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1章 形如鬼魅
李治一惊,以往翠微宫在这个位置从没有设置过警戒。
太子禁卫喝问,“什么人,敢拦东宫行驾,看不出是太子殿下到了!还不快快让开道路!”
唐军齐刷刷冲着这个方向行礼,回道,“回太子殿下,这里是翠微宫禁卫尉迟营,奉鄂国公尉迟老将军之命,所有人到此一概放下兵器,贴身察验后方可入宫!”
太子禁卫中有人喝道,“大胆,也不看看来的是谁,连太子的马队你也敢拦,真是吃了豹子胆!还不快让开!”
但这几名年轻唐军连动也未动,有一人虎着声气回道,“对不住,上头就是这么下的令,要察验所有人,并未说太子殿下除外,如果什么都听太子的,要尉迟将军做甚?”
“那你还不快去找尉迟将军!”有一位卫士喝道。
“对不住,小兵与尉迟将军差着档级太多,不能越级回禀!”
“那么谁在这里管事?给寡人叫来回话!”太子道。
又是方才说话的小兵,一挺身子回道,“回太子,是小人管这事!上头派给我们的命令明白的很,根本无须上禀,如太子不想让我等察验,那便请回吧。”
看来今天是碰上一根筋了,不由着这些人,别想靠近翠微宫一步。太子有心回去,但时间紧迫,机会也很难得。等均州李泰过来,李治还有许多面子上的事应承,一耽误就又是两三天。
他有些威严地问道,“说话的这位,你可否方便将姓名告诉寡人?”
唐军稍稍迟疑了一下,因为太子的话中已然显露了不悦,并有些威胁的意味。但他随即朗声回道,“回殿下,小人是尉迟将军手底下一名火长,管着十人,小人叫林达。”
李治道,“林达,你就不怕事后寡人手下找你的晦气?”
林达想了想,说,“尉迟将军自会为小人作主。”
太子一听尉迟将军,口气居然软了软,问道,“寡人可是前来看望父皇,难道你们也要察验吗?”
林达脚下一动不动,他说的已经够明白了,太子不等他回话,妥协道,“好吧,你很不错,不过可要快一点。”说着,示意手下都下马。
有四人过来,一一接过太子禁卫的兵器、往路边的草丛里一倒,又有四人上来,每人负责一个,到那些东宫禁卫的身前、身后、腰内、腋窝里都摸过一遍,确保没有夹带,然后摆摆手,让验过的人站到身后去。
四五十位东宫禁卫,验起来也快,火长林达和他的副手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监看。很快,这些人都验完了。
太子问,“这回可以让寡人进去了吧?”
林达不发话,手底下人不动,因为此时他们的面前还剩下个太子。
李治问,“难道连寡人也要察验?”
林达回道,“是的殿下,上头命令可没说太子不必察验……是所有人。”
李治突然面色一沉,“真是无理之极!难道你怀疑寡人身上、也有可能夹带对皇帝陛下不利的东西!”
太子带来的手下早就忍不得了,有几人大声道,“殿下只管下令,由小的们打翻他!自去入宫便是,何须同他多讲!”
林达说,“殿下莫怪,兵随将令,草随风,尉迟老将军就是这么说的,小人不敢不从。但殿下若想打翻我们,自管打便是,但不经察验谁也过不去!料想闹到那个时候,小的们无须越级禀报,尉迟将军也就下山来了!”
就尉迟恭的那张大黑脸,太子可真不想见。
上次在朝堂上,尉迟敬德就是当了太子的面,将许敬宗的骨头拆了一遍,真把他的兵打了,大老黑非翻脸不可。
太子苦着脸一乐,问道,“你们要如何察验寡人呢?”
“一视同仁,殿下!”
李治真想发话不去翠微宫了,返身回长安城!但就这么走了,算什么?心中有鬼?真有夹带?
一会小兵们与大老黑一回禀,大老黑再跑到翠微宫学舌,皇帝怎么看?
哦,太子一向都是仁孝出名,今天从长安都跑到这里来了,原来为个人的面子、宁肯放弃入宫见驾。仁孝是假的!
更有甚者,以皇帝的精明,难道就不会起疑心?真是骑虎难下了!
此事也不容他长久地掂量、盘算,李治咬咬牙,翻身下马,挺身往几名小兵面前一站,“速给寡人察验来!”
这次,就是林达亲自上前,在太子的胸前、背后抚了一遍,最后又让太子举起、放下地伸展了两次胳膊,这才道,“验过啦,殿下可以通行。”
李治冷哼一声,似是对林达有多么不满,他重新上马,带人往翠微宫来。
直到进了翠微殿,不再有宫外的山风,李治这才感觉到,自己里面贴身的衬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皇帝刚刚到翠微殿外散步回来,案上摆着茶、手不释卷,旁边只是侍立着一位机灵的内侍。
看到李治,他不起身,问道,“你可有什么重要之事?怎么这么多汗?”
李治只瞟了一眼皇帝的眼睛,便避开视线、垂首道,
“儿臣没什么大事,只是……急着来向父皇禀告,儿臣即要将二王兄与王嫂由均州接来,且已与永宁坊三王兄议定,到时我们把酒、共叙兄弟之情,儿臣到时将会郑重提出,让太子之位与马王兄。”
在他说这番话时,皇帝一直定定地瞧着他,目光中有欣慰、也有专注。他温和地对李治道,“好啊,这件事前无古人,朕与你们的娘,总算放心了!”
贞观皇帝的后人、观音婢的儿子们,兄爱弟恭,将要上演一出义让储君之位的佳话!试问有秦以来,谁的儿子们能做到这一点!
皇帝又怜爱地对李治道,“看看你,倒是走得多么急促!连脖子里都是热汗了!被了汗,对身子可不好!”
于是吩咐,“来人,找一套干爽袍子予我儿换上。”
李治连连推拒,“不,父皇,儿臣岂能在父皇面前更衣,这是不敬。再者,铁血皇族岂能这样娇惯。”
皇帝笑道,“那好,”于是对一边侍立的年轻内侍道,“你去叫人搬一架屏风来,在窗后为我儿挡一挡串堂风。”
年轻的内侍马上快步出去,而李治喉咙里哽了一下,“谢、谢父皇。”
很快有人搬来屏风,在窗下摆好,退出去了。
皇帝手中拿着书,此时却不看了,还吩咐内侍,给李治赐了座位,问他李泰一家何时能至长安。
李治回道,“昨日儿臣已派得力的人去均州、接王兄王嫂,相信两三天内即可抵京,届时还有赵国公、江夏王爷共赴此宴,儿臣恭请父皇一定出席。”
听到李治的前半句话,皇帝已有些按捺不住要说去,不过,当他听说长孙无忌和李道宗也去时,忽然又改了主意,
“哼!就让他们看一看,朕与观音婢的儿子们,也不都像承乾那样让人操心!这么大点儿的让储小事,朕偏偏不要亲临……”
皇帝想了,如太子让位一事让他如愿以偿、在那些老家伙们面前露够了脸面,那他的最后一件大事也就算圆满完成。
贞观皇帝开疆治世、文治武功,后继有人,夫复何求!
那么,他就不再紧紧搂着这个皇帝之位,便让予他的新太子——马王。
他相信、他绝不怀疑,年轻的新皇帝一定会善待他的所有兄弟们,手足同心、共创盛世,让他在有生之年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皇帝和蔼地对李治说,“朕不必去,要放心让你们做事。”
然后催促李治,“去吧,事还有很多,兄弟相会,一定要搞得隆重些!”
李治对着父皇行礼,皇帝不起身,重新看手中的书,只让他的那名贴身的年轻内侍送李治出来。
转出翠微殿,来至回廊之上,内侍不言不语跟在李治身后,李治走得很慢,心事重重。
按着与刚刚皇帝所说,兄弟相会之日,便是他当众宣布退下储君高位之时,他将不再是储君。
不再是储君,也就不再是大唐第三任的皇帝。
一个从西州发迹的人,将会不费吹灰之力顶替他,接受四方朝贺、百官尊崇、三千后宫、万古留名。
而他李治的儿孙们,只能承袭一代不如一代的父爵,离着权力的中枢渐行渐远,直至平庸,泯然于泥土。
而他此时沉重的步履,正一步步的、将这一切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时回廊近处没有人,只在拐角处远远地站着一名禁卫,他不能再犹豫了,再走近一点,连这个禁卫也会阻碍他挽回恶梦的尝试。
李治脚下一个踉跄,而随在他身侧的、年轻的皇帝内侍伸出双手、上前搀扶太子,关切地低声问,“殿下,如何?”
李治蹲于地下,眼睛瞟了一下拐角处的禁卫,那人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不会过来。
李治顺势将踉跄时扶于腰间、扣在革带上的手拿出来,搭到内侍的手里。
内侍发现,太子借这个短瞬的机会,将一只小小的圆润瓷瓶儿捂在他的手掌心里,同时低声对他说,“给陛下放到茶内,只须一点。”
太子半躬着身子,扶着年轻的皇帝内侍,他皱着眉头,仿佛刚才那一下踉跄,让他的脚踝受了伤。
内侍吃惊地看着太子,他看到太子眼中射出一缕骇人心魄的冷光!
李治开始缓慢地又往前走,但他始终不撒开内侍的手,低声对年轻人说道“对谁也不要说,包括我父皇!”
内侍内心极度惊骇,这不是益寿延年的好东西,好东西不会这么拿出来。
这迥然不同于、从翠微宫偷偷跑到东宫去告密、提前向太子通报鹞国公的皇子身份,那只会给他带来赏赐,而不会索他的命。
他要面对的,是威名赫赫、身披天子之光的皇帝,而他只是一个卑微到顶的小人物。
侍者不敢大声,颤着语调央告道,“殿下……”
李治目不斜视,一边挪动步子,一边低低的对他说,“不做,你死!告密,你死!做!富贵将让你不想死!”
他们走近了回廊的拐角,站岗的禁卫隐约的听着,好似太子痛苦十分,牙气缝里“咝咝”地吸着冷气。
随后,太子轻抖手,丢开呆呆的内侍,自己一步步地挪出翠微宫外去了。
侍者失魂落魄地一步步捱回来,担心皇帝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什么毛病,但他发现,皇帝正读得聚精会神,连头也不抬。
而侍者发现,他手中的小瓷瓶,已经被汗水浸得滑溜溜的。
太子说的没错,他不照太子的话做,太子不会放过他。
即便太子将来不再是太子,只是某亲王,想收拾他也像捻死个臭虫。
向皇帝告密?告皇帝的儿子?皇帝不信的话不会轻饶他。信了更不会留着他成为父子相残的见证者。
在短暂离开皇帝视线的间隙,年轻的内侍躲在没人的地方,拼命用握住瓷瓶的拳头,捶头,捶胸,痛不欲生。
他是个伶俐过许多同辈的内侍,不然不会被皇帝选中,皇帝待他也不错,像个长辈,而且皇帝一向是内侍无比崇敬与钦服的人。
但内侍的聪明远不止于此,他知道自己还年轻,而现任皇帝总会先他而去,因而他又想私下里效忠太子……
第一天,内侍没有做。
他如坠地狱般的惶恐,夜里梦到了十殿阎罗、牛头马面,刀山,火海。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做。
但又被同样的场景折腾了一夜,在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的心被一个形如太子的、獠牙利爪的鬼魅一把掏出来,丢到滚沸的油锅里。
第三天,五月十五,戊午日。
来自长安的、有关顺阳王夫妇抵京的消息传入翠微宫,这里面当然也夹掺了太子李治的消息,这让内侍猛然清醒过来。
……
其实李治从翠微宫回来后,根本就没心思准备兄弟相会的事。第一天傍晚,他还是心如飞絮,左摇右摆,患得患失,只有跑到武媚娘那里寻求安慰。
在崇文殿,李治屏退左右,又让人在殿门外把门,不许闲人打扰,他沮丧地对武媚娘说,“一步错,步步错!想当初父皇痛风僵卧时,你就不该也去!”
第1202章 计出鸿门
李治说,“这回好了,寡人万劫不复了,你总该高兴了吧。”
此时也无外人,武媚娘问,“殿下,马王既然已放过我们,那么此事总不会再提,你怕什么!难道你刚刚去翠微宫,又做了什么大事?”
李治道,“我与父皇说了,李泰只要一到,我将在赵国公和江夏王的见证之下,让出太子位与马王……父皇应允了,还很高兴。”
武媚娘泄气道,“那也没有几天了,唉!你儿子骑过马王爷,马王爷总要骑到你的身上才罢休的,这都是你我的命,还有什么好说!”
李治去拉她的手,但她相拒,还往后退了一步。
李治一把将她拉回,恶狠狠道,“可他凭什么!自小到大,是谁在父皇的面前行孝!皇帝出征,又是谁在监国!皇帝有疾,又是谁衣不解带的侍候!”
武媚娘懒洋洋地说,“凭什么?凭的他手狠心黑,龟兹三万人一个不剩,全长安城那些自命不凡的官老爷们恐怕听一听,都吓的魂不附体了!三万只蚂蚁摆在某人面前,他怕还是不怕呢?”
李治咬着牙说,“我、我今日将烈毒送入翠微宫了,马王,他至死都别想见到翠微宫的立、储、诏、书!”
“啊!”武媚娘惊诧万分,身子一软被李治扶住。
“哦,殿下你总算吓到我了,难道你们兄弟都是这副狠呆呆的凶样儿!”
李治与对方说起承乾曾经讲过的,“你知道树上、巢里落下的鸟蛋是怎么回事?那可不是风刮的,是先孵出来、连眼都不会睁的小鸟干的!”
太子的心神稳定多了,想起不久后的兄弟团聚,起身就往外走。
一推开内殿虚掩的门,他看到门外的地上摔着一颗四分五裂的鸟蛋,蛋黄、蛋清在地下很新鲜地滩着。
他抬头望向外间高高的殿顶,果然有只成鸟“喳”的一声,盘旋着一伏身,从把守门的两名内侍头顶飞出去了,
他指指门槛外的残骸,对武媚娘道,“你来看!这便是尘世!”然后,他不再犹豫地大步走了出去。
无论身份贵贱,奴仆与皇子都看重他们各自的命,在这一点上无分贵贱,李治就不信,翠微宫的那个内侍敢豁出命把他卖了。
第二天,翠微宫没有不好的信传出来,不过也很平静。
李治想,无论那个年轻内侍做与不做,他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内侍在翠微宫不敢下毒的话,他就在东宫做!而绝不会宣布什么让储!越是人们都想不到的时候,越是有成功的把握。
大不了,这只算是柳爽怀恨马王。
内侍若已下毒、并得手了,东宫便不须做什么,他将诛灭大逆不道的翠微宫内侍,再持着赦封晋王为太子诏书、号令群臣。
无论哪种状况,李治都认为,时间完全可以让他从容完成这一切。
——皇帝一直深居浅出,潜心读书,连太子让储的大事都不想参加。皇帝已经很久都不曾过问朝政了。
尤其是近日,再加上翠微宫外边、尉迟营和程营禁卫森严,能够有理由前往翠微宫的赵国公,才刚刚从翠微宫回来、等着参着皇子们的兄弟之会。
他认为,多半是那个内侍得手之后、还没有恰当的理由出宫报信罢了——
没有东宫的命令,内侍绝不敢冒然跑出翠微宫来,因为他不知时机。
而皇帝的近侍只要一离开皇帝身边,别人立刻便会发现异样,他只能守着、等东宫去人与他联络。
那么主动权就全在自己的手中了!
第三天,五月十五,戊午日。
翠微宫的安静没有引起李治原想的恐慌,反而还让他觉得,做大事不在于事情有多难,而是在于做事人的内心,能不能承受的住无比巨大的压力。
反正眼下,他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柳爽和他精心挑选的几十名精干禁卫,于这一日护送李泰夫妇抵达长安。
李治接报后中途罢朝,给百官放假,他亲自将顺阳王李泰、王妃阎婉接入东宫,安顿两人下榻在左春坊。
东宫的布局同样四正端方,正中央由南至北,明德、崇教、丽正、光天、承恩五大殿依次排开。而顺阳王夫妇所处的左春坊就在崇教殿正东边。
左春坊再往北,是崇仁殿,中间隔着正中的丽正殿,与西面太子读书的崇文殿正对着。
李治将宫宴安排在崇仁殿内,因为从这里紧临典膳厨,上菜方便。
当然,李治这样的安排,还有不能明说的考虑。
崇仁殿在储宫东半部,从西面、南面看过来,崇仁殿都被中轴线上那排高大的正殿挡着半截儿,而且对面崇文殿后边,还有一片高大葱郁的青桐遮挡。
如果这里有什么突发状况,在太极宫方向、宫墙上巡游的大内禁卫根本不容易察觉。
而且崇仁殿户带重阁,这本来就是太子宴饮的地方,从典膳厨送过来的饭菜,必先由后门进入重阁。
那里有专门的宫妇,按着宴会的规矩决定上酒、上菜、上果品和甜点的次序,哪壶酒、哪道菜是上到哪位宾客面前的,都要先在重阁里安排好,然后再有人将东西从重阁里端到正殿的宴会上去。
但重阁中也可藏兵。
宫宴定在午时开始,这样可以一直持续到宵禁时分,但李治想也用不到那么晚,事情便会有个结果了。
李治让柳爽带他的人,在宴会开始后,再携带利器从后门进入重阁,贵客们在开宴前,也许会信步踱到重阁里去看看,不能引人怀疑。
什么细节都要想到,各方各面不能疏忽,包括派去翠微宫打听消息的人,什么时候出发也大有文章。
去的人若是在宫宴开始前抵达翠微宫,万一皇帝没有什么不测的话——只是说万一,那么皇帝也可能临时决定赶回长安来,李治就什么也不必想了,乖乖在宴席上宣布让位。
因而,李治让他在宫宴开始后才动身去翠微宫打探,这样,万一皇帝没有什么不测——只是说万一,陛下更不会赶来凑这次进行到一半的热闹。
那时东宫的宴饮也进行到了半酣,“专门”为顺阳王和马王爷准备的、加了与翠微宫同样佐料的酒水,这个时候要端上去,料想那两人已经喝过了许多,一定不起疑心。
有两位皇子在一场酒宴中同时暴病身亡,这当然会有些蹊跷,也会有人猜测其中的隐情。但很快,他们便会忘记这些,然后时间会让他们记住他们应该记住的东西。
如果有谁当场向太子发难,那么该柳爽带人上了,他们的作用其实不在于大肆杀戮、而在于恐吓。
柳爽这些人的任务,就是诛灭马王府有可能反抗的、三王妃樊莺和四王妃思晴,以镇服赵国公和江夏王,让他们识些时务。
其余那些目睹了丈夫毙命、而惊慌失措的王妃们,还有谁能掀起大浪来!
如果皇帝在翠微宫已然驾鹤,那李治便将宫宴正正经经地进行至末尾,不对任何人发难。
他也不去翠微宫,坐等尉迟敬德、或是程知节这两个人慌慌张张从翠微宫跑过来、传达皇帝的死讯,然后他将发布太子号令,进翠微宫诛杀逆贼。
东宫各门上也都由柳爽去安排过,北面玄福门严加戒备,提防薛礼带人从玄武门赶过来。
南面广运门、重明门、永春门许进不许出,东宫通往太极宫的门要关闭,不许闲人打扰东宫的宴会。
临午,江夏王先至,然后是赵国公长孙大人。太子李治亲自迎接,毕恭毕敬,与他们感慨着说到这次的盛会,偶尔的,便会在心头涌上浓重的悔意。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不能停步了。
李治只字不提让储的事情,万事俱备,只等马王爷和他九位王妃前来。
……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午,已经到场的人都等的有些着急的时候,只有马王府三王妃樊莺、七王妃丽容赶到了。
李治笑着问道,“怎么只有两位王嫂到了,那些人呢?”
樊莺道,“本来我们同王爷都到了明德门里了,但先碰到一个人,”
太子笑问,“我们两位东宫之主都在这里了,在东宫里还有谁,能把马王爷的脚步绊住呢?”
丽容说,“马王碰到了陈王啊。”
太子妃吃惊地问道,“好大个人!这孩子又要骑大马不成?”
樊莺说,陈王与他三伯父很是亲热,一见面非要到永宁坊找他的四个小兄弟们玩,王爷只好带陈王先回一趟永宁坊,将陈王送过去后马上就返回来。
孩子与马王只在长安城外见过一面,便相熟到这种地步,让赵国公、江夏王都很奇怪。
而李治则想,“如果我们兄弟不是生在皇家,那该多好啊!”
他说,“另外的王嫂们带孩子一起来多好,也省得王兄再跑一趟了。”
丽容说真是没办法,府上那四个孩子个个淘气,不如陈王懂事,每天恨不得把马王府的房顶都掀上两遍,柳姐姐也不敢带他们来,怕他们扰了众人说话的气氛。
因而柳玉如和谢金莲、思晴、崔嫣只好各自留下来看住他们,而苏殷、婉清、丽蓝已有了身孕,也不便来。
樊莺说,“反正二王兄和王嫂也不止在长安住这一天,明天便可到永宁坊去,我们马王府要再做东。”
太子道,“那么,我们就等一等王兄,等他来了开宴。”
于是,众人便入席先聊些闲话,樊莺和丽容打量顺阳王李泰,发现他与另两位兄弟都不一样,有些文质,在李治面前又有些拘谨。
等了一会儿,马王仍不至,太子吩咐,“会不会是陈王又不放马王出府了,快去个人催一催。”
樊莺道,“不好再等他吧,舅父大人和江夏王爷两位长辈可都在这里,我们不好再等他,这已经很失礼了!”
太子于是一边叫人去一趟永宁坊,一边吩咐开宴。
酒过一巡,马王不至。
李治装作心里记挂马王,亲自步出崇仁殿外,作翘首相盼的样子,暗暗对候在不远处的一个东宫内侍使个眼色。
内侍会意,转身赶往翠微宫,去打探虚实。
但马王不到,会不会又让他察觉了什么苗头呢?李治返身入席时,心中仍然是惴惴不安。
这还真说不好,李治一向听说有人私言,马王爷三只眼,如果东宫这边的蛛丝马迹入了马王爷的眼、引发他的怀疑,便将是东宫大大的不利了。
酒过二巡,马王仍未到。
而去永宁坊的人已回报李治,马王府的王妃们说,王爷真是陪陈王玩了一会“骑大马”,刚刚起身出府,“怎么你来永宁坊的路上没碰到么?”
