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1章 活要见人
听说了樊莺父母的消息,刺史夫人也执了樊莺的手,落泪道,“苦命的女儿!到了台州,你就到家了!”
苏亶身在公门,也知道今天来的四人时间上很紧迫,听了高峻的用意,苏大人道,“台州各县连夜速查此人!只要他在台州,不愁找不到他。”
苏刺史在席间便半路出去安排,给台州有关的衙门下了死令,明天天亮之前,王海蛟这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坟!
刺史大人要给他女婿要找人,谁都不敢怠慢,再说找人的是威名赫赫的西州大都督,再说有名有姓的一个人,去查就是了。
不提手底下人闻风而动,苏刺史再返席接着喝酒。不久,席间的几人就分作了两拨儿。
苏刺史自上一次在黔州见了女儿一面,其实已不再担心她,因而总是想和褚大人、樊大人、高峻多听一听西州和长安的事。
而高峻知道自己这位岳母最想知道什么,因而苏夫人只挑个话头,高峻和樊莺便把苏殷在西州的点滴事情源源不断地讲出来。
只是苦了这位西州大都督,既要照顾着苏刺史、还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刺史夫人的身上。最后苏大刺史对夫人道,“女儿在西州,你还有何不放心!”
这顿酒一直喝到了天色擦黑,褚遂良和樊伯山被安顿在刺史府内的客房,二人随行的手下也各都安顿了,苏亶仍陪着过去聊了会天。
而刺史夫人对高峻和樊莺说,府中再也没什么更好的房间适合他们了,就让他们到女儿苏殷出阁前的闺房去休息。
她亲自领他们前往,说女儿出阁之后,她只是想她时才会打开门进来坐坐。下人打开房门后,仍有一阵淡淡的幽香进入二人鼻翼。
这里应该是苏殷在被选入东宫之前的居住地,房内整洁、简单,有一架大大的书橱最为醒目,里面书都排满了,看出苏殷在家中时的喜好。
樊莺此次随师兄到余杭县来,心中的期待就是彻底弄清父母的死因,让他们可能有的冤屈得到昭雪、并早日入土为安。
她丝毫不怀疑高峻的能力,只是此行的时间有些紧迫罢了。
两人躺下后,她发现高峻静静地一动不动,从呼吸上也感觉不到已睡沉,知道他正在想事情。她不打扰师兄,只是往他的怀里靠了靠。
父母多年来下落不明,这次终于有了消息,悲喜暂且不论,但在一生中与她最亲近的三个人中,确切地说就剩身边的这一个了。
半夜时,刺史府中有了动静,好像苏刺史派出去的人有消息回来了。樊莺推了推高峻,他果然未睡,也不说话,从床上一跃而起。
两人一起来到了前厅,苏刺史也是刚刚被手下人叫起来——他们连夜锁定并带回了王海蛟。
褚遂良和樊大人闻讯,不等叫也都起来,嘴上不停地恭维台州府惊人的办事效率,心里却暗暗佩服高峻断事的准确和迅捷。
如果不是高峻,那么樊伯江十数年前的死亡事件,很可能会当作一件陈年的无头冗案、年复一年地挂起来、拖下去。
但他仅从收据上的一个日期,便准确地给余杭县、于潜县划定了查阅县志的具体时间,从而找出了樊伯江购珠后的大致行程。
然后再从樊伯江生前的生意、对方卖珠时的心态猜测他的职业,将目光轻描淡写地锁定在了台州。
尽管樊大人和褚大人当时还有些将信将疑,私下里以为他的推测中总有些不着边际的部分。但王海蛟明明白白地被快速找到了。在令人称奇的同时,他们已经没有谁再怀疑高峻推断的正确。
只凭一张收据!
苏刺史对手下极为满意,吩咐厨房为他们开小灶儿、好酒管够。然后苏刺史等人正襟危坐,三更半夜的,一本正经地要听这个王海蛟的来路。
樊莺有许多的话要问面前的这位老者,但她发现不论是苏刺史、褚大人还是叔父樊伯山,三人谁都不抢话。
看来苏大人的任务是把人带到,而此时只剩下了站队助威了。而另两位大概也不知从何处问起,都在指望师兄。
高峻与三位大人客气了两句,便和和气气与王海蛟樊谈起来。
王海胶是个中等身材的老者,说话有些木讷。三更半夜的被台州府那些精明强干的衙役们从被窝里揪到这里来,根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
再往四位大人的面前一站,这个人的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高峻注意到,王海蛟两只手的大拇指比常人要宽大上一圈儿,活像两个鞋拔子,其余指节也粗过常人。
王海蛟说,他是宁海县人,今年五十三岁了。但是看上去面容却如古稀之人,像是经历了许多的坎坷。
西州大都督先拉家常似地问他的谋生之法是否与鳄鱼有关,王海蛟毕恭毕敬,说他家世代养蛟、屠蛟,只为取其皮,而且从隋代之初便以此为业。
高峻再饶有趣味地问,“在下听说鳄皮是贡品,老伯以此为业,想来生计一定好得很了。”
王海蛟眼里一亮,“大人,鳄鱼皮可是皮革之中的真金白银!鳄鱼生长缓慢,而且杀取一条鳄鱼可并非简单的事!鳄皮也仅是它腹部狭长的那一条儿罢了。纹路看起来规整华丽、但却没有一处是相同的,质地又坚硬,只要保养得法,鳄皮越用越光亮舒适!”
“蛟鱼这东西,凶猛异常,皮厚牙尖,不知要如何取皮?”
王海蛟说,先用铁锥猛地敲入鳄鱼的头部,这样它就一动也动不了了,然后再一边放血、一边待其未死透、肢体柔软时抓紧剥除。血不能一下子放空,要一点点地让血流出来,既不让鳄鱼肚子鼓胀、影响剥皮,又不能让它很快死去。否则果等着它僵硬了,皮下的肥油便与鳄皮融于一体,再难分开了!即使费力的分开后,这张皮子将来会时时浸油出来,不值钱了。
“岂不是很残忍!”樊莺道。
王海蛟的颜色上出现了一阵的局促,“是的,是的,每次做这种事情时,小人的心中总是不忍,因为它头插了铁锥,已经一动不能动了,眼睛里满是绝望。一直到皮剥下来,足足有两、三个时辰……才死。小人每逢此时,就有洗手不干的念头。只是除此,小人一家再也没有别的谋生手段了。”
“这便是你的理由么?!”樊莺怒问。
高峻笑笑制止樊莺,又问,“鳄皮乃是贡品,必要有人做这件事,老伯不用难为情。想来老伯的手,也一定是与杀鳄取皮有关了!”
王海蛟看了看自己的手,“大人是说小人的手么?是这样,鳄鱼的皮在剥取时,手上没有劲道是绝不成的。必要用尖刀剥开个头儿、将皮下的肥油与表皮分离开,然后只能靠着手劲死死掐住,硬生生地扯下来。”
高峻忍着心头的不适,再问,“这样的营生,危险而血腥,心还得硬起来,细想收入一定差不了。”
王海蛟点点头,“维持生计是可以,但大利都在后边加工上。”
高峻再道,“既然生计不成问题,那么老伯因何肯出让自己的黄莲?”
第962章 回程余杭
王海蛟身躯一震,不知眼前这位年轻而威严的西州大都督,因何聊着聊着家常、一下子就问到黄莲珠上。
这件事情几乎早已渐渐地被他遗忘了,此时听一个外人猛然间问起,王海蛟立刻猜到了这些大人们的来意。
他惶恐地跪倒,不住地磕着头说道,“各位大人一定弄错了,小人一家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杀鳄人,哪会有那样的宝贝!小人不知几位大人是如何找到小人的,也许……也许,重名重姓也是有的,是大人们搞错了!”
高峻笑道,我说过什么吗?老伯怎知我说的“黄莲”就是什么宝贝?
王海蛟颓然道,“小人该死!只是……苏莲珠已经不在小人的手中了!但此宝奇异、世间罕有,总有不该得的人心存窥见、甚者为之害理伤人也是有的。小人实在不敢透露出买珠人的下落,以免,以免……”
高峻道,“老伯难道认为我们是不该问的人么?你还知道替买家遮掩,果然行事、为人有些章法!不过老伯大可不必,只管说来。”
王海蛟有些失控地叫道,“各位大人,小人不能!买家与小人多年相交,情如手足,他当时说的明白,无论何时都不能与任何人说起黄莲珠的下落!再说这珠子已然不属于小人,小人哪里能讲!”
高峻和在座的三位大人无不暗暗点头,他手指着樊莺问王海蛟,“你可知她是何人?她便是余杭县樊伯江的独女——樊莺!也是再下的夫人!”
王海蛟将信将疑,“这怎么可能!樊伯江,已经十数年音讯皆无,小人以为他是得了宝贝之后怕招惹了祸患,举家迁离原地、隐居避世去了。现在凭空冒出来一位做着高官的女婿,让谁敢信!”
樊伯山喝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执拗!本官宗正少卿樊伯山,樊伯江乃是本官的胞兄,你只说我兄长隐居避世,想没想过他与夫人在购得黄莲珠后便遇难而亡?再啰嗦不停,你便有借珠害人之嫌!还不讲来!”
王海蛟喃喃着,“我说呢!我说呢!这么多年都没有樊兄的消息!”
……
黄莲珠是他的祖上在一次杀鳄取皮时无意中得到的。
王海蛟讲,他的家中一直以来只是养鳄、取生鳄皮。鳄皮的熟制一节,自有像樊伯江这样半官半商的作坊在做。
与王海蛟的父亲有生意往来的商家,最多时达到过十几户。
而且他家兼顾着卖鳄肉生意。官府对鳄皮的征收是以一年为期,一年内集齐贡数便可,因而,在时限上并不紧张。
王海蛟家每每等上次的鳄肉卖完了,才会杀新鳄。不然,海州地带气候潮湿闷热,鳄肉是放不住的。
隋炀帝二征高丽时,吸取了头一次的教训,为抵御高丽山地冰天冻地的寒冷气候,炀帝钦赐随征的王公大臣、亲卫将佐每人一双鳄皮履。
各地负责土贡蛟皮的州府纷纷传下令来,要在短时内集齐鳄皮,各地制皮商作纷纷求货。因而,王海胶的父亲不得不打破了杀鳄的惯例,鳄场中的生鳄肉堆积起来。
虽然到最后,鳄肉几乎都要降到了白送的价钱,仍然有了大批的积压。那些鳄肉就用来喂食活鳄,但仍然有一些鳄肉烂掉了。
在清理这些腐肉时,王海蛟的父亲意外地发现,有一具鳄鱼的肉身被压在最底下,而且是最初被屠宰掉的。
但别的肉都烂了,只有它肉色新鲜如初。
这些人大为惊异,悄悄剖视验看,只见在鳄鱼的腹中有被它咬碎、但未被化掉的厚厚贝壳,还有一颗光彩绚烂的明珠混杂其中。
这可是个大发现,鳄肉多日不腐,很明显一定与这颗珠子有关了。它夜明如炬、不须舌尝而闻之味苦,便取名黄莲。
他们偷偷地验证,不论将它塞进哪一具宰杀后的鳄肉,肉皆不腐。
“这样的异宝,于你的生意正是大有益处,而你却将它出让出去了,难道是家中有什么大的变故?或者这颗珠子是什么不祥之物?”
王海蛟叹了口气,对堂上众人道,“小人家中自得了黄莲珠之后。变故倒是出了不少。但此珠祥与不祥,一时谁说得好!”
“都有些什么变故呢?”褚遂良问道。
王海蛟说,先是隋末天下大乱,反旗遍地,有些本事的纷纷称王。杜伏威起事淮南,号称吴王。周文举占据淮阳,号柳叶军,搞得人心惶惶!
这些地方离着海州倒还有些路程,小人一家都以为,贡蛟皮是再也不会有人要了,但那些鳄肉总还有些销路,因而小人一家养鳄、杀鳄并未受战乱的影响。
他接着说,但随后,在海州一带也起了兵乱,领头的正是叫臧君相,号称福北王,队伍就在海州南边十几里。
有一次,他的一支队伍好像吃了败仗,在一处深山里被人围了旬月、才突围出来。
那些饿红着眼的乱兵跑到小人家的鳄场,开栅捉鳄、取肉裹腹。谁知一个疏忽,大白天的,便放成群的鳄鱼蹿上池来,有的跑入村里去,当街乱咬。
“小人的两位最小的兄弟便在那次祸事中命丧鳄鱼之口!”
众人沉默了一阵,高峻道,“这是**,也算普天下的一次大变故,不能算在你一家之中。”
王海蛟道,后来,小人父亲在杀鳄时又被鳄鱼反噬。当时他用脚踩着一条鳄鱼往下扒皮。当时它的脑袋上被钉入了铁锥、正在放血……谁都以为这条鳄再也不能动了。谁知它突然回头一口、咬在父亲的腿上,父亲的腿当时断了!
