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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风暗刻     大唐马王爷txt下载     大唐马王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46章 可不可行

    正说着,高峻便被樊莺搀扶着,慢慢从门外一步步捱进来。甜甜人虽小,但也尽心尽意地拉住他的一只手,生怕他摔倒的样子。

    高审行头一次当面关切地问他身体,叮嘱他好生休息。但他还是希望高峻能够在客厅中停留片刻,好让他有机会说两句黔州的事、也好听一听高峻的见解。

    但是高峻仿佛已经累到了极点,有气无力的样子,连连说在进入黔州时也淋了雨,眼下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苏殷、崔嫣两人在旁边极力地忍住笑,不想被刺史大人看出门道,于是急忙扶高峻再回客房,只留樊莺在桌边吃饭,然后再端些热汤进去服侍。

    晚上,高审行再回前厅去休息,樊莺、崔嫣、苏殷与高峻在一起,甜甜被崔氏拉去。崔氏躺下后悄悄问甜甜,“你父亲和三姨娘带你去了什么地方?”

    甜甜对这位年纪不大、又很美貌、对她又很和蔼的婆婆很心近,知道以后又会和这位婆婆在一起了,因而一点都不认生。

    她说去了山上,高大人还抱着她走了很远的石渠,看了几座高大的风车,有的地方一根庄稼都没有,但有的地方就郁郁葱葱长得很好。

    甜甜说,后来他们一起进了一座城,高大人和三姨娘还打听一个叫李引的人,然后去了这个人的家里。

    崔氏紧张地问,“去了以后是什么情形?”

    甜甜说,这个李引家中正有好多的人收拾房子,屋子刷得白晃晃的,还打了不少的家俱。然后帮忙的人都走了,高大人和李引在一起吃的饭。

    崔氏问,“那他们说了什么?”

    甜甜说,说了许多话。但只是,明明那个人是李引,但高大人却叫他“李米”,而这个人一点也表示不惊讶……

    “然后呢?”

    甜甜说,然后他们就辞别了这个人,再到了另一条巷子。但高大人只是在巷口拉着我,只有三姨娘一人进去了一个院子。

    孩子说,不久就听到院子里有个什么女人在大声叫痛、求什么人放过,说什么再也不敢了。但别的就什么也听不清。不久三姨娘就出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崔氏连忙道,“乖孩子,赶快睡吧,大人的事真是复杂,我们还是不要记、也不要想了。以后你三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得回西州了,连丫环那妮子也嫁了人,婆婆身边就你一个伴儿了。”说着便搂了甜甜入睡。

    崔夫人知道了高峻和樊莺今天的去向,也知道自己、李引以及高审行的那些事再也瞒不了他们。

    高峻和李引在剑南道时,曾经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李引因此才落到了丢官罢职、挑着担子贩虾、卖山果的地步。

    乍一听高峻打听到都濡县、去与李引相见,崔夫人的心中还有些担忧,生怕两人一言不合,再节外生枝。

    但听这孩子所说,好像两人自始至终的都很客气,还在一起吃了饭,那么也就是说,高峻认可了李引目前的身份。

    她还想到了樊莺的身手,应该是很了不得的,不知樊莺如何地教训了给自己带来耻辱的那个寡妇。再想一想他们回府时,高峻病病歪歪、而樊莺若无其事的样子,崔氏都觉得有些好笑。

    忽然甜甜又睁开眼,有些神秘地对崔氏道,“婆婆,我还有句话……”

    崔氏就更觉好笑,怎么凡是高峻家来的人,不论大小,个个都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她笑着问,“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

    但甜甜道,“三姨娘告诉我,让我和婆婆说的,很要紧。”她把一只小手拢在崔氏的耳边,悄声低语。崔夫人听着,连连点头,“嗯嗯”着答应。

    而在此时的客房中,西州大都督变得一丝病容也没有了。与三位夫人进去后、关闭了房门,又在苏殷和崔嫣的注视之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只油亮的烤鸡,又说没有酒。

    在黔州刺史府,这几人之中谁都没的苏殷熟悉,包括厨房中的那些仆妇厨子们都已认得她。苏殷听罢,便与崔嫣悄悄去了一趟厨房,提了一坛子酒和两样小菜回来。

    高峻笑道,“总算来一趟黔州,居然先被刺史大人警告来得人太多、管不起饭,那我们只有装病不吃、然后去偷来了!”

    四人喝着酒,再商量了好一阵黔州的事,这才躺下休息。屋中只有两张床,崔嫣不等让,就抢到高峻这里来,让苏殷和樊莺睡在一块儿。

    自从赶去长安、再赶来黔州,崔嫣感觉已经有好久没有和高峻在一起了。那边床上的两人一整夜悄无声息,崔嫣也不敢有多大的动静,只是火热地依缠上去,在黑暗中与他对嘴、让他揉搓,倾诉相思之苦。

    第二天,人们都以为一位驰骋沙场的西州大都督,听说又身怀绝技,那么就算偶感不适、也总该爬起来对黔州之事拿出些见解。

    但他们听说,大都督连床都没起来。

    西州长史昨天给众人吃过定心丸以后,众人今天是赶过来听一听、再参与一下这回的责任该如何定论。但出人意料的是,刺史大人迟迟也不露面。

    后来才听说,刺史大人也病倒了。而且是在连夜思考黔州灾情时发的病、被家人们连夜从前厅抬去了后宅。

    官员们连忙赶去探视,发现在至少有两名郎中出出进进,里面飘出浓重的草药味道。

    而刺史大人躺卧的床前挂着帷幔,人看不清。刺史夫人仿佛夜里没有睡好,她不要众人打扰刺史,刺史在里面有气无力的地吩咐说,让他八儿媳主持着完成奏章,列位同僚要同心同德、一定要共同协助她完成这件大事。

    转眼间,黔州刺史和西州大都督就都病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

    西州女长史的思维是跳跃和灵动的。她还是没怎么提到究责之事,而是着重引导着众官员如何减灾。

    她说,如果当初另四县都听从李引的主意,黔州减产也不会这样厉害。那么接下来,各县做些亡羊补牢的事也是应该。

    众人齐声说“应该!!”

    长史再道,刺史大人积劳成疾,仍然在惦念那十四眼淤废的盐井,说对不起圣上的重托。张佶竖着耳朵往下听,苏殷再道,“但掏挖十四眼泥沙淤住的盐井,怎么不比在岩石中打十四眼井容易?”

    “不但要立刻挖活这十四眼井、以示我们黔州政界知错必改的决心,而且我们还要将功补过,再打出他几眼盐井来,想来陛下知道了,怒气也就该剩不下多少了。”

    众人立刻响应,齐声问道,“不知长史是怎么筹划的?只管讲出来,我们无不听从!”

    苏长史道,“黔州六县有四县一棵庄稼都不剩了,为示惩诫,这四县今年要协助澎水县挖活十四眼井,年终完成。明年一年,六县须各打出一眼盐井,不知可不可行……”

第947章 不算最惨

    澎水县县令张佶即刻高声响应。一场突如其来、打得人们措手不及的雨灾,应对之策在众官员们的感慨中,渐渐地被西州长史排出了眉目。

    苏殷给众人分析了黔州来年的问题:今年的开荒补种,黔州府库已经颗粒无存,局面让人提着心始终放不下,因而力保今年都濡、洋水两县的收成至关重要。

    因为来年,这两县的收成既要保一州之生计、又保预留出明春的粮种。她分析说,一年来黔州人口未增、只是土地增了一倍,试想以往年八成的产粮要对付过这一年,只须多备出一倍粮种即可,也没有多难。

    但是,这两县再也不能出现什么差池了!谁能保证今年后面的日子不再下雨?众人皆以为然,又听她说,“按着刺史大人的意思,要上表长安,给在大雨中力保粮产的都濡、洋水两县升为中县。”

    长史说,不过淤了盐井的澎水县……对不起了,就由上县降为中县!长史说罢去看张佶,张大人虽然感到了突然,但再细想想,也就接受了。

    从上县至中县,那么他的品阶也就由从六品上阶、降至了正七品上阶,与由下县升上来的洋水县持平了,降了两阶。

    苏殷对众人说,在座的虽然大多数没有受到什么苛责、也无降职之忧,但回去后都好好想一想,你那些石渠,是不是立即着手,在六县都水使李引大人的指导下改造排洪设施?

    人们以为西州来的女长史大概要回去拟写奏章了,后来才发现事情还不算完。

    她吩咐衙役、速去澎水县盐井上,把原武隆渡口的津丞——马洇捉拿归案。同时要捉拿到案的,还有上次在澎水县、石城县水渠贯通中、因为无理取闹而被西州女护卫们射伤的澎水县民役。

    张佶内心的惊骇无与伦比!他意识到自己的危机尚没有最终过去。随着马洇的到案,对自己的考验才真正开始了。

    他有些猜不透,这位自从一见面、就温和少强的西州女长史,只是陪着刺史夫人栽栽桕树、算算民役们的津补帐目、拎了花锄上山、督促一下锄地保墒的西州女长史,因何忽然变得这样强势。

    她把搞得连刺史在内都焦头烂额、官场众人心内惶惶的黔州雨灾,只用两天的功夫便分拨得干净利整,升的升、降的降、奖的奖、罚的罚,今年、明年都有了个筹划。

    可刺史大人先拿出来的、她写的奏章上,表明她曾经是拿定了主意、要把自己一罢到底了事的。

    刺史和西州大都督一直在“重病”之中,而前厅的案情已经见了分晓。

    那位被女护卫们在大腿上射过了一弩的澎水县民役,自从负伤之后,庸役也不能出、县里也不闻不问,一直为自己没有得到一文大钱的津补感到委屈。

    此时,当着西州女长史、和黔州几乎全部的县级以上官员们,只是被黔州府凶神恶煞般的衙役狠打了三杖下去,他便什么都招认了。

    对他这个层次的喽啰来说,幕后指使他的武隆渡津丞马洇,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大官员了。

    他供道:上一次在水渠贯通中纵民搅扰、放水冲毁工地,都是马洇的主意,不幸的是,马洇随后就罢了津丞之职,应给他的好处一样也没有兑现。

    马洇对民役的指证供认不讳,都是他干的。苏殷再问他身后有无主谋时,县令张佶恶狠狠、脸色苍白地暗示马洇,有些话不说是没有事的。

    马洇像抽了脊梁,说他只是怀恨在心,故意使坏。至于他因为什么事情怀恨在心,苏殷就不再深究。

    但在黔州众官员们看来,大概一下子都想到了因为复验刘端锐一案、刺史高审行以渎职之失、罢去他县令之职的事了。

    接下来的事情连张佶都不清楚了,因为苏殷再问马洇,“盐井被淤十四眼,马洇你就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苏殷按着高峻的话说,“她”已现场看过,澎水县的石渠也有人砸过了,而且所砸开的位置就是为了把山洪引到盐井的方向去。

    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所处位置更为低洼的那片桕树林,能够挡住冲击下来的泥沙,而洪水却从另一面冲下来了。

    张佶知道,李引在大雨前建议过:在石渠的恰当位置砸开泄洪口,把雨水引到山谷中去。当时他顶着未办、而是跑到黔州刺史府来请刺史大人的示下。

    马洇没有替自己辩解,也承认了。

    因为他亲自上手,挥动着大锤砸那些石渠时,盐井上有人看到的,没有人问他,因为都水使李大人刚刚走。

    但对于眼睛盯到他身上的西州长史来说,是不难找到几个证人的。

    张佶真没有吩咐他做这件事。而此时此刻,张大人也真没有落井下石地责问他,看起来也不怕马洇在此事上反咬一口,清者自清。

    马洇说,这又是因为怨恨,因为刺史大人把他再次到手的津丞之职撤掉了。苏殷道,“你若非因为怨恨、私自去都濡县半夜开闸放水,又怎么会失了津丞之职?”