李治也这么问,去的人说,“没碰上。”
李治就有些心不在焉了,马王不到,即便去翠微宫的人带回什么消息,东宫这里也不敢有什么举动。
就算将这些在座的人一网打尽,单单剩下个马王在外,也是于事无补。
樊莺偷偷与丽容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她们知道峻的去向,就是不说,也是故做不知道,一个劲儿地劝众人不必等他。
马王府到东宫来赴宴的,本来是四个人,还有个四王妃思晴,马王出发前并未多想什么。
但柳玉如安排说,“会两下子的都陪峻去,这些天我总是右眼皮子跳。”
马王笑问,“多虑了吧。”
柳玉如说,“王爷从龟兹回来后,李治一直与我们永宁坊勾住暗劲,怎么他去了趟翠微宫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我怀疑他以前一次都没有请过均州的二王兄,这次居然也请了。”
崔嫣也要跟着,想去看一看东宫,让她姐姐断然拦下了,“又不是到书房去练字,你去了能帮上什么忙?”
本来,马王府四人带着几名护卫已经到了,他们将护卫留在东宫崇明门外,四人又进了明德门,有东宫宫臣专门在这里候着他们,引着四人往崇仁殿走。
在东宫第一座正殿——明德殿前,有四名东宫内侍正陪着陈王在外边玩。
陈王李忠这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一看到他的三伯父马王爷,立刻就朝他跑过来,跟随李忠的四名内侍知道这是伯、侄相见,就不近前,只是在远处候着。
马王抱起李忠,发觉这孩子脸上稍带紧张之色,似是要有话说,便对前来迎迓的宫臣们说道,
“你们先行一步,本王与贤侄叙叙旧。”
第1203章 不寒而栗
待人走后,马王身边已无外人,但这孩子仍是极为小心地、对马王耳语道,“伯王,我前天在父亲读书的崇文殿、听到一件事对谁也未讲,只告诉你一个人。”
马王笑问,“哦!是什么大事?”
陈王道,“我偷听到武侍读同父亲在崇文内殿说悄悄话,‘烈毒送入翠微宫了,他们想让伯王死了,都别想见到翠微宫的(诏)书’,可我不想让伯王死。”
马王一听,心里就是一翻个,孩子绝不会说假话!
陈王说,“这个事,几天我对谁也未讲,也未敢同主娘讲,万一讲错了她还要打我,父亲看着也不肯劝解。”
就在丙辰日那天、李治由翠微宫回来,与武媚娘在崇文内殿私语,他们以为大殿外有人把守,绝对不会有人听到。
谁知这天,陈王李忠带着几名小内侍、正好在崇文馆后边玩。内侍爬了青桐,给陈王掏了三只鸟蛋。
有成鸟归巢,在陈王的头顶绕飞不去。
陈王把玩不止,忽然看到父亲匆匆进了崇文殿,便想拿去让父亲看。
另外,李忠知道武侍读日常就在崇文殿,他好奇他们大白天的在里面做什么,便独自捧了三只鸟蛋进殿,要给父亲看。
上一次在城外迎接马王归来,李忠凭白挨了太子妃——他主娘的一巴掌,当时他看出父亲对自己也有些不悦。
李忠见到了他母亲刘宫人,他母亲居然也悲悲切切的。
今天是他再一次看到父亲,也想借着这个理由去说说话,看看父亲是不是还不高兴。
这就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内心的想法。
崇文殿外是有两名内侍把守着,但他们挺胸抬头、看起来笔直又专注,其实正眺望着天际发呆,陈王小心翼翼地捧着三只鸟蛋,脚步轻轻,又是擦着墙根过去,没一点动静。
等他们察觉时,李忠已经进去了。
此时再追进殿去叫陈王回来已然不妥贴了,万一陈王再叫起来,惊动了内殿的太子和武侍读,便是宣扬了自己的失职。
一名内侍对另一名内侍低声道,“只是个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别吱声,太子发现了又能如何。”
李忠进去,看到内殿的门虚虚地掩着,里面话声隐约不清,就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恰恰听到那句话。
他听的重点不在什么翠微宫、什么烈毒什么诏书,而是那句要命的“马王就是死了……”这孩子一下子记在心里。
等李忠听到父亲往外走时,他再想跑出殿已不能了,慌忙躲在殿内离他最近的朱漆巨柱后边,但手中的鸟蛋摔下去打了一只。
失了卵的成鸟若非随着陈王飞入殿来不舍的盘旋,看到它被摔碎在地、又很不满地叫了一声引起了太子注意,李治见了地上残卵,只须与把门的两名内侍追问一句,也许李忠也藏不住。
马王也就没有机会得知这些了。
此刻,这位抱起李忠的三伯王,虽然他只见过一面,却肯趴到地下给自己骑大马,还曾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孩子认定他好。
这些天,李忠一直记着此事,可又没机会见到三伯王,但他对谁都不说,包括他的母亲刘宫人,怕她再悲悲切切的。
而喜怒无常的主娘,就更别想听他说什么了。
崇仁殿摆宴、典膳厨里忙忙碌碌的,陈王听说要请的人里就有马王,他带起自己的小内侍们,跑到东宫最南边的明德殿外边,一边玩一边等马王。
从与丙辰日到今天,烈毒送入翠微宫至少三天了!
马王一瞬间里明白了东宫的阴谋,“哦,是这个事……”
马王不能对孩子说,他带来的消息不算个事,这会令陈王失望,还可能不再当个秘密,要随处去说了。
但又不能闻之变色,会吓到他。
“这个武侍读,可真坏透了,她居然不想让伯父去翠微宫读书,可我偏要去!但你永远不要对别人说——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大秘密。”
陈王郑重点头,“我对母亲也不会讲的。”
马王府随来的女人们谁都想不到,峻王爷会这样哄孩子,而且他不想让李忠留在东宫,怕万一走露了风声,于是又对孩子说道,
“你想不想找李雄、李壮玩呢?我可去与你父亲讲,这就让你去永宁坊伯父的府上,你父亲和主娘绝不会怪你。”
李忠高兴地道,“我想去!”
马王急促起来,对樊莺、丽容说,“你们去席上应承,我与思晴出宫。”说罢抱着李忠就往回走。
三人出明德门、重明门,在门外汇齐永宁坊护卫,马王接乌刀在手,只带两个护卫,要火速赶往翠微宫,其余人都随思晴回马王府。
马王有个直觉,李忠所说绝没有假,那么,李治,他的这位温文尔雅的兄弟,看来已经下手了。
送毒入翠微宫,东宫接下来的计谋马王不难猜到,他不寒而栗!
三人打马沿横街往西,经过左千牛卫衙门时,马王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去。
薛礼恰巧在,“王爷,我听说你有宴请,怎么……”。
马王连坐也不坐,挥退余人,低声对薛礼道,“兄长,大事不好了!”
薛礼面色一凛,看着他不说话,让他说。
马王十万火急,“陈王这个孩子刚刚与我说,东宫将剧毒送到翠微宫至少三日了!”
薛礼一听不会不明白,他短促地问道,“让我做什么?”
马王说,“我赶去翠微宫,兄长你立刻派亲信、火速上太极宫东墙,盯住东宫崇仁殿。只要里面一有乱子,樊莺、丽容可抵挡片刻,兄长亲带精干禁卫强入东宫,控制事态镇压不法,务保赵国公、江夏王、顺阳王及王妃性命!”
薛礼点头,问道,“太子在东宫为主,他若不从,我当如何?”
马王斩钉截铁地道,“拔其尖牙、去其利爪,等我回来发落。”
薛礼道,“懂了!但王爷此去翠微宫,万一陛下已经遭遇不测,王爷必要留个后手,以防说不清楚被他反咬一口。”
马王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不由心头一热,“兄长放心,我去了。”说罢匆匆走出,随即外头蹄声远去。
薛礼不敢怠慢,马上入承天门,召集嫡系安排下去。
有左千牛卫最精干、嫡系的卫士登太极宫墙了望,太极宫宫墙稍高过东宫,但崇仁殿距离远,殿前又有不少建筑遮挡,如果不是马王专门指出这个地方,还真没有人注意。
他们分作几班,在太极宫宫墙上南北地移动着,寻找最好的位置,让视线穿过错落的建筑空隙、避过墙外那片青桐,死死盯住东宫,崇仁殿。
……
去往翠微宫的大道上,炭火疾如闪电,远远将马王府两名护卫丢在后边。
在路口察验的尉迟营唐军被鄂国公分作两班,今天当值的正是林达,马王同样被人挡住了。
林达站在道中高声问,“来的可是马王爷?小的是尉迟营火长。”
马王驰到近前,并不认得此人。火长说道,“谁不知马王爷骑的是这样的马、挎的是这样的刀?再看王爷袍服,更确信无错。”
马王对他拱手,“有劳,不知要什么手续,速提!本王急着入宫见驾。”
“奉尉迟国公令——所有入翠微宫的人,须留下兵器、搜身后放行,”
话未说完马王已经翻身下马,解下乌刀丢过去被林达接住,又要脱袍子。
林达连忙道,“王爷不必脱。”
说着上前在马王身上前后摸过,马王一边被林达察验,一边问,“这几日可有什么人入宫?”
林达道,“前日太子殿下来过,再就是王爷你了,不过上一次那些人可真麻烦,不如王爷体谅我们。”
正要放行,只听几步外有个宏亮的声音说道,“啊啊,原来是老兄弟到了,”人们扭着脸看,正是鄂国公尉迟敬德。
林达问道,“国公,你与马王殿下年纪差着这样多,还老兄弟。”尉迟恭与手下在这方面一向随和,因而林达才敢问。
国公道,“你小子,知道个啥?陛下曾想将他一个公主女儿许与老夫,老夫只是未要,要了的话岂不是马王殿下的姐夫?怎么他就不能是老夫兄弟?”
马王上前道,“国公,事态紧急无暇多说,你要与我一同入翠微宫见驾!告诉你手下,自此刻起一个人都不许放行!”
尉迟敬德就不问,照样吩咐下去,上了马说,“走着!”
一老一少两人驰往翠微宫。
入了宫门,马王急匆匆迈大步往里走,上一次他曾与赵国公、李治到过这里,议论王玄策、蒋师仁的戒日大捷,因而轻车熟路。
宫内各处平静如常,不见异样,内侍、宫人也未见一丝慌张。
高峻领着不明所以的鄂国公,直接进翠微殿,在龙书案后,马王见到了坐着捧卷读书的皇帝,他除了脸色有些蜡黄之外,也没什么异样。
此时他正眼也不抬,一边看、一边将刚刚喝过一口的茶盏放回到桌案上,然后看到了风一样闯进来的马王、鄂国公。
皇帝脸上现出笑容,问道,“你们一个在长安,从龟兹回京也不来见朕,一个就在翠微宫外不远,也不来见朕,今天是什么风?旋风。”
鄂国公说,“陛下,微臣上次的事有些后悔了,来问问你还有没有公主,给我一个,微臣好做马王爷的姐夫。”
皇帝用手抵着肚子,笑道,“老东西,世上哪有后悔药卖给你!朕可作主,等马王府万一生个女儿,给你,你做姐父哪有认个岳父好呢!朕也赚个孙女婿。”
马王一见皇帝还在开玩笑,也就放了心,他留意到,侍奉皇帝读书的只有个年轻内侍,再无旁人,便问:
“父皇,儿臣第一次在紫宸殿见驾,记得在旁边侍候父皇的,是一位年老的侍者,他人呢?”
皇帝道,“他早已死了!唉,人不服老可真不行,谁都像鄂国公呢贼心不死。朕一早起来时还好好的,但一头晌了就觉着恶心,五脏六腑似火烧一般。”
马王在终南山跟随师父学艺,医理略通,他看皇帝脸色蜡黄,正是肝火焚炙、毒气郁积不除的迹象。
“陛下龙体自今年以来一直不错,老也不会老的这样快,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鄂国公问道。
皇帝说,“昨日还好好的。”
马王说,“绝对不会是吃坏的,依儿臣看,应当是陛下手不释卷,过于劳乏的缘故。”
皇帝点头,想起来吩咐那名近侍道,“去给鄂国公、马王上杯茶来。”
内侍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皇帝伸手,再去案上端茶、往嘴边送,“你们两人风风火火跑来,难道有了什么大事?”
但马王一下子跳起来,伸手掩了杯口、低声对皇帝道,“父皇千万别再喝了,我拉国公闯过来,就为这件大事!”
又对鄂国公说,“一会茶上来,我们半口都不要喝,只给他做做样子!”
皇帝是什么人,当时就明白了,马王自龟兹班师后,就一直不过来见他,今日突然不宣而至,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绝不会这样。
他不让喝茶,又这么说,那一定是有什么发现。
而鄂国公一直不知马王赶来的原因,听罢连连点头。
……
与此同时,在山口处,林达带人先截住一个内侍打扮的人,说太子让他来与陛下报信,顺阳王已至长安。
但林达不放行,鄂国公有话在先,一个人也不许放入。他也不解释,只是说道,“陛下已多久没话吩咐出来,你不能进去。”
那人道,“但我明明看到有匹红马,在转弯处一闪就超过我,等我也转过来便不见他了,难道不是往翠微宫来的?载着什么人也未看清。”
林达说,“没有一个人过来,想是拐到岔路上去了。陛下不传出话来,你便是长着翅膀也不能进,请回。”
见唐军说得坚定,来人不好坚持,但他听出来,好像皇帝在翠微宫里多久也没有个话传出来了,于是回东宫去复命。
又是在他说的那处弯道上,看到迎头驰来两匹马,往翠微宫方向去,心说,“只要不上岔道,也等着吃闭门羹吧!”
……
皇帝的年轻近侍出来沏茶,心嗵嗵直跳,手都有些抖了,陛下无话,忽然闯进来这么两个大块头,这让他有些害怕。
第1204章 两股浓血
经过两天两宿的痛苦编算,这人才下了决心,不按太子吩咐的行事,他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与皇帝告发太子,皇帝只须让人到宫外拉条狗进来、很容易便能验证瓷瓶中的东西,也会信他的话。
太子当然好不了,但却不一定致死,而自己这个小小的侍从必死无疑。
皇族内发生这样的奇耻大辱,陛下绝不会放活一个知情者,这只是其一。
如果陛下再多问一句,“太子存了这样篡逆的惊天阴谋,又是匆匆来、匆匆去,为什么就能交待你一个小内侍来给天子下毒?如果你们往日没有勾联,凭什么?你们之间又勾联过什么别的大事?”
一个皇帝近侍,偷偷在皇帝与太子之间周旋,又可以让太子放心交待这样的、针对皇帝的事情来做,那他可真不如一条养不熟的狗了。
皇帝一气之下,千刀万剐了他都有可能。
今天早上,皇帝用过早膳又要茶,内侍按太子所说的,终于在茶里放了一点端进去。
但皇帝喝过了,却没什么意料中的剧烈反应,都不如给他放些巴豆粉反应大,内侍不明白怎么回事。
但太子偷偷交给他的小瓶里绝不会是什么滋补的玩艺,不然太子不会偷摸着塞给他、又唯恐人知、狠呆呆地数次以死来威胁他。
皇帝第二次要茶,内侍就加了三倍的药量进去,并偷偷观察皇帝的反应,发现他一边眼不离书卷、一边抿着茶,只是稍稍皱了眉头。
第三次,内侍已经忘了害怕,更专注于药效,他又加了三倍的药量,发现皇帝的脸色终于蜡黄起来,他不住地蹙眉,偶尔以手抵腹,却仍未在意。
侍者大惊,难道真命天子都这样百毒不侵?
但皇帝这盏茶只喝进去少半盏,马王和大老黑跑过来了。
这次完全是他临时的决定,他就不信了,马王和大老黑也有皇帝那样的铁肠铜胆。他将瓷瓶里的药沫,全都倾倒在小小的茶壶里了,要给三人都倒上。
此时,内侍提着茶壶进来才猛然想到,万一三个人不同时喝茶,有个人先发作起来可怎么办?那另两个一定就不喝了。
他心意烦乱地、伸手去揭马王面前的白瓷杯盖儿,杯身与杯盖像嗑牙似的响了几下,然后把茶倒上。
到了给鄂国公倒茶时,又是嗑牙似的动静,内侍还掩饰道,“国公你且缓些喝,水太热,杯子都烫手了”。
马王冷眼瞅着他,心里哼了一声,“你娘的比,还在诳老子,水未倒就将你烫成这样,”只能说你小子心虚,手抖的厉害。
再看皇帝,除了脸色蜡黄,倒没有进一步转恶的迹像,这倒使马王稍稍放心——不放心也不成,药理不明,太医来了也不成,乱乱哄哄反倒打草惊蛇。
茶倒好,内侍退立一边。
马王看了看皇帝胸前,“凝血珠”的光芒在他袍内时隐时现,就有些明白了。师父当日在永宁坊只猜到了其一,大约未猜到其二:
荆轲当年行刺秦皇,必然要百无一失,刀尖上不可能不蘸剧毒。
想至此,马王爷像模像样端杯在手,似是想喝一口。内侍眼睛瞟了一下鄂国公,暗道,“你倒是也喝呀,两个一起喝。”
皇帝和鄂国公果然将面前的杯子也端起来,内侍一阵暗喜,哪知马王爷未喝,说了声,“果然有些烫,”便将杯子放下。
“有些烫。”鄂国公也将茶放下来,没喝。
“嗯,是烫!”皇帝也不喝,却问马王,“你返京之后,也没过宫来与朕讲一讲龟兹战事,苏伐是怎么死的?”
马王道,“对外说是几十名唐军乱刀砍死,其实不是这样。”
鄂国公来了兴趣,忙问是什么个情形。
马王说,“就这么一个反叛的贼首,将之千刀万剐了也不解恨,岂能一剁了之?其实事情是这样的,”说着,他又将面前的茶杯端在手中。
鄂国公认真地听着,也端杯地手,“老兄弟,怎么还有比乱刀剁了人还有解气的?你倒是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内侍也来了兴趣,竖起耳朵去听,马王说,“嗯,那好,等我喝口水,与国公细细道来。”
两人同时举杯,像是要喝上一口,内侍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儿。
皇帝催促道,“你们先别急着喝茶,先给朕讲明白了,再喝不迟!”
马王放下茶杯,“是,谨遵父皇之命。”内侍又是一阵失望,见鄂国公也未喝上一口,放下了杯子。
马王说,“对于苏伐、那利那样的叛逆,唐军挥刀斩之还怕脏了手,要想个好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挥刀自己砍自己,想让他砍哪儿他就砍哪儿,那才叫本事!”
鄂国公断然不信,“老兄弟,我说你这才叫吹牛,谁会傻到自己砍自己呢!不信不信。”皇帝也有些怀疑。
马王说,不但陛下与国公不好相信,连苏伐也不信。但我就对苏伐说,“你行事禁不起人讲说,偷偷摸摸,一点也不光明磊落,本王便让你自行废去自己的两只脚,”
鄂国公说,“越说越玄,我不信,是什么法子?”
马王完全是瞎编乱造,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内侍的表情,发现他也听着。
“我建一池,人在池中站立,深可没顶三尺,池底有两只铁环,各将苏伐两只脚锁住,让他动弹不得,更不要说从池中逃出来了。”
皇帝问,“然后呢,如何?”
马王道,“再给他一根两尺长的苇管,一把刀,苇管可透气,刀虽然砍不断铁链,却可了砍掉他的双脚。”
另三人都听得极认真,鄂国公说,没顶三尺池子,你只给他一根两尺长的苇管,是不是接下来要往里放水了?
马王说,国公你真聪明,本王就是这个法子,苏伐那么大的人物可能不怕死,但这个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池水慢慢地注了两天两夜,苏伐先是在池底躺着、再是坐着、再是蹲着,最后他就站起来了,因为水已没至他的脖子里了。
“可就这样,苏伐一手拿着刀、一手捏了苇管,两天两夜一刻也未放下过。最后……水慢慢没到他的嘴上、鼻子底下。”
“苏伐怎么样?是不是吓的要死?最后是不是叼起了苇管儿?”鄂国公还真信了,瞪着眼问。
马王说,“怎么会等到那时!水才淹到胸口时他便怕了,在池子里跳着,要挣脱锁住脚的铁环子。可那怎么能脱的开呢!”
“他骂本王不是人,心狠手辣,变着法儿地折磨他。本王对他说,我哪里对不住你呢?你施诡计巧取龟兹,害死了安西都护郭待诏将军,陷龟兹万民于战火、屠戮之中,本王可曾砍你一刀?
“本王怕你透不过气,连苇管儿都给你准备了,这是多么的仁慈!你行的不端,本王认为你这双脚就不该要,又不忍心下手砍你,让你自己砍,刀都替你准备了,想不想砍那是你的事,不要说本王不仗义。”
“后来呢?”鄂国公问道。
马王说,后来,求生的**让苏伐潜身到水下,也不知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反正只看到池面上泛上来一股污血,一会又泛上来一股污血……哎呀那叫一个红啊!
皇帝自语道,“朕的翠微宫中就有这样的池子,一人多深的样子。”
马王知道皇帝上道儿了,翠微宫有个这样的池子他早看好了,问道,“但是父皇,池底可有固定双脚的铁环?”
皇帝道,“这个,朕倒未留意,”他转头问内侍,“有没有?”
内侍回道,“回陛下,好像是、是没有吧。”
皇帝说,“没有不怕,弄两只铁环又有何难呢,朕这便让人去弄,只是苇管儿有些不好找。”
大老黑提醒道,“陛下,只好用你的笔管代替了,只是不够两尺长。”
皇帝说,“两尺长的笔管,那得多大的手!对于这种负义的小人,还计较什么尺寸!就是要用这样比服毒更折磨人的法子!你说是不是?”他问内侍。
内侍吱唔着,连声称是。
马王冷笑道,“你既然也认同此法,那么翠微宫的池子就该你下去了,好叫陛下、国公也开开眼!”