“是哪条腿?!可是右腿?”樊伯江欠身问道。
“你父亲是否健在?”褚遂良也急急地问道。
王海蛟答道,“健在,只是已经老糊涂了、腿脚又不大好,日常总不大出来,几位大人可是想让他也来问询一下?”
高峻道,“不必了。你且说说,本官的岳父、岳母大人来购黄莲珠时,随行的人中可有个右腿瘸掉的人?”
王海蛟回忆着,不停地摇头,“没有,我们两家知根知底,樊兄夫妇来时,为不招人耳目,两人只是一副访友的行色,银货两清后,便匆匆回返。”
他说,贞观九年时已天下泰平,他们一个随从未带,更别说带个瘸腿之人了。
……
在由台州去往余杭郡的官道上,台州刺史苏亶带领着二十几名精干的手下,随同西州都督高峻、三夫人樊莺北上。
同行的,还有台州刺史夫人的马车。
高峻和樊莺只在台州逗留了一天,他们去台州宁海县王海蛟的家中一趟,看到了王海蛟右腿瘸着的老父亲。
去了才知道,他家的养鳄、杀鳄取皮的营生早就不再干了。一家人住在一座破败的小院子里。
第963章 腿瘸之人
王海蛟的妻子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他有个三十来岁的儿子,嘴角淌着涎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樊莺。
王海蛟曾指着儿子,叹着气对高峻道,“他少心眼儿,三十多了没娶到老婆。”他说老父、妻子的变故以及儿子和中落的家道,都是得了黄莲珠之后。
因而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要把这颗给他家中带来恶运的珠子出手。
一切都是在不声张的情况下进行的,他第一个先给樊伯江去信商量,樊伯江马上携夫人赶来了。王海蛟不想欺瞒朋友,如实陈述自己卖珠的原因,并且黄莲珠的价钱并不高,只属象征意义。
但樊伯江不大相信恶珠之说,这样的绝世之宝,能以这样低廉的价钱入手,将来总可以算一份独女莺儿的妆资……
此次的台州之行,只是确认了樊伯江夫妇购珠的来处,但对于破解他们的遇难原因并没有多大的助益。
在苏亶看来,樊伯江夫妇的遇难,也只能与那场山崩联系在一起了。
褚遂良和樊伯山已从台州起程赶赴雷州、崖州赈灾。苏刺史认为,无论如何他都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到余杭去尽一尽本份、携助女婿将樊伯江夫妇妥善安葬才行,因而才携着夫人跟来,以示庄重。
苏刺史放下一州的政务,与夫人赶到余杭郡出席樊莺父母的丧葬之事,事情的本身就有亲近之意。
高峻回行时就没有一来时那样急迫了,苏刺史一路上也不能走得太急,因为有夫人的马车在后边。他想尽可能多地,与西州的这位高官女婿聊聊政务。
樊莺弃马,与刺史夫人乘车而行,看得出她对此行有些失望,一路上不大爱说话,有时猛然想起以前的事,樊莺会扑在刺史夫人的肩上抹一阵子眼泪,然后夫人安慰。
她猜到樊莺是怎么样的心情,因为只要赶回了于潜县,那么也就真正面临着与父母的分别,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在车内安慰樊莺说,一个人的痛苦与普天下人的痛苦比较起来,犹如一朵残瓣的花与一场凌厉的冰雹下所有的花朵,一只损翅的蝴蝶与一夜萧瑟的秋风中所有的蝴蝶。
“殷儿你们能嫁到西州大都督这样的夫婿,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女儿们过得好,做父母的无论生与死,也都能安心了!”
行程就是这样的矛盾——有刺史夫人同行,行得不能太快,但也不能过慢,那就显着有人对此事不大重视。因而许多人就将就了刺史夫人的马车。
苏刺史、高峻并辔在前,随从的护卫们在后,而马车内,苏殷的母亲便偶尔与樊莺说自己的女儿。
先说她在出嫁前的任性,动不动便不吃饭、而给他们夫妇吃闭门羹。再说在她随李承乾遭难期间家族对她的冷落,不久便无意地问到高峻家中的高雄、高壮两个孩子。
不单是这两个孩子,临行前谢金莲和思晴也快产了。樊莺知道,夫人是在有意地暗示她对女儿的担忧——苏殷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樊莺对于柳姐姐内心的想法岂会不知,也知道师兄与苏殷直到现在都没什么身体上的接触。
樊莺不能给夫人什么像样子的安慰,只是说家中的姐妹们和和睦睦,苏姐姐在政务上也得心应手,“苏姐姐的性格哪里有伯母所说的半点儿,她可是家中最知礼的人了。”
看着樊莺忘却忧伤、反过来安慰自己,苏夫人稍稍安心,听车外说天已近午夜,刺史大人吩咐投店住宿。
这样的赶路速度就比较合适了,既昼夜兼程、又让台州苏刺史和他的夫人有充足的时间,与他们的聊天对象多聊几句。
对于苏亶来说,自己这位女婿在西州的成功,绝不能用通行于官场上的、那些普通的道理来解释,与他自己所熟悉的那些理论也绝然不同。
这个年轻人外表沉稳冷静、但任何对手都不敢轻视他身上蕴藏着的巨大力量。见到高峻之前,苏亶也曾以为,高峻的成功无一例外地、也借助了长安高阁老的力量。
但一见面,苏亶便打消了这样的看法。高峻与阁老、高审行都不同,从他的眼睛里流露的光芒都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区别:
阁老的谨慎缘于渊博的学识,和丰富阅历对世事的明察。高审行的谨慎只在表面,偶尔便遮掩不住他实质上的狂傲。而高峻的谨慎怎么看、都像是一头豹子出击前的不动声色。
那么,一向以谨慎与文采而立足于大唐官场的苏氏一族,恐怕从今以后再要增加一点来自于西州的、新鲜的东西了。这就是力量!
这里是越州会稽郡、上虞县城外的一家老客栈,座落在官道上。
带着女眷、深夜投宿的台州、西州高官,让这家客栈上上下下的立刻忙碌起来。客栈主人是位老者,他深知今天夜间来客的重要,伙计们忙过之后,他也穿衣起来,吩咐准备宵夜,并亲自过来问候。
酒摆上来,苏亶刺史乐得有人加入,好让他与高峻的共酌再增加些谈论的内容,因而这位姓张的老者,便也毕恭毕敬地陪着坐下来。
高峻问道,“这位老伯,开店有多少年月了?”
老者拱手道,“自高祖定鼎,大唐开基,小人便在这里立业了。”
高峻敬他一杯酒,再问,“那么自贞观初年以来,你这客栈中,一定有些有趣之事了,不妨讲上一讲以作消遣。”
老者道,“开店无非迎来送往,千篇一律,高大人因何有此一问?”
高峻道,“此处位于台州、余杭官道的半途,越州虽大却在官道偏东,不在正路。而那些从台州出发,带着车架、女眷的行客,往往意急而行迟,这里便是半夜里最好的落脚地了。”
客栈主人连连点头,“高大人分析的极是,此处前后三十里再无合适的留宿之处,行客早三十里天色尚早、晚上三十里便是后半夜,小人因此才将客栈开在这里,二十几年来倒也给不少的商旅提供了方便。”
“老伯记不记得有过这么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或有马或无马,但女的一定乘了一架马车,他们深夜前来,没有随从,三十来岁,行色匆匆,也不爱声张……”
老者笑道,“就连两位大人深夜至此,动静也不算大,那些夜行的旅人通常也不怎么声张的,不知高大人要打听什么人,什么事?”
樊莺陪着刺史夫人也在座,她本打算稍稍用一点饭,便陪夫人去休息。
此时猛的一听师兄所问,她才意识到,师兄从台州一路出来,说紧不紧、说慢不慢的赶路,难道是在拟着父母当年得了黄莲珠之后的行程、特意投到这家老店里来?
她抬眼看向师兄,他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再对老者道,“在下只是随便问问,但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也有些为难老伯了。如果是什么腿瘸之人,老伯大概总有些印象。”
第964章 命在旦夕
老汉的眼睛一亮,说道,“不瞒高大人,你所问的腿瘸之人,我这店中二、三十年来总也住过不少。但我这里却一直记得一个……不,是两个人,于我家是有恩的!”
苏亶刺史此时也恍然有所悟,原来,高峻仍然没有忘记紫溪塘中挖出的无头瘸腿人的骸骨。
苏刺史本来以为,高峻的台州之行无功而返,回余杭也只剩下了却樊伯江夫妇的后事一宗。没想到他半路住店,心里还想的这事。
这就是高峻的与众不同之处了。
他有些急切地问老者道,“大概是什么时间?是不是贞观九年的六月某天?如何又是两个瘸腿之人?”
这回轮到老者奇怪,“苏大人所猜的时间正是那年!六月十一日半夜亥时末!若问小人因何记得那样清楚,我叫一个人来才能说得清!”
他回身吩咐伙计,“去把公子叫来。”
不一会儿,一个十一、二岁大的男孩子睡眼朦胧地被人带过来。老者道,“他是小人的独生子,恰是贞观九年六月十二日子时生人。”
众人不再多话,听老者娓娓道出一件往事。
贞观九年六月中旬,老者的夫人终于临产。这是他盼望了多年、年近五旬才有的喜事,从此便可有后了。
但夫人在产房里呼苦连天,从白至夜愣是生不下来。折腾了多半夜,乡下的产婆才无可奈何了摊着手出来,对男主人道,“老爷,小的无能为力,夫人这是横生倒养,到这会儿才露出孩子的一条腿……恐怕大人、孩子都不得保全了!”
老者当时急得在地下团团乱转,产婆的话便是悲惨的结局。他双手抱头,感觉人生的所有希望都不复见了。
恰逢此时,客栈外相扶着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各四十来岁的年纪。男的是个右腿有残疾的,女的扶着他。
他们衣衫褴褛,仿佛长途跋涉、已经饿坏了。家中有头等大事,上至主人下至伙计早都乱了方寸,于是就有伙计往外推他们,“去去去,看不出这里正有闹心事,你们还来添乱!”
男主人蹲在地下,头也不抬,对着客栈外边道,“多行些善事罢,让他们进来……再给他们准备些蒸饼……给一壶酒……钱就不须收了!”
两人千恩万谢,就在大厅里狼吞虎咽,而此时,后宅中女主人嘶声裂肺的痛呼再一次传过来。
中年女人吃着饭,便放下,对男主人道,“多谢老爷的施舍,让我们夫妇活命,小妇人是个稳婆,可以进去看看。”
有道是病急乱投医,店主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把女的让进去。客栈主人与那个瘸子一起在外边等候。一个时辰后,里面传出孩子的哭声。
后来才得知,孩子生出后浑身憋得一片青紫,呼吸也没有了。就是这个稳婆,倒提着孩子的双脚,由上至下不停地拍打,孩子终于哭出声来,身上的青紫也慢慢褪去了。
客栈的主人千恩万谢,给他们准备了最好的客房,再将酒菜给他们摆上。正陪着喝酒,后宅的仆妇跑来,语无伦次、脸色苍白地对他说,女主人血崩了,止都止不住了,命在旦夕!
店主再次求救似地看向稳婆,可她再进去看过后,出来时就歉意地摇了摇头,“老爷,小妇人也无能为力了!准备后事吧。”
樊莺问,“老伯,那么你的夫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台州刺史夫人也感同身受,极是关切。
谁知老者说,“夫人仍然健在呢。”
樊莺有些奇怪,“可是老伯,你方才不是还说,稳婆让你准备后事么?难道是她哄骗你们,原来还有后续的活命手段?”
老者道,“非也,非也!夫人你不说,其实老汉早已再想起两个人,可不就是高都督所问之人!他们果然是在同一天半夜随在稳婆夫妻后边进店的……果然俱是三十左右岁,有一架马车,男的驾车、女的坐。”
高峻问,“那么你夫人的活命一定与这两人的出现有关了。”
老者道,“正是。老汉一直以来只是对那对稳婆夫妻有些大印象,实则我们一家的恩人还包括这后进来的两位。”
后进来的这对中年夫妻,从衣饰上看并非贫困之人,又拥有装饰考究的马车,但他们深夜投店,居然一个随从都没有。
伙计不敢怠慢,连忙安顿着他们住下。而他们中的那个女子,仿佛知道客栈之中正在发生着什么。
她拉住了丈夫,与他耳语了好半天,然后男的有些不大情愿地对客栈的男主人道,“这位兄台,可否让内子进去看一看?也许……说不定尊夫人会有一些转机,但不一定……试试看吧。”
先前的稳婆热心,要一起进去相助,说还能帮上些忙。但后来的夫妇二人仿佛不大情愿,又不好推辞,只好也让她随着女的再进去。
高峻问,“想来结果一定是皆大欢喜了,老伯已然说过,尊夫人至今健在。但老伯可曾问过乘车后来的这对夫妇姓什么吗?”