    苏长史对众人道,她因为举荐马洇失误,间接地造成了此次盐井被淤废的结局,那么她一定要上奏长安,自请降职。

    而马洇,心胸狭隘、因私泻忿、数次破坏黔州抗旱引水设施,按律流放三千里,即刻起发配岭南道——崖州,六年不得回。

    一件搅动黔州官场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虽然抗旱一事的结局有些惨淡,但按着西州长史所说,结果尚不算最惨。

    而且她也为下一步的行动排出了计划,除了马洇之外,有少数官员略微失意、连那个被捉拿到案的民役都没怎么追究,多数人有惊无险,立意要好好地将功补过。

    李引的职位保住了,都濡县升到了中县,那么他也该再升两级,只不过李引的身上还有“六县都水使”之职,下一步的石渠改造也离不开李大人,升与不升都无关紧要了。

    ……

    八天后,在皇帝陛下忍耐的最后极限前,黔州的奏章送达了。

    西州女长史的奏章语气中肯,没有夸大和隐瞒,那么黔州在二十年开荒带来的好处,只能留待明年再看了。

    奏章中说,黔州刺史高审行——也就是这位女长史的公爹,在先抗旱、再抗洪的冷热交加中积劳成疾,奏章都写不了了,因而携助抗旱的长史才代劳。

    苏殷在奏章中讲明了黔州下一步的打算,黔州被淤的盐井在今年年末会全部挖活、而且六县明年还会再添新井。那么,皇帝也就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知道,写奏章的这位,就是自己硬塞到西州大都督高峻家中去的,他不好表示出以公废私,于是提御笔批道:

    “黔州粮产,不低临近州府,事不追究。都濡李引建渠引水,粮产少亏,实可嘉也,升黔州长史。擢西州长史、司马职位对掉,品阶各不变。”

    此时的黔州,一场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当中。

第948章 各奔东西

    高审行没有参加李引与丫环银霞的婚礼。

    因为这回他是真的病了,黔州雨灾之后短短时日里,他经历了自为官以来第二次极为的痛苦的煎熬。第一次是在西州,高峻带人杀到西域去,曾经让他感到过仕途上的绝望。这是第二次,他同样面临着艰难抉择。

    总算这件事在八儿媳苏殷的努力下、还算圆满地收官了,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但心情上骤紧骤松,刺史大人终于吃不住劲,这次是真的倒下了。

    另外,李引在这次灾情中的结局并不能让高审行满意,不但县令一职升格了,看起来下一步的黔州抗旱还离不了他。

    他不能阻止苏殷将都濡县和洋水县升格为中县的建议——他知道这一定是高峻的主意,这小子自己不露面、装病,但主意一定是他的,是个有些头脑的人,都能从高峻抵达黔州后、苏殷前后截然不同的变化上找到依据。

    他这位黔州刺史,既然把收拾烂摊子的责任推给了儿媳,自己就不能过多的指手划脚。

    而他在某一阶段所看好的两个人——张佶、马洇。一个降了阶、一个获刑流放崖州。相比于刺史在抗旱后期、几次当众苛责、声言罢去其官职的李引不降反升,这才是最要命的。

    这会让人怀疑一个刺史言语上的可信度、也就是威信。

    高审行内心里极为窝屈,尤其看到自己的夫人崔氏,为了李引的婚事前后张罗,他就更加不快,先是发热、再是发冷,郎中们这次是真真正正地被请过来了。

    高峻也没有出席,他不愿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露面。随着张佶的下滑,李引已算是黔州各县级官员中品阶最高者,六县中的官员们不请、也会赶过去凑热闹。

    如果一位西州大都督在处理黔州灾情时连面都不露,一有喜酒喝便活灵活现,这恐怕不大好。

    樊莺、崔嫣、苏殷全都参加了这次喜事,喜事是在都濡县操办的,李引只是带着花轿、吹吹打打地把刺史夫人的贴身丫环接走,刺史府就恢复了往日的庄严和肃静。

    高峻得知刺史真病了,于是举步往父亲的屋中看望。

    他坐在高审行的病榻前,话很少,但高审行额头上冷敷着手巾,仍在不住地打量面前的这个人。他年轻而英俊,不怒而威,坐得稳如泰山,是有些西州一座上州大都督的威严。

    但高审行还是想象不到,他是怎么带着三百来人杀到乙吡咄陆部的地面上去的。也想象不到他一个人是哪里来的胆量,面对整个剑南道上至郡王、折冲府将军,下至一县中的县令、狱卒和普通的乡民。

    高审行还听说,江夏王府的长史也曾搅入剑南乱象之中,同样的,也被他杀得一败涂地。

    刺史在胡思乱想,而高峻却走出去,拿来了一坛酒、两只杯子,给床上床下的两人都满上,举杯敬道,“父亲大人,祝你早日康复。”说罢一饮而尽。

    高审行也欠起身来,饮了杯中之酒,问他,“你此次就是来接她们的?但你也太过的张扬。”他指的是护卫。

    高峻道,“父亲,我从黔州路过,接她们只是一方面,而且我并不随着她们回西州去,为了让人放心,玉如才建议我多带些人。”

    “那……你是要……何往?”

    “大人,这件事我与苏殷、崔嫣都没来得及讲……我与樊莺这是欲往余杭郡走一趟。”

    通直散骑常侍褚遂良,在丁忧回到余杭郡之后并未闲着,在远离皇帝身边之后,他便在家乡余杭郡一力开展兴修水利、挖塘屯田、筑坝拦海之事。

    几月前,褚大人听说黔州抗旱,还组织家乡八县为黔州筹划了抗旱款十数万缗,托台州刺史苏亶送达黔州。

    这次,褚大人又经由长安的宗正少卿樊伯山往西州捎话,说他在督导着挖塘屯田过程中,发现了樊伯山胞兄——樊伯江的消息。

    这就是个大事,樊伯山闻讯后,即刻给西州的高峻、侄女樊莺送了六百里加急信。之后,据说樊大人顾不得等候西州的人来,已经向皇帝请过假、先行赶往余杭郡去了。

    樊莺的父亲樊伯江,早在她十来岁时便不明不白地失踪了,直到现在也是个谜。接到叔父的长安来信后,樊莺急得先哭了一鼻子,恨不得一时飞到余杭去。

    因此,正好西州无事,柳玉如便对高峻说,“快陪着妹妹往余杭郡走一趟吧,得着个确实的信儿,我们一家人才放心。”

    正好,家中人们算计着、黔州的抗旱也该告一段落了,于是便决定,高峻和樊莺转道黔州,让同去的护牧队护送着崔嫣和苏殷返回西州,然后高峻和樊莺再去余杭。

    但叔父樊伯山的来信语焉不详,说他急着也去余杭、而将信写的含糊不清不大可能,从根本上讲,还是褚大人最初送往长安的信件本身就是含糊的。

    听了高峻的话,高审行这才意识到,樊莺到黔州后常常默然不语的原因——她是心中装着事情。

    但是刺史还是对西州只留下个刘敦行看家表示了担忧,他是从太子中庶子刘洎新近的倒掉来说的。因为西州司马刘敦行正是刘洎的次子。

    他在言语间提醒高峻,这次他由西州出来的有些仓促了,也许等苏殷回到西州后,他和樊莺再动身才稳妥一些。

    高峻却说无妨,再说樊莺岂会再容得了这些功夫!高审行摇头,心说到底是一州大事重要,还是你三夫人的家事重要?

    但是看在高峻一来,苏殷便有如神助、三下五除二替自己解了雨灾难题的份上,高刺史没有深说。

    晚上,刺史夫人崔氏等人都没有从都濡县赶回来,高审行猜想都濡县令、六县都水使李引和丫环的婚礼一定热闹非凡。

    直到第二天的午后,崔夫人才带着樊莺、崔嫣、苏殷和甜甜返回。之后她才得知高峻、樊莺还要继续东行。

    于是,西州长史苏殷的黔州抗旱也就自然地结束了。

    在抗旱过程中,苏殷总共往西州写过两封飞鸽传书,一次回信也没有接到。最后再往长安写了一份奏章,皇帝陛下什么意思、怎么回复,她也不能再等了。

    西州四十八名护牧队、二十名女子卫队,一同保护着西州长史、大都督的八夫人苏殷、五夫人崔嫣踏上了西行之路。

    高审行抱病与夫人一同送他们到黔州城外,一向是重社稷、轻离别的黔州刺史高审行,居然也眼眶湿润了。

    苏殷在黔州的日子里,有两三次因为抗旱之事与他顶过牛,但此时高审行毫不计较,看着她们的车驾远去,居然感到有些怀念她们在黔州的日子。

    岁月流转,常常是物是人非,但是总有亲情让人难忘。刺史大人极为亲热地抱起七岁大的孙女甜甜,再与东去的高峻、樊莺挥手作别。

第949章 朕更放心

    贞观二十年八月,天气渐渐凉爽。

    己巳这天,西州和庭州巧夺白袍城、控制了天山上庭州水源的消息传到了长安,龙心大悦。

    阿史那欲谷意欲占据的白袍城地带,正是乙吡咄陆部境内两大河流的生发之地。其中一条河正是东面的伊犁河,此河上溯一千二百里之后、在天山东部的山顶湖地带发源。

    另一条河是碎叶河,在伊犁河西边四百八十里,此河出自于热海,而热海里的水九成也是来自于天山,其中最大的源流,就在白袍城南三十里处,也是出自于山顶湖。

    这么一看,白袍城的地理位置到底有多重要也就不言自明了。此城虽然只能容兵五百,却直接控制了在葱岭以西的乙吡咄陆部两条最大河流的源头。

    白袍城,堪比一座折冲军府!再说,即使把一座折冲上府安置在乙毗咄陆部的王城——碎叶城的边上,都不一定能让阿史那欲谷这么痛痒难耐。

    对于一个以游牧为业的部落,水、草之重要不须多说。阿史那欲谷内心中的不悦,大约与大唐皇帝心中的喜悦一般的厚重。

    西州大都督高峻,只带了天山牧六名护卫队、庭州及谷东守捉杂凑起来的七八十人,便铲除了乙吡咄陆部偷偷楔入进天山来、筑城立足的一颗钉子,投入之小、收获之大,再一次让大唐皇帝吃惊非小。

