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1章 上去一刀
柳玉如笑问,“那么陛下,朝堂上就没有人向陛下提议充实后宫?”
皇帝这才道,“御史台已经有人郑重提出来了,摆了一箩筐大道理,搬出了三皇五帝、周公孔子。这种事我不便决定,就由你来定吧,纳不纳列嫔、世妇以及往下的那些名堂,各置几人,什么入选条件、人多人少,全都由皇后说了算,我们内外有别。”
贤妃问,“是不是那个萧翼提出来的?他那么大的年纪,还为老不尊。底下太监圈地、部曲杀人乱成一团,他拿着朝廷的俸禄,位列三品之尊,整天就拿着圣人之言提这种事!想让陛下身边也乱起来。”
皇后对崔嫣使使眼色道,“陛下既然将权力交给我,我也不能专权,那就问问你们,要不要再给陛下纳些人?”
崔嫣脱口说道,“不纳!这些人可不似我们与陛下相知相熟,她们只要进来,便是奔着好处来的,才不会顾虑陛下的龙体。”
樊莺说,“我不管纳不纳世妇,反正不管谁,进来后敢惹到我不爽,我是一刻也不会给她留情面,上去就是一剑!”
德妃说,“我上去便是一刀!”
丽容说,“我也上去便是一刀!”
谢贵妃说,“总之人太多了不好,真选上来的话,哪一个人的家世都要强过我,我要说愿意就是傻子!得白管多少饭!”
金徽皇帝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说到这里,萧翼再提此事,我就有法子让他住嘴,朕要告诉他,朕的淑妃、德妃和容妃要拿刀砍他。”
被他提到的三人立刻嚷起来,“拣软的欺负,怎么不拿皇后说事?”
纳妃的事,柳玉如准备等着皇帝先提出来、她再试着往下砍的。
现在御使台提出这件事来了,他非但未应允,还将选妃一事全权交到了自己手上来,如果柳玉如说不再添人,看样子皇帝也会同意。
这就让皇后极为感动,脱口道,“陛下,礼法上有明例的事,总该遵循一些,但也不能过多,陛下你说过要陪臣妾八十年的,而今只过去了六年,我们要走的路还很多啊!”
人君身陷后宫三千,最耗精力,因而短命的多。柳玉如说的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了。皇帝道,“害已又害人的事,不纳了!”
皇后心中甚慰,她料想因为选嫔一事有可能引发的不快居然没有发生。
当晚,帝与后共宿于长生殿。
柳玉如自鹞国公一案之后,接着又是争储、失诏,直至今日才见到皇帝,两人相拥着半宿情话,又半宿缠绵,细情不可尽述,只觉着心贴的更近了。
皇帝对她说,“上次大理寺鹞国公身份一案、在谁看来永宁坊都有败家亡命的架势,但你和苏殷揣着一把小刀,还敢从黔州跑过来,朕永世不忘。如果有谁能赶上你们,你便替朕收下她。”
辛丑日,六月二十八。
鸿胪寺奏报,高丽国使臣到京递交国书,使者表达了盖苏文对大唐皇帝的无限尊敬之意,表示要世世称臣岁岁纳贡绝无反悔。
壬寅日,六月二十九。
吐蕃大首领松赞的使者到了,来人并非逻些城长驻长安的那个小整事,喻寒波充。可能松赞认为喻寒波充不够档次,专派了一名官职更高的使臣,由逻些城马不停蹄飞过来。
使臣是大唐皇帝在西州时的老熟人——吐蕃丞相禄东赞。
松赞在书信中说,“欣闻大唐天子重修公主佛堂,文成公主数次遥拜长安天子,催促臣修书一封以示感激之情。逻些城、长安乃是兄弟之都,以后我们更当视同一家之亲,大唐的敌人便是逻些城的敌人,任何人也不可能将我们分开!臣与公主谨祝大唐天子荣登宝位,并献礼品多少……”
皇帝对禄东赞道,“大首领的盛情堪比高山,朕同大首领手足之情日月可鉴,丞相亲至长安,便说明了一切!”
禄东赞祝道,“臣自当日见到西州别驾,便看出他不是普通人物,如今再一见到陛下,神采依旧,神武犹胜当年!有陛下在,大唐贞观治世足可延续,四海来朝八方共服,这真是百姓之福!”
金微皇帝说,“丞相回去后,可传朕语于公主和大首领,逻些城与长安不远万里,但在朕看来只有一步之遥,霞栖高岭雪莲盛,缘起文成兄弟亲,我们永不相负!”
吐蕃丞相对大唐皇帝极为恭敬,又极力称赞皇帝的最后两句文采不凡意义深远,还专门同皇帝道,文成公主与大首领情深意笃,请大唐皇帝陛下放心。
皇帝道,“朕还是鹞国公时,得知公主佛堂已有些残旧,因而提议王玄策去戒日国、请个懂行的来修,谁知他弄出那么大动静,将戒日王给请来了。”
禄东赞连声说已知此事,然后像是猛然想起,又说到了另一件事。
前不久,葱岭上的小勃律国偶尔骚扰长安西去的客商,吐蕃大首领得知后怒不可遏,他考虑大唐皇帝刚刚结束了龟兹战事,而且长安政务繁多,因而出兵替大唐教训了这个顽劣小国,并已使之驯服,不敢再给大唐滋事。
皇帝大喜,连声说,还得说是朕的义兄,他既然出手镇服了小勃律,那么朕便省得出手了!
当时,金徽皇帝又下旨给松赞准备金壶御酒三壶,托禄东赞带回去。
底下的众臣人人听得出两人这番话的意思,松赞诚意与长安交好,此事不虚。但这也是有前提条件的,大唐皇帝得是金徽陛下。
禄东赞临行,金徽皇帝再赐精绢两百匹。
江夏王李道宗正是文成公主的父亲,当年公主出嫁时便是李道宗亲自去送的,那时大唐给文成公主随嫁了技艺百工、各类粮种、书籍,嫁妆不可谓不厚重。
但文成公主在某一时,同样有过不快乐。
上一次,王玄策去逻些城求兵,松赞只给了骑兵一千五百人,而这一次没等长安说话,松赞便主动出兵教训小勃律,在态度上的变化是很明显的。
那么女儿在逻些城,再也不必江夏王担心牵挂了!
这一次,逻些城表现这样好,金微皇帝赐绢赐酒,礼虽然极轻,但在江夏王看来效果却很不错。他不由得对金徽皇帝的驭国之术暗自赞叹。
次日,江夏王的这点看法就更加深刻了。
六月三十日,癸卯日。泥婆罗使者到,皇帝未亲自接见,而是委托晋王李治出面接洽。
晋王接下了国书,转达皇帝对泥婆罗国上一次出兵的谢意,并赠精绢五十匹,同时转交了大唐皇后柳玉如赠予文成公主的一件精美头饰。
江夏王暗道,“我皇就如同一个精明的商人,此次禄东赞来,皇帝并未赐给多少,但有泥婆罗一比较,五十匹绢对二百匹绢,两下的轻重一下子便显出来了。”
而且时隔仅一天,大唐皇帝偏偏不出面了,由晋王出面。
而且皇帝偏偏不将柳皇后给文成公主的礼物交给禄东赞,而是让泥婆罗使者带回去——皇后没能及时将礼物准备好,但暗示泥婆罗的味道很明显,
——文成公主乃是我大唐嫁过去的,什么赤尊公主最好摆准自己的位置。
这是做给泥婆罗看的,料想松赞见了,亦会有所思。
后来皇帝才解释道,戒日之战,泥婆罗出兵虽多,但那是看了逻些城的面子,朕没必要往心里去。
七月初一晚上,刑部尚书刘德威、御史大夫萧翼、左千牛大将军长孙润回来了,此行干净、利索、快,他们回京后未回本府,便直接入宫,来向金徽皇帝复命。
皇帝将他们让到甘露殿,听刘大人详说洛阳一案的缘委。
十一岁的徐韧真的只算替罪羊,这个小太监每日里只知斗鸡取乐,哪知道圈不圈地!
刘德威说,徐韧座落于道光坊的宅子是洛阳县令赵林乔所赠,经提审犯事部曲后供认,徐韧府中大部分部曲和婢女也是赵县令赠予的。
皇帝问,“那么徐韧三年来到底圈了多少地?”
刘德威说,总共一万三千多亩,都在徐韧这个小太监的名下,但日常打理这些土地、租赁、签署契约、收取地租的,全是赵县令的人。
看起来徐韧根本不关心这些收入,一点也不清楚,小太监只关心他的那些斗鸡。洛阳宫中饲养的、供内廷娱乐用的一千多只斗鸡都让徐韧玩遍了。
皇帝道,“玩什么补什么,这个陛倒理解。”
反正长安已经许久没人理会洛阳宫了,徐韧便“接管”了洛阳宫中鸡坊使的差事。
鸡坊使也是个上年岁的太监,他顶不过在宫里有后台的徐韧,自己跑去替徐韧打理宫苑内的花木。
皇帝恨道,“竟然还有鸡坊使!”
刘德威道,“有,陛下,我朝在大内专有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等五坊使,顾名思义各管所养,主管均由太监出任,而洛阳鸡坊使是后设的,大有后来居上的意思。”
“怎么讲?”
刘大人道,“一则由于许多的皇族郡王、亲王、公主居于洛阳,除斗狗之外,斗鸡风尚渐浓,二则徐韧倾心于斗鸡,鸡坊中的斗鸡已由三年前的一千只扩充到五千只了!这倒是他对鸡坊的贡献,购鸡的钱由地租中支取,徐韧只要买鸡的钱,剩下的钱入了谁的腰包,他才没功夫管。”
剩下的钱都以各种名目流进了洛阳县令赵林乔的腰包。
与禁卫勾结、隐匿杀人凶犯之事,亦是赵县令与禁卫头目的勾当,事不发,则赵县令可托言不敢入禁宫捕人。事发,则将徐韧这个孩子推到前边来顶缸。
而且刘大人在核查此案时还发现一件事,徐韧名下的土地远不止一万三千亩,他三年来卖出去的地块亦有近七千亩了。
买主都是赵林乔的亲属。
刘德威说,陛下,赵林乔这件事很好操作,只须有个与徐韧“知近”的部曲跑去与小太监说——某乡发现铁爪金翎的好鸡若干只,但贵啊!我们钱却不大够了,是否卖两块地?
小太监心痒难耐,自然说,“你去卖便是!限时将鸡给我买来!”
皇帝听罢,随手抓起一只茶盏摔出去,在地下碰得粉碎,“这便是正五品的赤县县令!三年两万亩,他倒是找了件好买卖!老子就算天天开疆拓土也不够他们的!”
他对刘德威三人说,“你速去按律拟刑,伤人部曲、县令赵林乔、禁卫营中所有与赵林乔有牵连的头目全要追究,该流的流、该罢的罢、该斩的斩!取消洛苑使、鸡坊使,所有强圈土地一律查明来处,按着当初契约无偿归还原主,明日早朝时你将奏章递上来!”
这招太狠了,按着无偿归还的法子,当初圈占这些土地时,多多少少都付过钱的,一下子全打了水漂了。刘德威三人领旨出殿,在殿门外,看到谢贵妃领着她的贴身侍女、陪太嫔徐惠候在外边。
徐惠脸色煞白,显然已经听到了皇帝在殿内说的话。
刘德威等人朝徐太嫔施了礼,匆匆走了。
黄昏时,徐惠又跑到皇后那里听消息,柳玉如不好应承什么,得知皇帝在甘露殿,估计他晚上要宿在甘露殿了,因而派着谢金莲领徐惠过来。
徐惠一进门便给皇帝跪下,什么也不说只是抹泪。他的这位小兄弟也真够不幸的,但案子牵扯了人命,顶缸的偏偏又是徐韧。
地契上应当全是徐韧的名字,皇帝下旨无偿归还这些土地,损失倒不是徐韧的,自有赵县令承担。
但皇帝盛怒之下要如何处置徐韧,偏偏刚才对刘德威并未言及,徐惠根本猜不好。不过此事若传出去,对她的影响也好不了。
弄不好赦令她出宫,别在大安宫居住了也有可能。
但她不想走啊,以她这样不到三十的年纪、又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要被遣出了大安宫,她便与皇家再也搭不上了!
出宫后一日三餐差一些倒没什么,也不必担心有宫外地痞无赖骚扰。
但谁会关心一个内廷弃妇?徐惠极重名誉,贞观皇帝驾崩时,徐惠都想到过陪生葬,也好过无依无靠在人世间泯灭。
皇帝坐在那里,看看谢金莲,再看看跪在地下的徐惠,这两个人长得可真像,但一个泪流满脸,另一个却站在旁边朝他挤眉弄眼。
第1232章 四忘之罪
皇帝示意谢金莲拉徐惠起来,谢金莲上前拉了两次,拉不动。
“徐太嫔你请起,朕有话讲。”
徐惠这才起来,只听皇帝道,“太嫔请回宫吧,洛阳命案,朕不追究徐韧之责,他还是个孩子。不过这个洛苑使就不必做了,朕意让他到大安宫去,与太嫔做个陪伴,你看如何?”
这完全出乎徐惠的意料,兄弟这个洛苑使不做便不做,也省得他再惹事,这样的结果真是太好了!从此在大安宫她也不寂寞了。
徐惠连忙谢恩,悲容立刻不见了。
皇帝再道,“朕听皇后讲,徐太嫔文采出众,在后宫中十分罕见,而且年岁也不大,不知肯不肯为朕做些事?”
徐惠又是一阵意外,连忙应道,“啊啊!陛下饶恕小弟之恩,臣妾没齿难忘,臣妾能够为陛下做事,当牛做马亦无法推辞。”
皇帝道,“那倒不须要……只是皇后近日要整理大明宫,朕不想她太操劳了,那么太极宫中有些事,正须要些文墨的人来做,朕想委托于太嫔,”
徐惠道,“陛下吩咐,臣妾岂敢拒绝,不知陛下所派何事?文墨上的事臣妾不敢自夸,但先皇曾说过臣妾挥毫立成,词华意简,因此将臣妾由五品才人升至三品婕妤,后来又升至二品充容。在翠微宫,臣妾还曾应和过先皇的《小山赋》呢!”
这个女子是在利用短暂而宝贵的机会,让皇帝知道她在文墨方面的才华,以此让皇帝放心,证明他所任得人。
皇帝对她道,“本来宫苑之事朕该让殷妃去做,她是外宫苑总监,但太嫔应该知道,殷妃已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而能够胜任此事的德妃、贤妃又要协助皇后。”
徐惠有些迫切地应道,“陛下尽管吩咐。臣妾敢不尽心尽力去做好。”
皇帝道,“掖庭宫所有从事洗、染、扫除等杂役的犯妇一概出放入民间,今后内宫不再收用犯妇。”
徐惠道,“不知陛下出于什么考虑?”
皇帝说,“这些人怨气不小,朕不想用她们。至于这些人放入民间后,是官配或是按意愿私配,朕不干涉,只要给她们谋生的出路即可。”
徐惠道,“臣妾知之。但掖庭宫杂役不少,放她们走了,活谁来做?”
皇帝道,“这就说到下一层事。朕不喜欢宫中内侍出任这个使、那个使,此法弊端不少,既与外廷衙门争权,又令机构重叠,朕要将什么鸡坊、狗坊一律裁撤,富余下来的太监从事宫中洒扫、搬抬等力役。”
徐惠再问,“但有些活儿是不适于太监们去做的,比如侍候妃嫔娘娘们掌灯、铺床、挽幔、打扇、奉茶之类的。”
皇帝道,“这个朕与皇后商量过,她们每人都有贴身侍女,铺床、奉茶之类自有侍女来做。而打扇之类的差事,皇后的意思是,可从民间选十三岁至十五岁、品貌清秀、家室清白的良家女子充任,人数多少按需而录。日常可令她们半数在女学堂中修习女则、绣工、诗文,半数从事侍应之役,一满二十岁则放出嫁人,优先配与有军功者。”
徐惠欣喜道,“以陛下之意,掖庭宫怕是要再创办女学堂了!”
“正是,皇后那晚同朕说,女子强则国运强,女子正则国运正,只因她们上事翁姑、中辅丈夫、下育后代,可以说是‘好女旺三代’,反之则结果亦反,朕不能不察。”
皇帝对徐太嫔说,将来东宫、掖庭宫要分别扩大男、女学堂的规模,而女学堂的老师,便由大安宫的太妃、太嫔们,以及定期延请有文识的国公夫人来担任。
皇帝不养闲人。
徐惠认真记下来,皇帝又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都是那晚与柳玉如聊过的,总之杂七杂八没什么头绪,他就是让徐惠出手整理一下,再由她负责在太极宫和掖庭宫施行。
此事对于徐太嫔来说,便是命运中的一次转机,太极宫中由太监出任的机构怕是要裁撤大半了,而往后再选进来的宫女都是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她们二十岁都要放出。
皇帝在这个时候让徐惠做这件事,那么她在太极宫中便相当于一个权力不小的女官,而文墨之事又正是她的所长。
今后有了事情做,她也就不会再感到无聊了……
徐惠走后,谢金莲扭头欲走,皇帝道,“谢贵妃,朕命你侍寝。”
谢金莲不敢不回来,但撅着嘴嘀咕道,“她一口一个臣妾,叫的倒腻乎!我要去告诉柳姐姐!”
皇帝让她的话逗乐了,教导她道,“妾,是女子卑称,夫人可说,不是夫人也可说,而朕身边凡有些身份的人,不论男女,都要对朕称臣。”
谢金莲将信将疑,“臣妾不是专指的皇帝夫人?”
“不是,晋王妃、阎婉、任何一位国公夫人、官宦妻子、太妃、太嫔对朕说话时,都可自称臣妾。”
谢贵妃说,“那臣妾明日仍要问一问柳姐姐,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皇帝挖苦道,“谢贵妃,你与徐太嫔长得这样相象,怎么墨水却差这样多呢!以后连帐也不必算,朕看你也就剩下了侍寝一宗用途!依朕看甜甜没跟着你,一直跟着崔夫人就对了。”
谢贵妃根本不上火,忙着侍寝,还请求说,“崔夫人是贤妃之母,也是我们的母亲,求陛下给封个国夫人。”
皇帝看出,这多半是皇后派着她来,一方面让她看看徐太嫔到甘露殿说了什么,另一方面就是这事。
他故作不知底细,应道,“金莲你说的真在理,朕封个国夫人并不难,只是……你以为叫个什么名堂为好?”
谢金莲说,“我得回去问问贤妃,她想的名号一定比我想的好。”
原来是崔嫣。
……
徐惠回到大安宫后,韦泽这些太妃们便暗暗观察她的神色,偏偏徐惠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进了她自己的寝室后将门一关,灯也亮到很晚才熄。
韦泽与另外几人嘀咕,“这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弄不好再寻短见。”
天不亮,韦泽看到徐惠带了一名小宫人又进宫了,说是去“交旨”。
纪国太妃韦泽只听了徐惠一个话尾,“写了一晚,只求合陛下意。”不知徐太嫔熬了半宿,写的是什么东西。
七月二日,乙已日,朝堂上刮了一场飓风,而风眼便是洛苑使徐韧府中部曲伤人一案。
金徽皇帝下了《罪洛阳县令、开国子,赵林乔诏》:
“朕时常告诫,既为人臣执掌政柄,朝廷供其薪俸,勿近私利以致忘本。而洛阳县令、开国子,赵林乔素缺诚德,无视均田大制,授意亲信,假托洛苑使小侍之名,鲸吞县民地产两万亩。利令智昏,自取灾祸,痛哉!何愚之甚也!
“但此枭!功未至开疆,才不及抚牧,忘君忘国,忘职忘民,私接禁卫、扰乱洛郊,欺凌寡民。使他们失去温饱之固、多增乏薪之危!多少人沦为佃雇、又有多少人背景离乡,至今不可察访!
“身为大夫,噬坏盘石之基,天地所不容。弃衣食之父母,神人所共怒。以往汝是吾臣,今起便为国贼。见诏削首示众,三族共堕奴籍。”
堂堂的一位正五品上阶、拥有开国子爵位的赤县县令赵林乔,因四忘之罪丢了脑袋,家产抄没,三族沦为奴籍,男为部曲女为奴婢。
所有圈占来的土地一概按底帐退归原主,有离乡的,皇帝赦令由洛阳县一一找回。有因为失地而沦为部曲的,则以赵林乔贬没资产赎出,务使他们回归本乡。
洛阳某涉案的禁卫,连营拔去夏州,降级为下府。管事的削职为民,永不复起,更不得再入军籍。
朝堂上下屏气息声,连个动静都没有。谁都意识到,金微皇帝此举的更深用意,是在均田制。
如果说上一次,当皇帝还是尚书令时,提议先皇对邓州的分州举动,还不能令某些人明白的话,那么这一次,再不明白就太显迟钝了。
原中书令褚遂良八面玲珑,因为低价强买手下一个中书舍人的土地,一下子丢职去了同州。这次是洛阳县令因为圈占土地丢了性命。
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圈地这件事上,已经没人再计较如何处置徐韧——这位太嫔徐惠的小太监兄弟了。
大安宫中这才知道,徐惠彻夜未眠,原来草拟的,便是这次皇帝陛下颁下的《罪洛阳县令开国子赵林乔诏》。
纪国太妃韦泽暗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拟定圣诏本是中书、门下之事,皇帝却委托给徐惠来做,也难怪徐惠的兄弟没事了。
但徐惠前一日、才头一次去太极宫觐见过柳皇后,这么快便得到皇帝重用,看来后宫这条路是真的管用啊!
韦泽去拜访徐太嫔,但徐惠的贴身小宫人告知韦泽,太嫔正在忙正事。韦太妃问,不知是什么大事?