老者赧颜道,“当时她们进去,小人心中急切,曾在外间里守着,只闻着帘内的气息中飘出一阵一阵强烈的苦涩味道,并有烛火光明灭闪烁,夫人的血便神奇地止住了。那时小人欣喜至极,只是问知男的姓‘樊’,但再细致的也曾问过,但这位恩人连家是哪里也不说,想是不愿留名了。”
樊莺听到这里,强自抑制着内心的悲伤。父母的行踪果然在这家老客栈中出现了。能止住妇人血崩之厄、并有光芒闪烁、其味至苦的,不就是母亲至死抱在怀中的“黄莲”么!
她控制着自己的语调问,“老伯!那对稳婆夫妻各姓什么,你可记得!两方面的四个人是何时离开?可是一起走的?”
老者道,这个小人倒永记不忘,那个瘸腿的姓曹,稳婆姓郝,名字一时想不起了。但小人当时立意要好好感谢他们两方面四个人的活命恩情。是他们保全了小人一家两条人命,当时便极力力挽留,但乘车来的夫妇二人天一亮便离开了。
“稳婆夫妻呢?”
“小人倒是留他们住了一日,但他们也不想多留,临走时向小人求要一匹马、一些盘缠,也往北去了。”
樊莺问,“他们因何也走得这样急呢?”
老者道,“这两人原来也是个命运多磨难的,他们的一对双胞胎的儿子,刚刚生下不久便被人偷走。夫妻二人花尽了家资、天南地北地去寻找两个儿子,一直没有半点的音讯……”
西州大都督高峻听了,默然不语。
第二天一早,众人起程。
临行前,西州都督只是再请老者回忆一下稳婆夫妻的大致相貌、樊氏夫妇所乘马车的大致特征,但时间久远,老者发动了仍然在客栈中的当事者一同回忆,但所得支零破碎。
第965章 欣欣向荣
于潜县令郑早,很快就迎来了由台赶回来的西州大都督和他的三夫人。
一同南下的褚大人和宗正少卿樊大人,虽然已经动身去了雷州和崖州赈灾,但这次居然又跟来了台州的苏刺史夫妇。
这让郑县令的内心大为惊讶,心说也难怪,这位西州都督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高位。只看看与他有联系的这些高官,也就不须再说什么了。
余杭县县令李浚时闻讯也赶过来,高峻临离开时吩咐的事情,他也进行了仔细的察访。
察访的结果是:樊家过去的作坊、故居,在樊莺幼年离家北上寻找叔父樊伯山时,便已变卖一空。
而在可以找寻到的、当时已被遣散的、樊伯江过去的伙计、家丁之中,根本没有一个右腿腿瘸之人。
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高峻的心幕中,从未指望过腿瘸之人会在余杭县出现。两位县令纷纷关切地问询西州都督、此次南下台州有什么查访结果。高峻无意与他们详谈,只说没什么所得。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从速将樊莺的双亲入土安葬。西州地处边陲,不可长时间无主,高峻和樊莺宜速回西州去。
樊莺的内心之中极为矛盾,父母虽然故去,但面目如生,见之如同睡熟一般。而身边这些人所要做的,便是将他们掩埋在地下,从此见都不能再见上一面了。
于潜县是樊莺双亲的遇难之地,也无所谓落叶归根了,苏大人和高峻商量就将他们安葬在过去的紫溪涧边。樊莺此时没有主意,一切都听师兄的。
但她坚持,就将黄莲珠随同父母一同入土,她想让他们永远保持这个样子。苏刺史听罢连声制止。他摇着手说,这可不好,不好!
高峻立刻明白了刺史的意思,如此的稀世之宝,如若让外人知道埋藏之处,那么樊莺的双亲便没有片刻的安宁了。
刺史夫人也哽噎着劝道,“女儿,不可!这颗珠子,是你的双亲用生命换来、要给你做嫁妆的!你不拿着它,你的双亲怎么能安心呢!”
但樊莺却哭着坚持,最后,她泪眼看向师兄,恳求道,“我自有你陪着,可他们却寂寞得很!再说……我不想他们变成那副白骨的样子!”
于潜县的县令郑大人也极尽相劝之能事,力劝樊夫人打消了此念。
当初,樊伯江夫妇停在他的于潜县,他派出了三班、每班二十名衙役如临大敌地看护,其实很大的用意都在这颗价值连城的黄莲珠上。
如果真遂了樊夫人所愿,让黄莲珠陪葬,那么从今往后,他这位堂堂的县令也就不能安生了!
西州大都督的岳父和岳母葬在于潜县,再陪葬了黄莲宝珠,他就是把衙中所有的人全都拉过来看着,也不敢说保全。万一出现被人盗挖的情形,他将难辞其咎。
高峻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最后当着人对她吼道,“妇人之见,趁早打消了此念!”樊莺一惊,短时止了哭声,然后更加委屈地抹眼泪。
但在众人看来,西州都督的这位三夫人像是默认了高峻的意思,因为从高峻吼过她之后,她一次也未再提出自己的坚持。
不过,在入殓时,她悲伤欲绝,数次俯身在父母的尸身上痛哭,周遭全是男子,不便上前相劝,只有台州刺史夫人陪着樊莺。
夫人看这个绝世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再想到了自己远在西州的女儿苏殷,女儿虽然又得了良善的结局,但从此更是连见都不好见上一面,因而哭起来丝毫不亚于樊莺。
台州苏大人主事,安葬之事隆重而庄严。余杭、于潜两县县令忙前忙后,连杭州刺史也赶来亲临祭拜,并与台州刺史、西州大都督会面。
事毕,各方最终要面临分手。苏刺史携夫人回台州,而高峻说要去终南山走一趟。台州刺史夫人最是难舍难分,一手拉着高峻、一手拉着樊莺,数次欲言又止。
她对高峻和樊莺道,“殷儿虽说读书不少,往常也算知礼,但我这个为娘的,却比谁都知道她!”
雄关漫道,山水迷蒙,大唐的疆域太广阔了,而人,太缈小。
由西州至台州、余杭,即便两地相思、情牵万里,但动一动便须月余。高峻两人都知道她的担心。再想想西州家中的情形,尤其是柳玉如对苏殷的态度,他们竟然一点承诺都不能给出。
但高峻对刺史夫妇道,有我们同在西州,两位大人尽可放心。
樊莺也安慰道,“伯母多虑了,不消说苏姐姐是我所见过最识礼的,就算出现伯母担心的况状,我们也不和她计较就是。”
于是,众人在于潜城外挥手作别。人们都看到,西州都督的三夫人此时的悲伤之情已经有所消减。虽然樊莺这两日来有些憔悴,但别有一番难得一见、学也学不来的容止。
樊伯江夫妇故去的时间早在十几年前,西州大都督更不能将她一个人留下来,因而樊莺也不必守孝,一同随高峻北上。
她坐在马上,百宝囊边再多了一只网兜儿,里面是那只装有黄莲珠的阴沉木雕金木匣,两人挥别众人,一片得得的蹄声向着江宁方向驰去。
他们这是要过江、经寿州、陈州、再过东都洛阳、过潼关到终南山。
……
西州,欣欣向荣。
大都督高峻和三夫人去余杭郡未归,但西州的脚步却一时也未停下。时至九月,二哥高峪在田地城、牧场村、沙丫城的三大紫花苜蓿草场迎来了收割的季节。
西州左近州、县的壮役们纷纷赶过来,投入到牧草收割中来。而典合、且末、于阗三处天山牧新建牧场纷纷在这些人中选拔牧子。
贞观二十年虽然普天下旱情严峻,但天山牧草料无忧,马驹儿们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冯征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了。
刘敦行升至了西州长史,但对于坐镇在牧场西村的这位女司马,却丝毫都不敢轻视,都督不在,有个大事小情的,他还照样跑过来请示。
苏殷曾不好意思地对他道,“刘大人,以后你自管拿主意。你、我职位有别,长史是刘大人了,就别让卑职不好意思!”
但刘敦行坚持道,“苏司马,话可不是这么说,大都督不在,我们岂不是要合力做好西州的大小事情,不商量怎么行!”
他对苏殷说起了谢广的事,对她道,“谢大老爷再怎么说,也是与你家有亲戚,本官就怕只不定哪天,谢家大嫂会哭闹到牧场村来!司马大人,你得回去与柳夫人计议妥当,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才行。”
哪知,这位刚刚从黔州返回的女司马,一听此事脸便红了,有些结巴着对刘敦行道,“这、这怎么又扯上了家事?是家事也算谢大嫂的家事,我我和柳妹妹是不不好管的,峻赶回来前,凡事只好你你自己拿主意。”
第966章 调虎离山
刘敦行有些奇怪,不知一向口齿清楚、思路敏捷的女司马,因何一听谢广的那些烂事儿,就面红耳赤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但苏殷的话也有道理,她是高峻的八夫人,谢广又是高大人的舅子,她和柳夫人这是要避嫌疑。
刘敦行摇摇头,就不再征求苏司马的意见。
九月是今年野牧的最后季节了。茫茫野外,那些野草们也赶着在入冬前、做着打籽的最后冲刺,为来年传播后代做着准备。草籽成型、挂浆、日渐饱满而又尚未落地,富含营养,因而也是天山牧那些马匹们最喜欢的。
天山牧护牧队的两位副队长,自马不平去白袍城任职、长孙润大婚,好一段时间只剩下个队长鲁小余,野牧没有好好开展。
这次长孙润一返回西州,鲁小余说,野牧再不操持起来,就得等明年了。
天山牧的偏远牧场都有自己的日常护牧力量,也不算正规,人数和战力都与护牧队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是年内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野牧,各牧场野牧的范围都要扩大,因而天山牧全体护牧队都出动了。
谢广在西州的肉铺子上被谢大嫂看得死死的,西州兵曹衙门那个死去的奸细令史家、眼巴巴地看着只须迈过半条街就到,但他就是不敢过去。
这天,谢广找了个由头,把谢大嫂甩在西州,自己回牧场村来了。
进村的时候,谢广看到护牧队的所有分队都在点名出发,有的去交河牧场、有的去白杨河、有的去蒲昌牧场,再远的就是去新成立的且末、典合、于阗牧场。
长孙润带了两支分队共二百多人,正要去最远的于阗牧场护牧,看到谢广后就打招呼。
谢广问过长孙润的去向,便开玩笑道,“妹夫,刚刚新婚就跑到于阗去,不怕我妹子想么?”
长孙润不好答言,只是在马上对谢广笑笑,便驰过去了。
谢广从西州来时提了两包点心,先到西村,按着礼节进院子给丽容、丽蓝的父母请安,两位老人一个劲儿地夸奖谢广一表人才、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
谢广极力地掩饰着被夸奖后的得意,对两位老人说,“嗯,这对于我们老谢家来说不算什么的,总之我妹子金莲,和丽容、丽蓝同在大都督一家之中,二老自然也是谢广的长辈。”
连隔院子里站着的西州司马苏殷、她的小跟班听了,都止不住地暗乐。
丽蓝不在,二老说是在温汤池子。谢广从西村出来之后,又钻到了东村的织绫场。
他倒背着手进去,与每个与他打招呼的女子打招呼,在一片抛梭声中到几台织绫机上看了看,最后在一位已婚年轻女子的织机边站下,像模像样在端详,然后假模假势地批评她每一梭的力道不一样。
这个眉眼清秀的女子是新来的,手生,谢广一上眼就看出来了。
而她知道,这个穿着体面的人正是西州大都督二夫人的亲大哥。她不敢反驳,但心慌意乱地一下子将梭子顺着绢面上边扔出去了。
谢广极为灵巧地一伸手、凌空抄住了梭子还给她,在她的面红耳赤中、再顺势将手搭到她的腰里摸了一把,她也不敢吱声。
谢广悄声对她道,“你这样可不行,这些彩绢是要远销到长安去的,要是皇帝陛下看到你织的绢边还打着套子,怪罪下来,难道要我给你兜着么?!”
女子心慌意乱,额头上看见了汗珠儿,谢老爷再问,“你家是哪里的?”
她想对谢老爷说,她是某县某乡的,自己来了一个多月,刚刚学会。但一抬头,发现谢老爷已经落荒而逃,跑出门去了。
原来是西州大都督的六夫人李婉清,正柳眉倒竖着、腰叉着站在她的身后。她长长地嘘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夫人,如释重负地接着干活儿。
谢广就像个在链子上拴久了的、发着情的公狗,终于摆脱了束缚之后,一边走、一边摇着尾巴。
他从东村出来后,先去蚕事房看了看,见弟妹谢二嫂、七夫人丽容在那里,于是一转头又去了温汤池子。
眼下对于“九夫人”、也就是温汤池子的老板娘丽蓝,谢广不敢放肆,但丽蓝买卖开得久了,性格开朗随和、人又妖娆,去赏心悦目一下也是可以的。
不巧的是丽蓝竟然不在池子上,伙计说她去了牧场新村,说是要去看望二夫人谢金莲和四夫人思晴。
谢广问高大人家里有什么大事,伙计说,“丽蓝讲,大都督的三公子高威吐奶了……”
谢广想了想,跑到东村的肉铺上、吩咐一个年轻伙计,“你去、速骑了马匹,去西州知会我夫人一声,就说妹子金莲不知怎么搞的,孩子呛奶呛的厉害,让她火速回来帮着看看!”