    皇帝得知高峻的这次行动,只是他巡视庭州田地城牧草场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与乙吡咄陆部发生的军事行动也是临机起意。但是不得不说,意义太大了。

    后续,阿史那欲谷没有任何的反应,暗气暗憋了。

    一则说明他先前跑到天山顶部的筑城行为就不怎么正大光明,二则说明乙吡咄陆部的旱情也真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三则……那是他一定知道:与西州高峻比划,以前在乙吡咄陆部的腹地他都占不到便宜,跑到西州、庭州夹空的天山山顶湖来,他更不行。还真不如落个好态度,以求白袍城在水源的控制和分配上不要太苛刻,多少的分给乙吡咄陆部一杯羹。

    至此,最先报出旱情的西州,又最先让皇帝陛下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了。

    自古以来,马,一直与华夏这片土地的安危和兴盛息息相关,来自西方、北方、东方的游牧夷狄,自春秋时代便是各朝各代的肘腋之患。没有马,何以御边!

    看来长孙无忌所说,“群牧事重,重在长官。”真是一点不假,有郭孝恪和高峻二人在,西州无忧也!

    皇帝在接报后,曾经再一次动过重赏西州的念头,但再赏能赏到哪里去呢?高峻太年轻了,而且没有合适的接替人选。

    最后他只做了一个决定:庭州刺史阿史那薄布,授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开国侯,以从三品入居长安,赐以宅第。以彰其主动上请将浮图城并入大唐、又协同西州袭定白袍城的功绩。

    原庭州别驾、现长史王达,以并白袍城之功,授庭州刺史,正四品下阶。

    相比于西州的抗旱,黔州就有些不尽如人意了,但陛下并没有苛责高审行半句,西州长史苏殷上报的黔州抗旱奏章,其中也没有提什么高审行罚俸之事,也就不罚了。毕竟那些开出来的荒地,明年后年还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

    而且他还超拔了黔州的一位县令级的官员到了黔州长史之位。凡择人之法有四条:一为身,须体貌丰伟。二为言,须言辞辩正。三为书,须楷法遒美。四为判,须文理优长。以上四事皆有可取,才可授六品以上官职。

    那个李引的相貌,有司早就报与皇帝知晓,此人面贯长疤、眉目凶恶,“体貌丰伟”头一条根本就不够格,但皇帝没有犹豫,还是擢升了他。

    自从亲征高丽之后,皇帝的身体总有不适,有时睡梦中就置身于深沟固垒、飞矢如蝗的战场,常常半夜惊醒,在夏夜中虚汗湿透锦被、醒过后精神萎顿。

    身体不爽,便会常思过去。

    皇帝曾于八月初到过庆善宫,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他在庆善宫内观览,不胜哽嘘。想起自已初生时,胸有二龙胎迹,母后对他、在诸子中爱视最深。

    他对侍臣道,“朕生于此宫,今母后永违,育我之德已不可报!”继而嚎啕大哭,左右臣属、侍从皆流涕。

    随后,陛下又幸九成宫,那里就是他母后生前所居之地,皇帝巡视故物依然,仿佛母亲仍在,因而又是悲痛不已。于是下诏有司,大开库仓、赈济贫困百姓,以积母后之德。

    御医说,有道是冬病夏发,陛下龙体欠安,是在高丽战场上因苦寒所起,这次发作有着苦于酷暑的原因。

    八月暑气渐消,于是他下诏,要亲巡长安西北二百里的泾州,命太子李治留守长安,赵国公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陪同此行。

    为显示自己春秋鼎盛,精力还可以,皇帝命此行不乘车辇,仍乘他的坐骑五花骢。此马在高丽战场上冲锋陷阵,马身正面曾中箭两支、仍载着皇帝一往无前。

    庚辰日,圣驾抵达泾州,皇帝在城外草甸上策马飞驰,果然觉着神清气爽,又下诏赐鳏寡粟帛。与当地耄耋老者十五人宴罢,众人皆以为陛下该下诏回长安时,皇帝似乎意犹未尽、又有了新的目标。

    于是圣驾又往西进发。

    自原太子中庶子刘洎参劾郭孝恪和高峻事件之后,长孙无忌和李道宗这一对曾经貌合神离的当朝重臣,在关系上竟然有了质的转化。就连彼此的对视,眼神之中都少了昔日的客气和戒备之意。

    长孙无忌和李道宗都猜不出皇帝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便问,以为他完全是兴之所至,怡心善病罢了。

    因为他们一行,每天的行程只有不足二百里。

    后来,他们才看出,陛下根本不是信马由缰,而是他的身体真的大不如前了。六天后,八月丙戌日,他们抵达凉州时,皇帝曾经叹道,“六天!朕以前驰到西州那么远也只不过六天。”

    李道宗问,“陛下是不是想去西州啊?”

    长孙大人道,“陛下,高峻此时恐怕也不在西州,臣半路上刚刚接到西州府的传文,是高峻向陛下告假,说在余杭郡丁忧的褚大人给他去话,在挖塘屯田中发现了高都督三夫人——樊莺失踪多年之生父消息。他携三夫人大概已去了余杭郡。”

    皇帝想起宗正少卿樊伯山也因此事告了假,于是道,“真是不巧,那就不去西州了。”仿佛他这次半途而废不是因为身体原因,而是因为西州大都督不在似的。

    他感慨道,都督不在、还有个女官还在黔州,此时西州应该只剩下个刘敦行了……他都这样放心,朕就更放心!

第950章 瓦亭观牧

    长孙大人建议道,“陛下此次虽然不能去西州观牧,那么就到凉州巡视一番当地的武威牧场也不错。”

    凉州刺史李袭誉接到消息说,大唐皇帝圣驾已到凉州城外,慌忙带齐合州官员出城,将皇帝一行迎至刺史府。

    见长孙大人也来了,李袭誉对赵国公说道,“贵公子润,已携夫人要回西州,恰好已到凉州了,此时正该在黔州驿馆歇息。”

    长孙无忌陪同皇帝出京时,长孙润假期将毕,与妻子高尧正在长安府中做着西行的准备。因皇帝一行先往泾州走了一趟,想不到双方又在凉州碰头了。

    长孙润大婚,皇帝只是赐以金、帛、匾额,并令太子李治亲至长孙府致贺,而他并没有出面。

    此时,听说自己的内侄竟然也抵达了凉州,便吩咐道,“不能去西州天山牧,正说有些遗憾!朕听说长孙润已是护牧队副队长了,正好见他一见。”

    于是,李袭誉连忙派人去凉州驿馆,请这对新婚的小夫妻前来见驾。

    长孙润和妻子高尧,知道李袭誉正是高峻六夫人李婉清之父,因而到凉州后已先至刺史府拜见过李大人。两人回驿馆后正准备着起程往西州去呢,接信后慌忙赶来参见圣驾。

    两人见驾,跪倒施礼。皇帝看到长孙润英武的年少有为模样,内心中十分欢喜。再看高阁老的孙女高尧,婚后更添稳重、面若朝花,又是暗自点头,并将二人勉励一番。

    长孙润又带来一个消息,说他八嫂苏长史已从黔州回来,与五嫂崔嫣、四十八名天山牧护牧队、二十名女子卫队刚刚到达驿馆之中,因无圣上传见,所以没敢过来。

    皇帝大喜,连声说,正遗憾着没见到天山牧的护牧队呢,这不赶了个巧!于是再命人去驿馆,将黔州回来的所有人全部召到刺史府见驾。

    很快,在大唐皇帝的期待中,苏殷、崔嫣,并天山牧六十八名男女护卫一齐赶到。苏殷与崔嫣一同进见。

    苏殷曾经是皇帝册封的故太子李承乾之妃,又被皇帝塞到西州去。此时见驾,崔嫣倒好说,但苏殷未曾开口,却有些语吃。

    因为上一次面圣时,她还口称“父皇”,而此次……

    以往不见苏殷时,皇帝也多次猜测:她遭逢这么大的变故,绝不可能再像当初册封时那般端庄娴雅。一个女子经历人世苍桑,便如临秋之卉,艳则艳矣,但多少总会染上些尘风消磨的痕迹。

    没想到,眼前此人不但容颜宛如当年,就连神色之中也丝毫看不出经历的挫折,往那一站,工整娟秀仍如同她写上来的奏章一般。

    恍惚间仿佛回到当年,她正站在承乾的身边……皇帝百感交集,不禁脱口说道,“你仍叫父皇!”

    苏殷重又跪倒叩头,“父皇……”

    所有在场之人,无不唏嘘、眼圈儿泛红,听皇帝问,“高峻可曾欺负于你?”苏殷连连摇头,皇帝再问,“那个柳夫人呢?如何?”

    苏殷再连连摇头,意思是柳玉如也没有欺负自己。但她意识到陛下所问含糊,但自己这样就可能令他产生误解,遂说道,“柳妹妹对儿臣,就比峻还要好。”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再问崔嫣,“可是实情?”