小宫人也是十几岁,告诉韦泽,“太妃,听说是裁削两京诸内使的事情,徐太嫔正为陛下草拟裁削的方案。”
回来之后,纪国太妃就犯了嘀咕,这个徐惠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怪不得这位徐太嫔说什么也不出宫,原来志向并不小。如果得到金徽皇帝的青睐,那么徐惠晋身为一个颇具实权的内宫女官,也只算最低限度了。
再想想徐惠的年纪和她的才华,这个女人的未来就更让人肃然生畏。
金徽皇帝将两次拟文的差事都交予徐太嫔,就是要看看她的文墨,是不是真如柳玉如所说的那样。这下子已经证实,传言不虚。
徐惠的文采一点不差过皇后、贤妃和殷妃,也难怪先皇在世时,曾多次命徐惠应制作诗拟文,并先后几次晋升她后宫中的位份了。
但徐惠原来虽然位列九嫔,却仅仅是九嫔中倒数第二位的,只比最后的一位充媛高了一级,是个下嫔。
徐惠在后宫十二年,凭借着满腹的才华,才一步步升到了下嫔之位,相比于她下边的充媛郑氏,那就差的太多了。
郑充媛被选上来的原因就一条:贞观皇帝得知郑氏“容色绝殊”。
徐、郑二人出身并无过大的差别,但女子的才学与姿色,在男人眼里哪个轻、哪个重,连太宗皇帝也不能免俗啊。
可想而知,太嫔徐惠在得到金徽皇帝、柳皇后递过来的这个机会时,要如何的秉烛废寝,也就可以理解了。
七月初三,丙午日。
柳皇后携贵、淑、德、贤、容五妃摆驾大明宫。
殷妃有身孕,挺着大肚子,实在不便携助皇帝操持内宫苑之事,因而她们找到了同样有才学、而且对大内的了解一点不差过苏殷的徐太嫔。
皇后可以放心去大明宫了,连柳玉如在内,这些人向往居住到更为高大、更加金碧辉煌的大明宫里去。
太极殿宣布裁剪削两京内宫苑诸使的事项。
又是徐惠拟定的裁撤诏书,换作了金徽皇帝的口气:“朕理国事,主张权责分明,各业只问一司,不喜政出多门。内宫诸使分九寺之权,实为多余……”
第一个被裁撤的是牛羊使。牛羊使主管大内牛羊杂畜的牧养。
皇城中闲地方有的是,居然也有畜厩,牛羊不多只为方便大内日常食用,但机构一点不小,正使、副使、小使、管事,两京牛羊使上下足有七八百人。
因为金微皇帝出身于牧厩,这个内宫的牛羊使地位居然也很高,高过了其他各使。现任的牛羊使就是从副使、毡坊使升上来的,说明牛羊使的地位还在毡坊使之上,令皇帝哭笑不得。
但这本来是太仆寺的职责,牛羊使的设置是对太仆寺职权的侵削。因为太监们离着皇帝更近,牛羊使的权力有时比典牧署还要大。
也难怪原来的太仆卿抱怨典牧署无权了。
第二个裁撤的是内坊使。内坊为东宫所属的宦官机构,下置有丞、典直等职,表面上的职责是掌管东宫禁令及宫人口粮、出入盘察,但暗地里却是为了加强对太子的监护,直接听命于皇帝。
金徽皇帝说,“朕以后不设此使,看护东宫门禁有六率,岂能用内侍另行一套?”
他没说的是,在翠微宫给先皇茶内使手脚的也是内侍,武媚娘偷偷入东宫侍读,内坊使照样瞒过了先皇。
看来可不可以信任一个人,并不取决于这个人与皇帝离得远或近。
第1233章 开馆授徒
武德使,在本朝正籍中根本没有武德使这一内职,但它却实实在在的有人做着,在掖庭局下边掌管宫禁和女工,还管植桑养蚕。
皇帝,确切地说是徐惠,将武德使也撤了,权力划归掖庭局。
皇城使,主要负责皇城保卫,“笑话,朕的皇城安危倚仗的是禁卫,岂能用些太监插在朕与禁卫之间!”
看来,翠微宫一事,使皇帝对那些内侍们并无多少好感。
酒坊使,裁撤!与酿酒有关的事宜,皇帝只朝光禄寺下辖的良酝署说话。
鸡坊使,裁撤!两京所有的官坊斗鸡全部捉了宰杀,鸡肉赠予长安和洛阳的鳏寡老人。选自六军的五百小儿,本是用来驯饲斗鸡的,让他们各归本部。
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五坊使,裁撤!
将那些耗费大量钱粮、人工的东西们,连同饲喂器具一块分拨到天下各牧场,让那些鹰犬在牧场野牧中效力。
辟仗使,裁撤!监视六军刑赏,夜巡警卫之责,外靠禁卫,内靠德妃,和她手底下的热伊汗古丽。
原来由徐韧挂名的洛苑使当然也撤掉了,职责划回内宫苑监。
仗内使,是内宫的执法之官,纠察太监中的不法之事,这又是个重叠的差事。可内侍省本来就有这项职责。撤!哪个内侍敢不老实,看你顶不顶得住容妃一刀。
这么一会儿,这使、那使的总共裁撤了十三个,最后一个,两京功德使,也难逃裁撤的命运。
天下僧尼、道士、女官,当初便归鸿胪寺管辖,这次,皇帝下令撤去两京功德使,还政于鸿胪寺。
本朝崇尚道教,但不代表太监必须掺和进来。
金徽皇帝因为有携皇后、赴泉州抗灾的经历,泉州寺院僧众们义务捐粮、助力赈灾的事,让本来对这类人有些看法的皇帝稍稍改变了看法。
但他借着这次的机会重申,今后无论禅院、道观,任何人不许强行度人为僧尼、道士,但“午后禁止僧道游行”的禁令取消。
不过,从今往后,鸿胪寺要给朕管好这些人,不准鱼目混珠,要试经。
试经:僧尼必须熟练背得出五百纸,文字通顺没有差误,朕才认为你及格。凡不及格的人,朕允许他温习三个月,然后再试,再不及格,强行还俗。
还俗的僧道,将会按着均田之制派给永业田、口份田,除去租、调,剩下的可都是自己的,“朕的手里可不缺田亩了,不怕谁伸手来要。”
有人暗道,“皇帝陛下刚刚杀了赵林乔,敢情手中有地了。不过这个主意到底是谁给陛下出的呢!连僧道也不放过,心细得很呢。仅此一条,天下承租充役之人就又多了不少。难道真是那个年纪轻轻的太嫔徐惠?”
有些官员回到自家府中后,还在嘀咕,“这可真是个异数!”
先皇遗妃、遗嫔、世妇、御妻等等,凡是没有生育过子女的,无论品阶高低都得落发为尼,去为先皇守陵,不然就要去先皇别庙,那里也可以有尼姑。
这些人以后的身份便是“陵园妾”,那可不是享受的日子。大好的年华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枯老于陵宫里。
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
陵园妾如果死的早,还能有幸在墓志上留下个姓氏。死晚了,哪怕之前是个九嫔的尊贵身份,也无人保证她们的身后哀荣。
因为后边仍有新皇帝、和新皇帝贴近的、在意的人和事,弄不好争储、篡夺又会闹得不亦乐乎,谁会总想着她们这些故君遗孀呢?
也许她们的身后事,就得由当地的守陵人来负责了,葬的除了简陋,更不用奢求什么荣耀。
“徐惠可真是个异数!”
徐太嫔是先皇所有无子妃嫔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做陵园妾的,连与她年纪相当、姿色又强过她的末嫔郑充媛都成了陵园妾。
当初徐惠怎么留在大安宫的没人知道,有人猜测,“难道那时金徽皇帝便对徐惠的去留,有过专门的吩咐?
纪国太妃韦泽就曾这样怀疑过,她去试探过徐太嫔,但徐惠模棱两可的应对,更让韦泽如坠雾中。
几天后韦泽便明白过来:徐惠刚刚才去大明宫拜见过柳皇后,她一切的转机都是从见过柳皇后才开始的。
因而,以柳皇后在某些事情上的跋扈,先前的猜测绝不会成立。
在裁撤内宫诸使之后,没过多久,徐惠的父亲——从六品下阶的礼部员外郎徐孝德,便升职去了果州,出任正四品上阶的果州刺史,一连升了六七阶。
徐惠的留宫如果有猫腻,也一定出在她老子身上!
只是人家徐孝德此时春风得意,已无人敢再怀疑他有没有玩过猫腻了。
接着,金徽皇帝将小妹金城公主晋升为金城长公主,食邑两千户。晋升贤妃崔嫣之母——崔颖为宁国夫人。而徐惠居然搭便车,被封为了太妃!
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但皇城内外的变化有目共睹。先说掖庭宫,内侍省机构大大简化,只有掖庭局、奚官局、内侍局、内仆局、宫闱局处置日常事务。
裁了使职的、各坊闲下来的太监们跑去掖庭宫的角落里、或是太极宫三大海池岸边开荒植桑,有的打糟酿酒。
随后徐惠太妃主持的掖庭宫女子学堂隆重开馆,海选良家少女充任馆徒。
京城官宦人家的十三岁至十五岁女子,京兆郡二十座县内、凡年龄在十三岁至十五岁女子都可报名。
但录取很难,因女学馆规模所限,各县送上来的人数亦有限制。
先由各地官府核察每名女子家族端正与否,族中三代是否出过徒流骗盗人员,家族是否孝亲、睦邻,本人有无缺陷。
这些人过了县府初选之后,才能按着名额限数,由前面截取足额,送到掖庭宫女学里来。
这件大事城乡都很踊跃,选进来的人不同于以往的犯妇入宫,犯妇要身份没身份、要地位没地位,可这些人却是进宫去与许多功成名就、有身份的贵妇们学习的。
虽然是半学半侍,但这个身份就是个荣誉,有女子入选的,整个家族都脸上有光,进去后每月有例钱领,三五年后出来时,又能嫁个不差的夫君。
总共选上来六百人,许多人都落选了,期待明年。
第一位被请来教授女工技艺的,是容妃,她讲的是女子的诚勉。第二位授课的是宁国夫人,讲的是画样的描绘。第三个是晋王妃,她讲女子德容。贤妃又来讲琵琶技法,濮王妃阎婉讲算法……
所有被请到女馆来讲课的人都欣然而往,这至少说明自己在这一方面算个卓越的。
纪国太妃韦泽央求过徐惠,徐惠让她来讲棋艺……
学馆只容得下三百人,另三百人则轮换着去各宫中打扇、掌灯,连沏茶都要学,这充分显示了皇帝陛下、皇后对此事的重视,以及女学的层次。
宫中原有的宫婢们这次并未出放多少,按着皇后的意思,除了明确提出要走的,其余都留下了。
她们看着后选进来的少女馆徒们一板一眼地学习,只恨生未逢时。
晋王府座落于长安城最东北角的入苑坊,本来这里给人的感觉,只有废王才会住在这里来,一点也不打眼。但自从李治入主吏部、成了吏部尚书之后,一切不良的感觉都变了。
晋王妃王氏去掖庭宫女学馆授课归来,李治的侧妃萧氏已在王府大门内迎接,最近两人的关系不那么紧张了,萧氏向晋王妃委婉地表达了她也想去女学授课的意愿。
随后传出消息来,金徽皇帝及后宫即将迁入大明宫。
这下子,看起来像是被人挤兑到犄角旮旯里的晋王府,一下子不同寻常起来,因为入苑坊是离着大明宫最近的坊区。
萧氏对王妃讲,“咱家晋王殿下能有这样的结果,真是我没想到的,皇帝陛下还是心胸宽广,我们做个有实权的亲王一点也不差。”
晋王府的长子是陈王李忠,李忠被皇后亲自点名、送入东宫崇文馆去读书了,那将来继承晋王爵位的非陈忠莫数,萧氏没必要同晋王妃搞得很生份。
而且萧氏发现,原来生活中并非只有相互争夺、倾轧这一宗事情可做,原来,人,大都是向好的。
比如晋王妃刚刚去掖庭宫女学授课之事,看起来就很诱惑。所有被徐太妃请到去授课的,自然而然划到了卓越的层次中了,她也期待被请到。
“王妃,如果我们晋王府一府之中,有两位夫人去掖庭宫给那些女子们授课,王爷一定会很有面子。”萧氏说。
晋王妃动了心思,对她道,“果真如此,不如你去求一求晋王。”
“可是王妃,这样的大事,怎好我自己去说呢,总要王妃去说了,才显得庄重。”萧氏道。
于是,晋王妃去找晋王,晋王去找徐太妃,徐太妃又专门去请示皇后,最后回复晋王府,“皇后讲,不但萧王妃可以去授课,杨立贞也准备准备。”
这又出乎了晋王府的意料,二王兄李泰府上只有王妃阎婉去授过课,皇兄后宫里是容妃和贤妃去授过课,晋王府是三个人。
萧氏赶忙去找杨立贞,告诉她这个大好的消息,让她也好好准备一下。萧氏对杨立贞说,“我打算去讲一讲手绣,你呢?要讲什么?”
……
七月初七日,庚戌。金徽皇帝及后宫迁入大明宫。
自此,皇帝听政处改在了大明宫含元殿。在这里,可以俯视脚底下的长安城全貌。往后,皇帝除了大朝、献俘等重大朝会时仍须去承天门,日常就在含元殿理政。
殿前有三条龙尾道,中间一条龙尾道宽可上辇,两边各一条龙尾道供大臣上朝时升入大殿。
每条龙尾道分作三层,两旁有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雕刻螭头图案,中、下层扶栏雕着莲花。两种图案都象征着祛火,而莲花又警示进入这里的臣子,要人人洁身自好,不可污贪。
含元殿前有翔鸾阁、栖凤阁,阁前有钟楼,鼓楼,每当朝会时,百官在钟鼓楼下候朝,朝会进行之际,监察御史和谏议大夫,分立于龙尾道上层雕刻着螭头图案的扶栏两侧,监审百官不如仪。
大明宫与龙首山构成一幅龙图,龙首山为龙头,含元殿坐镇龙背,殿前的三条阶梯又如龙尾。
含元殿后边是宣政殿,举行非正式朝会。再后边是紫宸殿,这里属于皇帝的便殿,可在这里接见重要或亲近的臣属。
步入紫宸殿的时候,金微皇帝的心猛然撞了一下。
他第一次进京朝见贞观皇帝,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时候父皇是不在大明宫居住的,因为大明宫是贞观皇帝打着为高祖安享晚年而建,因而他住在太极宫。
但他选择到大明宫来,在紫宸殿接见新任兵部尚书。
这件事到此时才更显得不同寻常,表明先皇对这位从西州一路走来的、年轻的兵部尚书,在心理上是很接近的。
贞观皇帝此举舍近求远,好像并不只是他在接见一位臣子,这里是高祖的地方,此举有着打算让已经过世的高祖皇帝,也一同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意味。
金徽皇帝站在紫宸殿的殿阶之下,仰目往上看,仿佛看到先皇仍然坐在上边,那个先他而去的驼背老内侍,也站在父皇的旁边。
幻象一闪而逝,现在该他坐在上边了。
紫宸殿之后,便是大片的宫殿群,这里是新的“后寝”,皇帝和皇后可以在这里随意游玩、居住。这里有大明宫中规模最大的麟德殿,由前后三层殿宇组成,内宫中盛大的家宴多在这里举行。
后边是太液池,一片比太极宫三大海池更开阔的湖水,池中央有凉亭,池周边建着数不清的回廊、殿宇。因为地势最高,在这里泛舟、赏月将会是全新的体验。
太液池的西岸是承香殿,皇帝御赐此殿为新城公主住处。而后、妃们的寝殿分散在太液池和麟德殿以北。
一入夜,长安城中万家灯火,在大明宫的天子脚下,铺开了一层迤逦多姿的画面。
金徽皇帝想,“父皇,盛世,什么才是盛世?”
第1234章 最大本事
洛苑使徐韧府中部曲伤人案,最终以洛阳县令赵林乔被处斩刑、家产全部罚没、土地充公作以了结。
皇帝知道,这件事情虽大,也只是稍稍起个警醒作用,令愈演愈烈的圈地之风猛地停顿了一下。
但如李士勣、褚遂良之流,在得势之时收入囊中的巨量土地,没有合适的契机是收不回来的。
眼下这两个人失了势,便如蛰伏的冬虫,再也不吱声、一动也不乱动,什么毛病也不犯。
当然,皇帝也不能明着伸手到两个人的怀里去取,他清楚得很,这会犯了众怒。
李氏能够成事,说到底还是隋后各方豪强共同看好了李氏,而李氏恰恰牢牢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高祖在位时,随便在哪里划块地方、设个州派一拨官员,便能够安慰一大批人,高祖知道皇族必须同最有力量的人在一起。
等贞观皇帝继位时,国中刺史已多如牛毛了。但官多民累,贞观皇帝深知最有力量的,乃是国中兆亿之民,这才发出了“民为水”的呼吁。
金徽皇帝想,大唐立国后,最为心力憔悴的恰恰是贞观皇帝,他不能在高祖之后,立转为侵削功臣,不然,“害兄上位”的指责,完全可以演化成另一场内乱的理由。
但他又不能让这些既得利益者们无休止地侵夺民利。
武媚娘说得好,对于这些高高在上者们来说,每一天、每一刻,他们过的都是盛世的日子,他们以为这就是命,而那些卑微者们只会自认、自甘。
但在历次改朝换代中,那些很有力量的豪强,他们的力量又来自于何处?
如果是李治继位,他能不能想到这些问题?
先皇在弥留之际仍然强自支撑着、就为等到马王赶来,他在绢袋内写下遗诏、又不与留侍在身边的樊莺、丽容明言,而只是说些暗示的举动,说明贞观皇帝那个时候对马王迟迟不到,也产生过怀疑。
如果马王有能力发现诏书,那么贞观皇帝相信,马王就有可能替他解决好这个问题。
洛阳部曲伤人案之后,两京周边的地价应声而落,抑价强买、强圈土地者少了,地价自然升不起来。
但金微皇帝知道,如果没有后续的手段跟上去,终究这只是暂时的。
土地是个可以跨越时间而存在的资产,只要天地不毁,土地便能产出不可细数的东西,它可以承载强者们繁茂的子孙,多少强者撒手而去了,而打下他们印迹的土地仍在。
就是要有个规矩,好比御史大夫萧翼口吐着白沫所说的“礼”。
礼,一举一动表达着的是“理”,表达着各层次人们之间的互尊互重。周幽王、秦二世害礼,如石投水,但激起的骇浪将他们吞没了。
有那么一刻,金徽皇帝忽然想到了迟迟没有提及的纳妇之事,这算礼么?可以体现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他需要威严。
但那些陵园妾们凄惨的日子,难道不算害理?
柳玉如倒是表示过,皇帝可以按“礼”法纳“一些”世妇入宫,但皇帝知道,这样做会令柳玉如、以及她身后的九妃们都不高兴。
朝堂内外、国事家事,处处纠缠于此消彼长、不能两美的境界之中,而金徽皇帝更觉着自己是在大明宫里踩着高跷、理一团乱麻。
他一时间不大好理得清,但有最明白无误、如同快刀一般的规矩:如有灾荒,乞丐吃什么,刺史就吃什么,饿死乞丐,刺史不要做!
当然,皇帝也不能要求刺史真与乞丐吃的一样,不然谁还做刺史。但这是一道堤坝,可以阻住汹涌的激流。
另外,皇帝至高无上,当然可以适当决定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刺史。功臣可以有些特殊,但他们不能以功劳做本钱不断扩张。
皇帝在这件事上不能依靠长孙无忌,也不能依靠江夏王爷,甚至连自己所想的这些,最好也不让两人深知。
但他仍将坚持自己的法子,采取一些手段,逐渐提升科举选才的地位,要让那些经非科举渠道做官的人、尤其是通过门荫上来的人感到不好意思!
皇帝将二王兄李泰叫来,吩咐李泰一件事。
第二天,濮王李泰便携王妃阎婉到兴禄坊,拜会代抚侯高审行、转达金徽皇帝对代抚侯的问候,并想请代抚侯重掌国子监。
因为将诏书丢到曲江池的事,高审行这些日子心中一直七上八下。
此事对新君上位并未造成过多的影响,但高审行就是不自在,硬着头皮等金徽皇帝的发落。他每时每刻耳朵都支楞着,听脑后有没有刀落下来。
如果晋王李治一直同金徽皇帝生分着,那么这件事对于高审行来说还没什么,问题是晋王已经与皇帝站到一起去了,只把代抚侯这个不光彩的人物丢在了明处。
得知李泰来意时,代抚侯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那可是教化人心的地方,而皇帝让自己去掌管国子监,自己还够格么?
李泰对高审行道,“陛下说,阁老门下这么多的人,高官也有不少,但没有一个圈地的……别的什么都算微瑕……”
高审行听罢,喉头顿时哽咽。而他的夫人刘青萍情不自禁地呼道,“陛下真英明,老爷你不能推辞!”
有一位任礼部尚书的亲王来传达皇帝的意思,高审行没什么可说,他甚至有决心,为着教化后辈,就算说出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不光彩,也在所不惜。
随后,皇帝的委任就送到了他的手中,他走马上任。
……
掖庭宫女学,来自晋王府的萧妃讲授了手工刺绣技巧,还展示了她早时的绣工,在乡下来的这群女学徒中引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
随后,同样是来自于晋王府的滕侍——杨立贞,来给她们讲授——日常佐餐小菜的腌制。
杨立贞原来只是个丫环,也没读过什么书,侍读也是挂名的,她也不会什么精细的绣工。
杨立贞让人准备了菜板,刀和洗好的菜,就在这些人的面前手脚麻利地切起来,那些红的、绿的、青的、白的食材,在案板上飞快地被切成条、块、细丝……
但底下的学生们有些不以为然,她们多数来自于普通的民户,每天必做的事,便是切咸菜,有时还要拌块豆腐。
她们到这里来,也有个隐约却不可说的目的,就是将来可以不吃咸菜、更不要说切了。
一个有身份的亲王府夫人教她们做这些,她们有些不理解。
杨立贞已经察觉了学生们的不屑,她们只是出于对晋王府滕侍这个身份的敬畏,才礼貌地坐着不动,但眼神早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萧氏是同杨立贞一起来的,她也感到了尴尬,暗暗替杨立贞难为情。
这时,却有一个人毫无征兆地挺身走了进来。
萧氏见了连忙万福,“陛下!”
这些女学生们万万没有想到,金徽皇帝会不事声张地一下子冒出来,站在她们面前的,竟然是天底下最英俊帅气的男人。
有的女学徒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以手捂胸,又不敢喊出来,她们不知道皇帝陛下突然到这里来做什么,是专程来看望她们的?
杨立贞也见礼,但皇帝先被她制做的、极为养目的小菜吸引了,他伸出两根指头去捏过来,丢到嘴里品尝,然后不住地称赞:
“好,好,看之如锦,食之如甘,这才是一位女子最大的本事!有这样的小菜端上来,朕敢说每顿能多吃两碗饭!而你身居王府,却有这样的手艺,连朕也很吃惊。”
杨立贞赶紧谢恩,皇帝的夸奖让她自豪不已。
太妃徐惠追进来见驾,圣驾到来,她事先不知。
皇帝对徐惠道,“这个功课是最要得的,将来哪个学生做的好,朕与皇后要亲自品尝。”
然后皇帝说,“朕就是来找太妃的。”
徐惠顾不得惊讶,皇帝移驾去大明宫这么久了,一次也没说召见她。这次要见,却是这样轻车简从地突然跑过来。
她随皇帝到外面去,而女学生们的眼睛紧紧地随着皇帝的身影走出去,一直跟到帘子落下,她们扭头再看杨立贞拌的菜,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了。
只一会儿,徐太妃就回来,脸上带着刚刚消下去的红晕。
她在学生们的惊讶中说道,“无知的讥诮是妨碍女子优雅的大敌,将来也会影响到你们的家人和孩子。而陛下方才对晋王妃的夸赞,应该是天底下所有有见识的男子都这么看。”
这便很重要了,十几岁的女学生们立刻谨记。
刚刚在外面,皇帝的身边只跟着六名卫士,即便在掖庭宫内走动,这也很少见。他没头没尾地对徐惠说,“朕看那个武媚娘有些地方还不错。”
徐惠问,“朕下……指的她哪方面?”
“有些地方的见识,”皇帝说,“朕想委托太妃,抽功夫去一趟感业寺,看看她眼下在做什么,想什么。”
但徐惠脸憋得有些红,并坚决的拒绝道,“陛下,臣妾若去的话,会招人痛恨,而且陛下这么做不怕皇后不快吗?”
