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6章 如在梦中
眼看着来人越来越近,黑衣人气极败坏,将高审行一把丢到山道上,摔得鸿胪卿眼冒金星。
而他们骑马的骑马、钻林子的钻林子,一下子没了踪迹。
此时山上的人也行近了,不知有多少人,其中有个人朗声问道,“是不是高大人?懋功亲自来接,你怎么还将火熄了、是存心要跟下官说笑话?!”
到至跟前,才发现山道上横七竖八捆着好几个,李士勣连忙吩咐手下将人解开,问道,“高兄如何这般狼狈,难道是遭了贼?”
高审行苦着脸说,“本官想是进了贼窝了!”
李士勣连声说着罪过,“在下在正门宽道上等你不着,谁知你摸到后门来了,”
又责问随行一人道,“管家,难道这是你指的路?”
被问道的人答道,“国公,小人料想鸿胪卿来的时候一定不早,就指给他这条近路。”
英国公叹着气,不再说管家,一边吩咐手下将高大人扶到马上,一边厉声喝令人往山下去追。
不一会儿去追的人回来,说早没影子了。
他们护着鸿胪卿和他的几名护卫往山上走,英国公道,“还好高大人没受什么伤,不然,懋功要如何向尚书令交待!”
高审行暗道,老子受的伤已经不轻了。
今晚那些劫路人所说的话,竟然句句令鸿胪卿惊心,不但高峻的身份有人怀疑,崔嫣的身份也让不知名的人点出来了。
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是,他在子午谷强暴杨立贞的事怎么也有人知道?
高审行往山上走,一下子想到了吕氏——柳中牧场那个女牧子的身上,禁不住把牙都要咬碎了。
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身边的那名粗壮的牧子,一看便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
当初,自己只是在旧村的街上与吕氏说了两句话,这小子便跑过来,竟敢对着太子中庶子虎视眈眈,就像看着骨头的狗,生怕谁抢。
李士勣安慰道,“审行兄,今天的事只算有惊无险,你也不必多想,到了田庄,我必亲自与你把酒压惊,保管明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山回路转,柳暗花明,拐过一个斜坡,远处一整片的山洼里星罗棋布、错落着远近高低的小巧楼宇。
高审行只听过李士勣的黄峰岭山庄,知道大致的位置,却从未来过,单看这片依山就势的规模,他都已经自叹不如了。
细想自己也算国公府五老爷,为了本职殚精竭虑,克己奉公,但至今也只能与兄弟们同住,不要说这样一片别院田庄,就是城中再找另一处宅院也是没有。
山口处有精干的便衣奴仆守卫,外松内紧。
再一走进去,便如世外桃园,处处清雅幽深,沿着起伏宛转的青石山道,串联起一幢幢别致建筑,各有典雅的名字。但高审行心烦意乱,一处也没记住。
身后,兴禄坊那些劫后余生的护卫们,早让人引到别处去了,而英国公的手下也越走越稀,两位大人最终被打灯笼的小童、俏婢所环绕。
在一处蒸腾着冉冉水汽的湖边,英国公驻步、指着湖堤上一座雕阁朱户、青瓦翘檐的二层小楼,对鸿胪卿道,“审行兄,看你这一身土,你先沐浴、换身干净衣服,在下一会儿来请。”
有两个小童上前,引着高审行进去。
里面没有多大,温暖如春,底下这一层,隔着一道屏风、即能听到屏风后的水声。
屏风外是衣帽架子、茶几、靠榻,角落里有一道楼梯通上二层。
小童侍候着高大人宽衣,换上宽松的袍子,又说水尚未放好,请高大人略等,然后倒了香茶退出去。
茶也喝完了,高审行听到二楼上有轻轻的脚步声。
他靠榻不动,只是斜着眼、先看到两副裹着白纱透裙的**沿阶下来,赤足踩着露指头的红木底趿拉板,趾上涂着红甲。
鸿胪卿坐在那里眼睛发直,刚刚过去的历险、让他此时的心如在梦中。楼梯上人往下来,短小的上袄紧紧裹住令人心驰神往的部位,单将两具圆润的腰赤着,肚脐上穿着亮闪闪的环子。
再往上看,个个长睫朱唇、星眼桃腮,他居然还没认出来!!只留意到她们鼻翼上的环子!!!
这些戒日国来的女子在高审行的眼里都是一个模样,又换了装束,高大人怎么也不能将她们、与鸿胪寺女典客联系起来……
在另一处小楼,亲信、奴婢们往来着、酒开坛、菜上桌。
在再一处密室里,英国公听一个彪悍壮仆说完,问他道,“你那些手下都安顿好了?”
“老爷,路上便与他们都说过,今晚各找宿处,谁也不要在田庄中露面、以防鸿胪卿或他手下们识破。我们下了山便分头行事,估计都躲好了。”
李士勣放了心,“你用话透他,能看出几分真?”
“老爷,小人说鸿胪卿是鹞国公老泰山时,他怒了,说我血口喷人,看来这不大可能是真的。小人说五夫人是鸿胪卿女儿时,他不吱声,小人认为也不可能。”
李士勣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那人继续说道,“但小人说到子午谷一句时,鸿胪卿立刻截断小人、不让再往下说。其实,就是让我说我也不知说什么了,而且他提到了死、又主动说到了钱。”
他问,“老爷,但子午峪与丁忧……是什么联系?”
英国公目露精光、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让这人立时顿住话头,不敢再问。
……
私酌处叫作“梅韵阁”,阁外是一环围廊,围廊里的吊灯罩着晕暗、朦胧的罩子,与阁内的明光堂亮分出个光影的层次。
围廊外环植梅花,在隔一株的梅树下,脸朝外、抱臂站着一名劲装奴仆,而围廊内则换成了每隔六七步一个的俏婢,这两圈儿人并不走动,彼此也不说话,只防有外人靠近、窃听到里面的谈话。
李士勣坐到桌边,又等了足足两柱香的功夫,才有小童两名、引着鸿胪卿高大人过来。
这会儿看起来,高大人已经好多了,换了衣服,脸上也有了血色。
英国公举杯道,“弟一片好意,差些令审行兄涉险,这一杯算陪礼。”
高审行不说话,与李士勣饮过,就想起方才沐浴时的那两个女子来。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国公,你不愧是老兵部,兵不厌诈,把手伸到我的鸿胪寺来了!我就问一问你,才这么几天的功夫,我的女典客怎么就到了你的私园?”
英国公哈哈一笑,“审行兄,她们也不是在下硬抢来的,是她们自愿来此、只为见一见鸿胪卿的另一面,我又有什么办法!”
高审行仿佛让对方看到了自己在沐浴时的所为,他觉着在李士勣面前,自己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心中暗道,“至少姓高的园无一处、房无一间,没像你这么营私!”
鸿胪卿回敬一杯,问道,“尊府管家说,英国公有事请本官到这里来,有重要的事要与本官讲,不知是什么事呢?”
李士勣道,“审行兄你急什么,反正今晚也不能再回城,我们慢慢喝。”
“不,国公你还是先将话讲到明处,不然高某喝不下。”
英国公问,“可是因为家事?”
高审行不语,一会儿就变得心事忡忡起来。
李士勣手在衣袋里摸了几次,犹豫再三,李志恩从丰州写来的那封密信也没有掏出来。
李志恩不是许昂,那是自己的嫡系,而高审行这枚棋子到底能不能对鹞国公来个一招儿杀将,说心里话他真没有把握。
再像上次似的,套不到黄鼠狼再惹一身骚,那也太不长心了。
他试着说道,“审行兄你想没想过,你自去西州出任长史,一路顺风顺水,在黔州的政声也是举国皆知,怎么一到了长安,却处处施展不开呢?”
高审行笑道,“鸿胪卿很差么?”
“那倒不是,但依在下看,审行兄这个鸿胪卿,好像已不大稳当。”
高审行心中一痛,不动声色地回道,“这有什么!尚书令已对本官讲过,因为本官在陌刀一事上的失误违制,他欲奏请太子,让在下去国子监出任太学、或是国子博士,老夫正等着上任呢!”
李士勣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差了。
高审行居然能够平静地说出这件事来。要知道,从鸿胪卿到太学博士,高审行直降了五阶,他能坦然面对?
李士勣叹道,“审行兄真是高风亮节,在下除了佩服之外,已再没什么话可说了,只有请审行兄多饮几杯……呵呵,晚上,戒日女典客陪正卿,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
高审行不满对方一上来阴阳怪气,要不是他请自己夜间出城、说有什么大事,自己也不会在山道上遭遇那么屈辱的一出。
现在,对方拿自己的两个女典客招待自己,事却一句不说了。
“英国公,在下有什么不幸?你不要遮遮掩掩,东阳公主说得好,在下即便连这个博士也不做,只在府中捏了茶壶,谁又敢瞧不起在下!在下睡两个戒日女典客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睡也是在英国公你的别院山庄里睡的,即便有谁将此事捅出去也没什么,本官不怕。”
“那是自然,老夫与审行兄是什么关系!再说还有鹞国公、尚书令在。”
高审行撇着嘴,虽然猜不透李士勣云山雾罩的言语之下藏着什么后话,但有一点他是越来越明白了。
既然鹞国公、女儿崔嫣以及子午谷的事已经有了风传,那么,高峻身份上的这道杀手锏,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护身符。
英国公在心里将刚刚确认过的几样信息,再在心里掂算了掂算,拿拿这个,再拿拿那个,不知把哪一个投出去,会砸倒支撑着高审行的这根棍儿。
他邀高审行再喝一杯,接着上边的话说道,“鹞国公执掌着中枢,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审行兄数次举荐李某出任兵部尚书,在下心存感激之外,却不抱什么幻想,与郭待封、李志恩是一样的想法。”
高审行有些不得劲儿,他有面子。
而李士勣提到的这两个人,都是他推举过、但纹丝没动的人,反倒是郭待封,被高峻一言,便就地起价,由鄯州司马升到了长史。
李士勣说,“鹞国公的发迹简直就是个奇迹,但以老夫看来,恰恰是在他到了……”
高审行道,“到了西州之后,有道是海阔凭鱼跃,老夫甚是欣慰!”
英国公道,“审行兄你只说对了一半,到了西州,他也只不过与扬州织绵坊令半斤八两罢了,而真正飞起来的起点,是因为他遇到了……”
高审行哼道,“遇到了时任西州都督的郭大人。”
没想到李士勣也哼了一声,高审行说,“难道高某说的不对?”
英国公道,“不如说遇到了五夫人崔嫣更合适。”
李士勣没功夫与他再周旋了,崔嫣,高峻,总有一个是假,李士勣更相信一个儿媳不敢当众拦路,被打后又说那样的话。
高审行果然凝神,酒杯端到半途不动了。
李士勣笑着说,在五夫人崔嫣到西州高峻家之前,鹞国公只是柳中牧场的一位副牧监,但再看看她去了之后呢?
高峻随后便升至了柳中牧场大牧监、总牧监,仕途让人意想不到的顺遂。
而且他的胆子也变得特别的大,在太子监国的时候、东边与高丽开战的时候,西边便敢闯到乙毗咄陆部去,而且郭孝恪就那么地支持,高峻随后便出任了西州的别驾,近乎完美地,由牧事官转入了政务官。
高审行顺着对方的思路去想,提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李士勣说,而鹞国公也投桃报李,到了宰相之位以后,时时处处、有机会便提携郭氏父子,以在下看,鹞国公在对郭大人的心情上,也要近过了鸿胪卿了!
高审行惊讶地抬头,痛恨地看着英国公。
高审行不傻,尤其是在涉及崔颖的所有事情上更为敏感,前后一联系李士勣的话,他猜到了对方的意思。
但他不忍打断英国公看似随意、却危机四伏的话。
李士勣举杯请高审行再饮,对方板着脸看着他,也不端杯。
李士勣故意问,“哦,在下忽然想起来了,审行兄府上的崔夫人又得了郡君之命妇爵,如何还不回来?”
如果丰州的李志恩不能祭出去,唐季卿那里、因为莒国公唐俭的原因也不能出卖,那么,柳中牧场李志恩原来那六个护卫,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说,“在下不知许敬宗的家信中说的什么,但来自柳中牧场的、郭孝恪与崔夫人的传言,已让李某猜到个大八!!!”
……
第1157章 摧枯拉朽
高审行手中的酒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手一抖,里面的酒都漾出来了。
李士勣不动声色,心说一般人维护自己的短处,一向戒意如城,那么我便另辟蹊径,不攻你短,只拿你内心里从未怀疑的事来试试!
李士勣通过在山道上的试探,早已不怀疑崔嫣的真实身份,既然你高审行嘴上不肯承认她是你女儿,那我顺理再试你一试。
想至这里,英国公再道,“柳中牧场李志恩的那些故从们胡说的,本官也不想相信,郭孝恪会是尚书令的老泰山?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高审行面目扭曲,恨不得发作,但在这里他还真不敢,他知道李士勣行武出身,死人见的多了,有些时候很有些心狠手辣。
逼急了他,将兴禄坊这些人往山沟里一埋,没有一个人知道。而来时为着隐秘,高审行居然还特意叮嘱随行的人,与任何人也莫说他们的行踪。
李士勣暗哼一声,没有谁为了儿媳的来历、而像高审行这般变颜变色,不管儿媳从哪里来,儿媳总是儿媳。
但女儿的来历有差错,那可就不成了,这可不光是女儿的问题!
“高大人眼睛一闭、茶壶一捏,可以什么都不想,但戒日国的女典客们可不会这么看事情,大人不信的话就看着,等高大人真做了太学博士,看她们还认不认得你。”
旁边有个侍酒的小丫环低声提醒道,“高大人,这套酒杯都很薄的!”
今天摆上来的,是一套青玉雕磨的小酒杯,杯面薄如蝉翼。
李士勣责怪道,“你这丫头真不会说话,应该提醒高大人小心,杯子破了会扎伤手。”
高审行捏杯的指肚儿都已经掐的泛白。
丫环不好意思地说,“国公,婢女就是这个意思。”
鸿胪卿“叭”地一下将青玉酒杯摔个稀碎,眼如斗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郭孝恪,高某与你不共戴天!”
刚刚从英国公这里听来的、有关郭孝恪的怀疑姑且不论真假,但崔颖与自己越来越远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从长安跑到西州去、从黔州还跑过去,再回长安居然又跑过去。
而且去了就不想回来。
高审行当众吼出来的这个名字,只是他在无尽的憋屈之下、临时抓起来的一个假想的敌人,除此之外,他还能喊谁?
但有一点他已无比的清楚,鸿胪卿之位,并非像他想的那样,只要为着高府、为着孝道,就可以随随便便的弃如敝履。
失去了此职,他将一无所有。
那就连怀疑和探究一下正三品的、西州大都护的资格也没有了。
试问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如何践行孝道?!府中那些兄弟们只是井底之蛙罢了,看看他们掩耳盗铃的那点儿出息!
鸿胪卿开始不再节制饮酒,一杯又一杯。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架着离席、进入另一处暖阁休息。
李士勣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郭大人,请你莫怪在下吧,有道是风催秀木,蚁噬良林。懋功本无意,竖子偏来迫!我才是受害的。要怪,你只怪鹞国公将李某压得透不过气来。”
李士勣还有些精神,踱回到“墨韵斋”他的书房中,要再消磨一下时间。
他坚信,鹞国公府的五夫人崔嫣,一定就是高审行的亲生女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高峻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欺君之罪?
这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啊,就像是小孩子用积木精心搭建的一支小塔,抽掉支撑的一根,别的自会垮倒!
而他恰恰找到了支撑这支小塔的最关键一根。
他的字是不错的,自信高峻那笔臭字跟自己比起来,让他扔都不惜的动手。于是饱蘸了浓墨,挥洒着写出“摧枯拉朽”四个大字,很满意。
用印时,却发现桌上的朱红印泥盒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但他心情不错,罕见地没有喝斥墨韵斋中的侍墨小童。
残席自有人来收拾,廊外梅树下的健仆们,随着英国公的离开而退下,接着,回廊内站班的婢女们也离开这里。
她们在庄园内各有自已的住处,时间已不早了。
有一个身材娇俏的婢女,从站廊处脚步匆匆回到她的住处,拿钥匙打开雕格木门上的铜锁,一闪身进去,再把门关上。
屋中未掌灯,床上的维幔往下垂着,一有人进来,维幔忽然瑟瑟而抖。婢女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床幔,床里头瘫躺着两个女子。
一个人二十五、六岁,似为主,身上衣衫俱全,而她身边的那个小丫环身上的衣服却不见了,身上只盖着一条被单子,肩膀露在外面。
见婢女进来,嘴里塞着布的两人同时眼含俱色。
婢女不理她们,当着她们的面、褪了身上的外裙扔在丫环身上,又伸手从床角被下拿出她来时穿的夜行衣换好。这才在她们身上拍点几下,两人便能动了。
她在床边低声恐吓道,“李士勣做的害人勾当最怕别人知道,你们不说,他便不知我来过。说了,他也不会让你们多活半日!”
两人嘴里塞着东西不敢去掏,慌乱地点头。
待这名心如蛇蝎的陌生女子闪身出屋。丫环问她主子,“我们说还是不说?”
对方道,“连我都不想说,你傻呀!外面那座塘里沉的还少?”
……
这位夜行女子,便是鹞国公的三夫人樊莺。
对她来说,进到这里来最难也就在外围,而在庄园里简直如闲庭信步。
她在“梅韵阁”的围廊上站着,李士勣和高审行谈话中的隐约意思,她也都听明白了。
依着樊莺的怒气,恨不得冲进去、挥缠莺剑砍了二人,再放火将“梅韵阁”烧成“霉运阁”,那便一了百了。
但师兄也不知道自己跟到了这里,此时已至半夜,不知他等得有多焦急。
而且李士勣,就不知比原来的西州别驾王达老道多少倍,那时在山阳镇,她与柳姐姐两人联手,还险些栽在王达手里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她一个人不敢莽撞。
万一自己失手,那么师兄那里就什么也无从得知了。
她的震惊无法描述,只想尽快将这件事报与师兄知道,好让他有所防范。
高审行疯了,英国公居然又在郭孝恪和崔夫人的身上做文章,而在樊莺看起来,高审行就信了。
那么明日早朝,师兄要如何的被动?
出春明门时,樊莺即回头看过,她的百宝囊里携带有一根攀城索,但用不上。城太高了,滑如镜面,索子上的铁爪无从抓挂。
幸好她还有事做,做妥贴了,才好在城门开启之后进城。
时至半夜,此时的黄峰岭万籁俱寂,大概所有的人都已入睡了。除了在密林穿行的鹞国公府三夫人樊莺。
应该说还有一个人也没有睡,此时,他正被四马倒攒蹄地绑着,吊挂在一株歪脖儿树杈上,身子随着夜风微微晃着。
撤离的时候,他遭人暗袭。
黑暗中,有个身影一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人认出,来人正是将他捆在这里的蒙面女子,穿着紧身夜行衣。
她在地上拾了些干树枝,然后火镰声响,很快,山谷密林中出现一堆篝火,照着树上、树下两人。
他不知道树下这名女子是谁,蒙着面,只在火光中露着极美、而冷峻的双目、白晰的额头和一头的乌发,不知道她的身手因何这么麻利。
樊莺仰着脚,一把扯下那人嘴里的塞布,对他道,“把你知道的全给姑奶奶讲出来,谁支使你来的、让你做了什么,似乎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人不吱声,背叛英国公的下场他知道。
女子也不逼迫他开口,而是不知由哪里拽出来一柄明晃晃的宝剑,一会儿便砍了十几根直木,根根截作四、五尺长。
让他奇怪的是,她在砍树时一点动静都没有,鸭蛋粗细的树杈挥剑即断。
然后将直木削尖一根,便比量着树上吊着的人,将木棒尖头朝下、钉入到他身子下方的林地上。
那人暗道,难道是想给我插个笼子?
但他很快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笼子,因为她插得密密麻麻,然后又挥剑将它们的上端一一削尖,最后再对他道,“你想不想说?”。
如果他落下来,会被底下的尖木插成马蜂窝。
他虽害怕,但不吱声儿,英国公有比她这招儿更狠的。
反正也就是一下子,一眨眼什么都不知道了,总强过让英国公沉到塘里憋屈好一阵子吧。
吊他的绳子在树杈上搭了一下,折返回来又拴在树干上固定。女子不说话,由火堆里拿出来一支燃得正旺的柴火,直接将火苗子燎到绳根处,再问,“你说不说?”
让个女子这么威胁,有些讨绕的话不好出口。
绳子就是他们带来的,李士勣解了高审行等人离开时,绳子就胡乱丢于山道上,让她给捡来了。
麻绳的表面立刻泛起一层火星,然后变黑。
他坚持着,直到她手中的火把熄灭,又去火堆上挑拣出一支来,还在原来的位置专心去烧,这次就连头也不抬了。
麻绳在他身子的坠力下崩开来一股,腾起一团明火。
“我……我……”那人迟疑着。
樊莺不理他,返身再去火堆中挑拣,但身后的绳子已经不堪重负,一下子断开。
那人身子疾落、朝着底下的几排尖刺撞去,他魂飞魄散,话也冲口而出,“我说——!”
樊莺再去拉拽绳子已经来不及,她挥剑斩出,一下削平了所有尖刺。
坠落下来的人仍是重重地砸在上面,他忍着剧痛,告饶道,“姑奶奶,我说——我……都说!”
“今日,英国公吩咐我们一件事,他说天黑后,山后小径上会有人过来,为首的是鸿胪卿高审行。英国公让我们装作山贼、设伏擒了他们,而那些人必报身份壮胆,还会报出鹞国公的名号,我们便借机讥讽鸿胪卿,说他是鹞国公的岳丈,再说兴禄坊的二小姐变作五夫人的事,再提子午谷。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话都是英国公让我们事先背熟的,多一句也不会,也不能添减。因为我们点火为号,过多久的功夫英国公会带人出现,也都是事先定好的……”
樊莺哼了一声,到树后牵出她的马来,再一剑划开他身上的绳索,“你别耍滑,我再削一次也不费什么事的。”
那人哭丧着脸道,“死我不怕,但这个等死的法儿我再也不想领受了!”
樊莺从背囊中取了纸,铺到马鞍子上,“笔墨我是没有。”
那人又哭丧着脸道,“我、我有!我写血书!”说罢咬了食指,将刚才的话一字不差都写下来。
樊莺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又从百宝囊中掏出一只印泥盒来,打开后对他道,“你给我画押。”
那人不敢不从,画了押然后又问,“小的什么都说了可是,女侠你会不会食言,不肯饶我呢?”