内侍在马王说这番话的时候,就一直在用心地听。
马王说水没到苏伐的脖子底下,内侍就感觉水没到了自己的脖子底下,马王说水没到了苏伐的鼻子底下,内侍就感觉水已没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
人若到了那样的关头,身子也不能往上浮一浮,只能仰着脸吐气。
站在翠微宫的那座池子里的话,大约最后能够看到,是池边那棵大树的树冠,以及枝叶缝隙间的云丝、含风殿的一角勾檐。
在马王的话语声中,“水”再终于漫过了内侍的脸,树冠像被水浸湿的画幅,一下子模糊起来。
在皇帝与鄂国公的注视下,内侍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睁着惊恐而茫然的大眼,要是让他选择的话,他会不会也潜入池底去,亲手砍掉自己的双脚。
以后至少还能爬行着苟活。
“陛下!我,我,救我!”内侍爬伏在地,冲着皇帝的方向不住磕头。
皇帝冷声问道,“你有何罪,告诉朕。”
内侍语无伦次地说,“小人给陛下茶水里下了毒,毒药是上次太子来翠微宫,在回廊下偷偷塞予小人的,他说,告密小人死,不做小人死,做了,荣华富贵可以让小人一点都不想死。”
皇帝阴沉着脸,翠微宫外两营唐军,也没有挡住太子将药送进来。
内侍仰脸看向皇帝,再供认道,“小人看到他、他是从腰带里抠出的那只小瓷瓶子。”
皇帝没有动怒,低头看了看袍内的珠子,感觉它的苦味也不那么重了。
怪不得,朕当时让他换换衣服,他都不换。因为一解腰带,藏于腰带里的小瓶子也就掉出来了,他当时和朕说的,是唯恐对朕“不敬”。
而他脖子里的汗也不是一路上疾行所致,而是让换换衣服这件小事吓的。
马王回禀说,“陛下,此珠不叫黄莲珠,而叫‘凝血’,最初为始皇帝所有。荆轲刺驾时,刀尖上大致也抹过剧毒,而且据儿臣的老师推测,当时荆轲是得了手的。”
鄂国公说,“陛下,是老臣失职!”
皇帝道,“老家伙,你有何错!连朕根本都没有想到,何况你,只是这件事就令你见笑了,朕惭愧之至!”
鄂国公说,“陛下,看一看马王殿下,老臣在陛下面前才真要惭愧了。但不知马王风风火火赶过来,是从哪里看出的端倪。”
马王就讲了陈王李忠的事。
皇帝不再说惭愧不惭愧,看到了匍匐于地的内侍,“你的主子机关算尽,可曾想到过自己的儿子将他出卖了?”
他忽然觉着,这句话就像是在说自己一样。
这次,皇帝就真有些惭愧起来,干嗑了一声,对他道,“老子懒得处置你,是生是死都交予马王,你去求求他吧。而朕,要做废储的大事!专废这个仁孝的太子!”
……
东宫,太子举办的盛大家宴早已进行到中途。
马王殿下一直未到席,那么,就算翠微宫里皇帝无恙,东宫这里也不能动手,李治想到过,皇帝的内侍可能顶不住内心的煎熬,把自己的事全盘托给了皇帝,那可就全都完了!
李治在焦虑中,等来了去翠微宫探听消息的人,他半程空里退席,到崇仁殿外见这个人。
去的人告诉太子,翠微宫中已经好几日没有传出话来了,而且宫外有程营、尉迟营严密守卫,任何人不许进。
李治又猜测,是不是内侍已经得手了,正等自己下一步的指示?
翠微宫中情况不明,东宫中马王不到,李治在两方面、都自以为计划周密的一件事,居然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太极宫东宫墙上,有负责监看东宫的禁卫跑下来,向薛将军禀报:崇仁殿里足足有四五十人悄悄退去了,不是那些端酒布菜的宫女,看起来也不像是宴会上的侍者。
一场其乐融融的宫宴,谁要这么多的大老爷们干什么?
“再给我认真盯住,赵国公、江夏王、顺阳王、马王府两位王妃一时未平安走出崇仁殿,一时不能放松。”
第1205章 如此早朝
薛礼的手下,可比柳爽临时找出来的几十人有把握,再说十个柳爽也到不了薛礼的跟前。但马王未至,薛礼希望李治在东宫最好别轻举妄动、逼着他不得不出手。
李治果然没有妄动。
他可不是没有心机,只是一直以来感觉太良好了。宫廷内没有像样子的争储对手,朝堂上有自己的亲舅舅,民间对于太子的仁孝人人皆知,他没必要急着经营东宫六率、空惹皇帝猜忌,他是真放松了。
太子眼下最想确认翠微宫中皇帝是死是活,还有,马王爷到底去了哪里,这两件事没有着落,李治不敢轻动。
原打算可以举办到宵禁时分的宫宴,结果只进行到未时一过,便被太子心不在焉的结束了。
赵国公和江夏王爷、马王府的人同太子告辞。
太子心里想的是,他要不要准备一下,马上带着女人、孩子、亲信们出长安城往北——去“巡视”一下北方牧场。
然后再往北、再也不回来了,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
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还会有亲信吗?谁会再跟着一个彻底的落败者。
他又寄希望于翠微宫那个内侍没胆量下毒,也没胆量揭露他,那么他是不是还有回头的机会、回到皇帝为他设计好的路子上去。
六年优渥的太子生活一朝放弃,李治已经不能坦然面对任何一个人。
临走前,樊莺和丽容向太子请求,允许她们请顺阳王和王妃随去永宁坊,马王府的客房有的是地方,也正好见一见府上今天未出席的人。
李治要腾出手来打探一下翠微宫和马王府的动静,觉着手里还要握住一个筹码才放心,他只允许顺阳王妃阎婉去马王府,而极力将李泰留在了东宫。
“今日马王兄未到场,寡人马上还要再聚,就不要麻烦二王兄再走动,晚上我们兄弟两个也好促膝长谈。”
李治才没心思与二王兄“促膝长谈”,东宫马上行动。
他不能派人直接去翠微宫,以什么理由去翠微宫都不行,因为皇帝如果还在世的话,必然问到在这次的宫宴上李治“让储”的经过——到底让没让?
这就不好说话了。
翠微宫那么多的侍卫、宫人总要吃喝。
送走赴宴的人以后,李治不休息,亲自出马,带人到民间察访“疾苦”,当日傍晚,他在翠微宫外终于等到了翠微宫守宫署的一位外出的掌设。
这位流外八等的掌设带着车子出宫采买,他被带到了太子的面前。
“寡人这些日子很忙,这次又要去乡间访苦,也来不及入翠微宫与寡人父皇请安,不知陛下可还安泰?”
“回太子殿下,下官只负责宫内的饮食、菜蔬,平时见不到陛下。”
“这就够了,寡人就是想问你,陛下每日传唤的膳食如何?”
掌设说,“殿下,依小臣看,陛下自丙辰日以后、都三天了,几乎很少动筷子,餐餐端进去的饭菜大都原封不动了被内侍端出来——是原封不动啊殿下,小臣也极为担心。但具体什么缘故,小臣也不知道。”
丙辰日,就是李治入翠微宫、塞小瓷瓶给内侍的那天。
皇帝三天不动筷子,除了不能“吃”了,还能是什么状况!
这便是皇帝内侍传递出来的消息,内侍果然一步也不能离开,只能以这种方式等待东宫的指示。
一切都应证了李治的判断。
李治马上赶回长安,皇帝驾崩的消息不能由太子发现,陛下无诏,太子绝不会主动入宫,也绝不会搭理那个下毒的内侍,就让他傻守着去吧。
翠微宫这件事最好由马王或赵国公发现,他们早晚会去翠微宫的。
马王发现翠微宫的事实后,最好于盛怒之下、一刀砍了皇帝内侍让他没有说话的机会,这就一了百了。
李治才不会去管,这下子,太子殿下可以稳坐钓鱼台,长袖善舞,甚至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一下他的马王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也不会再惹马王府,不给他们狗急跳墙的任何、一丁丁点的借口,这时候还需要与马王府拼武力吗?东宫只须做好太子、做好自己的戒备也就是了。
李治要求翠微宫掌设,今后他每次出宫来,都与东宫回禀一下陛下的饮食,东宫自会有专人等在他们出行的道途上的,太子太关心陛下的身体了。
然后,太子只要坐等翠微宫事发,严肃追查陛下的死因,以储君的身份为陛下隆重发丧,毫无疑问地登上大唐第三任皇帝的宝座。
然后俯视万民,接受百官朝贺,做一个好皇帝。
派去永宁坊监视马王府的人也有消息传到,樊莺和丽容陪阎婉回府后,马王府晚上又是大宴,其乐融融、作死一般的大肆喜乐,也未见马王出府或归府。
这无关紧要,因为他至多也就是个马王爷,也注定比顺阳王更憋屈,赵国公也会逐渐再贴近到自己的身边来。
而新皇会比他的父亲贞观皇帝、更善待自己的兄弟,只要他们由衷臣服、不再培植自己的力量,那么连顺阳王也可以由郡王、化身为亲王。
尚书令也依然可以是尚书令,总牧监也可以依然是总牧监,替他理政、管好马匹,但要明白谁才是大唐——这个旷古未有的庞大帝国的第一人。
他将不再容忍薛礼跻身于左千牛卫,可以平级、或是升上一格,给薛礼个文职,用柳爽替代他的现职,这样新皇帝就高枕无忧了。
李治是在极度放松中度过了戊午日的晚上,他去了崇文殿,武媚娘陪太子殿下彻夜研读最最古老的功课,她极度放松,尽态极研,千娇百媚,由衷称赞未来的雄主。
五月十六,已未日,这是一个史书上都要记上一笔的日子。
初升的朝阳光芒万道,照射着明德殿镏金的瓦顶,而崇文殿后的大片青桐,遮住了投入向太极宫的朝阳。
太子殿下有令,朝会从今日起,移至东宫明德殿。
所有的朝臣不必再去承天门,那是他们在未来、新皇登基之后才要去的地方,而眼下太子当政,众臣当然要来东宫。
为示对李泰的尊重,太子特意要求二王兄与他一同上殿。而且特别恩准,李泰不必与朝臣们一起站在殿阶之下。
太子吩咐东宫宫臣,在太子高座的下一阶、朝臣与太子之间摆设了座位,摆了两个,李泰可以坐在那里,另外一个是为他的马王兄准备的。
无论他们坐不坐,李治都会有所得——谁敢坐在那里,将是他今后谋算的目标。
即便他们谁都不坐,但两只座位就那么一直摆在那里,可以提醒赵国公等一班感觉良好的老臣,有两个人的位置比他们略高。
赵国公接到了东宫的通知,早早入了东宫重明门,他与江夏王发现,原来给他们准备的凳子都没有了。
他与江夏王爷对视一眼,感觉这件事没法声张,不能询问。
这成什么了,太子完全可以解释说,凳子是在太极宫摆设的,朝会第一天移至明德殿,是宫臣们疏忽了,凳子也可以再摆回来。
但赵国公发现,在朝臣与太子座位之间的殿阶上,还有两只空座,这肯定不是为他与江夏王准备的。
因为顺阳王李泰在太子的再三礼让之下,终是没敢坐在那里,而是按着品秩也站到了下边。
长孙无忌极为不爽,一眼看出太子的小把戏,他更不能吱声了,心说你这是玩什么呢,座位是马王据理为我们争来的,你换个地方就没有了。
有两名监察御史依着成例、各领百官、分文武明列于两班,随后侍御史奏道,“启禀殿下,总牧监、尚书令、马王殿下过时未到朝。”
李治问,“寡人王兄可有假送到?”
御史硬着脑袋回道,“回禀太子殿下,没、没有,马王殿下没有说什么事情,御史台并未接到马王府只言。”
侍御史负责检举朝会不如法者,迟到、站班站乱了次序、衣冠不整、应对失礼,都在弹劾之列。
但今天无假未到的是马王殿下,侍御史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弹劾。
他方才回太子的话,其实就算是把这件事当众交待清楚了,太子总得有个回应,到时他顺情接话也就是了。
太子可不会顺竿儿爬,对这件事什么也没说,正好让众人看一看马王爷的狂傲、太子的宽容,这有什么不好?
不过,看来马王是有些坐不住了,他不来朝,极有可能是去了翠微宫,回来后,只须说一声是皇帝在翠微宫有召见,便可掩饰。
太子冷哼一声,暗道,“看你回来后如何解释!如何传报陛下的死因。”
今日,李治自信非凡,大臣们提出来的几件事,无论大小,都被他很快地决断下去了。
有些事以往都要听听尚书令的意见,或是征询一下赵国公等一干老臣的意见,这一次全都免了。
散朝时,太子体贴地吩咐,“马王兄未至,难道是永宁坊有什么离不开的大事,去人与寡人问一问。”
很快,去永宁坊的人回来说,马王爷不在府中。
王妃们说,东宫宴饮那日,卫国公李靖突然病重,王爷在去东宫赴宴的途中转去了卫国公府,这些天连王府都未回,一直在卫国公府上呢。
李治询问宫臣,原来卫国公府早将李靖病重的消息书面送到东宫了,只是李治这些天一直忙于大事,根本没有理会。
原来是这个情况,李治庆幸自己没有对马王的不朝发难,马王爷几天不回府地陪伴老师,看来也想学一学太子的仁孝了。
那么,等卫国公的病一好,李治猜马王爷一定也会去翠微宫表现了!东宫很快便可等来揭锅的那一天。
次日,庚申日,马王近乎于无礼,没有只言告假,又是一个不早朝。
在翠微宫外接应的东宫侍从,由翠微宫守宫掌设的口中得知,皇帝陛下依然未动筷子,消息更接近于确认。
柳爽马不停蹄地招揽手下,要他们宣誓、给他们许愿,李治能够掌控的应急人力很快壮大,连朝臣们出入重明门时都看出,这里的警戒明显增强了。
再次日,辛酉日,马王殿下在大臣们早已按班站好后,才姗姗来迟,大步迈入明德殿。
人们赫然发现,马王爷的腰间挎着他那把切金断玉的乌刀!
怀里还抱着陈王李忠。
身后跟着马王三妃樊莺。
今天当值的侍御史、还有御史大夫萧翼一见之下,吓得大惊失色,大臣带利器上朝,这可是谋反的前兆!
至于抱着孩子、带着老婆上朝,这更是前所未有,件件大逆不道。
侍御史惶恐不安地,冒着违制的风险,在班中探出身子来,他可不是要弹劾马王,也不是瞧太子、不瞧赵国公,而是瞧他的主管——萧翼。
萧大人当众、明确地冲侍御史不停地皱眉、又努着嘴,不让他吱声。
马王朝会迟到、抱孩子、带王妃、带刀上殿,这么多的违制,东宫重明门守门的郎将不可能不知——怎么放进来的?
赵国公也极度吃惊,但他知道马王突然冒上来,今天注定不是个平静的朝会,长孙大人看向对面的老儿子长孙润,看到长孙润居然面不改色,在众多脸色发白的朝臣当中是个异类。
这么说,这小子一定清楚马王爷今日的戏文,赵国公再细看长孙润,在兵部侍郎的袍服之下,竟然穿着软甲!
完了完了,要出大事了,长孙无忌后悔这两日也没去翠微宫看一看皇帝,很明显,马王今天有事!而他将会不打折扣地支持马王。
太子强稳住心神,以平静的语调问道,“王兄,今日你可有些古怪,但陈王,你怎么敢让你三伯父抱着,还不快些与寡人下来!”
陈王李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合,有些紧张,他躲在马王的怀里不下来,父亲说了也不下来。
马王说道,“太子殿下,本王今天这个样子,殿下一定很想知道为什么,”他示意樊莺,“把圣旨拿出来。”
三王妃樊莺一身的胡服打扮,脚下蹬着一双鹿皮靴,身上干净利落,腰间围着很特别的一条革带,带扣上镶着一颗红宝石。
她闻言,从怀中掏出一轴黄绫子面的圣旨,展开念道:
第1206章 带刀上殿
“……马王峻,勇略千机,精敏强干,实乃我朝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难免有宵小之辈为一已之私,图谋加害。特许马王自今日起,无论朝会、面君,乌刀不离身。一为防身,二为代朕斩去奸佞,随从、仪卫自带……”
在朝堂上,谁敢冲马王爷发难?连赵国公、江夏王都犯不上,何况别的臣子呢?那圣旨中提到的这个“奸佞”,还能有谁?
众人大吃一惊,看三王妃念完,有殿中监的人上前,接了圣旨,验过上边的皇帝印信,移步上阶给太子李治递上去。
这么说,旨意是真的。
李治再沉稳,也禁不得这一出,他手有些颤抖地接旨过来,先去看后边的日期,是马王自龟兹凯旋之前写的。
那时候马王爷只是有战报送回长安,但人还未抵京,看来皇帝是直接将旨意下到永宁坊去、而只字没有告诉东宫。
那么,极有可能,武媚娘夜闯玄武门的事,就是这道圣旨的诱因。
永宁坊那些工于心计的王嫂们,可不会像马王爷那样、随意的便将牵制东宫的武器放弃,她们一定私下里回禀翠微宫了。
他放下圣旨,心神摇动,以马王的身手,再加上那柄宝刀,殿上这些禁卫估计奈何不了他,再加上三王妃樊莺,人家没什么顾虑了。
樊莺对李治道,“太子殿下,你且把陛下的旨意还予我,万一这东西弄丢了,峻王爷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了?还给我,我还有话要对你讲。”
李治是真不想还,但不还不成,他将东西付予殿中监,再转回到樊莺的手里,才问道,“不知王嫂你有何话要讲。”
樊莺道,“樊莺是一介女子,又无官无职,本不该到这里来,而且也不能对朝政妄发议论。殿下一定也奇怪,峻王爷因何抱了陈王上殿。”
太子问道,“因何呢?”
樊莺道,“我虽然不能对朝政说什么,但家事也非小事,太子的家事更是不小,身为王嫂,我以为对太子的家事总有说话的理由。”
众人纷纷竖了耳朵去听,原来人家三王妃说的是太子的家事,要说家事的话,樊莺就比苏殷或思晴更合适说了。
樊莺再道,“陈王李忠是太子殿下的亲生儿子,懂事有礼,连柳姐姐也时常夸奖。但这次陈王在永宁坊,与小兄弟们玩耍,他无意中说了一件事,”
赵国公问,“是什么事?”
“这件事,樊莺与姐姐们听了极是不满,她们托我来问一问太子,正好舅父大人、江夏王爷也在这里,若两位长辈认为樊莺不能问,我便不问。”
赵国公说,“嗯,既是家事,正好当着列位讲讲,让大家也评判评判。”
樊莺道,“我们得知,就在峻王爷与薛将军凯旋回京的当日,太子妃当了太子的面,狠打了陈王一巴掌!”
这件事本不算大,但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放到一起,居然就是令人吃惊的事了。太子妃一向名声不错,而陈王并非太子妃亲生。
樊莺道,“陈王说,他被打的眼冒金星,一直到了外面,也看不清丽正殿的殿顶,这是因为什么?陈王是我大唐皇族的未来,我要问一问,他犯了什么错,被这样狠打。”
太子早惊到了,没料到樊莺问这事,而且她就是问自己,问别人问不上。
当时自己就在一边,对妻子动手打儿子未加制止,如果不说个清楚,不但妻子丢面子,自己这个储君也失了分数。
身为陈王伯母,樊莺执意到朝会上来说这件事,看来是气疼了,而自己又不便说不知道。樊莺说的好,太子妃是当了太子的面打孩子的。
李治吱唔了一下,不好回答,因为陈王挨打的理由不好说出口。
马王不接话,也看着太子。
赵国公、江夏王、各位朝臣也都等他解释呢,李治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樊莺冷笑道,“这种事别说我们大人听了气愤,就连马王府的四位小兄弟也不依。上一次,父皇在家宴上曾经认可柳姐姐铁血皇族一说,太子妃这样伸手便打,是想让孩子从此唯唯喏喏,不像个皇族么?”
李治口中“呃,呃”了两声,没有下文,憋得脸都失了颜色。
底下的臣子们也都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谁也插不上话。马王三妃说的是太子妃,别忘了太子当时也在场,李治当时的态度才让人更想知道。
樊莺道,“好,兄弟你不好说,我再追问就不好了,只想问一问,陈王是不是她的亲生,太子是个男人心够狠硬,但她一个女子,对亲生的忍不忍的下心这样来打。”
这话就问得直插肝肺了,马王妃明明知道陈王是刘宫人的孩子,还这样问,看来也是真生气了。
但人家事先讲在前面,她无官无职,不懂得什么太子不太子,眼里只有兄弟、侄子,而且是为你李治的儿子出头,你就是太子,还敢表现不悦?
但这口气就真是不好咽下去了。
马王像是未听,只看抱着的陈王,这个孩子初时还有些怕,但他听明白了樊莺的话,句句都是为了自己,而父亲坐在上边,居然无话应对。他的惧戒之心也放了下来。
赵国公以为樊莺的话总该完了,但樊莺不依不饶,又问,
“谁都知太子仁孝,但父慈方能子孝,陛下能领千军万马,心也不会软到哪里去,不过,陛下可曾如此打过太子么?先皇后离世早,具樊莺所知,陛下待每个儿子都有慈母之心,绝不会任由她人随意动手打你们兄弟,是也不是?”
李治赧颜而应,再也无话。
樊莺的意思也很明白,父皇对你慈爱,怎么,没有影响到你对自己儿子的慈爱么?难道陈王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赵国公也问,“是呀,太子妃一向知礼的,陈王犯了什么事?真犯了大错也该太子来管,不该太子妃上手。”
李治终于道,“呃……当天晚上,寡人与太子妃迎到了马王兄很高兴,便抱了陈王回后宫,但那时王氏似乎很高兴,与陈王说了许多话……寡人那时正想什么大事,并未留意,不知她听了什么……就……”
樊莺笑道,“殿下莫为难,陈王虽然记事了,我也不会在这里让他讲出来的,你自可在背人处问一问他。”
李治没有准备地、一上朝便受了樊莺这一顿的数落,一下子把要说的事都忘了,连声应道,“王嫂所言极是,事后我自当问问她。”
又对陈王招手道,“儿呀,你不要在你伯父怀中了,到为父这里来。”
陈王不去,惊惧之色再浮上脸来。
樊莺道,“他不想去,就由我们抱着,再带回永宁坊也是可以,但太子问过太子妃后,最好给我个说法,因为柳姐姐在府上还要听消息呢。”
赵国公问,“不知玉如怎么说?”
樊莺道,“柳姐姐说,上次陛下在太极宫招集家宴,她曾与太子妃说过育儿之事,太子妃偏重教子以严法,而柳姐姐偏重于顺应孩童天性,谁知太子妃果然说到做到,但礼法也忒严厉了些!”
中书侍郎柳奭赶忙打圆场,现身道,“王妃,适可而止罢,这里可是朝堂,议论军国大事的地方!”
哪知樊莺柳眉一竖,抢白道,“侍郎大人,你不知‘家国天下’,家在国先?不知‘一屋不扫,不能扫天下?’我与兄弟说的正是家事,你却与我说军国!”
兵部侍郎王仁佑本来也想帮太子两句,一听,暗暗作罢,还是别自找没趣了,料想樊莺既然上殿来,就没打算省着谁。
太子今天可是大失了体面,被个三王妃当众数落,还反不回话来。这哪里是在说太子妃,说的就是他这个太子。
李治怒也不便怒,他只盼这件事快些过去。
马王道,“师妹,你且息息怒,别再说了,本王这里还有话更重要,必得要当众讲明白才行。”
李治连忙道,“啊啊,不知王兄何事?”