徐惠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敢这么对皇帝说话,而且说过之后、也不管皇帝一下子愣怔了、就把皇帝丢在外边自己扭头离开了。
此时对这些女学生们说的话,完全是徐惠刚刚进来时,看到她们对杨立贞教做小菜的不屑神情,这才讲给她们的。
但这番话更像是为了掩盖她刚刚离开皇帝时的尴尬和惶恐,不知道金徽皇帝此时,是不是处在难以抑制的愤怒之中。
徐惠这样激烈的表现按理说是不应该的,但她从“武媚娘”三个字中,感到的是不能容忍的威胁,武媚娘是一个在容貌上、并未明显差过贤妃和容妃的女子,皇帝想干什么?
她不等皇帝说完,便这样干脆的打断和拒绝,弄不好就是新灾祸的开始!而前些日子在甘露殿,因为兄弟的事,徐惠还对皇帝说过“万死不辞”呢。
徐惠现在已经极度后悔了,很可能因为此事,皇帝一句话便将她赶回感业寺,这样的结果徐惠打死也不能承受啊!
徐惠想再去大明宫求一求皇后,以防患于未然,但去了怎么说?
与柳皇后说,她这位太妃因为另一位有可能出头的、先皇的才人,而对现任皇帝发了脾气?
弄不好,皇后一听就先发脾气了,最终只会使皇帝直接迁怒于自己!
徐太妃就这么惶惶不可终日,等着随便一位皇帝内侍跑过来、向她传达皇帝旨意:你去感业寺!你回感业寺!滚回感业寺!
晚上,太妃徐惠做恶梦做到虚脱,醒来时被子都湿透了,她后悔不已,暗暗地问自己:
“徐惠,你算什么啊,真拿自己当太妃了?还是没拿自己当太妃?先皇活着的时候你敢吗?你那时只能凭借着长篇大套的韵文来引起先皇的留意,长孙皇后何时费过这样的心思?你这样用心也只做到了末嫔,是金徽皇帝让你不必去做陵园妾,让你做到了太妃。而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大胆?”
皇帝不知道是何时离开的,从这天起一直不露面了,而可以将徐惠打入十八层地狱的诏书也没见到。
慢慢的,徐太妃又恢复了正常,如果皇帝再向她提出来的话,徐惠决定答应下来。
可是皇帝自从在掖庭宫女学夸奖过杨立贞之后,就不再来了。
在皇帝的授意之下,濮王李泰和晋王李治,一个管文礼、一个管官吏,两人谁都没闲着,争先恐后地提出一系列的官员选举和办学举措。
这些举措的核心是不断提高下至县学、上至进士科的优越地位,再加上国子监祭酒、代抚侯高审行不遗余力地配合,有些头脑灵光的大臣很快嗅到了金徽皇帝的意图。
看来,有些老皇历要进一步变变了。
贞观皇帝曾经试图用重修士族志的方法,打击豪族的优越感,而金徽皇帝则想弱化门荫之制,并给这些世袭大族们培养竟争者。
在高祖朝,由于魏晋以来门阀风气的影响还很浓厚,科举尚未发达,寒门庶族跻身仕途仍有些难,门荫仍是很重要的选官方式。
在贞观朝,虽然某些高门在中枢已几乎没有他们的席位,但依旧享有崇高的地位。
后来他们被迫参加取人相当苛刻的科举考试,凭借家学渊源、和不错的学习条件,依然能够比庶族更容易地成为新贵族。
眼下轮到金徽皇帝上场了,眼睛盯在这些人的特权上,毫不留情地把褚遂良、李士勣之流打压下去,给他们一定的地位,又将他们隔绝于中枢。
现在,长孙皇后的三个儿子,居然同心协力做起细致活儿来了!
第1235章 古刹有名
有些人至今不大明白,金徽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使情理之中的政敌也甘心为其所用,连代抚侯高审行也被他鼓动起来。
武媚娘被扣玄武门时,曾针对“盛世”说过一番话,德妃思晴必然一五一十对皇帝讲过。金徽皇帝就是因为这个,忽然动了起用武媚娘的心思。
如果让大臣们得知此间细情,这些人说不定会惊掉下巴。
但有些事连赵国公和江夏王爷都不便深谈,也难怪金徽皇帝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了。
太妃徐惠当时的态度令皇帝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徐惠因何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她居然敢斩钉截铁地拒绝。
皇帝猜测徐惠与武媚娘之间一定有过节,或者两人之间的敌意就是缘于以前的争宠。或者徐惠一定知道武媚娘给晋王侍读的事,她对此人有些不齿。
不过这也令皇帝冷静了一下,徐惠不肯帮忙,他找谁都不合适。
柳玉如比徐惠更清楚武媚娘的底细,对这个人更该深恶痛绝,不但不会帮忙,还可能一听便闹起来。
谢金莲去了也看不明白,樊莺约莫着会瞪眼,至于思晴,他不忍心让这个乖乖宝陷入可能的误解中去。
肯替自己去做这件事的殷妃,又行动不便。
丽容与武媚娘还算熟悉,人也机灵,但皇帝不用想就知道,他只要同丽容一说,丽容一定直接去柳玉如那里告发。
这是有史以来,皇帝唯一一次优柔寡断。
只有武媚娘对盛世是分开来看的,很难得,皇帝只想找个人去感业寺探察一下,并未说起用她,就有这么大的阻力。
皇帝微服到永宁坊一趟,现在回自己的老宅子也得偷着来了。
郭孝恪不便多说,但夫人崔颖一听,便劝道,“陛下你还是省省心,依我看玉如对徐太妃已经够大度了,徐惠才多大?幸好她出众之处不在容貌,办女学又是玉如赞同的。”
郭孝恪说,“若是再引起晋王的误解,更得不偿失。”
皇帝走后,郭孝恪对夫人道,“夫人,我们不能以常人看待皇帝,兴许他有道理,而且此事指望不上你那些女儿们,他才跑过来的……你看……”
夫人说,“真不理解你们,那你陪我走一趟,我们去感业寺左近散心,这样也就不怕让女儿们知道。”
两人说走就走,永宁坊的护卫只带了几个人,高白和雪莲跟随,他们要出金光门,然后绕到城西北,感业寺就在那里。
金光门大街正对着太庙外街,一行人是效游的装扮,往北走、过漕渠上的石桥,郭孝恪隔着车帘对夫人道,
“郭某一个瞒死之人,也就是金徽皇帝当朝,才敢在长安大街上走动,我们替他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夫人在车内道,“只限于这一回,为妻说过不许你再掺连仕途的,我宁愿与你厮守这后半世。”
夫人听郭孝恪在马上应允着,车就停了,郭孝恪与人招呼,“高大人别来无恙!郭某听说高大人出任国子监祭酒,恭喜了!”
崔颖在车内听高审行的语气,居然没有料想中的阴阳怪气,“郭兄,审行惭愧呀,审行能够复起,唯有殚精竭虑以报皇恩,别的什么都不会计较了!”
他说,“但审行以为郭兄有些雄心泯灭了!难道是得了新夫人的缘故?我皇英主,我们正该竭力辅佐!审行有心举荐郭兄出仕,哪怕郭兄去国子监,审行给郭兄打个下手也成。”
按常礼,既然人家提到了自己,语气又较任何时候平和,崔夫人就该现身见礼,但她没动,心内暗暗奇怪高审行最近的变化。
郭孝恪在车外说,“多谢审行兄关照,郭某夫人今日恰巧身子不适,不能行礼,还请审行兄见谅啊。”
高审行这才稍稍有些醋味地应道,“尊夫人是有身孕了吧。高某理解,因为刘青萍也一样的懒……高某有公务在身,我们先别过,但审行诚意邀请你们这对贤伉俪,有功夫去鄙府一叙。”
马蹄声远去,听郭孝恪独自叹道,“郭某还出什么仕!连高审行都变得认不出了,金徽天子驭人之道,让郭某早就如个傻妇人了!”
雪莲道,“大人,有夫人在车中,你就敢这么说!”
郭孝恪侧耳听车内没有动静,赶忙住嘴。
不过在郭孝恪心里就认为,他与夫人的感业寺之行不能像郊游一般可有可无,去了以后一定仔细看看这个武媚娘。
才出金光门,又碰上一驾马车刚刚进城,随车人跳下马、冲郭孝恪行礼,“父亲大人,这是要往哪里去?难道是回西州?”
说话的是郭待封,车中有人闻声挑帘现身,是高畅,她跑过来见崔夫人,“母亲,我们才回来,你们不许去西州。”
崔夫人原来只是高畅的五婶娘,如今却成了婆婆,感觉心情上又近了,两人这次回来就是专程看望郭孝恪和崔夫人的。
听了崔夫人的去向,高畅对待封道,“我们同去,然后同回。”
……
感业寺。
先皇无子的遗妃们有一部分就在这里落发为尼,年岁稍大的都去昭陵守陵了,年轻一些的都在这里。因为感业寺离着长安很近,治安会好一些。
武媚娘上山砍柴,皇家禁园——芳林苑尽收眼底,她常常忘着那里出神。
她恨不起贞观皇帝,先皇在出放三千宫人中,独独将武媚娘这个才人也列入名册,说起来已算开明。
现在看,她已经后悔没有随着三千宫人一起去夏州了。
她也恨不起晋王李治,晋王是她人生中所遇的有情人,谁想到他是个失败者,再也管不了自己了。
她也恨不起金徽皇帝,要恨的话,只能恨他当时在崇文殿、为什么不再仔细点儿,到书案下再给她补上一刀。
感业寺里没有宫婢和内侍,只有满脸愁容的弃妇们,所有人都一样,一切的生计都要自己动手,彼此之间连纷争的心思都没有。
她放下从山上背回的柴,再去提水。
感业寺的水井在寺外,要走不近的山道,临近山上寺里的和尚也要到这里来提水,武媚娘赶到时,正有五六个和尚围住井口,各人一副担子。
但他们打了水却不走,在那里磨蹭,有人说,“阿弥陀佛,你们快看,听说她是先皇帝的才人,怪可怜的!”
另有人怪笑,“恨不能生作这口井啊,每日里还有六七个和尚来光顾。”
“呃……这位仙尼,你可是要打水?要不要贫僧来帮忙?”
武媚娘远远的站着,不再走近,只等他们走开。
有个和尚出言戏弄道,“贫僧有些奇怪,以仙尼这样的资色,为何也没给先皇生下皇子呢?要不然也不致于……”
“依贫僧看她还是心思不活!上次宗正寺的人来感业寺送粮时曾在这里歇脚,说有个徐充容也未生皇子,但却未落发,也未出宫,而且还被金徽皇帝升了太妃,你们说怪不怪?”
“这还难猜?只有死心眼的女子才会自己提水!”
“仙长,你只要求贫僧一句,水我替你打上来。”
武媚娘不吱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们,有人在她背后端详着,说道,“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做皇帝是比修行好,丢下的女人我们也只能看着。”
去年八月,武媚娘同太子在大明宫宫墙上观看长安赛马,城头上驰得开小型的宫车,她与李治视驭者为无物,两人即便在车中说些放肆和轻佻的话语,也无须在乎驭者的反应。
如果驭者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只须瞪瞪,便能将这些野和尚们赶开。
现在,这些和尚们无须在乎她的反应了。
武媚娘曾以为,她是有资格戏耍黔州刺史侧室的人,她抛出去一块银质牌子,让它弹回到吕氏的脚下,可以一面享受着太子的夸奖、一面怜悯那个一无所知的女人。
有一人走到她的身后,对同伴们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们不要再为难她了,”又对她道,“你把桶给我。”
不等武媚娘反应,手中的桶便到了对方的手中。
那人步至井台边,俯身下去将桶上拴的绳子一摆,木桶倾了倾、没入井水中,然后他倒换着手,将桶一下、一下提上来。
武媚娘跟至井台边,心存着感激,好人虽不多,但有好人啊。这个人身子壮实,双脚叉着在井台上站稳,专注于手中的事,
不知什么人护着两驾车子上山来了,武媚娘感觉不该让人看到一位陵园妾如此久地与几个和尚在一起,只等这人将水提上来,她就赶紧回寺。
满满的一桶水升到井口,还有多半截儿在井里时,那人对她道,“哎呀仙尼,贫僧力竭了,腰已软了,须你上手扶一扶才行!”
武媚娘又羞又气,退回一步,对他怒目而视,他眉目端正,却比那些嘻皮笑脸更可恨。
两驾马车愈来愈近,有七八人骑马相随,而和尚们盯着井边,只顾哄笑,“你还不快些上前助力,桶可是你的!”
武媚娘的心就如这只木桶一样,桶上的水淋漓的滴回井中,别人看不到。
话声落,井边和尚手一松,“嗵”的一下,连桶带绳子全丢回井里去了。另有人喊道,“来了官客了,我们别惹麻烦,快走!”
几个人一哄而散,担起各人的担子往山下去,井台边只留下一位青袍尼姑呆立不动。
上山来的正郭孝恪和崔颖、待封、高畅一行。郭孝恪父子、高白和雪莲骑马,早就看到这边的故事。不等郭大人吩咐,高白一挥手,永宁坊护卫及鄯州跟班一下子将去路拦住。
管家喝道,“佛门赖痞,方才在井边做的好事,全给我扣住别动!”
郭待封的脾气也不好,他清楚看到这些人将女尼的桶丢下井去了,喝道,“老实讲,是怎么回事!”
今天上山的人为不张扬,连护卫们都是穿的便服,郭待封亦是一身白袍,和尚这边也有六人,以为拦住他们的不过就是哪里的富户,有可能是到庙里进香的。
有两人不以为然,此时已由最初的惊惧中走出来,撇着嘴道,“施主你可别对我们不尊重,宝刹无名,又怎敢建在禁苑边上!说出来可不要吓坏你!”
雪莲下了马,跑到井边,探着头往井中看,井中只浮了半段桶绳,她扶住年轻女尼,安慰道,
“你莫怕,今天不必郭大人出头,只要我家高白,便能吓出他尿来!一定为你出气、讨个公道。”高畅也跑下车来看究竟。
“不远处便是红云寺!正是贞观十年太宗皇帝陛下为先皇后祈福所赦建,连长安、渭南两县县府都不来管我们的闲事,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物!敢扰贫僧清修!识相的还不快滚开。”
井边,武媚娘问雪莲道,“姐姐,你说的是哪个高白?”
高白嘿嘿一乐,正对和尚们说道,“在下不才正是马王府管家,高白。”
六个和尚听了,一下子吱唔,脚底下一动都不能动。
武媚娘也愣了一下,永宁坊的人来了。
谁不知道金微皇帝就是原来的马王殿下,原来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马王府的大管家。
高畅已从井边跑回来,就近“叭”地一巴掌扇过去,那人脸上火辣辣的,一动没敢动,高畅道,“看把你能的!仗着先皇赦建的光不行正路,你既说出底细就更好办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着又“叭”地一下打到脸上去问,“金微皇帝便是你姑奶奶的兄弟,我打不打得了你?”
崔夫人从车中挑着帘子提醒,“我们还有事,高畅你就长话短说。”
高畅又将手举起来,打一下说一句,“我兄长是西州刺史高岷,我娘是东阳公主,我夫君是鄯州长史郭待封,我公公是安西大都护、婆婆是宁国夫人,比你那个渭南县令如何!”
已被打了六七巴掌的和尚正是往井里扔桶的,高畅说一个人他吓得一哆嗦,脸上再疼一下,说个人一哆嗦,脸上再挨一下,此时人已崩溃。
一直捱到高畅住手,他才敢抱着脑袋蹲下去。
郭孝恪和崔颖都知道高畅的脾气,疾恶如仇,仗势也足,再不制止的话她还能打个十几掌不停手,而和尚的脸早都肿了。
其他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看今天的架势,弄不好连方丈都得让这些人揪过来说清楚。
高大小姐踢了他一脚,又在喝斥:“古人言,于无人处修行,贵在自持。而你们一群壮僧却欺负她孤弱,简直不如畜牲,看明日姑奶奶不将你这红云寺拆了垒猪圈!”
第1236章 从未遇到
雪莲道,“小姐你说得对,等见到陛下,你一定与陛下详说此事,看陛下一发怒,他的红云寺还在不在!高白,你说是不是?”
高白道,“拆不拆寺我说不好,但打发几个和尚,料想不难!”
那人蹲在底下,终于哭丧着脸替自己分辨,“夫人,小人一向自持很好,今日不知怎么就没有持住。小人也未出言调笑过仙尼,开始也是真要替她打水上来,可鬼使神差,禁不住他们鼓动,有一刻便将桶撒手了!”
他的同伴此时被永宁坊护卫看住了,不敢动,眼见着这人挨郭府女人狠打,生怕这句话再将火惹到自己身上来。
有人辩解道,“胡说,是谁说要才人替你扶腰?我们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只有你的所行,才将红云寺的脸丢光了,岂不知有句话说的好?”
高畅才将脚抬起来,又停住,问说话的人道,“哪句话说的好?”
那人忽然噤言,迟疑着,“小、小人可不敢在夫人面前胡说,”
见这位凶神一般的郭夫人又朝自己瞪起眼来,他这才吱唔着说道,“有句话说……看、看做不看想,看想都色狼。”
说罢,这人不知眼前的郭夫人又要如何的发作,便怯目看向高畅,只见她横眉立目,挺好看的人,却如个女判官。
他身后有个永宁坊护卫,挥手一鞭抽在他身上,喝道,“你想什么呢,还不给老子低头!”
雪莲已引着女尼过来,将这些人一一给她引见,女尼向这些人行礼道,“媚娘早闻几位大名,对安西大都护的威严更是如雷贯耳,却怎么都想不到大人正在身边!”
郭孝恪连忙对女尼拱手道,“原来是武才人,郭某早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岂敢在才人面前托大!”
武媚娘回礼问道,“不知郭大人、宁国夫人,郭长史贤伉俪,以及大管家到此何干?希望不要因为媚娘耽误了几位的正事。”
郭孝恪说,“在下陪夫人到禁苑外走走,是夫人偶然想来感业寺看看。”
武媚娘听了,又对崔夫人施礼,“想不到夫人一念,便成了媚娘的贵人,夫人既然要看感业寺,媚娘这便为夫人领路。”
崔夫人看眼前人,一袭青袍,遮不住寂寥瘦削之身,在这寺外山道上,有说不出的形单影支,而这样的人,感业寺中不知还有多少。
她忍不住感慨道,“想不到才人在感业寺的不易,连井水也离得这样远,才人在寺中如有什么不便,一定要同我们说明。”
武媚娘对郭孝恪与金徽皇帝的关系早有耳闻。她也很清楚崔夫人在黔州植树、西州纺绢的经历,这个女人面目清雅祥和,此时裙服之下已掩不住有孕的迹象。
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极其柔弱的女子,居然敢走出无比显耀的兴禄坊高府,又与已经失去大都护身份的郭孝恪在一起。
武媚娘道,“崔夫人才是媚娘无比钦敬之人,媚娘这辈子再也赶不上了。武媚娘在感业寺,只求柴不要湿,井不要干,路不要长,夜只要短……”
崔颖听罢,脸上现出婉惜之色。
那些和尚被郭孝恪放归红云寺,警告他们今日之事不可乱说,往后也不可再到此处与感业寺争井,这些人爬起来,不一会逃得没了踪影。
崔夫人说,见过了武才人,她就不想再去感业寺了,她让护卫们到井中捞起武媚娘的木桶,又替她打好了水送到寺中去。
此时郭孝恪、郭待封、高白则退到旁边去,只有崔夫人、高畅、雪莲陪武媚娘说话。
武媚娘偷偷看眼前这三位女子,觉着她们的命个个好过自己,又觉着她们这次来,目的好象就是冲着自己——明明山道只通感业寺,她们人走上来了,又说不去。
若说她们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又不像。
护卫们打了水,又被雪莲赶去替武媚娘打柴,在这段功夫里,三人只是同她问些感业寺的日常,武媚娘想从她们的话中猜测来意,又摸不着踪迹。
这些人明面上的身份并不出奇,郭孝恪已不再是大都护,甚至在吏部都不在册了,郭待封也只是个边州长史,这样的人在官场上多的是,高白也只是个管家。
但这些人,连女子在内,说起金徽皇帝时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仿佛那个人不是在整个大唐至高无上的人,只是他们极为熟稔的家庭一员。
那么,他们跑到这里做什么呢?
直到日偏,崔夫人说要回城,武媚娘也没猜明白。打柴的卫士们也回来复命。武媚娘站到路边,目送着他们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然后自己空着手回寺。
于无人处修行,武媚娘想,看来她还须修行。
路上,武媚娘妄念着能赶上永宁坊管家夫人雪莲,但这也是不可能的。金徽皇帝曾说,再看到她时,就要给她一刀。
先皇的郑充媛也在感业寺中,武媚娘在井边有麻烦时,她也提着桶出寺,但远远地看到,便退回来了。
见到武媚娘,郑充媛悄悄凑上来问,“今日是什么意思,来这么多男人替你提水打柴,这是不被允许的。”
武媚娘不说,也不被郑充媛暗藏的指责和提示吓到。
第二天,出寺打水的郑充媛回来同武媚娘说,红云寺忽然去了大批官差,里面还有鸿胪寺的官员,不知做什么。
话刚说完,感业寺又来了不少太监,从太极宫来的,他们将常住感业寺,负责感业寺今后所有打水打柴的费力差事。
第三天,武媚娘听说不远处的红云寺被官府勒令散伙。
红云寺所有和尚均须在鸿胪寺官员面前背诵经文,有的人背《金刚经》,背错一个字、或稍有停顿,立刻便被划到不会背的里面去,而且没有温习的机会。
不会背的一概勒令还俗,到最后,整座红云寺只有方丈、和少数几个年老体弱的和尚被移到别寺去了,红云寺不复存在,周边山地充入渭南县。
郑充媛私底下同武媚娘嘀咕,“这件事一定与你有关,不知你打水那天,遇到了什么大人物。”
她百思不得其解,“敢拆天子脚下一座寺的又是什么大人物呢?难道是晋王殿下?不能啊,这可是赦建红云寺!晋王可不管鸿胪寺!鸿胪寺也不敢随便拆呀!”
郑充媛多久不曾活泛的眼神,此时又生动起来,用意不明地盯住武才人。
武媚娘任凭郑充媛在那里乱猜,又有些恼怒她为什么不猜别的人、偏偏猜到晋王身上去。
能这么利索处置此事的,其实在大唐只有一个人——金徽皇帝。
武媚娘暗想,此事只能说明,前日上山这些人,有着连郑充媛也想不到的力量,武媚娘感谢郭孝恪一家,感谢崔夫人和高畅,但无须感谢别的人。
……
这件事很快被皇后柳玉如知道了。
高畅到长安,皇后在麟德殿设宴,宴请宁国夫人、高畅、东阳公主、新城公主。除此外就是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丽容。
崔颖事前叮咛高畅嘴要紧,高畅一开始也记着,但今天在座的都是熟人,尤其与皇后一家在西州时就在一个屋里住着,熟得很,感业寺这件事还是从她的口中溜出来了。
崔嫣敬高畅酒,问道,“大姐,我才知道你变成左撇子了。”
高畅道,“还不是在感业寺打那个和尚打的……”
崔夫人在底下用脚踢踢高畅,发现皇后好像没听到这句话,又喝了几巡,皇后才笑着直接问宁国夫人,“母亲,感业寺是怎么回事?”