樊莺说,“我说话当然算话,再说你只算从犯,没有死罪。不过你得与我进城,等见过我师兄以后,他让你走你才能走。总比你跑回黄峰岭山庄去安全。”
她又将这人捆起来,点了穴,然后靠坐在树下等时间。
天色渐渐放亮,火也熄了。
樊莺隐入树丛之后,再出来时又换作了陪高峻出行的装束,戴了大沿帽子,不仔细看就是个跟班的差役。
如果他们此时就回城的话,在半路上一定会遇到赶着上朝的李士勣和高审行,樊莺只能拖在这两个人的后边进城。
但这么一来,大约也就不能在师兄上朝前见到他了。不过能够证明李士勣阴谋的人证俱在,晚一点也无所谓。
樊莺认为,她给师兄拣了一支杀手锏,在接下来与李士勣或高审行的较量中一定大有用处。
……
高白和菊儿、雪莲送鹞国公上朝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三夫人樊莺才回府,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人。
原来她将此人点了穴道,让他坐在马上进城,而她是牵着马走回来的。
樊莺吩咐高白,一定要看紧了此人,万万不许逃脱了,一切等尚书令回来之后再作发落。
高白将此人拖到偏院,就在厨房边上的一间小仓房里关好,派了得力的两名家丁在门口看住了。
樊莺来到后宅,本想补补觉,因为她这一宿都在忙了,谁知躺下来说什么也睡不着,又爬起来问,“高大人出府时带刀了没有?”
雪莲说,“带了,我看见国公走时带乌刀了。”
樊莺先是放了心,旋即又说道,“带了也没用啊,又带不到朝堂上去!”
雪莲很奇怪,樊夫人为何说带了也没用,带着乌刀上朝是违制的。雪莲不便问,但鹞国公今日的上朝,就也令她担心起来。
樊莺打扮了一下,换了一身胡服马裤,这是丽蓝从沙丫城带给她的。她骑马出府,对雪莲说,“我去尚书省都堂。”
第1158章 樊莺甩链
证人招供的情况,高峻还一无所知。
走在去都堂的路上,樊莺就感觉,李士勣简直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天才,庭州刺史王达,在李士勣面前连摆都没地方摆。
高峻的履历、崔嫣去西州的切入点,再加上崔夫人三次回西州、最后一次滞留着、坚决不回长安的事实,居然都被李士勣“入情入理”地编造到一个谎言中来。
如果樊莺不了解实情,说不定也相信了!
何况身处迷局中的高审行呢?
依着昨夜她在“梅韵阁”听到的、高审行那副气疾败坏的样子,万一他在朝堂上经不住李士勣的拨弄、先发制人地要揭穿师兄的身份,那怎么办?
而且以高峻说到做到的脾气,万一在早朝时提出让高审行去国子监,那么高审行太有可能失控了。
她深知这件事只要一捅出来,朝堂上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连皇帝都有可能被惊动、从温泉宫赶回来。
那么师兄是无法招架的。
而她辛苦得来的人证,若等高审行发疯后再拿出来、除了能证明英国公的奸诈之外,仿佛也没什么用。
你要证明英国公说的不对?那好,你便说说看,英国公哪里说的不对?
这不是越描越深了!
高峻隐瞒真实身份的事一旦被高审行指证,极有可能因欺君之罪被当时下狱,那师兄不跑还等什么呢!
朝堂上除了文武大臣,侧殿里还有成群的金甲卫士,可他手里没有家伙!
要是来一个羁押大理寺候审,真正对师兄有利的就不是乌刀,而是她腰间的“缠莺剑”了。
有多么久了,樊莺脑筋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急速地转动过,简直是一点也不往好处想了。
因为此时在永宁坊的,就是她和高峻两个人,万一高峻出现什么差池,姐妹们全都身处远地,所有的内助之责都在她身上。
尚书省官署,把门的人都认识尚书令的这位三夫人,也没有人拦阻,樊莺下马直接进去。
她发现尚书省各部中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所有遇到她的官员都十分尊敬地见礼,樊莺的心里这才稍稍安心。
有人引着三夫人进了都堂,高峻还没有回来,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这有些反常。
樊莺猜测,师兄对这把刀是很在乎的,去候朝时一定不会将乌刀放在都堂里,而极有可能让随行护卫带去承天门,让他们在承天门外等候着,待他散朝之后,一出来便可接刀在手。
高峻樊莺在都堂里看过,又问了人,证实了这个猜测,于是又匆匆出了都堂,往承天门来。
承天门外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横街,属于皇城内街,街东由延喜门、西由安福门通往皇城之外,有南北向的承天门大街与横街相交。
在十字路口的南侧,东边是门下外省、殿中省和左千牛卫的署衙,西面是中书外省、右千牛卫、监门卫的署衙。
所有上朝官员们的护卫、随从,只能跟到承天门,就不能再往门内去了——连皇家的大批禁卫都驻扎在门外,何况他们。
这里有他们专门等候主人的地方。
樊莺很快找到永宁坊的二十几个护卫,他们的马拴在一边,有监门卫为他们专门准备的茶水、点心。这类人很辛苦,天不亮便准备着随大人出行,根本来不及吃早饭。
但此时,他们等的已经有些心焦,因为时间已经快中午了,早朝居然还没有散,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了。
护卫们见到樊夫人找过来,纷纷站起来。有一个人怀里抱的正是高大人的乌刀,他悄悄与樊夫人说道,“鹞国公临入朝,曾让小人记着一件事。”
樊莺问,“是什么事?”
护卫看了看身后的左千牛卫署衙,低声说,“国公说,如果夫人有急事赶来这里的话,他让你立刻去左千牛卫找薛将军。”
“再也没有别的了?”樊莺问道。
护卫摇摇头,“再也没有了,不过他说薛将军也正忙着修缮玄武门的大事,不要夫人过久耽搁。”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北宫墙上,各有一座玄武门,都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因为两大内宫的东、西、南三面门禁重多,又朝向闹市,有个风吹草动很快便能知道。
但在北边,只是各以一座玄武门把控出入,进了玄武门便可直入内宫,再无一丝阻挡,自然玄武门便成了防卫的重点。
大内各宫门的守卫通常只是安排一位郎将,而两道玄武门却是由左千牛卫大将军薛礼亲自掌管。
高峻临入朝,没头没尾地吩咐护卫这么一句话,樊莺以为大有深意。
因为修缮玄武门的事根本不须尚书令掌握,也不是他的职责范围。
再说,如果此事真有多么急促,那他上朝前何不就近移步、直接去左千牛卫的署衙与薛礼说?
那一定是另有意思、而且有什么不便了。
樊莺要过乌刀,由她自己带着,让护卫们接着在此等候高大人,而她自己往左千牛卫署衙而来。
左千牛卫外边的人、可没有人认得鹞国公府的三夫人,在大门外,她便让一丝不苟的军士给拦住了。
他们戒备着问道,“这位夫人,你有何事来闯禁卫重地?还带着刀?”
“我找薛礼将军有点事。”樊莺说。
“找我们薛将军?你是他什么人?薛将军怎么一句也未吩咐过?”
樊莺当然不能以师兄的原话告诉他们,万一此事被传出去会如何?尚书令越职插手皇宫守卫之事,与禁卫大将勾勾连连,想造反是怎么的?
但时间紧迫,一时间哪有什么恰当的借口,就连自已这个鹞国公府三夫人的身份,也不便吐露给这些人。
就算他们要一层层传报,樊莺也容不得了。此时她已经有些明白师兄的意思,他让薛礼入朝,根本不可能是让他进去援手。
想至此,樊莺伸手探向颈下,一把将那串褚大人所赠的深海红珊瑚项珠摘下来,在守衙军士的目瞪口呆中,一扬手投到里面去。
“哎!哎!夫人你这是……”
里面有个郎将,恰好有事请示过薛将军,此时正走出来。
他听到大门外的动静、再抬头看到凌空飞来一物,一抬手稳稳地接住,竟是一串鲜艳欲滴的精致饰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他想了想,拿着珊瑚珠、反身再进去。
不一会儿,有人跑出来高声传令,“薛将军有请夫人入见!”
……
薛礼从室韦回来之后,与高峻两人只在城外喝过一次酒,那次便有樊莺做陪,郎将将这串珠子拿进来,他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樊莺没头没尾跑过来,已然与情理不符,又以这么珍贵的珊瑚珠链子投出去传信,万一摔坏了,卖了永宁坊也不够啊。
那么事就很急了。
他不可能遣退身边众人、单独会见樊莺,此时便笑着问道,“弟妹此时赶过来可有什么急事?”
樊莺:“对大哥来讲不算急事,但与我来说,便是火上房的大事了!”
薛礼笑道,“愿闻其详。”
樊莺:“我家大人朝服上的腰带玉扣连缀的有些松了,昨晚入寝时我已发现,只是拖了懒、想着早些起来替他修理,谁知等我醒来他已走了。”
薛礼道,“哦……这可真是大事,万一在朝堂上回太子的话,我兄弟的裤子忽然掉了……”
他看到樊莺伸手将腰间的缠莺剑解下来,又是一愣。
此剑连鞘儿,看起来只是一条皮质的腰带,剑把饰金,中间一颗红宝石,围在腰间时,剑把有如带扣,再与鞘头繁复的装饰混在一起,首尾扣起来时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是一把剑柄。
但薛礼知道的一清二楚。
樊莺这么急地赶来,就为送这把剑。
如果只是等在承天门外、等高峻出来时再给他换上,那么随便一条腰带也就行了,樊莺也不必来找自己。
既找过来,那么高峻一定有急!腰带一说只算借口,用来掩人耳目。
但私带利器入宫那可是死罪,薛礼看到樊莺将剑托在手上时,她的脸上也有一丝为难之色。这样的托负,注定是性命之托。
左千牛大将军没有迟疑,“腾”地一下子起身,皱了眉头说道,“弟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樊莺哑然,无所适从。
看来不遇大事、看不清一个人的真正底细。
薛礼道,“你们可不能只顾了自己!这样的大事,可有你这种做法?”
樊莺心内一冷,面色如冰,一层浓重的失望之色瞬间浮上俊俏的脸庞。
薛礼埋怨道:“你们晚上要如何的耍,愚兄怎好干涉呢?但兄弟第二天的大事你不替他想着、难道让我来想?万一在朝堂上让他丢了丑岂非是大事!”
樊莺赧然道,“大哥你教训的是,只是……这条腰带,”
薛礼道,“唉!要我说你们什么好!在家不理腰带的事,一急了眼乱扔这么贵重的珠子,说不定兄弟的裤子此时已经挂不住了!”
他说,“正好我有急事入宫奏禀,大不了给他带进去。”
旁边的军校,郎、偏将佐都在听着,也不知今日来的此女,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
但腰带的事他们可都听清楚了,人人觉着好笑。不知这位什么大人,两手提着裤子回太子的话,又是个什么情形。
而薛将军与樊莺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出了左千牛卫署衙。
……
薛礼将樊莺留在承天门外,自己进去,里面是个瓮城,两侧与城墙连在一起建筑,瓮城设有箭楼、门闸、箭垛等防御设施。
瓮城左有归义门、右有归仁门,正北面是太极门,这三道门与承天门都不在同一直线上,假如被攻城槌撞破了太极门,那么到了瓮城里,硕长的攻城槌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儿来。
守卫的禁军都认得薛礼将军,但薛礼仍须按着规制、亮过腰牌才放行。
一进了太极门,里面豁然开阔,青石铺就的大道宽可并行六车,直朝天阙,这里又是一道略矮的城墙,城墙上的晴空里,露着内宫诸殿的青色瓦顶。
如果没有兄弟高峻,薛礼想,这里什么样子,也许终其一生,自己也无从得知,他迈大步疾走,不知兄弟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两人一同由左千牛卫署衙中出来时,樊莺说,薛礼可以玄武门修缮之事,与太子奏请为觐见的理由。
这一定也是高峻点拨的。
而今日送腰带的事情绝非樊莺异想天开,高峻也绝无理由谋反,不然早朝时,高峻也不会只身进来了。
可能这一切连高峻也猝不及防。
但在高峻、樊莺二人之间,皇城内外、事起突然,他们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默契,也真是令薛礼惊叹。
而他们的信任之意,也让薛礼更加坚定此行。
大道正当面的远处,北方有太极殿巍峨矗立,将殿前中书省、舍人院、门下省、弘文馆、御史馆等皇帝日常理政时、需要时时垂询的一些办事机构的署衙对比得更加低矮。
御史馆外,恰有一队金甲执戟的大内禁卫,押着一人从太极殿出来。
此人身着浅绛色二品大员之袍,袍身上佩着紫色、黄色、赤色的绶带,赤舄①,腰间围了饰着纯金缕丝的皮带,水苍玉的皮带扣,在皮带的腰侧挂着鞶囊②。
薛礼一看正是高峻,他大步迎上去,拱手道,“鹞国公,你这是何去?”
金甲禁卫们也不阻拦,停下来任由二人说话。因为在禁军诸卫中,薛将军执掌了左千牛卫,此时已在太极殿外,这个面子要给。
高峻驻步,看到薛礼腰间围着的正是樊莺的剑,心里的担心一下子放下,这说明她没有危险。
昨天傍晚,高峻只是让樊莺去盯一盯兴禄坊的动静,谁知她一夜未归。
那么以近日高审行与英国公的反常,高审行一定是“不得不”出城了,不然樊莺在城内绝无危险、早该回来。
高审行出城,多半去会李士勣,这人可比王达厉害得多!
高峻担心着樊莺、再想追出城去,但一时漫无目的,城门已关只能作罢。早上起来又等她一会儿也不见回来,高峻在上朝的路上都心神不宁。
但看到了缠莺剑,他的脸上便露出笑意,当着人,与薛将军拱手还礼,朗声道,“别提了!本官今日提议鸿胪卿去国子监,他不想再认我这个儿子。”
“怎么会有这事!”薛礼吃惊地问道。
第1159章 良相之材
高峻说,“无妨,是不是他儿子又能如何!但家大人险些使陌刀炉冶之法外传,又违制引着新罗使者到永宁坊去私会,本官简直一刻也不能容忍!他怎么能办这种事!!”
说到这里,尚书令气忿地、一拳狠击在自己的左掌上,像是不能自抑。
但他腰间的皮带“啪”地一声,水苍玉的皮带扣崩碎,皮带从腰间掉落于地。高峻两手掐腰,低头去看,说道:
“真他娘晦气!”
押送他去御史台监察院的禁卫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想来鹞国公是真生气了,此时高峻两手捂腰,对薛礼道,“让薛将军见笑了。”
薛礼一笑,劝道,“鹞国公官袍未除,也无绳索加身,恐怕太子殿下只是有言、请鹞国公去哪里交待些事情吧。”
高峻点头,看向薛礼腰间的缠莺剑。
薛礼道,“但鹞国公这么去,就不妥贴了,”
他除下缠莺剑当众递与高峻,说道,“本将这里倒有一条,只是比不上高大人的二品革带,有胜于无。”
高峻去接,忽然发觉薛礼在捏着的剑鞘内侧,还捻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此时被剑鞘和薛礼的大手掩住,只有他们两人看到。
高峻不动声色,将缠莺剑接过来,在自己腰间系好,东西就在剑鞘与袍服间抵住,“那就多谢了”。
此剑原为皇帝赠江夏王的,因李弥于李道宗有救命之恩,李道宗又给了李弥,后来在邓州为樊莺所得。
带扣背面有金钩,可与剑鞘上的一排挂环相扣,腰粗、腰细可自如掌握。
薛礼道,“本将要去与太子奏请修缮玄武门之事,一会儿即可回来,但不知高大人有什么事要在下代传回府?”
高峻道,“家大人发威,事起突然,本官一点准备也没有,就不知这么一去监察院,须几日可回,永宁坊府中大概要乱成一团了!”
薛礼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心中暗道,“逢着这样的大事,兄弟居然还能装,再看看樊莺抛珊瑚珠的表现,这样的两人搭配起来,任是谁也无忧了!”
高峻道,“小弟府中只有三夫人樊莺在,别人都在外边,薛将军若出宫时,可告知她稍安勿躁,兴许黔州、夏州有家信到。她也不必四下求告,心烦时可与二妹高尧作伴,多食些浓醋败火……”
时间已然不短,高峻对身边金甲禁卫们道,“兄弟们,我们走。”
薛礼眨着眼,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说啊。但心知一定要一字不落地带出去交待给樊莺。
他迈大步走向太极宫,不一会儿,殿外有人传呼,“左千牛大将军薛礼求见——”
……
太子李治绝对想不到,高审行会突然祭出这么一手来。
早朝时,高审行一入殿,李治就发现他眼袋下泛着一层灰暗,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一开始六部奏事,工部郎中李绅主抓盐业,高峻将其从郎州提任到现职之后,李绅尽于职守,今天提到了盐州、灵州、会州的盐产。
李绅说,这三州的盐,产于河套内的黄土碱地上,盐池位于河畔,成色不是不大好,而是真不好。
长安居住的都是什么人,凡能买得起盐的,谁也不用三州盐。
像盐州的“乌池”是官民合办的盐池,盐产八分入官,收入的绝大部分要归官府,老百姓只得五分之一。
但李绅看了,长安盐库中的储盐,几乎全都是这三州的盐了,这三州年年照例上缴劣盐,但在取用时谁都拣着好盐去用,只把差的剩下,库中几乎比比皆是。
这就造成一种局面:南方及沿海缴来的好盐,也有一定比例的库藏,但年年不够用,而差盐堆积如山。
户部的官员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如果另外加购好盐的话,又多增了开支,而且库存的差盐一点不会减少,会越来越挤占库位。
这是个新问题,太子照例问大臣们的意思,还特意问到了鸿胪卿高审行。
但高审行仿佛猛然从别的思绪中抽身回来,愣怔地回道,“微臣没有想过,不如问一问尚书令。”
这个问题,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是头一次听到,心里也没有成策。李士勣也不说话,别人就更不说。
太子问尚书令的意思。
高峻道,“殿下,盐州、灵州、会州的盐既然不好,就不能再上缴长安了,可令三州之盐一部分自用,余者运抵丰州牧物大仓,以作北方五牧拌料之用。”
但三州的盐产量还是有一部分无处消化,尚书令提议,可在丰州以北的五牧分别开设盐市,对北方游牧部落开放。
游牧部落常年随着牧群的移动而迁徙,没有固定盐池,盐是急缺的,开了盐市,他们可以牲畜来换盐,盐价可以降低。
而由北方五牧来做这件事,边牧边市,各不耽误,还能增近与化外游牧部落的交往。
这样一来,便可增大了南方好盐收缴的比例。
太子道,“法是好法,不过北方三州的税赋也不便少吧?”
尚书令说,“殿下,这好办,这三州地处米谷产地,而且其米质较好,朝廷可令三州‘皆输米以代盐’,那么,长安便有好米吃了。”
连太子在内,众人皆称妙,于是又说到了米的事情。
关中说是沃野,那得分什么时候。如今天下承平,长安的人口激增,米也不大够用。此时东市的米价,一斤就比贞观初年贵了两到三文。
江南之米倒是不少,米质优良,但只能经大运河漕运至徐、陈一线,再转为陆路,同南阳、荆乡之米一道,经驮马翻越秦岭运抵长安。
但山道崎岖,劳民伤财,效率低下。
运河与黄河相通,人们不是没想过走漕运,但在汴州以西、洛阳再往上,峡谷壁立、水流湍急,粮船往往毁之六七,连船带米都损失了。
高审行一入朝,便憋着一股子暗劲。
只要高峻胆敢提到贬他去国子监的事情,那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一棒子把这小子打回原形再说。
李士勣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去了,崔颖以着各种的理由不回长安,郭孝恪才是真正的原因。此人身为封疆大吏、主政一方,品阶也节节直上,而自己一会儿不如一会儿。
别说心高气傲的崔颖,高审行要真到了国子监,连对自己曲意奉迎的戒日女典客——那可真是尤物——也不会再看自己一眼!
高峻杀入乙毗咄陆部时,正是大唐在东方与高丽开战的关键时候,谁都看出来高峻此举不大合乎时宜。
那时高审行在西州任长史,曾将写信到长安,让父亲高俭阻止他,甚至罢了高峻的现职也在所不惜。
但郭孝恪偏偏阳奉阴违,暗中支持高峻,这得多大的胆子!在举世的、无亲无故的人中,你还能找出一个肯这样行事的人吗?
而高峻官职上的飞跃,还真是与崔嫣到西州后有关。
如果李士勣猜得不错,崔颖真是与姓郭的有这么一腿的话,郭孝恪这样支持高峻也就有的解释——崔嫣是崔颖的女儿。
如果崔嫣也是郭孝恪的女儿呢?
这丫头,何曾有一个片刻、视兴禄坊五老爷为父?
在西州、在黔州,崔嫣都曾当众与自己撕破过脸!瞧瞧她在殖业坊石桥上说的话,都将自己比喻成临老放狂、夜前绚烂的夕阳了!
而李士勣、郭孝恪,这两人曾经追随早年的秦王在秦岭一带活动,难道李士勣那时、就对郭孝恪和崔颖有过什么察觉?
崔颖的祖居可就是在秦岭啊。
高审行就这么思来想去,直着眼睛为自己的结论找各种注解,全然不觉朝堂上进行到哪一个议题了。
高审行自己行的不端,偏偏数次怀疑自己的夫人。这就应了一句话:人不信人,何来自信?疑这个疑那个,其实都是自己做下的!
李士勣冷眼观察,越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在黄峰岭别院,自己的那番话说到高审行的心窝子里去了。
高峻的身份必假无疑!
只不过,这对“父子”经事的底蕴与能量,真是天壤之别,高审行魂不守舍,而高峻依然思路清晰,一眨眼又提出了第二件大事的主张。
尚书令说,贞观二十三年,他有意在洛阳以西的黄河峡道上开凿纤道,每隔一里至二里远,于峡壁上的河道曲折处建造绞缆驿,以畜力、绞车、粗缆,代替纤夫人力。
还要再开挖渭水入河口,在那里建立总驿。
等这一切都建好之后,装运江南之米大船,便可取道大运河和黄河下游,直入洛阳。
然后再借助于绞缆驿层层上溯,穿三峡口、过潼关进入渭河,在渭河总驿分装小船,沿着渭河、漕渠直入长安。
那么,江南及荆州良米到长安只须装、卸两次,好过匹马、驮骡翻山越岭运来的那两袋米了。
人工、草料要省多少?