傍晚时,谢大嫂才匆匆地坐车赶到。谢广躲在巷子里,等媳妇的车子过去后,才飞身上马往西州去了。
……
对于高威、高武两个新生儿,谢金莲和思晴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
思晴认为,既然柳姐姐、崔嫣两人对待儿子都是一副不管不问的态度,把一切都扔给奶妈去打理,那么她也要这么做。
而谢金莲执意要自己带着,奶也自己喂。高威恨食,叼住了就不撒嘴,往往吃到吐奶。
婆子知道后数落谢金莲,“他才尿一次床,你倒喂了三场,真不知道甜甜你是怎么带大的!”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婆子说,孩子吐奶时只要揪住他的耳朵拉一拉,或者抱起来拍拍后背、让他打个嗝也就是了。
丽容天晚了要回家,在蚕事房的门口见到急匆匆赶来的谢大嫂,便笑着对大嫂说,“这么点事,丽蓝去看,你在西州也赶过来,是谁给你的信儿?”
大嫂说是谢广让肉铺子的伙计传的话,说好像事情多么的严重。
丽容听了,就意味深长地笑笑啥也不说,陪着大嫂一同回新村看孩子。
谢大嫂从妹子家出来,越想越不对劲,回家一看,院门紧闭,锁上落着灰,根本就不像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温汤池子上没有他,织绫场也没有他。六夫人李婉清正要回家,在织绫场大门外对她说,谢大哥急匆匆往西州方向去了。
谢大嫂一听,马上坐了车、连夜赶去了西州。
李婉清站在织绫场大门口,眨着眼睛想了想,就往西村来见苏殷,“苏姐姐,方才我说话没犯寻思,怎么谢大哥和大嫂一前一后、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别因为我的话惹出纠纷来。”
苏殷本来不想回新村去了,就在公事房过夜。
听了婉清的话,苏殷马上吩咐热伊汗古丽派两人去西州通知长史刘敦行,让他留意一下谢大两口子,然后被婉清拉回新村的家中来。
第967章 接着这个
到家时,家中那些女子除了樊莺之外都在,丽蓝也在。长孙润去于阗后,高尧跑过来玩也没走,丰盛的酒菜刚刚摆好。
柳玉如自上次招呼丽蓝过来吃饭、因为“老九”的称呼与丽容闹过个半红脸以后,这是她第二次张罗姐妹们在一起聚一聚。
从那次之后,丽容的口中再也没有露出过“老九”的叫法,但她也不叫丽蓝姐姐,只是叫“丽蓝”。不过在旧村、在蚕事房,“九夫人”的叫法儿不知不觉地已经叫开了。
丽容在蚕事房听到了也不去纠正,而常去的婉清更不想多事、惹谁烦气,柳玉如不常往蚕事房去,纯粹不大知道。
这次是高尧过来了必要留饭,恰好又让丽蓝赶上,即便不算特意叫丽蓝,到此时也像是特意的了。等苏殷和李婉清一回来,这些人酒又喝上了。
经其他人好说歹说,谢金莲才将高威让奶妈抱到一楼去,好让她能放开了与姐妹们乐和。
酒杯虽不大,但总已有十几圈儿酒下肚,就有人开高尧的玩笑,问她是出嫁好还是不出嫁好。高尧倒大方,说要是出嫁不好你们怎么都凑到一起来了!
她的这句“你们”,别人听了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唯有丽蓝听了有些心动。自从她到牧场村开温汤,总共只到新村的家中来了两次,两次都被柳玉如挽留下来与姐妹们在一起喝酒,她感觉着自己已经慢慢地融入到家中来了。
至于高峻很少去她的池子上去,丽蓝以为这只是他公务繁忙罢了,一州的大都督,事无巨细、连人的带牲口的事都得管,这不是刚刚从白袍城回来就去了余杭郡?
另外,桌上的这些女人不也同样天天见不到他!而且丽蓝以为,高峻还有些个惧内——怕柳玉如不高兴。
她估计着,往常高峻即便在家里,晚上要去谁的屋里也得柳玉如点个头。因而这么久了、这个“老九”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她也不急躁。
丽蓝心情不错,主动站起身、举着杯子又从头敬起。先是敬柳玉如、再是谢金莲、思晴,最后到了苏殷这里。她笑着对高尧说道,“出嫁到底好不好,你问问苏大人!”
哪知苏殷一杯酒正入口,一下子就呛到了,她剧烈地咳嗽,脸都变了颜色。旁边的丽容和李婉清一边一个紧着给苏殷捶背抚胸,等苏殷再抬起头来时,眼眶里都是眼泪了。
她酒量本就不大,此时正在**成之间。嗑嗽方停,苏殷腾出手来就抓起碗边的一支筷子掷向丽蓝怀里,“说我做什么,害我呛到!要呛死我、你好做老八么?只说你就是了!”
此时众人酒都喝了不少,看着苏殷的狼狈相,不由得都笑起来。丽蓝接住对方掷来的筷子连声说着“不敢”,又被谢金莲取笑道,“这要在衙门里就办你个大不敬,在家中就饶了你了。”
柳玉如推杯道,“我不能再喝了,”说罢站起来,走到苏殷的身边扶她,“苏姐姐你也莫再喝了,明天还有公事,我扶你下去休息。”
丽容跳起来帮忙,发觉她身子软软的、手也凉。三人走在楼梯上时,丽容听到苏姐姐的呼吸中夹杂着刻意掩饰的、偶尔的抽咽味道。
两人将苏殷扶到一楼她的房间去,看着她躺下来闭了眼睛,两人又都在床边坐下。听着二楼上再次热闹起来,柳玉如看着丽容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方才在酒桌上,苏殷借着呛酒而短暂的发作惊到她了。
相比于丽蓝和丽容姐妹,柳玉如打心眼里认为,苏殷更容易被自己接纳一点。但这不表明,她心底里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对苏殷过去身份担心就可以抹去不计。
她此时就想,自己初到西州时,如果有一点点丽容那种锲而不舍的主动,那么眼下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女子跑到家中来了。
可这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自己当时做不到,你就从头看看此时家中这几位,个个像是高峻上辈子的债主,谢金莲、樊莺、思晴、妹妹崔嫣、李婉清……唉,现在还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感觉着,丽蓝不但占据了旧村、西村,现在又跑到家中来开玩笑了。
她比自己成熟、圆滑,还懂得在男人面前表现恰到好处的放荡,这真要命!自己和苏姐姐在这方面都胜不过她、或者不屑于如此。
丽蓝与丽容里应外合、不着痕迹,恐怕慢慢的、自己连丽蓝一步踏进家来也阻止不住了。这不是她的初衷,可一点都没有发力的地方。
柳玉如不想当着丽容的面、在苏殷的屋子里哭鼻子,也不想再回二楼上去再与那些人疯。
直到婆子站在院门口、惊喜地冲楼上喊,“高大人回来了!!”她才怀着几分惊喜、内分担心夺门而出,跑到院门口去迎接。
院子里已经黑了,瘸脚老汉举着灯笼已在大门口了。
二楼上的人连高尧在内都跑出来了,柳玉如想起上一次丽蓝来家喝酒时,高峻曾经明显地表示过不满,那么这次呢?
怎么每一次借高峻不在家、留丽蓝在家中喝喝酒都让他撞上!
那么,这一次便是再犯,他对自己的不满恐怕要再甚一些了!她站在大门边,不知不觉的竟然也落泪了。
大门外,夜色里停着一驾马车。驾辕的是一匹毛色红、白相间的马,炭火和樊莺的坐骑一起在车后跟着,一到家,两匹马竟然不等着人拉,便挤到院子里去了。
高峻坐在车辕子上,手里拿着半截儿短鞭子,看来是赶着这驾车子回来的,而樊莺大概在车子里面。
不知他们去了一趟余杭,是从哪里寻了这么一驾式样古旧的车子,这在从前,是一般的富户才有可能拥有的。
马车的辕头和轴头上,都包着锃亮的铜包头,车棚子也不是眼下最常见的青色或紫色的绒布,而是由南方山中常见的毛竹皮编织而成的,涂着亮漆。在前面的两根门柱上镶有铜饰,铜饰上各伸着铜挂钩、挑着两盏灯笼。
这样的车棚在十天九风沙的北方更不常见,因为那些风中的沙粒打在硬竹皮编就的棚子上,会扰得人心不安。
它像是由十几年前南方的某场雨幕中驶来、带着夜里的秋露、停在了西州大都督家的院门口。
所有迎出来的女子们一时都怔住了,因为她们发现高峻坐在车辕上没有动,也不说话。他已借着灯光、看到柳玉如的脸上有泪痕,也不说话。
最先感到吃惊的是站在车边的婆子,驾车的这匹毛色红、白相间的马,还有这驾竹棚的车子让她瞬间忘记了此时的身份,她不住地嘀咕着,“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樊莺在车内道,“好妈妈,你接着这个。”
婆子不由自主地上前,看到车帘子一挑,里面的一只玉手。婆子借了边门上挑的灯笼看到,里面托出了一只小小的、三寸见方的镶金黑木盒子。
第968章 我好苦呀
婆子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把樊莺递出的阴沉木镶金盒子捧在手里。她满腑狐疑,仿佛已然闻到了盒子里面透出来的苦涩味道。
一个做饭的婆子,虽然家中女子们对她都极是尊重,但她此时不经主人同意便直瞪着眼睛、伸手掀开盒盖的举动,让所有的人感到了陌生。
随后,有一道明亮的光芒,宛如中秋皎洁的月光一般,照亮了婆子极度惊恐的脸庞!她大睁着眼睛,哭叫了一声,“我好苦呀——!”
随后,婆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顾不得那颗珍贵的珠子由盒中滚落在院外的沙地上,抑制不住地抚地大哭起来。
柳玉如这些人连忙上前搀扶婆子,提醒和劝解她这会儿是半夜,有什么事慢慢说。而高峻也从车上跳下,从车里牵了樊莺的手让她下来。众人发现,樊莺此时也是满脸泪痕,倚着高峻抽泣。
婆子很快止住了哭泣,被人送回了门房。瘸脚老汉不明所以,被高大人告知要看好了婆子,不要让她寻什么短见。
柳玉如上前相见,高峻笑着,看了一眼旁边的丽蓝,拉住柳玉如的手道,“夫人,我和樊莺不在,家中有什么添丁的喜事?”
柳玉如怕他又是在埋怨丽蓝进家了,但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于是答道,“知道还问,金莲有高威叫娘了,思晴也有高武叫娘了。”
高尧上前见礼,高峻“哦”了一声,对她道,“长孙润呢?我让他到武威牧去逞能!西州你们就别待了!”
高尧一向与高峻亲近,别人听了这话,以为长孙润在武威牧场惹了什么祸事,但她却不理会刚刚闹出的这场意外,只关心长孙润。她急切地问高峻道,“你快说,快说有什么事!”
高峻道,“我天山牧护牧队的庙小,养不了他这个胖方丈了。明天你就随他去凉州,做他的武威牧大牧监去吧。”
这又是个惊人的消息,高尧吃惊地问,“这是真的?你不是和三嫂去了余杭,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消息!”
高峻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们拐去长安了,长孙大人的面子递给我,我哪敢不接着……这是陛下的主意。不过恭喜你了妹子,如今你就是武威牧场六品大牧监的夫人了!”
借此机会,这些女子们就纷纷恭喜高尧,声音盖过了门房里婆子的呜咽。到了楼内,谢金莲对高峻道,“我去把儿子抱来给你看!”
而柳玉如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拉着樊莺的手上二楼,低声问她,“这里有‘好’妈妈什么事吗?”。
樊莺同样低声道,“她姓郝,这是师兄的主意要试一试她。真是试得好!此时我已有七成的把握,如果我父母在十几年前的雨夜是被人杀害的,那么她!一定就是仇人的妻子。”
柳玉如大吃一惊!此时丽蓝、丽容坠在后边、已跟着上到二楼来,柳玉如暗暗攥了一下樊莺的手,樊莺就不说了。
谢金莲亲热地拉住高峻的手,不随那些人到二楼上去,而是来到一楼育婴房中,高威是因为这些女子们在家是聚酒,今天才放到一楼来的。
两个奶娘一见大都督进来,紧张地从躺卧的床上坐起来。谢金莲不理会她们,用手指着指着两个新生儿,让他猜谁是高威、谁是高武。
这两个孩子毛绒绒的,一般模样,高峻认不出来。谢金莲已经抱起其中的一个,爱怜地仔细端详着,又对高峻道,“看看,他像不像你?”