马王道,“兄弟,你既然称我一句王兄,那么我要讲的话,也都是出于一个王兄所当讲的。”
太子道,“那是自然,王兄的心思一向清楚,民间都传‘马王爷三只眼’,看的可都不是婆婆妈妈的小事,寡人洗耳恭听。”
于不动声色之间,李治便在话中暗指樊莺,净说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瞎耽误了说大事的功夫。
樊莺忍不住还要说,但发现师兄示意她,别再说了。
江夏王问,“不知马王要说的什么事?”
只听峻王爷说,“卫国公李靖,是我大唐的有功之臣,南平萧铣、辅公祏,北灭突厥、西破吐谷浑,立下过汗马功劳。”
江夏王道,“的确不假。”
马王说,今年卫国公可是七十九岁了,一直体弱多病,陛下身子也不大好,在翠微宫不便出来探视,但也数次过问卫国公的病情。
他说,“近日,卫国公的病情又加重了,已两天水米未进。”
赵国公说,“怎么卫国公居然一句话也未相告呢?不然本官阂府也要过去看望他的。”
马王说,“国公身体好好坏坏的,也不是头一次,他担心自己又像以前一样,搞得人人不得安生,因而这次怕惊扰了陛下清修,连翠微宫也未通告。”
赵国公说,“这就是了,卫国公就是这样的人,生怕给人添乱。”
马王:“上一次本王未出席东宫家宴,便是路遇卫国公府传信之人,才得知了卫国公的病情,因而半路折去了卫国公府。”
江夏王:“即然连翠微宫都未给信,那这信是送往何处的呢?”
李治再一次心惊,马王还未说出卫国公送信给何人,他已经知道了。
果然,马王爷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是送往东宫的。”
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到了李治的身上,这两日,太子有一次半朝而散,事并无多少,但他只字也未提到过卫国公的病情啊。
而卫国公李靖谁都未给信,只送给了东宫,可叹卫国公老弱之躯,竟然两三天,都盼不到东宫的回音。
太子再一次尴尬至极,他此时已然看出,马王两口子突然抱着孩子到朝堂上来,是早有预谋的了。
谁不知李治仁孝?他们就是生着心眼子跑过来,专门从仁孝上动手,就是要当众狠打李治的大嘴巴啊。
用心多么险恶!而李治就是毫无辩白的底气和理由!
他感觉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烧,最终不甚清楚地应道,“都怪寡人的宫臣,接了卫国公的信也不吱一声,把,把事给耽误了。”
马王冷笑道,“不,兴许这两日东宫事多,他们是真的忙不过来呢。”
在翠微宫,马王与皇帝共审内侍,用一个胡编的故事让内侍崩溃,把李治要毒害皇帝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心冷至极,这也让马王爷、鄂国公都腾起了冲天的怒火,随后卢国公程知节也赶来了。
这是皇帝的家事,两位国公爷不好说什么,他们背地里拱马王爷的火,让他去与皇帝提议:马上提兵入长安,历数李治的罪过,将之捆来翠微宫,听凭皇帝陛下发落。
这两位老国公是皇帝亲信中的亲信、嫡系里的嫡系。皇帝让他们往东,绝不会说往西,那是与皇帝一起出生入死才混到今天的。
马王此时就对李治恨之入骨,枉自己一连两次替他隐过。
这人不仅仅是到大理寺狱中给兄长下药,如今毒药又送到了翠微宫来了。这样的人是如何打败了二王李泰、坐到太子高位上去的?
就连这件事,马王也不能深问,不然就显得连皇帝也昏聩不堪了。
而就这么冒然进长安问罪,马王的手里反倒一点李治的罪证也拿不出了,简直是有也不能说,有些事连两位国公也不能说啊。
难道要把太子私收武才人的事说出去?把太子到狱中、到翠微宫,给父兄下药的事也说出去?
那样丢的可都是皇家的脸面。
太子李治曾经动过心思,要逼一逼他的马王兄,让马王也像故太子李建成那样,先来上一出以兄害弟的剧目,好让自己立于正义的位置上。
但今天他万万没有想到,马王爷就是持着这样的想法上朝来的。
连樊莺一个女子,当着这么多的朝臣,也是句句挖心,一点不给他情面。
第1207章 天壤之别
皇帝在三天的时间里,接连被内侍超量下毒,一次比一次的剂量大,即便有凝血珠在身,若非马王及时赶到,恐怕皇帝早就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就算如此,皇帝的身体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摧残,审出翠微宫的内鬼之后,连惊带气,人便病倒了。
巨量的极烈毒药,按李治私下里对内侍的话说,“放一点在茶里就可以了”,但内侍三番两次加量,均被凝血珠所阻,难怪内侍都不明白了。
马王与皇帝、鄂国公猜测“凝血”一名的来历。他说万毒走肝,而凝血珠大约就是护住肝经血脉,不让毒气随血冲入肝腑,使皇帝得以保命。
但皇帝此时已吃不得一点荤星,只能略进稀粥、咸菜。
马王秘密从太医署接入资深太医,他们也只能多开些排尿利湿的方子,让陛下慢慢的将养,但他的脸色蜡黄,看起来甚是吓人。
但太医叮嘱说,妨碍陛下病情恢复的,是气。
气大伤肝,每一想起李治的所为,皇帝便气不打一处来,再将李治以往的仁孝举动与此时的所行对照看来,皇帝心头的这股暗气就更大。
有这么大的气却不能说出来,就更要命。皇帝的腹中一阵阵隐痛,竟然比不知情的情况下服了烈毒,还要影响身体。
两天前,皇帝就昏昏沉沉地卧床,思前想后,感觉着没脸见自己的那些老臣们了,没脸见观音婢了,也没脸见高祖皇帝。
他在睡梦中见到了他的兄长建成、兄弟元吉,他们满脸血迹,但挂着讥讽的笑容,这让皇帝一下子羞愧而醒。
本来,他想在翠微宫坐等李治兄弟间平稳让储的好消息,事情的发展也一直给了他这样乐观的期待,但却等来了亲生儿子的毒药,这个反差太大。
皇子礼让储位、太子给皇帝下毒,两件事都是前无古人,但天壤之别!
有一次皇帝状态还不错,又只有马王在侧,才说了他心底的愤懑:高祖在几个儿子的争斗中负有直接的责任,而他期待在这方面比父亲做的好。
但是,事实却无情的打脸,皇帝自己的太子,把毒下到他的茶里来了!这真是有苦也不能说呀。
皇帝乃是人杰,自出道以来从无敌手,想不到谋国无数,却被儿子蓄意谋害,想一想都气闷的要命!
依着皇帝的意思,就要如两位国公说的那样,直接入东宫擒了李治,宣布马王上位。
马王只能不住地开解,“这样一来,民间怎么看?算不算是李氏皇族的兄弟之间、为了帝位的又一次血腥倾轧?我们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
皇帝很是欣慰,最后说,“那好吧,如何做你自己拿主张,但废立太子的诏书朕已写好了,你何时用自管拿去。”
马王道,“父皇在诏书中,可曾说到李治的错处?”
皇帝知道马王的意思,只凭着太子给皇帝下毒这件事,废他一万次都不为过,但绝对不能当作废储的理由拿到表面上去说。
他说,“朕懂你的意思,朕怎么会说那个?朕只说他能力不行!武不能安邦!文不能定国!多柔寡断不堪大用!”
看来,皇帝是真气到极点了,在同马王的私话中,一点不给李治留情面。
马王道,“可在当初立储时,将他说的又是能力超群。”
“……”
皇帝无语,半晌才苦笑道,“是啊,他哪里显出寡断了!”
马王曾经察看过这段日子皇帝的起居记载,下毒的内侍哪里会认真来记,更不会记录他下毒之事,这些日子,本子上几乎就是一片空白。
内侍差一点就被马王和两位国公爷千刀万剐,但皇帝说,“先留着他,留着他去与李治对质,让李治解释一下什么是他念念不忘的仁孝!”
其实,马王是昨日深夜才从翠微宫潜出来的。
那时,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已好了许多,脸上的黄气慢慢消退,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苦涩之气,那是凝血珠在忠实地履行职责。
在马王爷看起来,才过去了两天,陛下已无大碍。那么顶多十几日,他体中的毒气也就能尽去了。
看看皇帝又能坐起来看书了,马王才敢离开翠微宫,到长安看一看情况。
而这份马王爷可以带刀上朝的诏书根本不是以前写的,只是在他离开翠微宫时写好、又将日期提前了,但给李治带来的惊骇却无法言表。
此时,马王站在朝堂上,看着太子李治——他的兄弟脸上一会青一会紫,被永宁坊抬出来的李靖、李忠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樊莺的话句句毫不留情、如揭疮疤,不知太子还能支撑多久。
这两件事才是李治最最不能承受的,忽视儿子陈王受委屈,说明太子不慈。忽视卫国公府的病情,说明太子不仁。
更有樊莺一介女流当众讥讽,这是极大的不敬,太子因此颜面扫地,几乎就在太子座位上坐不住了。
太子道,“是呀,二王兄多久也未回过长安了,寡人是有些忘情,因而忽略了其他,但卫国公病重,寡人一定要代父皇、亲至卫国公府探视,”
马王冷冷地道,“不必代吧,国公与父皇的情意,我们晚辈怎么能懂,再说陛下会不会亲至卫国公府?”
这又是兼具讽刺与警醒的话,比樊莺的话更让李治难堪。
李治在内心中呐喊道,“你这是欺人太甚!你不让我代我便不能代?我不代难道能你代?也许你仍不知陛下已然殡天了吧?我且不惹你,你不似我,手中有‘立晋王为太子诏’,倒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
李治十分大度地笑了笑,起身道,“不代也可,兴许陛下已经在卫国公府了呢,但寡人这便起身赶往卫国公府探视病人,散朝!”
说罢,他一拂袖子离座,将一众朝臣丢在下边,自行走了。
他不能与马王硬扛,只能忍耐,直至翠微宫皇帝殡天的事情浮上水面,那时他对于马王的优势,才会最终地显露出来。
示弱,等待时机,这也是个策略,一味的争强斗狠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许多朝臣都从马王、以及马王侧妃樊莺的行事上,看到了他们不同以往的态度,这完全是对太子的不敬啊!
要知道在以往,马王爷是很在意朝堂礼节的,讲话向来不会冲撞到谁,对于一班老臣更是如此,更不必说对太子李治了。
今天不同于以往!是,皇帝允许马王带刀上殿的诏书,今天才被永宁坊拿出来,但这绝不会是马王夫妇二人、对东宫态度突然大变的真实原因。
因为这份诏书早就有了,但马王在今日之前,一直对太子恭敬有礼。那么原因根本不在诏书,如果找不出什么别的缘故,那么一定就是因为他们所说的——
太子对老臣不仁,对幼子不慈!
而李治的态度也很有意思,樊莺那么贬损挖苦,堂堂的太子殿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但愣是容忍着不去计较。
长孙润站在朝班里也十分奇怪,自从再次升到兵部,他还从未在朝会上开口讲过话。想不到,马王说话竟然这么冲,而且还是对着太子。
长孙无忌转身下殿时,对着对面的老儿子使眼色,不让他过度地表现不稳重,不过他看出来了,马王府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对李治一点情面都不留。
回到后边,李治只字未与太子妃说他朝堂上所受的委屈,太子要她立刻收拾一下,陪同去卫国公府上探视。
他感觉马王府上所有的王妃一定都会去探病,别看她们来东宫不积极,但去卫国公府,她们一定都会去的。
李靖是马王殿下公认的老师,眼下卫国公病重,马王府一定会在仁孝上与东宫一较高低,她们不都去才怪。
那么东宫在这方面不能差过马王府,李治与太子妃商量,是不是叫萧氏也去一趟,另外,郑宫人、刘宫人、杨立贞都要去。
当然,这些女人就与马王府的王妃们没法儿比了,但这不正好说明太子李治清心寡欲?不好美色?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治国理政上?
临行,太子妃还特意提醒李治说,让柳爽带足他信得过的人、加强东宫此行的护卫,绝不能出现一点纰露,因为卫国公府可不是东宫。
李治当然认同,吩咐柳爽做好准备,不过他不屑地对妻子道,
“寡人这位王兄做事一向快刀斩乱麻,唯独一涉皇族之事,便畏首畏尾,寡人怕者何来!他若敢在卫国公府对寡人发难,拿不出什么‘有力’的理由,便是谋逆!”
……
卫国公府,卫国公李靖真的是两天水米未进了。
他今年已经是七十有九,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他快八十岁了,军旅生涯、风餐露宿,让他过早地疾病缠身、远离了朝堂。
现在,估计已经到灯枯油尽的时候了。
昨天夜里,卫国公睁开一次眼睛,往日照的明晃晃的烛光,在他眼中只剩下了一团昏黄的光晕,而别处漆黑一片,连侍坐在烛光中打瞌睡的两名丫环,也掩在朦胧里看不清晰。
他连抬抬手的力气都不足,裹在被子里的两只脚,在昨天早上时开始毫无知觉,到了夜里,麻木感从那里慢慢浸上了膝盖。
树死枯根,人死麻脚,他不害怕,不想、不动,积攒着最后的力气。
到了今天早晨,国公的听力好像恢复了,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吃力地抬起眼睛看进来人,认出来者是长子李德誉,他连夜从归州赶回来了。
然后卫国公能够说话,眼珠也活泛了一些,他要李德誉扶着自己在床上坐起来,脸朝着门。
早饭时家人煮了稀粥,卫国公不要,却要了一小杯酒,喝下去后就不多说话了,像是在等什么人。
随后太子和太子妃驾到,顺阳王李泰随着也到了。他们分别上前问候卫国公的病情,太子断言国公仍能像以往那样,卧床静养一阵子便能康复。
李德誉代替父亲答礼。
显然太子和他带来的几位正妃、侧妃也不是卫国公要等的,因为太子妃关切地请卫国公再躺下来时,卫国公并不激烈、但很坚决地拒绝了。
马王府先到了柳玉如、樊莺两位王妃,卫国公眼睛往两位王妃的身旁看,柳玉如知道他在找马王,对他说,“国公你且耐心等一等,峻很快会来的。”
李靖听了,神色中便现出一副放心的样子,好像一个身体健康的老者,在端坐着闭目养神。
马王府、东宫的人相互见礼,太子妃埋怨柳玉如上一次东宫宴不出席,这一次好容易有个机会、在卫国公的家里都到,马王府的人居然还是不齐,搞得东宫的姐妹们想认一认全面,竟然这么难。
她这就是在说,上一次兄弟相聚,你们不去已有些失礼,这次卫国公病重了,马王府居然只来了两个人。
卫国公可是马王爷的老师,马王府不知礼节,不如东宫重视此事。
樊莺接话道,“府中的姐妹除了三个有身孕、不方便的,其余可全都来看望过国公了。前天是谢金莲和思晴,昨天是崔嫣和丽容。国公的病这么重,难道我们还要一古脑拥到这里来摆样子?”
樊莺的话针锋相对、暗指东宫,平时对卫国公的病情不闻不问,一来来这么多人,不但虚情假意,还纯属添乱。
一句话将太子妃噎得答对不上,越发显得东宫一下子人都来这里,只是做做样子,根本没有考虑卫国公府凌乱的状况。
此时再想,就连上次东宫设宴、马王府人到的不齐,原来也是有原因的。
柳玉如制止樊莺,不让她在国公的面前多说,打扰国公清静。还对太子妃解释,把“罪责”全都推到马王府四位不省事的少王爷身上去。
一会儿,赵国公长孙无忌到府看望,李德誉连忙迎接,见礼、问候,问药、问寝食,叮嘱……卫国公坐在床上不能多说话,但在目色中表示感激。
江夏王爷也到了,又是一番接洽。
兴禄坊高府人也到了,来的是滑州刺史高履行、代抚侯高审行,这是高府目前职、爵最高的两个人。
高审行一进来,一眼看到东宫来的几人里有杨立贞,他一下子愣了神。
这个女子此时的身份再也不是子午峪吕氏的丫环,而是为太子殿下生过儿子的杨宫人!
第1208章 冤家路窄
杨立贞一眼看到了她暗恨了很久的人,向高审行投过来的一瞬里充满了怨毒和戒备,让高审行暗暗打了个哆嗦。
他以前的妄行,将雷埋的真是越来越高了——都埋到了太子的身边。一旦在头顶炸开,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恰巧这时赵国公对李治提议说,卫国公的病榻前人多话多,于国公的病情不利,是不是所有来探视的官员们,都移一步说话。
李治点头称是,对归州长史李德誉道,“探视的官员一定还会来不少,你去安排另室让他们过去,这里自有寡人和女眷们照应。”
高审行在这里如立针毡,更是求之不得,恨不得立刻躲开杨立贞,见李德誉相请,代抚侯马上随着赵国公、江夏王等人出去了。
太子既然前来,便要着意表现一下东宫对老臣的关切之意。
他已看出李靖这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那么太子,更要寸步不离地留在卫国公的病榻前,一直到马王到来。
他倒要看看自己的这位马王兄,在今日早朝散后,因何迟迟不到。
而且李治打算等马王来了,要问一问散朝后他去了哪里,看他怎么说。
马王若说去处置过公务,那他无疑也就表示了对卫国公病情的不重视——连太子都放下国务、带着所有的妻子们到了,你却去做无关紧要之事。
马王若说去了翠微宫,那么李治一定追问一句,“王兄你去翠微宫,父皇的身体看起来如何?”看马王能怎么说。
马王若敢面不改色地、当众说陛下龙体康健、什么毛病没有,那么皇帝驾崩一事,马王便是头一个要对太子和众臣说清楚的人——怎么你刚刚从翠微宫回来还说陛下无事?陛下可刚刚五十出头。
马王若敢公布陛下的死讯,那么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太子殿下马上便以储君的名义发布号令,追查陛下死因、连同马王在内所有涉关人一概接受问讯。
然后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将按着历朝历代的惯例,先继成大统、再操办先皇的丧事,诸如赵国公、江夏王这样的老臣也绝提不出异议。
而在这期间,他的这位马王兄,先打起精神抖落自己身上的嫌疑吧!
李德誉的夫人侯氏此时正陪在这边,太子妃、马王妃可都在国公病榻前,她不能离开,樊莺悄悄与她说,卫国公看起来有些不好,坐久了腿一定会麻。
李德誉在另室招待到访官员,侯氏看卫国公的精神好过往日,也希望他更舒适些,便问樊莺法子。
樊莺对她道,“夫人你可让人灌了热水袋来,给国公塞到被子里焐腿。”
侯氏马上吩咐人去办,很快将热水袋拿来给卫国公焐到腿上,看起来果然好多了,李靖虽然没有力气多说,但在看向樊莺时,眼睛里便有了赞许。
太子妃马上赞道,“卫国公果然教子有方,像侯夫人这样细致周到的侍奉,在儿妇辈中可真是不多见。”
侯氏连忙看向樊莺,有些不大好意思,因为这个主意正是樊莺为她出的,但又不能说太子妃说得不对。
樊莺听了,笑着对侯氏道,“太子殿下的仁孝天下共知,太子妃当然也会看重这个,她在夸奖你了,真是夫倡妇随!”
太子妃听不出樊莺的话中有没有讥讽的意思,但她好像李治嘀咕过半句:樊莺在什么场合贬损过她打陈王的事,对樊莺便先带着些抵触之意。
于是对樊莺道,“王嫂你过奖了,孝道乃是人伦,太子最是看重。鸦有反哺之意,羔有跪乳之恩,你看这个孝字,上有老字之头,下有子字之尾,说的正是‘老少相承’,所以常言道‘养儿防老’。”
樊莺一琢磨,还真是这样。
但东宫与马王府明争暗斗,以及李治的种种所行樊莺没有不知道的,觉着这番话由太子妃口中讲出来全都是虚情假意,因而她脸上就露出一丝不屑来。
“可孝道不能只看表面,太子妃说了,孝道既是人伦,又何必念念不忘地挂在嘴上呢?反倒使人觉得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太子妃听了脸上一阵不得劲儿,暗道这个樊莺怎么如此厉害,简直是一句话也不想让人。
让樊莺这么一说,好像东宫一无是处、就会个仁孝似的,而她前一句“夫倡妇随”,就连自己也绕进去了!
“但你马王府还能狂妄到几时?我夫君很快便要以储君的身份继承大宝,看到时候,让你们马王府的女子们一个个讪的眼里出水!”
柳玉如暗自给樊莺使眼色,不让她多说,樊莺占了便宜也就作罢。
李治侧妃萧氏一向乐见太子妃吃亏,见她落了下风,竟然觉得一阵心情舒畅,不易察觉地长吁了口气。
这口气竟如一团棉絮,直接塞到了太子妃的心口窝里去了。
但卫国公倚在床上,也将两府女子之间的话听进去了,一个是东宫的太子妃,对阵马王府的三王妃,太子妃居然占不到什么便宜。
不过,卫国公以衰老之躯,耳不聪目不明,从她们的针锋相对中,不禁生出一股为皇帝担忧之情。
他不好劝,不便劝,说话都困难。感觉喉中如哽、身子有些摇晃,眼睛忘着门口处想,“老臣再也等不到陛下一面了么!”
李治到这里来,有多一半的心思是要等一等马王,看他到底从哪里冒出来,此时他也暗示妻子不要再说了,但太子妃身边有一位女子忍不住了,挺身出来,替太子妃说道,
“以奴婢看,‘孝’字首尾只要一分开,便不成其为‘孝’字,那些常年在外,从不侍奉翁姑、更有不知祖宗的,又怎能称其为孝道呢!”
柳玉如、樊莺都不认得此人,这个女子年纪看起来比太子妃略大,身份也低于李治身边的所有妻妾,但无疑容貌却高出刘宫人、郑宫人和杨宫人许多,目光中透着伶俐。
说者似乎无意,但听者有心。
她这是在暗讽马王——自小流落民间,也不知自己姓什么,仅仅是今年才认祖归宗,又怎能称为孝?一个从未尽过孝道的人,怎么能有资格继承大统?
樊莺从对方的话中,不但猜到对方影射了师兄,而且她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自己不也是从没有一天、在二老身边尽孝的机会?
这个侍女真是可恨,居然一句话连师兄、带她都说上了!
只是樊莺拿话气人可以,却一向不大擅长咬文嚼字,又被对方说到了痛处不能立时回击,气得她咬住嘴唇不能言语,她何时吃过这样的暗亏?