连太子在内,所有的人禁不住又在心底里暗呼一声“好”。
今天早朝时间长过往日,便是议了盐、粮两件大事在先。
高峻不知樊莺到底回没回来,因而借题发挥,迁延时间。若是耗到退朝、能回府一趟更好。
不过,在承天门大街上,高审行和李士勣结伴从后边赶上来,高峻从高审行惶惑不安的神色中猜到,昨夜一定有什么大事影响到他了。
离不了李士勣!
真正让高峻心不守舍的,是樊莺。高审行和李士勣两人一起现身,那么樊莺一定去了城外。
以高峻对樊莺的了解,如果有大事,她一定会追到承天门来,因而才匆匆地吩咐了护卫两句,让她回来后去找薛礼。
以高峻对薛礼的了解,他只要见到樊莺一定会入殿,那时自己对樊莺的担心才可放下。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什么消息都没有。
英国公李士勣赞道,“真是个好规划!鹞国公胸怀山岳、才能有如此的见解,行事又不徇私,真是良相之材!”
赵国公问道,“不徇私一说,不知英国公从何说起呢?”
英国公说,“这就有个来处,细情下官就不便说了,国公可问一问鸿胪卿高大人。昨晚,下官与高大人小酌,才知道这件事。”
太子李治正沉浸在运粮入京的宏伟筹划当中,冷不防的,李士勣又提到了“不徇私”。他也有些惊讶,问高审行道,“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高审行恍若未闻,直着眼睛还在发愣。
这很失礼。
高峻暗哼一声,心说,李士勣已经等不及了。
也罢,从早朝入殿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樊莺还没有消息。李士勣这样有恃无恐,师妹八成真有了什么闪失,她怎么、怎么可能是李士勣的对手!
尚书令心内一痛,痛恨自己想的太不周全,昨晚饭桌上只是那么一句话,就致使樊莺犯险,估计师妹早已凶多吉少了!
那自己还有什么坛坛罐罐不敢打破的!
他朗声代回道,“殿下,容微臣代禀,前几日,骠国使者入京,提出要见陌刀,鸿胪正卿高审行违制接洽,险令陌刀炉冶之法失泄。又逾制引新罗使者私入永宁坊!微臣提议,罢去其鸿胪正卿之职,去国子监出任太学博士!”
众人皆惊,高审行也从沉思中一下子惊醒。
他面目狰狞,双眼冒火,厉声奏请道,“殿下!微臣有大事要奏……”
……
薛礼进殿奏道,“太子殿下,末将专为太极宫、大明宫修缮玄武门一事而来,但在殿外却见到了鹞国公,不知他有何事?”
太子道,“修门之事我们可以放一放,但鸿胪卿忽然说,鹞国公不是他的儿子!不知薛将军怎么看?”
对于高审行提出来的这件事,李治认为,这是他突闻降职之后的失态之举——你这么害老子,老子不认你!
但他又发现,仿佛又不全是这个原因。满朝的大员们此时还都没有缓过神来,一个个都如高审行方才一样走神。
高峻同薛礼的关系极不一般,他想听一听薛礼的看法。
薛礼道,“殿下,末将也感到有些新鲜,无论鹞国公是不是鸿胪卿之子,这不该由鹞国公一个晚辈来负责的——他怎么负责?”
太子不住地首肯,“薛将军所言真是有道理,老子如果都说不清楚儿子是谁的,又怎好问儿子。好,接下来我们便说说玄武门的事吧。”
第1160章 食些浓醋
薛礼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在听说了这件事后,仓促间只说了一句话,几乎就把高峻可能的欺君之罪给抹没了。
面对父亲的当众拒认,谁又能理直气壮地说清自己的来历?
太子李治听政这么久了,处置起朝政上的突发状况来,更不能手忙脚乱。高审行说的信誓旦旦,满朝的文武惊得大张了嘴巴,李治却只是笑着吩咐,将尚书令请到监察院去“说清楚”。
而他心里想的更多的,是鹞国公刚刚提议的两件有关盐、粮的大政,这才是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
至于高审行,太子暗道,就这么个人,真是该去国子监糊弄那些娃娃了。
等再议决了修缮玄武门一事,李治说散朝,他起身去温泉宫,和皇帝说今天的所有大事。
……
午时,鹞国公高峻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府,只有护卫们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散早朝时,别的大人们都出了承天门,只有鹞国公没露面。
护卫们从那些大人议论的下音里听说,鹞国公被请到监察院去,不知要说清些什么事。
他们回来时,三夫人樊莺也刚刚回来,她对护卫们说,午后再派两个人去承天门候着,说不定高大人就出来了。
薛礼出来后,把一切都对樊莺讲了,回府后樊莺偷着抹了眼泪,高审行果然孤注一掷把事抖落出来了。
师兄不回,除了等,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好像预料到,不久的将来,会有大批的官差蜂拥而来,查封鹞国公府、控制府中的每一个人。
高峻托薛大哥们转达的话,樊莺认为那只是师兄怕她焦虑,才那么说的,高尧除了是年纪相当的姐妹,关系又比较好之外,又能给她怎样的安慰呢。
再说,如果永宁坊与兴禄坊再也没有关系,她和高尧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没吃午饭,起身赶到叔父樊伯山的府上打听,樊伯山告诉侄女应该没事,这就是高审行气极败坏的举动。
因为以他看来,太子让高峻去监察院,只是应付高审行的面居多,让他们父子暂时分开,以免在一起互掐。
他说,“不然你看看,太子对高峻的现职连一句话也没多说,”
樊莺道,“叔叔,我和你说句实话吧……他真不是高审行的儿子!”樊伯山一下子愣住了。
良久,樊伯山才对侄女说道,“不管他是不是高府的公子,但他是我唯一的侄女婿。眼下,我会随时关注一下监察院的动向,有什么转机会及时告诉你。需要叔父做什么,叔父责无旁贷。”
但就目前来讲,中书侍郎樊伯山也真没什么可做的,为要避嫌,他就连监察院都不便去。
晚上,高峻仍未回府,樊莺心神不宁地再去找叔叔打听,这次一见面她就看出,樊伯山的面容上充满了忧郁之色。
樊伯山说,太子下午时一定从温泉宫带回了皇帝的旨意,因为他怒气冲冲地宣布:监察院要从速弄清高府中的这件闹剧,弄清鹞国公高峻的真实身份。
在事情察清之前,高峻暂停所有现职,唯一任务便是配合监察院的调查。
而高审行的鸿胪卿之职也着即罢去,配合调查,去不去国子监再定!
皇帝的意思,尚书令停职,临时还有其他的宰相们顶着,总牧监不在位,各地的牧监们一时间也不会影响了牧事,但他所兼的兵部尚书之职涉关军国大计,不可一时无人。
皇帝决定起用兵部侍郎李士勣,出任兵部尚书之职,即刻上任。
樊伯山对侄女说,这个形势就很不乐观了,所有的事态走向,都要视监察院的调查结果才好推测。
不过他对樊莺说,就目前看,高峻还没有一败涂地,因为皇帝只是暂停了他的尚书令之职,是暂停。丢的只是兵部尚书。
这说明皇帝突闻这出闹剧,气愤是很气愤,但还没有失智。
而高审行则是明言罢职,什么都没有了——最好的情况是,如果高审行能把自己抖落清楚,他可以去国子监。
这对“父子”的荣辱,一下子全都聚结在了高峻的身份之上。
而且一旦水落石出,兴禄坊、永宁坊,就再也不可能两全其美了。
事到此时,樊莺反倒不惊慌失措了,既然师兄仍是配合调查,那就是罪责未定,没有生命之忧,她总得做点什么。
从叔叔樊伯山处出来,她再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中书令褚大人的府上,他是宰相,知道的一定多过叔父。
在大门口等了一阵子,褚府的门丁才出来,“我家老爷请樊夫人进见。”
出乎樊莺的意料,褚大人的夫人也在旁边,樊莺依着礼仪与二人见过礼,然后问,“褚叔叔,侄女在长安也没有什么知心的人,不找褚叔叔能找谁呢?求叔叔给个判断,此事该如何运作。”
褚大人没说话,反倒是褚夫人锉着指甲,眼皮也不抬地说道,“鹞国公府的三夫人果然不同凡响,依我看再过以时日,就比侯府的柳夫人也不次。”
樊莺心中一惊,对方指的是柳姐姐。
而柳姐姐原来的身份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赵国公长孙无忌勾销了柳玉如侯府罪妇的身份,褚遂良一定与他夫人讲过。
但褚夫人此时这么说,樊莺感到有一种不好的苗头。
褚大人责怪夫人道,“你再胡说!鹞国公只是有些麻烦,但仍是鹞国公,尚书令也只是暂停、没说罢职呢。樊夫人这么晚找上来,我们该说正事。”
褚夫人道,“樊大人不就是樊夫人现成的叔叔,樊夫人你怎么、没去问一问樊大人么?”
褚遂良喝道,“你还上脸了!给我闭嘴,高府的事还让本官烦不胜烦,你倒不停地啰唣!”褚夫人不吱声了。
以往,褚大人见到樊莺,都是热情地呼她作“莺侄女”,而今天却是头一次称她“樊夫人”。
樊莺一口一个褚叔叔的叫着,岂会听不出这里的变化。
樊莺耐着性子,笑着回道,“褚叔叔,婶娘说的不错,我刚刚从樊府出来……”
“樊大人怎么说?”褚遂良问道。
“叔叔说,此事纯粹就是兴禄坊家大人、突闻我师兄提议让他降职之后、气忿之下的口不择言,又能有几分的真实?看看皇帝陛下的态度也就能知道了,鸿胪卿罢职,我师兄却是暂停现职,皇帝除了气愤两处高府的无聊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褚遂良在樊莺说话的过程中,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这个小女子说的越轻松,他越不能轻易吐话。
待对方说完了,中书令问,“师兄?本官倒是头一次听你这么称呼他。”
樊莺一愣,笑道,“褚叔叔,自从峻认过了卫国公作老师之后,不但是侄女,连思晴姐姐也一向是这么称呼他的。”
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侄女告退。”
待樊莺走后,褚遂良沉思不语,如果不是自己夫人胡乱插言,他可以打听到更多的内容。
这件事闹出来,褚遂良首先去看赵国公长孙大人的表情,长孙无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看向高审行时有些恶狠狠的。
但长孙无忌也没有发一言支持高峻。
因而在朝堂之上,褚遂良也什么都未说,太子也没有问。不过今晚,他认为夫人太沉不住劲了,都不如高峻一个这么年轻的如夫人表现好。
很显然,英国公李士勣是这件事的受益者,按着褚遂良的判断,本来这个人已经是不死不活的,这回又活过来了。
不一会儿,有个下人跑进来,向中书令回禀道,“老爷,永宁坊樊夫人出府时,丢了一件东西,喊她也未回头。”
“是什么东西?”褚夫人问。
下人的手上托着一件鲜艳欲滴的红珊瑚项链,回道,“就是这件东西,小人一看就值不少钱,但明明她听到小人叫了,却没回头。”
这正是褚遂良从皇帝处讨来、又转赠给樊莺、当作认干侄女的见面之礼。
褚遂良叹了口气,对夫人说道,“唉,依她的脾气,没有当众摔到本官的脸上,就是又有所隐忍了!以后当有再见的脸面,可夫人,这都怪你。”
而他的夫人却欢天喜地地接过来道,“真是个好物!”
……樊莺从褚府出来,感到心里一阵一阵的空落,她不该来这里。
对高峻称呼师兄,这是从终南山论来的。
开始时,樊莺还能留意,只在家人的面前才这样称呼,但方才情急失智也未多寻思,褚遂良追问那一句也将她吃了一惊。
也不知她的遮掩能不能埋过褚遂良,他不是个可靠的人。
离着闭坊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的光景,樊莺也没有回府,直接打马出城,她还不如去一趟终南山,看看师父此时在不在山上。
假如师父要在的话,去听听师父的意思,兴许才真有点用处。
……
天都黑了,永宁坊府中的下人们纷纷猜测,高大人家是不是真摊上事了,不然怎么一个夫人也不在,连樊夫人也不回来了呢?
高白和菊儿、雪莲本来想按着高峻的意思将孩子送走,但此时管家对两位夫人说,“我们不送,不然底下人怎么想?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高白先去厨房旁边的密室看了看关着的人,他倒老实,被捆在那里不嚷不叫,高白出来后,又叮嘱了看守的家丁几句。
菊儿道,“国公把那么多的夫人打发走,只留了樊夫人,如今出了事,全凭樊夫人一个人里里外外地跑,也真够难的。”
高白说,“我虽然猜不透国公的意思,但这样的安排一定就是合理的,我们只要照顾好府上也就是了。”
正说着,樊莺直接打马入府。
高白、菊儿、雪莲迎上去,得知她刚刚从终南山回来,又说要去赵国公府。
雪莲道,“可是时间已经不早了,一会儿即要宵禁。”
樊莺说再晚也得去。在终南山,她很巧的见到了师父,他没有去云游。
听了她的话,师父曾说,“捉了黄峰岭别院的人,你正该明正言顺的押他入城,而无须避让谁。”
樊莺忙问理由,师父说,有道是邪不胜正,玩阴谋的是英国公,怎么反倒是你在躲着他们?入城时天光大亮,他绝不敢有什么举动,但你们对他却是个警醒,让他不致乱来。
樊莺懊悔不迭,她辛辛苦苦地得了证人、得了证辞,但对证人最大的用处却未加利用。
如果当时能按师父所说的行事,那么师兄先头掌握了黄峰岭的事,也许在朝堂上会更加主动。
师父安慰说,“你做得已然不错了,尤其送剑之举连老夫也认可。再说证人的口供已送进去了,你也不必自责。”
樊莺道,“师父,我哪有功夫自责!只是此时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师父问,“薛将军既然进去一趟,难道高峻就没什么话带出来?”
樊莺道,“当然是安慰我的话了。”
师父问,“是什么话?”
樊莺:“稍安勿躁,兴许黔州、夏州有家信到。也不必四下求告,心烦时可与二妹高尧作伴,多食些浓醋败火。”
师父拍了大腿道,看来是你忙得一点头脑都没动,你以为他只是在安慰你?如果他真有了不测,安慰你又有什么用?
樊莺恍然而悟,“他说的二妹高尧,现在是赵国公府的人,而二妹的父亲,六叔高慎行一向与高峻心近,师兄是在提醒我,在这件事情上,兴禄坊对我们看法变化不大的人,可能就是六叔。”
继而又道,“噢!我说他都让人给押起来了,还有闲心操心我拿什么东西败火……浓醋!柳姐姐让江夏王喝过浓醋!”
师父说,这就对了,当着那么多的禁卫,你让他怎么说?高峻是暗示你遇事找赵国公府,江夏王府也可信赖,再就是你六叔了。
樊莺道,“可我偏偏一份也未找,却去找了褚遂良。”
师父让樊莺快回,因为她最该到赵国公府去一趟,长孙无忌既然可以信赖,而他又是与皇帝关系最铁的一个人,他那里有关皇帝的什么消息没有?
樊莺又央着师父,能不能亲自出马去保师兄的安全。
老师父笑道,“徒儿,你是不是将为师看作神人了?大内我哪进得去呢?就算进去了,日常要如何晃悠?再说他腰里围着缠莺剑,还用我?”
樊莺转而再央告道,“那……你务必赶去黔州,我柳姐姐她们人不少,可是一点动刀子的本事都没有,我最担心她们了……”
师父只是稍稍沉吟了一下,樊莺急道,“再说你四个徒孙可都在那里,让人一勺烩了才好呢!”
师父说,“为师只是在考虑,此行要准备些什么。”
第1161章 不大知足
赵国公府,长孙无忌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这可真是事事不如人意。
他的表弟,鸿胪卿高审行冷不丁的搞出这么一出,把他也弄蒙了。
本来形势一片大好,根本就是有一条平坦的光明大道摆在高府、赵国公府的面前,但车子居然一下子,让高审行赶进了大道边的壕沟里。
鹞国公高峻,是长孙无忌有史以来,还没动过什么戒备之心的人物,这个人对长孙家的善意很明显。
高峻没有因大夫人柳玉如、因为侯君集一案,而对赵国公府产生的敌意所左右,反而不断地提携自己的老儿子长孙润,现在长孙润已经是兵部最年轻的郎中了。
再假以时日,长孙润再上一步、成为兵部的侍郎根本无须怀疑。
而尚书令不会永久地兼任兵部尚书,这个要职早晚也会有人顶替。
虽然到目前,长孙无忌还不敢奢望着、兵部尚书的职位就一定是么子的,高峻也一直在提议由郭待诏来顶替此职,但谁没有个仨亲俩好?
一个好汉三个帮,难道长孙润将来、就不需要郭待诏这样的朋友?自己、皇帝总会老去的,而这一批小辈们的崛起势头,正是合乎了他的意思啊。
因而,郭待诏即便这时就升上来,赵国公也不会反对,总比李士勣强吧?
而以长孙润眼下的资历,任个兵部尚书也确实嫩了些。那么,由郭待诏上来先占住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是比较妥贴的法子了。
但让高审行这么一闹,李士勣本来已经翻了背的人,这下子又活泛起来了。你说说,有英国公这么一个老资历的人往那儿一摆,直接就把么子的上升空间堵死了!
还有江夏王李道宗,这个人最近不断地向长孙府示好,这在以前根本就是没有过的事情,当然也是因为高峻的存在。
太子后晌去温泉宫时,把他的舅父长孙大人也带上了。
这件大事也令皇帝陛下不爽至极,因为突闻此事,皇帝半晌未开口,脸色憋得通红,眼睛发直,随后,他看到皇帝极力地闭紧了嘴巴,但有两股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抑也抑不住地淌下来。
这是再次中风的前兆,而陛下已经有过一次中风了。再发作的话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挺过来。
当时,太子惊得失色,眼泪直淌,也忘了传呼御医。
是长孙大人满怀愧疚之心吩咐了这件事,并很有经验地上前扶住皇帝,他们不让皇帝倒下、不要乱动,而是稳稳地靠坐在那里。
御医很快赶过来,再将上次医治圣恙的熏蒸之法使出来,他们无所适从,除了这个措施之外,就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长孙无忌的愧疚之心全都是来源于太子的废立。
在贞观朝的前十年,长孙无忌知道,皇帝的生活相对平静,只是由于贞观十年他的妹妹——皇帝的妻子兼密友——文德皇后去世才有了波折。
随着皇子们都已成年,李承乾被废后,在皇子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继位斗争,而当初皇帝是更倾向于吴王李恪的。
李恪这个人英武神峻,文武全才,也很有些皇帝年轻时的风范,但非文德皇后所生,李恪的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
长孙无忌当然坚决反对。
后来,皇帝又转向了魏王李泰,李泰倒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聪明而有魅力,并且秉承了皇帝的许多优秀品质,看得出皇帝在很多方面都表示喜爱李泰。
但李泰对他的舅舅多有不恭敬,从《威凤赋》中,谁都能看出长孙大人在皇帝心幕中的地位。
这个与他出生入死的人的意见最终左右了皇帝,于是李泰也被否决了。
最终,当时快满十五岁的李治被立为太子,对于继承的问题,其实皇帝当时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
可是皇帝仍然认为,他是被迫作了错误的选择,而且怀疑意志软弱的李治不能有效地治理国家。
长孙大人看得出,皇帝有计划地为李治登基作了种种准备,为太子委派精心挑选的师保,以训导他,又亲自撰写针对帝王的禁令以指导他的行动。
但连长孙大人都发现,李治除了仁孝一宗长处,许多时候都优柔寡断。
而高峻的出现,似乎令这一切都得以弥补,这是一个公私分明、能力也出众的人物,关键还年轻。
皇帝都私下里对赵国公说,高峻勇武不让秦叔保、甚至当世的任何一人,谋略和决断不输房玄龄、杜如晦。
如果有高峻辅佐李治,皇帝大约可以放心了。
这从皇帝近年来、对高峻的无限提拔上也能看得出来。
从上次中风之后,皇帝疗养得不错,以五十岁的年纪完全可以亲政了,但他就是躲在翠微宫、温泉宫不出来,将朝政大事尽委于太子,让他和尚书令两个年轻人去处置一切大事。
长孙无忌岂会看不出来?这是在锻炼他们,同时也是在进一步地考察尚书令高峻的品性。
这可好,在皇帝眼里一向没什么毛病的鹞国公,突然暴出了身份的问题。
如果高审行说的是真的,这得是个什么样的枭雄才能隐藏得这样好,连皇帝都骗了这么久??
如果等皇帝故去了,而这样的枭雄还在中枢,李治又怎么是对手?
长孙无忌被皇帝鼻孔喷血的症状吓个半死,李治只是担心父皇的病情,而赵国公才知道皇帝真正的病因。
他此时就更能体会郭孝恪吐血的原因了,这样的磊落人物、被宵小之辈诋毁、蒙骗,不吐血才怪,有些本事的人脾气都大,动不动就吐血。
那么,皇帝在盛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让他已经不看好的李士勣再任兵部尚书,对于高峻的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士勣只是私心大了些,但像高峻那样骗皇帝却也不敢。
而这还没有结论呢,一旦高峻的真实身份被查清的话,永宁坊要遭遇什么样的浩劫,连赵国公也说不好了。
赵国公的愧疚之心就是从这里来的——是他将李治扶了上来,不然皇帝岂会费这么多的事、动这样大动肝火。
他极力地劝解皇帝,同时说高审行的种种无状,这才令皇帝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赵国公想了,即便皇帝为此迁怒到自己的头上来,也得说。
而皇帝似乎已经没有发怒的精力了,他坐着不敢动,小心地咳嗽,有宫女拿精细、极软的绢帕替皇帝捂在口鼻上擦拭,上面又有新的血迹。
长孙无忌想,不管高峻这个人的身份是真是假,都绝不会影响他对长孙润的感情。
在营州,么子长孙润赶着牧群去见高峻时,赵国公就把这个人看明白了。
有下人进来回禀,“国公,永宁坊三夫人樊莺求见。”
赵国公连忙起身,“快快有请!”
……
温泉宫,情况就不必多说了,皇帝看出来了,自己英雄一世,没有人敢在他当面乍刺、玩猫腻,除了鹞国公。
这得是个什么浑蛋,才敢和贞观天子开这样的玩笑!
静下来时,皇帝也考虑过,长孙无忌在情急之下、对高审行不堪入耳的评价,如同在他面前拨拉算盘珠子一般,皇帝岂会不明白他这位舅子的意思!
他相信,高审行绝对会因为一个从三品的职位,就说出这番话来。但话一定真的面大。
不过,那就连高审行、兴禄坊高府、甚至他的女儿东阳公主也在欺君了!