    崔嫣回道,“陛下,正是实情。柳姐姐年纪还要小过苏姐姐,她对我们其他人还时而托大,但在苏姐姐面前却从没有过,偶尔还放个赖什么的。”

    众人都笑起来。

    皇帝又看了一眼苏殷,终于哈哈大笑。他想起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天山牧护牧队就在外边,于是起身离座。西州人多,不可能叫这么多的人都进到大厅中来。

    那些男女护卫们此时刚刚下了马,正在仨一群、俩一伙私议有什么事。圣驾一出来,这六十八人本来男女混杂,但仓促中各找各马、飞身上去,竟然不见一丝杂乱,一眨眼便列队整齐,让众人不住点头。

    皇帝道,“训练有素,是得让人刮目相看……但你们只是去黔州接两个人,大名鼎鼎的天山牧护牧队,因何就去了这么多人?”

    队中有大胆些的回道,“陛下,高大人去余杭郡,不好不从黔州路过。护卫人数又不违大都督与长史之制,女护卫甚至还少着四人。柳夫人说,在气势和排场上就不能让黔州压一头下去!”

    皇帝从未见过柳玉如,但她以往的事迹早就塞满了耳朵。今天再听这些人讲她又是“托大”、“放赖”,又是“排场”、“气势”,不但不觉可憎,反而好奇之心又添几分。

    他立刻猜到了柳夫人要压黔州一头的用意,反过来看了一眼目不斜视的李道宗,猛然想起他被这位柳夫人逼得喝醋装死之事,不觉又是哈哈大笑。

    这么片刻功夫,皇帝已经开怀大笑两次,从长安出来后还是头一回。

    李刺史原以为皇帝有什么大事专程赶来,得知了皇帝的来意,李袭誉回禀道,“那么,微臣立刻知会武威牧场一声,让他们做好迎驾准备。”

    皇帝道,“不必,朕已看过了天山牧,这次还要悄悄地看武威牧!不惊动他们才看得真切,不知可有什么好所在,最好隐蔽些、又可以极目。”

    李袭誉道,“那么微臣便引陛下到陇山关前边山上的瓦亭,那里一定合乎陛下的意思。”

    他们将护牧队、及大部皇帝亲卫留在陇山关后,其余人陪同皇帝及两位重臣,也不张伞盖、从关前小道秘密爬到临近一座山上。

    山上有隐于茂密树丛后的一座建筑,红柱青瓦、斗拱飞檐,檐角挂着风铃。置身瓦亭之内,关外一里处的武威牧场尽收眼底。

    遥望牧场中厩舍排列,皇帝目测道,“是座中牧,马不少于三千匹。”李袭誉点头称是。

    他看场中秩序倒还算得上严整,厩房中隐约有马鸣声传出。很快,便有一支百人马队从牧场中驰出,竟然往瓦亭所在的山下而来。

    众人以为走露了风声,这些人是来见驾的。后来发现不是,他们各拿刀剑、弓弩,还有人扛了十几面箭靶,先把靶牌扛到瓦亭山底下踔摆整齐了,然后有为首的一人招呼手底下人列队。

    皇帝示意身边人不可探身,各人尽量用伸至亭柱前的繁茂树枝遮掩,也不要出声惊动他们。

    山下这些人行动倒不慢,闻令纷纷列队,但有的马在摆靶子这么会儿功夫已踱出去十几步啃草,于是有人跑去牵来,队列有些拖沓杂乱。

    就听为首那人高声说道,“弟兄们!今天练习驻马射,谁都别偷懒!我们也算护牧队,天山牧的护牧队从西杀到东,名头响遍了大唐,他们比我们多什么?”

    底下人有些议论纷纷,为首的又道,“依我看,天山牧的本事未见强过我们!他们只是多了机会而已。”

第951章 成何体统

    提到天山牧护牧队,马队中又出现了一阵骚动。

    领头的又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不可松懈了骑射。焉知我们武威牧场的护牧队,将来就不能也立个头功,扬一扬皇帝陛下的威名?

    有人不以为然,“算了吧头儿,北边胡人早归顺了天可汗,要立头功哪来的机会!谁若不信,我们这就往东北方跑上他一百五十里,一直跑到白山戍怎么样?要是撞到什么机会,那我便一头撞在白山戍的堡墙上!”

    有人在队伍里晃荡,阴阳怪气地道,“头儿,打只兔子能立个头功么?”

    为首的一听也泄了气,摆摆手道,“少罗嗦!还不给我练起来!”

    李袭誉低声对皇帝道,以前武威马场是在陇山关以里的,就是为防止胡人骚扰。后来关外宁静,这才将马场移到了关外。

    皇帝却极为专注,留意着山下,此时那些人开弓放箭,已经练起来了。

    苏殷、崔嫣、高尧三位女子听下边的议论,时时刻刻在与天山牧的护牧队比较,也想看一看武威牧场的护牧队是什么成色,因而也看得很仔细。

    而长孙润只看了一会儿,便微微撇嘴。他老子怕他年轻气盛、胡乱开口,于是不断以目示意他、不可乱说乱动。

    不一会儿,底下有人一下丢了弓,“不练了不练了,天天这一套!李广的射技能有我强么?”

    有人起头便有人附合,又有人收了家伙,跳下马随便往草地上一躺。他们的头儿道,“那就歇息片刻,但只准歇一会儿!今天的功课必是要完的,不然我们何时赶得上天山牧护牧队?”

    说罢,他走箭靶后的阴影里,舒服地躺下,“休息一会儿。”

    但这些年轻人哪里肯老实地休息,不一会儿便有两个互相不服,揪扯着摔跤,搭臂勾肩,恨不得一下摔倒对方。旁边围拢了一大群人,各给自己看好的人喝好鼓气,山下一片嘈杂。

    山头的瓦亭里,早就气坏了一人,此人正是大唐皇帝,“这是怎么练的,懒懒散散、无章无法、成何体统!不行,朕这便下去好好苛责他们一顿!”说罢就要动身。

    长孙无忌连忙拦住,“陛下,万万不可!陛下管的是大事,而护牧之事总有专人去管。陛下不宜隔了这么多的层次插上一杠子。因陛下的态度、底下人再管时难免失度啊!”

    皇帝仍然气鼓鼓地,“天下牧场都归朕所有,难道还不能说句话了?!”说归说、但他的气已消了些,扭头问长孙润道,“你是天山牧的,对今天之事怎么看?”

    长孙润道,“陛下,这没什么,碰到这情形,我们高总牧监顶多骂上几句,但也不会深管……”

    “哦?!这也不管?”不但是皇帝,这下子连长孙大人和李道宗听了也不禁感到奇怪了。

    长孙润道,“高总牧监上阵讲究令行禁止,但练兵时却很随便。他说,只有让他们打着滚儿地胡作,才能看出每个人的真本事。不但是护牧队的一般队员,有时候高总牧监也一起耍。”

    李道宗问,“是怎么耍的?”

    “我听说原来有个苏托儿,四十斤的石锁能一口气举三十下,因此才到牧场几天便做了护牧队的副队长。但他曾经被高总牧监一只手、拿一根扁担挑飞到厩房顶上去。”

    皇帝微微点头,长孙润又道,“他们闹,高大人不大管,有时总牧监的二夫人、四夫人、六夫人从牧场中经过,那些牧子们也敢起哄开玩笑……但弟兄们耍急了眼,他碰到了才会吼两句,说彼此亲如兄弟,上阵时才舍生忘死。”

    皇帝的注意力有些转移,问道,“为什么偏偏是这几位夫人?别的夫人难道他们就不敢?”

    “陛下,柳夫人当然没人敢胡说,樊夫人身手了得,她若生了气、上去一脚就摞倒了,四夫人思晴虽然身手也厉害,但不常发脾气。”

    皇帝若有所思,“这么说,朕方才还错怪他们了?”

    长孙无忌本来还想说儿子一句,不要让他在陛下的面前胡说。但他看皇帝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再者长孙润一口一个高总牧监说的,于是也就不制止他。

    但他看了看山下一群乱蜂似的人,还是摇摇头道,“不可思议!”

    长孙润道,“陛下,我们倒可以试一试他们。”

    ……

    山下,这些人正在耍闹,猛然间,瓦亭山顶上的树丛中声音尖利地飞出一支响箭,箭哨呼啸着、一眨眼的功夫竟然飞到武威牧场的大门上空。

    人群猛然寂静了片刻,摔跤的不摔了,喊好儿的也住了嘴,抬头、侧着耳朵辨别声音的方向。

    正躺在箭靶子底下休息的头儿一个扑愣跳起来,喊道,“什么动静?!弟兄们,快,快上马!胡人常放响箭,也许有不长眼的撞到武威护牧队来了,定要让他尝尝我们的厉害!”

    人们纷纷四下里找各自的马匹,但他们耍得太久,那些马早不在原地呆着了,有几匹已经边低头啃草、边溜嗒出去老远。

    于是有人撒丫子奔过去追,有人拣起扔在地下的弓箭。

    唐制,天子居则称“衙”,行则称“驾”,居、行皆有仪卫——亲卫、勋卫、翊卫各有定例。羽葆、华盖、旌旗样样不能少……车马鼎盛但讲求安静且无喧哗。动必有钟、乐,沿路有鼓、吹,以示尊严肃顺。

    此次皇帝西行,本来作了长途的打算,因而轻车简从、仪卫精简,但几百金甲卫士是必不能少的。

    正当山下这些人手忙脚乱、找枪找马时,山顶上传出两声长长的口哨,陇山关关门大开,有二百金甲护卫、四十八名天山牧护牧队、西州长史的二十名女护卫、以及赵国公、江夏王各自的卫士从关内飞驰而出。

    旌旗一分、队伍往两下闪开,有人高声喊喝,“皇帝陛下驾到——”,随后队伍中现出一顶黄色伞盖,赵国公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护着大唐皇帝驰在正中。

    武威护牧队今天的领队是个见过些世面的,见状狠狠踹了两脚身边两名部下,让他们停止乱动,然后挺着胸脯儿跑过来,在皇帝马前跪倒拜见。

    皇帝哼道,“武威牧场护牧队,很牛气啊!朕听说你们有人的射技强过了李广、还敢躺着训练、还抱怨没有机会!今天朕就给你们一次机会。”

    领头儿的知道方才手下那些胡言乱语一丝不差都让人听去了,索性仗起胆子回道,“陛下,武威护牧队虽说能水不一定让陛下满意,但真正遇敌,宁死也不会给陛下丢脸的!”

    皇帝微笑着点头,口中却朗声叫道,“长孙润,你们天山牧护牧队的箭术可强过李广否?”