高峻心情似乎没有受到一进院门时那一幕的影响,连声说着像,又仔细地先看一眼高威、再端详着谢金莲。谢金莲就抱着孩子,眨着眼睛让他看。
他们又分别看了另外三个孩子,都在睡着,不能搅扰,他从屋中走出来。
谢金莲已经放下了孩子,随后跟着他出来,在二楼的楼梯口下边热切地拉着高峻的手,既不想让他迈步往上走,也不说去什么地方。
二楼上,柳玉如、思晴这些人正在对着樊莺问长问短,崔嫣问她在余杭的见闻,还有高尧嚷嚷着说,今晚她就不回旧村去,要与三嫂宿在一起。然后,就听着丽容对她姐姐说,你也别走了,就也在我那屋吧。
二楼上的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话,没有一个人问到婆子在院门外的表现,也没有人问樊莺她父母的确切消息,他们因何弄了这么一架古怪的马车回来。
高峻在楼下,扭头看了看育婴房旁边苏殷的那间屋子,门开着,里面黑着灯。谢金莲低声道,“苏姐姐晚上喝多了,还拿筷子掷了丽蓝。”
高峻听了有些奇怪,但此时就不是详细问这些的时候,他和樊莺到家时,只有苏殷没有迎出来。高峻就捏捏谢金莲的手,示意她先回楼上去。
自从苏殷到家里来,给高峻的印象一向都是稳重隐忍,不知她今天是怎么了,丽蓝在哪里惹到了她。
在黔州时,苏殷最后是抱了自请降职打算的,就为保全黔州的刺史大人、和那个已经摇身变为“六县都水使”的李弥。
从黔州离开、去余杭郡后,高峻一路上也没少想苏殷的事,她这样做,居然也暗合自己思来想去后、希望黔州政局能够达到的最终结果。
高峻与江夏王李道宗的友谊,以及李弥早年救过李王爷一命的恩情,都注定了,高峻对于李道宗处置李弥的方式,不能有什么不理解。
因为李道宗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剥夺了李弥所有的功名,让他自生自灭,但又不取他性命。
但不得不说,即便是这样处置李弥这位昔日的救命恩人,也是李道宗考虑了高峻的感受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崔嫣的母亲,崔氏在高峻抵达黔州后,曾经从头述说了李引改头换面的变化,高峻看得出,崔夫人也是希望再给他一次机会的。
由长安路过时,高峻已会晤过刚刚陪同圣驾返回的李道宗,他向李王爷通报了李弥在黔州的近况,并暗中观察李道宗当时的表现,王爷曾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看来,现下高峻对李弥的态度也让他感到了欣慰。
毕竟一个男人,无时无刻不处身于纷繁复杂的恩怨纠缠当中,如果事事以自己为中心,决事难免会出现偏颇。
李弥知错能改,又勤于政事,那么不能扶他一把也不必再踩上一脚,李道宗当时在处置李弥时表达过来的好意,此时也就再回报回去了。
高峻觉着,自己对这个苏殷以前还是太不了解了。他已从长孙大人那里得知苏殷降为了西州司马,那么她的黔州之行也受了不小的委屈。
高峻奇怪,一个能够承受这么大委屈、在家中从来都是低眉顺首、没个大言语的苏殷,又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与丽蓝翻了脸呢?
高峻听到二楼上有丽蓝的声音,本就不想上去,此时打发走了谢金莲,他就身不由已地、迈步往那扇虚掩的门前走来。
谢金莲已迈步上了楼梯,又在半路上站下来,扶着楼梯扶手回头看楼下。
看到高峻进了苏殷的屋子,她也不声张,缓缓举步再往上走,想着他要进去干什么,然后脚步轻快地上楼去了。
高峻不知苏殷屋中的灯在哪里,有淡淡的脂粉味和酒味。他站在门里适应了一下,辩别出她的床在哪里,他朝她走了过去。
第969章 能去哪里
苏殷躺在那里没有动静,也不知她到底喝了多少。高峻站在床边,俯下身到她那里嗅酒味儿,也嗅不出什么来,甚至连一丝丝她呼出的气息都没有。
高峻大惊,须知有的人喝过了酒、在睡梦里呛到了是有性命之忧的!他伸手去轻推她,嘴里唤着,“苏殷,苏殷。”
高峻唤了两声,对方还没有应声,动也没动一下,便伸手到她的口唇处探试,一点呼吸都没有!他的手心还触到了苏殷凉凉的嘴唇,没有呼吸!!
高峻有一种莫名的担心,这个苦命的女子总算生活可以有些起色、喝两杯酒,可不要再把自己交待在这里。
跟了李承乾,李承乾倒了。皇帝给找了去处,又被柳玉如抵抗了那么久。去黔州协助抗旱,官职还降了。她不是专门到人世之间来受苦的吧?
高峻毫不犹豫地伸手,到她左胸下去探她的心跳。
柳玉如和丽容送苏殷下来后,听说高峻回来时两人匆忙的出去,门都没来得及关,被子也只替她盖了腰里半截。
高峻的右掌隔着她薄薄的衬衣,感觉到了对方一阵阵急促的心跳。他一怔,有些不解,纳闷方才自己怎么能看错了。
他的脑海里一下子闪出与柳玉如、樊莺初到黔州、在李承乾那间小院子里曾经对苏殷做过的事,此时便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手在她胸上逡巡了两下,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摸索过去。
苏殷喝了酒,在桌子上耍了丽蓝一痛之后,此时正躺在这里前思后想。丽蓝是丽容的姐姐,而丽容一直是与自己心近的,自己这么一耍,就连丽容的面子也没有了。
那些女子们迎出去后的动静、此时在二楼上热闹着说话,以及谢金莲拉着高峻跑到隔壁育婴房去,她都在听着。想不到高峻却趁着黑摸进来。
她本来屏着气,但他这里试一试、那里摸一摸,似乎一时间也没想过要离开、还要缠下去没完。房门敞开,隐约听柳妹妹在楼上问谢金莲,“金莲!峻呢?”
苏殷吓得猛地倒抽了一口气,再也不装睡,用两只手胡乱去推他。楼上,谢金莲这个不会撒谎的女子,此时正吱吱唔唔不知说些什么。
苏殷气极败坏地对他道,“你、你要害死我!”
床边黑影子一闪,有一阵轻风,从苏殷的面庞上朝门的方向拂过去,他的手也抽走了。
片刻之后,楼梯上出现了脚步声,有两三个女子从二楼上下来。苏殷听谢金莲说,“他看过了孩子,就站在梯口,后来我、我就上去了!”
丽容说,“能去哪儿呢?”
然后,苏殷感觉她们站在了自己的房门口,好像在寻思着进不进来。柳玉如说,“丽容,我们真大意,怎么连门也不替苏姐姐关一下……但峻哪里去了呢?”
三个人进来,不知是谁点了灯,苏殷闭着眼睛不动,感觉有一片柔和的橘红透过了眼皮。柳玉如埋怨丽容,“一听高大人回来,你就连被子也不替姐姐盖好。”
苏殷心道,一听到婆子在院门口喊峻回来,你不也是慌的和什么似的!
转而,苏殷闭着眼睛又替自己担心起来,不知道方才高峻到底把被子弄成了什么乱样子。
苏殷在床上翻了个身,背朝床里躲开了灯光,顺便偷偷用脚把被子狠狠踹了一下,谢金莲抢着上来替她重新盖好,也在狐疑着问了一句,“峻呢?”
门房里,瘸脚老汉忙着给钻进来的高大人端凳子,他的小孙子早睡熟了,而婆子眼睛红肿,直勾勾地瞅着床下的某处。
高峻坐下,问她,“郝妈妈,你莫担心,有什么都可讲出来,心中无私,日子才能过得平稳安心。再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总该知道我的为人,没有什么事情不能替你担待……”
婆子看着高峻,未曾开口,两行眼泪奔涌而出。
瘸脚老汉看她如此,上前撼了撼她道,“你倒是说呀,我与高大人素不相识,他去漠北吉凶不知,还专门替我治伤、安顿好我的去处,你对高大人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婆子对老汉喃喃道,“你可知,在你与孟先生之间,我为何单单选择了你么?”
老汉想要抢白她,“你不说高大人的事,说我做什么!”但高峻以目示意他不要打断,只听婆子道,“只因为我的先夫……同样是个腿瘸的!”
……
贞观九年六月那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对于婆子来说是挥之不去的恶梦。在于潜县的紫溪岭上,狂风如怒,雨落如鞭,敲打在竹制车棚上。
这位在当时不到四十岁的郝姓女子,正与刚刚用黄莲珠救了上虞客栈女主人一命的樊夫人坐在车上。这是员外夫妇收留他们,要带他们一同返回余杭。
那颗珠子是她见所未见,光华闪烁、有如皎月。
樊夫人只是把它由阴沉木匣中拿出来、放在出血不止的女人肚子上,她的血便奇迹般地止住了。
车外,紫溪岭上道路泥泞,狂风像是要把马车掀到岭下的涧谷中去。车子走得十分艰难,两只挂在门柱上的灯笼早被大雨淋灭了。樊员外跳下了车辕、在前边拉着那匹毛色红白间杂的马匹前进,它体格健壮高大,但也筋疲力竭。
她在车棚内,感觉着车子陷住了,因为她那位坐在车辕另一边的、瘸腿丈夫老曹也跳了下去,跑到后面帮着推车。
他跳下去的时候,车棚外侧的门柱上发出“嚓”的一声,不知被大风刮坏了什么东西。
她们夫妻两个,为了寻找在大业十二年丢失的一对双生儿子,由南到北穿州过府、历经两朝,早已耗尽了全部的积蓄。两天前赶到越州上虞县老店时,他们已经身无分文。
是樊夫人好意,与樊员外商量后要带他们回余杭县的作坊上去,让他们有个着落。那么从今以后,两个儿子找不找得到,至少他们夫妻的生活总算能安顿一阵子了。她坐在车内想,等有了些积蓄,儿子还是要再去寻找的。
车外,樊员外的一声惨叫惊扰了郝姓女子的思绪,她与樊夫人借着钻进来的亮闪对视,樊夫人脸色苍白,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抱在胸前。
郝姓女子掀了车帘往外看,大雨立刻淋湿了她的头发,她看不到樊员外,只看到老曹一甩手,把车门柱上挂灯笼的铜钩子撇到崖下去了。
她跳下去,浑身立时淋透、抓着车子对他尖声叫道,“你做了什么!?这是我们的恩人呀!”
老曹一瘸一拐,像一只雨林中被蛇咬伤了脚的鸟,面目狰狞地对妻子道,“为了儿子,我顾不得了!没有你说的那颗珠子,我身无一文,再瘸着腿,如何再陪你走下去!”
“可你忘了,你的腿是怎么瘸的了?周侠客当时是怎么教训你的!”
第970章 铤而走险
老曹咬着牙道,“我也是迫不得已,你想一想,今年……两个儿子都二十岁了,再不找到他们,我也就走不动了!”
他站到风雨中的车边,冷声对车内道,“樊夫人,对不住了,小的也是被逼无奈。我们的一对儿子,刚生出来不几天,便被哪个天杀的给偷走了”。
他的妻子站在风雨里抽泣,心乱如麻。
老曹又说,“夫人你有孩子么?该知我的苦恼!即便你不知我的苦恼也只能担待!只要把那颗珠子给我,我自然不会害你性命,叫你回家去见孩子。”
车内没有一丝回声,老曹急忙掀了车帘往里看,随后猛地扭头,看到在紫溪岭的悬崖边上,风雨飘摇之中正站着樊夫人。
“你们……为了找自己的儿子,便图财害命么?我们好心收留于你,却招来杀身之祸!你可想过,我家中的幼女要谁来照顾!”
樊夫人的手紧紧抱在胸前,那只阴沉木的匣子就在她怀里,“你不要想过来硬夺,我不会让你得逞!”
她只要再迈一步,底下便是深渊。这个瘸腿人和他的妻子一动也不敢动,担心下一阵势头强劲的风,会将樊夫人吹到崖下去。
女的道,“夫人……是我们对不住你了,我、我不该和他说那颗珠子!但你总要想想你的孩子……”
樊夫人凄惨一笑,“就算给了你们珠子,还敢奢望他让我活下去吗?伯江可曾与你有仇?他错就错在不该买这颗珠子!”
老曹伸着手、意图制止樊夫人,但他不敢多迈半步。
他的妻子哭道,“都是你做的好事,又害了一家子!周大侠客当初……若是将你两条腿都废去就好了!”