太子去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后,晚上又赶过来看望。
皇帝看着李治,不由得有些心酸。
弄不好,除了他的这个别无选择的儿子不能动,恐怕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皇帝的胸口一阵刺痛,示意宫女拿绢帕来。
他自己捂了绢帕咳嗽,拿开时,里面又是殷红的鲜血,他虚弱地吩咐,“去翠微宫,朕要死在翠微宫去!”
李治哭道,“父皇,不能动啊,这时怎么能轻动呢!”
皇帝流泪道,“朕……想你的娘了!只有她才从未骗过朕!”
有内侍奏禀,“陛下,赵国公来了。”
“朕不见他!”皇帝哑着声音说道,他此时最恨的就是长孙无忌。
内侍说,“赵国公还带来了一个人……是永宁坊鹞国公府的三夫人樊莺。”他发现,皇帝在龙榻上抬抬手,示意让人进来。
很快,长孙无忌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女子,此时身染重病,也禁不住被她的惊世容颜所打动,她居然强过了自己所遇的任何一个。
她穿着胡服马裤,有些怯生生的,怀里抱着一只紫檀木的精致木匣,上边包着金边儿,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
赵国公先上前问候皇帝陛下的病情,皇帝拧着鼻子,不好好搭理对方,长孙无忌不以为意,回禀道,
“陛下可知道郭大都护的吐血之症是如何好的?鹞国公府上三夫人将灵验之物给陛下带来了。”
皇帝这才抬头、正眼瞧了他的舅子一眼,随后再看这位三夫人。
长孙大人连忙道,“樊夫人,你快对陛下说说。”
樊莺跪倒,眼睛里转出泪来道,“陛下,峻气到了陛下,都是他的不是,我听国公说到陛下的病情,便将我的陪嫁之物——黄莲珠拿来,只要能医好陛下的病,这东西我就不要了,只求陛下饶过峻一命!”
太子说,“我听鹞国公曾说过此物,乃是治疗血症的至宝,那么父皇你一定可以早日康复了!”
皇帝问,“既是你的陪嫁,又是至宝,你如何就舍得?”
樊莺道,“只要能救峻的命,我有什么东西舍不得呢!”
皇帝倒有些感动,从她的身上居然又想起了已故的皇后,问道,“那么……朕有意将你转嫁太子,你可舍得?那么朕便放过高峻!”
太子、长孙无忌各都大吃一惊,心说皇帝这是病糊涂了,真这么做的话,你倒是放过高峻,高峻会放过你吗?
樊莺不顾礼节一下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我死了便不会有这些烂事!”
皇帝连连压着手道,“你看看,你这个娃娃,如此的性急!朕的话还未说完呢!朕是说,你将娘家的陪嫁至宝给了皇家,那是什么意思?人岂能不过来?”
樊莺一下子无语,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又听皇帝道,“朕富有四海,岂能苛扣你们小辈的东西!如果真能医好了朕的病,朕便饶过高峻,东西也还是你的。”
樊莺一听,立刻就不怒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脸色却恢复了正常。
皇帝道,“让朕看一看,是什么至宝,要不要朕沐浴、斋戒了才能见?”
樊莺连忙打开木匣,一道霞光从木匣的缝隙里倾泻而出,瞬间照亮了宫室。皇帝看着樊莺,喃喃道,“好苦啊!如品朕的一生。”
“半生,”樊莺殷切地说道。
她将黄莲珠由木匣中拿出来,用绢帕包裹了,要皇帝放在他胸口,再自已用手托住了,然后退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皇帝只觉得有一股苦涩之气直入肺腹,撞开了被污浊、辛腥之气阻塞的气道,胸中像吸入了清晨的冷冽气息,连眼前也一下子亮堂了。
他问这个女子,“高峻是什么身份?”
樊莺道,“回陛下,他是小女子的丈夫,我们十位姐妹都以终身相托,便是相信他可以托付终身。”
皇帝点头,揶揄道,“世间好男子多的是,你们任何一个拿出来,也配得上高官巨宦,可你们怎么偏偏都……”
樊莺再一次有些无理的打断皇帝的话,在长孙无忌的目瞪口呆中环顾四周,茫然道,“多么?怎么我一个也看不到?”
对于这个女子故意的无视、甚至轻视,皇帝没有生气,对她道,“你回去吧,心意朕已尽知,如果朕能好,那便饶过永宁坊!最坏,也会允许你们一家人完整出京。”
长孙大人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示意意犹未尽的樊莺,她可以走了,此时长安城已经闭城,赵国公吩咐专人护送、叫城,她有些不大知足地退了下去。
长孙无忌试着问,“陛下,如果病好了,要不要移驾?”
这是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要不要回长安亲政?按赵国公的意思,皇帝一定会回去的。
哪知皇帝反问,“凭什么老子就得移驾?老子不会回去。”
第1162章 含含糊糊
长孙无忌暗道,“你怀里抱上了黄莲珠,刚好了一点,可真撑得住劲!”
太子道,“父皇,其实长安永宁坊这里,只有鹞国公和这位三夫人在了,其他人已经完整地出京了。”
皇帝有些惊讶,等听李治说了事情的缘委之后,皇帝转了转眼珠道,“这便是朕的聪明之处……朕早就知道!”
太子问,“那么,事情尚未察到水落石出,黔州和夏州那里……要不要通知两州,先将人控制起来?”
皇帝摇头说不必,但心里说得是:你可真行,两道玄武门都在高峻的手里把着,你倒先想着去控制黔州和夏州!
但当着长孙大人,他也不能讲出这句话来。
这也是他不打算回长安的真实理由。只要他在太极宫外面,政局就翻不了车。但父子两个都跑回去?在这种情形之下?皇帝不能干这么没谱儿的事。
可是,为了回宫,就这么罢了薛礼的左千牛大将军的职,那不明摆着对高峻的人加强了戒备?
真要走到这一步,高峻的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薛礼的心也会冷,薛礼又无错!
这可是一位骁勇之将,在高丽战场上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果玄武门守将真换掉了薛礼,哪怕平级调往他任,也摆明了对薛礼的不信任。
想到这里,皇帝才似有所悟,别看高峻将自己气到吐血,那是这件事动摇了皇帝心中的根本大计,再换个人,你看老子吐血还是不吐血?
从回不回太极宫这件事上,皇帝才发觉,原来在自己的心幕中,连与高峻沾边儿的薛礼也舍不得轻动。
辛辛苦苦、费尽心力才培植起来的一根良材,只凭个外行跑来说——它根不正——你舍得就挥斧子把它砍了?
再说什么根才算正?老子用的是材,可不是根儿!如果凡事凭着根儿正不正,那先皇在太原也就不必起事了。
黄莲珠真是无价之宝,三人才说了这么会儿的话,皇帝就感觉着胸内的不适之感好多了。
他伸展着胳膊扩了扩胸,觉着很是自如。而病发时,他就连歪一歪身子,里面都牵着疼。
这令他又想起刚刚离开的、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女子,这是个他平生仅见的美人,就连那个被他遣出宫去的武媚娘,与这位樊夫人相比也差着一大截子。
长孙年轻时与她有些相通之处,相通于气质和脾气,以及为了丈夫什么都舍得出去的作派,但相貌上仍不有及。
皇帝回味到此时才意识到,原来在高峻的十位夫人中,他只见过那个新罗国的金善德两次!金善德已经算不赖了,而据听说与这位樊夫人并趋的柳夫人,他不停地给她封爵,居然也没有见过!
真是大大的错漏!
继而再想到,这么多的杰出女子都同时看好的人、这么多的可用之人都结交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长孙无忌好半天,都在静静地留意皇帝的神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大事。不过,皇帝的眼神再一次活泛起来。
接下来,皇帝要求对高峻的身份大查特查,他吩咐太子,监察院查不透,就将鹞国公转往大理寺,也要察个清楚!
为此委派大员、把什么都放下、专门来弄这件事也在所不惜!
他查的不是根,而是想借了根儿的由头、看一看这根材料长的瓷实不瓷实,是不是生了一杆子的蛀虫!
……
负责驻在监察院、询问鹞国公真实身份的,开始是一位御史中丞,姓韩,是个正四品下阶的官儿。
殿中金甲禁卫忽然把尚书令这么个大块头送过来,把韩中丞吓了一跳。
人家也没罢职,只是暂停了宰相之职,就算借给韩中丞两个胆子、也不敢拍桌瞪眼地审问啊,再说你知道什么时候鹞国公就不“暂停”了?
两人之间的第一次见面,韩中丞就好茶好水地给鹞国公摆上,客气地说,“这只是例行公事,呃……国公你掂量着说,我不为难你,反正国公你认为该说的,便与下官说一说,不想说的说了,与下官无关。”
高峻道,“韩大人你客气了,高某不胜感激,其实这个问题要问我,还真不如去问鸿胪卿高大人。”
韩中丞说,“他已经不是鸿胪卿了,已经罢职了。”
高峻说,“该!不过那你也该去问他,他说我不是他儿子,我就不是。高某也有四个儿子,高雄高壮高威高武,难道有一天他们忽然说不是高某的儿子韩大人你也信?”
韩中丞说,“那倒不会,怎么也得高大人你说才可信。”
鹞国公说,“高某说了也不可信,得他们的娘这么说了才可信。韩大人你到大慈恩寺去问我母亲吧。”
于是接下来的半天,韩大人就没有来见鹞国公,他去了大慈恩寺。
道空长老——青若英在十三院见到了韩中丞,听到韩大人此来的用意之后,道空长老说,
“高审行胡说的,高峻是我儿子,在黔州时我倒是生着气、说过高峻不是高审行的儿子,但那是为了安慰刘青萍。”
就这么,韩中丞转身回来了,他再去与高审行核对。
事到如今,高审行已经骑虎难下了,这一出闹的,除了李士勣得了眼见的好处,兴禄坊的兄弟们个个瞅他眼都是绿的。
大哥高履行在当天散朝之后,一出承天门,在大街上便对五弟吼了,骂他吃饱了撑的,回府之后哥几个一插对,越发觉得的事情不对劲。
老三说,“你说高峻不是你儿子,那你好好说说看,是早就知道,还是刚刚知道?”
老二说,“是呀,早知道为什么早不说,偏偏一听说要降职才说?”
老四说,“如果不降你的职,是不是你还不想说呢?你、你这到底是什么算计!摆明了这样说是不成的,这是欺君,你人品有问题。”
高审行让人问得张嘴结舌了半天,咬着牙说道,“难道你们早不知?出了事反倒来诘问我。”
众人齐声道,“我们不知!你可别害完了儿子再来害兄弟们!”
高审行转而说,“我是刚刚知道的!”
老六说,“刚刚知道的……是怎么知道的?是你与李士勣连夜喝了次酒便知道了?有没有证据?没有。那谁信你的话呢?李士勣眼下可是兵部尚书了,他怎么会给你个白丁作证?”
因而,当韩中丞问到高审行这个问题的时候,高审行转而坚持说,他早就怀疑高峻的身份了,因为高府的名声、以及个人的脸面,才一直没有揭穿他。
高审行还举例说,在黔州因为四夫人刘青萍闹情绪,他亲耳听到青若英说,高峻不是他们的儿子。
韩中丞再去问刘青萍,刘青萍的话与高审行如出一辙。
当然,在韩中丞的心中认为,刘青萍是高审行眼下硕果仅存的在府夫人,她一定会这样说,但道空说的也没毛病,这事可以交差了。
马上结案,拟写回禀太子的文章,送到御史大夫萧翼那里,萧大人连看也没看,签了字就递上去了。
在等候上边回复的时候,韩中丞就陪着鹞国公下棋,两个人对面而坐,茶水饮着,执黑执白,你先我请。
樊莺在外头急得火上房,不知道高峻在里面滋润得很,估计鹞国公要找个女典客,这要求也能被满足。
鹞国公不会下棋,第一盘连棋眼是什么都不知,输得一塌糊涂,韩中丞想让一让都不知从哪头让,一个劲儿说“承让。”
几盘过后,鹞国公输得就少了,等到御史大夫萧翼赶过来的时候,韩中丞正输得满脑门子汗,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御史台下分三院,台院,供职的是侍御史,殿院供职的是殿中侍御史,察院供职的是监察御史。御史台的首官便是今日来的萧大人,是个正三品,但年纪真不小了,已经六十五岁。
韩中丞连忙给鹞国公引见,说这位萧大人可不简单,早年便“智取兰亭序”,完成了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深得陛下的赞许。
萧翼不停地客气,摇着手说不值得一提。
他原名萧世翼,是梁元帝的曾孙,因避贞观皇帝讳,将“世”字去掉了。皇帝酷爱王羲之的字,手里有不少真迹,唯独没有《兰亭序》。
传说此贴在一个和尚——辨才的手中。但辨才说什么也不承认手里有《兰亭序》贴,面对皇帝也不承认。
房玄龄向皇帝举荐萧翼,萧翼乔装成书生,到了辨才的寺院,与辨才吟诗抚琴,惭成莫逆,辨才曾多次试探对方的身份,也没发现什么可疑。
久而久之,二人相见恨晚,萧翼拿出王羲之的一幅杂贴请辨才鉴别,辨才说,“倒是真的,但贫僧这里有更好的,”
萧翼故作不信,辨才登了凳子,到房梁上打开一处暗格,将《兰亭序》拿了出来。
这件事,其实萧大人总觉着做得不大磊落,辨才虽然没被皇帝怪罪,还得了许多的赏赐,但这个和尚没过一年就去世了却是真的,也不知临死是怎么骂他的。
这么多年了,大概连皇帝和众同僚都认为,萧翼的突出才干就是骗人,所以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萧大人,一直就是在御史台骗骗人、骗骗口供,就连仕途都耽搁了。
那么,当着并未罢职的人精鹞国公,萧大人就更不便提这件骗人至死的往事——尽拣真诚的往上招呼,还怕人家存有戒心呢!莫欺少年智!
萧大人有话直说:御史台拿上去的结果,送到温泉宫以后皇帝不满意,让御史大夫,也就是他主持着再查。
鹞国公说,“查吧,高某还是那些话。”
萧大人说,“那本官就还那么写……韩中丞,你你再将上次的奏章誊抄一遍,本官签字就是了。”
高峻看萧大人说的真诚,有些不落忍,想对他说,让他去找李士勣了解一下,因为李士勣拉着高审行出城一趟,高审行就疯了。
但最后他忍下了,因为这会牵出樊莺送进来的口供,还不到时候。查去呗,让李士勣来查才好呢!
韩中丞将奏章再抄了一遍,萧大人不急着往上送,也与鹞国公下了两天棋,输多赢少,等太子李治再看到这份一模一样的东西时,又六七天过去了。
……
鹞国公终于结束了在御史台的、悠闲的、被“讯问”的日子,正式移交给了大理寺。看来,不把鹞国公的真实身份查个底掉,皇帝不会罢休。
大理寺日常是在刑部的指导下办案,谁都知道,连刑部都是在尚书令的手底下做事,这该怎么查?
御史台有大狱、大理寺有大狱、刑部也有大狱,可是大理寺的官员们私底下打听了,鹞国公在御史台连大狱在哪儿都不知道,净下棋了。
连上级部门——刑部尚书刘德威这么铁面无私、一丝不苟的官员,对鹞国公这件事都不发一言,那别人要怎么查?
跟一般人还可动动刑,喊喊堂威,可刑不上大夫,还是个正二品的上大夫,还是个没被罢职的上大夫。
如果皇帝有话,那么给上大夫扒皮也成,关键是皇帝表面上气势汹汹,却连长安都不来,那些成套的刑具掂在手里除了累人,没别的用处。
最后还是鹞国公发了话,他要入大理寺狱!
执法部门要有执法部门的威严,不能再这么含含糊糊的了,姓高的不搞特殊。
于是,大理寺的官员们亲自带着人、挑了合乎尚书令品阶的头等监房,里里外外地打扫干净了,请鹞国公住进去。
然后再派人去永宁坊鹞国公府,将三夫人樊莺接到监房里来。
这个可不是搞特殊,够一定品阶的官员入狱,家眷可有一人入侍,白天晚上都可住在里面,当然住闷了也可以出去。
樊莺一进来,先上上下下地、晚上又里里外外地将师兄检查了一遍,一点毛病没有,她这才放了心,又把这些天外头的情况从头告诉了一遍。
听了褚大人表示过的、对“师兄”一句的疑问,高峻没有责怪师妹,这些天她压力最大,也最累。
不过他说,“是脓总得挤,其实你去找褚遂良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正好认清一个人,不然总是亲得没法儿,真来上一口躲都躲不开了。”
樊莺问,你真的不怪我?
高峻道,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哪会怪你!
第1163章 师兄说势
樊莺说,“我把褚遂良送的珊瑚珠扔还给他们了。”
高峻有些心疼这串珠子,但师妹这样有骨气的举动还是要支持,“扔给他吧,从此我们泾渭分明也好。”
樊莺说,“皇帝听说了高府这件事,气得吐血,我随长孙大人去温泉宫看望皇帝时,把黄莲珠送给皇帝了。”
高峻像让人揪了心,埋怨道,“你呀你,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那是值多少钱的东西,几乎可保我们一家无病无灾、平平安安了!我一听说,都要气得吐血了,看你拿什么来治我。”
樊莺道,“师兄,你要有危险,我要黄莲珠干什么呢!”
她看到师兄极为心疼的样子,才说,“不过皇帝说,只要他病好了,便将黄莲珠还给我们,而且还保我们一家人完整的出京。”
高峻道,“就、就这点承诺?他可真大方!”
又翻着眼皮子说道,“他既敢打这个保票,我还有什么不敢折腾的?”
樊莺问,“怎么折腾法?”
监房里也无外人,只有他们两个,高峻便把身份风波出现后,所有涉关人的心态及可能的行动给师妹一一道来。
眼下心里最美、但也最不踏实的人是英国公李士勣。
这件事出现后,停职的停职、罢职的罢职,只有李士勣升了官。
但李士勣的好处得自于阴谋,永宁坊一天不彻底倒下,将来尚书令还在他顶头上,他岂能安心?
因而,李士勣会在这段时间里拼命挖永宁坊的短处,不遗余力地将事闹大,让永宁坊不得翻身。
而他能够施力的人便是高审行。
最失落、也是最不甘心的是高审行。
高审行这个人志大才疏,视功名如性命,如今把老底都祭出去了,反而鸿胪卿的职位没保住,还被皇帝一撸到底,兴禄坊上上下下没人给好脸色,他最失落。
而且他只是大白着口地讲出来、鹞国公不是他儿子就成了?
高峻说,高审行面临的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他得举出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话,不然便是藐视朝堂。
他若说以前的证据,为什么事情拖到此时才提出来?隐瞒的这段时间是不是在欺君?
他若说近期的证据,反正高某是没地方给他找去,他与李士勣在一起的证据,我这里倒有一份。
这样一来就连李士勣也要防着高审行了。
高峻笑着对樊莺说,“你此时再看看,李士勣既要利用高审行,又要防着高审行,他累不累?如果高某再给他添点乱,不信他不忙中出错。”
在这件事件中,最蠢蠢欲动、要伺机而行的是褚遂良。
高峻说,师妹你要是不去找他,我还一直认为他是站在永宁坊这边的,这下子可是什么都看清了。
褚遂良以往装得多好啊,莺侄女长、莺侄女短,黔州抗旱他远在杭州都拉钱过去,但永宁坊才一摊上事,莺侄女就成了樊夫人了。
高峻说,此人眼里可没有朋友,只有他自己的好处,赵国公如果没有那个地位,你以为褚遂良会事事看赵国公的脸色?
因而,在这件事件当中,真正要有所图谋的恰是褚遂良。
他眼下已经是中书令、是挂名的宰相了,但不会知足,焉知他没有瞧着尚书令的职位流口水?
要达到这一点,那么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是他要谋算的对手了。
此人置身于鹞国公身份迷局的事外,哪一方也牵扯不上他,他若行事起来才无所顾及!
只不过这个人可比高审行把握多了,想让他冲出来,必须让他看到光亮才行。
樊莺黯然道,“你这么一说,仿佛我们一处有利也没有了,我心乱了,而你都让人关到了牢里,居然还这么头头是道。”
高峻笑道,怎么没有?谁的朋友能有高某多呢?
鹞国公说,支持永宁坊的人多的是,薛礼把着太极宫、大明宫两处大内的后门,皇帝一天不下决心搞我,就一天下不了决心动薛礼,他一天不动薛礼,高某就知道皇帝一天不会狠搞我……
樊莺笑道,“都让人关到监房里了,看把你能的!但薛大哥我看出来了,他是个可交的朋友,不知他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
高峻道,这个不必你操心了,从送缠莺剑的举动上,我便看出薛礼不是白给的人物,他自会知道稳扎稳打,身不摇、站得牢,不会明着偏向任何一方。
还有两个重量级的人物,高峻说,他们居然都是站在高某这边的。
一个是赵国公长孙无忌,以往高峻在赵国公府的投资都没白搭,只凭长孙润与永宁坊的渊源,赵国公想都不想,都会挺身站在永宁坊这边。
赵国公府大公子长孙冲在他的公主夫人死后,上升的势头几乎没有了,赵国公的希望都在么子长孙润身上。
李士勣回任兵部尚书,最不爽的当是赵国公,因为他挡了长孙润的道。
另一个注定会支持永宁坊的人是江夏王李道宗。
这是与高峻的交情是处出来的,而且自高峻上来之后,江夏王与心狠手辣的长孙大人明争暗斗不见了,两人的关系大有好转。
非但如此,李道宗的势力在北方五牧、在辽州都有所回升,你说他会打心眼里支持谁?
樊莺道,“要不我怎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呢,眼前本来一抹黑、连脚都不敢迈了。但让你一分析,我就觉着又有奔头了,大有奔头。”
高峻道,因此说,凡事一出来,不是看你的腿能跑多远,而是看你的目光能看出多远去。
他让樊莺再去褚大人府,去搞搞事。
眼下最该动一动的是褚遂良,他可不能再端着弩弓躲在后边了,想射谁射谁,万一失手了呢?得让他跳出来。
樊莺说,我才不会去,去了生气。
高峻说你得去,不然你抛珊瑚珠的举动,不是将什么事情都挑明了?幸好你没把珊瑚珠子丢到褚大人的脸上,这就还有转圆的余地。
不然,就等于将永宁坊与褚府的敌对挑明了,难道你想让褚遂良现在便将弩箭对准师兄?
樊莺说,“那……我还是去吧,去了怎么说?”
高峻说,我们不能把这串珊瑚珠子白扔了,将来万一不得不离了长安,我们一家用那副珠子买两座山都够了,岂能便宜了他们!
