人丢在崖州,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长孙润道,“你们先期过海,一则使我无后顾之忧,二则是去给雷州刺史马步平送信,让他带人来接应,岂是逃跑这么简单!”
两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而事态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这两人在崖州只能给长孙润添累赘,但长孙润的胆量不能不令人钦佩。
一个集三人之智的擒贼计策就这么出台了。接下来的事情,一步步按着三人的计划施行下来。
钦差长孙润在崖州驿馆设酒席,请程刺史赴席。有人给程刺史送密信说,“今日驿馆内有些不正常,多半会有变故。”
程刺史不去,与他的儿子说,“无非是在酒中打些主意罢了,老子不去,崖州是老子地盘儿,看他们还有什么伎俩!”
随后,吏部考功主事刘审信、主事樊桂植,这两个文官与左千牛大将军似乎产生了什么分歧,随后两人各带了五名卫士登船过海,奔雷州去了。
左千牛大将军身边只有六名护卫,在驿馆内喝了两天闷酒,偷偷地大骂刘审信、樊桂植贪生怕死,辜负了陛下信任。
程重珞得报后哈哈大笑,“怎么,长孙润还摔了东西?依本官看他也就这点本事了!就是要让他知道知道,这里不是西州。”
程公子道,“此时长孙润孤掌难鸣,我们要不要擒他?”
程重珞说,我要擒他们的话,前天刘审信和樊桂植便不放走了!但我们擒他做甚?万一长孙润有个闪失,你我父子即便躲到隔着汪洋的耽兰去,你以为长孙无忌不会追过去复仇?
他分析,到最后,长孙润也就是拍拍屁股走人,年轻人都是要面子的,回长安后,估计长孙润不会照本实发、把崖州什么事都讲出去,八成大事化小。
那么多年来,程氏父子在长安的打点便可派上用场,耽兰也就不必去了。
程重珞对儿子说,“我算看清了,什么地呀、田呀都不保险,邓州的事便是教训!等送走了长孙润这尊瘟神,我们须将钱多多铸起来,多积黄白细软,南港备好大船随时可走。这个官能做一时,我们便刮他一时,做不得时,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到耽兰去做百世的扶摇神仙!”
两日后,有人向程重珞禀报,崖州驿馆内烟熏火燎,像是在烧毁什么记录和帐册,程重珞撇着嘴说,“这便应了一句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看来这个金徽皇帝办事还是嫩着!”
钦差长孙润垂头丧气,带着六名卫士出了驿馆,也不向程刺史辞行。
程刺史说,“我们礼数须尽到,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他吩咐儿子,带齐全部的亲信护卫五百人,大张声势到码头给钦差送行。
程公子说,“长孙润只有七人,我们万无一失。”
去往码头的官道上,蹄声阵阵尘土飞扬,崖州刺史亲至送行。
很快,前边一行七匹马便遥遥在望。本来这几人走得并不快,听到后边来了人,七人居然打起马来,朝着码头猛跑。
程重珞在身后高声喊道,“长孙将军因何走得这般匆忙,程某刚刚得信,这是赶来为将军你送行的!”
直到码头边,这些人背靠着大船,像是才放了心,慢慢勒住了马匹,六名钦差亲兵一齐拨马转过身来。
程刺史面露得色,高声道,“程某招待钦差不周,心有惭愧,今日特地赶来送行,长孙将军怎么不给程某个面子!”
话音未落,只见对面钦差的六名亲兵往两边一分,中间闪出一人来,正是长孙润,手中一张弓早就开弓如满月,朝着这里人堆中说话的方向,一箭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