太子妃听了,不说话,看了看替自己说话的女子,但面露嘉许之色。
柳玉如笑问,“真是精彩,早听说东宫太子妃的麾下多有才女,今日这位就更是出众,但我与妹妹却不认得她,是谁呢?”
太子妃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对马王妃引见道,“她啊,是太子殿下的崇文殿侍读——武媚娘。”
听到这话的永宁坊两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武媚娘!
马王府见到过武氏真人的,一个李婉清、一个丽容,再有个思晴、崔嫣在夏州曾找人画过武媚娘的画像,见了面也可能认得她,别人就从未见过这人。
柳玉如和樊莺当然也不认得,一进来时也没有留意到一位侍女。
但太子妃此时此刻却没有什么顾虑。
她早想好了,武媚娘原来只不过是个才人,在宫中也不怎么知名,而认得武媚娘的人又都不在这里,说出来又有何妨?
太子与武氏亲近,武氏又同自己亲近,她要拉武媚娘同至卫国公府,便做着这样的打算:就在今天找个机会将武氏讲出来,从此不让她再藏着掖着。
反正陛下也绝不会现身了,别的大臣如赵国公,即便对武氏的名字有个耳闻,在这个场合下或许不能确认、或许确认了但也不会当众指出。
那么,太子妃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既可借助武媚娘、来阻隔李治同萧氏的联系,又让李治从此念着自己的好处。
至于马王府的两个女人,你们就算早就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还敢当众揭穿她么?就不怕未来的皇帝记恨在心?
看看马王府两人一时处于愣怔之中,太子妃就是要气一气她们,笑着问:
“两位王嫂,是不是早就听说过武媚娘的大名呢?这可是个才女,东宫中姐妹对句,少有敌手,殿下也极是喜爱,只差走个手续。”
卫国公乍一听“武媚娘”三个字,胸中有一口痰一下子堵上来,堵得一阵眼花!他知道这个女子……已故荆州武都督的女儿……才人……可他不能说!
马王妃听罢,先去看了一眼太子,李治目光闪烁。
柳玉如笑着应道,“会对句的没听说过,但我们姐妹倒是听说过一个只会劈柴的武婿娘。”李治、太子妃、武氏同时一惊。
樊莺觉着出气,说道,“原来有文采、懂孝道的都留到东宫了!”
柳玉如道,“东宫的孝道举国皆知,马王府怎么是对手,但我们姐妹也不能甘落人后,只有勉为其难,也对上几句。”
樊莺道,“好啊,好啊,姐姐你对!”
柳玉如似乎早已想好,一口气念道:“幽思宗祖泪纷纷,飞去飘篷不落根。魏武欺皇骑骏马,妲姬死志骂名存。棒槌切齿欲开锁,鸭嘴涂黄来铄金。鞭彼之心常策已,谁拿孝道妄说人?”
李治、太子妃、武媚娘听了哑口无言,面露惭色。
这首诗开篇好像说到了当初的西州别驾高峻,他不知自己出自何门,和他内心的苦闷。与此同时,在长安他的兄弟李治,却以仁孝的名义欺骗皇帝、谋得了太子之位。
现在武媚娘你又跑出来信口雌黄,可是你有什么资格说孝道?
孝道本是人之天性,如你们所说的乌鸦反哺、小羊跪乳,你做好你自己便是,何必拿着孝道来说别人,扪心自问,你真比别人做的好么?
卫国公心中暗赞,不知情的人只是赞柳玉如的诗,对仗工整说理言事,但他却知道,这是对武媚娘方才一番话的有力的回击。
马王妃,太机敏,才思如同泉涌。
李治给父兄下毒、收武媚娘的事,柳玉如在任何时候、都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因而她用了魏武、妲姬两件事来暗指。
魏武帝能骑上高头大马,在庙堂被人供奉,掩盖不了他欺凌献帝的曾经。
妲姬在纣王失势后,如肯甘心委身于新的权贵,那么以她的绝世姿容,也不会最终落个祸国殃民的恶妇名声。
那么,你武媚娘有什么脸面再跑出来指责别人?你可比得上妲姬?连我们姐妹都不屑于揭穿你,你还是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武媚娘哪里听不出这首诗中的含义,她粉面通红,含肩垂首,站到太子妃的身后,一句话也应对不上来了。
李治羞愧万分,句句扎心!
又有一股怒火止不住地要喷薄而出!马王妃,你们这是欺我有话说不出!但朕……寡人能忍,一直忍到登基再与你们算帐!
门外有人用力地鼓掌,“好诗!”
卫国公倚在床上,只听了这一句,血气上涌,眼前一黑歪在床上。
而另外那些人闻声全都瞧向门口,而太子、太子妃一下子呆在当场,以为听错了,武媚娘一声呻吟,直接躲到太子妃的身后去了。
话到人到,有人在前边一挑帘,正是身材挺拔、腰间挎着乌刀的马王殿下,樊莺呼道,“师兄,你可来了!”
随后,门口处又有一人迈步进来,他面色憔悴、身穿锦袍,袍内凝血珠熠熠生辉,正是贞观皇帝。
李治魂飞魄散,脑袋里“嗡”的一下,什么思维都攒拢不起来了,此时无处归魂,脸色苍白,完了。
皇帝一进来,也不看手足无措的李治夫妇,和他们身后的崇文殿侍读——武媚娘,一眼先看到歪在床上的卫国公,连忙抢步上前。
众人这才发觉,卫国公的头已然无力地垂在胸前。
皇帝眼看着与他出生入死,一同打下江山的又一位老臣离世,不禁悲从中来,他拉住李靖的手,哽噎着说,
“药师!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朕,朕被家中的烂事耽误,还有重要的话未对你说完!你的身后事朕还未给你安排,你不许就走!”
第1209章 朕心甚慰
国公很快悠悠转醒,方才只听到帘外那一嗓子,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虽然病入膏肓,李靖也知道,不能令皇帝一进来便看到自己睁着眼睛,那就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武媚娘”一句,以及东宫和马王府女子们因为什么引发的争竟。
臣为君隐,他得晕过去,再积攒些气力。
此时,国公一睁眼便看到皇帝满脸泪痕,似乎已体会他不能言说的痛苦。
他在床上不顾病体,直接伏身下拜,“老臣何德,有劳陛下亲至!”
皇帝都已经坐在李靖床前了,拉住了卫国公的手,哽噎着问道,“国公,你感觉如何?”
李治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要上前见礼,但皇帝只与李靖说话,眼睛温和地盯住李靖的脸端详,对上前的太子不闻不问。
李治一下子尴尬在当地,说话也不是,退下去也不是。
李靖道,“生死有命,不差分毫,老臣早已看得开了。但陛下能来,让老臣见陛下最后一面,老臣即便这就不省人事,也已知足矣!”
看得出,这几日的病体消磨,已经让卫国公脱了人形,他眼窝深陷,一只手被皇帝牵在手中,也枯如柴棒。
皇帝安慰道,“国公自管好生怡养,不劳多想,若非朕在翠微宫有些事情,兴许早几日能来了!”
卫国公喘了口气,说,“陛下一向举重若轻,没什么挺不过去的难事。”
皇帝道,“真算不上大事,只是朕的茶不大好喝,喝了腹痛难当。”
这一君一臣坐于病榻之上,执着手如话家常。
皇帝又看到了樊莺,对她道,“朕还要谢一谢你的陪嫁呢,如果没有凝血珠,朕也许就坐不到这里了!”
李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再次跨步上前欲与皇帝说话,但皇帝又冲李治摆摆手,他一句话未出口,又被示意退下。
真完了!
马王对李治道,“兄弟,今日父皇到卫国公病榻前看望,要说些话不好侍读也旁听,可速令她离开!”
但皇帝制止道,“马王不必多言,所有来者连朕在内,皆是客。”
又脸含笑意问李治道,“晋王,朕知你府中只有刘、杨、郑、萧、王五人,但听说这一个也要走手续,朕却眼生的很,不知她属何姓?”
李治见到皇帝之后,是第一次回话,皇帝一开口称他“晋王”,他一阵绝望,因为这是李治立为太子之前的王爵。
卫国公李靖的一只手此时还攥在皇帝的手中,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马上被皇帝用另一只手轻抚了两下,似乎在暗暗示意他:这没什么,全都是小意思!
赵国公、江夏王等人过来参见,见到了这一幕:李治面红耳赤,吱吱唔唔地回道,“回,回父皇,她她姓武……”
长孙无忌不久前刚刚去过翠微宫,那时皇帝气色还不是今日这样,今天看起来就透着浓重的病气,而此时似乎又生着气,脸上的笑只是强装出来的。
皇帝不与赵国公等人答言,而是接着原来的话,思索着说道:
“武氏……以前有位高人曾郑重对朕讲过,武氏!万万不得入我大唐后宫,不然将毁我社稷、害我子孙。”
太治唯唯喏喏,不好答言。
“朕虽然不明其中道理,可一直记得这话。朕的才人中便有个武氏,已被朕放出宫去了,你不知此节,朕不好怪你。”
皇帝道,“朕一向不大愿意拂逆了儿孙天性,你既喜武氏朕不阻断,你自可留着她,但恰该你与大内无缘!你看这算不算天意?”
你既然收了不宜入后宫的武氏,那你们全都离着什么宫远一点儿。
马王接话道,“晋王,今日后,你还是速将她遣出内宫,比照陛下前时所下的‘出放三千宫人诏’去办吧。
又是一句“晋王”!而且出自马王之口。
而这次,连赵国公和江夏王都听得真切!后赶来的父子二人不称李治为“太子”,只称他作“晋王”,这里面要传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连卫国公李靖在床上坐着,也意识到了,他一阵剧烈的心跳,喘息加剧,颤着声儿问道,“陛下,难道……”
皇帝道,“晋王仁义、孝道天下皆知!他前日在翠微宫与朕讲,马王雄才又多谋善断,在许多方面都胜过他,他自愿退回到晋王爵,将太子位让与马王,朕已同意了!”
众人又是一惊,看来皇帝已然下了决断。东宫,从此便不再属于李治,而是属于永宁坊了!
卫国公面色红润,在床上再一次下拜,口中说,“老臣活至今日,读史、历事无数,从未听说哪一朝过有如此壮举,伟哉我皇!上马可开疆,下马育佳郎,千古名主,大唐幸甚!”
赵国公等人异口同声祝道,“面对储位,兄爱弟恭,真是古所未见!”
李治及他身后东宫的所有人听了,全都面无人色,但已没有谁留意到他(她)们的脸色了。
柳玉如、樊莺听了,两人异常欣喜地低呼一声,跑到皇帝面前倒身下拜,口中说,“多谢父皇,父皇英明,父皇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皇帝!”
皇帝微笑看着两人,对柳玉如道,“上一次家宴,你有关育子天性一说,朕十分赞同!唯望你秉持此法,为我李氏抚育更多铁血皇族!”
柳玉如忘了回话,只是不住点头。
她太激动了!多少日子的担心与猜测,今日被皇帝一锤定音,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她们一家就要从永宁坊搬入东宫了!
皇帝慈祥地看着面前二人,一个个天姿国色,眉目间均是端正无谀,难以描画,但欣喜之态毫不掩饰,皇帝不禁脱口说出一句:
“赤粉难画绝艳貌,青丝不缠大英雄。”
绝艳两字中各有一“色”字,大英两字各有一“大”字。
皇帝是说,真正的美貌即便用最精纯的赤粉也难以描画,而陷于脂粉堆中不能自拔的人,终究成不了大事!
柳玉如热切地回应道,“父皇叮嘱,儿妇们一定会谨记,也要转告府内另外的人知道,到任何时候,后宫都不得干预政务。”
皇帝道,“朕夸你们两个生的好看,你却能引伸了这么多,朕心甚慰!”
说罢,当众由袖筒里滑出一轴黄缎子面儿的诏书,递予柳玉如道:“这是朕改立马王为储君的诏书,你可要收好了。”
赵国公,江夏王都是这句话的见证者,他们的心也算是放下了!
皇帝道,“朕偶有小恙,不妨碍到国公府来,一为看望卫国公,二是想让诸位看一看,朕的儿子们义让储位的贤德!!!”
赵国公连忙应道,“皇帝陛下雄才大略,文德皇后的贤淑举世共知,下一代当然也是错不了的,让储一事足可载入史册!”
皇帝居然不应赵国公的话,而是问武媚娘道,“太子妃柳氏有关孝道的联句,朕以为甚妙。听晋王妃说你对句也很拿手,能否就以孝道为题应和一首呢?”
被问到的人迟疑着站出来,心思早就乱成了一团麻,还提什么应和,最后,她腿一屈、跪倒在皇帝面前,回道,“奴婢不能,求陛下饶过。”
卫国公此时忽然就不行了,坐在那里摇摇欲坠,意识有些丧失,但脸上始终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他明白皇家也不能明说的某些事情,但马王最终上位却是明明白白,他的心愿已了,身后无忧,从里到外一下子放松下来。
赵国公叫了声,“药师不行了!”江夏王等人一同围到病榻前来。
皇帝一愣,兴许他认为胸前的凝血珠是人间至宝,可以起死回生,便毫不犹豫地抬手从袍内摘了下来,连盛放珠子的绢袋一起、按在李靖的胸前。
众人都以为无用,但令人惊讶的是,片刻后李靖缓缓睁目,看着皇帝。
皇帝大喜过望,执手泪眼地说道,“国公!你乃朕生平的故人,于国家有殊大功勋,今日病到这样地步,朕为你担心啊!”
卫国公:“老臣罪过,怎敢有劳陛下,还请陛下勿以我为念,生死有命啊。请陛下速戴回此珠,老臣实为陛下担心!”
马王自皇帝摘下凝血珠之后,便一直观察,他发现才这么大一会儿功夫,皇帝的脸色又是一片蜡黄!
卫国公催促皇帝速速戴回珠子,兴许他也看到了皇帝的异样。
皇帝突觉腹内一阵刺痛,忍也不能忍,但仍然坚持用双手抵着凝血珠、在卫国公的胸前道:
“你且放心走吧,你儿德誉,将承袭卫国公爵位,朕赐你为大司徒、并州都督,将来在昭陵与朕做伴,我们君臣死也不弃!”
卫国公闭目长逝。
所有人泪如雨下,各有所悲。
皇帝戴回了凝血珠,但面如黄纸、额头上已冒出了一层冷汗。他以一手抵腹,对马王——新太子说道,“朕要赶回翠微宫去了,你料理完卫国公后事,安排好朝堂政务,便去翠微宫见朕!”
樊莺道,“父皇,要不要我们陪你去?”她已看出皇帝的异样,痛苦十分。难道因为凝血珠刚才被他摘下来片刻的缘故?
马王犹豫不绝,有心陪着一同回翠微宫,但长安这里大事未完,但皇帝坚决要回翠微宫,谁也阻止不了。
樊莺:“师兄你快拿主意!”
“师妹你速回永宁坊,叫上丽容与陛下同往翠微宫,遇事也有个照应。”
赵国公惦记皇帝安危,随着一同出来,但皇帝坚持着对他挥手,不让他跟着。也不等樊莺和丽容,急匆匆往翠微宫去了。
才行出十几里,身后两匹马飞驰赶到,正是樊莺和丽容。皇帝不赶她们,便是同意同行了。
他坐在马上觉着五内如焚,随着马背的颠簸,像有两三柄尖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刺入脏腹,几乎就忍耐不住。
但皇帝只是一味地咬紧牙关一声也不吭,心说道,“就算刺烂了又有何惧,只要容我躺回到翠微宫去!”
在尉迟营的口山,鄂国公、卢国公两人都各带亲兵候在这里。
皇帝走时有马王殿下陪同,因而他们谁也没有跟着,此时只见皇帝自己回来,只随来了马王府的两位侧妃,再看皇帝脸色之中一汪的死气,谁也顾不上多问什么了。
两位见多识广的老将不敢怠慢,一同陪护着、将皇帝送入翠微宫,又同樊莺问经过,怎么陛下只是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回来就成了这副活不起的样子。
樊莺和丽容早就吓坏了,认定就是他摘下凝血珠惹的祸。
要知道陛下刚刚躲过了内侍成倍加入茶水中的烈毒,凝血珠再是至宝,大概也只能阻滞毒气于脏腹之外,但化解要须时日,可事情才过去了仅仅三天!
皇帝疼得大汗淋漓,仍在安慰两位儿媳,“不妨事,朕国有所托、大事已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兴许是观音婢等不及朕了。”
众人扶皇帝入含风殿,让他躺下来,卢国公程知节忙着将太医唤来,但两名太医根本无计可施。反倒是樊莺情急之下,以点穴之法封闭了皇帝的两处关键穴道,让他的痛苦减轻了。
但她知道,八成是毒入了脏腹,不好治了。
太医私下里对四人说,“难道陛下去卫国公府动了真气?肝府本已至虚至弱,谁知又摘了凝血珠,那么气、毒交加便可长驱直入,眨眼便是万里!”
两位国公便问樊莺,陛下在卫国公府到底遇到了什么人,樊莺知道,能让皇帝生气而不能说的只有一个人,但她怎么能乱说呢!
她望着丽容,只说,“当初你那两笔……可曾想……”
丽容已在来翠微宫的路上已经听樊莺讲过,此时她后悔、垂泪不止,樊莺就连这个也不能再讲了。
她要赶回长安,怎么也该去给师兄报个信,但皇帝不允,“他那里才是大事,办好自然会赶来的,我们不要打扰他!”
皇帝让两位国公先到各自营中盯防,告诉他们除了马王——大唐眼下的新太子——他至死不会见任何人!
辛酉日,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薨。
大唐皇帝在同一天,在翠微宫,于午时陷入昏迷。
他与樊莺和丽容说的清楚,“死不怕,观音婢因气疾不治,贞观十年便是在翠微宫——那时叫太和宫——的这间寝殿离世的,她没有等到两个失踪的皇子,朕总可从这里出发,将这个消息给她带去。”
樊莺曾对皇帝说,“总可以去问一问晋王,他的毒取自哪里,是什么名堂,也好对症施治。”
但皇帝不允,“不要让这个仁孝的晋王难以启齿吧。”
第1210章 冯唐易老
卫国公府,前来望病的官员们见到大唐皇帝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陛下来时由马王殿下陪同、轻车简从,也不经卫国公府家丁通报、直入内厅,去时拒绝了赵国公陪同的请求,又独自回了翠微宫。
除了目睹皇帝宣布更换储君的少数人之外,更多的人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卫国公府里发生了什么。
晋王妃鬼使神差说出武媚娘身份时,有可能记得武才人的赵国公、江夏王都不在场,而恍惚记得有个武才人的卫国公李靖,死了。
除了李治一家、永宁坊一家,赵国公等有数的高官,和李德誉的妻子侯氏之外,人们都以为皇帝匆匆赶过来只有一个事——为李靖送行,而不知道大唐储君已换了人。
卫国公离世,皇帝又有口旨,由新任皇太子峻主持卫国公大丧,那么李治及晋王妃的这套行头就不便在这里晃了,仪法如严,再晃便是违制。
他们得赶回东宫更换服饰,马上搬出东宫,给永宁坊的新太子腾地方。
反正卫国公府不缺一个废太子在场,李治已然是普通亲王了,这一家人大张仪仗而来,黯然**离场,没有比这更别扭的了。
排布了整条街筒子的皇太子仪卫、皇太子妃仪卫们还不知道府内的变故,当李治一家垂头丧气地步出卫国公府时,这些人立时抖擞起来。
随行的大部分宫臣不够资格到卫国公府里面去,一直在府外候着,此时有太子左庶子负着太子印玺上前几步,持牙笏、朗声奏道,“请中严!”
有典谒官请众宫臣就位,侍卫官纷纷抄起各自的旗帜、器具,驭者“咔咔”地登车,内率一人持刀“咔”地一声立于车前,中允、赞者二人“咔、咔”两声依着次序站位,众宫臣各按次序,文东武西,齐刷刷地站好。
就等“太子”登车了。
李治一向注重仪容,他的仪卫不能有一丝含糊,就在他们出来后一眨眼的功夫,仪卫们便刀切斧裁似地排好了。
尤其是侍卫官、中允、赞者,都是千挑百选的年轻英武人物,每一个动作都整齐划一,透着精神利落!
李治心内一片苦涩,又不能对这些人们开口说,“你们稍息,寡人从今日起已不是太子,不能再用你们了。”
尤其当着一向以自己为荣的那些妻妾们,这话更吐不出半个字来,他站在那里,迟疑着不动,再有涵养的人也难免面露尴尬之色。
左庶子是许敬宗下台之后才上来的,今日这样的大场合是第一次用到他,见太子不动,左庶子再奏,“外办!”
驭者升正位执辔,对太子行注目礼,心里话,“你倒是登车呀。”
正常的话,太子上了车,中允便会奏报,“发车!”
然后车子一起动,赞者和内率的人夹护而行,侍臣上马、鼓吹开始振作,家令、太子詹事、太保、太傅、太师,各乘各自的车子随行。
清游队一面旗帜打头,旗手一人,夹引四人,清道率府的折冲都尉领骑兵,九人执弓箭、三人执连弩、十八人执槊,共三十人,左右清道率和府率各一人领着二十四名清道。
随后是六面龙旗,各由一名骑兵执举,每面龙旗的前后各有骑兵两人护卫,后接副旗两杆,细引十二人,皆佩弓箭、横刀。
再后边是率丞一人、府史二人指挥鼓吹二十四名、通事舍人四人、司直二人、文学四人……
这套太子仪仗,连吹鼓手在内、大大小小的足足有五百多人,再加上太子妃的仪卫,要说站满整条街也不为过。
但是这些威风都不再属于李治了。
这次,李治带着妻妾们到卫国公府,那些郎将、家令、庶子们各司其职,本来没有柳爽什么事。
但柳爽一直当自己是李治的心腹,他也跟来了,焉然就是这些人的大拿,指挥这个、指挥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太子仪卫们虽然瞅着柳爽不顺眼,看不惯他嘬嘬舔舔的作派,但敢怒不敢言,那可是太子妃的舅表兄。
这一次,柳爽又插个机会回禀道,“卑将恭请太子殿下动身!”
李治听了还没敢动,因为他不敢再用这套仪仗了。
但只剩下一家人光秃秃地回去,面子上又下不来!
正在此时,从卫国公府出来一人,正是长孙润,对这些人大声说道,“太子殿下有令!由本官、率马王府护卫马队三十人,送晋王殿下暂回东宫!一切等太子办完卫国公后事,再作处置!”
柳爽大喝一声,“长孙润你大胆,哪个是太子你搞不清楚么!哪个是晋王?难道太子的仪仗,随便什么人说换便换?”