“你去了就说,心里有事走得匆忙,又是晚上,珊瑚珠链子丢了也未觉察,但总算想起来了。”
樊莺道,“可我看褚夫人那副样子,八成会装哑叭说没看到。”
高峻道,“没关系,让褚大人向她要。你此次出手,既拿回我们的珠子,还暂时避免了一个敌人,还让褚遂良帮我们把事搅和起来,是一举三得。”
说着,鹞国公从腰带里抠出樊莺得来的证词,交给她道,“把这个给褚大人带去,换回我们的珊瑚莲子。”
他说,这个证据李士勣、高审行都想要,可高某偏偏谁也不给,就给不嫌事大、又不涉其中的褚遂良,他会将此证的用处发挥到最大。
鹞国公猜测,褚遂良极可能带着这份证据,去一趟兴禄坊鼓运他们与英国公的矛盾、再去赵国公府秀一秀在此事中的存在感,最后还会去求见太子。
如果能由太子那里获得公正人的身份、一脚踏入到这件大事中来,那才是褚遂良最喜欢的。
樊莺听了师兄的分析,有些跃跃欲试。
鹞国公对她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每个人、每一步,都在师兄兜儿里揣着呢!”
他最后说,“真正的朋友不必拉,须拉的朋友不是朋友,只是他们这些人支持我就成了?真正支持高某的不是别人,是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
樊莺问,“提出暂停你职的正是陛下及太子,太子怎么支持你呢?”
高峻坏笑,“你以为思晴和崔嫣只是去夏州玩了?”他算了算,说,估计着夏州的信也该到了,保管太子一见,更会站到高某这里来。
樊莺想了一想,恍然地大声道,“武婿娘!”
高峻一把捂住师妹的嘴巴,探着脖子往监房外看了看,心虚地、低声地对她说道,“哪有你这么大声喊的!”
等看看外头也没引起不良反应,鹞国公才吁了口气坐下,撇着嘴道,
“老子朋友遍天下,正想着把事搞大、将脓挤开,掀开压在身份上的这块大石头。你看看、连李士勣、褚遂良都跳着脚地想帮老子。”
樊莺匆匆起身道,“我可不听你吹牛了,去办你说过的这事。”
她感觉浑身又有使不完的劲儿了,而前些日子,好像都大难临头了似的,奔走于悲壮的情绪里。
她本来打算在监房里好好陪一陪师兄,这次就更得忙了,而且从黄峰岭捉到的证人也须看好了,不能出现闪失。
……
夏州,几天前,四夫人思晴和五夫人崔嫣到达后,受到了副刺史崔元礼、长史突利的隆重欢迎。
夏州的百姓们纷纷出城、来迎接他们的女刺史。
思晴十分恳切地对崔大人说,“让崔大人你受累了,操着正刺史的心,却顶着副刺史的衔,都是思晴害的!”
崔大人笑着说,“刺史大人你可别再这么说了,连陛下都说过,下官做着副职、却拿着正禄,都是多亏了刺史大人的原因。”
女刺史说,“这样吧,总算我们姐妹来了,正好让崔大人放几天假,夏州的政务就由我顶替两天,等我们姐妹回了长安,再让崔大人操心。”
她说,“北方五牧有不少我们夏州的人,崔大人你看,眼下天气转暖,牧场上估计着草都绿了。你就去北方五牧散漫散漫,顺带慰劳一下我们夏州的牧子,钱我可都给你带来了。”
崔元礼求之不得,远离了案牍之劳,这等于休假啊,还有钱送,走到哪儿见到的一定都是热脸!
四百万大钱,这可就是四千两银子,当然也是夏州的空帐,但明年的赋税却是少交的。思晴一概不留,让崔大人都花出去,怎么花的不必一趟趟请示。
临行,女刺史只交待了一件事,找一位叫“武婿娘”的女牧子,找到后,崔大人不必亲自送回来,派几个人将她护送回夏州刺史府就成了。
崔大人欢天喜地走后,思晴接手夏州所有政务。
外有娘家的老人突利丞相,内有五妹崔嫣,思晴办起事来一点不犯怵。
她说得明白:从即日起,所有长安来的、和送往长安各部的公文、函件,必须交给她的助手——五夫人崔嫣拆看、或审核后才能处置。
所有与其他各州府之间平行往来的函件、公文,与底下各县上行下发的文牍,必须由长史突利把关后才能处置,违者重责!
不几天,女牧子武婿娘便被崔大人找到了。听说是女刺史有请,武婿娘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夏州城。
思晴马上在城中招募画工,为武婿娘画像,最后与崔嫣两人一幅幅地与真人比对,留下最为逼真的三幅。
她们将武婿娘留在身边,让她每日里就在刺史府烧烧火、做做饭,而思晴与崔嫣姐两个,拿出一幅画来。
思晴道,“五妹,你的字写的好,你来写!”
字就写在画幅的空白处,写什么也不用琢磨,来时高峻都有交待。
不一会儿写好了,让武婿娘打了最黏的浆糊,密密扎实地封装好了,不送永宁坊,急送尚书省都堂,“机密!尚书令亲启,旁人不得拆阅,切切!”
高峻有言在先,画送到后,他已有可能不在尚书省都堂了,就是在都堂他也不看,这是专门要给太子看的。
……
李士勣总算借乱入主了兵部、将郭待诏甩在了后边,如果真让这个年轻人上来往兵部一坐,那就大势难回了。
只要在这个职位上巩固住,那么他再接续走起下台以前的雄心,不是没有可能。
接下来,李士勣的任务便是恐吓高审行,让他找准了矛头,别乱刺一气,要让高审行知道永宁坊对他的怨恨之心。
眼下,兵部自己说了算,增兵龟兹的事要着手进行,不能落人以口实,但怎么个增法,快慢强弱不是他的事,总之有人接盘就是了。
他看到有个年轻的信差手里拿着一封信,匆匆要往尚书省都堂去,连忙叫住他道,“尚书令又不在,你可别误了大事。”
第1164章 黔州修墓
这个小伙子是夏州来的,为难地道,“这怎么办,思晴刺史言明要送至都堂、交尚书令亲启的。”
李士勣耳朵一动,伸手,不容拒绝地对信差道,“给本官吧。”
对方道,“可你是谁,是什么职位?够不够资格看我们刺史的信?若我们刺史问我把信交给谁了,让我怎么说?”
李士勣戳着指头、指指脚下道,“这是哪里?是堂堂的尚书省!难道还有奸细?女刺史怎么派你这么个笨货来送信!快给本官。”
李士勣还真说对了,思晴特意找了个脚快、没什么经验的小伙子来送信。
打发走了信差,李士勣捏着这封信,很想知道里头写的什么。高峻早不早、晚不晚地将她们打发到夏州去,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
再看这封信,被粘稠的浆糊粘得针插不进,英国公就更加确信这一点。
想将信挑开、看过之后再原样封装好,看起来也不大可能,这不是留下痕迹的问题,会将封皮弄破。
李士勣开解自己道,“就算是什么了不得的阴谋,我看过了总得去与人揭露,听的人信不信?怎比得上原封不动地给太子送去,我又脱了嫌疑。”
……
黔州。
长安鹞国公府的大队人马抵达,受到了热情的官方接待。
黔州刺史刘堪用、新到任的司马蒋师仁,都有一百个理由、将这些莺莺燕燕的来客待为上宾。
黔州驿馆的全套上等的客房全部都腾空出来,留给鹞国公府的夫人居住,中等客房是那些国公夫人们的贴身丫环的,下等客房留给长安来的护卫们。
接下来是隆重的招待宴会,刺史亲自祝辞,柳夫人答谢,八夫人苏殷说明此次的来意。
刘堪用拍着胸脯子保证,修缮故太子陵寝,便是黔州今春的头一等大事!
他们陪同着长安来人,到故太子的陵园里察看,从贞观十九年正月李承乾离世至今,不过四年的时间,但这里早已荒凉、破败到出乎人们意料的地步。
一个被贬作庶人的故太子,身后之事还能好到哪里去?首先这里的规模就比不上家境略好的大户,但承乾的身份又与普通人不同,让某些人窥伺。
当柳玉如等人,在刘堪用的陪同下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人看着眼前的景象默然无语。
这里地处偏僻,一走近,他们就发现脚底下、甬路上的石板早就被人抠走了,也许被什么人拿去垒了猪圈。
苏殷说,原来祭祀所用的一只石鼎也没有了,估计是让谁拖去做了牲口料槽,陵包上还有两只盗洞,看来里面也让人光顾过了。
故太子的墓地上只留下了一左一右两头石牛,这真没什么用,也不能耕地。
再加之块头也是真大,但要小上两号,估计也得没——哪怕拉回去做个拴门石也好啊,省得风将大门吹得“咣当、咣当”的,那得多费门框啊。
当着外人,苏殷忍不住落了泪,柳玉如、谢金莲、李婉清、丽蓝等人也跟着唏嘘不已,这就是当初荣耀万分的大唐储君的身后之事。
刘堪用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在他的治下。
而今天从长安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曾经是故太子李承乾的正妃,眼前的景象不知要让她如何的痛恨。
这是一群感情丰富、身份又极为显赫的人物,万一她们往长安写封信说这里的情况,那么,首当其冲的责任就是他这位刺史的。
八夫人苏殷说,责任全都是前任刺史高审行的,他在位最久,如果一开始就有个严厉的规矩,没有人敢这样放肆。
苏殷对刘刺史说,她刚才的这番话不是说说就罢,她要原封不动地、一字不落地写信去尚书省都堂,让尚书令弹劾原任刺史高大人的问题。
“刘刺史你放心,这不关你的事,你才来了几天?相反的,如果陵墓修缮的好,我们姐妹不会不提大人的功劳。”
这便是对陵墓一事有个定论,刘堪用想不到,兴禄坊高府的媳妇,居然能够这样直言不讳地指斥她们公公的责任。
这让刘刺史油然而生了绵绵的感激之意。
按着她们的意思,黔州刺史府马上招募能工巧匠,采制石材,工程立刻开始。刘堪用说,要从山下一直修一条好点的青石板路到这里,以方便人们瞻仰。
外宫苑总监说不必,那得花多少钱?石板一块也不铺了,安排些人手,将来路上陡峭之处凿一凿就可以了。
刘刺史说,墓前的石雕也要再增加几对,两班的文武总是要有的。
柳夫人说不必了,故太子已是庶人,他的身份也不允许啊,再说搞那些排场做什么,人都没有了。
那么祭祀所用的石鼎必须要再补齐。哪知二夫人谢金莲说,这不大好,再让人搬走了可就是刘大人的责任了。
谢夫人说,去山上拉一大块、一般人拉都拉不动的大石来,凿出平面,方便人摆放供品、香烛也就可以了。
但苏殷说,树是一定要多植些的,看起来有些生机。
正好上次鹞国公来黔州时,曾定下过植树的大政,刘堪用马上从底下抽来了一批人,先将陵地四周遍植长青之木。
回到驿馆,苏殷、柳玉如等人聚到一起,写直送尚书省都堂的信件,添油加醋描绘李承乾墓地上的破败样子,然后又请刘刺史过来过过目。
刘堪用一看,外宫苑总监果然言而有信,只字不提黔州现任,而对上一任刺史一句好话也没有。
她说高审行好大喜功,在黔州开天辟地,唯独对故太子的陵地不屑一顾。
刘堪用暗地里咂舌,高审行哪辈子没修好,娶了这样吃里扒外的儿媳妇。
打了粘稠的浆糊,密密扎实地封装好了,急送尚书省都堂,“机密!尚书令亲启,旁人不得拆阅,切切!”
一连着几天,刘堪用都不敢离开工地上,国公夫人们有个什么吩咐,好即刻付诸行动,司马蒋师仁偶尔也来看看。
但他们发现,通常这里只有一位或是两位国公夫人在场,其他的人都不知去了哪里,也不便仔细过问。
不过很快,承乾的陵地就有了改观,这次的修缮风格迥然不同于上次,肃穆却不奢华。
关键是,这里一块可搬、可用的东西也没有。
苏殷规划说,在沿着上山的小道上,每隔三五里还要修建石亭,可供路人小息、避雨,将来完工后,这里将与黔州普通的山地融为一体,毫不出众。
这天,刘堪用回到刺史府处置一下公务,在墓地上才几天的功夫,函件已堆积如山,公案上都堆满了。
有一件长安来的公函,要首先处置。封的也不严密,他首先拆开。
用拇指一捻、一挑就开了,原来是中书省发来的,《天下各州征鹞国公、尚书令过失议》。
刘堪用一见题目,便大惊失色,以为他最近忙的眼花了,揉揉眼再看了一遍,没有错,明明白白地都写着呢。
首先让他吃惊的是,来函明明白白地写着征求尚书令的过失,难道尚书令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犯事了?
可他的五位夫人还在这里呢,这说明,这些国公夫人们刚刚出京没几天,公文随后就发出来了。
再者,这样的公文也不该由中书省下达啊。中书省佐天子而执大政,帝王诏才会归中书省拟定,文体有册书、制书、敕、牒等七种,但拟定后也要借由尚书省对应的尚书部来下达。
议①,不在中书省行文范围,居然也出自于中书省!
刘堪用赶紧去看,越看越是心惊。
此《议》中说,原鸿胪卿高审行,当延检举本朝尚书令、鹞国公峻身份有假,疑似冒名。
皇帝陛下已令中书省主持,大理寺、吏部、刑部、御史台五部会审,务要匡扶正气、端肃朝纲。各州凡有知鹞国公身份细节者,均不得截留,一概上报……
刘堪用往后一靠,只觉着后脊梁上冷风嗖嗖的。
别的任何一州还好办,可他的黔州怎么办?这么多的姑奶奶、少国公可都在这里呢!
真是福祸无凭。
刘堪用在崖州兔灾之后是怎么到的黔州,今天又是怎么升上来的,他很清楚,这不就是鹞国公高峻、到这里来了一趟之后才出现的起色?
可今日之事,很明显的,又一次何去何从、都事关着自己仕途荣辱的抉择摆出来了。一个不慎前功尽弃!
这不可能、是外宫苑总监从黔州发出的奏章引起来的后果,因为黔州的函件才走了不几天,此时正在路上呢。
只能说她们在来黔州之前,长安的事态已然萌生出来了。
而且,很明显鹞国公的决定又提前了一步,将他的绝大多数的、形如累赘的夫人、孩子们都打发到黔州来了,打着公办的名义。
这是个精明的、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的年轻人,而且任用官员也不唯亲。不然他刘堪用带着崖州抗灾不利、被降职的经历,绝不会有今天。
一州之刺史的任用可不是随随便便,虽然任用权在皇帝,那也得有人举荐。尤其是在边远的州府,刺史几乎可以一手遮天。
有多少未获功名的文人、游子,多少名门、大贾,恨不得在大路上一头撞在刺史的轿前、以获得与刺史大人产生交集的机会。
经过痛苦的一番思考,刘堪用仍然不相信鹞国公会这么轻易地倒下,即便要倒下,别人可以落井下石,他不能。
他沉声吩咐道,“快来个人,给本官打稠些的浆糊急用。”
不一会儿,浆糊打好、送到刺史大人的案前。刘堪用亲自下手,抹着浆糊、密密扎实地又将中书省来的这封函件封死了。
刺史大人将这封函件漫不经心地往信堆上一丢,起身往李承乾陵墓的修缮工地上来,见苏总监。
他对国公夫人说,“呃……下官惭愧之至,眼下正是值树季节,各处都要下官亲自去督办——这是尚书令上次来时关照过的大事,不得不认真对待。”
工地上只有苏殷总监,其他四位国公夫人们又不在,苏殷不知他要说什么,看着刘刺史。
刘刺史说,“再说修缮故太子陵墓之事都是粗活儿,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要登山,让各位夫人们如此辛苦,而本官却躲在刺史府中看看公文,就太不妥贴了。”
这当然不是刘某惧怕案牍之劳,而是,自他升任刺史之后,一直未配备长史,刺史府的文案积了不少。
而鹞国公的夫人们哪一个是白给的?刘堪用说,不如我们暂且换换,下官来做这些粗事,求夫人们回刺史府。
鹞国公的八夫人百般推辞,最后只好同意。
刘堪用想了,反正中书省的公文才到,他只当是没有见到,那么到时候要推托一下也有的说了。
这就是故作糊涂地通风报信了。
如果国公夫人们看到这封函件之后要走,他绝不拦着,好钱好物地打点给她们,还要蒋司马多派人手护送出她们出境。
如果她们不走的话,永宁坊绝不会有事!刘堪用与其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勿宁说是相信鹞国公这个人精——没有人会把夫人孩子置于险地。
那么,长安的事不出个眉目,他这个刺史就一步也不回刺史府,一步不登,谁也别想轻松地找到他。
黔州这么大片的地方,一天爬一座山也得半年,他要现场公办的事务、简直多的是,还要给上任刺史高审行擦屁股。
苏殷入主黔州刺史府,一眼看到了那封中书省的来件,很快,在盈隆岭植树的另几位姐妹都被叫了回来。
她们的震惊注定强过了刘刺史百倍,柳玉如平静地说,“我要回长安。”
姐妹们都说,“这怎么行!我们为什么出来?还不是为了不给峻添累赘?可好,刚刚出来了你要回去。”
柳玉如流泪道,“樊莺也不知忙成什么样子了,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也没有,这都五部会审了,峻指不定在哪座大牢中了,我要去陪他。”
苏殷说,“这绝对不许可!刘刺史的善意很明显的,峻让我们到这里来一定不会有大危险。我们在这里,长安的什么事能不知道?你说说,你回去能帮他什么呢?在黔州倒是有点可做的。”
柳玉如说,“可是他的身份我最清楚,不能让他独自一个人顶着。”
李婉清说,“姐姐你要把自己当作个物证送到公堂上去?想帮谁?”
柳玉如就不坚持了,但她找到黔州司马蒋师仁,让他给准备了一把带鞘的锋利小刀。
有多大呢?连刀带鞘儿,攥在手里谁也看不到。
苏殷吃惊地问,“妹妹你要刀做什么,这也不像是要帮谁去打架。”
第1165章 五部会审
她找出一套套裙,亲自动手,在后边的裙腰里缝了一只窄窄的口袋,用的是颜色相近的料子,袋口掩饰在繁复的褶皱里,不仔细盯,根本发现不了。
然后她把小刀塞到里面去。
“好啦!”她长出了一口气,“就算绑住我,我也能了结了自己。如果我下次要回长安,谁也别拦着我。”
众人目瞪口呆。
黔州刺史府外,出现一位须发苍然的老者,他身子挺拔,不知有多大的岁数了,在已经来过一次的刺史府大门外,老者感慨道,
“真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一年前还是雄心勃勃的高刺史,此时却在长安饱受着煎熬,何苦来哉!”
刺史府的护卫居然还认得他,就是为上一任刺史夫人治过眼病的那位老神仙,他们让他直步入内。
老者对鹞国公府的几位夫人说道,“老夫来自终南山,是莺丫头叫老夫来看望徒孙们的,不来不行。”
这些国公夫人们纳头便拜。
……
天下各州先后都接到了中书省下达的《议》书,并在各县传达下去。
五部会审的主要负责官员——褚遂良此时正稳坐钓鱼台,静等下边的消息上来。
褚大人与当事两方都没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在这件事情上更是做到了不偏不倚,没有一丝的牵连。
自从鹞国公高峻摊上事以后,满朝的文武都处于一种表面上的静默状态,不知道是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还是拿不定主意采取什么立场。
因为就连赵国公长孙无忌,在这件事情上也不发一言,一边是与长孙大人有着亲戚关系的兴禄坊高府,一边是鹞国公,他不好说话。
这让一向遇事、都习惯看一看长孙大人眼色的褚遂良,也失了根据。
但他不能等,得先人一步有所行动,不然怎么在皇帝那里留下深刻印象?
鹞国公府的三夫人樊莺再到褚府来了一趟,要走了那串价值连城的深海红珊瑚珠串子。
褚夫人一百个不乐意,私下里对丈夫说,“永宁坊已经是摊上大事的人家了,凭什么还给她?”
褚大人手中晃着樊莺拿来的那页证词,对夫人说道,“有了这东西,本官便能置身于一个中间人的位置上,可比那串珠子值钱多了。”
连当事人之一的鹞国公,都将这么一份至关重要的东西交到褚褚良的手上,如果不是公正无偏的人,高峻怎么会这样做?
他拿着证词去兴禄坊高府,让哥几个从头过目,让他们看一看英国公李士勣的阴谋,调动起他们对英国公的痛恨之情。
高审行看过后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刚吃过了巴豆。
让李士勣耍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连府上的兄弟们、都知道了他对崔颖和女儿崔嫣的怀疑,褚大人也知道了这件丢人的事。
到了这时,高履行、高至行这些兄弟们,才算真正明白了五弟发疯的原因。高峻不是亲生的,还有个亲生的女儿在呢,现在,连女儿也不是亲生的。
现在,就算兄弟们想劝一劝老五,也开不了口了,毕竟高审行是个做过刺史的人,郭孝恪丧妻之后多年未娶,而崔颖三天两头往西州跑……
褚大人再去见太子殿下,也让他看一看手中的东西。
太子恹恹的,话不多,看过后只是对他说,“你去办你的案子吧。”
事情越来越麻烦了,让太子心烦的是,刚刚由李士勣送来的、夏州的绝密函件他已经看过了,夏州刺史思晴的信中只有一幅画。
李治一眼就认出画中的人是谁,画的留白处只有几行字:
“峻,我们在夏州无意中找到了武媚娘,你可猜不到她长什么样子,怪不得皇帝会令她出宫。她在夏州过得很不好,我们将她收留在刺史府,妥善照顾起来了。思晴,崔嫣,某月某日。”
李治大吃一惊,深悔上次、派四名内侍去夏州大错特错,派错了人,留了这么大一个尾巴。
如今再想善后,派四百个人去夏州也不好使了。
表面上看,这只是鹞国公府两位夫人在夏州的好心之举,出放才人过得不好,她们接“武媚娘”到刺史府照顾起来了。
然后把这件大事向鹞国公说一说,重点说一说“武媚娘”的丑陋,因为她们两个都很漂亮。这便是女子的虚荣,不吐不快的虚荣!
为防止她们的丈夫不相信,还特意画了图。
要是下一次,她们再将这样的一封信送到皇帝那里请功,会怎么样?