柳玉如虽然笑着,崔颖看得出她是很在意这件事的,高畅从鄯州来,不进长安城,先去感业寺打和尚,手都打疼了,皇后紧着忙着设宴款待,还是落在了后边。她问的重点是感业寺。
崔颖不能隐瞒,现在人家是君了。
她一五一十的从头告诉,去感业寺看武媚娘,原来都是皇帝的主意。说完后,崔颖又分析柳玉如的表情,看不出什么。
而高畅的表情却很明显,仿佛对崔夫人说,这可是你说出来的。
当天宴请的都是女眷,皇帝未参加,他在宣政殿召集赵国公、江夏王爷、李泰、李治、樊伯山、于志宁、户部尚书等人议政。
这些人中包括两位元老、两位亲王、中书令和门下省侍中,看来,以后君臣小范围的议事就是这些人。
金徽皇帝今天就谈土地,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向,反正就是君臣们在一起非正式的聊天。
皇帝还吩咐内侍们将酒菜摆上来,规模虽不及此时麟德殿皇后那里的宴会规模,但这样议事的气氛就自然多了,谁都不必一板一眼,说错了也是酒话。
赵国公讲道,大唐推行的均田制,其实来自于北魏早期、代京①一带计口授田的制度。永嘉之乱②后,战乱频仍,北方人成批迁走避祸,大量土地都荒芜了,北魏就是在这个时候实行了均田。
最近,皇帝在有些事情上常常越过赵国公和江夏王,又起用了晋王李治、濮王李泰,让他们担任重要的实职。
对此,长孙无忌不认为这是皇帝陛下疏远自己的表现,因为么子长孙润仍然是皇帝最嫡系的人,而朝政迁至大明宫以后,他同江夏王爷仍然有安座议政的资格。
今天的机会很难得,虽然是采取的这样一种随意的方式,但赵国公看出来了,酒桌上所说的事,却不是无足轻重。
长孙大人看着金徽皇帝的脸色,有些谨慎地说,经过上百年光景,至隋末战乱而出现的地广人稀的“宽乡”越发少了,大唐承平日久,在籍民户较武德年间净增两倍,朝廷手中掌握的土地,早以不足授田了。
皇帝举杯,是在给赵国公以鼓励,他听得很感兴趣。
江夏王说,“微臣封地在鄂州,当然知道在南方,田令所定的民户永业田、口份田一直不大足数。因为南方所经丧乱之惨酷,远不及北方,故南方财用注重于关市之税,取税以帛、绢,而北朝唯受谷粮,即以租调为主。”
两位重臣说得谨慎,但无一不在暗示皇帝,均田制已岌岌可危,即便贵为皇帝,也扭不过这一大势。
唐令中即有“民户因无力孝葬双亲,可卖永业田”的内容,手中有钱的人要买这些人手中的土地,官府亦无法阻止。
皇帝又问樊伯山,“侍中大人你怎么看?”
樊伯山道,“赵国公与江夏王爷所说的是实情,微臣看,南方未实额授田,看起来也无关大局。陛下你看,南方商贾、丝织、制瓷之业多么繁荣,连诗词歌赋亦流派纷呈,万紫千红,为北方人所模仿。”
看来,皇帝要推行的政策真是有些难度,在他亲自选任上来的几位重臣之中,对于皇帝要在土地上动手,居然都不大认可。
赵国公乃是老资格的贵戚,自高祖时便位居要职,到今天,早就成了手中有地人的代言。
金徽皇帝自出道以来,针对土地的几次出手,均州划州、褚遂良失势、洛阳部曲伤人案……其实都是以权力变更为遮掩的,并且没有涉及到赵国公。
今天既然将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赵国公虽然谨慎,但话是一定要说的。
而江夏王虽未圈地,但他与樊伯山看到的,更多的是南方的繁荣。
只要是皇帝认准的事,必然要做下去。只是,来自于中枢的阻力,虽不激烈,却是他以往从未遇到过的。
皇帝道,“先皇随高祖起兵,经百战而一统华夏,曾有誓言与众位功臣永享荣华。但朕要说的是,江山稳固,我们才有繁华可享。朕继承大宝,当然不改先皇初衷,知道谁才是我李唐皇室可以倚重的。”
众臣皆点头,看得出皇帝不是说说哄人玩的。
皇帝问,“如几位所说,南方如此的繁荣,又少经战乱之扰,那么,为何每一次中国大统都是从北方开始?”
这倒是个众人从未想过的问题,人人知道金徽皇帝天赋异禀,于军阵方面无人能及,又得卫国公李靖真传,因而个个摇头,又仔细听。
皇帝说,“父皇早已给出了答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只因这一句话,父皇便可称千古一帝之殊荣。”
第1237章 最有资格
李道宗说,“军旅之法,最重粮草军需,由北往南征战是有些便当,就如军士身上之衣,南征只需热了脱下一件来,而由南往北可就不同了,扔一件衣物,可比运送一件衣物省事的多。”
江夏王说的是实情,除此之外,北方开阔,马牧发达利集大军,而南方水网丘峦不利集兵,但却富稻米。北方攻入南方,仅军粮一项便可就地筹措,南北对决殊利北方。
皇帝道,“衣粮再足,也要有人愿意为朕穿用。”
众臣闻之,齐齐看向金徽陛下,只有他有这样的眼界,脱开粮秣军马等细务来看待战阵征伐之事。
“均田之法,以田固民,收取租赋只是其一,而朕则因此,从中看到了朝廷对辖民底数清晰,筹兵、征役可不致于过重,治安、追逃有迹可循,长此以往,带来的是民安心定,至于魏征、房玄龄所倡出师有名,不可黩武,也要有个前提。”
皇帝问,“如国中百姓流离失所,与人为佃、为奴,那么大唐又有什么样的征讨,可借义师之名?”
你连自己的百姓都不予尊严,又去哪里组建义师?
又有哪个奴隶,愿意为了主人的利益去殊死拼搏?他们可以为了主人的利益去暴力行抢,甚至打死平民也不顾及,但让奴隶舍命,却不可能。
“民之趋利,如同水之走低,一步有洼行一步,高山之下遂有深潭。但深潭之于大海,差得太远!朕与众位若是随波逐流,船总有行不下去的时候。”
水一步步流向低处,及有高山相阻,能出则出,不能出则聚之成潭,潭满则溢流为害。而自古以来,治水者能够看到大海的,唯大禹是也。
于志宁道,“陛下,微臣与陛下相较,臣是小潭,而陛下堪比大海!”
赵国公、江夏王爷、樊伯山及两位亲王低头沉思,慢慢体会。
皇帝再慢慢开导,异常的耐心,看得出,他十分在意手下几位重臣的向背,因而他的话也是由心而发。
如果朝廷在编的均田小农大量出离,成为租佃者,便与南朝时、大量困于赋役的逃亡民户、投附于权贵们的庄园相类似。
“大批耕农成为佃客,府兵无所出,再有战事,是要让朕去募兵?募兵饷钱由哪里出?日常轮番无以为继,边镇募兵难道要旬月一散?地都没了,这些兵散去何处?散不了,必然常居一镇,朝廷无钱供养,蕃镇便会取利于当地之民,如若外兵尾大不掉,民怨沸腾,列位的荣华便如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赵国公一阵体寒,默不作声。
金徽皇帝展望的一幕也是长孙无忌不愿意看到的。
大唐行至今日,兵强马壮,战果辉煌,但养兵却花钱甚少。
战事一了,府兵各归本土,农闲时由各地军府集中训练操演,以障军力,当然是省事、省钱得很。
长孙无忌暗想,看来自己也如同行一步、看一步的溪水了。但,金徽皇帝若是伸手到自己的衣袋中来掏土地,赵国公心疼啊。
皇帝说,南朝诗舞升平,历来为人羡慕,但坐拥良田千顷、豪奴万趾的,必然动用权私逃避兵役、力役,沉租重赋绝非手握三亩薄田的平民能够担负。
大唐立国以来,大的战事多集中于北方,南方则小打小闹多一些,一旦稍有增赋,南方在富庶的表象之下,民力则一点不高于北方。
皇帝问,“贞观十八年伐高丽,先皇赦令江南道造船,因输绢一事,民怨及于剑南,想必列位都记得吧?”
当时,金徽皇帝还刚刚就任西州别驾,半道上便被先皇派去剑南平乱,这个事情在座的谁都记得。
皇帝道,“每有大事,你我君臣依靠的还是在册的有地农户,因为底数清楚,组织有据。而那些富者千方百计隐瞒部曲、田亩,只为少出赋役,富而不利国者,于我大唐长远社稷与万民何益?”
能富贵永久、延于子孙,赵国公长孙无忌这么聪明的人,绝不会拒绝。
“陛下,微臣一向唯陛下马首是瞻,微臣对陛下大计体会虽不完整,但只要照做便是了,老臣绝无二心!”赵国公说道。
“陛下无往而不胜,微臣只要笃行,别无他愿!”江夏王李道宗说道。
初战告捷,有这两位重臣当众表态,后边事就好办了,皇帝大喜。
“就诗书而言,朕的口味这个……一点都赶不上朕的皇后、贤妃、婉妃、殷妃,但朕却更喜欢北地犷远的风格,大漠雄关、弓刀卧雪的军旅吟咏令人心胸澎湃。难道我盛唐之音,除了南朝声色之外,还能少得了汉魏风骨?”
……
君臣散场时,正是后边麟德殿罢宴之时。
柳皇后极力挽留宁国夫人和高畅留在大明宫,说晚上要再陪她们观看长安夜景。
但崔颖已经看出,“感业寺”三个字惹得皇后动了心思,而话却是自己说出去的,她猜柳玉如接下来有事要做了,因而婉言说不便,因为大小姐甜甜和高舍鸡还在永宁坊府上。
皇后与贵妃、德妃等人送女客们出来,到了宣政殿外。
正赶上皇帝与几位臣子散了场,也在殿外辞行。崔颖暗道,“可不要这个时候顶起牛来,那我就走不动了!辜负了皇帝私底下的托付。”
皇帝见到从后边行来的这些女子,不等她们开口,便主动道,“怎么要走?皇后摆了宴,晚上朕仍有宴,将今日没到的人全要请到,宁国夫人不必走了,省得再跑动。”
崔颖和高畅便去看柳玉如。
皇后笑着,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地对高畅道,“母亲可以不回,但大姐必要回去一趟的,大姐不远千里从鄯州赶来,人未进城,便去感业寺为陛下看望武媚娘,又替陛下出了不少力气,总得回府中歇歇。”
刚才还极力挽留高畅,转眼又催她速走。
晋王李治一听,飞快瞟了皇兄一眼,心头七上八下,想不出个头绪。皇兄既然那般痛恨武媚娘,因何又背着自己使人去看她?
皇帝一愣,发现柳玉如脸上虽然有笑,但在明媚的晴空里,分明隐着冷冰冰的秋意,知道她的醋坛子可能已经因为感业寺一事打翻了。
在她的心里,可能认为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该与这三个字扯到一起。
而且还是瞒着她进行的,这才要命。
皇帝道,“都不要走,晚间再去人将郭大人、待封请来,还有代抚侯一家也要到场,我们再乐一乐。”
晋王李治沉默无语,低头往外走,皇帝叫住他,吩咐道,“晋王、濮王也要携王妃一起来,今日议政的几位一个不能少。”
李治赶紧允喏,但心中已经乱成一团。
因为皇帝有命,崔夫人和高畅就不能再出宫了,只能留下。
待议政的人都走后,皇帝笑着对宁国夫人道:“朕多谢夫人与郭大人的感业寺之行,使朕能够及早了解先皇遗妃们的艰辛,不然便是朕的罪过!”
崔夫人再偷偷看柳玉如,她眼睛不看这边,耳朵却听着。崔夫人暗道皇帝来的快,今天就着这个话头将事挑出来,以示没什么背人的事。
但恰恰是皇帝此举,暴露出他在意皇后有些过劲了。
崔夫人笑道,“朕下处置国事许多,还能想着细枝末节,我与孝恪借游玩之际顺便为之,陛下不必言谢。”
再看柳皇后的脸色,已经好多了。
皇帝这才对柳玉如道,“朕已将前期裁下来、富余的太极宫侍者,及年长宫人派去感业寺一部,让他们从事打水、劈柴的力役,不知皇后可有什么看法?”
皇后只对他低声哼道,“只怕陛下此举,会使有些人养尊处优、再不须劳乏,那她的夜就更显的长了!”
皇帝道,“没事没事,朕可以再给这些人派些事情做,等晚宴时晋王等人到了,我们再议,皇后一定多给朕参祥参祥。”
……
兴禄坊高府接到皇帝御旨,召代抚侯高审行与夫人刘青萍,进大明宫参加晚宴。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殊荣,在整座高府引发了强烈轰动。
自崔颖离开高府,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了,与会的除了亲王便是重臣,请一位国子监新任的祭酒,这是要闹哪样?
最近,整座高府因为高审行一惊一乍的举动,已经跟着他上上下下颠簸了不定多少回了。
有一阶段,这个人几乎就将高府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位想当然的、当朝首位执宰的儿子,愣是让他给鼓捣成了大唐的天子。
一位放到哪里都亮的五夫人崔颖,愣是让他给挤兑出门,跑到郭府去了。
那么今晚的御宴,又吹出了什么风呢?
高审行喜不自胜,他猜测,皇帝陛下其实,一直对自己都有情面的,别的不说,皇帝上位之后,西州大都督高岷、大哥高履行的刺史之位,一直没有挪动,两人还照常的稳坐着。
他兴冲冲地要夫人刘青萍赶紧收拾,特意叮嘱她,妆容万不可盖过了大明宫那些后、妃们,这是礼节。
刘青萍说,“老爷你想多了,你让我盖,我也得盖得过!”
晋王府,李治最先回到府中,这是路近的好处。
他将晚宴的事告诉了晋王妃,让她速作准备,“把最好的给本王务必装扮起来,哼!本王就不信你会差过谁!真正无醋少酸的正经女子,夫人你最有资格!”
……
在大明宫御宴上,有自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坐在一起吃饭的人,又坐在了一起。为国捐躯的原安西大都护郭孝恪,一本正经地携夫人崔颖出席,受到了皇帝一家的出奇礼遇。
国子监祭酒,代抚侯高审行与原来的夫人坐了面对面,两人礼貌地打过招呼,而他的身边坐着侯爷夫人刘青萍。
赵国公和江夏王说到了请郭孝恪复出,皇帝还未说话,崔夫人出言反对。赵国公道,“陛下发话,崔夫人也不好拦挡。”
崔颖道,“我有女儿做皇后、做着九妃,我怕什么。”
众人哈哈一乐,不再提这件事,但都看得出,郭孝恪也无意复出。
有太乐署乐工在两廓之下动乐,但晋王李治心中不快,想当初皇兄动声动色,极力贬损自己与武媚娘在一起,为此还亲手毁了崇文殿上好的门和书案。
想不到他一上位,便明出大迈地对感业寺表示安抚。
其实从皇后柳玉如的话中他已看出,其实皇帝是意在武媚娘,再看看太妃徐惠,难道敢当堂堂的晋王殿下是傻子?
皇帝抓了个功夫,对众人道,“先皇遗妃,无不出自于官宦之家,哪一个也都是女子中出类拔萃者……”
晋王暗道,“武才人和徐太妃当然更是!”
皇帝道,“但她们幽居感业寺,砍柴打水,饮食自做,家人又不敢管,更有不法者对其肆意不敬,难道这便是我们对先皇的敬慕?”
晋王道,“皇兄,你待如何?”
皇帝道,“年老嫔妃均已去了昭陵陵宫,那里有守陵官员,她们当然不必朕多操心,但感业寺的先皇妃嫔年未及老,这就有些大大的不妥了!”
江夏王问,“以陛下之意……”
皇帝道,“这些人多是出自高官之家,琴棋书画哪个也不是白给,前日宁国夫人去感业寺,对幽居遗妃们的无助生活犹多感怜,已使朕自责几天了!朕因而想到,皇后所倡于太极宫开办女学,千秋之计!但教师从哪里找?每一次都麻烦朝中大臣妻子、夫人以至王妃授课,必不能长久。”
原来,皇帝是想将这些遗妃们请回太极宫,做女学生们常年的老师。
哪一位遗妃、遗嫔都是出自于一定品阶之上的官宦人家,而且都不白给,不说举手投足都有章法,文章诗词和待人的规矩也非常人可比。
先皇驾崩之后,这些女子的娘家人即便再担心她们,也不敢做些提携、滋助的举动,怕担是非。
已不知有多少人家暗地里唉声叹气、而又无计可施了。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再好不过。这么一来,这些女子的娘家,必会放心一大块、一定会感念皇帝想的周到。
第1238章 我有九嫔
皇帝一句话,无形中便将这些臣属们拉到了贴心贴肺的地方来。
于是,金徽皇帝当场决定,由中书省拟诏,择日派员,对感业寺前朝遗妃作以遴选。
凡身体、年纪、学识、技艺、均可胜任太极宫女学校授业之责的,征询本人同意,可入太极宫居住,这些人将专行教导女学之职。
而经甄选后不适此职的,仍居感业寺,但要安排内侍和不愿出放的大龄宫人前往陪伴,好让这些人安心为先皇祈福。
让这些享福享惯了的女人整天劈柴、提水,幽幽怨怨还来不及,谁有心思为先皇祈福?在场的人听了齐声说妙。
皇帝再对濮王李泰道,“那么由感业寺为女学选师一事,朕就有劳王兄亲跑一趟,礼部正该管着此事。”
李泰连忙起身应道,“陛下放心,微臣明日即着手。”
只有柳皇后和另外几个妃子心里有些盘算,但只算怀疑,不好当众明说。
高审行就不知,这样一个小范围的非官方聚会,皇帝为何单单提出带上自己和刘青萍。
众人齐声赞同皇帝陛下对感业寺女尼们的处置方法时,别的人还能大声附合,高审行只能低声、而含混地有个表示。
他真的不大好显露,因为离开中枢已经太久了。
即便这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也是个从三品,但在高审行看来,真不如个正四品上阶的黔州刺史做得痛快,都因为手底下没人可差派。
他在席间数次偷窥崔颖,只见她同郭孝恪不时低语,因为有孕在身、而在脸上显现的怀春之态,居然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这可真是命!便宜郭孝恪了!
金徽皇帝忽然举杯对代抚侯说道,“兴禄坊高府自阁老以下,三代为国效力,人人谨慎,就算有个别时候行事略有粗糙,但瑕不掩瑜,为社稷分忧之心有目共睹。”
代抚侯明明知道,金徽皇帝所说的“有个别时候”便是暗指的自己,但毕竟是正面夸奖的多,他连忙起身,回道,
“陛下,高府能有今天的局面,还在于先皇与陛下器重,至于家父常常教训我们兄弟要为国分忧,审行不才,起起落落、对对错错,亦不敢忘怀。”
金徽皇帝忽然语调有些哽咽,目光闪烁,眼角湿润,对他道,“大人,朕时至今日,依然不能忘记阁老大人音容,阁老拳拳之意,时暖朕怀!”
高审行落泪,“父亲大人平生最恨假公济私之行径,审行有愧家严!”
柳玉如、谢金莲、樊莺、思晴、崔嫣、丽容、崔颖、高畅等人亦现悲容,她们也都想起阁老来。皇帝在西州起事之初,各方各面都没少了高俭的照应。
赵国公亦点头道,“陛下所言不差,高阁老行事严谨而少私,任何时候,总是我们为臣子者的楷模。”
皇帝道,“朕有意再给代抚侯一副重担子来挑!品阶虽不见升,仍是个从三品,但却比在国子监这样的清贵衙门更费心神,只是不知侯公夫人意下如何?”
刘青萍怔怔的,没有意识到皇帝是朝自己说话。
高审行连忙低声暗示她,“陛下问你呢,还不回话!”
刘青萍这才恍然过来,却忘了皇帝问的是什么了。
崔颖在对面笑着代为提示,“青萍,陛下问你,要给你家老爷个重差事,但品阶仍是从三品……”
刘青萍连忙起身回道,“啊啊陛下,臣妾当然支持他为国出力!”
赵国公连忙问道,“不知陛下是打算给高大人何职?”
皇帝道,“延州刺史。”
高审行听罢暗暗吃了一惊,真是刚想什么就来什么。自己刚刚想到国子监祭酒都不如个中州刺史,皇帝转手就抛出个上州刺史的差事给他。
延州延安郡,上州,有一万八千九百多户,十万多人口,所辖的十县最差也是个中县,刺史刚刚致仕。
延州地处长安正北,地理位置很紧要。而这个上州刺史之职,正是个从三品,与国子监祭酒同阶,但权力却大多了。
高审行惊讶、兴奋,有如做梦,他连忙谢恩,“审行一定知耻而后勇,尽心尽力达成陛下之望。”
皇帝道,“朕一上位,才发现手中土地真是不多!而高大人在黔州开荒之举,想必在座的诸位都记忆犹新。延州土质肥沃,山岭众多又近河水,朕就是让你去再那里,操办开荒大业。”
新任延州刺史连忙称是,这真是像做梦一样了。
不过,皇帝说,以往黔州开荒成效不大,那是由于地处南方,雨水不可预计,开出的良田禁不住大水一冲。
而延州一带浇灌土地多凭河水,雨水亦少,想来风险要小很多,只要开荒引水双管齐下,再开出三十万人赖以生计的土地来,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他提醒高审行道,“当初黔州植树之举,对于蓄水、保墒、抗涝可是起了大作用。高大人到了延州,在开荒之余,植树亦是万万不能放松啊!”
高审行闻言,又不由自主地去看崔颖,但崔颖却没功夫看他,此时崔夫人正旁若无人地与郭孝恪私语,亲昵之态又是他从未见过的。
高审行心中百味杂陈。
当年在黔州,身为刺史夫人的崔颖,不遗余力地带着人上山植树,而他都做了什么!不但看不惯她、怀疑她同李引,所为所行还让她伤心透顶。
此次再去延州,开荒、引水、植树,都是黔州锤炼过的、手拿把掐的现成法子,经验当然足得很。
而那个步如摇莲,动人心魄的女子,却再也不能跟着自己同往了!
“陛下如此看得起微臣,微臣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堂堂的延州刺史、代抚侯高审行,就这么当着满堂的男女众人,禁不住涕泪横流,泣不成声!
别人都以为,高大人是在感念皇帝陛下不计前嫌,痛定思痛。而高审行知道,自己的失态当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这只不过是个遮掩罢了!