    “天山牧!?怎么这么不禁念叨!”这些人中有人窃窃私语。

    只见在皇帝亲卫仪仗的侧后、几十名身着牦牛皮甲的骑士中有位英俊小伙儿,应声弯弓,箭从三倍远的距离、越过武威护牧队的头顶、正中靶心。

第952章 不算丢人

    武威牧护牧队中有人在马上一缩脑袋,但箭已“叮”地一声在靶心上颤着了。有人偷偷咂舌。他们的头儿也眨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只是咬着下嘴唇、挑着眉毛、先前脸上的笑模样也不褪,他也感到了吃惊。

    临来时考虑到瓦亭山附近风大,因而才把箭靶靠着山根下摆放。而天山牧施射人所处的位置,距离上足足超出他们训练时的两倍。

    箭先飞过山前的风口、再飞过武威护牧队这群人的头顶,既有迎风的弧度又有向上的弧度,拿捏之准、难度可想而知。

    而且人家这一箭几乎就是在皇帝话音刚落便射出来了,好像连瞄都未瞄。

    皇帝的金卫马队纹丝未动,天山牧四十八名护卫队和二十名女护卫也如司空见惯,但武威护牧队的马队中有马匹在原地换步,出现了片刻的骚动。

    射箭的正是长孙润。射过箭之后,他将弓收起,在自己的马队中什么都没有说。但长孙无忌却也吃惊不小。

    么子这一手露得漂亮!想不到原来一个整天架鹰猎兔的小子,此时焉然就是一位胜券在握的少年将军。赵国公去看皇帝,见皇帝也缓慢而郑重地点头。

    在护牧队的马队后边,正是西州长史苏殷、五夫人崔嫣和长孙润的新婚夫人高尧,她们倒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叫好。

    崔嫣原本出自高府,与高尧早就相熟,见状低声对高尧道,“妹妹,恭喜你嫁个好夫君……”

    开始见这些人训练中耍闹,皇帝真有些生气,但听了长孙无忌的劝阻、长孙润有关高总牧监对日常训练的见解之后,他的气早消了大半。

    此时便微微笑着问道,“武威牧,你们的‘李广’呢?站出来让朕也见识一下弓箭上的手段!”

    头儿这次便挠着头回道,“陛下……天山牧谁比得过!但马上对砍,我们武威牧却是有些威武哩!”

    皇帝再马上侧身看向长孙润,问道,“人家‘李广’说了,不比箭了,要比马上刀法,不知天山牧护牧队行也不行?”

    四十八名天山牧的护牧队员在马上纷纷去看他们的副队长长孙润,就等他下命令,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但长孙润却有些迟疑。

    这又不是对敌,要怎么个砍法儿?不出力不好分个上下,但是万一伤到对方,毕竟也算兄弟牧场中的同行,要是惹了祸那该怎么办?因而他才有迟疑。

    武威护牧队中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们刚刚在箭术上落了下风,总有不服气的。一见天山牧射箭这人迟疑不决,便猜测他业无全精,箭法好、未必刀法也好。

    此时便有人挑战道,“我们知道天山牧的弓弩从西射到东少有对手,我们输得不冤枉。但敢不敢与我们队长比划刀法?”

    皇帝乐见手下牧卒如此好斗,见长孙润不吱声儿,便鼓动道,“天山牧的刀法果真拿不出手么?那你们高总牧监是怎么搞的?”

    长孙润回道,“陛下……我是怕万一……”

    武威牧场中立刻有人喊道,“莫怕莫怕!临阵时我们自会给天山牧留些面子!”

    长孙润急道,“我们岂会怕谁,只是怕误伤了你们,到时高总牧监怪罪下来……不好说啊。”

    但热伊汗古丽在队伍中应声对他道,“长孙队长,你们不屑动手,那就让我们来比划!”

    皇帝看着这个二十几岁的女子,问,“她是何人?难道也是天山牧护牧队的?”

    长孙润道,“陛下,我们刚刚说过、被总牧监挑到厩房顶上那个苏托儿——也就是我前任的副队长,正是热伊汗古丽一家,她便是西州苏长史的女子护卫队队长!”

    皇帝兴致盎然,“好!不错!这就更有看头……热伊汗古丽……嗯,不知都有过什么战绩?”

    热伊汗古丽回道,“陛下,我曾随高总牧监到乙毗咄陆部去过,刀法也是总牧监临阵所授,也未立过什么功劳,只是给总牧监四夫人思晴护旗……在马战中刀斩过俟斤两名——但他们只是领百来人的小头目而已。”

    连皇帝在内,众人都看她马鞍边挂着的长刀,热伊汗古丽虽然说得轻巧,但胡人善于马战,能混到俟斤的总不会是草包,别说还是两个。

    再看面前的武威护牧队也只不过百人,于是,有人便推举他们的头儿道,“头儿,这回看你的了,都是队长谁怕谁!”

    但他们的头儿嘀咕道,“这算哪一出,我一个大男人……胜之不武!”他看眼前这位西州长史的女队长,与一般女子也没什么两样,难道真的刀劈了乙毗咄陆部的两个俟斤?!

    但皇帝仿佛已然等不及了,吩咐道,“什么胜之不武,你先比划起来再说。来呀,给他二人准备——以木棍代刀,以免伤人!”

    于是,马上有人准备妥了,分别抛给两人。

    武威牧场中早有人得了信,说皇帝陛下突然到了,牧场里大小三位牧监慌忙上马赶过来参见。

    他们离着大远,便看到自己的护牧队长正与一名女骑手二马盘旋着打在一处,难解难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到了近前,想去拜见皇帝,但那些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场内的战况,一时间谁都不顾他们。于是,三位牧监也往边儿上一靠,先看场内打斗。

    到后来,那些女护卫们便在场外大声数起两人交手的回合数:六十八……六十九……七十!但这两人一时仍然难以分出个胜负。

    还是男的一圈马跑开来、在场外勒住,赧颜道,“想不到,我陈发速一向在刀法上不服谁,今天总算见识了天山牧的厉害!今天一时不胜,便是在下败了!”

    这个女队长刀势简练、毫不拖泥带水,也不吃自己的虚招。陈发速有几次想晃她个破绽,但对方都不上当,又倚仗骑术娴熟,居然支持到这么久一点败象都没有。

    此时再回味她那些招式,细细想来,也没多么深奥复杂,但总是攻在他最捉襟见肘的地方,令他难受得很。如果她拿的不是棍子,他此时会更被动。

    陈发速红着脸高声道,“在下服输了!”他的那些手下,此时也都没有人吱声了。

    热伊汗古丽道,“还是我更逊色些,力量又不敌,只凭练熟了高总牧监所授的几式、才侥幸没有很快败下来。陈队长若是也得我们总牧监指点一下,那就更厉害了。”

    皇帝此时就不在胜负上多做评判,但他心情不错,对上前参拜的武威牧三位牧监、也对陈发速说道,“武威牧也不错,胜不了天山牧难道是什么丢人之事?但今后要更仔细地操练起来!”这些人齐声应“是”。

    皇帝对凉州刺史、赵国公和江夏王爷道,“你们与朕去凉州府,痛饮之后再回长安去!!”

第953章 大事小情

    路上,皇帝对长孙无忌嘀咕道,“朕有心把长孙润留在武威牧做个大牧监,但又担心西州高峻说朕——说朕趁他出远门儿挖他护牧队墙角!你等他从余杭回来之后,找个机会与他讲讲……”

    皇帝此次的凉州之行,心中已然有了个不大成熟的想法。

    长安帝都,东有潼关、南有终南崇岭,北方更有河套环卫,只有西面,河西走廊的最后屏障全在武凉。

    尤其是西州未得、吐谷浑未破之时,武凉之地便是西拒高昌、焉耆、龟兹等西域胡国的最后一道屏障。

    因而,大唐立国之初,仅仅在凉州武威一带,便安置着明威、洪池、番禾、武安、丽水、姑臧六座折冲军府。

    此外在赤乌还有赤水军,此军乃是大唐各军之中最大的一支。凉州的东、北、西三面还有赤水、乌城、交城、白亭共四处守捉,有通化军镇……

    假使西州那片地方仍在外族之手,那么凉州武威郡的前面便只有玉门、嘉峪两关,防势显得单薄很多,那么长安之“安”又从何说起?

    但眼下就不再是这种局面了!

    如今,西州在郭孝恪和高峻和经略之下日渐稳固繁荣,庭州也成为大唐的正式州府。焉耆归入、龟兹半入,白扬河、铁勒诸部、轮台也圈了进来!

    再加上北方颉利部思摩的归顺,无形中,凉州的压力也就顿时小了很多。

    甚至可以说,凉州目前只起个东、西联络之责。长安敢把李袭誉一个文官安放在凉州做刺史,其实正是因为放心了!

    大唐占住了西州,防线便直接由玉门关往西推进了三千里,直接到达葱岭一带。而西州,则由之前外族侵扰大唐的大后方、一变而成为大唐西拒胡族的牢靠基地。

    而东、西攻防形势取得这样天翻地覆的逆转,皇帝自认为大政方向是自己所定,人却是用对了两个:一个郭孝恪、一个就是高峻。

    他在想,此时是该考虑着精减武威一带大部分军力的时候了,既可减轻大唐养军的负担,又可与民休息。

    贞观初年,皇帝曾召集左右诸卫将卒于显德殿演武,并且对诸将说过:

    “朕不想一味垒池筑城、造物淫费。凡农、民除了务好田桑,尽管令其逸乐好了。但兵士们就要熟习弓马,假使朕令你等出战,希望所向披靡、没有敢于当面列阵之敌。”

    正是今天,皇帝亲眼见到天山牧护牧队与武威护牧队的比划,才让他的这个想法更加清晰了起来。

    经过高峻点拨过的一位女牧子,砍掉胡人两个俟斤、还自认为不值一提!还能逼平武威牧场一座中牧的、彪悍的护牧队队长!

    也难怪,高峻敢在与白扬河隔着一道崇山峻岭、沟联与支援都极为不便的地面上划出个西州静海县,而阿史那欲谷就默认了!

    他还把阿史那欲谷偷偷摸摸、花钱费力建了一半的白袍城客客气气地占过来,阿史那欲谷也默认了!