……
此刻,在门房里,婆子满脸泪痕,说的就是这句话。那个姓周的侠客,若是把老曹的两条腿都废掉,可能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接下来的事高峻都知道了,高峻从那具白骨右腿上看出了师父的手法。他与樊莺赶回终南山去拜见师父,向师父问起这个曹姓的瘸腿人,当提到他有一个姓郝的稳婆妻子时,师父想起来了。
师父回忆说,此人是武德年间在山南、荆鄂一带有名的飞盗,有个俗不可耐的外号,叫“草上飞”。“草上飞”不盗金、不盗银,专门偷双胞胎的孩子。孩子偷去后往往转手一卖,有时脱不出手就胡乱往谁家一塞。
这个人轻功了得,高峻的师父寻踪追了他们夫妇许久而不可得。但武德七年,这对夫妻竟然跑到了终南山来,师父借助于地利之便,终于将他擒获。
“草上飞”因失子之恨,迁怒于所有像他一样得了双生子的人家,只要谁家生了双胞胎,他必偷之而后快。
孩子偷来后,这夫妻二人倒不虐待他们,喜欢过后便转手换钱,以做他们继续寻找儿子的盘缠。
师父见“草上飞”因失子之痛,精神上时而不大正常,有些走火入魔,因而没有取他性命,只是废去了他的一条腿,让他再不能蹿房跃脊、高来高去,告诫他不可再做恶。
婆子对高大人哭诉道,将近十多年,老曹慑于周大侠的告诫,一直没再做恶,也没有终断寻子之事。
他们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沿途上男的打短工、女的接生、催乳,赚些钱维持生活,但只要一有了些积蓄,便接着往下找。
老曹清醒时甚至还对妻子说过,“周大侠说的对,只要我们多行善事,两个儿子总会找到!即便一时找不到,他们也一定有神灵庇佑!”
但黄莲珠无价的诱惑,十多年风餐露宿、遭人白眼的寻子经历,终于在风雨飘摇的紫溪岭上,让“草上飞”旧疾复发、铤而走险。
夜半时分,大雨倾盆,路上一个见证人也没有,雷声会掩盖樊伯江的惨叫,而从一个弱女子的手中夺取黄莲珠易如反掌。
之后,所有的恶行,都会被此时此刻的鬼天气抹去……得手后,夫妻二人就能体面地、坐着高马精饰的车子,怀揣花不完的金钱,奔走在寻子的路上。
但是樊夫人亲眼见到丈夫的遇害,知道自己交出了黄莲珠也绝无生理。
至于女儿,将来自有陪她之人,自己早晚会离开她的。陪着丈夫、并让这颗惹事的黄莲珠葬身涧中,至少不会再让它为祸到女儿。于是,她就从悬崖边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的、丈夫的血迹处,纵身跳下去了。
悬崖上呆立的两个人,不论是瘸腿的“草上飞”,还是他的妻子,谁都没有能力敢到山涧中去打捞什么珠子。但这对死去的夫妻还留下了一架华丽的马车、车内还有些盘缠。
他们知道不能久留,女的哭泣着、被巨大的负疚感撞击得摇摇欲坠,恨不得紧随着樊夫人跳下去。
但他的瘸腿丈夫提醒她道,“我们又可以找儿子了,你不想儿子么?”于是她梦游一般重又爬到马车上,此时,车内只是她自己了。
山风如怒、暴雨如诉。
马车只在紫溪岭的崎岖山道上走出了七、八十步,正当“草上飞”扬鞭的一刹那,引来了一团耀目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炸响。
车子的前半部立刻腾起一大团火光,焦糊的气味冲进车棚里,车帘一下子烧着了。
那匹毛色红、白相间的马受惊狂奔,马尾巴上的火焰在大雨中很快熄灭。女子紧紧抓着车沿,看到车辕上有个无头的身子,肩膀上冒着热汽、只在车辕上俯伏了片刻,便颠落到车下去了。
她魂飞魄散地想要让马车停下来,但车不停,风驰电掣。当她扒住车沿要往下跳时,车子猛地一颠,抛下她往前边驰去了。
她冒雨返身,再往山上奔跑,看到山峦上正吸引着无数的闪电,雷声裂如爆豆,碎石横飞、树木催折,随着一大段的山崖陷下去了。
门房内,婆子匍伏于地,无休无止地低声啜泣,不求高大人原谅。她从院外回屋后,早已从三夫人樊莺的表现上猜到了,她便是多年前遇害的樊员外夫妇的女儿。
门房外,站着柳玉如和樊莺。丽容和谢金莲本来也想听一听的,但被柳姐姐示意回屋去了。
樊莺此时无泪,却把手摸向了腰间,那里是她的缠莺剑,柳玉如摁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
高峻在门房内道,“进来吧。”
二人进去,婆子再跪爬到樊莺的面前,涕泪横流地俯地摸着她的鞋子,让她给自己来个痛快。
她哽咽着说,没有什么事是能瞒下的,这件事瞒了这么些年,自己心里的愧疚越发胜过了对儿子的思念,“也从没有哪一日能踏踏实实地入睡,樊丫头,你就砍了我,为你爹娘报仇吧。”
高峻和柳玉如都看樊莺。
樊莺说,爹娘当时是要救助你们,那,我也不为难你,但你们,老的少的,连夜离开我家。
第971章 扫地出门
对于樊莺的话,高峻和柳玉如谁都没有表示异议。
婆子、瘸脚老汉马上起身收拾,把已经铺到床上的被褥再卷起来,把木柜中的衣物打包。樊莺面对杀害了父母的仇人,没有手起刀落就已经够仁慈的了。
瘸脚老汉再去摇醒了沉睡中的小孙子,他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坐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婆子一边给他穿着衣服,一边擦眼泪。
她哽咽着,对丈夫、也对高大人、和柳夫人三个求道,“人是我们以前害的,与他们爷俩无关,我可以与他们一刀两断……”
如果是这样,那么本来与此事没有关系的老汉祖孙也就不必走了。
老汉道,这,这怎么好呢,该要受的罪是必须要受的,雷不劈你,就是让你受这一场的……就让我陪你一起受好了!
樊莺冷冷说道,“天亮后再离开吧……”说罢扭身回了二楼上去。
柳玉如问婆子,“那……你的两个儿子,可有消息?有些什特征?兴许可以让高白出出力气、帮着寻一寻的。”
婆子道,“柳夫人,婆子哪还有脸再麻烦高大人你们!”
柳玉如道,“老伯说的有些道理,只说你这两年照料我们一家人的饮食、尽心尽力,又亲手接生峻的几个孩子到人世上……”
婆子一听,又哽咽了,“柳夫人,这世上就数你心最好了,想的全都是别人。可你越这样说,婆子越没脸在这里呆了,在牧场新村也没脸呆了。”
柳玉如说,“但莺妹妹的心情我更懂,你也不知她从小受过的苦。她的意思,我和峻都不能违拗,天明后就让高白在旧村,不行就在西村,离得远一点给你们安顿了住处,从此独自过生活吧。”
婆子哽咽不能语,老汉连连代为致谢,说柳夫人宽宏大量。高峻问婆子道,“你的两个儿子有什么可以相认的记号或凭证?”
婆子沉吟着,又试探着低声道,“是两个双胞胎……其中一个记不得了,另一个,在左胸前有个心形的胎迹。”
高峻脸色苍白,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婆子怒目而视。柳玉如也变了颜色,嘴唇哆嗦着质问,“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不等婆子回答,高峻已经拉起柳玉如快步出了门房,老汉在门房内追问妻子,“你到底说错了什么了!把高大人惊成了这样子!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你有没有想好呢就胡说?!”
在院子里,柳玉如紧紧拉着高峻的手,被他一直拉到院子当中,然后再停在那里。她以为,高峻的心中一定是五味杂陈的。
家中的这些女子们因为与他有肌肤之亲,知道他胸前有心形胎迹,别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胎迹曾被柳玉如用烙铁烙去过,但又显露出来了。这是一个有别于原来那位高牧监的秘密从不被人提及,婆子也不该知道。那婆子说的话就是真的了?
柳玉如猜不透此时此刻高峻想什么,两个高牧监——高峻和他的前身——双胞胎。如果这不幸就是真的,这件事情可就大发了!连她都想不好要如何处置了。
善待婆子也就委屈了樊莺,完全依了樊莺,将婆子一家撵出门去任其自生自灭,好像也不大合适了。
她以为高峻突闻此讯,大概会表现得几近虚脱,失了主意。但他没有,在黑暗里的院中站得稳稳的。
随后,只见他将一根指头倦曲了塞到嘴里,一声刺耳的哨音穿透夜空传了出去,震得柳玉如耳朵嗡鸣。
他对柳玉如叹道,“人心!真不好琢磨呀!”
柳玉如慌忙伸手摸他额头,凉凉的也不热,听他再道,“你可记得以前,有一次婆子就在这里,让人拿菜刀追得满地的跑?”
柳玉如想起来,那还是高审行在西州任长史时,婆子有一天在厨房里与菊儿拌嘴,无意中揭了高审行的短。长史大人恼羞成怒,拿刀追砍婆子。
而那次高峻赤了上身,从屋中跳出来解救,夺了高审行的刀扔在地下。
那应该是婆子唯一见到高峻胸前胎迹的机会,也是唯一一次。因为高峻在牧场救火晕倒的那次,即便她拿着烙铁烙他胸前,婆子端了火盆进去后,当时就被她打发出去了,那次见到胎迹的,也只是柳玉如和樊莺两个。
而且柳玉如仿佛也记得,高审行砍人事件之后,在好一段时间里,婆子见到高峻时的表现都不大自然。但那时她为何不借此来与高峻相认呢?
正在胡思乱想,二楼上那些女子们还有苏殷也纷纷出来,在院子里站了一堆儿。而院外,深夜的街道上就跑来了四匹马,有四名护牧队跳下马来,“高大人,有何急事?”
高峻指着门房道,“把他们给我搬到西村去,一刻也不要在这里待了!”
没有人对高总牧监的命令问个为什么,四人立刻行动起来。婆子和老汉的家当也不多,就用高峻和樊莺赶回来的马车送他们去。
婆子抱了小孙子,眼睛发直地站出来。她没料到,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惹来了这样的结果,她想与高大人承认是自己说了谎,但没有勇气。
此时,柳中牧牧监刘武、录事刘采霞听到高大人院子里的哨声,也披衣赶过来看个究竟。
以往,婆子在牧场这些大小官员的眼中享有不低的身份,此时高大人突然急匆匆地要打发她离开,刘武也不便细问,只说深更半夜的,西村的院子也要现找。
高峻态度坚决,只道,“我不管她去哪里,但别在这里烦我就成!”
苏殷上前,把自己在西村公事房的钥匙拿出来给护牧队,让他们先把婆子一家带到那里将就一夜,别的事天亮后再商量。
院子里很快安静下来,这些女子们下楼前,曾围着黄莲珠欣赏,阴沉木匣的盖子敞开着,就放在木几上,那颗黄莲珠熠熠放光,屋中洒满月光一般。
为了释清这些人有好奇,高峻把这次余杭之行的结果对她们讲了出来。谢金莲、思晴、崔嫣、李婉清等人等安慰樊莺,说既然仇人当时已死,两位长辈也妥善安葬了,不必再难过云云。
然后就转到婆子的身上来,没有人说高峻和樊莺把婆子连夜撵走是对、是错,只是嘀咕道,“原来如此!”
婆子在家中时,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两个幼年失踪的双胞胎儿子,但是没想到,此时却说出什么胎迹的话来。
这些人里除了苏殷之外,连丽蓝在内,都知道高峻胸前的心形胎迹,因为他曾经与丽容、丽蓝同泡过温汤池子。
樊莺听了,冷哼一声说,谁信她鬼话?难道我不知师兄几个脚趾头么?
高峻很快心情就好起来,毕竟樊莺爹娘的下落总算有了,人也都入土为安了,甚至在他们故去了十几年后,他们的女儿还能见他们最后一面,也没什么遗憾了。
再说,仇人当时便遭了报应,婆子也扫地出门了,他要往后看。
对于郝婆子,他其实最在意的是樊莺的态度。如果她选择饶过婆子,那么正如柳玉如所说,一位位高权重的西州大都督,还能怎么为难她呢?
第972章 魂飞魄散
婆子一家三口,半夜时被送到了西村苏殷的公事房中宿到天亮,等苏殷在新村的家中吃过早饭赶过来时,两个老人加一个孩子正收拾着要走。
如同家中另几位女子们一样,苏殷无论如何,一时间在感情上也转不过这个弯子来。她进了院子,便问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婆子说,回她襄州的祖籍是不大可能了,他们是要带了小孙子去漠北颉利部,架一座毡房、养几只羊,从此再也不往西州来了。
苏殷吃惊地问,“妈妈,你大可不必这样,再说峻说过让你们离开吗?”
婆子哭丧着脸道,我哪还敢再见他啊。我们走后,你要告诉高大人,我说的胎记之辞都是乱讲的。是老婆子一时鬼迷心窍,妄想着他能留下我们!
苏殷说道,“那你们就更不能走了,就在这里住下来,等何时有了住处,再搬不迟。”
婆子担心樊丫头不容,苏殷开解说,“你该了解她,是是非非的看得很清楚。她要是看不开的话,当时就砍了你!鬼迷心窍不怕,能走出来就好。晚上我听樊莺说,当年你还救过上虞客栈的女主人母子一命。
婆子的眼圈儿一下子又红起来,说道,“总是我不好,嘴没有把门的。如果当时不对老曹说那颗神奇的珠子,他也就不会害樊员外了!”