他恨自己当年,所为荒唐,痛失佳人,即便自己有再多的痛悔,也不能使这个人回心转意了。
身边众人连忙起身离座,对代抚侯加以抚慰和劝解,但高审行越想越窝囊,一时间竟然不能止住悲声。
崔颖与郭孝恪不再私语,两人看着高审行。
皇后柳玉如摆摆手,示意宫人取了手巾上来,给高审行递上去,高审行这才止住。
柳玉如暗道,“单单由高审行身上看起来,峻这些日子还真是想了许多大事。只看对高审行的任用,一般的人想都想不到。高审行指证峻非高府中人一项,便能让人恨上三辈了,还有他恶意抛弃先皇立峻为太子的诏书呢!”
她想,“那么对于感业寺那些遗妃们的安置,看起来也像是个好主意,又可用她们的见识,教导那些女学生,又不致令她们孤苦无依。”
“但武媚娘的事,峻为什么宁肯去求母亲和高畅,也不来求我呢?显然是不想我们知道,背着我!先有个徐惠尚可容忍,他可别得寸进尺。借着今天的机会,一定要试一试他才放心。”
于是,皇后插个机会,郑重起身奏道,“陛下,前次御史萧大人所提之事,臣妾已经有个眉目,陛下想不想听?”
皇帝道,“呃……萧大人曾提过何事,朕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今日朕的酒有些多,皇后若有什么事,不妨等宴罢了、单独与朕讲。”
皇后施礼道,“萧大人搬出三皇五帝、周公孔子来与陛下说过的礼法大事,陛下怎么能忘记呢。”
皇帝还在那里装不知,但崔嫣帮腔道,“陛下,臣妾提个醒,就是为陛下选纳九嫔、世妇的事。”
金徽皇帝才不相信!崔嫣搭话了,他就更不相信。柳玉如很可能因为刚刚听说的感业寺一事,才故意试探的。
他清清嗓子,说道,“朕当什么大事,朕九妃都有了,其他的不打紧!”
柳玉如这么冒然的提出来,让自己怎么应对?谁知道她选的什么人?
皇后道,“自周始衰,礼坏于战国,废绝于秦。因而太宗皇帝登位之初,便令房玄龄、魏征修改旧礼,定吉礼六十一篇。御史萧大人既然已经提出过,陛下如再推辞,人们该说是我这个皇后从中作梗了!”
皇帝不得不硬着头皮道,“呃……不知皇后选的都是什么名目?”
柳玉如道,“臣妾已为陛下选出九嫔,成与不成全凭陛下裁断。”
皇帝眨眨眼,“这么快……皇后不要急,再者这也不是贪多的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长孙无忌暗道,“柳皇后选的九嫔,不知都是哪家官宦之女,怎么我一点点风闻都没有!”
柳玉如则想,“不知他说这句话有几成真,九妃自然都是自家人占上了,剩下便是九嫔不知多少人盯着,他说不贪多,难道心里还有自己的打算?”
长孙无忌问道,“不知皇后娘娘是什么主张,老臣倒是很想先闻为快。”
皇帝制止道,“国公,不要怂恿皇后在这里说,万一有个成与不成,岂不有失严肃,让当事者何堪!”
赵国公便禁声,事至此,皇后也不能强行说出一些人来,但这么坐下去,显然就像被皇帝当众回绝了一般,柳玉如觉得不大得劲儿,就有些怨自己还是意气用事了。
皇帝起身道,“今日朕的大事已了,不胜酒力,列位,我们到这里吧,朕要与皇后回宫,敲定一下她刚刚提到的大事。”
众人尽欢而散,各归本府。
而皇帝匆匆罢宴,显然考虑到了皇后可能的尴尬。
在长生殿,皇帝问她道,“你可以告诉我了,九嫔都是谁?”
柳玉如刚要开口,皇帝又道,“官宦人家的女子,朕是不想要的,这种人谁家都有人做着官,入宫后再借了与朕联姻之便争多量少,令人费心之极。”
皇后刚说不是,皇帝又道,“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子也不成,有道是门不当户不对,她们小家碧玉的,缺少见识。家中如有个兄长、兄弟,再打着她们的旗号横行乡里,到时害得朕不得不处置他们,反倒不美。”
皇后看着他一乐,说,“真是巧得很,选出来的人都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也没有堂兄弟、堂姐妹,”
皇帝再道,“那有没有表兄弟、表姐……”
皇后坚决地道,“放心吧,都没有!”
皇帝道,“没有是没有,但她们双亲各有多大年纪?皇后可探访过?你别忘了,她们现在没有兄弟,以后不见得没有,你看贤妃都这么大人了,崔夫人不是又要生了?”
柳玉如故意说,“臣妾恰恰都探访过了,她们的父母可都是六旬以外,陛下自管放心。”
“呃……都六旬以外了,”皇帝转转眼珠,又道,“不好!六旬以外才有这么一个女儿,想是一定娇惯得很,选上来时,若是个个与你们争风吃醋,朕尚嫌头疼呢!”
柳玉如佯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分明是怕我提的人选占了陛下最想安置的!陛下不妨直言。”
皇帝无奈,又不好辩解,于是道,“好好好,那你倒是说说看,你给朕选的九嫔都是什么货色?总之朕没见过的,你别强行拉来充数!”
柳玉如道,“真是巧了,陛下可都见过!各方各面都合陛下的条件!”
“是谁?”
皇后拢着手上去,在皇帝耳边轻语。
皇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这几个人不成,你纯是拿朕开玩笑,朕宁缺勿滥,以后再敢胡言论语,朕要治你不敬之罪!”
“那陛下想要什么人呢?这几人可都合陛下的条件,不是出自官宦之家,家中亦无兄弟姐妹,难道陛下已有人选?”柳玉如笑眯眯地问。
皇帝哼了一声,眯起眼睛说道,“你当朕不知?刚提的这几人朕早打探过了,那个老大明明家中还有个妹妹,老三叔叔此时便做着小官,老五的兄弟马上便要吃奶了,那个老七明明家中就有一位姐姐,她去年在东市赌狗,把裤子都当掉了!她妹妹还拿了永宁坊的体已回娘家贴补!”
柳皇后听得傻了眼。
皇帝道,“这样的人,你居然信誓旦旦跟我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要私下里试探朕也就罢了,还敢到大庭广众去说!朕这便判你个欺君之罪,好好收拾你一场!”
……
第1239章 七月流火
在马王二讨龟兹遇到丽容时,丽容将以前的事一五一十都对马王说过,当然也包括她第一次与丫环收受武惟良好处那件事。
那次,丽容将一件细金镯子赏了丫环,被丫环偷偷拿回娘家去了。
皇帝对柳玉如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依据的只有这一件事,其余的什么老大、老三、老五的事全都是他根据柳玉如、樊莺、崔嫣的身世随口乱编的。
问题是柳玉如不论是做尚书夫人,还是做国公夫人,对每个姐妹贴身丫环的身世不可能知道过细,那是菊儿和雪莲的事情。
管家夫人只须对主人说上一声“都还可靠”,堂堂的国公夫人根本不会去细究这些丫环的身世。
此刻皇帝又说得煞有介事,在三言两语之间不把她唬住,倒不正常了。
而她和姐妹们当然都明白,皇帝所说的“收拾”是什么意思……看得出皇帝并未生气,心情还好得很,皇后又施礼,替自己狡辩道,
“陛下,臣妾可不是欺君,臣妾在陛下面前,不可能如陛下一般直来直去的无人敢驳挡,因而臣妾只好用些迂回的法子,而陛下一向宠着臣妾,才令臣妾有些胆子。”
皇帝哼道,“在宴会上当着那么多的人,你不同朕商量便提出什么九嫔,这便是皇后的迂回!”
柳皇后被说得不好意思,但仍不服输,“怎么呢?臣妾胆敢这样,也只能说明陛下英明,是陛下给了臣妾这样的胆子。”
皇帝故意冥思苦想,“朕何时说过你可以胡来的话呢?……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柳皇后则立刻学着皇帝的语调,将他过去所说的一段话讲出来:“不要小看了弱者,不要用他们卑微的表象培植高高在上的优渥,他们在滚滚红尘中占据了同样的行走时间,甚至还长于某些人……”
皇帝道,“可那不是说给你的啊,是说给大臣们的,朕想让他们懂事。”
皇后道,“陛下,你将上面这段话中的‘弱者’换成‘女人’,再说一遍试试。”
见皇帝狐疑不定,她再道,“因为女人如水呀,连陛下都说过嘛!”
于是,金徽皇帝真的按着柳玉如的提示,将这段他记忆犹新的话试说了一遍,倒是觉着很有些意思和道理,
他咕哝道,“不要小看了女人,不要用她们卑微的表象,培植高高在上的优渥,她们在滚滚红尘中占据了同样的行走时间,甚至还长于某些人……”
战无不胜的贞观皇帝,只败给了岁月。他走了,感业寺丢下大批的女人。
“在注定人人只能有一次机会的行走中,女人经历的更多,因卑微而领略的虚实冷暖、爱恨体验更丰富。”
柳玉如接道,“男人贵自强,但不是倚恃强力欺凌女人。尊重女人的,被女人推举得更加尊崇,陛下领悟到了贞观皇帝‘水能载舟’的真谛,于是他成为了伟大的夫君。”
金徽皇帝深情地看向柳玉如,忘了点头,“依朕看来,你应该比我们的母后——文德皇后还要善谏,你让朕无话可说了,朕总不能说自己的话有错。”
他想不到,自己在朝堂上对着那些大臣们所说的话,有的大臣兴许一听而过,过后再也记不全,而皇后却记得这样清晰。
然后,又想起在朝堂上说的这段话还未完,于是再咕哝道,“……踩踏和鄙视弱者而从中为乐的,结局大都不美妙……”,
皇帝的眼睛又瞪了起来,冲她张牙舞爪道,“你敢威胁朕!”而柳玉如已经笑着跑开了。
七月流火。出自《诗经》国风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虽然从一年中最热的七月份开始转凉,但仍是酷热难耐。
但柳玉如借着在宫宴上九嫔的“提议”,也就弄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从而也释清了自己的怀疑,心里跟喝了凉水似的踏实:
令感业寺的一部分先朝遗妃们还俗、重回太极宫,可不令那些年轻的遗妃们在偏僻的山寺中孤苦无依,照顾的是皇族的颜面。
二则,皇帝此举又可为太极宫女学找到再合适不过的老师,而兴办女学正是皇后一力提出来的。
第三点才是最重要的,这些女子们均选自本朝官宦人家,她们各自的娘家人看着自家女儿受苦却不敢接济,皇帝替他们做了。这是力量不小的阶层,被皇帝轻轻一个举措,拉住了。
是夜,皇帝在丹凤门城楼上消暑。
皇后、谢贵妃、樊淑妃、德妃思晴、贤妃崔嫣、婉妃、容妃、殷妃、蓝妃都到了,新城公主也受到了邀请。
这些女子们可真会享受,只在紧要处穿着柔软而吸汗的绵布内衣,外边再罩着层层叠叠、有如云雾一般的彩纱罗裙,夜风拂纱,纱拂臂,凭添凉意,又使漫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新城公主自搬入大明宫以来,伙伴多了,人也开朗起来。
皇帝整日忙大事,有这么多无所事事的皇嫂们,整日里轮番陪着她说话、游玩,新城公主再也不须独处一隅,思父、婚姻停顿带来的烦恼一去不再。
皇帝、后妃们喝着清酒,品尝着太极宫女学生们为这次消暑、而精心拌制的什锦小菜,赞不绝口。
谢金莲说,“这还差不多,以后陛下再将她们赏赐给哪个有功的军士,也无须像贴份子似的了——以前赐婚,他们不敢不要,要着还不随心。”
还有宫人端上冰镇的凉瓜,拌着鸿胪寺献上的、不知哪个南方小国朝贡来的蔗糖,清爽怡甜,丝丝入口。
身旁,是那些青涩的太极宫女学生在每人的身后打扇,偷偷打量她们的妆容,又将皇后、淑妃、贤妃、公主等人优雅的举止记在心里以便摩仿。
大明宫建于长安城北龙首原上,居高临下,而丹凤城位居大明宫南面五座城门正中,城楼高大,危可摘星。
丽容手指着正南方远处与新城公主说,那片鹤立鸡群一般、露着黑黝黝瓦脊的府第,便是永宁坊马王府。
入暑以来,皇帝下诏将城内宵禁错后一个半时辰,为的是让城中百姓有更长的时间在街上、庭院中消夏。
此时,皇城脚下各条街道上流光溢彩,人影如织,处处祥和。
城下永乐坊大街上,有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奔跑着往这边来,驻足往丹凤门上翘望,
皇帝道,“来人,今天是好日子,给朕赏这些孩子!”
有内侍马上抬了一箱开元通宝钱,皇后、妃子、公主们抓着大钱纷纷往城下抛去。
嗓门宏亮的内侍在城上喊,“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赏钱消夏——”
孩子们看到黄澄澄的大钱由天而降,在城下石街上弹跳着“叮叮”作响,他们争先恐后跑上前捡拾,衣襟里再也兜不住,一片童声在城下喊着,“谢皇后娘娘!”
皇帝嘀咕了一声,“他们怎么不谢朕呢?”
此时皇后这些人正在城垛口处撒钱,没有听到皇帝说什么,但身后一位打扇的太极宫女学生闻声,莺声回道,“陛下,我大唐处处锦绣,便是对陛下最好的感谢。”
皇帝喜悦她这句话,不由扭头看,只见此女十四五岁的年纪,青裙下露着宫鞋,亭亭玉立,人如含苞之花,几欲怒放。
此时,她正利用这个机会,大胆而痴迷地看着皇帝。
皇帝胸中瞬间涌起一片新鲜而原发的波澜,抑也难抑,幸好见皇后和贤妃袅娜地走回来,遂低声哼道,“你这青瓜,敢在这里害朕。”
女学生脸一红,在皇后和贤妃抵达前匆匆回道,“陛下,玉烟不敢。”于是,金微皇帝就记住这个青瓜叫“玉烟”。
贤妃问道,“陛下你在说什么呢?”
皇帝看着柳玉如、崔嫣姐妹,天生丽质,娉婷绝世。于是随口道,“哦!朕只只是夸奖她们小菜拌的滋味好,尤其这个青瓜不错……哈哈。”
堂堂的大唐金徽皇帝陛下,手心里已经汗津津了。
……
七月癸丑日,延州刺史高审行走马出京,夫人刘青萍发下愿望,要效仿崔夫人在黔州时亲历植树,因而也随行赴任。
此次出任延州刺史,高审行肩上的担子很重,要想完成皇帝交待的垦荒大业,人心必须拢齐到刺史的麾下,这样才好行事。
延州下辖的十个县里,做过刺史、长史、司马等职的人不下一百个,做过县令县丞的多如牛毛。
这可不是胡说,肤施县在武德二年,被高祖皇帝置为北武州,安排了一拨儿刺史、长史,贞观二年让太宗皇帝撤销了。
临真县在武德元年被高祖皇帝置为北夏州,安排了一拨儿刺史、长史,贞观二年被太宗皇帝撤销了。
延长县在武德年间被高祖置为北连州,安排了一拨儿刺史、长史,
丰林县在武德二年被高祖皇帝置为云州,安排了一拨儿刺史、长史,
武德年间,延川县曾是基州,敷政县曾是仁州,门山县曾是丹州……贞观年间都被撤销了。
为官一任,为家族打下一片基业,等高审行来的时候,延州地面上界桩林立,这块地是你的,那块地是他的,刺史和夫人刘青萍几乎都插不下脚去。
武德皇帝封官,贞观皇帝销权,到金微皇帝时,土地就是这么个状况。
高审行不由暗道,“看来皇帝就是比我们看得远,再不开荒,连步出刺史府的路都快没了!”
现成的好地都有主儿,但山山岭岭上可开垦的地方真不少。这些地方之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就是因为水利不便。
一般的富户、小农即便开了荒,没有水也没有用。
而刺史高审行身负皇帝诏命,手握刺史之印,各种资源都归他调度,就为引水开荒这个事而来的!
延州,大有可为!
高审行一到,勘量全境地亩,察漏补遗,登记造册。随后,连夜伏案奋笔疾书,给金徽皇帝上了一道《议延州肇事者,法外须另缴余田疏》。
高审行的大致意思是:今后,延州境内富户纨绔、官宦世家子弟中如有违法犯事的,除了依律处罚之外,凡是有永业田、口份田以外多余土地的,视罪行轻重,按等罚没若干!
罚了土地也不会减轻罪等,这是搭头!
你不是不务正业、为害地方吗?那好,本刺史强行拿掉供养着你们胡作非为的多余土地。要是心疼土地,你就别犯法。
反正高某就是看着你们有地、也不气愤,就算气愤也没有搞一刀切祸害守法者,针对的只是犯法和不听从政令者!
金徽皇帝看着高审行呈上来的奏章,又是好一阵子的感慨,代抚侯还是有些气魄的。
历来行大事重在令行禁止,政出一声,代抚侯高审行不愧是做过刺史的,手段真不软!
尤其在延州那种地方,此举有如雪亮的钢刀时时悬在半空中,一下子让那些在当地根深地固的陈官旧吏们老实下来。
皇帝回应高审行的,是诏令驻防延州地面的敦化、延川、塞门、延安、金明等七座折冲军府,密切配合延州维持地方治安,严控匪盗,由兵部尚书薛礼从中协调军地关系。
尤其要“确保高刺史一家的安全”,以防有人打高刺史的闷棍,并特意叮嘱,让延州刺史府配备精干卫队。
延州在北边拱卫京师长安,十来万的人口分布在那么大片地方,还是有些少了。武德末年突厥轻松进犯到渭水边,延州一带没被朝延经营好,也算一个原因。
假使此地人烟稠密,五谷丰登,处处安居,再一直延展到灵州、夏州以北的内河套地带,那么,黄河边的丰州、胜州等地也就有了更稳固的后盾。
金徽皇帝想,任何敌对者,也别指望着再将此处当作进犯长安的基地了。
……
甲寅日早朝,濮王李泰向皇帝复命,呈上了感业寺还俗的陵园妾名册,感业寺共有陵园妾六十多名,只有少数几个明确表示不想还俗。
一则是这些人可能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二则人只要在感业寺中过过水再出来,也就等于在仙界入世、出世一遭,原来的身份也就模糊起来。
而有十几个先朝的遗妃遗嫔们,还是很在乎这个婕妤、美人的身份。再说,如今寺内又派来了不少的侍者、宫人,日子也没多难过了。
濮王李泰又不是去强迫她们还俗,全凭自愿,只要符合圣诏所说的条件,只要想出来,濮王一概应允。
皇帝翻了翻名册,那个郑充媛、武才人,果然就在五十来个人当中。
第1240章 各上本章
女学师资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人来,学生人数就有些少了。
皇帝下令第二次在民间海选,受到民间各地的热烈响应,报名者挤破了各地衙门。
眼下民间都知道了,太极宫和掖庭宫中所有的犯妇、罪人之女,战场上俘来的敌军女眷全被皇帝出放了。
皇帝不喜欢这类人,好像比较喜欢女学生。
女学生与宫婢不同,前者有正常的平民身份,而且因为身处太极宫,身份好像还高过平民——什么平民敢到太极宫来?后者则纯粹是太极宫的附属。
那么就是说,金徽皇帝也不喜欢官宦人家的女子,她们太娇气。
而来自于民间的这些女子跟各方各面都没什么瓜葛,单纯。看来两次海选大有深意,绝不仅仅是招些女学生这么简单了。
有人拿出自己的依据,“你看,皇帝后宫不能只有一后九妃吧?我猜,剩下的那些嫔位、世妇,早晚要在女学生中择优充任!”
海选条件苛刻,但更重家世,这不更印证了人们的猜测?
这将是大多数平民人家一步登天的机会——只要入了女学,便有可能由平民跻身于上层,而且中间环节少之又少,
——只要脱颖而出,得到金徽陛下喜欢。
太极宫中以两仪门为界,两仪门以南,中书省、门下省、舍人院、弘文馆那些政务衙门办公地不变,两仪门以北大部分的宫室划给了女学。
除了两仪殿、甘露殿、延喜殿这些位于中轴线上的建筑之外,其余全部的附属殿室,亭、廊、馆、榭,都是女学的活动范围。
这里与掖庭宫隔着一座宫门,她们可以自由穿梭,在宫官的带领下,学习管理宫中日常事务,还可练习采桑、养蚕、织纺、补缀、浆洗、丝绣。
而感业寺来的先皇遗妃们,重点教她们礼仪、德容、诗词。
这里全都归太妃徐惠管辖,皇帝令她掌管女学一应事务。
考虑到徐惠日常肯定有许多事,出入请示不便,皇帝任她为给事中,正五品上阶,人到了门下省侍中、樊伯山的麾下。
门下省办公地点就在两仪门外,如果徐惠有什么事,不必多跑路,只要出两仪门与樊伯山一说,朝会时,皇帝也就知道了。
而且,徐惠的加入也使侍中樊伯山多了一份倚仗,皇帝每令门下省发诏,樊大人时有交待徐惠来完成,而徐惠的文字甚合金徽皇帝的口味。
徐惠是女学之中唯一一个可自由出入两仪门的人。
柳玉如对皇帝这样的安排很合意,樊伯山是她们的长辈,隔于皇帝与太妃徐惠之间,这说明皇帝开办女学的态度是很端正的。
不久,中书令于志宁私下里与皇帝说,“如今樊大人手下的门下省,风气肃然,官吏谨言而敏行,微臣的中书省已深感跟不上步子了。”
皇帝笑问,“因为什么?”
于志宁说,“因为门下省有太妃徐惠。外衙自古少有女官,微臣手下们都说,这很令人提神的。”
皇帝道,“还有这个说法……中书、门下两省,朕总不能厚此薄彼,于大人你说,女学中还有谁能胜任中书舍人之职?这也是个正五品上阶。”
于志宁说,“陛下!你真是太英明了!微臣就是这么想的,门下省有的,中书省也该有,这标示着中书、门下两省同等重要的层次……微臣提议女学的武媚娘出任。”
皇帝问,“于大人最近可见过晋王?”
于志宁道,“陛下你真英明,微臣昨天还见过晋王。”
皇帝道,“准奏,武媚娘为中书舍人,她与徐惠一样可出入两仪门,但不管女学,同样也不必参加朝会。”
金徽皇帝知道一定是晋王找过于志宁了,最近李治在吏部干得风生水起,如果自己拒绝了于志宁的提议,在于大人面前没面子的,一定是晋王。
在外衙安插两个女人居然有这么大的用处,能令各方各面都有面子,皇帝也没少什么,因而未加思索便准允了。
从此,能够由太极宫自由出入两仪门的女官,变成了两个人,给事中徐惠和中书舍人武媚娘。
两个女人在两仪门外碰了头,徐惠有些意外,和失落,因为她曾与金徽皇帝隐晦地表示过,她不喜欢武氏。
但武氏仍然进来了。
武媚娘在相貌上当然比徐太妃占着优势,徐惠想,看来皇帝亦不能免俗,他老子当初不也是这样,那个郑充媛也是仅凭着容貌,便轻轻巧巧坐到了末嫔的位置。
而武媚娘进宫之后未管女学事务,徐惠认为,这只是两人介入女学时间早晚的差别罢了,武媚娘一定比自己更讨喜。
在太极殿前,徐惠与武媚娘招呼道,“武才人,我听说你入了中书省中书舍人,而我在门下省,我们又在女学共同授业,恭喜你呀。”
武氏过去的身份是才人,而徐惠是充容,她恭敬地向徐惠施礼道,“原来是给事中姐姐,我们一定要做好,以不负金徽陛下的厚望,但我们既然有了官职,过去的身份不好再多提了。”
徐惠愣愣地,看武媚娘回身进了太极殿前的舍人院,心说,“想不到,两个先皇遗妃,跑到本朝来比试!你以为我愿意再提那个名号?”