    看来,以牧御边是个不错的法子,但必须要有过硬的护牧力量。只有增强了武威牧,他的大计划才好实施起来。

    只是皇帝也知道,关陇一带正是自己这位舅子——赵国公长孙大人的后园子。此处军力的消减也是长孙大人最在意和敏感的。

    因而皇帝才忽然想到把自己这位从八品上阶的外甥放到凉州来,让他做个武威牧正六品下阶的大牧监。将来,武威牧哪怕只要有六分、似天山牧那样挺得起来,他也就达到目的了。

    儿子射了一箭,便一步飞升上去九阶,料想长孙大人也会极感快慰了。

    裁撤关陇军力的后续手段,山东一派的江夏王李道宗,应该更没意见。

    但皇帝又不想连个话都不过、就直接从高峻手下划拨人,这不大好!不但是这种事,皇帝目前连西州大都督的柳夫人高不高兴……都要考虑!!

    那就让长孙大人替他儿子的荣升去求西州都督。

    好人嘛,皇帝总得先让别人做。还是那句话:与关键地方的关键人有关的事,一根头发丝也是大事。这才是不能写入《帝范》之中的绝窍。

    人人都说皇帝好,谁知皇帝心思老!人前昂首把胸抬,大事小情都想到。

    长安来的人与西州去的人在凉州分手时,长孙大人悄悄将苏殷职位的变动告知了她。她已由西州长史变为了西州司马,但与刘敦行二人的品阶都未变动,还都是从五品下阶。

    长孙大人没有看到苏殷脸上有丝毫的失落之态,她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道,“一去黔州五个多月,我终于要回家了!”

    似乎她对于与刘敦行位置上的变化一点都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是尽快地回到西州的家中去。

    李袭誉和孟凡尘适当地埋怨了一下,因为高峻五夫人崔嫣去了一趟长安,就把他们的甜甜小姐带到黔州去再不回来了。

    崔嫣笑着分辨道,“甜甜一年一年大了,难道与你们两位老夫子修习女则、女工?!”他们想一想,便不再说话。

    长孙无忌听到了,便对李袭誉道,李大人莫急,早晚本官会给你派过个女儿来!他暗指的正是自己的么儿媳高尧,如果长孙润能到凉州,那么高尧必定跟来。但李大人再追问时,长孙无忌便说,“此时不能泄露半点,本官得与你女婿去商量才行。”

    李刺史将信将疑,分别送两路人马往东、往西去,然后回来与老汉孟凡尘对饮。他猜测道,“总不会让婉清来吧?那她还是不要来的为好!”

    孟老汉分析道,长孙大人说“派个女儿来”,能“派”者,非令千金婉清小姐。此人必是与公门有关、而且他能够“派的动”。

    “那会是谁?”

    孟凡尘道,依在下看,或许是高峻家这位苏夫人。派苏夫人到凉州任职,可不得与高都督商量?不过也不大可能,苏殷与婉清同理——谁会好意思同大都督商量、拆开她们与大都督?

    他帮着分析道,“联系今日长孙润之事,我有六成的把握他会到凉州任职,此事不正须与高都督商量?那么高尧小姐必定随来,她岂不也算李大人女儿?”

    ……

    牧场新村,高大人和樊莺赶往余杭郡之后没有几天,家中接连有两件喜事:二夫人谢金莲、四夫人思晴一前一后都生了。

    两人只隔了三天,因为家中有婆子坐阵,生孩子的事忙而不乱,新村中的人们听到高大人的院子里传出婴儿的哭声之后,才得知这件事。

    有人在高都督家的院门口问婆子,“生的什么?”

    婆子说,“又来了两个带把儿的。”

    正说着话,新任西州长史刘敦行、柳中牧场大牧监刘武站到了院门口儿,婆子手一伸拦住道,“你们两个不许进!”

第954章 以毒攻毒

    刘武笑道,“妈妈,我们不进,但你把柳夫人叫出来,我们有急事!”

    去年,在去逻些城的半路上,高峻与樊莺将向导陈兴旺打发回来,写信给罗得刀赔了他骡子,还给他做牧子的儿子陈小旺放假、回家帮忙,并且盯住隔壁、被郭待诏射杀的龟兹奸细——那个西州兵曹衙门的令史一家。

    这个已死的令史五十岁,撇下七十岁的老母、四十来岁的妻子。还有个二十岁的女儿,出嫁后不知何故被夫家休出来,目前也住在娘家。

    陈小旺格外上心,回去后除了侍候着祖母,其他的时间几乎全都死死盯住了隔壁。这家人就算是黄昏时分有人开院门出去,陈小旺也会立刻远远随上。

    但开始时总不得其法,摸不清她们的门路。后来,陈小旺趁着对面没人,在两家院墙上、靠着对方窗户的角落里掏挖了一只隐蔽的小洞。

    从洞中看对面虽不真切,但那边人在院内、在夏天大敞窗子的屋中、自以为极为私密的低语,几乎都可落入陈小旺的耳中。

    于是真相浮现出来。

    陈小旺说,奸细令史的老母亲是龟兹人,她通过一支每月固定来西州一次的龟兹伎乐队,往外传递西州的消息。

    龟兹伎,设有舞台半丈高,上有操弹筝、竖箜篌、五弦、横笛、蝴蝶琴、觱篥、鸡娄鼓各一人,铜钹二件。舞者四人,画衣、着红袜,谓之师子郎。

    台子上时而踏乐而蹈、时而有胡歌,观看的人常常在台下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正常的规模。有时来的人少,或是黄昏时才赶来架台子,琴鼓之类就少出来三、五件,舞者也变为两人,只为招揽看客,让人知道有龟兹伎到了,然后第二天才是正常规模。

    每当西州大街上有龟兹杂耍时,这个往常不大出院子的老妪就会拄着拐棍上街去看看,如果不是那支乐队她就回来。

    如果是,老妪就当众与那些人问问家乡之事,动情动色的,然后龟兹伎的管事便把老妪请到后台去嘀咕。

    这样的勾当如果不是被人特别留意,在人来人往的西州大街上倒是个极好的掩护。陈小旺专门盯了半年多,才发现了规律。

    刘武当然知道高总牧监对陈小旺的安排,知道是大事,就把新任西州长史刘敦行找来。刘敦行一听竟然也做不了主,于是两位大官儿一同到高大人家、来请教柳夫人。

    刘敦行道,如果只是奸细的事,大可不必与柳夫人说,但此事涉及到了谢广,我们即便要下手,也得问一问高大人家里什么意思。

    柳玉如十分惊讶,“难道谢大哥也掺合到龟兹的事情里来了?”

    刘武说,“谢老爷倒没有做奸细,但他与这家人搅和在一起了。”

    刘敦行说,谢广经常往西州的牛马肉铺子上跑,近来一个月里总有十来天在西州,本来这很正常。但陈小旺说,谢广只要在西州,几乎天天晚上往隔壁的奸细家跑。

    柳玉如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缘委,她说,高大人的脾气你们都知道,涉及到军政上的大事,我就不敢乱掺合意见,两位大人只须秉公办理。金莲那里刚刚生产,身子还虚得很不能生气,我的意思是也不与她说。

    刘敦行和刘武从高大人家回来后分析,从陈小旺所说的情况看,奸细一家除了与谢广、龟兹来的那支伎队有联系,其他方面接触的人倒不多,家中几位女子出门的时候也少。

    那么,她们是把谢广当做获取西州信息的来源了。

    谢广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二夫人谢金莲的胞兄、牧场村中的头面人物,活动的范围遍及西州各个县,而且还常常往漠北方向去买肉牛。

    他那些日常的见闻随便讲出一点点来,对于龟兹方面了解西州的动向都大有助益。别的不说,就算是大都督与三夫人离开西州去余杭郡,在谢广眼里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传到龟兹去就不知会生出什么变故。

    吏部的传文下达到西州,刘敦行与苏殷的职位一下子掉了个儿,虽然品阶上没有动,但刘敦行认为,这也是长安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起码看起来没有不满意。

    至于品阶,刘大人并不在意:当初苏长史在位时不也是这样,人家一个女子都没说什么,自己就更不该有想法。眼下大都督、苏殷都不在西州,他又成了西州的主事之人,在谢广这件事情上,他无论如何的仔细,都在情理之中。

    谢广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谢大嫂动不动便把谢广挠个满脸插花、让他在门洞里栖身,那是人家的家事。柳夫人虽然放话表态不掺合,但刘敦行却不能不慎重。

    这个在长安倒了根基、刘氏家族所有的前途、命运都押在一人身上的西州长史决定:高都督回来之前,放长线钓大鱼。对奸细一家进行严密监控,但不惊扰她们。

    因为只要一动她们,就不得不扯出谢广,那么事情就复杂了。

    让刘敦行做出这个决定的前提是,谢广知道的那点事至多都算个笼统的大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柳夫人说让他秉公办理,但真把谢广羁押起来审问、或是严令他不许再去西州,说实话,此时的刘敦行已经不是初到西州的刘敦行了,他总得多想几个来回。

    他与刘武说,正好可以再看看这家人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来源。同时他们还可从两方面入手,一是有意识地对谢广封锁消息,一些大事尽量不对谢广说。

    刘武暗道,这第一条等于没说,以往牧场中的大事也没有人特别通知到谢广的头上,再说什么才算大事?西州都督离了西州算不算大事?但牧场村几乎人人都知道,谢广哪会不知?

    再说还有谢大嫂整天在蚕事房做管事,那个地方东家长西家短,几乎就是个消息集散地,谢大嫂知道了,就等同于谢广知道。但他没有挑破。

    刘敦行说的第二条才真正有点用:谢广往奸细家里跑,无非还是他那点沾花惹草的爱好。我们明的不好制止,但总能有办法让他收敛一些。

    刘武眼睛一亮:那最管用的无非是谢大嫂去西州。只要她一去,谢广再有瘾也得忍着了!看住了谢广,我们正好再看看这家人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渠道。

    刘敦行一乐,“那我们还得往高大人家去一趟。”

    第二天一大早,高都督的六夫人李婉清来到蚕事房,她找到谢大嫂说,织绫场有更多的成品彩绢下机,总不能连长安都有了专卖的铺子,西州却不扩大起来。

    她对大嫂说,谢大哥家无论在蚕事房还是织绫场都拿着大股,自然西州的事也正该大嫂去主持。

    谢大嫂当时就答应下来,因为谢广这段日子,一个月里总得有半个月吃住在西州的肉铺子不回来,儿子们也不在身边,她不正好跟过去?