太子殿下头一次不寒而栗,将夏州来信在烛火里焚了,心想,看来鹞国公的身份一案,自己得适当插插手了。
……
接到公文的州府很快有回函到长安:鹞国公高峻从来没到本州来过,有关他身份上的事,本州已在底下问过,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褚大人再耐心等,高峻或他家人去过的地方,大概总会有些发现。
接着,杭州,鄂州,郎州,凉州,鄯州,邓州,这些高峻足迹到达过的地方都有回音,结果同样令褚大人失望。
因为有中书令褚大人坐堂,五步会审的案子总算一板一眼起来,所有涉及到的人,叫到谁,谁须到大理寺听询。
褚遂良原本以为一定会举国惊动的大事,到了最后就是长安城人心惶惶。
鹞国公高峻在接受问询时还是那些话:原来我还以为自己就是高府的,但高审行这么一说,连我都不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了。
随后,稍远一些的台州、黔州、雅州、辽州也有回函,褚大人聚齐了五部首脑一一拆阅,这回倒是有了些内容。
台州说:鹞国公乃是苏刺史之婿,苏刺史于此事上严格履行了回避,以下结论性的回复,均是在台州长史的督导之下进行的:台州没什么可说的。
辽州:鹞国公曾与江夏王爷、莒国公到过辽州几日,匆匆而过,但已留下了不错的口碑,连守城的四城门官都交口称赞鹞国公。
泉州:我们受过灾,城乡人都念着鹞国公、尤其是瑶国夫人的好处。
雅州呈上来的,是一大摞各县一丝不苟搜集上来的材料,说话的人很多,有老人、有妇孺,有各级的官员,高峻曾在那里出没过一段时间,但提交上来的东西多是多,都是说鹞国公好的。
在这一摞材料的顶头,附着雅州郡王李道珏、和他两名王妃的一页纸,褚遂良当众打开,上边只写了一句话:吃饱了撑的!
这份搜集鹞国公问题的《议》,有将皇帝摆在抬头,说明这不是皇帝的意思,至少不是皇帝确切知道的法子。
此《议》也没将太子摆在最前面,说明连皇太子可能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想掺和。
中书省越责行文,李道珏没必要客气,用这句话表达了他的不满。
人家是郡王,是皇帝宗族,褚遂良匆匆放下,再拿起黔州的回复。
他认为黔州是高审行的故地,他在那里经营了数年,总该有些新东西。
黔州的回函出人意料,让人眼前一亮,字太漂亮了:
“天时如梭,不等须臾。刘刺史忙于植树,已旬日不在刺史府,此函所写的每一句话,都与黔州刺史刘大人无关。”
“这是个凡事只凭出身的国度?出身好便可以驾鹰斗狗,出身不好便被宵小之辈纠缠,仿佛抓住了对手身份上的错漏,便抓到了道义的至高点,可以大义凛然。”
“氏族之分,根深地固,因而多了论资排辈之风,少了实干兴邦之气,害莫大焉!陛下于贞观六年,命阁老高俭重修《贞观氏族志》,意在摒除恶习,还万马奔腾之乾坤。怎么时至今日,仍旧有人执身份之辞不放?”
“英雄不问出处,既然尚书令可以不必由姓李、姓崔①的人担任,那么,为何鹞国公非要姓高?”
看到这里,褚遂良苦笑,文后署着拟文之人的名字:柳玉如。后边一一签着谢金莲、李婉清、苏殷、丽蓝的名字。
西边,只有安西都护府治下的各州,对中书省的这份《议》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回复。看来郭孝恪这是故意不闻不问,连理都不予理采。
最后,地处最近、和最为偏远的两处地方终于有了点有用的东西。
长安县、万年县离着最近,偏偏是最后才有东西呈上来,这说明他们都当个大事来办了,同时也经历了很艰难的权衡。
长安县回复说,鹞国公五夫人天雨不归,崇化坊清心庵的尼姑们曾全体出动,冒雨帮着寻找。
县府确认,崔嫣曾于该庵修行——而之前她是来自于兴禄坊高府。
原来,长安县报上来的晚,是去核实这件事了。一县之尊想从几名胆小怕事的尼姑嘴里掏些东西,还是有些办法的。
褚遂良不动声色,但内心里却很激动,崔嫣出自于高府,却化身成为了高峻的夫人,那么在高峻和崔嫣之间,总有一个人的身份是假的。
万年县回复说,因鹞国公五夫人崔嫣误陷平康坊,三曲之地曾被打砸,万年县衙役前往维持,也被收拾一个狠的,怀疑是永宁坊高府的管家所为。
看来还是京县官员们的觉悟高啊!不约而同盯上了五夫人崔嫣。
班文志妻兄的玉店曾经被高峻砸过,姚丛利的兄弟被高峻的管家揍过,这两位大县令,原来一直将心中的委屈深深埋在了心里。
以往鹞国公强势时,可能这两件事自然就忘了,但如今,有中书省的公文在手,他们以公对公、只要不添油加醋也就成了。
即便高峻将来没事、复了位,位高权重的宰相不致于找这个后帐,后帐自可与中书令去找。
再说,万一高峻越查越深、抖落不干净了呢?可能有利、而不大可能有害的“公事”,何乐而不为!
崖州的程刺史回复说,当年鹞国公带着柳、樊二位夫人经过邓州时,樊夫人私下里曾多次称高峻为“师兄”,这是个疑点,是哪里来的师兄?
看来,原邓州的程刺史也是恨高峻的,把老帐都翻出来了。
不过程刺史的意见又让褚大人心头一动,他也不相信,上次樊莺去褚府时脱口而出的“师兄”,就像她解释的那样。
按着程刺史所说,高峻去邓州时应该是西州别驾,而他认卫国公李靖为师,却是做了兵部尚书之后的事情,樊莺的解释岂不是在应付?!
案情终于有了突破口。
对“师兄”称谓的怀疑,褚遂良原来还不愿多提,这会将他直接暴露在鹞国公面前,但是崖州程刺史白纸黑字一到,褚遂良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马上开堂!
除了最为重要的人证、鹞国公府的五夫人崔嫣此时在夏州,所有的人都到了,五个部门的大员齐刷刷往那一坐,鹞国公高峻再一次被请上来,还给了座位,三夫人樊莺就在他的身边。
第一个被问到的又是高审行,褚大人问他,“崇化坊清心庵,原来有一位纯青子道姑,据该庵人说,她可是由高府过去的,审行兄,你做何解释?”
高审行脸色苍白,褚大人的这个问题,摆明了不能蒙混过关,他吱吱唔唔,不知如何的回复。
倒是前来听证的老大高履行代为答道,“是有此事,当年崔嫣因为一件事伤心过度,跑到清心庵三年,我们府上的叔伯都是知道的。”
“那么,是因为什么事让高府的小姐伤心了呢?”御史大夫萧翼问道。
高履行回道,“因为这孩子与高峻两个之间的一些事,那时高峻还在府中,没去扬州呢,不知怎么招惹了她,让她伤心了,这才去的清心庵。”
人们陷于暇想之中……鹞国公早年,原来让五夫人伤心了。
只有褚大人丢下高履行,又问高审行,“这件事,长安县已经结论,崔嫣乃是审行兄与夫人崔颖的孩子,鹞国公与崔嫣既在一个屋檐之下,早年怎么又伤过一个女孩子的心呢?”
这个问题暗含杀机,褚遂良把长安县摆在前面,如果高审行承认崔嫣就是他的女儿,也就直接证明了高峻不是高府中人。
高履行说,“褚大人你错了,崔嫣是弟妹崔颖的孩子,但却不是五弟所生。”
高审行诧异地扭脸去看大哥,高履行拿出一封信,呈给褚大人,说道:
“这话由我说出来,也许诸位大人是不信的,正好五弟妹刚刚由西州写了一封信回来,这是弟妹亲口说的。”
高审行不知道这封信,崔颖写给了大哥,大哥也没让他知道。
第1166章 六部会审
高履行看到,在褚大人接信的一瞬间,五弟高审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晃,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
中书省的《议》题送到安西都护府之后,郭孝恪虽然没有官方的回复,但是一定也让崔颖知道了。
一直以来,府中的兄弟一直都认为,崔嫣是五弟与崔颖的孩子,而且崔颖一直也没有否认过。
这回,崔颖专门写信回来澄清这件事,除了有着对五弟深深的失望,她也是豁出来了,不得不豁出了女人最后的脸面来承认这件事。
高审行纯粹是自取其辱,把每个与高府有牵连的人都逼到绝路上来。
崔夫人的信很短,褚遂良看过之后,又递给其他的大人们传看。崔夫人在信中说,早年乱世,她身怀有孕,不得不为腹中的孩子考虑,她骗了高审行。
女儿出生后她一直内疚于心,一直也没有勇气承认,但听说因为女儿崔嫣的身份影响到了女婿,她只得说出来了。
崔颖自请出门,随信附有她专门写的一份出门文书,画着她的手押。从这一刻起,她就更不必回长安来了。
樊莺忍不住眼圈儿发红,西州母亲此刻内心中的屈辱,她最能体会。
这里是五部会审的严肃场合,不是闹市,不是街坊婆姨们东家长、西家短的传言,高峻和那些堂上的大人们一样,面无表情。
如果褚遂良到此而止的话,那么,以后他可以考虑放过他。
鹞国公冷若冰霜的表情,褚遂良也看到了,恰在此时,后堂中有人咳嗽了一下,褚大人想了想说,“今日先到这里。”
然后第一个起身。
……
直到目前为止,高审行在当众承受了崔嫣的身份带给他的、新的屈辱之后,其实还是抖落不清:
在今天之前,既然你一直认为崔嫣就是亲生女儿,那么高峻呢?你既然早就认为高峻不是你儿子,为什么拖到这会儿才说?
高审行的欺君之罪是免不了的。
反倒是高峻身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崔嫣是崔颖入高府时带入府的孩子,没有人对高峻说崔嫣是谁的女儿。
就连高峻娶崔嫣入门的时候,府中也没人提示这一点,更不要说反对了。
回到府中,高审行心如飘篷,兄弟们没有一个人给他出主意,这点事儿弄得太乱了,只要有一句不慎,绕进去再也说不清楚。
崔颖的来信虽然让高审行难堪,却给了他一个改口的机会。
比如,他可以说,其实他早就知道崔嫣不是他的女儿,只是贪图崔颖的美色而故做不知。
这样的说法,除了让高审行自己再添几分不光彩之外,至少他对于鹞国公身份的揭露、就可以牵强地理解为是出于气愤了。
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去吃饭,也没有人来请他,一切的大主意都须他自己拿。
如果崔颖的这封信不是写到了高履行的手里,高履行都不想出面。
高审行经过了慎重的思考之后,下了这个痛苦的决定,事情发展到今日他才发现,这居然是唯一能澄清他前言的说辞。明天他就这么说。
回到了监房,高峻与师妹说,“我听到后堂有人咳嗽了,本来褚遂良还有话要讲,但他听到咳嗽声才止住了。”
樊莺问,“我只顾着替母亲伤心了,没有听到,但谁的咳嗽能这么值钱呢?连褚遂良都得听。”
高峻说,我听出来是太子,也许思晴从夏州写来的信已经在太子手中了,难道高府的这个破身份我就摆不脱了?
……
在会审时,太子李治就是在后堂,耳朵一直听着前边的动静,他与褚遂良说的清楚,褚遂良听到后边的动静不得不终止。
但他不甘心,又背着太子去了温泉宫,他是五部会审的主官,去向皇帝奏报一下案情,连太子也不能干涉。
不知他与皇帝是怎么说的,从温泉宫回来后,五部会审就变成了六部会审。按着皇帝的意思,兵部李士勣也掺和进来了。
看来,崔颖从西州写来的信并不能令皇帝信服,他还要下下猛药,让与高峻顶劲儿最大的李士勣来参与审问。
褚遂良打着沟通案情的名义,私下里将樊莺给他的那份证词也给李士勣看了,他冷眼看着英国公,英国公的脸上一丁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
回去后,李士勣把当晚领头冒充劫匪、在黄峰岭后山劫持高审行的头目叫出来,问他,“你的人可有缺少?”
英国公双眼像鹰似地这么一盯,那人腿一软跪倒,“老爷,是少了一个,但当晚黑灯瞎火、各走各的也没有注意,后来小人以为他走亲戚去了。”
李士勣一脚蹬过去,“你娘的屁!若非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以为老子会饶过你!”
第二天,六部会审如期开始,这一次就不是褚大人冲在前面,换上李士勣了。他不提崔嫣,不提高审行揭露高峻身份的始末缘委,而是一下子提到了高峻与樊莺的师兄妹的关系。
“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李士勣客气地问道。
褚遂良补充说,“樊夫人好像对本官说过,她说自从鹞国公认卫国公李靖为师后,便称你为师兄了,可来自崖州的消息说……”
樊莺抢白道,“褚大人,你可别借一个小女子的口来说话,公堂上是讲究证据的,我可有字据在你手中?你拿出来!拿不出来的话便是你居心不良。”
褚遂良让樊莺问得有些吱唔,李士勣连忙接话,“樊夫人你不必急,褚大人也是皇帝陛下亲许的会审官员,即便他有些猜测,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樊莺怒火填胸,矛头一下子指向了英国公,“纵奴冒匪,蒙蔽高府的朝延命官,也是出于公心?是谁举荐你跑过来的,举荐你的人与陛下说没说这件事?应该受审的正该有你!”
李士勣冷笑了一声,“好漂亮的一张嘴!焉知本官此举,不是为了挖出大唐中枢手掌重权、且隐藏最深的人物?”
樊莺气得脸都憋红了,“你真无耻!”
褚遂良提醒道,“樊夫人,英国公说得有理,但你不可辱骂会审官员,鹞国公有职、爵在身,本官总该给些面子,但你要注意。”
高峻拉了一下师妹,让她安静。
事情到了今日,该跳出来的总算都跳出来了,而薛礼仍在左千牛大将军的职位上,仍然负责着玄武门的防卫。
皇帝的想法,他隐约的也猜到了一些。
夫人崔颖为了保她的这个女婿,不惜将自己绑在了耻辱柱上,那他高峻又有什么不可说的!
鹞国公对李士勣笑笑说,“英国公果然深藏不露,嘴也刁得很,高某佩服!但不知我隐藏了什么?你尽可问,高某如有一句假话,怎么配得上男子之名!”
樊莺扯他道,“峻!”
鹞国公满不在乎,大声对她道,“师妹!当初你由终南山去西州找我时,师父是如何对你讲的?让你凡事都听我的,今天是怎么回事!”
樊莺不说话了,担心之意猛地更加浓烈,但心却无由地松了一下。
师兄正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不会让人逼得走投无路、连个大声也没有。只听高峻朗声问道,“英国公,你有什么要问本官的?”
李士勣说道,“下官要问的,就在鹞国公方才的那番话里。据下官所知,樊夫人曾在终南山习武,这件事中书侍郎樊伯山曾对褚大人提过。”
褚遂良点头道,“有此事。”
李士勣:“既然那时你们便是师兄妹,我便要问一问审行兄……高府那个后来去扬州、出州织锦坊令的公子高峻,可曾在终南山习过武么?”
高审行连连摇头。
今天一上来,英国公和鹞国公便开始过招,高审行昨晚想好的一番话、居然没有出口的机会。如果早说出一句,居然又落入网罗中抖落不清了。
鹞国公笑道,“英国公这个弯子绕得可真大,去终南山习武的高峻,可不是去扬州出任织锦坊令的高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高峻的这话,不就等于承认他不是高府中人了?
褚遂良最先反应过来,他不顾得礼节,声嘶力竭地用手点指着高峻喝道,“果然!果然英国公姜是老的辣!若非本官偶然想到在陛下面前举荐英国公上来,你是不是还不想承认?”
高峻冷笑道,“原来是褚大人举荐的英国公!高某这才知道!”
褚遂良厉声问道,“你冒充高府公子身份,以此窃取高官厚禄,为什么早不说明,偏偏等到今日、走投无路了才肯讲?”
高峻道,“褚大人,本国公真不明白,你想让我早说什么?你倒摆一摆看,高某的高官厚禄中,哪一阶升上来的理由是‘高府公子’?”
“你明知自己非原来的高峻,为何不早与陛下言明?”
高峻道,“原来本官一直以为自己是高府中的公子,但偏偏高审行又说我不是,这本官有什么办法!”
樊莺道,“就是,我还怀疑褚大人你、根本就不是褚府的真正传人呢,或许你就窃取了褚府的名望,以此来冒领高官厚禄!”
她说,“最好把你父亲……不,把你母亲叫来说清楚才行呢!”
褚遂良气得脸成猪肝,“放,放肆,本官父母早就不在人世,再说本官的身份本官自己怎么能说得清楚?”
高峻仰天大笑,“师妹,真有你的!”
褚遂良连声说着,“不审了,不审了!本官这便去与陛下言明,鹞国公身份一事业已查明,纯是冒充。”
高峻道,“你急什么,高府五老爷还有话要说呢,原来任过织锦坊令的那个高峻,人哪儿去了?他难道就是真正的高府公子?”
褚遂良没法,又坐下来,没好气地问高审行道,“审行兄,你倒是说说看,先头那个公子高峻,是不是你儿子?”
高审行面无表情地回道,“不是。”
说是六部会审,其他几位官员纯粹是摆设,只拿两只耳朵去听、都已经掰扯不清了。
高审行最后一句话,更是引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动静。
褚遂良一时也回不过味儿来,下意识地看了看鹞国公高峻。那个不是真的,那么这个……那个……这个……他尴尬地冲鹞国公苦笑了一下。
鹞国公对他说道,“褚大人,本官师妹讲得好,儿子的身份总得母亲来说,这一点你便比不上本官了!本官和你一样,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但本官比褚大人强的是母亲尚在。你何不派个人去大慈恩寺,将本官的母亲接来,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褚遂良:“看来也只有依鹞国公的提议了,来人,去大慈恩寺!”
道空长老——青若英很快便被人接过来,高峻、樊莺连忙上前扶住,“母亲大人,儿子有些事打扰了你清修,是我不好。”
高履行、高至行、高慎行今天都来了,也与青若英见礼。
青若英指着鹞国公,对堂上众人说道,“各位大人,这个高峻,才是我原来的儿子,而去过扬州的那个,恰恰是被人偷偷换来的,把这个给我换走了。”
堂上又是一片倒抽凉气的动静。
青若英说,“老天有眼,这个儿子总算又回到我身边了。”
褚遂良问道,“但是夫人,你怎么断定鹞国公必是你儿子呢?”
樊莺接话道,“褚大人你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母亲说了都不算,那谁说了才算?”
青若英又欲开口,忽然感觉高峻牵着她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于是说道,“是呀,我儿媳说的对,我说是便是,不然大人你相信谁,便去问。”
鹞国公说,“今日散了吧,本官陪得了你们,本官的母亲却陪不了。”
听了这话,褚遂良、李士勣默默无语,竟然就都站了起来。
……
己未日,是三月十六。三天前,丰州置中都督府,都督的人选空缺。
中书省、御史台、尚书省一半的高官都在高审行引出的这件案子当中,一连三天了,连丰州都督的人选,也没人给皇帝个建议。
自冬至至今,大唐举国无雨。
山南道二十多县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赶到长安替尚书令求情。
他们不知道这里的真实情况,反正各县中都得知尚书令摊上官司了,长安大张旗鼓地征询尚书令的过失。
但尚书令能有什么过失呢?即便有点过失,他们更要赶过来。
因为开春后,往年历行的疏浚水利的民役征派,他们十六、七岁的儿子,头一次都不必出役了,而这正是尚书令的恩情。
第1167章 民情如水
人们成帮结队,陆陆续续地翻过秦岭赶到长安,到尚书省官衙外、到永宁坊、到大理寺,举着找人代写的万民折替尚书令求情。
随后,泾阳县县令高峥,居然亲自带着本县上百名百姓,扛着他们自己编织的龙须席赶到了长安,一为声援高峻,二者就是为这些远道而来的乡民送些铺垫之物。
樊莺不能再陪着师兄了,百姓们的情意弥足珍贵,高峻让樊莺赶回永宁坊,招待这些远道而来的声援者,并好言劝他们回去。
这可能会事得其反,而且天时不等人,谁家的地里没点事呀。
永宁坊鹞国公府别的没有,地方有的是,钱也有的是,有高峥送来的龙须席,往鹞国公府的空场上一铺,只要不下雨,晚上也是不怎么冷的。
管家高白和菊儿、雪莲忙着买菜、买肉,厨房开大灶,做饭菜款待这些人,刚刚把这些人安顿下来,西州的人就到了。
这次来的人更多,领头的是交河县令罗得刀,西州的万民折一定就是罗得刀亲自写的,抑扬顿挫,已经送到温泉宫去了。
但是鹞国公府中的地方就不大够了,人们白天去大理寺,晚上时便将席子铺到了国公府的大门外去了。
皇帝问,“来的人可有各地的官员?”
内侍答道,“回陛下,都是普通的乡民,官员只有两个,一个是泾阳县的高峥,一个是交河县的罗得刀。”
皇帝道,“这才可怕,民情如水,可以汹汹,可以润泽……朕的尚书令难道就没有制止他们?”
内侍道,“陛下你忽略了,鹞国公此时还在大理寺狱里呢。”
皇帝道,“传朕的口谕,由太子亲去永宁坊,对这些人多加抚慰,这可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嗯,让赵国公陪同前往,至于他们宽免鹞国公的请求,太子尽可酌情应允!”
于是,赵国公陪同着太子李治赶赴永宁坊。
有关“民情如水,可以汹汹”的话,他们一到永宁坊便切身地体会到了。
鹞国公府的大门外,有一大群人连喊带叫,围住一个人手脚齐下的群殴,“打死他!打死他!”
人群中的那个人左冲右撞而不能逃脱,已经被乱脚踩到了地下,此时只有抱着脑袋挨打的份了。
这个人正是樊莺在黄峰岭捉住、又录了口供的那个人,他在厨房旁边的小间里有吃有喝,管家高白并未过分地为难他。
这两日鹞国公府乱乱哄哄,米不大够用。
高白到米市买了几十袋,手人手也不够,当时便从应援的人群中站出来十几个人来、自告奋勇给帮忙。
有个人扛了一袋米进厨房,但厨房中已经没有地方,菊儿吩咐说,“放到厨房边的那间屋子里去。”
这人扛米入室,瞧瞧没有人注意,将一把匕首塞到被看押的人屁股底下。
此时正是机会,被捆的人先一点一点反手割开了捆在腕子上的绳子,然后再割开脚上的,低头往外就走。
但菊儿偏偏一步迈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饭是要给他吃的。
菊儿丢了碗,一把抱住这人喊道,“快来人,奸细要逃了!”
往日里把在门口的两名家丁,此时偏偏被高白唤去临时有事一个也不在,这人挣了几下挣不脱,一刀扎在菊儿的肚子上,然后夺路而逃。
才一出大门,刚刚给他递过匕首的人便扯着脖子嚷起来,“快抓住他!好你个奸细,敢跑!看不打死你!”第一个冲上来挥拳便打。
而府内也恰有人追出,“管家大夫人被刺伤了!”