皇帝与后妃们迁居大明宫之后,原来在太极宫服务于皇帝议政的中书、门下两衙均未随迁到大明宫去,仍在原地点办公。
日常在大明宫含元殿举行的朝会,三省六部的官员要从原办公驻地骑马、乘轿赶入大明宫的丹凤门,散朝后各归本衙。
皇帝不将中书省、门下省两座中枢重衙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每天散朝之后,也很少中途再找他们,就是要让他们有些自主,不必事事请示。
但最近樊伯山和于志宁分别向金徽皇帝提出了重要的谏议。
樊伯山转交的是太妃徐惠的建议:女学生学业期满后出宫的年纪应提前。
女学生十三至十五岁入学,二十岁出宫。那么十三岁入学者要在宫中住七年,十五岁入学者出宫时,在宫中也有五年之久。
徐惠说,这样一来,她们在女学中占用员额时间过久,而离开太极宫后成婚的年纪又普遍晚于民间。
到那时,民间或军中优秀的男子大多已经成婚了,这有违于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办学的初衷。
皇帝拿去与柳玉如商量,最后准奏:女子入学的年纪不变,人再小了心智未熟,女学又不是替人看孩子,但结业离宫的年纪统一定到十六岁。
皇后说,“这样一变更,可令一次选不进来的女子,再有两次机会参选,一直可到十五岁仍有入学的机会。
而她们在女学的时间从一年到三年不等。这会使优异者有较多的时间学习,又加快了女学中人员流动的间隔,可教授的人员也增加了不少。”
但皇后私下里笑问,“陛下,这样一来,这些女学生们刚刚脱离青涩、你便打发她们出宫,陛下会不会有点舍不得呢?”
皇帝道,“兴办女学难道是朕一力坚持的?还不是听了你的意思!再说,朕对那些青瓜可没什么想法。”
皇后琢磨道,“哦……青瓜,臣妾好像在哪里听陛下说到过青瓜,可陛下是在哪里说到过呢?臣妾一时间怎么想不起来了。”
皇帝连忙道,“朕朕朕真不想百年后留下那么多罗累!!朕可不想遍地挖井,到最后哪个也挖不出水来!”
中书令于志宁提出:今朝廷卿士,只喜欢入京为官,而不喜欢出任地方官职,这是因为京华之地衣冠集聚、机会很多,只要略加从容附会,便可不劳而成。
但一出外职,机会就少多了。
不得不说于大人的这个谏议切中了当今官场的要害。
许多人宁愿在京职上整天晃来晃去,也不愿出京。像高审行那样,欣然以平阶离开国子祭酒之清贵职位、去外州出任刺史,简直就是个异数。
于志宁指出,这项弊端的关键,是官员升迁机会的不公平,扎堆在京的官员更易于升迁。
而一旦出任外官,情况就很难说了。
皇帝神情一振,于志宁的这个提议涉及到吏制革新,少不了吏部尚书、晋王李治的参与,
“朕猜这个谏议是于大人手下那个女舍人提出来的吧?”
于志宁满脸的惊讶,“陛下,你真是神了,居然这个也猜到!”
皇帝道,“你们不能只提出弊端给朕,要拿出办法来容朕点头或是摇头,朕每天事情千丝万缕,连个青瓜都没功夫吃。”
于大人从袍袖子里再掏出一份奏章,“陛下请过目,这是《议官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疏》!”
皇帝急忙拿过来细看,上边是工整的楷书,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皇帝暗道,“武媚娘的字与徐惠的字,居然不分高低!”
武媚娘在这道疏议上说:……应当明确条款,对五品以上京官的升迁加以资历限制,凡未做过都督刺史者不得出任侍郎以上职位,未做过县令者不得任为台郎、给舍之职,京官不得十年均任京职,外官不得十年均任外官……
于大人两眼冒光地问道,“陛下,此议如何?”
他认为,这份议疏切中时弊,又提出了详细的解决法子,皇帝看到后一定会大加赞赏。
甚至兴奋的拍大腿也可能。
但皇帝寻思着一直在仔细看,不急着说行,也不说不行。
徐惠提的是女学之事,而且很合他和皇后的胃口。的确,再优秀的女子,等二十岁才出宫去,什么好茶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看来武媚娘也想在初入中书省后做出点样子来,她先择的议题却与徐惠截然相反,直指吏制。
皇帝终于认真看完了,问道,“于大人,有些庸将拘泥于兵法、术数,因而多败,那你说说看,将阴阳术数废掉,可不可以?”
于志宁赧然道,“陛下,兵事上的事,微臣一介文臣哪里知道呢,臣只知赵括、马谡纸上谈兵,败得很惨!”
“朕的老师卫国公曾说,阴阳术数虽然不灵验,但却不可废除,因为兵士的迷信心理是可加以利用的。”
“但陛下,这与此议有何关联呢?”于志宁问。
“打仗看的是胜负,而偏偏有人、对于某项计策符合不符合兵法争得脸红脖子粗,朕可不想和你争。”
于大人道,“陛下,微臣是来提谏议的,哪敢同陛下争。”
皇帝道,如若“好”法子不能取胜,那便不算好法子。武媚娘的谏议看似严谨高深,又针对了当今官场弊病,但朕以为这非好法!仅从脚踏实地看,武媚娘不如徐惠啊。
徐惠虽然身处门下省,但仍然立足本职,着眼于女学之事。
而武媚娘身在中书省,却隔着一座山去谈吏制,文章做的看似高深,但仍是纸上谈兵。
皇帝道,“凡事大多均可定以成法,唯人事不可!于大人你看,都说京官不愿外任,那么高审行怎么说?按着武媚娘的意思,那么朕最为得意的兵部尚书薛礼,他也未做过一州刺史,是不是要罢了他的职位?”
于志宁一听,果然不能应对。
但樊伯山关于女学的提议很快通过了,武媚娘将这道议疏交给于大人时,于大人曾想,这道疏一定也能替中书省争得皇帝的赞赏。
哪知皇帝不感兴趣,皇帝提出来的、高审行和薛礼两个人,于志宁也认可,但他依然认为那只是特例,而武媚娘的建议是很严谨的。
金徽皇帝道,“人为精灵,而从政者更是精灵之中的佼佼者。武氏之法视精灵如同方木,有如个木匠。”
于志宁瞪着眼睛,只想听,不想说,反正这里只有君臣两人。
皇帝道,“早年,朕的父皇出过一个驯马的题目,武氏却搬出锤子、匕首来应对,那是出了驯马的范畴,更注重于表现了。”
“此法对于解决官场弊端,一时之间并不能奏效,反致人人心思浮荡,不能安心本职。”
于大人请教道,“微臣已经摸到些门路了,这便是陛下所说的,不能取胜的计策,不是好计策……那么,陛下以为从长远看,武氏此议如何?”
第1241章 贤妃归省
皇帝仍然摇头,因为他认为,武氏的法子将进一步强化吏部在选官、任官上的权力,相对于皇帝而言的。
更主要的是,此法将方方面面、原本在官吏考核中并不重要的条件,以看似严谨的形式进一步加以明确,将次要的事搞得紧要起来。
皇帝对于国内众多的刺史、县令们到底在地方上干了几年,根本不会都记得,再说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官员的才干最适合干什么,和他们的政绩。
如果武氏之法经皇帝点头而施行起来,官吏间论资排辈之风便要抬头了。
从此以后,皇帝要任命个什么官员,便要先看吏部的帐本儿,皇帝敢不看,就该有人嚷嚷了。
在皇帝看来,武媚娘这道议疏的可取之处,只是它的题目——官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给州县官员以入阁的期待,并强调了地方从政经验的重要。但内容,他真看不上。
皇帝并非因为晋王主持吏部才这样想,晋王也不会一辈子在吏部。
他说,“于大人你看,当下的三铨选官之法已经很不错,所差的只在一板一眼,吏部这些人若一板一眼将现行的法子施行起来,根本闲不着的。”
“而武氏在这份议疏中又提出个新法子出来,对官员年限、职别都有了限制,吏部只须拿着尺子、按帐册查证国内那么多的刺史、都督、县令,任京职官员的年限、品阶,累是累了,但像不像木匠?”
于志宁心悦诚服地回道,“陛下,像!不不不,微臣不是说陛下像,如此一来,吏部便像木匠了。”
皇帝笑道,“吏部这样重要的部门,朕哪肯让他们做着木匠的差事!须知两块木料尺寸一般长短,但有的能顶千斤,有的只能顶两百斤,行不行全在木材本质。按武氏之法,刑部尚书刘德威早该走了,高审行也不该去延州。”
于志宁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有些失望。
临走,皇帝对他道,“那些庸碌者又恰恰符合此议中的‘规矩’,怎么说?敢动一动他,是否会怨天尤人?给庸碌者以口实,则官不议政、不论绩,只重资历,害的可是朕的吏治!立法大计有如掌驭,一招不慎则南辕北辙,不可不慎。”
离开时,堂堂的中书令于志宁是彻底服了。
但皇帝最后同意了武氏提议中那句“未做过县令的给事中、中书舍人不得升迁”的建议,看起来更像是给武媚娘一个面子。
看着于大人离开,皇帝暗道,“用谁不用谁,岂能尽委一部、用一名目?此法不但会使官场忽视为官本分,连吏部也要因循起来如一潭死水。看来爱倒换名堂,亦是多数女子的脾气,父皇一生只用‘贞观’,启示良多。”
几日后,徐惠又上奏章。
她提议,太极宫女学每年的花费,要提前预计账目,报至尚书省,以度支部审核后,分配下一年女学的开销,期限以十月底以前奏讫。
女学如今可不是六百人了,饮食、衣物、脂粉、学具,连那些感业寺还俗的教师在内,每年可不是一笔小开支。
徐惠提议,女学里应再委派专人负责这项事务,而且这件事的本身,便是对那些学生们最好的教导——将来过日子,要会算帐。
皇帝大笔一挥,“准奏,具体人选由徐给事中确定,报礼、吏部备案。”
皇帝想,“这才甚合朕意,徐惠如是个男子,朕能给她个侍郎做做。”
随后又额外地想,“徐惠和谢金莲,看来相似的不止是模样……但朕想这个做什么呢?还不如想想消暑那晚,在丹凤门城楼上给朕打扇的那个青瓜!模样不如容妃,还行,但她小小年纪居然敢那样看着朕。”
他冲动着,想吩咐徐惠,将女学的花名册拿来,亲自找一找那个叫“玉烟”的女子,“朕是皇帝,有什么不可做!”
想至此,他朗声吩咐道,“给朕来人!”
应声而入的却是淑妃樊莺,“师兄,你有何吩咐?”
皇帝毫不迟疑,对她道,“你给朕安排,陪朕去禁苑狩猎。”
樊莺欢呼,“柳姐姐不派我来,我都错过这番好事,但那些鹰和狗什么的都叫你放走了,打猎也没个气派!”
“你懂什么!以为师兄只是去玩?岂不知‘狩猎之礼立,则军旅振’,打猎怎么能带着鹰犬呢?要带着师妹!”
……
七月下旬,高审行在延州很快站住脚,他搞出来的那个延州肇事者“法外另缴余田”的法子收效很好,延州地面风平浪静。
皇帝听说,延州已开始做引水的准备,征集民役到山里开采石料,砌建土窑炼制石灰,以备修渠之用。延长、延川两县地处两河夹空,树木葱郁,此时正在采伐木料,由人力沿着延水河逆流拉至上游,而工匠亦在征集中。
御史台察院奏报,延州刺史高审行以并不年轻的年纪,亲临采石、烧灰和伐木现场,刺史夫人刘青萍虽然身怀有孕,仍然亲自为工匠们提茶倒水……
金微皇帝当着所有朝臣,对阁老后人给予高度赞扬,“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高府一门为国效命,无论职高职低、脾性如何,但朕从未闻有涉私者!尤其是高审行,两任刺史,一力垦荒,朕尤为欣慰!”
至于高审行当初检举鹞国公非高府人,皇帝只将其归结为“脾性”问题。
为给高审行垦荒之举增添助力,皇帝金口大开,任命互市监高峥,出任延州唯一上县——肤施县从六品上阶县令。
高峥曾经长时间在吏部默默无闻的做着文员,正是当时的高峻从西州入京之后,高峥才得以脱颖而出。
他在临泾县任正七品中县令时,从政勤恳规矩,组织县中老弱妇孺编织龙须席、供应北方五牧。恰逢县中因干旱而荞麦减产,但民户的生计因龙须席而未受影响,为他在当地赢得了不错口碑。
后来又是经尚书令提议,高峥出任从六品下阶的互市监。
这次再度出任上县令,虽然只升上去一阶,到了从六品上阶,但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提任的,未经吏部,因而亦是荣耀非常。
另外,皇帝命吏部即刻从山南道、遴选政绩出色的年轻下县令四人,随高峥同去延州,各任其中四座中县令,四县原年年老县令,妥善安置另任。
皇帝对延州刺史高审行的支持是空前的,一下子给高审行派去了五位青壮县令,其中还有他的一位侄子主政唯一上县。
四位年轻的中县令就是上次经尚书令提议、由吏部一同下去的,与高峥早就熟悉,这些人在颇有些老资格、且对开荒引水很有经验的高刺史面前,哪敢不言听计从?
……
高府的荣耀,在七月末达到空前——贤妃得皇帝准许,归省兴禄坊。
大臣们私下里说,“听好了,圣诏中用的可是‘归省’,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贤妃回兴禄坊是省亲,不是别的!”
看来皇帝并未将高府看作外人啊!正一品的贤妃来攀亲戚,一般官宦人家谁有这样的殊荣?
崔嫣自幼生活在高府中,一直是高府的二小姐,当初因为高审行与马王府的矛盾,崔嫣与她母亲崔颖一样,双双甩手离开了高府。
府中人一直将崔氏母女的出离,看作是阁老离世之后兴禄坊走下坡路的征兆。有段时间,府中男女嘴上不说,但人人心头都拢罩着一层阴云。
贤妃要来,而且选择高审行不在长安的时候回来,用意也很明显——既避免了尴尬,又表达了与高府亲近的意思。
府中人兴奋之余,已顾不得多想,要紧的是马上做好迎接的准备,
老大高履行说,“贤妃不去永宁坊,而来兴禄坊,我们得把宁国夫人接到府上来,这样才全面、也更有省亲的意思了。”
他夫人东阳公主说,“崔颖要来的话,郭孝恪也不能落下。”
她对丈夫说,“畅儿和待封由鄯州回来后一直住在永宁坊,她是宁住婆家也不住娘家,我这脸上早不好看了。借着贤妃来,正好与郭亲家、亲家母转圆一下,往后便可自然往来。”
贤妃仪仗隆盛,但她却不坐车,而是骑马,不愧是马王府夫人出身。
而她的归省就是让人看的,因而很破例的没有清街,半城的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拥在街边,争着一睹贤妃风采。
仪仗一出大明宫,大街上便有高府中的几十名家丁各背了挎包,给看热闹的居民们发放大钱,就像过节一样热闹。
仪仗经太庙一拐入兴禄坊大街,高府年轻辈的少夫人们都在这里迎接。
兴禄坊坊街口,高履行兄弟各携夫人候在这里。
郭孝恪陪夫人崔氏到了高府以后不便露面,他们就站在府门内,听高峥的夫人安氏连声道,“贤妃娘娘请。”
府中人众星捧月,团簇着中间像一朵芙蓉花似的贤妃迈步进来。
高履行、高至行、高纯行、高真行、高慎行喜气洋洋,双方依序次见礼,然后几个兄弟陪着郭孝恪,几个去操持家宴,而女眷们则专门陪着贤妃和宁国夫人。
新任肤施县令的夫人安氏,今日最是自然亲热,一会要照顾贤妃、一会又怕冷落了宁国夫人,她同崔氏说话时仍是婶娘长、婶娘短,
“从郭叔叔这里论起,我与婶娘也不远过高畅大姐!”
又对崔嫣说,“若非闻知娘娘要来,我已起身往肤施县去了,五婶娘怀着身子还到工地上助力,我们小辈更该效仿,以不辜负陛下与娘娘眷顾!”
比较低调的是东阳公主,此时她与金微皇帝的辈份才正经理清楚,两人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她同贤妃说话较少,主要陪崔颖说话。
人们都不提高审行,以免牵引出的话题引发尴尬,但高畅却对众人道,“五叔起起落落,宦海沉浮,眼看跌到谷底、再无出头之望,谁知他又突然升至浪尖,我都摸不透他下一刻了。”
郭孝恪道,“依郭某看,审行兄性情上是有些起伏,但所行由心,不失本真,恰恰有了别人没有的激情!审行兄为政也不敢说细腻,但最根本的却未差!还得说皇帝胸怀开阔,识人、用人之法精道无比,古今罕有。”
恰巧高履行进来听到,暖声说道,“郭兄所言有理,依在下看,我们高、郭两府岂不都是有些激情的人物?”
众人都去看郭孝恪和崔颖,谁能想到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这份激情也真够浓烈了。而他们居然能一起成为高府座上嘉宾,受到诚意接纳,无疑又是皇帝之功。
朝臣们未见金徽皇帝三令五申,亦未见动刀动枪,只凭着乾坤之手、一把扶起了高审行,便传达出了众多的意思:
兴禄坊高府由逆势中转盛,并不靠阁老门荫,不靠阁老关系,甚至也无须像阁老那般严谨和完美。而是靠清廉无私,靠实干笃行,靠勤勉不辍。
凡为官者,无不从这件事中暗暗思索……金微皇帝行事一向雷厉风行,在驭人方面又能润物无声。
中书令于志宁的体会就更深刻了。
皇帝反对大臣圈地,却没有明章正典。调理官场风气,也不用武媚娘所提的法子、以条条框框来斧裁尺量。
他只派着贤妃归省一趟兴禄坊,便使谁都知道今后该如何行事了。
……
皇帝在淑妃的陪同下到禁苑狩猎一次,长孙润、兵部尚书薛礼陪驾,没有鹰、没有犬,但众人玩得尽兴而归。
几日后皇帝意犹未尽,又拉着淑妃去了一次。
……
皇帝第二次狩猎归来,执意要带樊莺去太极宫女学看看,他对樊莺说,“女学的事你也须过问过问,不能只让你柳姐姐操心,你帮她出出主意什么的。”说着,进了两仪门。
恰好给事中徐惠往外走,正好碰上,徐惠对向皇帝说已选出辅助她管理女学的副手。
皇帝一问,知道她选的是武媚娘,“为何是她呢?太妃是如何考虑的?”
他问是问,但又不听徐惠的理由,而是紧接着就对她道,“你将女学的名册给朕拿来,朕好好参详参详。”
皇帝亲自翻阅厚厚的一大本女学生的名册、体现着对女学的重视。
徐惠问道,“不知陛下看中了哪个,臣妾人熟,可为陛下找到。”
皇帝拿了笔,像模像样地偶尔在名册上勾勾划划,嗯啊着,“不必,朕事必躬亲……”
樊莺对女学很新奇,师兄又刚说让她“过问过问”,此时她便与徐惠说话,而皇帝总算找到那个名字,“叶玉烟,十五岁”。
第1242章 大争之世
皇帝和淑妃两人,都是第一次亲入两仪门过问女学,徐惠不敢怠慢,一边回淑妃的话、一边借机打量她。
在徐惠看来,淑妃可能是皇帝九妃之中,唯一、真正能够匹敌柳皇后的一个人,德、贤二妃在神韵上也比她差着些。
她只是往皇帝身边一站,徐惠乍见皇帝的暗喜之意,居然也不好意思过多流露出来了。
淑妃的叔叔樊伯山便是徐惠的主管、门下省宰相,樊伯山也是赵国公长孙无忌之外唯一占据高位的外戚。
眼下柳奭、王仁佑虽然也在侍郎之位,但与樊伯山比较起来,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从这一点上,徐惠对樊淑妃也不敢有所怠慢。
徐惠客气地邀请淑妃,是否找个时间、给太极宫的女学生们讲一讲妆容。
樊莺不好意思地说,“太妃,我刚刚同陛下去禁苑打猎啊,不便施妆,再说我哪懂什么妆容,要是崔嫣或苏姐姐来,一定讲得好。”
于是,徐惠再恭维道,“原来淑妃不喜施粉黛,这才是天生国色。”
淑妃被徐太妃夸得更不好意思,便转向皇帝说话掩饰,“师兄你在看什么啊,看这样久。”
皇帝赶忙将眼睛从册子上抬起来,同徐惠说,“女学所有的开支一定要认真管起来,朕不是舍不得钱,而是要籍此教训她们持家的条理,”
他说徐太妃还可以多找一个人相助。
徐惠看皇帝一边说,手中醮了墨的笔一边在那里顿呀顿的,墨都涂到册子上了也不知,徐惠不便提示。
等皇帝与淑妃走后,徐惠想起要看看名册上都被皇帝涂鸦了什么,希望从中揣摩一下皇帝的心思。
在皇帝最后翻着的那一页上,“叶玉烟”的名字后边已经一团黑,原来的记录变成了“叶玉烟,十▇岁”。
连徐惠都不知这个叶玉烟原来是十几岁了。
料想皇帝说话之前,笔端一定指向了那里,因而抬起头来说话时,手下无意的顿点,将那个字涂污了。
女学里学生这么多,徐惠不可能每个人都记得,这个叶玉烟是哪个呢?
她主管女学,要找个人很容易,很快将叶玉烟叫到身边来,问她年纪,叶玉烟说今年十五岁了。
徐惠暗道,“叶玉烟只能在宫中留一年便要出去了,陛下一定不希望她十五岁,因而才将笔端指向‘五’字。”
这个女子倒是很合徐惠心意,也不似武媚娘那般惹人眼目,令徐惠不爽,不过,恰到好处的年纪,又使叶玉烟如待放之蕾,清新而不妖野。
徐惠暗道,这便是她吸引住陛下的地方了!
太妃问她道,“你曾与陛下见过吗?”
叶玉烟道,“学生上次在陛下、皇后于丹凤门消暑时见到过陛下,学生曾为陛下打扇。”
徐惠点头,这就都有个印证了。
想不到叶玉烟竟有如此好的运气,以并不出众的资质,只在陛下跟前露过一面,陛下便专程为她跑过来一趟。
“陛下当了淑妃的面当然不便明说,只能以此法暗示我了,我若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岂不是有些迟钝,可能令陛下恼火和失望!”
想至此,徐惠心中便有了主意,对这个女子道,“陛下刚刚来过,命我从女学里选出两个人来,一同助我掌管女学。一个人我已定了中书舍人武氏,另一个便是你,你意如何?”