    李婉清说办就办,亲自陪大嫂到西州、临着谢家肉铺子边上又租了大店面、赁了柜台货架,张罗着趸货,再给大嫂派过去三班灵俐的伙计。

    三天后,谢广在柳中县、交河县、蒲昌县肉铺子上转一圈儿、家都不回急匆匆赶到西州,到那儿一看就傻了眼。

第955章 语焉不详

    在蚕事房,谢广被妹妹谢金莲吓过一次之后,痛定思痛,认为搞些花花事还得离家远些才稳妥。不然新村、旧村、东村、西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确实不好。

    而且在媳妇眼皮子底下,万一露个马脚就又捅了马蜂窝。

    前些日子,谢广老往西州的牛马肉铺子上跑,在那里又搭勾了一个,这女子二十来岁,听说是被夫家休出门的,父亲原是西州兵曹衙门一个令史。

    谢广不知这个令使史因为何种大事、被西州府郭待诏将军射杀于康里城底下了。此女一般,但年轻啊,总好过自家黄脸婆、而且又安全,绝对不会有人寻仇。

    他只须隔三差五地拎些牛骨、马骨去给她们炖汤,连钱都不用花一文。

    看到媳妇笑吟吟地从肉铺子隔壁的丝绢店过来,谢广发了火儿,“败家娘们儿,你也跑西州来,家里怎么办,谁来照顾?!”

    大嫂道,“你在这儿呢,家中还有谁?大不了我天天把热酒给你在这儿烫上,”谢广听了无计可施。

    不久,先是七夫人丽容返回西州家中。然后五夫人崔嫣、八夫人苏殷与长孙润、高尧一行同时抵达牧场村,高峻的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长孙润在东村早备好了新房,柳玉如先在家中招待长安来的妹子,然后再与家中人到东村去帮着收拾,让这两人住进去。

    苏殷进门时,已经由一位西州的长史降为了西州司马,女司马。柳玉如待她十分的热情,仿佛从她的降职一事上,就体会到了苏殷在黔州这件差事的艰难似的。

    柳玉如领着苏殷到谢金莲和思晴的屋中,让她与家中这两个坐月子的姐妹见面,陪她一起俯下身仔细看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向她询问黔州抗旱的情况、问甜甜和婆婆的近况。

    然后,她还和李婉清、丽容一起,陪着西州司马同去西村,看她给苏殷准备下的新的公事房。这个院子很大,不但书案、床榻、卷柜等一应俱全,而且连那些女护卫们临时休息之处也都考虑到了。

    在苏殷的眼中,柳玉如这一次对自己好像更亲近了一层。因为回来时她对苏殷说,新村家里一楼房间中,苏殷那个小跟班的床,已经让她给搬到西村、苏殷办公事的院子里去了,日常就让她住在西村。

    而且,连苏殷开始放在这里的书案、屏风等物也一并移去了西村的院子,除了是在一楼,苏殷房内的布局陈设,已经与楼上各位姐妹屋中的一样,而且材质和式样更新。

    柳玉如这个举动让苏殷心底又一松,说明她对自己的态度又放松了一步。

    回来的头一天晚上,苏殷躺在家中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很快便恬然入睡,搅扰她多日的恶梦不用她戒备和防范,竟然一夜也没有光顾。

    晨曦透过西面的窗子晃开她的眼睛,被子也是柳玉如让人提前晾晒过的,松松软软,压在身上十分舒适。苏司马不想立刻起来。

    耳中听不到一点点动静,所有的女子们都在这样慵懒、肃静、而不必动什么心思的早晨懒床。这才是家的感觉,黔州那些揪着心的日子,以她的降职为结果,永远地过去了。

    随着楼上两个新生儿的哭声,家里立刻有了动静。二楼上有人走动,厨房里也传来婆子做饭的动静。

    苏殷从床上爬起来,看到属于自己的崭新的梳妆台、明亮的铜镜,她坐在那里给自己施妆。

    宫样的淡妆完毕,在镜中端详了好一阵子之后,想想家中的人都不施妆,新妆又被她洗掉了。

    丽容却一步钻进来,求着苏姐姐给自己妆扮一下,说她很想学一下。苏殷就给她脸上涂抹。

    之后丽容跑出去,让李婉清看,李婉清想夸奖她一下,恰好柳姐姐走过来看到了也没说话,婉清就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了。

    因为是远行归来,头几天,苏殷还可像别人一样晚起,但之后就不行了,她是有公职的。高峻不在,她更该早早地去西村的公事房去。

    在路上,苏殷才体会到柳玉如这样安排的用意,这是不便明说的。但从新村穿过牧场、再过旧村、东村的路程,注定了回家是不大方便的。

    苏殷在车中,为柳妹子的小心思又笑笑,她不介意,再远还能远过黔州的那些县份么?再说这处院子是她在自己去黔州期间定下的,而柳玉如的态度在自己由黔州回来后又有了新的变化。

    另外,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也许柳玉如不久就会体察到的。

    皇帝安排刘敦行和苏殷换了位置,既调动了刘敦行的积极性,苏殷又不介意,尤其是在大都督不在的时候,往常需要她定夺的一些事,这回都轮到由刘敦行决定了,苏殷在西村中竟然没那么忙了。

    她还有时间到隔壁院子丽容父母那里看望一下,丽蓝恰好也在,拉着她的手也是十分的热络,仿佛老八老九更有理由亲热似的。

    中午的时候,丽蓝留她在父母家中用饭,丽容和李婉清去织绫场,此时也跑过来,居然热热闹闹一凑了一大桌子。

    她们说起高峻,丽蓝说,“父母从交河县搬过来时,高峻一点忙没帮,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搬过来后他也一次都没过来过。”

    李婉清和苏殷都不便插嘴,但丽容却替高峻说话,“峻不是忙么,你居然还争他!我听说刚刚占了天山上的白袍城,一天未停就又去了余杭郡。”

    ……

    杭州余杭郡。九月初,西州大都督高峻和三夫人樊莺到达这里。

    杭州有八县,钱塘、余杭、富阳、于潜、临安、新城、紫溪、盐官。八县非紧即望,可想杭州的富裕,而湖光山色也令高峻耳目一新。

    樊莺的祖籍在余杭,但她自小便离开这里,对此地同样陌生得很。若非褚大人传递的消息涉及了父亲,她都想好好地在此地流连一番。

    褚遂良在给樊伯山的信中,只提到发现了失去音讯已久的樊伯江的消息,居然连樊伯江的生死、近况都未详说。

    对于褚大人在此事上的用意,高峻略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大概。

    褚大人丁忧,一离长安就是三年,这是古制,如果没有皇帝陛下的特诏,这三年里他就是再心急,也得老老实实地呆在祖籍,非期满不得离开。

    但朝堂上的形势一日三变,陛下绝不会因为褚遂良不在、就把一应的军政大事停下来等他。

    那么,褚大人那个须要时时侍奉于陛下身边、随时备陛下咨询的通直散骑常侍的职位,十成里就有九成会被人顶上空缺。

    在余杭郡弄出一些可以直达圣听的动静,比如捐钱助黔州抗旱、在当地组织大规模的屯田,除了褚大人丁忧也不忘朝堂、心系黎民,多多少少也与他对这个职位的担心有些关系。

    这次信中的语焉不详,足可以把长安的樊伯山及西州的人牵到余杭来。

第956章 湖光山色

    杭州乃是上州,郡内湖光山色,皋亭山、石镜山、天目山物产丰富,白编绫、藤纸、木瓜都是长安指名的贡品。王洲橘是东西两市的抢手货,而此地产出的蜜姜、干姜,也同样是御厨中必备的增辣佳品。

    余杭县南、西、北三面有湖,灌溉良田千余顷,只在西北方向有一条大道直通县境,抬头能看石镜山黛青色的山脊,如水墨泼向天际。

    樊莺心中惦记着亲人的消息,一路上几乎没有心思观看沿途的美丽景色。但在高峻看来,她的美貌放在此时此地的江南胜景之中,方如明珠置于锦锻匣、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樊莺此时就如仙子一般,比之去逻些城时更显娇娆,连在阡陌中赤足劳作的、美丽的乡间女子们,都纷纷朝大道上注目于她。

    离着余杭县越近,樊莺越是急切,显得有些紧张,“师兄,也许这些年我父亲一直都好好的,只是不知我去了哪里罢了……”

    高峻不说话,樊莺又道,“也不大可能呀,他不知道我,难道不知联络叔叔?总之我猜,父亲一定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使他不能行动……”

    然后又自我宽慰道,“总之找到父亲,母亲总会有些消息……”

    一路上,她就这么猜来猜去,有时就认为父亲也可能因为什么变故突然失忆了,连家在哪儿、连有她这么个独生的女儿、有个在宗正寺做官的兄弟都记不得了。

    高峻就由着她去猜来猜去,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打断她良好的心愿。在这件事情上高峻有着更清醒的认识,总之褚大人的消息总是不好方面的居多。

    如果褚大人找到的是生者,那么信不会只由他来写,樊伯江没有理由不一并附上自己的信。若真如樊莺所说,万里有一他真是失忆,那么褚大人怎么确定他的身份?