其实真正大胆的不是长孙润,他刚刚从里面得了新太子的令,又是堂堂的新任兵部侍郎,品级与柳爽那位做中书侍郎的爹相同,而柳爽才什么都不是。
说着,永宁坊原马王爷的三十名护卫已经全副武装驱马驰过来了。
长孙润笑道,“柳将军勿噪,皇帝陛下刚刚已换了太子,眼下大唐的太子已归永宁坊峻王爷了,你还吵个什么!”
柳爽大吃一惊,连忙扭头看李治,长孙润再道,“你看晋王殿下做什么,还不退在一旁!”
李治冲柳爽摆摆手,无声地认可了长孙润的话。
柳爽呆呆骑在马上忘了让道,一时回不过弯子,但太子仪仗之中不知有谁喝了一声,“还不让开!”他吓得一激零,拨马让开。
长孙润吩咐说,晋王和王妃来时的太子车驾权作一用,但原来车上的驾马要卸下来几匹,以符合亲王和亲王妃的规制数目。
李治无话,默默地看驭者忙着卸马,这个滋味可真不好受,李治恨不得一时将马卸完,赶紧上去走人。
但那些驭者明白了这场变故,原来太子已成了晋王,原来“咔咔”的行止居然就有些散漫,像是一边干活儿一边寻思其中的缘委。
好容易准备好了,李治上车,看了看街边像没娘孩子似的柳爽,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回到卫国公府去察听动向。
车驾起行,回东宫,来时孔雀开屏,去时铩羽而归。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忐忑……不安。
既然新太子无话,东宫那些家令、太子詹事、太子太保、太傅、太师,舍人、司直、文学、郎将、吹鼓手们不能动、不能随李治回东宫。
太子在这里呢。
怪不得皇帝陛下轻骑赶来,原来是这个事儿,一朝太子一朝宫臣,何去何从还说不大好呢,他们在原地各怀心事。
不一会儿,又有人从里面跑出来传太子令:陛下回翠微宫时交待,赠卫国公班剑、鼓吹。太子说就不再另派,东宫太子仪仗里的这两部分人马上就位,吹打、排列起来!
班剑手和吹鼓手呼呼噜噜入府,原来习惯演奏的威武、庄严的调子,立刻换上了低回和悲痛的。
这些人可都是最高质量的鼓吹队,效果非同一般,整条街立刻拢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之中……
皇帝走时,太子峻安排樊莺和丽容随行,他此时不大担心皇帝,如果皇帝真有什么事,樊莺和丽容一人留护、另一人满可以随时赶回来传话。
再有凝血珠、和宫外程营和尉迟营两位老国公在,新太子就更放心。
他让长孙润送李治暂回东宫之后,所有人不要回来,留在东宫,由永宁坊三十人看护晋王的安全。
长孙润也明白里面的意思:李治被接管了,太子殿下的当前大事,便是操办好卫国公的丧事,还没功夫理他。
卫国公李靖人既已去,但音容仍在,太子峻不论是兵部尚书、尚书令或是鹞国公、马王哪个身份,与卫国公都有忘年之交、师徒之情。
更有卫国公以毕生心血——《六军镜》相赠,要说难过,太子并不次于李德誉,但他要主持大事,只能压下悲伤,不过分表现出来。
李靖死后,有大司徒、一品公的哀荣,丧礼规格不低。
自有重疾开始,李靖一直安卧于正室,病床放置在东首北墙下。等咽气时府中上下一齐忙碌起来,有人立刻替他去除旧衣、更上新衣,有人撤去药物坛罐,清扫内外。
有人持一缕极轻的丝线,置于逝者口鼻前,看丝线不动、不飘,才确认气绝,这叫作属纩。
有四人于国公床边各持国公一手足,将逝者抬置于地上,着白布衣、赤足。袭了卫国公爵位的李德誉坐于病床东面,痛哭无数声,有如泣血,他的妻妾在其身后同哭。
堂前摆放宗亲及外姻亲各家的主事男子席位,宗亲朝东向、姻亲朝西向,到场吊唁官员的位子已有人摆好,在国公府大门里的东部,参佐的位子在门内西部。
来的人各由两边、往正堂敬献为逝者准备的衣被,然后回到这里,全部穿素服挺身而坐、府中一片哭声。
赵国公、江夏王也不例外,来时便有素服准备。
两位大员哭的比谁都伤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无关形象。
这是每个人一生中的必经之路,无论你位极人臣还是权倾朝野,谁也躲不过。他们痛哭时光易逝、冯唐易老,而各人顾了功名、顾子孙,顾了子孙顾万世,目标似乎都还有不及,就更伤心了。
有“复者”三人,拿着卫国公生前的旧衣,登上国公府最高的殿房瓦顶,面朝幽冥界所在的西北方,一人执衣领、一人执衣腰,每抖一次,第三人则朝西北方向长声高喊,“国公李靖请复回——”
连喊三次,战神魂魄已远,没有任何回复……
接下来的仪式各有讲究,不一一赘述,但至少要三日成服,才能尽哀。
虽然没有什么规矩、要求太子殿下三日不能离开,但太子打算这样做。只是他不能让新太子妃一直留在卫国公府里。
陪同柳玉如来的樊莺已去了翠微宫,此时她的身边只有几名马王府丫环,在这样乱乱哄哄的时刻,太子并不放心她,让她乘坐太子妃仪仗回永宁坊。
许多人并未见到皇帝来,不过此时人们已称呼马王殿下为太子、而原太子李治早就不知去向,心中也就猜到,换储君了。
因而没有谁,不能不留意到在场的新太子妃,她太引人注目,比原来那个太子妃更不知端庄秀美了多少成。再加上有些悲伤,更如梨花带雨。
侯氏不能不出来相送,因为公爹的离世,侯夫人倒是成了新的国公夫人,但她太悲痛了。
在大门内那帮腆胸挺肚的鼓吹队伍旁边,她有些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两晃,太子妃连忙将她扶住,并好声安慰。
在鼓吹手的阵列后边,代抚侯高审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到太子妃柳玉如正与侯夫人在那里驻足,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看着这位倾国倾城的、曾经的瑶国夫人、马王妃,如今的太子妃,他不禁感慨万千。
其实他早就看出这个女子一定大有来头,原来是大唐未来的皇后。
再想想自己以往对马王府的冒犯,毫不留情地诋毁她有乱纲常、恨不能将她打入十八层地府,高审行的心里就更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什么滋味。
原来,她们这些人不管愿意不愿意,可都要叫自己一声“父亲大人”的。可是,如不亏了自己指证高峻身份有假,她们岂能有今天?
再看一看从府门外迈步进来的柳爽,代抚侯心里就更加好受一点。
自己再不济还是个侯爷呢,还任职国子监,而柳爽的千牛备身可明明白白是让马王爷一脚踹下去的。
再加上柳爽同废太子李治的牵扯,估计将来,他比自己更好不到哪里去。
这么一想,代抚侯的心里就好受些了,鼓吹手们卖了大力,满耳朵哩啦哇啦的,他根本就听不到这两位女子在大门内说些什么,直到太子妃举步出门,他才敢动上一动。
刚刚进来的柳爽同样的、连魂儿都不定了本位。一个人的时运怎么就比翻书翻的还快,本来是稳把稳的未来表国舅,这么一来任嘛都不再是了。
迎头碰上了侯夫人陪着一人出来,对她口称太子妃,柳爽“叭”地一个立正,身子贴到大门上一动也不敢动。
太子妃出门前,往柳爽的脸上只看了一眼,柳爽的心尖便是一颤:唉,罢了罢了!这就比太子妃更像太子妃呀。
柳玉如出了大门,从马王府出来的骑兵护卫还剩下十几人,一见她出来,立刻高声喊道,“太子妃到——”
第1211章 不慎遗落
大街上,太子妃的仪卫们立刻肃然,各依着秩序马上整车。
这个规模也不小,有清道率府校尉六人,骑马分为左右,佩横刀、弓箭。青衣十人,一边五个。导客舍人四人一边儿俩。内给使六十人一边儿三十个。
后边是太子妃的车驾,偏扇、团扇、方扇各十八柄,左右各九柄,由年轻宫人执着,还有宫人举着行障四架、坐障两架夹车而行。
再后边是两名骑马的典内、十四名驾士,两名阁帅,领着内给使十八人,雉尾扇两柄、团扇四柄、曲盖两柄,执戟士九十人。
总共二百七十四人的仪仗。
平时府上女子们出门都是骑马,但今天再骑马就不成了,但柳玉如不知此事是个什么程序,生怕闹了笑话,就有些迟疑。
但那些仪仗中有专门的内谒者,职责就是提示太子妃举指不能出差错,不然谒者也就别想再干这个差事了。
柳玉如跟来的贴身丫环,就比底下那些宫人更有资格,太子妃上车后,坐在里面招手让她也上车时,谒者并没有异议。
丫环一坐进来,便止不住用兴奋的语调小声对主人说,“哇,太子妃,我就说要气派了!连咱府的护卫们刚才那一嗓子听着也有许多底气。”
柳玉如也很高兴,但提示丫环别高声。
长安城全城缟素,哀念大唐战神李靖的离世。礼部已下达文告,长安县、万年县的衙役们逐街、逐坊的传送告示,通知各街各坊注意事项。
从此刻起,酒肆歌坊一律关张,笙歌宴饮禁绝,平康坊各曲挂牌儿,标明下次开业时间,以提醒达官贵人们不要因为纵情而犯了忌讳。
回到永宁坊,出来迎接的谢金莲、思晴、崔嫣。
她们眼界大开,这阵势也就是上一次太子妃来时才见到过。
太子妃的仪仗按制返回詹事府,偏扇、团扇、方扇归内直局,轺车、家令回率更寺,车辆、驾驭、仪仗返回仆寺,马匹入厩牧署,禁卫各回本率。
她们这才众星捧月一般将柳玉如接进来,问怎么回事。
太子妃说,“还能怎么回事,父皇到卫国公府看望国公时顺便决定的,李治再不是太子,我们家峻才是太子了。”
谢金莲不信,“姐姐,是不是你借了太子妃的车驾用一次,便来骗我们?事情不会这样快吧?”
柳玉如说,“怎么会骗你们,赵国公和江夏王爷可都听到了,不信的话还有父皇给我的诏书在此。”
说着,便到袖子里去摸,然后脸色一变,说道,“呀!怎么找不到了!”
众人笑道,“你还是骗我们,跟真的似的。”
柳玉如已经慌慌张张地起身,对思晴道,“你快去卫国公府告诉峻,就说诏书让我给丢了,再让他着重问一问大门口,我感觉好像在那里曾乱哄哄的,有个岔头!”
众人这才看出不像有假,慌忙让思晴走,“思晴你马快,快去。”
柳玉如回忆,她一直把诏书当个宝贝似地收着,只在卫国公府大门口扶了李德誉夫人一下子,丢也丢在那里了,兴许当时就有人拣到、交给了太子。
思晴临走,柳玉如还让自已的丫环同行,看还不能认出她们在大门口碰到的那个贴门挺立的人,还可以再问一问门外永宁坊的护卫,兴许他们对此人会有些印象。
府中人都知道有柳爽这么个人,但见了面都不认得。
思晴马上出府,柳玉如心神不宁地在家里听消息,但其他人并未过分担心,谢金莲说,“那以后我就也是太子侧妃了,高雄、高壮、高威、高武怎么也得是个郡王,我就还是郡王的娘,这可都是命。”
崔嫣安慰姐姐,“诏书不会找不到的!黄绫子的东西很扎眼,反正上头写着峻的名儿,别人拣去也没有用。”
很快,思晴返回,柳玉如问,“找没找到?”
思晴道,“我见到了峻,也悄悄地问过他了,没有人拣到诏书交给他,不过他说不妨事,府里不要过于惦记。”
“问没问我们在大门口碰到的那人是谁?”柳玉如问。
思晴道,“问了,是柳姐姐的当家子,柳爽。我把这个人也告诉峻了。”
柳玉如说,那就不妙了,如果诏书恰巧被柳爽拾去了,估计他偷偷毁掉诏书的心都有呢。
崔嫣说,“都说过不妨事了,姐姐你不要再想,大不了我们再去翠微宫,求父皇重写一份就是。”
这件事传出去的话,会有人说太子妃做事不稳妥,连皇帝陛下亲手交的东西也保管不好。
虽然旁人一个劲儿地相劝,柳玉如心意惦惦,一宿也没睡好。
……
壬戌日的早上,李靖故世的第二天,太子峻此时应该是最忙的,为了缅怀卫国公,三天不会有朝会,那么他应该一直在卫国公府。
柳玉如再也坐不住了,她想到要去翠微宫向皇帝告个罪,这件事早一天说出来,也省得到最后更尴尬。
丢失诏书这件事显得永宁坊对陛下的美意不上心,一份召示太子身份的重要东西,糊哩糊涂便弄丢了。
万一一时找不到,那么卫国公的大事一了,峻在朝堂上怎么公布此事?
虽然有赵国公、江夏王等老臣作证,但东西得拿出来吧?当着众官宣布新太子身份,然后诏书归档,到那时如果诏书还找不到,还得去向陛下告罪。
临去前,她先让个人去卫国公府,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太子一声,但去的人回来说,“殿下说,太子妃不必专门去翠微宫说这件事,若是去看望一下皇帝的病情,这倒可以。”
太子说,他已经想到了失落诏书的大致去向,兴许很快就找到了,何苦跑到翠微宫去先说这件事呢?
太子妃认为这话并非只为安慰她,峻一定有了线索。
要是这样的话,她就不想去翠微宫了,有樊莺和丽容在那里照应,而且陛下也无诏旨,凭空跑过去不大好。
又是心心惦惦的一天。
傍晚的时候,太子从卫国公府派人匆匆送话回来,他让柳玉如想个什么理由、找合适的人、马去一趟兴禄坊拜访一下代抚侯高审行,马上。
太子不可能让传话人说得再详细,人们就猜测,他匆匆送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回来,一定涉关着丢失诏书一事。
如果高审行真的拾到了诏书,那么他将近一夜的时间也不将诏书送还,就好理解了。
崔颖离他而去、崔嫣的反目成怨、大慈恩寺的冲突,都可能令其不愿意低三下四地送到永宁坊来,而他与太子峻就更不好直面。
姐妹几个在一起商量,派谁去,去了说什么,是直接问一问诏书的下落,还是等高审行主动说出来。
首先,派谁去的问题就有些棘手,上一次在大慈恩寺,谢金莲一头撞到了胡僧罗尔娑婆与刘青萍的龌龊,为此永宁坊还对罗尔娑婆大打出手。
刘青萍回府后,估计不会让高审行知道这件事的真正原因,但她一定不会乐见永宁坊的夫人们再去她那里露面。
谢金莲不能去,她最会令刘青萍难堪。
崔嫣也不能去,她与代抚侯已经当众撕破脸了。
柳玉如更不能去,她现在是太子妃了,去了动静太大。
樊莺不在,她曾经在大慈恩寺,当着玄藏**师和两位尊者的面,拔出缠莺剑直指过代抚侯的鼻子,樊莺就是在府上也不能去。
最后都说苏殷或李婉清、丽蓝去合适,这三个人不显山不露水,以往与代抚侯也未有过什么直接的冲突,而且她们都有了身孕,正好去看望一下代抚侯夫人刘青萍。
三人去后,可以问候一下刘青萍的孕事,表明一下永宁坊在意的可不是刘青萍的**,而是关心刘青萍的身体,那么刘青萍便不会有敌意了。
这就是个引子,高审行完全可以顺势将失物拿给她们。
去时要带什么礼物也费了一番心思,太重了显得有求于人,也不符合太子府的身份,太轻了也不行,去的可是三位太子侧室呢。
柳玉如说,“就带些滋补安胎的东西,谁都明白了我们的去意,话也省了许多,对代抚侯要以长辈看待,毕竟在同一屋檐下那么久。”
行仪也不必按太子府的规制,护从就用永宁坊原来的,不要招摇,马也不要骑了,坐车去吧。
就这么,六妃婉清、八妃苏殷、九妃丽蓝坐车,来到了兴禄坊高府,还未下车,婉清便从车帘后边看到,兴禄坊的大门外还有一套车子,有人来访。
通报进去之后,代抚侯并未露面,是他的夫人刘青萍带着管家出来迎接。苏殷见了面悄悄问刘青萍,“是谁来了?”
代抚候夫人一见到永宁坊的人,面色上闪过一丝尴尬,仍然回道,“是晋王府的杨妃来拜会代抚侯。”
本来,不论是太子还是亲王,侧室可都不便叫某妃,都有专门的称呼,但私下里人们仍然习惯这么叫。三人就知道,来访的应该是杨立贞。
不过杨立贞在这个时候来访,随从也没带几个,苏殷很奇怪。再一个,刘青萍才更该陪着杨立贞,露面迎接永宁坊来客的应当是高审行。
但话不能明着问,三人被刘青萍让到了高审行的院子,引进另一间会客室,高审行和杨立贞不在这里。
婉清和丽蓝询问刘夫人的身孕,睡不睡的安稳,刘青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三人,低声说,“还好。”
她没忘了向三人道喜,“听老爷讲,峻王爷已是太子了,青萍与老爷都替永宁坊高兴……不知三位王妃来……可有什么指教?”
苏殷说,“哪有什么指教,我们与夫人一样都怀有身孕,行止坐卧各有不便,因而想到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我们两府毕竟一直是一家人,带着些东西来看望一下还不可以?”
刘青萍放了心,像是为了回报,她不等苏殷三人问,便说道,“晋王杨妃到府,是专门来拜访老爷的,我听说以前杨妃得过老爷的照顾,今日也没大事,就是看望一下代抚侯。”
同时也暗示了代抚侯没有露面的原因。
李婉清和丽蓝对视一下,刘青萍前半句话是实情,杨立贞专门找高审行有事。后半句话便是遮掩,没有大事,杨立贞这个失势太子的侧室,怎么会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个人到这里来?
苏殷不由猜到,杨立贞突然到访,绝对不代表她一个人,而是代表的晋王府,难道她也是为了“立马王为太子”的诏书?
这么一想,她就焦虑起来,毕竟马王晋位的事还没有最终为众人所尽知,如果诏书到了李治的手中,他要怎么做?
她拿定主意,高审行不露面,她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倒是要看一看杨立贞什么时候走,她总得出门吧?高审行总得送出来吧?
到时两方面人恰巧“碰了面”,看看他们怎么说,苏殷暗暗冲丽蓝丢个眼色过去,又瞥一下屋外,丽蓝会意。
苏殷和婉清就重点陪着刘青萍说话,孕妇饮食、滋补、这个季节穿什么,有什么禁忌,恰巧也没什么可说的时候,高峥的夫人安氏闻讯跑过来相见。
高审行回府后倒没声张,但高履行不可能不说,安氏也知道了新太子。
她很热心地上前,要拉住苏殷的手问候,又缩回手去,赧颜道,“我都忘了你们是太子妃了,”她不知道要如何与太子侧妃见礼。
反倒是苏殷上前拉起她的手,“三嫂!看你说的什么话,怎么几日不见就生分起来了,你可是太子的三嫂!”
连刘青萍都笑起来,看来永宁坊确实对这里没有敌意,于是话题再一次生动起来,丽蓝偶尔也不得不插入其中,但她一直留意着外头。
这么半天了,高审行都不露面。
在另一间会客室里,代抚侯正是专门陪着杨宫人。
其实杨立贞在东宫的地位真不算高,一个挂名的侍读宫人,歪打正着有了李治的骨肉,不然在东宫,各方面都算不上出众的杨立贞,连个名字都不会有人专门记录一笔的。
原来李治是太子时,杨立贞因为生了儿子,从而得到了一个五品承徽的名份,这一等级的人在东宫有十人之多。
第1212章 我想要它
现在李治已不是太子,连萧氏都降格为“孺人”,杨立贞也变成了“媵侍”,晋王媵侍还是十人,她还是十人之一,不过品级再也达不到五品了。
杨立贞以前在子午谷崖顶,与高审行有过那次被动的邂逅,她在单独面对高审行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这可以让她开门见山,直接说出来意:
“大人,有人在卫国公府见到你拾了太子妃遗落的诏书,我想要它。”
高审行装糊涂,坚持说没见到什么诏书,“王妃你莫与在下开玩笑,在下哪哪会见到那个东西,拾到的话岂不立时交还太子。”
杨立贞为了隐秘,进来之后一坐下,便连随着她前来的侍女也屏退了,高审行十分局促,在私情这方面他吃的亏已然不少了,此时绝不敢造次。
但杨立贞说,“你别在下、在下的,本宫的头一水可就被大人你给沾了便宜,本宫还没与晋王殿下说这件事呢。”
高审行吓得扑棱一下跳起来,再仔细一想又坐下,“王妃你怎么会说呢?说出去,审行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但王妃你就能好么?”
代抚侯说,“在下又不是先知道王妃是王妃、然后再有冒犯,这可是胆大包天砍脑袋的罪过!那时王妃还是在下侧室吕夫人的侍女,在下所为充其量只算丁忧违制,别的谈不上。
杨立贞说,“那时吕夫人也不算高大人的侧室吧,只该算马洇的侧室。”
高审行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呃呃,总之以前的事,王妃你不必再提了,这对我们彼此都不好呢。”
杨立贞说,“那好,你将我想要的东西拿出来,我们所有的事一笔勾销。大人也不必推掩,我说个人你总该有印象,就是晋王妃的表兄柳爽,他在卫国公府大门上可什么都看到了。”
高审行真拾到了诏书,当时柳玉如伸手去扶李德誉夫人,将藏于袖中的诏书一下子掉出来,落在门边那排鼓吹的脚底下。
当时这些人闭着眼睛、鼓着腮帮子卖力吹打,谁也未留意,高审行稍一迈步,便用袍子、将地下的诏书遮住了。
他蹲下来,从袍底将诏书顺出来、塞入袖中,以为谁也不知道,哪知道让恰巧赶进门的柳爽看到了。
他一直拿不准怎么处置这东西,当众提醒太子妃说她掉了东西,无疑会致柳玉如难堪。
两府之间在大理寺、大慈恩寺的过往也让高审行担心,万一自己发声、而柳玉如不搭理自己,那不更尴尬!
他也想过把诏书给太子峻送去,但如何当众与这个过去的“晚辈”说话?“太子妃丢了皇帝的诏书,我给你送来了,”这就连太子都不得劲儿了。
永宁坊在做太子之前对高审行还算客气,还既往不咎、同意他到国子监任职,高审行并不想匿了诏书不还。
但他想找个稳妥的方式送回去,比如带夫人去一趟永宁坊,私下转交,这便照顾了双方的面子,事情也就圆满了。
另外,永宁坊失了诏书一定也会发急,那么自己等上一天半天再送回去,岂不就有了一点雪中送炭的意思?