徐惠首先想到了武媚娘,就是可以因此、在两人间有个从属的名义,两人在两仪门之外同是五品,但在两仪门内,便可有个上下了。
叶玉烟慌忙施礼,“多谢娘娘!”
徐惠道,“只是你能留在女学中的光景只有一年,”
她指着女学生名册上的那团墨污,对叶玉烟道,“这是圣意,你知我知,不可随口说出去,但这回你年纪有多大呢?”
叶玉烟聪慧之极,回道,“娘娘,学生今年十三岁了。”
……
皇帝与淑妃这次来太极宫女学,一直到两人离开,也未对徐惠提出的、由武媚娘辅助管理女学的事有明确表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徐惠又犯了猜测,陛下这是何意?
要说陛下不认可武媚娘的能力,这不大可能,因为皇帝已经任命武媚娘出任中书舍人一职。
再加上皇帝说徐惠可以“再加一个副手”,那武媚娘就算通过了,不然陛下何以说“再”?
徐惠猜测,皇帝这次匆匆地赶到太极宫来,根本就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关心女学,大概他关心的只是女学中的某个人,比如这个叶玉烟。
那么皇帝要多加出来的人,不是叶玉烟还能是谁?
金微皇帝当然不知道,他只是一次小小的心猿意马,便使徐惠调动起全部的聪明和智慧,一定要达成他“满意”。
上次来过后,皇帝又是很长日子没在太极宫露过面。
但徐惠不能使这件事停顿,她找武媚娘说这件事,武媚娘只是礼节性地、对太妃的提携表示了感谢,但态度上淡淡的。
因为在官方文告中,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这个女学的副助是什么官职,武媚娘身负中书舍人的正规职事,当然不大看得上。
如今再兼上个“女学副助”名堂,除了表示自己位在徐惠之下,没什么其他的意义,她的冷淡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上一次金徽皇帝冷落了武媚娘“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文案,而徐惠两次出手,两次都得到了皇帝正面的回应,这让武媚娘感觉到了不安。
虽有不屑,武媚娘亦不能推辞。
而叶玉烟就不这么看了,她只是普通民户之女,能够跻身于太极宫女学,已殊为不易,又在上千名的女学生中被徐太妃看中,无异于伸手接住了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从此时起,女学的教师和学生们惊讶地发现,在徐惠之外,又有个名不见经传、也并不出类拔萃的女学生参与了日常事务。
这引起了有些人的猜测和不满,“叶玉烟算怎么回事?难道她已经学业修满了?再说她也不优异。”
有一次,先皇的郑充媛便当着众学生的面,有些不屑地对叶玉烟说,“你又是怎么得到了徐太妃的认可。”
叶玉烟很懂事,施礼道,“回娘娘,学生不知呀,徐太妃既然安排给了学生,学生只好做着。”
郑充媛道,“但我们见你并不特出。”
郑充媛说的不妄,这些人从底下乡村被海选入宫,当然每人容貌、家声和品性等方面,在当地都算是突出的。
但是等她们都聚到了女学来,叶玉烟已算普通。
不过郑充媛的话很伤人,又是当着不少的女学生的面说出来的,这些学生早被教导过,不可攀比、轻视,无知的讥诮是妨碍女子优雅的大敌,但她们仍然有些忍不住、对郑充媛的话无声地表示了认可。
叶玉烟有些面红地回敬道,“难道学生特出不特出,要娘娘来说吗?”
“这是公道啊,”郑充媛问,“我是充媛都不能说,还有谁能说?”
叶玉烟冷冷地回敬了两个字,“陛下。”
郑充媛一下子瞠目结舌,也忘记了先皇遗嫔、女学教师的仪容,口中变得语无伦次,
“啊,啊啊哈,是陛下!原来是陛下,这便应当了!”。
叶玉烟一转身走了,虽然这两个字她不该说,徐惠也提醒过,但她不得不脱口说出来,并且立刻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无穷威力。
仅仅是这两个字,足以令一切的不屑和讥诮禁声。
不过,叶玉烟知道,自己依然是虚张声势罢了,好像一只螳螂在天敌面前举着两只斧子示威,但自身柔弱的很。
金徽皇帝陛下针对她,除了说过一句,“这个青瓜不错”,再没什么了。
但叶玉烟依然充满了信心和期待,陛下不是专门到太极宫女学来过了?陛下来过一次之后,自己就不就立刻成了徐太妃的副助?
而上次在丹凤门消暑时,陛下曾经对自己说过,“你这青瓜,竟敢在这里害朕”,陛下的语气中可没有愤怒,陛下只是强调了地点不妥——在这里。
因为皇后和众妃都在场。
“陛下只是惧怕皇后,但不讨厌自己,”叶玉烟想着,周身充满了力量,觉着郑充媛亦不可怕。
在叶玉烟的身后,郑充媛仍在胆颤心惊,“这个妮子终于捷足先登了,而我却得罪了她!”
随后,中书女舍人武媚娘来找郑充媛,客气地对郑充媛道,“我要在舍人院应差,而徐惠又请我助管女学,真有些忙不开了,姐姐你德容俱佳,能不能在女学里帮我?”
郑充媛连忙答应。
不久,徐惠就知道了这件事,武媚娘自作主张找个副手的举动,让徐惠无处发力,无形中就是在告诉那些学生们:徐太妃和武才人平起平坐。
两人一个在门下省,一个在中书省,都是正五品,现在两个人又各有一位副手,郑充媛和叶玉烟。
这么一来,徐惠在女学管得过多,好像就显不出是职位高,武媚娘的甩手掌柜、对女学不闻不问,就更像个掌柜。
但徐惠恰恰不能对这件事有什么明确的表示,她不能指出郑充媛热心管理女学有什么不对,更不能说郑充媛名不正言不顺。
徐惠毕竟同武媚娘、郑充媛一起侍奉过先帝,如果在女学中闹到激化,先在这些遗妃、遗嫔之间互撕起来,学生们会怎么想,皇帝又会怎么想?
徐惠找到叶玉烟,暗示她,“你可以让郑充媛知道一下陛下的意思了。”
郑充媛虽然也开始管事,但对叶玉烟却变得十分恭敬,凡事绕开走。
叶玉烟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当众说的那句“陛下”。
而且叶玉烟绝对不能落于郑充媛下风,这一定是徐太妃的意思。
八月,长安女子赛马要如期举办。
这是金徽皇帝陛下的意思,兴扬骑乘风俗,涉关着大唐牧业的发展,自去年赛过一场之后,今年这一场就有着继往开来的意味,使女子赛马成为一项惯行的盛事。
组织这场赛事的任务,皇帝又安排在徐惠的身上。
好像为了使赛事更加向平民化转变,不知道是皇帝的意思,还是皇后的意思,去年时皇后恰巧随皇帝去泉州赈灾,没有赶上,今年皇后仍然不参加。
在骑术上十分精道的淑妃和德妃也不参加了。
但赛事也因此少了不少的礼节方面的禁忌,大臣及王公的妃子、夫人们报名十分踊跃。
晋王妃、晋王滕侍杨立贞、江安王妃冯氏、舒王妃赵氏、蒋王妃刘氏、纪王妃崔氏都报名了。民间报名者比去年也有增无减。
今年出赛的人员构成,令武媚娘跃跃欲试,上一次大赛她就因为在翠微宫不得不“坠马”而耽误了。
这次皇后和两位善骑的正一品妃都不参加,因而也就没那么多的禁讳,谁都可以放手一搏,武媚娘跑来向徐惠报了名,她对自己的骑术还是有些自信。
徐惠给武媚娘登记上,对她道,“武才人……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这么叫你先前的身份,但赛马不同于往常,不以这个身份的话,恐怕你不能使用金质的号牌。”
武媚娘心中暗恨,一狠心说道,“竟有这样多讲究,我不参加了!”
……
八月十五,赛马将如期举行,长安各界女流将近六千余人参加,比上一次翻了一倍,场面也会更热烈。
之前,皇帝已提示自己的后宫谁也不许参加,柳玉如对皇帝道,“那陛下也不许出席马赛,就命你在大明宫陪我们姐妹,我们一起登宫墙观看。”
对于这样的“命令”,皇帝乐呵呵地同意,又觉着最差也需有亲王和重臣出面,赛马方显得隆重。
他让赵国公长孙大人、江夏郡王爷李道宗、中书令于志宁、门下侍中樊伯山、濮王李泰、晋王李治出席。
武媚娘开赛前得知这个消息后,又暗示徐惠,她可以不必领金质号牌参加比赛。自上次在东宫崇文殿分手后,她还一次也未见到过晋王呢。
徐惠对她道,“武舍人,可这有点晚了,已经排不进去了。”
武媚娘闷闷不乐,也怪不上徐惠,皇帝后宫有得宠与不得宠之分,在大臣中也有,在女学生之间也有。
在遗妃之间,也有。
看得出皇帝更欣赏徐惠,因而武媚娘更想见到晋王,看看他还记不记得两人以前的事情。
第1243章 耗子变猫
这天是开赛日,长安城万人空巷,能动的都跑到了城外看赛马。
武媚娘百无聊赖,头一次主动来到太极宫女学,徐惠是赛马组织者,她此时不在太极宫。
武媚娘的副手、郑充媛神神秘秘地迎上来,对中书舍人说道,“妹妹,告诉你个事,叶玉烟瞒报了两岁年纪,这是欺君。”
郑充媛既是武媚娘的副助,就有权力翻看女学生的名册,自上次同叶玉烟当众闹过一场尴尬之后,郑充媛对这个女子的底细十分好奇。
她拿出那本名册、摊开在武媚娘的面前道,“她欺君,跟人说十三岁了,但有人知道她该是十五岁,我看她体态也不像十三岁……后边还涂污了!”
武媚娘问,“这个事你都和谁说过呢?”
郑充媛道,“事关重大,我谁都没说呢,就想听听你的意思。”
武媚娘道,“姐姐!你小题大做了,这能有多大的事呢?我不常来,哪个人是叶玉烟我至今都不知,不好妄作议论。但凡事兼听则明,你该让那些认得叶玉烟的人都评论评论,看她们怎么说。”
郑充媛马上跑出去,与这个说、与那个说,而武媚娘匆匆离开女学,出了两仪门。
叶玉烟辅助徐惠,听说与皇帝也有些说法,武媚娘才不会去涉足这个大麻烦。
而且她连口实都不会给郑充媛留下半句,但叶玉烟的身后是徐惠,武媚娘倒是希望郑充媛将此事搞得满城风雨才好。
……
大明宫东宫墙上,金微皇帝陪着全家人遥看赛马。
赛队一驰出东城角,在大明宫上便一览余无,赛手们身着艳丽的盛装,像一条五颜六色的溪流绕大明宫而走,蹄声经久不息。
皇帝对皇后感慨道,“这便是我大唐的女子!上至王妃、下至平民之女同场竟技,风采悦目、叱声悦耳,又因矫健而赏心,寻常小国哪有这样景观!”
皇后道,“陛下,女子强则强三世,而放眼我大唐,真正能够令女子们自强的,全在陛下一人,因为陛下才是真正的男人。”
皇帝心中暗喜,挺着胸脯子不看她,问她,“是在恭维朕吗?”
皇后道,“只看陛下所选的后宫,便是天下人的模范,姐妹们人物各异,禀性不同,但哪一个也不是暧昧幽暗之人,比如金莲习惯精打细算,但人的心思却直率得很。”
樊莺等着听柳姐姐怎么评价自己,柳玉如说,“樊莺就更不用说了,陛下的贤内助,美如天仙呀,又富侠气。上次陛下在大理寺狱里,身边只留樊莺周旋,她一人便抵了多人之力。”
樊莺道,“皇后莫再夸我,说说思晴姐如何。”
“思晴虽然贵为公主,在颉利部时,兄长们对她百依百从,但你们何时见她耍过公主的脾气?一向是多行少言,大事可放心倚仗,从未见她有妒谄污嗔之语,正经的大家闺秀……就比崔嫣强多了。”
思晴说,“我无亲人了,此生只靠丈夫,想之所想,念之所念而已。”
崔嫣道,“我不高兴了。”
柳玉如道,“是呀,你一不高兴,便一口气躲到庵堂里三年,这份执着劲也是少见,依我看能拗得动陛下的,也就是你和樊莺了。”
崔嫣故意说,“他去使坏难道是我教唆的。”
说着,马队已经带着一串雷声,滚过大明宫东方。
皇帝招呼道,“剩下的人一会儿再评,我们到北城去!”
在宫车上,只有皇帝与皇后坐在一起,皇帝问,“今天你是怎么了,如此不惜溢美之辞。”
皇后轻叹了一口气道,“唉,有几个人,最近这些日子都有些反常,我要都夸一遍,却让你打断。”
皇帝道,“我看崔嫣有心事,或是上次、我们让她去兴禄坊不妥当了,因而不让你再说下去。”
皇后低声说,有心事的又岂止是崔嫣,金莲最近神道道的像是有心事,行事拿东忘西。婉清发脾气责罚她寝殿的宫人,丽容和苏殷也不梳妆,丽蓝晚上哭过,表面上说是想爹娘了。
宫车辚辚而行,往城北去。
“是什么缘故?”皇帝问道。
柳玉如说,“常言道人闲生事,她们无事可做,整日又见不到你。谁不知你已贵为天子,每时每刻身边不乏献美之人,谁又能放心呢?”
皇帝道,“依朕看就是你先不放心了,说吧,又要教嗦朕什么坏点子?”
皇后再压低了声音,附耳道,“可令她们轮流换上内侍服饰,每天出一人陪伴陛下到朝会上去,陛下去、她们则同去,朕下回、她们才回,料想事情必有转变。”
她呼气如拂,令皇帝耳边痒痒的,说的又一本正经,也不知此时是个什么表情。
皇帝道,“崔嫣说的不错,是你不放心朕了!”
柳玉如连忙说不是,“这些人原来可都是在西州撒欢惯了的,就拿谢金莲来说,在西州时东村、西村,里里外外,此时出个宫也有限制了,想去趟永宁坊见见女儿也不成,各套的繁文缛节……入宫后的新鲜感觉该过了。”
皇帝拍额道,“是呀,但朕又有什么规矩不能改呢,就依你了。你给朕排一排,明日谁去呢?你再叮嘱她们几句,莫给朕在朝堂上闹了笑话。”
皇后道,“那就先从谢金莲来,除去婉清、苏殷和丽蓝待产,其他人轮流跟随你。我再命内给事给她们分头准备合身的衣服,说一说朝会礼节……”
第二天,含元殿的朝会,没几人留意到金徽皇帝的身后又多了一名内侍。
皇帝身边的内侍多一个少一个,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几个臣子只是往皇帝身后瞟了一眼,多出一位内侍怀里抱着皇帝的乌刀,仅此而已。
今天来的是谢金莲,头发拢到帽子里,反正内侍也没有胡须,只要不打胭脂,不吱声、不出动静,她就可以居高临下打量每位大臣的表情。
侍中樊伯山向皇帝回报了昨日长安女子马赛的结果,赛事进行得热烈未出现什么纰露,没有出现去年有人逾制之事。
甲等赛组冠军是蒋王妃,第二名晋王妃,第三名江安王妃冯氏。乙组至丁组也各有名次,出席赛事的几位重臣分头向优胜者颁发了奖励。
赵国公说,“只是人们都说,陛下与皇后未出席,有些遗憾。”
皇帝点头,又在心里说道,朕后宅不宁了,此时身边便有抱刀的盯梢儿,哪里腾得开身!
户部奏报了崖州户丁减口一事,说崖州民户减口之势渐烈,有的人驾船出海捕鱼,但出去后经年不回,疑为海浪吞噬,全崖州人口早已达不到年初定户时的数目。
皇帝问,“达不到,目前是多少?”
户部尚书道,“崖州有三县、年初八百一十九户,人口尚无实数,此事是崖州邓刺史报来的,说正在勘察之中。”
皇帝道,“有些州官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八百多户都搞不清楚、即给朕报上来,想来邓刺史已经担心到年尾不好交差了。”
侍中樊伯山说,“陛下所说甚是,崖州上次兔灾害稼,微臣与褚遂良前去赈灾,发现那里地少山瘠,民生不易,此时闻报,不知那里又出些什么问题,当派员前往细察。”
皇帝想了想,说道,“有理,但往年渔民便不捕鱼出海了?今年至今,沿海各州例无海汛,依朕看根源不在这里,人恋家犬恋窝,别不是户丁逃亡。”
赵国公问,“陛下打算派谁前往呢?”
“本该吏部与刑部去人,但南方湿热,刑部刘大人年高,就不必去了。以以左千牛将军长孙润为钦差,晋王再由吏部差派一位干练年轻的官员随往,宜轻车简丛,速去速回,遇有不法不必姑息,对任何人可行先斩后奏之权。”
晋王问,“皇兄,是崖州任何人么?”
“当然!”
赵国公心头暗喜,看来,皇帝仍有没忘记锤炼长孙润,此次出行,路程虽说远了些,但给的权力也不小,先斩后奏,不是亲信中的亲信,这个权力皇帝是不会轻易撒手的。
樊伯山自从奏禀了赛马之事后,本来还有件事情想说,没想到朝议忽然转到崖州户丁上去了。
此时,樊大人见崖州事毕,又想到了自己的事,“嗯……陛下……”
户部尚书恰好又说道,“陛下,荆州方面有文牒上禀,称该州贩卖私盐有所抬头,虽广派巡捕之卒,亦难禁止。”
皇帝道,“亭户冒法,私鬻不绝,扰乱的可是盐税大计,应想个妥善的法子……不知哪位大人有良策?”
江夏王说,“陛下,刑部宜修改对私贩者判罚力度,交由州县施行,凡捕获者,严惩不贷。”
皇帝点点头,又道,“但这样猫捉耗子的游戏,朕可是不大玩得起,只是养着巡差一项,这得花费多少钱!”
谢金莲一直站在皇帝身边,心说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峻已经听到了天南地北的两件大事,件件并不轻松。
她想,原来皇帝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往那里一坐,两耳只听到“陛下英明”之语,这么多的臣子都在底下,眼巴眼望地听他分断、不能差之分毫,也确属不易。
户部尚书问道,“那依陛下之意……”
皇帝道,“私贩不绝,只缘有利可图,粮洒于囤外自然引鼠,朕要养多少猫才捕得过来?”
他说,此事宜从两方面入手,第一,私盐只因无税,价格便低于官盐,因而只要有私盐出现,则是在税、价方面有利可图。官盐税可酌减两成,先将盐价降一降,这个可即刻施行。
第二,对于捕获之贩私盐者,要勘清盐犯是为生计所迫,还是专为逐利。
赵国公问,“陛下,这两者如何勘清?勘清之后又如何分处?”
皇帝道,勘清之事须费些功夫,因为捉到谁,谁都会说自己是生计所迫,但也不是毫无办法可循。
比方说,谋生者胆小、量小、载具小,有的甚至背驼肩扛,为的是行止快便,利于逃匿,只因其以“生”为上上。
而谋利者胆大、量大、马驼车载恨不移座盐山,又有暴力抗法,三两个巡差可能都不敢近前,只因其以“利”为上上,不惜亡命的只是雇者。
皇帝说,这还只是一方面,还可以同盐贩所在本籍的州、县、坊、村沟通户情,盐贩有田无田?
有田者耕桑获利几何?无田者,田哪里去了,有无强抢豪夺霸占民田?这就不能一蹴而就,要下个细功夫。
对于贩盐谋生者,就不必穷追滥打,可在官盐降税基础上,再给他降一成收税,官给文凭,令其由暗入明,堂堂正正为我所用,不必再躲躲藏藏。
对于仍不缴官税者,皇帝说,那便用江夏王爷所提之法严惩。
皇帝说,“如此一来,朕也不必养那么多的巡吏了,不养那么多的盐吏,而缴税者众,降税也就没有负担,盐价亦可下来,那么贩私者便无重利可图,这是疏导之法,胜于强禁。”
底下人有的在沉思,慢慢体会皇帝的话。
皇帝又道,“朝廷收取盐税为的什么?为的是养衙理盐,进而理清盐务、畅通盐道,最后还不是为的百姓同享物美价廉之盐?”
谢金莲一直在底下听着,感慨道,“呀,柳姐姐总我能算细帐,但陛下这一番话,我就算不过来了,怎么少收税,反倒被他说的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皇帝说,列位可不能将朕的话反过来说,那便是南辕北辙了,“收取盐税是为了百姓同享物美价廉之盐,因而要确保畅通盐道、要理顺盐务,最后归结为要养衙——收税为养衙。”
谢金莲暗道,“我一向只知,大钱一文就是一文,正着进来、反着进来都是一文,怎么他这么一编排,意思果然就不同了!”
一边想,谢金莲的眉眼中便流露出抑制不住的钦服之色,慢慢地也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个冒充的内侍。
御史大夫萧翼在底下看到了,便暗暗留意起这个内侍来。
“行行业业如此,则朕可安枕了!”
皇帝道,“老子就是要将耗子变成猫,难道猫就不须吃粮食?同样是吃,喂猫吃了,总比喂了耗子舒心些。盐运也是个行当,官私只在有税无税,如今我们有些盐务官,巴不得将所有猫都逼成耗子,成心不让朕睡好觉!”
谢金莲终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女儿之态尽显。
御史大夫萧翼出班奏道,“陛下,微臣检举内侍省滥竽充数,以宫人充内侍,欺瞒陛下,这于礼不合。”
第1244章 坐等真相
其实谢金莲在皇帝身边一笑,底下好多的人都看到了,晋王李治已认出是谁了,悄悄提醒萧大人,“这是贵妃,萧大人请慎言!”
萧翼听到了晋王的话时,已势成骑虎,硬是挺着脖子不动。
皇帝也听到谢金莲刚才笑出声来,暗暗一拌落手,“这娘们还是靠不住,叮嘱她多少也算白搭!”
皇帝问萧翼,“萧大人你说的是哪个?哪个滥竽充数了?”