这一幕正好被赵国公赶上,一大群人没头没尾地连蹬带踹,赵国公看着,都替地上挨打的人觉着疼,也暗道皇帝料事真有些准头。
太子甲卫们冲上去,不由分说分开众人,“太子殿下驾到,都住手!”
地上刚挨过打的人鼻青脸肿、满嘴的血迹,他爬起来后也顾不得疼痛,指着给他送刀的人喊道,“快别让这小子走脱了,他是同谋!”
而这人已经溜出去七八步远了。
人们都愣了一下,怎么还有指证同谋的!
有一人飞跑着追上去,拦腰从后边抱住他,“曹二爷岂能让你给跑了!”
但此人有些身手,借着惯性、一下子将抱腰的人甩倒在地,接着跑。这人人爬起来不舍不弃地紧追。
此人便是沙丫城温汤管事曹大,高峻在长安犯事后,有两个人劝曹大,让他也随着进京的人走一趟。
一个是他的大哥谢广,谢广说,“兄弟,我们哥们能有今日,多亏了妹夫,他有了事,别人都去声援了,我们怎能不去?”
二嫂在这个理由之外,还想快些让他走开,好不影响她与许敬宗。
曹大向往着长安的新鲜与繁华,长这么大还没来过,而且也非常想到永宁坊宰相府里看一看世面,他欣然应允。
人在前边逃,曹大在后边紧追,后边太子和赵国公所带的卫士们也得了指令,从后边撵上来增援。
坊街口,恰好出现一匹马,马上坐的正是鹞国公三夫人樊莺。
她从大理寺回来照顾这些乡民们,一眼看到迎面有一人仓皇地跑过来,“给我站住!”她喊道。
这人闻如未闻,从樊莺的马边擦身而过,今日若让永宁坊的人捉住了,挨打事小,坏了英国公的事大。
哪知身子跑过去了,脖子却在上边让樊莺伸脚勾住,“叭”地一声,结结实实仰倒在地,被追上来的人一把摁住。
曹大追上来又是两脚,这才直起身来,当着那些乡民、卫士与樊莺招呼道,“妹子,不知我妹夫此时如何?”
周围的人惊奇,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居然称呼鹞国公三夫人为妹子,称鹞国公为妹夫,那一定就是尚书令某位妻兄了,怪不得捉起奸细来这样奋不顾身。
樊莺跳下马来对他道,“二哥,原来你也来了!二嫂在家中可好?”
曹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连声说好,又上手擒了捉获人的一条胳膊、与众人押着回来。他想知道太子、赵国公这样的大人物亲至永宁坊有什么事。
黄峰岭的证人已经重新让人控制起来,又捆结实了,而他亲口指证的同谋,差不了便是英国公府上的人跑过来杀他灭口的。
太子也不进府,就在永宁坊大街上吩咐道,“将这两个人给寡人带上来!”
众乡民知道太子要审案,纷纷靠边,打出一个场子来,四周鸦雀无声。
高白连忙从府中搬出桌案、凳子让太子、赵国公就坐。
菊儿肚子上挨了一刀,血流了不少,管家高白面露悲戚之色,与三夫人樊莺告诉经过,樊莺顾不得街上,赶入府中看望。
太子与赵国公亲审,两个小人物怎能招架?
他们知道,接下来敢有一句不诚实,这两个人随便是谁,都可以下令先斩后奏,将他们乱棒打死在大街上。
让樊莺在黄峰岭捉来的,叫杜六六,这不必多说,后跑过来给杜六六递刀的,是颜麻子,英国公府的二管家。
如果这次颜麻子能得手的话,那么所有的乱子都是这些各地赶来的“乱民”所为。
那么,杜六六死无对证,樊莺拿到的、令李士勣捏着都烫手的口供也就没有了对应。弄得好了,还可往永宁坊无中生有的陷害方面靠一靠。
而鹞国公一事未平,再给他添些乱,弄得好了,还可往谋反方面靠一靠。
赵国公冷笑一声,对二人道,“一会本官要带你们到大理寺去,在那里敢有一句翻悔,小心你们的脑袋!”
杜六六说,“小人头一个便不会反悔!”
人们纷纷过来参见太子殿下,齐声问朝延对鹞国公要如何处置,“摆明了这是小人陷害!”
“鹞国公可是我们多久都未遇过的好官,有鹞国公在长安,山南道的官员都换了一大批好的,十分的体恤下情。”
永宁坊本地的坊民也说,“瑶国夫人在这里对我们都不错,时常周济。”
泾阳县民众说,“我们的龙须席有了销路,连老婆婆都有了事做,日子刚刚好一点,便有人看着不舒服、要陷害宰相大人了!”
“太子殿下你英明,能不能给我们个准成的话?鹞国公能不能有罪?”
民情如水,可以润泽。
太子对众人道,“从你们的口碑之中,寡人对鹞国公的官声就更有个清楚的把握。这样的官员,以寡人看不会什么大毛病,即便身份上有些出入,但那是他能左右的事么?”
赵国公道,“但各地的父老们都聚在长安,就与事无补了。鹞国公府上两拨儿夫人们都出京公干,你们却都涌到长安来。宰相府只有个樊夫人在,还得照顾鹞国公,万一对列位招待不周,樊夫人岂不难过?”
人们纷纷道,“我们来,又不是贪图享受,有块席子、有口饭就成了!”
赵国公说,“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官已足见列位的盛情,但列位想一想,如果不是人多眼杂,鹞国公府大管家的夫人会不会受伤流血?”
人们一时话就少些了,赵国公趁热打铁,又开导道,
“列位父老们请再想一想,若非太子殿下及时赶到,这个颜麻子或是杜六六让你们在永宁坊失手打死了,鹞国公身在大理寺岂能脱得了干系呢?”
太子李治暗自佩服长孙大人的循循善诱,这样一位一品国公,可不全是高堂阔马、鸣锣开道、拒人于千里之外。在面对这些朴实、且又鲁莽的乡民时,才更见其能力。
赵国公说道,“太子殿下担心着各位的食宿冷暖,非要移驾过来看望,不然殿下此时就该坐镇在大理寺、以防案子的审理出现偏颇了!”
“国公,我们可以马上回去,但回去后家中老父亲还等着准信儿,小人该怎么对他说呢?”
赵国公给他的外甥使个眼色过去,李治会意,朗声道,
“这件案子连诸位这么远都惊动了,但陛下只是令高峻放下手中的差事配合审理,鹞国公还是鹞国公、宰相还是宰相,而指证他的人,当时便被陛下罢职为民!陛下识人无数,与万民的看法在许多时候都是一致的。”
太子也不是白给的,真拍着胸脯子应承下来、说鹞国公无罪,那会失了进退的分寸,而案子还在大理寺审着呢。
他这样说,意思很明白、又没什么具体的承诺,但乡民们却已知足了。
可不是吗?哪有案子未结先将原告打死的?
人们纷纷道,“我们都回去吧,长安有太子殿下在呢,岂会有什么大事?再说这些日子,我们也真给宰相府添了不少的麻烦。”
人们张罗着离京,与樊夫人辞行。
樊莺连忙让高白,拿府中的钱给人们打发盘缠、带上钱路上吃饭,几百号人不是个小开支,但樊莺都舍得。
泾阳县令高峥自然也要回本职,他这次的举动对兴禄坊有个不小的触动,这倒与他的五叔高审行成了个鲜明的对比了。
罗得刀则被樊莺留下来、在永宁坊打个帮手。
菊儿腹上被刺的那一刀深是深了些,但一则菊儿发福、身上肉也不薄,二则杜六六急于逃命,慌忙之中并未扎到要害,被樊莺及时赶来止了血,已无生命之忧。
一下子有两个来自于英国公府的人证在手,太子暗道,夏州那个女刺史送信之举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但这下子对她们总算有个交待了。
曹大并不想走,他到府中看了看,谢金莲也不在府中、樊莺也不特别的加以挽留,他怎么也不好腆了脸硬留吧?
但总算来了一趟大长安,让人甩个跟头就离开了,什么也未看一看,曹大的心中有些惆怅若失。
太子想急着去大理寺,但赵国公不急,而是吩咐手下,“去,把那个奋不顾身拦截凶徒的人给本官叫过来。”
曹大不知赵国公找自己有什么事,惶惶然被人领来。
赵国公笑眯眯问曹大,“你可有什么东西掉了?”
曹大懵懵懂懂,两只手到自己身上去摸,最重要的钱袋未丢。
赵国公笑着对他说,“摸摸你脖子里。”
第1168章 急转直下
曹大叫道,“啊啊,是我的玉佩丢了!想是方才追人时给挣断了!”他低头到地上去找。
赵国公问,“是什么玉佩?”
曹大道,“回国公,是小人的一块青玉,圆滚滚的,也不值什么钱,拴着红绒绳儿,想是追人时碰掉了。”
赵国公抬起手来,手上拎着一块青玉晃荡着,红绒绳的带子是断的,“可是这块玉么?”
曹大说,“正是这块,原来让国公你拾到了!国公喜欢便送给国公吧。”
长孙无忌仔细打量曹大,对他的大方很满意,说道,“但本官断定此玉却是个珍惜之物,很值钱的,你可还舍得?”
曹大说,“只要国公你喜欢,曹大当然舍得。”本来,这只是他在牧场旧村东头的墓碑下抠来的,送个人情不算事。
高官对古玩玉器又有几个不识货的,此时听说玉很值钱,曹大想要回来,已无可能,还得装作慷慨。
想不到长孙无忌心满意足,就真将玉佩收起来了。
“不错!本官看你见义勇为,又大方得很,是个可造之材……我也不白要你的好玉,你就莫回西州了,就跟着本官混,如何?”
曹大“扑通”一下子跪倒,欢喜道,“小人在沙丫城也是个管公事的,能力不缺少,有国公大人栽培,小人当牛做马、两肋插刀也不皱一下眉头!”
罗得刀想,这可真是撞到狗屎运了!
……
大理寺,太子李治与赵国公长孙大人一到,褚遂良就已经后诲了。
即便英国公李士勣,数次以严厉的眼神震慑颜麻子与杜六六,也挡不住两个人竹筒倒豆子——连肠子都翻出来了。
高峻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两个人,一点都不加掩饰。
褚遂良就更是惶恐。
只是一步走得急了些,他便已经进入到鹞国公的视线里了——以不大讨喜的面貌。
而以往与高峻府上结交所费的那一番心思,这下子全部都变成了他心机重重的注解。
李治很有涵养,也没多说什么,但李士勣就差让长孙无忌一脚踹下去了,他已不能再跻身于六部会审的行列里,六部会审也变成了五部。
只不过,这件事情还没有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去,李士勣只是黯然离席,暂时回他的兵部。
太子和长孙大人没有在大理寺过多的停留,对此案也没有过多的指示,丢下六神无主的褚遂良离开了。
褚大人说,“案情有了新的进展,我们等候陛下进一步的谕示。”然后就宣布退堂了。
在褚遂良认为可以一击而中的时候,他曾厉颜厉色地、直接质问和呵斥过鹞国公高峻。事也怪不得他,在某些时候人总得出头,只在于出的对错罢了。
退堂后,褚遂良没回中书省,而是默默地直接回了府。
有些局面看起来已危机重重,但仍不排除这是自己的感觉在起作用。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迎面的大墙也许只是个根基虚浮的障眼法,走上去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也许只是自己吓自己的执念。
再说,此时回头,就有些四不像了。
没想到李士勣英明半世,在高峻面前居然这样左支右绌、破绽百出,难道他就真看不出自己哪一块有短板?
褚遂良可不是李士勣,他还有后招儿,回到府上刚刚坐下,派去修真坊使馆的人就回来了,将当年侯君集一案的卷宗存档,给褚大人拿来。
褚遂良饭也顾不得吃,伏案研究,其中有几页纸仿佛被谁卸下来过,上头有折痕、泪痕,褚遂良立刻就有了发现。
前期,褚褚良已经打探清楚了,鹞国公府的三夫人樊莺,几年前曾在终南山学习武艺,师父是一位姓周的老剑客。
而侯君集犯事的时候,侯府活命的可不止一个柳玉如,还有一个人,就是侯府的大公子侯骏,而卷宗上说,侯骏也是在终南山学艺的。
高峻也当众坦言他曾在终南山学武。
把这两件事综合起来看,鹞国公府的这对师兄妹,已经算不得大有来头,真正大有来头的,是鹞国公和瑶国夫人真正的关系。
如果此高峻便是彼侯骏,而柳玉如又曾经是侯君集的侧室,这简直就是禽兽不如的两个人,不顾廉耻地苟且到一起去了。
褚遂良冷笑一声,心满意足地去吃饭,还摆了酒。
……
曹大先是随着赵国公去了一趟大理寺,当然他没资格进到里面去,只是与赵国公的护卫、马弁们呆在一起,等长孙无忌出来时又随着一起回真国公府。
有人先是给曹大安排了一间住处,这是在赵国公府后边的一处僻静的小院子,看起来待遇要强过了身边的那些家丁。
那些人可都是集中有住处的,而他是独立的院子。
而且赵国公去温泉宫时还特意吩咐,给曹大安排了两名家丁、一名丫环。
家丁不必说了,就是那玩艺儿,精明伶俐,曹大抬抬手,还没等说话呢,这边家丁就已经跑出去办了,是比狗好使。
丫环在曹大这样身份的人来说,以往想摸摸手都得在梦里,脸蛋儿白里透红,不用碰、只要吹一下估计都得浮动两下。
上次在田地城,曹大趁黑想占占丽容的便宜,还被丽容用金钗捅了一下子、卧床了好些天才好。
此时眼前只有这个丫环也无丽容对照,曹大就认为,丫环与在西州的丽容也有的一拼。
曹大色胆包天,在屋内无人、丫环来给他上茶时,就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她没有叫,也不敢失措地逃开。
这下子可算是一步登天了!
曹大不再羡慕赤河金矿上有品阶的管事、他的大哥谢广,在那个尘土包天的地方,多高的品级还能有长安、赵国公的跟班儿气派、体面以及滋润?
赵国公匆匆由温泉宫返回来,拉起直么瞪眼的曹大再次入宫,去见皇帝。
一路上,曹大不敢问,进了温泉宫更是连眼都不敢抬,随着赵国公直入内宫。上头有个威严的声音问,“赵国公,你说的那个见义勇为的人就是他?”
长孙大人对曹大道,“快来见过皇帝陛下。”
曹大一阵激动,顿时热泪盈眶,眼前模糊地一下子跪倒,哽咽道,“草民上辈子修来的福份,能见陛下一面,草民就是立刻死了也值得了!”
上头语调平和着问道,“这东西可是你的么?”
“草民不敢抬头看。”
“让你看你便看,这是你的么?”
曹大抬头,看到龙书案后坐着一个身着黄袍的人,五十来岁不怒自威,他一只手在龙书案底下不拿上来,胸前似有神圣的光芒,从他的龙袍里透出来。
而他的另一只手里,正拎着曹大的那块青玉,眼睛直瞪着他。
皇帝是真龙天子,既然是龙体、当然会发光了。曹大肃然起敬,“回陛下,这块玉已不是小人的了。”
皇帝扭头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连忙说,“陛下,他已经给了微臣。”
曹大说,“以前是草民的。”
皇帝问,“以前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曹大不好意思说这块玉是他从牧场村、那个死去的刑徒牧子的墓碑下偷偷抠来的,回道,“陛下,这是小人一生出来,我娘给小人挂到脖子里的。”
“你还有没有兄弟?”皇帝欠身问道。
“回陛下,草民还有个双胞胎的大哥,叫谢广,此时正在沙丫城赤河金矿做从九品的金矿管事,草民和大哥的体面差事,可都是鹞国公在西州时给我们安排的,他可真是个好人,又是我妹夫……”
“怎么你又出来个妹妹呢?”赵国公忍不住问道。
“回大人,草民的这个妹妹不是别人,正是鹞国公的二夫人谢金莲。但说实话,她其实不是草民的亲妹妹,她是我与哥哥幼年从终南山一带流落到高昌、收留我们的一对夫妇所生的女儿。”
赵国公与皇帝感慨,“陛下,高峻发现了他们……还给安排了差事!”
皇帝点头认可他的话,饶有兴趣地再问,“朕听太子说,这个金矿管事曾经凭借着一人的智慧,一举挖出了金矿盗金案的全部人犯,难道他长的也像你这样儿?”
皇帝没有说出“不堪”两字。
曹大赧颜回道,“陛下,我与谢广虽然是双胞胎,但长相却大不一样,谢广可比小人好看得多了!也很有些做官的样子、诗文也很好呢!”
皇帝叹道,“唉,也许你从小没得过什么好日子,因而显得年纪稍大了些,这可怪不着你,只是不知你哥哥什么样子。”
说完,皇帝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对赵国公说道,
“你可即刻介入到大理寺的案子里去,速速结案、让高峻速速回到本职,朕可没闲心管他是哪里来的!然后你亲自去一趟安西都护府,把谢广给朕接到长安来。”
然后,又自言自语地、又像是对赵国公说道,“看来,朕早年失散的两个儿子,这就算是找到了,不知观音婢在泉下有知,会如何的高兴。”
长孙无忌的妹妹文德皇后,小字观音婢。
但赵国公从皇帝语气里听不出有多么过分的高兴,他对着怔怔的曹大提示道,“陛下已认你了,还不重新见过你父皇!”
……
贞观二十三年的三月十八日,史官在温泉宫郑重地记下一笔:
“辛酉日,自冬至后第一场大雨。皇帝于温泉宫喜得失子李大,有感于上天,诏命封脐亲王爵,天下大赦。”
……
务本坊共有四百多个院落,脐王府是刚刚挂牌的亲王府第,门前竖戟,奴婢成群。
“脐”,儿连母之痕,走遍天下,每个人丢也丢不掉的印迹。
曹大摇身一变,已经无人敢叫他曹大,他是李大!他皇兄是李广,太子李治是他亲兄弟,他拥有了正一品的亲王爵位,身上的袍子摸上去滑溜溜儿的,连苍蝇站上来都得劈腿。
李大往四下里看了看,除了好看婢女、精明的壮仆,一只苍蝇都没有。
接下来,李大也会有自己的王府官,长史都是个四品,真是苦尽甘来了!
而大理寺,长孙无忌赶过来、要按着皇帝陛下的意思了结此案时,却发现不行了,案情出现了重大变化。
褚遂良指证:鹞国公高峻的真实身份,是侯君集的长子侯骏。
长孙无忌一下子愣住了,虽然有些痛恨褚遂良真是不嫌事乱,但这件事情他也左右不了。
柳玉如曾经是侯君集的侧室,如果褚遂良的指证属实的话,她便又是侯君集长子的正牌夫人——皇帝也不大好赦免他们。
褚遂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鹞国公在他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连想都没想,便一口回道,“不错,本官早年是在侯府里生活过。”
长孙无忌转身就走,去温泉宫见皇帝。
么子、兵部的马部郎中长孙润在府门口拦住他爹,“你到底还想不想管尚书令?他仍是我哥!”
赵国公说,“这事复杂了,为父也不敢乱讲什么了!”
“总之你不帮他,就没我这个儿子!”长孙润放下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国公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摇了摇头,么子以前是个什么人性,他不会忘记,这事长孙润可不是说说玩的,他真做得出来。
儿媳高尧完全没有受案情的影响,还到大理寺狱去看望过鹞国公。她不同于崔嫣,是真真正正的高府中人,居然也站到了高峻这边。
而高府、高审行甚至他的兄弟们,因为褚遂良石破天惊的指证,仿佛与这件案子已没什么关系了。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甩开了高府,聚中在此时远在黔州的、鹞国公府的这位大夫人的身上来。
皇帝听了长孙无忌的禀报,自言自语,“按理说不能啊,可他怎么连眉头也不皱一皱,一下子便承认了呢?难道真是个枭雄?”
赵国公问,“陛下,接下来怎么办?还查不查了?”
皇帝说,“查!朕感觉事情远不止表面上的这个样子,你先不必去安西都护府了,亲自给朕查清这件事!”
“陛下,那瑶国夫人柳玉如就得回来了。”
……
赵国公介入了案子,褚遂良也有功夫去务本坊、拜会一下脐王千岁了。
脐王李大直到此时也如同做梦,他认为自己就是皇子,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他连那块青玉是偷来的也忘记了。
这两天是他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刻,他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掐某个漂亮侍女的腰,避人的时候,他已迫不及待地在一个侍女身上小试锋芒,包括那个侍女在内,没人敢吱声。
第1169章 脐王驾到
当中书令这个三品大员到来时,脐王也只是稍稍地出迎到府阶上,冲褚遂良拱拱手,让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的身后登堂入室,而不必说什么客气话。
官面上的话,脐王也真不会讲,面对褚遂良官面上的谦恭问候,脐王爷只是威严地、偶尔地点点头,偶尔“唔”个一、两声,感觉好极了。
此时的那块青玉,已经配上了粗粗的金链子,从原来挂在衣服里面,改为挂在了脐王胸前的明面上。
褚遂良对脐王说,“王爷你还年长过太子殿下呢,当然,王爷久在下边,朝政方面要熟悉的东西还太多,这可不是一日之功。”
中书令是赶过来拜望脐王、连带探听一下脐王对鹞国公的态度。
褚遂良说,“尚书令一职高权重,本朝一向是由皇家人来担任的。再看看文德皇后的孩子都剩下谁了?不多了!如果王爷你肯用功的话,说不定尚书令之职,将来便非王爷莫数。”
脐王说道,“那当然,高峻是尚书令,褚大人你是中书令,本王一时没那么大的野心,先做个下书令、熟悉熟悉政务也就成了。”
褚遂良忍住了不敢笑,听脐王又说,“怎么说,鹞国公也是本王挂名的妹夫,本王不好为难他。等将来本王政务熟悉了,再与鹞国公上、下地,将书令之职换一下子,也就可以了。”
褚大人低声道,“当今的皇帝陛下,便是先做的尚书令、然后做的皇帝,脐王,你的这个打算真可以说是步步为营,微臣钦服!”
脐王不动声色,暗道这个尚书令,看起来真的是十分紧要了!王爷不耻下问,向褚大人请教道,“那么,这个尚书令……是个什么差事?”
褚遂良说,“这可了不得!兵部尚书辅佐陛下掌管全国兵马,户部尚书管的是全国的财政大权,吏部尚书管的是各级的官员……当然了,像赤河金矿管事这样的小官,吏部尚书是不惜得管的。”
脐王吃惊道,“有这样多的权力???那比我这个亲王如何?”