瘸脚老汉埋怨道,“看你说的!是他要害人,你怎么拦得住。”
一会儿,高白和菊儿、雪莲便过来看望。高白说,已经按着主人的意思,在西村的最西边、把头的位置找了一间小院子给他们住。
那是一座至今无人要的院子,院子小不说,又紧临着西去的大道,车来车往的很不安静。高白说,考虑到婆子一家可能买不起这个小院子,就算是借给他们住。
苏殷问高白,“是家里谁的意思?我刚出来时都不知道。”
高白道,“可是柳夫人和三夫人不让我说啊!”
菊儿怀里抱着女儿,雪莲抱着儿子,两人同时笑道,“你已说出来了!”
婆子看着菊儿,忽然想起两人之间的那些不快。那时这一老一小动不动就要互掐起来,但此时婆子看她满脸的笑意,言语间是浓浓的关切,看上去再也不是以前那副可憎的样子。
她对菊儿说,“是我……为老不尊,菊儿你多担待些!”
菊儿却不让她再说了,与雪莲两个人把孩子放下,与高白,苏殷的几名女护卫们一起,开了村子最西头的那间小院子,将婆子一家的家当搬了过去。
随后,又有高白叫来的几个人,担了柴、米送过来。
这些人正在忙活着,谢大却从东村的织绫场赶过来,他在织绫场的大股只剩下了半支,另半支股已经永久地归属了谢大嫂了。
他在院门边挺着胸脯儿、背着手问道,“是谁让占了这座院子的?出没出钱呢?”
高白道,“是谢二夫人让搬过来的。”
谢大说,既然是我妹子发的话,那我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西村建房子我也是入了股分的,房子谁也不能好意思白住。尤其是妈妈这样要脸面的人,我不讲在明处,妈妈倒会住不踏实了。
婆子和老汉的脸上一片局促不安,以前他们吃住在高大人家中,并不要掏一文钱,而且谢金莲对日常买菜、买米的钱打得很宽松,都交给婆子打理,月末有些节余也从来不问、不往回要。
另外,就是婆子当初在蚕事房入的一支小股有些进项,除此再也没有了。
此时谢大忽然跑过来说这些,具体多少数目还未曾说,婆子就已经承受不住了,她哪里有钱啊。
高白道,“谢二老爷,你去与高大人家谢夫人去讲吧,这个小的可做不了主。”
谢大奇道,“咦?我让你做主了吗?你只是一个下人,做你下人该做的事就罢了,不须要多操心。”
菊儿道,“谢老爷,我家高白能做主的话,就不让你去问谢二夫人了,我们是按谢二夫人的吩咐做事,她可没交待妈妈还须交给谁钱才能住在这里。”
谢大被菊儿顶撞,闹了个没趣,又不能与高大人管家的妻子计较,那便有失了身份,于是敷衍了几句离开、再去找场子了。
瘸脚老汉看到宅子西边就是一片荒地,就与婆子商量,来年要在那里开垦出来,栽些蔬菜,自家吃剩下的还可以卖些钱。
婆子有些内疚地对丈夫说,本来他们祖孙可以一直住在高大人家中的,都是被她连累了。
而且小孙子本来每天要去新村学堂,以前婆子收拾完厨房之后,只须牵着孩子的手、走几步路就到了。这下子再去,就要经过东村、旧村、柳中牧场去新村,她已经做不到了。
但高白说,柳夫人也有吩咐:就把高大人和樊夫人从余杭回来时带回的马车借给他们使用。日常还要麻烦老爹,把那匹红白的马牵到村西去遛一遛。
柳玉如是这么说的。因为这套车马是高峻和樊莺按着上虞客栈的主人、几位老伙计的回忆,到长安后叫人仿做的,只为试探一下婆子找个明确的答案。
但樊莺只要看到这套车马,便会想起自己的父母、凭白惹着伤心。日常也没人用它、放在院子里碍事,又不能扔掉,于是就这样安排了。
高白这些人离开后不一会儿,就有个人过来看这座小院子,说看上了村西的敞亮劲儿,打算买下来。
很明显,这就是一个来给婆子、瘸脚老汉添堵的。
想一想以往在高大人家中,不但牧场中那些大小的官员、牧子、护牧队们一见到自己都毕恭毕敬,有时就算数落高峻的几位夫人们几句,她们也只是笑嘻嘻地从不计较。
再看看眼下,婆子心中的憋屈和不舒服根本就没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
来人也不经婆子和老汉同意,便像模像样地踱进来,里里外外地看院子,几乎当他们不存在!婆子看着老汉,眼泪汪汪,老汉叹气无法。
此时,院门口有个苏殷的女护卫站在那里,对来人道,“西州司马大人吩咐,这座小院子已被西州府征用了,无关人不得扰乱!”
来人这才灰溜溜地走掉了。
这么一耽搁,时间已经不早了,上午就没送小孙子去新村的学堂。吃过了午饭,婆子领着孙子,坐到那架竹编棚子的马车里,瘸脚老汉爬上车辕子,挥鞭赶车,往新村的学堂里送孙子。
一匹毛色红、白相间,高大健壮的马,拉着一架装饰华丽的车子,就这么穿过了西村一条街,再经过东村,旧村,柳中牧场,往新村的小学堂而去。
沿途有许多人注目,多数的人都认得赶车的瘸脚老汉,有人猜测,有人议论,但他们的马车一连过了三座村子,只有两三人和他们打招呼。
婆子坐在车里,车帘未放,车已进了柳中牧场的北大门。她猛然看到坐于车辕上赶车的老汉,肩膀上的头看不到了,连肩膀子看上去也有些扭曲。
她魂飞魄散,就在车棚子里、搂着孙子,扯着嗓子放声痛哭起来,“抱应啊——这都是抱应啊!”
第973章 欣喜发现
在牧场中走了一路,婆子哭了一路。
经过议事厅时怕惹人注意,她极力的压抑着声音,但胸膛里的悲切之意汹涌地积蓄着,不住地从她的喉咙里冲撞出来,形成一阵一阵控制不住的猛烈抽噎。
老汉赶着车也不劝她,怀里的小孙子紧张地瞪着她。好容易出了牧场,刚刚忍住一些,小孙子就指着新村高大人和柳夫人的院子,扯着童音对婆子喊道,“我们到家了!”
但婆子大瞪着眼睛仿佛傻了一样。
她看到三夫人樊莺,正在院子的门口逗高雄玩,樊莺也看到了这驾车子,也看到了车内的婆子,樊莺皱了皱眉婆子也看到了,她张不开嘴与三夫人打招呼,看到樊莺起身、抱起高雄回到院子里面去了。
在小学堂的方向,婆子看到了上次在崔夫人和菊儿的授意下、高白从交河县找来的那个中年女厨子。
她曾经让柳玉如打发到二爷高峪的饭馆儿里去的。此时手中却拎了一提由村西肉铺子里新买的肉、一坛子酒,迈步进了高大人的院子。
婆子这一次就平静了许多,那间厨房曾经是给她带来过自信与胜利的地方,从此再也不属于她了。她不恨谁,只恨那个多年以前偷走了她两个儿子的、不知名的人。
傍晚,有位年轻的牧子不知从哪儿牵了一头毛驴送到西村来,直接进了婆子的院子。他对瘸脚老汉道,“总牧监说了,那架马车不适合你们的身份用,让给换一头驴子。”
老汉问道,“小哥,高大人那么忙,怎么知道这事?”因为这次去时,他坐在车辕上并发现高大人。
牧子道,“我不知,你自去问高大人吧。但高大人说,这样就不须赶车,妈妈一个人抱着孩子,把驴一骑就到学堂去了!”说罢放下了驴,赶起马车离开了。
但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天,旧村、东村、西村就有小学堂开馆收徒了。
这样,婆子和老汉就不必每天送孙子跑去新村,只要牵起他步行去本村的学堂即可。学堂就在西州长史公事房的对面,极为近便。
但自从婆子搬到这里来,一次也没见到过高大人和他的几位夫人。
苏殷往常的白天应该就在西村,婆子也一次都看不到她。去学堂时,婆子常往苏殷那间院门里看,也看不到她。
高大人把她送到西村来,也给予必要的照顾,但平淡却是显而易见的。婆子有时就回想起往日与那些美丽女子们在一起的光景,她强烈地想柳丫头、谢丫头等人。
天山牧牧草收割晾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到处热火朝天。
由于高峪在牧场旧村、田地城和沙丫城的牧草场都大获丰收,看来今年的紫花苜蓿的外购数量又要少上许多。
已经有不少、往年自行晾晒了牧草往牧场里送的私户,以及一些小规模的草商,今年转而到高峪的草场来打工、挣工钱。
为了帖补家用,每天送过了孙子去学堂之后,婆子就烧些茶水,提到草场上去,卖给那些高二爷的雇工们喝。
然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婆子卖着茶水,听几个外来的中年雇工一边喝着水一边说起了一个名字——“假大棍”。这是个令她欣喜的发现。
直到九月末,去往于阗方向护牧的长孙润才带着护牧队回来。
高峻把已经快要在手里晾凉了的任命文书塞给他,让他赶紧带高尧去凉州的武威牧场上任。
总牧监在二哥的酒店摆了一场大酒,给妹子、妹夫壮行。护牧队的大小头目都到齐了,天山牧几大牧场早有消息,都等着这一天,各有一位不计正副的牧监赶过来相送。
这是一个到西州天山牧并没有多久,从铲马粪、铡牧草做起的年轻人。
虽然有着令人瞩目的家世背景,但长孙润行在当面人人看得到,又没有高官公子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架势,与普通牧子们打得火热,又有本事,又是总牧监的堂妹夫,那么就心悦诚服地恭喜人家吧。
大都护郭孝恪未到场,但他的长子郭待诏与夫人柳氏赶来送行,都护府长史高岷和夫人也到了。
高峪、邓玉珑自然在,总牧监家里的所有夫人,也包括“九夫人”丽蓝都在。牧场村的头面人物谢广、谢大也在,场面热烈。
但长孙润却不大兴奋,看起来还不如高尧兴奋些,因为他不想离开天山牧场,说“宁给好汉爷当孙子,不给赖汉子当祖宗”,硬要他去武威牧也可以,但他得带两个手下过去。
高峻喝着酒就叹道,“黑达走时带走了不少人,待诏大哥挑去了不少,白袍城去了一些,今天你又要人。天山牧护牧队,竟然要让内奸们拆零散了!”
但他还是大度地应允道,“不就带两个人,你自管说。”
长孙润一开口,要带走一支分队。一支分队,上百的人。高总牧监的眼睛瞬时直愣了好一阵子。
最后,受不了妹子高尧递过来的乞求的眼神,高总牧监咬着后槽牙道,“有了家室的不许去,家中独子的不许去,官儿给小了不许去!”
酒一直喝到了天色黄昏,除了道儿远的牧监们告辞离去,剩下来的高峻、高岷、高峪、待诏、长孙润、刘武等人又喝。
女子们最后都去了新村柳玉如那里休息,兄弟几个换了酒菜继续。
第二天上午,一支按着高大人罗列的条件,挑出来、重新组建的百人护牧分队整装待发,上任如上阵,不能再拖延了。
人们到二爷高峪的旅店里找这些人,发现总牧监高峻、都护府长史高岷、郭待诏、刘武、高峪、长孙润醉得一塌糊涂,人事不知。
人们备好了车子,把长孙润抬上去与高尧同乘,每名即将远行的护牧队都到高大人躺卧的房间里,与昏昏而睡的总牧监辞行。
无往不胜的天山牧护牧队,荡气回肠的天山牧护牧队,亲如兄弟的天山牧护牧队,将长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中了。
在旧村东给他们送行的竟然都是西州知名的女子们,大都督的八位夫人,郭将军夫人、高岷夫人、邓玉珑,而总牧监等人还在旅馆中醉着呢。
送走了这些去武威牧场的人回来,柳玉如等人去旅馆中,看了看这些醉酒的人,一时一个也叫不醒,便说笑着回到新村来。
刚一看到自家的院子,家中雇着的一个乳娘便急匆匆地迎上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对柳玉如道,“不好了!二公子……二公子不见了!”
众人急着问她,“高壮哪儿去了?”
年轻的乳娘说,中午是她当值,另一位不在。三个孩子吃过了奶好好地睡着,只有二公子精神得很,她就带他到院子里玩。可此时育婴房中高威哭闹起来,她就留二公子在院子里自己玩,自己进去哄三公子。
“一耽搁就忘了二公子,等三公子睡下了出来看,院门开着,二公子不见了!”
第974章 急人一刻
人们都惊慌起来,高壮虽然能在院子里蹒跚走路,却不可能打开院门自己跑出去。柳玉如问乳娘,“有多大的功夫了?”