萧翼不吱声,只是冲皇帝身后的谢贵妃努努嘴。
皇帝道,“呃,朕以为你说的是谁,原来是朕的谢贵妃,朕连盐官都舍不得多养,后宫也不养闲人……贵妃也得替朕办些差事。”
萧翼张张嘴,没有吱声,因为皇帝登基后,后宫中的犯妇和宫人出放过不少,而且连先皇遗妃也用起来了,拟诏的拟诏、授课的授课。
皇帝道,“萧大人你退下吧,我们接着说盐的事。”
谢金莲这下子有些拘谨起来,原来谁都不知她底细,现在有些人开始偷偷往上打量她,这让她不大自在。
祸是自己惹的,她无话可说,但站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她觉着头皮都发麻了,又一会儿脚也麻了,苦不堪言。
言归正传,皇帝说这么多的人从事私盐,人是哪儿来的?还是那句话,他们有地无地?如有永业田和口份田,收成几何?若土地不能温饱,那么他们贩运些盐,便不能一棍打死。朝廷须做的不能只是辑拿判罚,而在于低税引导,令公有所得、私有所营。
私盐之利,如果大到令人不惜荒废可供其温饱的田亩、而趋之若鹜,则说明朝廷的盐税有些过高了。
“难道盐税高了,朕便多收到税了?朕看未必,它也能鼓励人们铤而走险避税求利。朝廷欲禁,则导致衙吏冗员。吏多养而税高,税高则民累,日久必致米粟弥贵,民情不稳。”
皇帝再一次数言盐政与土地的关系,各行各业的兴衰、运作是否正常,其实都在于这一行当同土地大概收成的比较。相辅则业兴,相违则业乱。
总之民以食为天,朝政必要保证百姓家家有隔夜之粮。
不然,必人人荒废土地,废弃耕桑以谋别利,那么,大唐赖以立国的、相互依存的国政、军政、财政、民政都要出现动摇。
臣子们默默地听着,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的话入情入理。多久以来,有些官员对于某些乱象亦有焦虑、思索,但着眼点没有一人高过皇帝。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但金徽皇帝只是在手里掂着几味佐料,决定撒什么、不撒什么,每味佐料撒多少。剩下的烹煮,其实也就不难了。
户部尚书道,“听陛下一番话,微臣茅塞顿开,是否令诸州逃亡之民,限百日内各归本籍,听待本乡减免今年赋租、课役?逾期未归者,即没收其口份田充公!如此一来,朝廷可授之田又增加了!”
他觉着这是个好建议,而且又暗合了皇帝一直以来念念不忘的土地。谁知皇帝慢慢摇头,说道,“治民如治水,强禁总不如顺引,”
随后又笑着问道,“如若民众不愿归附土地,朕手中可授之田增加了又有何用?怎么朕看户部此议,目的不在拢民、而在收田?”
户部官员赧颜道,“陛下,原来微臣亦犯了前后次序颠倒之错。”
皇帝道,“总算你明白了!朕令高审行延州开荒,这只是第一步,比开荒更难的,则是拟定出可令民众们、踊跃趋归土地的朝政!”
“陛——下——英——明!”含元殿内,众臣齐声道。
皇帝道,“门下省给朕拟诏……”
但他看到侍中樊大人再一次欲言又止,便停下来问他,“樊大人有事?”
樊伯山说,“陛下,微臣手下给事中徐惠,一大早托微臣向陛下奏禀一件事,是有关女学的。但微臣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
皇帝道,“是什么事?”
樊伯山这才从袍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来,向上呈出道,“有先皇郑充媛及数位感业寺入宫教师,一同检举徐惠手下副助——叶玉烟瞒报两岁年纪,事属欺君。”
“真是胡闹!”
突闻叶玉烟的名字,皇帝心头一动,再听涉事之人居然都是先皇遗妃、遗嫔,而她们合力针对的,居然只是一位刚刚入宫的少女,皇帝顿感困惑不解。
这件事若扩散出去,对感业寺还俗的教师们影响也不好,对刚刚起步的太极宫女学影响同样不好。
这些昭仪、才人、宝林们到底是怎么了!小题大做!
樊伯山说,“徐惠说,叶玉烟因为不堪瞒岁之举被人揭露,她羞愤之下,于昨晚投西海池自尽,”
皇帝感觉所有的臣子都在盯住他,建立女学虽是柳玉如的主意,但是当众提出来的,却是皇帝。
体恤那些凄苦无依的感业寺遗妃们,连宁国夫人崔颖也赞同,但拿到桌面上来说的,亦是皇帝。
此时刚一听到叶玉烟投湖自尽,皇帝猛然想起在丹凤门消暑的情景。叶玉烟火热的眼神还在眼前,可这个正待裂苞而放的花季女子,却投湖自尽了!
皇帝怒不可遏,“啪”地一拍龙书案。
樊伯山连忙道,“后经宫人发觉,人已搭救上来,此女已无生命之忧。但徐惠对微臣讲,叶玉烟神情还是有些恍惚,不饮不食。”
听樊大人这么说,皇帝才忍了忍气,脸色慢慢地好看些了。
底下人也不知皇帝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太妃们小题大做,还因为女学生的不诚实?还是兼而有之?
……
前一日长安赛马,徐惠太妃不在女学中。叶玉烟觉着,此时她正该多替徐惠管些事情,哪些人要听课,要请哪位太妃、太嫔或才人来讲,哪些人要到宫中某处值日,她都按着往常一一分派。
有女学生望着叶玉烟窃窃私语,她们胆子小,不敢大声,而郑充媛和几位感业寺来的遗妃们则直接问她,“叶玉烟,你倒底多大年纪了?”
有人问,“听人说你十三岁了,是不是?”
叶玉烟在吃惊中不敢答言,这样的问话不是私语、也不是随口一讲,这是对证的味道。
郑充媛进一步问,“这很难回答吗?还是你忘记了?”
叶玉烟低声道,“名册上不是都……都写着。”
郑充媛嗤笑着道,“名册上有么?怎么我们几个都看过了,上边写的数目让人偷偷涂污了,成了十岁!”
徐惠曾指着那团墨污,对叶玉烟说那是陛下的意思,就算叶玉烟相信那是陛下的意思,此时她也不能说。
她不知墨是谁动手涂上去的,总不会是陛下亲手涂的吧?徐惠又不在,叶玉烟只想快些走开,等徐惠回来。
有人挡住她,“这很不好,你私自为自己改小两岁名字,是想在宫中多留两年,你知道女学生出宫的年纪是十六岁,因而你作弊!这是欺瞒,一个正经女子是不会这么做的。”
叶玉烟替自己分辨道,“这,这不是我涂的!”
郑充媛道,“你还说是陛下令你副助徐太妃的,陛下管着多少大事?还要管着你么?此时你再实话告诉我们,你助管女学,是不是陛下的意思?”
叶玉烟也不敢说这是徐太妃同她说的。
郑充媛获胜。
“你不敢说了,这话一旦也被证明不实,作弊也就成了矫旨,最轻会被逐出女学,令你一家人都抬不起头来,也会令县中核录你的官员蒙羞。”
她们总算放叶玉烟离开了,叶玉烟不便再回到学生当中去,她躲回到自己的住处,虽有些害怕,但还不算太绝望,她等徐太妃从赛马场上回来。
午后,叶玉烟终于听说徐惠从两仪门外回来了,徐太妃会有个说法的。
叶玉烟站在屋子里也不坐下,就等人叫她过去,一直站到傍晚。
等同室的学伴回来之前,叶玉烟匆匆出了屋子,她不想让人再追问年纪上的事,也不敢到前边去,她往人迹稀少的地方走,慢慢地溜哒到西海池。
然后又坐在西海池岸边的千步廊里等,等有女学生提着灯笼过来找她。
叶玉烟就这样,在回廊里直着眼睛坐了一夜,四周寂静,直到天际泛青。
看来这不是陛下的意思,权力无边的金徽皇帝如果看上她,只须一句话便可留住她一辈子,又怎么会令她隐瞒年纪!
叶玉烟根本不知道,郑充媛这几位、前一刻还步步逼问过她的人,在见到徐惠之后只字没提她的事。
这个十五岁的女子彻底绝望了,她令人羡慕着选入太极宫来,却灰溜溜地出去、令家族抬不起头,连县府录用她的官员,亦要因她而蒙羞。
这件事若闹大了,那天她在丹凤门上鬼迷心窃、像个荡妇似的撩拨皇帝的举动,弄不好也会被人扒出来,可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
叶玉烟想,皇宫是个她不懂的地方,一切失了本来的味道,莫名其妙,挤着进来、赶着出去,说出来的话也改不回去了。
而郑充媛不放过她,可能是她曾在言语上接近过“陛下”这两个字。
叶玉烟起身,直着眼睛一步步走入到西海池里,陛下是不属于她的。
有早起的内侍及时发现了她,将她打捞上来,徐惠这才得知事情的大概,她对郑充媛说,“我将此事回禀陛下,全凭陛下裁断吧。”
事到如今,徐惠也糊哩糊涂卷进来了,她匆匆写好了经过,又匆匆出两仪门,托人给樊大人带到含元殿去。
然后,徐太妃有些沮丧地想,皇帝不派人来问则已,只要来人问,那么自己意会皇帝的意思、引诱着叶玉烟在人前改小两岁年纪,又会招来别人对自己什么样的看法呢?
郑充媛完全是一副坐等真相的表情,“我是为这些女子们授业的,对她们任何的毛病也不能装聋作哑,不然,不如留在感业寺。”
所有人都在等含元殿上的消息,叶玉烟苏醒过来以后,浑浑噩噩,觉着自己没死成居然又是一层羞辱——既像是畏罪,又像摆样子——偏偏在天亮后才投湖,你为什么不趁黑?
徐惠一直没到叶玉烟的床前来,郑充媛戒备的眼神提示徐惠要避嫌,是徐惠千里挑一选中的叶玉烟。
快正午时,陛下安排的人终于来了。
来的是御史大夫萧翼,正三品的官员,看来有的人要受弹劾了!
令人奇怪,七十多的萧大人却不多说话,仿佛他这次来,就是给身边的一位“内侍”毕恭毕敬地引路、并将之引荐给这些人,然后对此事作个见证。
“都来见过贵妃娘娘,陛下得知了此事,委托贵妃娘娘亲自来处置,”
郑充媛等人马上去看谢贵妃,惊讶于一位贵妃因何穿着普通内侍的服饰。
只有徐惠和叶玉烟见到过贵妃,徐惠为给兄弟求情曾两次见过谢金莲,而叶玉烟则是在丹凤门的城楼上。
萧大人一说,她们立刻认出来了,叶玉烟挣扎起来见礼,泪水淌了一脸,对着贵妃娘娘哭泣道,“求娘娘不要赶我出宫,爹娘会伤心的!可在宫中赐我死。”她不知贵妃带来皇帝的什么断判。
徐惠低了头,此时她已无能为力了,身为太妃,刻意揣摩陛下的心思,并利用一位女学生、授意她隐瞒,这很失颜面。
徐惠已看到郑充媛把头抬起来了。
贵妃对叶玉烟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就寻死。”
一句话,徐惠和叶玉烟便将心放到肚子里了,陛下一定说了,事儿不大。
吃惊的是郑充媛,贵妃娘娘一定是徐惠的亲生姐妹,因而才这样偏袒。难道不诳、不妄还算不上一位正经女子应有的教养?
贵妃也不会说什么话,也没施妆,从她的装束上看,来得匆忙。
贵妃转达皇帝的原话,皇帝说,京兆府领县二十,太极宫女学前后两次海选,只入了千余人,每县不过五十。
凡有获选者无不举家欢庆、乡里荣耀,未选之家亦怅然而向往之,因为选女首看女子家世。
皇帝当着众臣说,太极女学择人授业,其实只是一面,更在于指引端正、向善之家风!这些女子既是学生,则人人都有不足、不然谁须要来女学。
陛下托贵妃传话给这些女学生,今后万不可因为有不足,便寻死觅活。此时光身一人牵连倒少些,将来嫁了人、有了幼儿,岂非一丢丢下几个。
叶玉烟这次就没有哭,她举目向天,猜想皇帝说这番话时的语气、神态,而她自己的神态中,充满了数不清的崇拜。
郑充媛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受责备,虚虚地道,
第1245章 我是青瓜
“陛下之言真是至理!我受陛下之命,从感业寺到女学来便是传道释疑的!可能一听她有隐瞒,认为这是女子的大毛病,将来会言传身教于子孙。可能,可能我话说重了!”
谢金莲笑笑,对她道,“太嫔不必多想,陛下对太嫔未责一辞!”
可陛下也未说你做的多么对,先朝遗妃合着伙儿、将一个涉世未深的十几岁女子吓唬到投湖寻死,难道这也是女学里要教给她们的?
郑充媛道,“嗯嗯,话说女学生其实都想在太极宫多留个一两年的。”
郑充媛有些不满意。谢金莲听出来了,于是对她道,“嗯,这个可不怪叶玉烟,因为陛下确实说过她应该十三岁。”
这只是谢金莲临机说出口的,只为让郑充媛闭嘴。
徐惠听了很高兴,她曾指着名册上那团墨污,对叶玉烟说“这是陛下的意思”,现在从贵妃口中证实了。
叶玉烟没有祸事了,心头一片乌云尽散,果真是陛下的意思!曾经压到她崩溃的心头重负一下子卸去,嘴便没了把门的,脱口道,
“陛下还说我是青瓜呢!”
但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不妥,她急于向身边人暗示——皇帝同自己不疏远,更借此语来填实空虚的安全感,甚至还有些借势的故意。
这就与丹凤门上消夏时,她抛向皇帝的大胆眼神有些类似了。
这个话又令在场人禁不住一愣,皇帝能对一位女学生说这话,那人家给徐惠做个女学的副助还新鲜?
谢金莲更是第一次听说,暗道,“峻那么忙,又是走失人口,又是私盐成灾,他什么时候说的这话?这话也不像当着人说的!那柳姐姐让我们轮换着、紧紧陪着大唐皇帝陛下,可真是太英明了。”
太极宫女学中发生的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下去了,有人感到庆幸,有人感到惊讶,有人感到惶惑,贵妃谢金莲则有些莫明其妙的不快。
她第一次伴驾上朝,便被打发到女学来,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内侍之服。
谢金莲不大在意叶玉烟如释重负的神色,她在意的是太妃徐惠。
这人表面上是个太妃,但却比自己年纪还小,要命的是,徐惠与自己长得又那么像。
两人站在一起时,已有女学生、先皇遗妃们,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偷偷打量她们,谢金莲故作不知,懒得细想一个形如内侍的贵妃、和一个形如贵妃的太妃会让人想到什么。
将事分处完毕后,谢金莲满腹的委屈,匆匆离开太极宫。
回到大明宫后,谢金莲头一次敢不向皇帝复命,撅着嘴离开老头子萧翼,让他去与陛下回禀,而她自己直接回到后寝。
她除下身上的内侍之服,狠狠扔在地上,命令自己寝宫中的宫女,“你给本妃找最好看的裙服出来,侍候本妃更衣,侍候本妃打妆。”
皇后柳玉如得知,谢金莲脸色不善地从前殿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宫让她第一个出去,回来时就像本宫欠了她两吊钱,”
皇后吩咐说,“去谢贵妃那里,看看她怎么回事。”
……
皇帝认为,太极宫女学的这件突发之事只能这样处置,连挑事的郑充媛等人也不便过多的责备。
但他还是有些不悦。
因为先皇的遗妃们刚刚脱离感业寺清苦的日子,便将后宫女子们无处不在的争妒表现出来了。
如果大张旗鼓地裁处,对刚刚起步的太极宫女学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人们可能会说,先皇遗妃们不但授业,还传授如何捉人**,如何踩踏攻谄,相互之间没有丝毫的宽容。
皇帝也不愿意有人说,开办太极宫女学是个不成熟的决定。
萧翼回来不久,皇帝便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大事还多的是。
朝会后,他又邀赵国公长孙无忌、江夏王爷李道宗、侍中樊伯山、中书令于志宁、濮王礼部尚书李泰、晋王吏部尚书李治到宣政殿议事。
金徽皇帝的心思依然在土地上,国策失衡,则百业虚浮,如羽飞空。均田制便是国策。
历朝历代的更替表象各不雷同,好像各有各的原因和契机,但有一点却是一样——必然是田政紊乱在先、或至失控,耕者失其田,以致民不聊生。
皇帝命赵国公长孙无忌牵头,汇集各部衙门中五十岁以上、有见解之官员若干,组成一个专门商议大唐土地政策遗缺的班底。
这个班子可以清议,也可以怀疑,可以到涉及的任何司衙、州县甚至普通的民户进行核验勘访,但不可代替各级司衙发号施令。
皇帝对这些人只有一个要求:凡涉关大唐土地之敝政的,无不可谈,凡影响、干扰均田的,任何行、业,都无须避讳,但他们报给皇帝的成论,必须要有理有据。
皇帝说,土地,是我大唐子民得以安居的最后底线,今后百政所出,都不能以损害均田为代价,为此朕就算杀几个刺史,灭几个大户,也在所不惜!
皇帝给赵国公的权力不能说不大,但更重资格,赵国公看重的便是这个。
长孙无忌早已功成名就,如今皇帝给他的,是为了大唐千秋基业,可以拉起一帮老资格的官员针砭土地弊政的资格。
长孙父子先后肩负重任,这便是长孙家在皇帝眼中的地位,看来,长孙皇后虽去世十几年,但长孙家族强势依旧。
皇帝说,永业田之“永”字可不是白说的,对于以各种手段、非法侵夺民户永业田、再将无田游民推给朕的,朕不会给他好脸色。
而对于治内经管无方,致民户的生活窘迫到出卖永业田的地步,刺史、县令的位子都不要给朕坐踏实了。
这只算是个大的原则,长孙无忌知道,皇帝的头脑里一定有更多的想法。
皇帝让他组建这个班底,要的是集思广益,但大致的方案根本不必这些人来出,金徽皇帝向来不由臣属操这份心。
赵国公当时提到,由工部、户部、吏部、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各抽一人,平时除去朝会,他的这些人便在中书外省聚齐,皇帝当时应允。
中书、门下两省各有内外两衙,中书内省和门下内省在两仪门之外、太极殿之前,就是徐惠和武媚娘常去的那个地方。
而中书外省、门下外省则在承天门外横街的对过,与尚书省、殿中省、左千牛卫、右监门卫的署地在一起。
中书省和门下省都是中枢重衙,长孙大人不便请樊伯山和于志宁入阁。但他分别点将,提到了二人手下的一名下属——中书舍人武媚娘、给事中徐惠。
赵国公想让她们参加自己组织的土地议政,皇帝想了想,居然也同意了。
之后,皇帝又命江夏王李道宗再组织起类似的一摊儿——清议兵政。
但这个班底就无须像赵国公那样面面俱到、什么人都请,而且兵部尚书薛礼亦须参加,成员是大唐健在的、武将出身的国公、将官以上人物,只要涉及兵政弊端,无不可说。
李道宗欣然领命,议事地点就定在薛礼的兵部,每日朝会后到那里聚齐。
皇帝说,“那么朕如无特别之事,每隔两日朝会后的子、午、卯、酉日,便移驾去太极殿坐坐,方便及早听到两位大人都议论出了什么大事。”
他还是很体谅这些人的,这些人每天赶去大明宫参加早朝,早朝后再回中书外省和兵部议事,皇帝不要他们再赶回大明宫一趟,而是亲到太极殿听事。
这样,赵国公和江夏王每隔两日,只须从议事地点穿过横街、再进了承天门也就到了,少跑不少的路。
毕竟这些人中除了薛礼和两位女官之外,估计年岁都小不了。
大事议定,皇帝心满意足,最近一段日子他有些冷落赵国公和江夏王,担心两位老臣会因此而有不安。
如今能想出这么个路子,使他们各自领衔一个特殊的清议,这是资格、更是名誉,比多给他们两百封户还管用。
在回后宫的路上金徽皇帝想,先皇贞观大帝,能将驾驭臣子的细微手段使到人家的后宅里去,千方百计给他中意的臣子手里塞女人,连孀居的儿媳都舍得!虽房玄龄、西州别驾的夫人百般阻挠也乐此不疲,此等手法他不想照搬,但其中精髓却不可不借鉴。
这乃是人君驭臣之至要方法,他岂敢差过父皇。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步入长生殿,谁知有一位宫女迎上前,对皇帝说,皇后午时到谢贵妃那里去吹了冷风,身子有些不适,此时已经喝过姜汤入睡了。
皇帝问她,“厉害不厉害?”
宫女说,“只说是胸口内酸疼,别的没有。”
金徽皇帝虽然担心,但不好打扰皇后休息,再轻手轻脚地退着出来。
他想起谢金莲去了太极宫女学后,居然一直没见,于是到谢金莲这里来。
谢贵妃倒是精神得很,盛装出迎,妆姿亦是精心之至,将皇帝让进来。
皇帝问她去太极宫女学的情形,谢金莲道,“臣妾只是照本宣科,将陛下的话对她们讲了讲,别的没什么。”
然后,谢贵妃命宫人道,“陛下忙了一天,一定口干舌燥了,将本妃为陛下专门准备的东西呈上来。”
皇帝暗道谢金莲心细,他确实是嗓子冒干烟了,不由得夸奖她道,“金莲,今日朕看你便与往日不同,如朕的朝政有日新月异的气象,而你今日的妆容也很……”
话刚至此,宫女已将解渴之物端上来,摆在了金徽皇帝的面前。
谢金莲不动声色地对皇帝道,“陛下,这个青瓜不错,刚从湖中捞上来,请陛下尝尝看,比陛下在丹凤门消暑时吃到的那只如何?”
青瓜已掏去了籽,切作均匀的小块,翠皮红瓤,上边洒着蔗糖,皇帝正迫不及待地要尝一尝,猛听此话不对劲。
谁家青瓜是从湖里捞起来的!谢贵妃是有所指!而她刚刚去女学处置过叶玉烟投湖的事情。
皇帝讪讪地道,“金莲,朕,朕在那晚看你们撒钱,就着酒吃过学生们拌的小菜,其实就没功夫吃一口青瓜。”
谢金莲眼皮也不抬,“没吃过?那怎么有人当着臣妾的面讲,陛下亲口对她说‘青瓜很不错’呢?”
忽闻皇后生病,皇帝本来内心便有些急躁。
没想到谢金莲当着下人的面居然讲出这番话来,湖中捞瓜很明显不是常识,宫女们得如何猜?
几名宫女就站在旁边,皇帝仿佛被人揭了短,顿时面红耳赤、一下子站起来道,“金莲,你长本事了,连湖中也能捞到青瓜!”
说罢也不碰瓜,起身就走。
谢金莲又气又惊,有心跟上几句软话,拉皇帝回来,但发觉有宫女在场,她又做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消失。
这是她一日之内第二次感觉受了委屈,又不敢哭,怕被宫人传出去。
贵妃有些后悔,呆呆坐着,在下人面前也根本无法掩饰,脸上极不自然。
她——贵妃谢金莲,不就是稍稍地表示了一下不满吗?
柳玉如来时,谢金莲使着气,将叶玉烟“青瓜不错”的原话也对柳玉如讲了。
虽然往常给柳姐姐告个密什么的她没少干,不过都是半真半假、也不涉什么紧要之事,又将此举视作与柳姐姐心近,但谢金莲承认,这一次她是负气说出来的。
谢金莲当时已看出柳玉如脸色不大好了,但她却没说到这里来有何事,就很快就走了。
不过谢金莲敢赌上点啥东西,皇帝一回来,肯定先到皇后那里去了,他一定在皇后那里吃了脸色,不敢在长生殿发作,就到这里来撒气。
谢贵妃挥退了宫女,坐着想心事,想万一皇帝赶她回西州,自己还能有谁可以投奔。父母都不在了,两个哥哥剩了一个瘸腿的,而且还是假的。
“这是不大可能的,峻顾情份,丽容犯过那么大的错又回来了。”
谢金莲又呆呆的想起徐惠,不知道那些女学生们,看不看得出徐惠比贵妃年轻。
她直接下手去盘子里面、捏起一块青瓜放在嘴里吃,然后恍然地看着两只粘粘的指头想,
“贵妃吃青瓜难道能这样下手抓么?徐惠能这样吃青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