他等了一天一夜,永宁坊急是一定会急,但是多半不知东西丢到哪里、被谁所得,也没有人跑过来索要。晋王府倒先来人了,而且来的还是杨立贞。
这就真有些奇怪了,晋王得了诏书也不会一转手送给永宁坊,这里面的关节代抚侯不可能不知道,马王、晋王这兄弟两个,如今可以说各怀心事。
诏书变得炙手可热。
皇帝已然在马王和晋王中间做出了选择,代抚侯更不能轻易吐口。
他对杨宫人说道,“王妃,柳大人也有看错的时候,在下真未拾到这个东西,拾到了也要交还给太子殿下呀。”
杨立贞不知道李治非要得到立别人为太子的诏书有什么用,但她知道一旦自己将诏书拿回,再亲手交到李治的手中,他会以什么样的眼光重新看自己。
她也是有儿子的人,如果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去争什么太子之位不大可能,她可没那个本事,风险也大。
但眼下太子已变成了晋王,诏书拿回去、能够提升一下母子两个在晋王眼中的地位,这还是极有可能的。
东西拿不回去的话,兴许晋王府中就有人会问,“杨立贞这么大的把握去兴禄坊,凭的什么面子?”
这样一想,杨宫人就有些急躁,诏书是非入手不可了。
屋中也没有第三个人,杨立贞说,“诏书涉及本宫的荣辱!它对晋王和我们母子的利害,本宫不便与高大人多言,但大人总该念及本宫与你的情份,难道本宫与你,还近不过永宁坊那些人?”
高审行一口咬定,就是没有见着诏书。
反正杨立贞越提什么“情份”,这件事越没得商量。一件正该极力淡忘的荒唐事,怎么能让你再一笔笔的抹重?
“王妃!高某也是将要有自己孩子的人了,一言一行不但涉关自已,更会影响后辈,因而行事不能再像以前那般莽撞,王妃你请回吧。”
但在他的惊讶中,杨立贞已施施然站起,伸手就解自己的衣服,“大人你一向极有家严,若没有你的准允,连侯公夫人也不会冒然进来吧。”
高审行大惊失色,脸都吓黄了,也不敢看过去,极力偏着头阻止道,“你,你这妮子疯了么!万万不可朝老夫乱来!”
杨立贞幽幽地说道,“大人总该知道了妮子的决心,诏书于我而言很重要,拿回去自可一俊遮百丑。拿不回去,自会有人问本宫,‘杨立贞,你这么志在必得,敢在傍晚时分独自去兴禄坊’,与高审行什么关系?”
她一边说、一边解带,一边一步步地靠近代抚侯,“反正本宫已担着嫌疑了,还有什么可怕。”
代抚候吓得双手捂脸,浑身哆嗦,但一股飘然而至的脂粉香气、挡也挡不住地扑入他的鼻孔,这妮子已站到他的身边来了。
“大人,其实……妮子在东宫也不开心……那里尔虞我诈,言不由心,晋王殿下有武侍读、知道杨侍读是谁?妮子偶尔便止不住想起大人的好来……”
高审行猛地抬头,脸几乎就要撞到杨立贞袒呈的胸口上,他的眼睛再也移不动了,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揽她的腰,又伸出一只手去抓握。
恰在此时,院子里有人声传来,像是又有来访者。
代抚侯不由得从梦中惊醒过来,一下子将手抽回,眼前这妮子可不再是吕氏的丫环,而是亲王的侍妾!
杨立贞也吃了一惊,连忙整理衣饰,脸上微微发红地问高审行道,“是,是谁又来了,我听着是你夫人亲迎的!”
高审行说,“大概是永宁坊的王妃们到了,谢天谢地!不然高某又险些不能自控,那便大祸临头了!”
杨宫人知道此行已前功尽弃,她不好立刻就出门,弄不好与永宁坊的人碰上就更不好说了,于是重新坐下,但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侯爷,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就忍心看妮子这么一天天、在晋王府让人冷落下去?我们母子站稳了,怎会忘了大人的好处!”
高审行说,“你再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杨立贞就更确信诏书在高审行手上了,永宁坊王妃们赶来,大概也是为此事,留给东宫的机会几乎看不到。
“大人你若顾念着以往的情份,今日即使不想给我诏书,我只求大人也不要给永宁坊,立贞总有机会要报答大人的。”
高审行此时考虑要不要出去见永宁坊的人,但又不忍丢下杨立贞,她的话暗示味道很浓,高审行不会听不出来。
但为了自己将要出生的孩子,高审行可不能胡来,于是挺了挺身子,搓搓手正色对她道,
“在下就有些不大明白了,晋王非要人家马王爷的诏书有什么用?陛下可就在翠微宫坐着,永宁坊丢了这份,大不了还有那份……”
杨宫人说,“妮子不知道,总之他想要的我便替他要来,是亲三分向。”
高审行正该起身,到外面见一见永宁坊到底谁到访了,这也是礼节,只须让夫人刘青萍移步过来,这段插曲也就过去了。
但他说,“你可能不知其中的关节,本官久在官场,说出来也是为你好。取悦晋王可不能用这个法子,难道你不知立储诏书的紧要?”
杨立贞说,“妮子真不知,认为诏书于晋王没什么大用,料他只想看永宁坊丢失诏书的热闹,别的还有什么?只须将诏书毁去,还能落下什么把柄?”
代抚侯叹了口气,仿佛他就真的比晋王更关心杨立贞,“错!你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如果晋王只有你说的这一层打算,怎好让你亲自跑出来?”
杨立贞赧然道,“我真是不知。”
高审行说,“本官料定,晋王要做件大事,弄个不好的话马是要惊的!车是要翻的!坝也是要溃的!到时他自顾不暇,又岂会顾得上你们母子!”
杨立贞无语,半晌才想起问道,“大人你告诉妮子,晋王有什么大事?”
代抚侯说,“本官一个教师爷怎么猜的透人家,但有一点可清楚得很!马王爷三只眼!李治要是马王爷对手的话,也不会这么利索下台!他那么倚重武侍读,怎么不让武侍读来?将来事发了看你怎么办。”
杨立贞眼睛直愣愣的,不说话。
代抚侯说,“你不参与其中,李治即便有什么大事,你们母子或可置身事外,顶不济放低些身价即可,但你怎么还自己跑出来,也不怕人怀疑你!”
说罢,代抚侯坚决地起身,步出客厅,站在刘青萍屋外问道,“夫人,又有什么贵客来访了?”
屋中人赶忙出来,苏殷、婉清、丽蓝抢先与高审行说话,“高大人你又有什么客呢?”
高审行道,“哦,是晋王府的杨妃,来向本官打听吕氏的近况,无他!”
杨立贞就从屋中出来,与永宁坊三位王妃辞行,然后说该回去了。
苏殷也说,“侯公夫人已看视过,我们回禀过后,料想太子妃也不必挂念侯公夫人了,”说完也与刘青萍告辞。
在车上,丽蓝和婉清问,“苏姐姐,我们的事还没讲,如何就走?”
“还怎么讲?杨立贞是晋王如夫人,打听吕氏近况朝谁打听不到?还用得着这样神神秘秘?高审行和杨立贞的事我看也就刘青萍蒙在鼓里。”
如果此时开口问诏书的事,高审行当着杨立贞的面不好开口,万一再应一句“未拾到”,就将后边的路堵死、再想往永宁坊送也不好意思了。
苏殷目的已经达到,一头是晋王的人来拉旧情、一头是太子的人来示好,高审行再迟钝,也该掂量出两边的份量。
“会不会杨立贞已拿到了东西呢?”
苏殷认为不会,高审行若将拾到的诏书给了杨立贞,这两个人就不会现身,“你们没有听出高审行和刘青萍两人,在杨立贞的来意上说的不一样?”
刘青萍说杨立贞来感谢高大人早时对她的照顾,而高审行说杨立贞是来打听吕氏在西州的近况。
这样自相矛盾的话出自夫妻两人,说明高审行在这件事上是很谨慎的,可能连刘青萍都没让知道。那他有什么理由将永宁坊丢失的东西,这么轻易送予失势的太子?
癸亥日,卫国公李靖离世的第三天,高审行又经过了一天的深思熟虑,决定亲往永宁坊走一趟,把诏书送回去。
李治是什么人高审行不大清楚,但永宁坊自始至终也没怎么加害自己,两边的龌龊是该好好弥补一下子了。
高审行料定过了今日,新太子从李靖的丧事里腾出手来,也就有了功夫过问失诏这件事。
再敢耽误一天,谁知这个三只眼的家伙会拿出什么手段来?这就不大好猜了,而且他左右掂量的痕迹会更明显了,这个时机选的不错。
为了显得自然一些,高审行带上了夫人刘青萍。
他只能有负于杨立贞了,代抚侯犯不上、因为与她的一次匆匆而狼狈的萍水之缘,而至道义于不顾——诏书本来便是人家永宁坊的,就该还给人家。
第1213章 阴差阳错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子,有人执着地加柴,心意并不在火,或许他只想尽快得到火堆中的熟栗子,然而火势却因他的妄念而越来越旺,随时会有焚身之患。
高审行内心里轻哼,“高某什么事没经历过,又怎么会顶不住你一个妮子的诱惑,去为一个废太子做这种傻事?”
……
翠微宫,皇帝从卫国公府回来的第二天又一次昏迷,这一次昏迷的时间比上一次又久了几分。
醒过来时,他看到樊莺和丽容果然尊从了他的意思,没有离开翠微宫。
皇帝曾经对她们说,不许将自己的病情报到长安去,因而不许她们离开。
他丢不起那个人,更不想让外人看到他被什么东西击倒,一病不起。在李靖病榻前,皇帝忍不住流泪失声,连这都是不欲人知的事,更别说其他了。
贞观八年时,高祖皇帝在两仪殿赐宴突厥可汗和南越首领,皇帝的父亲当众夸奖皇帝说,“蛮夷率服,古所未有,均我儿之力。”并以酒赐皇帝。
皇帝通过手足相残而上位,高祖下令斩杀建成和元吉的儿子们时,有多么不情愿、不得已,别人根本想象不到,但他心中对皇帝的愤懑之情绝不会轻。
但高祖这次当众的、对贞观皇帝的由衷夸奖,就有着原谅儿子的意思在内了,贞观皇帝回敬高祖时涕泪交流,那是他第一次失态。
这次,皇帝拉住李靖的手又一次失态,在别人看来,这是君主对老臣的担心,以致失了威仪。但皇帝自己才知道有别的原因。
但凡有些感情的人都可以想一想,假使哪一天,自己的三个儿子因为什么利益而相互杀戮,致有两个毙命,这是什么感受。
要知道每一个儿子呱呱坠地时,牙牙学语时,蹒跚学步时,独自外出行事、又安然归来时,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天伦之喜。
皇帝的眼睛鼓胀的生疼,苏醒过来时也不睁开,就在那里胡思乱想。
看来高祖皇帝——他的父亲,就比自己还要坚强一些了。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武媚娘,那个昔日的才人、今日的侍读。她在皇帝心幕中的地位怎么也比不上他的任何一个皇子。
这个面目娇好的女子十四岁入宫,一直掌管着后宫的衣物、服饰,皇帝至今都没忘记第一次临幸她的情形,那可是皇帝半生中最失败的一次尝试。
武媚娘以十几岁的年纪,在这次少有的机遇当中、为取悦皇帝陛下而使出浑身解数,当然可以理解,但也暴露出她太轻车熟路,深黯此道。
这使皇帝一下子兴趣全失,堂堂的人君怎么会用个二手货、三手货甚至数不清的多少手货,然后再让她暗暗在心中比较谁更强久!
这与他收纳元吉的妻子杨氏可是大不相同,杨氏是战利品,是皇后对胜利者的奖赏。
而这次事未进行,武媚娘便被皇帝半含愠怒地挥退、并且选择性地、永久地遗忘了。
可后来皇帝也给过她机会,让她与三千出放宫人一道出宫,她还年轻,皇帝允许她可以去找她自己的幸福。
这次,在卫国公病室的屋帘后,马王陪着他举步欲进,却恰好听到了当时的太子妃王氏有恃无恐的宣布,武媚娘,原来又成了太子侍读,而且“只差个表面的手续”!
马王一定早知道这个事情,他听到王氏在屋内说这句话时的紧张,皇帝已经感知,马王不以此事禀馈父亲很好理解,皇帝没有一丝埋怨之情。
只是仁孝也有真假,假的几乎举国认为是真的,而真的却在大理寺被人指着说大逆不道,此刻就站在皇帝的身边。
皇帝完全是忍着腹内的剧烈疼痛想这番事的,疼痛已经变成了常态,偶尔疼到难忍也就会麻木、丧失意识,这个时候也很奢侈,可以让他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下去。
再度醒来时天已黑了,他对丽容说眼珠子疼的厉害,丽容不知怎么安慰,而樊莺说,这一定是肝府受毒气侵袭的缘故。
樊莺委婉地说,她要不要赶回长安去,向师兄禀报父皇的病情。
皇帝仍是不允许,他宁死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在两位儿媳面前,他连呻吟都不会有,他不饮不食,不想出现因为疼痛而引发的便溺不禁。
武氏,一个在皇帝心中几乎没有什么份量的女子,本来影响不到皇帝的心情。但当她与一位很有份量、差一点继承大统的皇子牵扯在一起时,味道立马就变了。
因为这个原因,皇帝连此时最想见的马王峻——他新立的太子也不想见,他不想见任何人。
反正后继的人,他已为大唐帝国选定了最合适的接班人,就连未来的皇后柳玉如,在皇帝的眼中也毫无瑕疵,她在接过皇帝的诏书时欣喜的表现,真情流露毫不做作,又一次让皇帝确认了这一点。
也许,他历经嗜血而拼得的这一任帝位,除了等死再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皇帝相信,马王殿下在任何不利的情况下,都会秉承他的意愿让李治没有机会反抗,就是死,他也能等到马王以新太子的身份到翠微宫来。
马王可从未败过。
从长安回来的第三天,马王没到翠微宫来,但皇帝认为也快了,李靖的身后事,怎么也须太子在场三天,以示皇家的体恤,这让他有信心再坚持一下。
第四天,丽容说今日是甲子日了。
皇帝已然懒的判断甲子日的意义,说,我要睡一会儿,马王来了才可叫醒我……但你们谁也不许去长安报信,不能干扰到马王。
然后他再度昏迷……
是一阵遥远的哭诉声慢慢将皇帝唤醒,那是丽容的声音,仿佛她正在对着赶来的马王忏悔错处,说她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鬼迷了心窍,到什么名册上改动那两笔。
皇帝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又是傍晚时分,他发现守在身边的还只是这两个女子,马王没在。她们严格按皇帝的意愿坚守,虽然满面的焦虑,但却都没有离开。
樊莺马上制止丽容,让她住声,丽容忍着抽噎起身,对皇帝耳语道,“父皇,你在发热,就喝些水吧,喝进去也烧干了……好等太子来。”
皇帝就喝了些水,如丽容所说,水一入腹像是被烧干了,根本没有让他担心的事出现,不会让人发现他连自理之事都办不到,看起来像个废物。
他就有气力对两人说,“朕不担心马王,诏书已给了太子妃,处置完李靖的事,还须到朝堂上公布一下更储之事,你们也要从永宁坊举府迁入东宫,而且朝会又该照常在两仪殿开始了。”
……
永宁坊外大街,代抚侯侯高审行、领着夫人刘青萍到这里归还诏书。抵达的时候,却看到远道而来的一驾马车刚好到,有六七名护卫跟随。
永宁坊所有的王妃、管家、管家婆、少王爷们都在大门外,看起来乱哄哄的,但热烈的气氛不容怀疑。
有人上前掀起车帘,在车下摆放了下车时要踩的凳子,有位妇人正从车上下来,她的举止稳重得体,腰身是那么的令代抚侯熟悉,而她侧面脸颊柔和的线条竟然刺痛了他。
她是崔颖!
随后,车中再跑下来大小姐高甜甜、男童高舍鸡,人们上前问候,这么多的人居然没一个留意到前来拜访的代抚侯。
太子妃、五妃崔嫣先上前问候道,“母亲,你和郭叔叔来的太好了,不然我们搬离了这里,谁来看住永宁坊呢!”
崔颖未说话,而是扭脸、微笑着看向她身边的一个人,这个男子代答道,“只是怕给你们添乱,若非甜甜和舍鸡嚷着要回长安,我和她还下不了决心。”
高舍鸡说,“阿翁,这可没我的什么事,是甜甜她说想弟弟们了。”
柳玉如说,“有什么乱不乱,郭叔叔与母亲来得恰好,不久我们要搬去东宫,永宁坊正好留予你们居住。”
是这位“郭叔叔”扭脸先看到了身后的来人、和呆若木鸡的高审行。此人一愣,随后崔氏、柳玉如等人一起看过来。
高审行问,“在下冒昧,敢问对面的仁兄可是郭孝恪?”
对方抱拳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请问尊驾是……”
高审行冷笑道,“郭兄你真是健忘,连高某都不认得了!难道在西州,我们二人共事的经历,就一点也没给尊驾留下些印象?”
对方面无表情,不再应声,而崔颖连忙代答道,“高大人你误会了,此郭孝恪非彼郭孝恪,他只是个没有任何功名的人,不是安西都护。”
高审行道,“那是一定的,因为安西大都护早就为国捐躯了,是个英雄人物!只是天底下怪事真是很多,件件让高某碰上,高某还以为因你之力,郭大都护借尸还魂了呢!”
崔颖道,“高大人你言重了,小妇人哪敢奢望什么大英雄,如今我不同样没什么身份?嫁个乡野之人恰当其分。”
高审行:“这么说,你又是郭夫人了!”
崔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崔嫣出人意料地赶忙出来打圆场,“高大人你竟然也赶上了,快快请入府中,一家人说说话,不要在这里打哑谜。”
但高审行说,“五王妃你客气,高某落魄之人,挺胸活了半世,却是妻背子虚,怎么敢高攀蒸蒸日上的永宁坊呢!高某不是到这里来的,而是要去曲江池陪夫人散心。”
崔颖道,“高大人……崔颖是个不祥之人,是大人你大仁大量,收留我们母女多年,崔颖每一想起,心愧不安,偶闻贵夫人青萍已有身孕,崔颖真心实意替高大人高兴……”
高审行不以为然地道,“郭夫人你莫要提她!女人嫁夫生子,乃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可说!高某的失态也不是因为郭夫人,而是从这位郭兄的身上猛的想起了安西大都护,他可真是个好人,各方各面都令高某钦服不已,不知遇到了什么不祥之人,才遭此厄运。”
崔颖不顾形象,当众抹泪,感觉自己在高府所受的全部的委屈,居然都像起因于她自己当初那一次欺瞒之举,
“大人!崔颖一步走错,致使半生煎熬,总算已被逐出高府来,不再有辱名门,正是理当如此……”
代抚侯道,“是你自请出门的,谁又逐过你!”
郭孝恪没什么话安慰夫人,便伸手,当众去崔颖的脸上拭泪,崔颖任凭他擦,但泪水却越擦越多。
太子妃回过神来,对代抚侯万福道,“大人,凡事又有谁对谁错?只是个阴差阳错罢了!兴禄坊、永宁坊总有解不开的渊缘,峻与大人虽非亲子,但由故皇后那里论起来,我们仍是至近的亲戚。我们一直认为大人心胸开阔、敢作敢为,又是我们的长辈,不如请入府中再谈罢!”
高审行连忙回礼,因为这可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自己对不住她,但她可没有一点点对不住自己的地方,此时又以至尊的身份、当众对着自己行礼。
“玉如,高某一直认为你才是女子中的表率,能有良好结局总在情理之中,今日就算高某贪图近道,误走了这里,不再讨扰太子妃了。”
说罢,代抚侯吩咐随从驾车,往曲江池而去。
他已然不再难过,感觉大义凛然,对郭孝恪明睁眼露的瞒死行为,他也懒得与谁去揭露,与太子殿下揭露吗?
是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但他连哭的心事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往曲江池赶路,让此行看来就是早已规划好的。
世间有那么多的美好女子,与他有过瓜葛的也有不少,但是真正能让他痛心到紧紧闭起门户、不愿将软弱示于人前的,只有崔颖。
他不停地崔促随行的人赶马疾行,以致刘青萍在车内、说颠簸的有些不适,他还恍若未闻。
到了曲江池,仆人们去租了一条小船来,代抚侯极其温柔地伸手扶夫人刘青萍上去,然后他也上去摇桨,不让一个人陪同。
渐渐离岸,他才将船停住、让它在水上漾,刘青萍说,“大人你不痛快的话……这里也没外人……”
高审行不说话,去刘青萍的身上解下一只布袋子,掏出里面的东西,它由一层青布衷着,里面是那道太子妃遗落的诏书。
他不打开看,抓起来向水中投,“都结束了!”
第1214章 都结束了
刘青萍道,“老爷,看在太子妃的情面上,我们不应该呀……”
代抚侯听了,只是迟疑了一下,仍将青布包投出,“诏书可不是高某偷谁的、抢谁的,给谁不给谁全在我高不高兴!”
青布包在水面上浮着,说什么也不沉下去。高审行不甘心,它只有沉到不见天日的水底,崔颖带给他的羞辱才可化解。
他想,若非在永宁坊一头撞上那个不祥之人,这东西本来就是他们的!
代抚侯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女子,可以为她疯狂,但疯狂过后终究会明白过来……高某最喜爱的那个人,是你!”
刘青萍想想自己腹中的孩子,心中一阵大惭,看他摇着小船靠近布包,伸手捞起它来,然后蹙着眉头、执着地想办法。
小船中什么也没有,更别说什么砖头了。刘青萍从头上、手上、脖子里摘下那些沉甸甸的赤金饰物,托给丈夫,“这个行不行?”
“你也疯了!”高审行说着,将东西接过去。
这一次,代抚侯将青布包直接按在水里,一层水渍很快浸润上来,它慢慢沉下去了,“高某不将它送给晋王,已经对得起他们!”