乳娘一时说不上来,看来时候不会短了。崔嫣一听,已经跑到院外、站在街上往前后看了一遍,街筒子里没有儿子的踪迹,再进来时她的额头上就见了冷汗。
思晴道,“我们刚从旧村过来,牧场中也耳目众多,不大可能有谁抱了他往旧村走,你们仍去几个人找找看,我和樊莺骑马往新村外边寻一寻。”
于是分头行动,柳玉如和谢金莲陪待诏夫人、高岷夫人在家听消息,崔嫣和婉清、丽容再坐车去旧村打听,樊莺和思晴骑马往相反的方向去找。
两人在新村学堂那里问了下教书先生,先生说好像有个眼生的人牵一头毛驴,驮了两只筐子往西去了,但筐子里鼓鼓囊囊装的什么不知道了。
再往西走,村头肉铺子上的伙计也看到过此人,而且过去的时候不短了。樊莺思晴骑马往村外赶,眼睛只留意路上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岔路不多,一眼能望出去好远,路上也没什么行人,只有交河县人员混杂、熙熙攘攘的最好隐匿。只怕时候一久,被他往人堆中一隐就无处可寻了。
她们希望这是一场虚惊、等她们一无所获返回后,有人告诉她们高壮只是被哪个街坊抱到家中去玩了。只是以往还没有谁不吱一声就抱走过孩子。
两人都不敢想像峻在酒醒后、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怎么样发作。那么这个带了驴子的陌生人,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找到。
时至正午,在交河县街边一家不大的酒馆中,有几名县里的衙役,正陪着一位九品的官员饮酒。
他们刚刚把酒杯端起来,门口便站了一位五旬左右的女人,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把自己的毛驴扔在外边,向他们恳求道,“几位大人,民妇告发,有人偷了西州高都督家的二公子!”
官员听了喝斥她道,“危言耸听,谁敢这样大胆,偷孩子偷到高大人家去,你不要无理取闹扰我们的兴致!本官不会听你胡言的!”
旁边就有个衙役喝道,“你这是污蔑交河县,光天化日的有人犯法么?”
老妇急道,“我以前就是高都督家里做饭的婆子,在路上明明听到那人驴背上所驮的筐子里有二公子的动静!我从半路尾随到这里来,你们却要玩忽,失了孩子,不怕高大人问你们的罪?!”
官员眼珠儿一斜,“你谎都撒不圆满,却来吓我。高大人家的公子如何跑到交河来,又被一个婆子追出这么远,真是笑话。”
“陈大人,我们莫理会,喝酒!”有个衙役劝道。
婆子有些急,她不敢跑到交河县衙去报官,因为此刻那个人正坐在路边的摊子上吃饭,万一趁她离开的功夫人走掉,她就再也看不住他了。
她满怀希望跑来报信,此时失望至极,脱口骂道,“浑帐东西们,高大人的公子才多大,难道是他自己跑来的?看失了人,婆子告不告你这个首官是故意!”
两名衙役将信将疑,有意思起身到门边看看,但那位姓陈的官员喝道,“捉住她,待我们吃过了饭,拉到县衙去拷问!”
婆子一扭身就跑了。
街上人已经抹了抹嘴从饭摊上站了起来,但他吃惊地看,到有个婆子正把她的驴缰绳系到自己的筐子上,他喝问,“你干什么?!”
婆子不理,上去便将筐子里的被子掀开,被人系了手、塞了口的高壮正躺在里面。她扯去了孩子嘴里的塞布伸手去抱,却被那人拦下,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你活腻了!”
婆子眼冒金星,但两只手死死扒了筐沿儿,冲着街上的行人喊道,“有偷儿贼!”
那人想甩开婆子打驴快走,但筐子上拴了另一头驴,孩子响亮的哭声也从筐内传了出来,婆子也叫。
行人三三两两地围上来,那人盖了筐子又去打婆子,对众人道,“这是我娘,一向有些疯颠的!谁会把驴这样拴!”
有仗义的说,你们两个一起去见官,好断个仔细!
那人心惧,骂骂咧咧推倒了婆子,伸手解了筐子往地下一丢,又道,“也好,反正是你孙子,就扔还给你,从今后再不管他了!”
说罢跳上驴就走,婆子就不再缠他,忙着从筐子里抱出高壮。有两三个人上前拦住骑驴人,但他打起驴、撞开几人跑出去了,街上一片嘈杂。
酒馆儿门口,有个衙役看着吵嚷的街上,说,“大人,果真有些可疑,要不要过问一下?”
官员哼道,“早看她疯颠,原来是一家子,我们管他干什么,喝酒。”
但他猛地看到,有两位女子骑马赶上去,一人是西州大都督的四夫人思晴,上前扶起地上的婆子,另一个挡住了骑驴男子,一眨眼将他掀下驴来的,正是三夫人樊莺。
他匆匆对另几人道,“我忽然有急事要赶回沙丫城矿上去了,切莫与人说我来过,留个擅离职守的名就不好了,你们也速散了吧。”
他们离开前,官员回身看了一眼街边,牵驴男子已被制服,而婆子怀中抱着的男婴已不哭了。
看到樊莺、思晴回来,人们长长松了口气。
听了事情经过后,人们都不解,崔嫣问婆子道,“妈妈,你是怎么赶上他的,难道是从新村一直跟去了交河?”
樊莺也道,“若不是妈妈缠了他这阵子,我们便追不到了!”
婆子说,她本来是要去贾家村的,但看到这人鬼鬼祟祟让人起疑,耳朵里总觉着是二公子在筐子里的动静。
她不敢确定,路上只有她一个人,也不敢硬看,只好跟着这人,到人多的地方才敢行事。”
思晴赞道,“妈妈果然老道,我们赶去时,若非两头驴子正拴在一起,说不定他就溜开了。”
柳玉如说,“多亏了妈妈耳朵灵,在大路上隔着筐子,怎么就听得出是壮壮在里面。”
婆子说,“往常我在厨房,锅中的油滋啦、滋啦地叫着,哪个孩子在屋子里哭,耳朵都分得清楚!”
那人是被樊莺点了穴道,让驴载回来的,此时就扔在地上。婆子上去踢他两脚,“可他当众打我两下耳光,耳朵再也不好使了!”
崔嫣抱了儿子,对樊莺道,“好姐姐,你就点个头,让妈妈一家再搬回来吧!”
樊莺说,搬吧,腿在人家身上长着,我怎能拦得住?
婆子也不计较樊莺的语气,当人们再问起婆子到贾家村做什么时,婆子道,“我听晾晒牧草的雇工无意中说到了‘假大棍’的消息。多年前我就在找这个人,不知是不是同一个。当初我们从襄州追到终南山就追丢了,然后就满天下的找。”
第975章 我有来路
此时高大都督的酒先醒了,骑着炭回到新村来。柳玉如怪他喝酒不知节制,儿子险些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
高峻说,他是受不了与那些兄弟们分手的场面,喝多了还好受点。听说了这件事他也吓了一跳,在牧场村,居然有人敢到西州大都督的家里来偷孩子。
那个偷儿贼被樊莺点了穴道,此刻一动也动不得,在地下瘫作了一堆儿。高峻看儿子高壮已经抱在崔嫣怀里,但他仍然有些暴怒,上去飞起一脚,“日你娘!”
再看那人早就飞滚出去七八步远,脸抢了地,口鼻出血地痛声大呼,不知踢伤了哪里。
高大人再定睛地看婆子,把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看得脸红了一下,“高大人,我,我只是个下人,头发长见识短,先前有些话是我胡说的……”
高峻知道她说的正是自已胸前胎迹的事,抬手制止她,“不必再提了,回家去……从今天起,西村的那座小院子就是你的!金莲,你把宅子钱付了。”
谢金莲答应,而崔嫣鼓掌道,“那就更好!不过,这个可恶的人该怎么处置?”她指着委顿于地的偷儿贼问道。
高大人笑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却做些下三流的买卖,估计没什么来路,留着无用,就交给你们出气,死活不必计较。”
他话刚说完,婆子便上前啪啪两个大耳光扇过去,“你比老曹还可恶,我先把打我的还回来!”
柳玉如说,“我们回去拿锥子,各人戳他几下子解恨!”丽容听了便回身进院子去拿。
崔嫣道,这不算完,他哪只手捆的我儿子,我要去学堂里把先生的戒尺要来,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都给他打断了!
高大人来了兴趣,便驻足,饶有兴趣地听她们出主意。李婉清说不给饭吃,众人七嘴八舌地道,“他还想吃饭!米是大风刮来的?”
谢金莲出主意道,“今年的蚊子快没有了,但我想,只要给他身上泼些糖水,往院子门口一拴,全村子的蚊子还是可以有几只飞过来的,这样的坏人又何必我们动手。”有人说,只是可惜了糖水了。
崔嫣道,“真是好主意!明天去要些蜂蜜,苍蝇倒比蚊子更讨厌。”有人说,先实施起来!等苏姐姐回来,我们再听听她有什么出气的好主意。
婆子说,“正好高大人给的新宅院缺个看门的,不如也把他像纥干承基一样,剁了腿、拿链子拴住了给我看门。”
思晴道,“这个可以,那里靠着村边,是该有个看门的。到时就用他那头驴把他拖过去吧,但是剁腿的事只能峻来干了。
思晴说在沙丫城,峻给纥干承基剁腿时,她和樊莺是跑出帐篷去、连一眼都不敢看的,但纥干承基叫的很是瘆人,听着也不行。”
樊莺说,是有这回事,但也没多难受,那次很快就完事了。
高大人说,别罗嗦,找把斧子吧。
那人忍了身上的痛楚在地下听着,竟然一个比一个不好受。似乎这些女子们出的主意,真不如给自己脖子上咔嚓一下来得痛快,但是偏偏没有一个人出这主意。
此时丽容已经拿了锥子回来,先在他肩膀头上狠扎了两三下,然后李婉清就去抢锥子。男子瘫在地下,尖叫着道,“高大人饶了我吧,高大人,我,我是有些来路的!”
话还未喊完,李婉清已经狠戳了两下下去,崔嫣抱着孩子又去抢锥子。高峻道,“你们先等等,让他说说看。”
……
西州,正有一出闹戏在上演。
谢大嫂带了三个丝绢铺的年轻伙计,把已故西州兵曹衙门那位令史的家给砸了,隔壁的陈小旺也参与了。
令史家中锅也漏了、床也塌了,所有的吃饭的家什碎了一当院,家中老少三个女人瑟缩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那个与谢广不清不楚的女子夺路跑出去,到西州牛马肉铺子上找谢大老爷求助,但谢大老爷无影无踪,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她不敢回家,正在街口徘徊,被谢大嫂带人撤回来时撞到了,她无路可逃,一头撞到西州府衙里,守门的官差一个没拦住,谢大嫂随后就带着手下赶到了。
无论如何,女人之间这样扯头发、撕裙子的事发生在堂堂的西州府、无事之人往常总要绕着几步走的西州府,总有些不大好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先是那些下级的各曹衙门里的官员们,上来劝解西州大都督舅子的夫人住手,什么事自有他们给作主,但根本就无济于事。
令史的女儿不论钻到哪间公事房,谢大嫂的狂风马上就刮过去,在女子的尖叫声中,文卷页子飘飞、镇尺和砚台跌落地下,凳子和牌子翻倒在地。
最后,坐镇西州的长史刘敦行出面才喝止住,长史大人叫衙役们去街头,上天入地的寻谢大老爷过来。
谢广被几名官差押着、体面地出现,这次就只有谢大嫂敢冲上去挠谢广。刘敦行喝道,“还有没有些章法了!这里是西州府,以为是牧场村么?都给我住手!”
谢广一边招架媳妇猫爪子一般锋利无比的十指,一边道,“这婆娘大白天欺负到一位奉公守法的女子家中,大肆打砸,仗势欺人,我妹子和妹夫也是不容的,刘长史,你速速把她给我押起来再说!”
刘敦行听了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今天的事,其实不论谢大嫂还是谢广,如果说没有西州大都督的关系,事不敢这样做,话也不敢这样讲。
尤其是谢广与令史女儿的事,刘敦行早就知道,但碍于高都督的面子一直隐忍。
此时,谢广扛着脸还这么说话,仿佛抓不抓谢大嫂全凭他一句话,刘敦行的火气再压抑着,在那些手下的官员面前就太软了。
他冷笑道,“谢广,你以为人人奉公守法就有这样的事了?看看我的西州府,让你们两口子闹成什么样子!今天一方砚台碎了,也从你的肉铺子上出钱赔补!”
谢大嫂指了女子说,“刘大人,事都是这个小娼妇引起的,要赔也是她来赔,我们家是不必赔的。”
谢广喝止道,“怎么和刘长史说话!?你是越、越来越没有个家教了,我不就是看她们可怜、给她们些牛骨、马骨炖汤,你就心疼成这样子,金莲知道了,不知怎么生气。”
他对刘长史道,“刘大人,你给我把她速速枷起来,我谢广今天不得不大义灭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