褚遂良笑着说,微臣这才说了三部,共有六部的尚书都在尚书令的手底下做事!如果王爷有兴趣,不妨明日同下官去大理寺,旁听一下子五部会审,王爷自可看到吏部和刑部的两位尚书大人。
“至于脐王与尚书令比起来,微臣只能这样讲,你要比尚书令尊贵一些,但权力上就差得太多了!”褚遂良说道。
“那本王比起一部尚书来又如何?”
褚遂良居然还是摇头。
“比起一个刺史来呢?”褚遂良生着心眼子,还在那儿摇头。
脐王一下子泄了气,“本王明日就去大理寺!”
褚遂良前脚走,太子李治就来了。
皇帝平白无故地给李治认了个皇兄,而且还是同母同父的,而且年龄还要比他大好几岁,他不能等皇帝暗示了才有所表示。
在与李治同母的这些兄弟之中,李承乾被废、死了,李泰在争储中败下阵去,几乎已经形不成威胁。这次突然又冒出个哥哥来,沙丫城听说还有一个,李治根本坐不住。
经过了皇帝的同意,李治带着太子妃一道来务本坊,太子和太子妃,这个排场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太子甲卫由东宫嘉福门开始,十步一人,一直到安上门,直接排到了脐王府的大门口上。
脐王此时就不敢有面对褚大人的气魄了,慌忙出迎,李治拉住脐王的手,未曾开口,眼圈儿就已经红起来了。
脐王总得有所表示,不然众目睽睽的,显得自己太不通人情。太子都哭了,脐王少什么!
曹大心中想着谢广忽然得急病死了,悲从中来,拉着李治呜呜痛哭。
反过来倒是太子不停地解劝,又把太子妃王氏引见给脐王。
看着太子妃俏丽的容颜,脐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二嫂,眼泪居然越发的止不住了——两方面差着太多。
脐王不敢想,万一将来二嫂和太子妃见了面,自己要躲到哪里去才合适。
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太子也事先请示过皇帝:就由他与太子妃,引着脐王去拜谒太庙。
在京的亲王已经在太庙外聚合了,个个气度不凡。
脐王不懂礼仪,太子还安排了内谒者、让他紧紧随着脐王,每一步该做什么,都在旁边低声地交待给他。
但这也不成,内谒者提示脐王的话中,仍有好多的词汇是脐王不理解的,这让脐王显得有些进退失据。
这个难不倒脐王,一哭压百丑,所有的失措都是因为伤心过度。在大门处他便故伎重施,又狼狼哇哇地痛哭起来,引得太子和亲王们侧目而视。
不过到了二门上时,这个也不好使了,眼泪哭干了,再也挤出不来一滴,曹大再想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心说你要是有些本事,何须我在这里受罪!
在太庙里,脐王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事实上他是不属于这里的,让他拥有这一切荣华富贵的,都在脖子里的这块玉上。
青玉只算敲门的砖,帮他敲开了皇家的大门,脐王要坚定地巩固这一切,要抓权,去大理寺的愿望就更加迫切了。
……
大理寺,脐王驾到。
太子担心着尚书令,当又出现一位,不对,是两位亲皇兄的时候,太子对尚书令的担心就更加真切了。
不止是为了武婿娘的事情,李治是真真切切地还需要鹞国公,至少到眼下为止,太子与鹞国公之间的感情还是不错的。
即便如此太子今天也决定不来了,有个皇兄不得不当着那么多的高官、开口闭口地叫着,李治预先猜到了会有不适。
中书令褚遂良、刑部尚书刘德威、御史大夫萧翼,以及吏部、大理寺的高官们纷纷出迎,给足了面子。
众官员进来后,还客气着、要把正中的高座让给脐王千岁,脐王不客气,一屁股坐下了。
这也是不应该的,坐在这里会审的五部官员都经过皇帝同意,但已无法改变了,谁让乱客气了呢?
脐王往底下一看,老熟人高峻、樊莺都在底下,而且也都坐着。但与这些高官们不同的是,鹞国公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而三夫人樊莺坐在高峻的旁边,盯着脐王胸前的青玉,小声地与高峻嘀咕,她对这块玉太熟悉了。高峻示意她不要多说。
本来,脐王还想着与高峻寒暄几句,但由对方的态度上,忽然觉着没什么必要了,敌意油然而生。
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尚书令的职位,还有脐王的真实身份,高峻和他的夫人们可都是知情者。
褚大人言归正传,接续刚才的话题。
“高大人,既然你已承认自己出自于侯君集的府上,那么对柳玉如的身份早该清楚吧?”
高峻说,“本官很清楚,她也出自于侯府。但褚大人你是什么意思?”
“这,这还用本官说出来吗?”褚大人摊着手,左右看看他的同僚,“在座的诸位大人谁不懂得?偏偏你就不懂。”
脐王问道,“褚大人,是什么事?什么侯府马府?本王就不懂。”
褚大人正好给脐王解释,“原来我们都以为鹞国公是高府的公子,但后来高府的人说鹞国公是假冒的。”
脐王大惊,“想不到,眼前就有假冒这种事!”
褚大人说,“这个不算什么事,问题是本官查出,鹞国公正是侯君集的长子,而柳玉如曾是侯君集的侧室夫人。”
脐王大声道,“这怎么可以!柳玉如还要不要点廉耻了!居然敢嫁给自己的晚辈,而且还有了孩子!”
高峻冷笑道,“褚大人,本官高府公子的身份都能有假,难道侯府公子就不能有假?你证据够不够,便敢凭着臆会下这样的结论?”
脐王插话道,“怎么可能接连假呢!”
樊莺轻蔑地回应道,“连亲王都可能有假,何况个公子!”
褚遂良提醒道,“樊夫人请你注意说话的分寸,在场的亲王可只有一位,你这话好像是另有所指。”
说罢,又对另外几位大人解释道,“脐王可是皇帝陛下亲认的皇子,怎么能有假!而且在沙丫城金矿上还有一位!陛下早年丢失的一对双生皇子,居然一下子找到,真是幸事一桩!”
高峻听了猛然一惊,褚遂良所指的“双生皇子”一定是谢广了。
他的脑筋急速转动,曹大胸前的那块玉曾经在自己的身上戴了有些日子,直到后来,才被自己亲手埋在了那个真高峻的墓碑底下。
这块玉,正是死去的那个高府公子所戴。
而郭孝恪曾明言,自己与真高峻十分形似!不然自己也就不能假冒他了!
鹞国公的喉头一下子哽住,是激动的。
高审行对儿子身份的始终怀疑,其实就是怀疑戴了青玉的那个高峻,那个在高府中**过崔嫣的高峻、去过扬州织锦坊的高峻、爬过扬州长史李袭誉府上墙头的高峻,出任过柳中牧场副牧监的高峻……
师父在终南山说过,他的这个徒弟并非侯君集所生……
而此时,这块青玉被曹大十分夸张地饰了金链、又唯恐别人不知地挂在了胸前的衣服表面。在方才说话的间隙里,曹大还两次低头托起那块玉、用嘴呵着、用手捻着擦试。
双生皇子,青玉!
曹大由沙丫城跑到长安来应援永宁坊,在永宁坊奋不顾身地挺身捉贼,玉掉了,赵国公手里拎着青玉,将曹大带入温泉宫,脐王!
众人看到,鹞国公在这么会儿的功夫里,眼睛飞快地眨着,想要抑制住眼眶中飞快溢满的泪水,但它依旧不停地淌下来。
只有樊莺未见师兄的失态,“褚大人你刚才可注意了讲话的分寸?我师兄的尚书令可还做着呢,你便敢胡说八道,问过了几个证人?”
褚遂良道,“你让本官如何问?柳玉如我倒想问,可是她先逃掉了。”
樊莺道,“你真是越发说话不经心了,柳姐姐去黔州是太子殿下知道的事,可你却用了‘逃’,褚大人你急着干趴下我师兄,不知有些什么想头。”
高峻道,“就是,本官师妹说得太对了,褚大人你有什么想头?难道看上了本官这个尚书令?柳玉如回与不回,全在故太子的陵寢修缮得如何,只要修好了她们自然都会回来。”
褚遂良不信,“果真?”
鹞国公笑道,“本官还未怕过什么,如果褚大人敢做主,本官这就令飞信部往黔州送信,令她们丢开修墓之事从速回京,如何?”
褚遂良掂量高峻的这番话,不知是不是虚张声势,他一时不好判断。但让他作这样的决定,还真不敢。
鹞国公说道,“柳玉如跑不了,她早晚会回来的,但本官就担心起沙丫城的另一位皇子来,这才是不能耽搁的大事!”
脐王问,“你这话怎讲?”
高峻不接话,冲曹大拱拱手,反问,“敢问脐王千岁,皇帝陛下是如何认出你来的?该不是凭了这块玉佩吧?”
曹大说,“正是凭了这块青玉,你可不要小看了它!它价值连城,连本王舅父赵国公都说它不普通!这是本王一出生时便随身佩戴至今的!”
鹞国公这一次就很恭敬,再次拱拱手道,
“原来如此!那么脐王千岁就更须抓些紧了,既是双生的皇子,那么本官和列位大人猜测,青玉就一定是两块,一人戴一块。万一脐王回去得晚了,另一块青玉不慎遗失可就麻烦了!”
众人看到,脐王张着嘴吧,眨了两下眼睛,没有说话。
高峻冷笑了一声,又道,“脐王是不是这就想急着回沙丫城了呢?”
曹大道,“那是肯定的,本王正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皇兄知道呢!”
“那你还不快些走?”
堂上堂下的人们大都诧异于鹞国公对脐王的不恭,哪知脐王还就跳起来匆匆往外走,“本王正是要回沙丫城呢,这便走。”
“站住。”鹞国公在脐王身后冷声说道。
这次,人们看到脐王千岁居然真站住了,扭回头来。
鹞国公对他道,“本官与赵国公无话不谈,赵国公也曾对本官说过早年丢失的两位皇子的事。”
“他……他如何讲的?”脐王问道。
高峻留意到,大厅的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个身影大步走来,正是马部郎中长孙润,曹大的话方一出口,长孙润就已经迈步进来了。
高峻大声说,“赵国公曾对在下说,青玉并非两块,只有一位皇子戴了青玉,而另一个根本不必戴什么东西,因为他的右脚上是四根趾头!”
曹大不假思索,大声反驳道,“错!不是右脚,我哥哥的左脚才是四根趾头,一生下来就是,难道本王不比你清楚!”
第1170章 灿若丹羽
鹞国公和蔼地对脐王说道,“对,对,一点都没错儿,是本官将左右记差了!你还不快准备准备,速去沙丫城接人过来,陛下还等着封亲王呢!”
然后,不等别人说话,鹞国公说,“都散了吧,本官兄弟来了,恕不奉陪。瑶国夫人不从黔州回来,看来这个会审也没什么进展。”
褚遂良质问道,“高大人,不知是本官在主审还是你在主审,你忘了你是被审的?虽然陛下未削你职爵,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说到这儿,众人发现鹞国公已搭了长孙润的肩膀,很亲热地往外走了。
樊莺在后边紧跟,居然冲褚遂良做了个鬼脸!
褚遂良的脸都憋青了,也没个人给褚大人帮腔。
……
长孙润跟着高峻回到监房,一进门,他就问高峻,“哥,我父亲真和你讲过两位皇子的事?”
樊莺也问,“当真讲过?我才不信!”
长孙润问,“三嫂你因何不信呢?”
樊莺想说,师兄一说另一位皇子脚上是四根趾头,她就知道是胡编的,事情哪有这么巧,再说她和高峻都知道这个脐王是假的,哪有兄弟是假的而哥哥却成了真的——还双胞胎。
但高峻却不让樊莺讲出来,而是对长孙润说,“丰州置了中都督府,你愿不愿去做个长史?”马部郎中是从五品上阶,如果做了丰州长史,便可升到正五品上阶,升两级。
但长孙润不愿意去。
鹞国公说怎么能不去呢?不去的话你这个郎中在马部已经顶了天了,直接让你做正四品上阶的兵部侍郎,这一步跨的又太大,弄不好会扭腰的。
长孙润说,“其实我是不想离开你太远。”
樊莺说,“师兄你还受着审,能不能做到呀,先说大话。”
鹞国公哼了一声,说道,“今日之前我还可能琢磨琢磨,但见过了脐王,又听了脐王的身世,我说行便行!”
长孙润说那就去。他又说了会儿话才走,高峻晃着脑袋说,“赵国公一会儿就要来了,弄不好还要带着酒菜过来。”
樊莺不信,这都快吃午饭了,赵国公不要吃饭?
直到赵国公长孙无忌匆匆赶到大理寺狱,几名随从抬着食盒进来,二话不说先将食盒中的酒菜摆出来,樊莺才又一次服了师兄。
长孙润回去后,与赵国公说了高峻的提议,当然连高峻的考虑也一并说了。赵国公当然不会有意见。
长孙润临走又对他爹说,“我哥哥说,沙丫城金矿的那位皇子,一只脚上是四根趾头,这是你以前告诉他的。”
长孙无忌从来没和高峻说过这个,再说,赵国公的妹妹生的双胞胎,脚上有几根趾头他不比谁清楚!
高峻这么瞪眼胡说,又让么子传过话来,明摆着就是想请他到大理寺来一趟,他焉能不来?
酒开坛,满上,赵国公挥退了随从,此时只有樊莺作陪。
长孙无忌盯着鹞国公,举杯道,“老夫猜,你要说这个脐王是假的。猜对了你便喝这一杯。”
樊莺看到师兄一笑,却只喝了半怀。
长孙大人惊讶道,“难道我只猜对了一半?”
鹞国公点点头,说,“正是,一块青玉罢了,谁都可以戴在身上,哪能只凭一块青玉而认人呢?真正骗不了人的,是身上有别于他人的标记。”
赵国公说,“其实老夫对这个李大的身份也有些怀疑,陛下当时认子心切,封王也仓促了,不过事后陛下也有些不信,因为脐王的年纪看起来大了许多。”
他说,“不过,好在事情还有个验证的机会,只要让脐王将他的兄长由沙丫城领过来,一切自然真想大白。”
鹞国公问,“果然另一人的身上有不同于别人的地方?”
长孙大人道,“当然!但可不是你说的四根脚趾头,你可知是什么?”
鹞国公笑笑说,“大人,我当然知道。”
这回轮到另两个人惊讶了,异口同声问,“你说说看,是什么不同?”
高峻道,“师妹,你怎么也来问我,自我们两个去过逻些城,我以为你应该很清楚了!”
但樊莺还是不明白!鹞国公敲敲头,“我想起来了,褚遂良在堂上说那番话时你未听,只顾着与他打嘴仗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另一位皇子,他的左胸上有一颗心形的胎记!”
赵国公闻言,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将桌子也刮了一下,桌上的酒杯、盘盏都震了起来,酒也洒了。
樊莺瞠目结舌,伸着指头指着师兄的胸口,“你、你、你……”随后就哭了。
高峻将她的手压下来,将对面的酒杯扶正了,再替赵国公满上,举杯对长孙大人说道,“如果本官猜得对,请大人满饮此杯。”
长孙无忌于愣怔之中一口将酒干掉了,眼睛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鹞国公。
因为高峻说的这件事,自长孙皇后离世后,只有他和皇帝两人知道。
而这两人因为早就对找到孩子不抱什么希望,对任何人也未说过。
而樊莺此时已眼含热泪、将自己的酒喝干了,多少天的提心吊胆、彻夜难眠,总算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怪不得师兄在公堂上明言说柳姐姐一定会回来,因为他那时便知道,一场大龌龊、大浩劫,几乎就算过去了。
不然,师兄要说清楚顶替先一个高峻的始末,便极有可能牵出郭孝恪来。
而师兄要证明自己不是侯府中人,也将会大费周折,虽有终南山师父的证言、有侯君集当年送“子”入山学艺的亲笔信,也会有人怀疑伪造。
正如高峻所说,一个人身上有别于他人的胎记,能伪造吗?
鹞国公已经从桌边起身,在另二人的注视之下去除了外套、再除了里面的衬衣,赤膊站在赵国公的面前,笑道,“大人你请看,另一位皇子胸前,可是有这样的胎记?”
左胸,心脏的位置,就是这样的一颗心形胎记。
长孙大人、樊莺热泪纵横。
长孙无忌清楚的记得,妹妹早年在生下这对双胞胎后,曾经对皇帝说过,“陛下你胸有双龙,是个打江山的,而我们这个儿子胸前是一颗心形胎记,是否意味着他要替你守成呢?”
……
长孙无忌说,妹妹文德皇后与皇帝情深意笃,两人共生过九个孩子。
武德二年一月,生李承乾;武德二年十一月,生李泰;武德四年生长乐公主;武德五年生晋阳公主;贞观二年生李治;贞观四年生城阳公主;贞观八年生新城公主。
说他们情深意笃也不是空口无凭,从李承乾到李泰,两人之间只差着十个月。十个月,只是皇后又一次怀胎的时间。
从李泰到长乐公主,两个孩子间隔了一年零五个月,李泰刚会爬时,他的妹妹长乐公主便降生了。
长乐公主到晋阳公主,间隔一年,也许长乐公主连爬都没学会呢,她的妹妹晋阳公主也降生了。
李治到城阳公主,间隔两年。
生城阳城公主时,皇后刚刚三十岁,已经病了,但四年后也生下了她一生中最小的孩子——新城公主。
长孙无忌与高峻和樊莺说这些,意思两个人都懂得,在后宫三千的层层围绕中,文德皇后能这样接二连三的生下皇子,还能说明了什么呢!
长孙大人回忆了一件事:贞观十年四月,因为皇后久病不愈,皇帝下命,修缮天下破旧寺庙三百九十二所、为皇后积功德①。
其实皇后曾经说过,“佛、道乃是异方教尔,皆陛下所不为!”但为了能从死神手中夺回爱妻,皇帝往常所“不为”的,也“为”了。
“修缮三百九十二所寺庙,对于一向体恤民力,视民力为重的皇帝来说,不啻于修了三千所!”
鹞国公与师妹听了,不由得点头。
赵国公说,直到现在,皇帝的身边还珍藏着一双妹妹生前穿过的鞋子,没人时便拿出来,睹物思人。
而鞋子由鲜艳光灿的羽毛织成,黄金珍珠点缀其中……这是自古所传的“岐头履”,每只鞋头上都缀着一颗夜明珠。
樊莺忍不住暇想,这双饰金缀珠、丹羽织成的“岐头履”,恰如一面镜子,清晰映照出皇后灿若丹羽、集万千宠爱的一生。
但这些皇子们的降生记载中,却有一处极不寻常的例外。
皇后二十二岁时生晋阳公主,下一次生李治时二十八岁,间隔了六年。
赵国公说,你们不觉着奇怪吗?恰恰在皇后二十二至二十八岁、一个女子最具活力的六年时间里,却没有她生养的记载。
“老夫刚说过,妹妹生过九个孩子,而上边只提到了七个,三男四女,缺少的便是这对双胞胎,他们生于武德七年,恰恰是在记载空白的这六年之间。”
两个孩子未成年而失踪、简直毫无踪迹可寻。
他们的失踪、恰恰与皇帝一生之中所遇的唯一一次屈辱相牵连。
因而几年之后,为让皇后彻底忘记这次悲痛,皇帝授意史官,将这两个孩子出生的记载全都删掉了。
“是什么屈辱呢?这样讳如莫深?”
长孙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史书上是找不到的,因为早已记作了‘渭水之盟’,其实皇帝私下里都叫作‘渭水之辱’!”
……
武德九年阴历八月末,贞观皇帝取得皇位后才过旬月,残隋最后一个叛乱者梁师都劝说突厥入侵长安。
他们抓的这个时机真不错,充分利用了玄武门之变后、皇帝的支持者和李建成的支持者之间出现的不和。
颉利可汗率领一支四十万人的军队取道泾州,侵入距京师一百多里的渭河边。
如果不是当时的泾州逃兵纥干承基、纥干承师兄弟俩报信,也许这四十万人就要直过渭河了。
而那时长安的军队总共只有六万人。
泾州的守将是罗艺,他和被杀的太子李建成关系很好,突厥所以能这样快地进逼京师,表明罗义只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
按着“渭水之盟”的记载,皇帝用了一条计谋,把颉利可汗和他的主力军隔开,并以他的一支人马把颉利可汗包围,然后劝说讲和。
然后两边在渭水便桥上杀白马盟誓以后,突厥就退兵了。
长孙大人苦笑道,“陛下刚刚登基时,国内、南方还有战事,人马都在远离长安的地方作战,要怎么用六万人去分割、包围对方的四十万人呢?”
皇帝听从了李靖“空府库”的劝告,送给突厥大量财宝,这才令突厥退军,这在当时的情况下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六万人,长安城头的防卫要不要搞?城内的治安要不要搞?面对着敌方的四十万人马,大唐这边的六万人,按理说也是不能全部拉出去的。
但文德皇后对皇帝说,长安不要留任何人来保护她们母子,六万人都带去渭河边御敌。
而皇后则带着身边的宫女,拉着、抱着当时已降生的六个皇子和公主(李承乾、李泰、长乐公主、晋阳公主,和一对双胞胎)出长安城赶往太和宫,也就是今天的翠微宫。
如果渭河边的局势不幸失控,皇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就算带着孩子们钻入秦岭的密林中避难,也绝不能拖累皇帝。
当时,整座长安城都是人心慌慌的,故太子李建成的残余,极有可能在战事胶着、或者出现被动的情况下沉渣泛起。
皇帝在长安城中,都不如与仅有的六万唐军在一起更安全,那么皇后的决定就更切实际,到太和宫去,比在长安城中还要稳妥。
八月末,看起来又有些左右摇摆的太上皇坐镇长安,皇帝亲征,文德皇后到太和宫“避暑”。
皇后的仪仗虽然华丽,车驾隆隆、排出了老远,但行进的行列之中都是些健硕的宫妇、灵巧的宫女,车夫。正式的护卫仅有八人。
抵达太和宫之后,皇后立刻将能够调派的人手集中起来,加强太和宫的守卫。
那些健硕的宫妇们全都被分派到各处的宫墙上,由仅有的八名卫士分头带着她们轮流的值班守卫。
皇后在附近的高山上也安排了人,随时眺望北方的战况,一有情况要即刻报给她。
皇子们完全不知,今天的出行有着什么样的特殊意义。在他们看来,这是比往年稍晚一些的避暑。
八岁的李承乾非要拉两名卫士去宫外的大树上掏鸟窝,被他母亲用少有的严厉语调所制止,随后,六岁的长乐公主和五岁的晋阳公主为一个玩具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