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奋力摇桨,载着夫人一直玩到尽兴,这才上岸来。
……
五月二十一日、甲子,太子峻总算将卫国公——他的老师李靖入土为安,回到永宁坊。
诏书一定让高审行拾去了,高审行与故世者行礼时,有一只手始终吞在袖子里,而且只有他早早地离开了。
恰巧长孙润的人跑来报告,说杨立贞独自去了兴禄坊,这才见了点意思。
三天来公务积压不少,太子峻先去尚书省都堂将最要紧的部分处置了,又去见过义兄薛礼,这才转身往永宁坊来。
他见到了郭孝恪和郭夫人崔颖,这两个人已被柳玉如安顿在中厅二楼上的客房,他们的六名护卫编入永宁坊卫队,仍然听命于郭孝恪。
然后再问起诏书的事情,苏殷一五一十讲出来,再讲了昨天崔夫人一到、在大街上遇到高审行和刘青萍的事。
两下里一综合,太子说,“代抚侯不会把诏书给我们了。”
柳玉如则对着太子自责道,“峻,都是我不好,连个诏书也看不住。”一边说,几乎就要抹眼泪。
太子安慰她,说不妨事,晋王就算得了这份诏书又能如何?除了恶心一下永宁坊也没什么大用处。
他不想把事情说的有多么严重,惹得许多人担心。但明日一早一定要到翠微宫去一趟,看看皇帝的病情,顺便说一说诏书的事。
至于更储之事,等他由翠微宫回来,手中有了诏书再宣布也不迟。
晚上,永宁坊府上关了大门,为郭孝恪和夫人崔颖开了一场素宴,不带一点荤星,但气氛非常热烈。
太子对郭孝恪说,要挑个合适的时机、同皇帝说一说他的事,争取让郭大人再度复起。
而郭孝恪说,这件事可以稍晚一些,因为无关大局,郭大人看着崔颖,对太子说,“反正夫人也不巴求我做多大的官!”
郭大人说,晋王意欲得到“立马王为太子”的诏书,这件事万万不可大意,“如果诏书真到了晋王的手里,在什么情况下对永宁坊最不利呢?”
太子立刻想到了,万一皇帝此时在翠微宫有什么不测,诏书在晋王手里对永宁坊最不利,但他说道,“只要我拉下脸来,没什么事能对永宁坊不利。”
但柳玉如接话道,“也许李治就是看准你不会拉下脸来,因而才有恃无恐。唉!”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向不喜欢弱点被他人捉在手中,看来这一次就开了先例了。”
太子道,“如果更储一事再闹到喋血,获胜又有什么喜悦!因而本王宁可费些周折,也不愿再看到那种结局,父皇一定也不愿看到。”
郭孝恪点头,“秦二世断丧王室,屠害扶苏,朝廷因此罕有正人,指鹿为马,朋比成风。以陈胜之武勇、谋略不足以立国,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喊出了二世之无德,使天下立刻为之汹汹。人们不禁想,是呀,难道我就不比不上秦二世?”
早上起来,长孙润的人又到了,杨立贞第二次出宫。
太子吩咐高白、雪莲、菊儿,“她去兴禄坊时勿阻,出来时将她接到永宁坊来。”三人领命而去。
翠微宫暂且不去了。
晋王李治算盘打得不小,而樊莺和丽容两个人去了翠微宫,一点消息也没捎回来。此时太子感觉到这事不大正常,至少她们总可以有个人回永宁坊一趟。
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皇帝不同意她们往长安通报翠微宫的消息。
太子体会皇帝此时的心思,卫国公府之行对皇帝的打击无法言表,说也不能说、怒也不能怒,直接公布李治的罪行,又等于亲自公布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皇帝又拖着病体,可能认为更储诏已经拿出来了,永宁坊胜券在握,他也不想影响新太子以他的方式处置好这件事。
但翠微宫此时隐瞒着什么消息呢?至少应该传个平安。
这边尚未理出个头绪,高白和菊儿、雪莲就将杨立贞请到府上来了,柳玉如出面迎接,但杨立贞戒意如城。
高审行携夫人刘青萍去永宁坊的事,李治很快得知,只是这次她在高审行那里仍未得手。
本来她还打算着,高审行如果痛快地、将东西交给她这个废太子的侍妾、让她在晋王那里立下一功,她总得有些回报,而且在两人之间,有些事开场并不困难。
但代抚侯没提什么交换条件,只是挥挥手让她走,“妮子,高某手上什么都没有,你还是快走!”
临走时,高审行还教她回去后如何与李治讲,才不会引发晋王的怀疑。
比如,她可以同李治说一说代抚侯同新太子的矛盾、说一说晋王做太子时让他复起国子监的恩情,说一说杨立贞同吕氏的关系,也可以说一说崔颖来长安了。
“她嫁给了郭孝恪!高某在长安无地自容!”
代抚侯的言外之意是,我与永宁坊不共戴天,有诏书的话早就给你了。
高审行不惜自揭短处来为杨立贞着想,尤其最后一句话,几近完美地解释了代抚侯的理由,又将郭孝恪未死的绝密底细透露给她,岂不又是一件针对太子的锐利武器?
这让杨立贞极为感激,她居然没有立时离去的打算,目光中带着重新审视一个人的凝重,慢慢地又浮现出一丝心疼。
但代抚侯催促她道,“你快去吧,妮子,你两次跑过来,功夫久了别说晋王怀疑你与高某的关系,连高某的夫人也要怀疑。”
杨立贞身上什么也没有,她就不信,太子峻会动手来她的怀里强行翻找。
太子妃热情的请杨立贞入府,但杨立贞对太子妃所有的问候和话题都提不起兴趣,只想着快走,“王嫂,你府上的管家太霸道,我不来好像不行。”
柳玉如说,“没有太子的吩咐,他哪里敢!”
杨立贞问,“但三王兄请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太子便走进来坐下,说,“立马王为太子诏,此时就在你身上吧?”杨立贞听了不屑一顾。
“我不会强行索要,甚至还可与晋王作个交换。你让随行的人回去一个报信,只要晋王说出他送到翠微宫毒害陛下的烈毒出自何处,并将解药送来,你自可带着诏书回东宫。太子,本王不做也罢。”
“诏书没在我这里!”杨立贞说着,又止不住判断马王的话有几分真假。
太子笑了笑,对她道,“我这个兄弟可不简单,他敢让你独自一人入兴禄坊,算定了本王不会为难你。但翠微宫方面已经许久没有父皇的消息,本王很担心陛下安危。只要他给我想要的,我便给他想要的。”
杨立贞早有耳闻,眼前这个马王爷诡计多端,不过对于李治给翠微宫下毒,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同意了对方的建议。
东宫,李治听说此事不由得苦笑,杨立贞还是太简单了。她怎么绕得过马王爷!只是通过这么一个交换,杨立贞不打自招,一下子承认了两件事:
诏书就在杨立贞身上。晋王到翠微宫施放烈性毒药一事不打自招,而且还有了从他身边送到永宁坊的证人。
武媚娘问怎么办,李治说,“我这位王兄行事,真不可以常理推测,但解药,你让我到哪里找呢!”
永宁坊,太子峻很快见到了晋王府送来的解药,叫人郑重地用一只盘子托着来见杨立贞,那是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里面透着神秘,
太子对杨立贞说,“我们兄弟彼此都言而有信,这比什么都好。”
杨立贞怕对方反悔,“那王兄还不快一点让我走。”
太子道,“总得验证一下吧?”
他对端盘子的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与本王同去厨房一趟,找只活物喂来看看。”说罢出去了。
杨立贞忐忑不宁,能不能从永宁坊顺利脱身,居然要看一看晋王送来的解药是不是真的。
太子妃安慰杨立贞道,“你放心吧,峻与熟人做事,一向后发制人,只要晋王送来的解药无假,峻的话总会作数的,他担心翠微宫父皇的安危,胜过了太子之位。”
在厨房中,有下人们几天前从外面买回来的几只活鸡,只是卫国公的死让府中断荤了几天,它们一直没有被宰杀。
太子让人小心开了瓷瓶,从中取一点黄色粉沫,给它拌在鸡食里喂下去,鸡吃了一点事儿没有。
很快,门外想起了太子从厨房回转的脚步声,也不像怒气冲冲、足音沉重,但有鸡的惨叫声伴随着、从门外一同进来。
太子手里拎着刚才那只鸡的脖子,它一路扑腾,翅膀和爪子乱扑乱蹬,等他一下丢到地上时,它只能在那里抽搐了。
太子峻恶狠狠地盯住杨立贞道,“居然他还敢骗我!想让我拿毒药去翠微宫给父皇吃么?让我与他半斤八两,同做弑父的混蛋!?”
杨立贞一下子绝望,哭丧着脸道,“太子,晋王不会的,晋王不会不顾我的死活,我还生了他的孩子!再说诏书真的不在我这里!”
太子峻气愤已极,冷笑道,“那好,我与晋王也没什么好说了,今天便让你也尝尝他送来的解药!”
杨立贞起身欲跑,被太子一把捉住,“拿酒来!”
有人端了一碗酒,太子一把掐住杨立贞的脖子,任她无济于事的挣扎,另只手拿出那只白瓷瓶儿。
柳玉如过来,帮忙掐了瓶塞拔下,太子峻铁青着脸,将里面的白色粉沫一点不剩地,都抖入酒里。
杨立贞喉咙里“唔……唔……”着,
太子松一松手,她才清楚地说,“奴婢没有太子的诏书,高审行说他也没有,奴婢只求殿下放我一条活命,奴婢不能丢下孩子!”
马王恶狠狠道,“你死了,难道你身上的诏书还能飞出永宁坊去?”
杨立贞剧烈挣扎,在底下对太子拳打脚踢,但没有用,太子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再度用力,舌头都吐出来了。
太子端起碗,放在杨立贞的嘴边,“喝吧,”
一股辛辣、呛嗓的东西进了杨立贞的嘴里,她摇头欲拒,太子道,“喝吧,只要喝了,当年子午谷崖顶上你和高审行的事,便不会再炸到你。”
一听这个,杨立贞就任凭那碗药被太子给她灌到喉咙里去,它的味道可真不好,又辣,又烧,杂掺着说不清的味道,估计把她肠子都烧坏了。
太子峻松开手,杨立贞觉着天旋地转,看到太子对她不怀好意地冷笑,什么都结束了。杨立贞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一歪,摔倒,人事不知。
柳玉如亲自到杨立贞的身上去搜摸,果真什么也没有。
太子眨着眼睛寻思,这一次是不是做的有些卑鄙。他对着柳玉如哼了一声,“他怎么料定我不敢卑鄙一下子?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都说不上卑鄙。”
柳玉如示意杨立贞,“她不会真有事吧?”
“面粉、一点点蒙汗药加烈酒,哪会有事!”
第1215章 晋王说书
太子吩咐人,“把这只鸡拿下去整治入锅,熬些汤给晋王妃压惊。”仆人上前拾起鸡跑出去,在进门时,它的脖子被太子一把掐断了。
“那,李治拿来的药到底可不可信?”柳玉如问。
“不知道,但他帮本王验证了一件事,诏书就是在高审行的手上!柳爽跑进大门时,一定亲眼看到高审行拾到诏书了。”
他想起郭孝恪和崔夫人到永宁坊当日的情形,吩咐管家道,“高白,你在兴禄坊总该有几个知交,去打探一下,看看高审行那天是不是真去了曲江池,去干了什么。”
他确信,那天高审行携夫人到永宁坊来,一定是打算归还诏书,只是崔夫人和郭孝恪的出现,让他临时改变了主意。
高白马上行动。
不久,他和几个人赶到了曲江池边,有个人手指着水面,对永宁坊管家说那天的事:代抚侯和夫人是怎么上船、又在哪个位置停留过很久。
高白马上派水性好的手下,在那个地方潜下去,许久之后水花一翻,那人**地冒上来,手里举着那只青布包儿。
人上岸来,从青布包中抖落几件赤金首饰,管家递予高府来人,“黄兄弟,我作主将这个算作对你的酬谢。”那人接了,千恩万谢离去。
高白不敢耽误,马上回府向太子复命,太子、太子妃兴冲冲打开湿布包儿,里面就是那份黄绫子的诏书,早已让水浸透了。
他们将诏书小心地打开,一下子愣住,诏书的背衬是黄绫子装裱的不假,但内里仍是纸张。
近三天功夫在曲江池里被水沤泡着,虽说那些墨是最耐磨灭的,但别忘了,纸张终究还是纸张。
此时上头的字迹早都随着纸张让湖水蕴染开,分不清个数了。
外头阳光不错,太子将诏书仔细摊开在阳光下,晒干后他无奈地发现,上头除了一团团的墨雾,更是什么都没有,风一吹,碎纸屑刮跑了不少。
他气得一把丢开诏书,一时没什么好主意。
立时去翠微宫,又怕陛下问长安的事办得怎样,不去翠微宫,又担心翠微宫的安危。
柳玉如说,峻,你可不可以就持着这份损坏的诏书,到朝会上直接公布更储之事,李治料想也不敢反对。这事不能再等了,之后你也可速去翠微宫看个究竟。
太子嘀咕,“可樊莺和丽容怎么谁也不回来一个呢,真是急死人!”
柳玉如的法子没什么把握,马王不认可。
诏书总得当着众位朝臣展开来念,总得有人拿去验看真伪以便存档。虽然有赵国公和江夏王等人作证,但没有诏书,只怕李治总要表示一下怀疑。
郭孝恪和夫人崔颖也赶过来,崔颖自责,说自己是不祥之人。
而郭大人赶忙安慰,“责不在你,而且此事的紧要处也不在这里。诏书已经毁了,方法要速想,首先这个消息不能让李治知道。”
他帮太子分析:如果在翠微宫陛下安然无恙,那么诏书对李治也就没什么用处,永宁坊只要赶去翠微宫向皇帝说明事情缘委,补办一份诏书并非难事。
但李治这么急于得到诏书,说明他判断翠微宫陛下那里凶多吉少,他匿下更立新太子的诏书不动声色,可能就在等翠微宫有凶信传出。
到时永宁坊拿不出诏书来,晋王也就该发难了,他完全可以温文尔雅地上朝,自然而然的上位成为新君。
马王府不服?是要造反么?
郭孝恪说,“马王府不会因为储君之位与他动武,如果李治掌握了这个,那么他最大的短处也就不算什么短处了。”
现在,让郭孝恪这么一分析,翠微宫皇帝的病情,立刻就变成了涉关双方成败的、最重点的环节。
晋王有的是时间拖延,多拖延一天,翠微宫陛下的病情可能会严重一分,可是马王拖不起。
这时再回想陛下那里的情况,再加上樊莺和丽容没有一点消息传回,看起来那里的情况真是不大妙。
在李靖的病榻前,皇帝只是短暂令凝血珠离身,他的面色立刻变得难看的吓人,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马王速去翠微宫已迫在眉睫。
不然到时候连长孙大人、江夏王爷也不好替永宁坊说话,李治完全可以指责他们私相授受、置陛下的最初意愿于不顾。
马王一下子跳起来,吩咐人给炭火上鞍,心中懊悔自己耽误得太久了。
……
东宫崇文殿,晋王李治与武媚娘在一起。
他有些沮丧,“杨立贞落入马王之手,看来诏书我们得不到了!我们太大意,总该想到杨立贞独自两次出入兴禄坊不大正常,这事怎么瞒得过马王呢?”
武媚娘安慰李治道,“难道我们还能给杨立贞派几十名禁卫?看看那个长孙润就在崇文殿外,我们根本动不了。”
甲子日就该恢复内朝会了,而眼下已是乙丑日,自卫国公李靖离世已经五天了,昨天没听说马王到朝,说明昨天诏书未在他手中。
但这下子李治将杨立贞送上去,永宁坊人脏俱获,李治估计最迟到明日,马王总该正式在朝会上发声了。
李治决定明日不上朝,他的身份太尴尬。
他想等他的马王兄先到朝堂上去,那么马王手中到底有没有诏书,也就彻底清楚了。
“马王爷会不会也不上朝?如果他也不露面,赵国公、江夏王等人同样会在朝堂上散布陛下去卫国公府的事,这会让众臣有个先入为主的印象。”
李治哼道,“哼,我就不怕什么先入为主!马王还能有我先?陛下要改储君的事难道举国皆知?”
武媚娘问,“殿下你凭什么相信,高审行就一定将诏书给了杨立贞?”
晋王听了不由又是一阵沮丧,所有情况都表明,这个差不了!
这件大事的最终结局,十之七八、会以李治做个乖乖宝收场,在马王强劲的羽翼下倦缩成一团、以求苟安,但他太不甘心。
两人正在嘀咕,听崇文殿外有人高声问候道,“卑将见过太子殿下!”这一嗓子让殿内两人一下子噤声,留意着殿外。
随后,兵部侍郎长孙润的话传进来,“太子殿下,末职在这里护卫晋王安全,不知殿下有什么吩咐?”
马王在外边问道,“殿中何人?”
长孙润:“回殿下,有晋王和武侍读两人,在读书。”
哪知马王方才的语气一向平稳,听了“武侍读”三个字不禁勃然大怒,“她算什么狗屁侍读!狗肉贩子还差不多!寡廉鲜耻祸乱宫闱,我兄弟晋王殿下的仁孝之名,被她损得无以复加,晋王已因此做不成太子,难她还想让他做不成亲王?今天本王就是来亲手解决她的小命!”
话音一落,马王足音一步步、往殿内行来,在内殿的门外站住,门从里面栓着。
殿内,此时只有李治一个人坐在书案之后,袍服内的身子止不住瑟瑟而抖,不知马王爷在门外想些什么。
猛然间,只听“嚓嚓”两声,两道乌金的刀刃在殿门上刺透、又斜叉着砍了两刀,然后抽回去了,门栓断作三截,“叮叮”落地。
东宫各殿的殿门都是用的好材料,尤其是崇文殿,乃是荟萃典籍的地方,门窗特别用了桃木,取“桃之夭夭”,质地扎实又可避邪,一般刀具绝不会这么轻易刺透。
又是片刻如同三秋的等待,殿门被马王——太子殿下一脚踹得七零八落,摔到内殿的地上来,门框上只挂着半扇,而他挺拔的身影已然迈步跨进来。
晋王在桌案后起身,对着太子施礼,“王、王兄,有有何见教,”
马王一手拎着他那把惊世骇俗的乌刀,刀鞘在腰间挂着。他铁青着脸,另一只手冲李治压了一压,让李治坐下,问道,“兄弟,那个武侍读因何不在,她躲到哪里去了?”
李治道,“王兄,她可能是……到别处去了,不在这里。”
马王重重地哼了一声,站在李治的书案前不动,眼睛却在四下里寻摸,像是在找哪里能藏个人,最后,目光落在那张书案上。
李治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感觉着自己的脸也白了,他偷偷扫了一眼书案上自己这一边挂着的帘子,发觉帘子也在抖个不住。
听到马王爷到来的动静,他一把将武媚娘塞到了书案之下。
太子问,“晋王看的什么书?”
晋王欲起,又被太子制止,便坐着答,“回王兄,小弟看的是……《左氏春秋》,”但那本书在案子上连打也未打开。
马王道,“愚兄自出道、便打打杀杀,于文史之上所知甚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知书只礼的,不知这本《左氏》上说的都是什么?”
晋王回道,“回王兄,此书写的是周王室的衰落和诸侯的争霸……”
马王不等他说完,又问,“里面可记有荒**乱的女子?”
晋王答,“有的,王兄,《左传》不隐恶,因而所记不少,比如晋灵公,他不行君道,暴虐成性,从高台上用弹弓射人取乐,只因厨师煮熊掌不熟,便杀了厨师,时常刀不离手,斩人如麻,最终酿成了晋国的灾难。”
马王一乐,这是在影射自己手里提着乌刀了,
“可我问的是女子,都有什么女子荒**乱,只知一已私欲,害理妄为,死后墓碑上连个字都没脸写?”
晋王只得道,“有狄后。周襄王借助狄族之力伐郑取得大胜,感狄族之恩,并闻狄氏之美,不听劝告、执意立狄氏为后,狄氏与叔带私通,被襄王发觉,也因此促成了叔带与狄人联合发难,迫使襄王出逃郑国。”
“不错,还有么?”
晋王,“卫大夫孔圉的夫人孔姬,为满足私欲,母性殆尽,威胁亲子。”
“还有么?”
晋王已意识到太子问这些的用意,又不敢不答,只能搜肠刮肚地去想,最后结巴着回道,
“还有个夏姬,她是陈国夏氏之妻,同时与陈灵公、孔宁、仪行父君臣不清不楚,这君臣三人还各自穿着夏姬的内衫在朝廷上炫耀,甚至还当众戏言夏姬之子征舒……为何人之种,征舒终于不堪其辱,愤而弑灵公。”
“打住,愚兄要听的便是这段。”
晋王,“王兄你,你有何见教?”
太子说,“这些祸乱的女子都只算弱者,本王认为,弱者生存之道,无非如藤绕树,任何人都不能奢望她们太多。但君主无德,才是她们如此变化的根子,兄弟你说是不是?”
李治唯唯而应,马王忽然立起眉毛,怒声再道,
“但本王却亲见我朝有个女子,为艳羡高位不择手段攀龙附凤,抛弃伦理掩脸阔步,陛下对她不薄令其出宫再嫁,可她居然敢违旨还在宫中,还敢去卫国公病榻前露面,当真以为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晋王无语,因为太子就差一句提到武媚娘的名字。
太子问晋王,“她到底去了哪里?本王今日定要找到她,给她一刀解气!”说着,一双虎目又在殿内遛了一趟,最后又落在书案之上。
李治当然不会说,太子要找的人就在他的书案之下发抖,他只能无语。
马王气犹不泄,伸乌刀去桌面上,一下挑起那本合起来的《左氏春秋》,让它凌空飞起两尺多高,回落时手腕一翻,用乌刀刀刃去接。
李治看到,这本《左氏》毫无声息地触刃即开,刀口齐刷刷地一分为二,落回桌面。
晋王大惊,头一次亲眼领略到这样的利器。
马王说,“本王就这么给她一下子才行!”说着,眼睛又在四下里看,有些不大甘心的样子。
而此时,殿外又有个永宁坊护卫急步行来,他不进内殿,而是在门边高声回禀道,“太子殿下,七王妃刚刚从翠微宫回府,她说,陛下有意由太子陪同出游,问你去还是不去。”
太子道,“父皇有意,本王当然要去一趟,只是便宜了那个挂羊头的!”他像是马上要走,李治心内里祝道,“你还不快走!”
但太子气还不撒,一刀砍在李治的书案上,“我见武氏,必有这一刀!”说罢也不看,扭身即走。
李治再度惊骇莫名,书案比殿门更硬,乃是榆木所制,又厚过殿门,又被太子一刀,轻飘飘斩断了案角和一面的案腿。
书案在太子离去的身后轰然而倒,重重压在蹲伏在底下的武媚娘身上,太子如果回一下身,一定会看到她艳丽的裙摆。
但太子峻头也不回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