    他对师妹道,“凡事要好坏都想到,才不会失望难过,总之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要好。”樊莺佯作要怒、怪他乌鸦嘴,转而体会了师兄的用意是不想她有失望。她嘴上不说,人却沉默起来。

    其实,那些自言自语的猜来猜去连她自己都不大相信,“那你能不能也猜一猜?好让我有个准备。”

    高峻道,“褚大人一直忙着挖塘修田,又是丁忧时期不便他往,那么这个消息一定是由屯田过程中而得……我猜,或许是岳父大人就在修田的人当中,恰好碰到机缘,被褚大人认出。”

    高峻的猜测出口时只说出了一半,另一半不忍对她说出来,那太残酷了。

    但在当天傍晚,他们抵达余杭县、见到了褚遂良之后,高峻说出来的这一半话也得到了验证。褚大人就是在挖塘屯田过程中有了这个发现的。

    以褚大人之前在朝堂上的显赫地位,虽属丁忧,将来能否再回到通直散骑常侍的位置上去还是未知。但在远离长安的余杭郡来说,这就是个连一州刺史都不敢怠慢的人物。

    余杭县自褚大人返乡之后,县令李浚时,便放下了父母之尊,时时、事事都跑到褚大人家来请教。

    李浚时今后五十多岁,他父亲的曾祖,与高祖的曾祖是远房兄弟。

    这个关系其实已经相当的淡远了。能在一座上州中的望县出任县令,与皇族的关系虽然关键,但只算一小方面。能不能站住了脚、坐稳了位子,还得确属头脑够用、而且也得谨小慎微、眼里出气才行。

    自褚遂良回乡后,褚大人的家焉然就比县衙还要重要了,县令有事就跑过来,并给褚大人安排了衙中的两名差役专作联络之用。

    褚大人提出为黔州抗旱筹措捐款、以及广泛开展开塘屯田的建议之后,这两件大事都以余杭县为开端,很快在整个余杭郡铺展开来。

    高峻和樊莺二人骑着马,到余杭县衙说明了来意。

    县令李浚时得知眼前两个小自己近三十岁的年轻人,便是两年来、名声响彻了大唐朝野的西州大都督、天山牧总牧监、丝路督监高峻和他的三夫人,惊讶而恭敬之意毫不掩饰。

    李县令不敢怠慢,立刻在县内驿馆中为二人安排了上好的客房,几乎一眨眼便备好了丰盛的酒宴。

    高峻示意樊莺不要急躁,客随主便,余杭县够得上台面的两三位官员都毕恭毕敬的下座相陪。

    很快,外边回禀褚大人和樊大人请到了。高峻、樊莺连忙起身出迎。

    宗正少卿樊伯山变化不大,但显得有些憔悴。褚遂良身上没有官袍,回乡后面色在日光下晒得不再似原来那样白晰,但看起来精神很好,连腰板儿也比以前直了。

    高峻暗道,褚大人的这个变化,一方面与参加劳作、余杭水土养人有关,但恐怕与他在余杭的身份和位置有更大关系。

    在长安时褚大人得事事小心,当朝重臣,连头都得时时谦恭地微微低着,而在余杭郡却换成别人这样对褚大人。

    樊伯山和褚大人应该已经知道是谁来了,两人下马后,便有些急切地在出迎的人堆里溜了一眼。

    尤其是褚遂良,看到高峻和樊莺在内,仿佛就暗暗一舒了口气。

    不等两人开口,樊莺便快步上前,对樊伯山和褚大人万福下去,对二人同时口称叔父。

    高峻也上前见礼,然后县中官员们也都见过,然后才请入席。

    因为有褚大人丁忧的原因,席上的菜品没有荤、腻、腥膻,但即便是一桌素菜、素酒,也同样堪称佳肴。猴头燕窝、时蔬新藕,连蒸上来的米饭也是余杭郡独有的香粳。

    樊大人与褚大人居中而坐,樊莺挨着叔父,高峻则临着褚大人,李县令与县中两名官员在下首。

    气氛平静,连各人的语调都不高,樊伯山和褚遂良话不多,众人的话题先是围绕着西州、再是杭州,然后又移到黔州去,偏偏没有人说入正题。

    临散席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樊莺终于忍不住,问樊伯山和褚大人,“两位叔父大人,怎么不与说说我父亲的消息?”

    樊伯山爱怜地看着侄女,又转向褚大人,然后褚遂良说,大老远的赶过来,时候也不早了,先休息。总之人已到了不在这一时,不在这一时。

    樊莺还想追问,见师兄以目向自己示意,便强自忍住。

    回到客房内,樊莺闷闷不乐。不论是叔叔还是褚大人、还是县里官员们在席间的神情,都预示着父亲的消息一定不是她路上所猜的任何一种。

    此时再无外人,她也不问师兄,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洗漱、躺下。驿馆中准备了两人的被褥,她也不去自己那里,寻求倚靠似地钻到高峻这里来。她眼睛直直的瞧着屋顶,不一会儿溢出了泪水。

第957章 相互依偎

    高峻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劝解,只是把她搂得更紧。

    一夜后,李浚时县令便亲自来请,说要马上出发。他和话简单到无头无尾,但高峻和樊莺知道,这才是与此行的大事相关。

    他们飞快地收拾停当,驿馆外,樊大人、褚大人居然都到了,各人骑了匹马,像是要远行一般。李县令也带了两名随从一同跟着。一行一共七人出了余杭县城,往官道上驰去。褚大人说,他们是要去于潜县。

    此时樊莺就不多问,但脸上是极为期待的紧张神色。高峻心中也极为奇怪,既然早就有了樊伯江的消息,为何却是去于潜县。

    于潜县,武德八年以县置潜州,武德九年复废州为县。县外三十里,褚大人指着一条河给高峻介绍,说是紫溪河,河两岸良田无际,稻浪滚动。

    众人无话只是赶路,再沿着山道驰上一座高山,褚大人再介绍说,这便是天目山的一段,山下便是三十里长的人工凿渠可通舟楫,直通紫溪河的源头。

    于潜县县衙。

    县令郑早——知道西州大都督来意,亲自引着樊伯山、褚遂良、高峻、樊莺、李浚时往县衙外走。

    不但是樊莺,就连高峻此时也是一阵莫名的欣喜,心中猛地生出一个希望,在城内的某条巷子里、叩开一处偏僻院落的门,门内就站着樊莺的两位亲人。

    但到了之后,他就知道方才纯属妄想了。

    这是一处专属县衙的单独院落,不大、瓦屋四合,里面有仵作进出,门外有弓兵二十人把守。一走进去,就有一股陈腐之气浮散在院中的空气里。

    其他人显然先来过此处,因而郑县令打开一间靠北房屋的门,单单伸手对高峻道,“大人请。”

    他们进去,樊莺的手一直挽在师兄的臂弯里不敢松开,心中嘣嘣乱跳。

    屋中狭窄,有阴凉之气。里面靠北墙、西墙各有两架木床,北面床下摆着两只木盆,里面盛放的竟然是冰块。

    时方九月初,那么冰块就是去年的了,是一般人家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

    看样子两张床上都有人躺卧,青布连头带脚地蒙着。只是西边床上的显得极是枯干瘦小,床下也无冰盆。

    郑县令上前,亲自掀开北面床上的青布,有一男一女并排躺卧的两具尸身呈现在众人面前。

    除了身上的衣物看起来已经十分糟旧,女人裙边上的花饰已经看不清颜色,衣料勉强可以连缀不破之外,两人像是刚刚睡着了,互相依偎着。

    这对男女相临的两条手臂边,放置着一只三寸见方的黑木匣,匣轴、锁扣俱是赤金的,盖子紧紧扣着,但没有锁。

    男的看起来大概有三十几岁的样子,高峻只看一眼,便发觉他的相貌与樊伯山有五分相似,而且年纪还要略小于他。

    而女的只有二十**,面目恬然,一看生前就是一位美人。

    只凭樊莺猛地紧抓了他胳膊的反应,高峻就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这两个人。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几乎支持不住,浑身颤抖着靠在高峻的身上。

    樊伯山低声道,“莺儿,你还有没有印象,他们便是你的父母!!”樊莺扑到床前,定睛看着二人,未曾出声,眼泪已如断线的珠子。

    从某一天开始,她于幼年时倚门而盼、望眼欲穿,父母自外出后便音讯皆无。从此,一个女孩子便独自一人飘泊支撑。恩人带她北上寻找叔父却中途病故,她从希望到绝望。师父领她学艺终南,她从柔弱到坚强。

    周围人无不落泪,宗正少卿泣下最多,而高峻见樊莺如此也是心如刀绞。想不到十年重聚,就是阴阳两隔。

    他抚着樊莺肩膀,见她哭得断肠泣血,不得不硬将她拉起来,转而又伏在高峻的肩头啜泣不已。

    高峻拍着她的背道,“好了,我们得探究一下两位长者的死因!”她这才渐渐住了呜咽,但眼泪仍然擦也不干。

    于潜县郑县令借此机会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褚大人所倡导的屯田,在余杭所属八县同时进行,杭州刺史府本着尊重朝中重臣的想法,州内除有专员统一掌管屯田之事,一应相关的大事都同时报与褚大人知道。

    而于潜县郑县令,也日日组织本县民役们屯田。天目山下方圆三里的紫溪塘,正处于紫溪河的上游地带,在十年前还是一处碧波荡漾的潭水,而此时已经逐渐干涸成一片沼泽。

    为了疏通河道,并且将这片大面积的沼泽变为良田,县令郑早报请褚大人及州府后,动员县内民役、沿着紫溪塘南部边缘开挖人工水渠,将塘泥铺到地中为田。

    在挖渠过程中,有民役在不经意间,就在淤泥的底下发现了这二人。当时往外拉拽时,发现他们肢体柔软、容目如生,仿佛是刚刚落水。

    但此处的河水早几年就是浅浅的、深不及膝,再看二人身上的衣物显然也有些年头了,当时他们在泥下并卧,而且在女人的怀中紧紧抱着一只阴沉木的饰金木匣。

    民役们飞报县衙,随后再报褚大人。能让褚遂良把这二人与樊伯山、樊莺联系起来的,正是这只饰金木匣里的东西。

    此时,褚大人再次上前,伸手在樊伯江夫妇身体中间打开那只木匣,一道冷艳的光辉从木盖下溢射出来。同时,众人的鼻子里忽然闻到了一股轻微的味道——不错,那明明就是苦涩味。

    苦味一般须靠舌尝,但此时明明白白的,屋中漂浮着一缕鼻子就能嗅到的苦味!匣盖已经全都打开,苦味又浓了几分,而屋中光华大盛!

    褚大人道,“匣盖上原有铜锁,起掘时已锈落了。”高峻凝神看向匣中,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正在熠熠生辉!而匣内所衬的红绸,也被它映得一团红晕。

    在木匣的盖子内侧也衬有红绸,上边是一只夹袋,褚大人不动那颗珠子,而是探指从夹袋内夹出折叠着的一张纸。

    他对高峻和樊莺道,“老夫以前见所未见,都是这页纸上所说……此珠名叫‘黄连’,医中至宝……我们都已见证了。”

    按着樊伯江失踪时间,至今不会少于十年,但夫妇二人至今不腐,不由人不相信了。他们死时两人紧靠,樊夫人怀中所抱的木匣当然离两人最近,那么他们之不腐也就可以解释了。

    褚大人和郑县令开始时并不知这个秘密,而且还立案探察,以为尸身是新近才为人所害。但是后来在夹层发现了这页纸,这才弄清了两名死者的身份。

    “不知褚大人当时是怎么知道他们便是樊莺父母?”高峻问。

    褚大人道,都在纸上,高大人你且自看。是老夫在上边看到了他的名字,恍然想起樊少卿曾经说过其兄之名正是“伯江”,这才紧急通报了樊大人。

第958章 无头之案

    这只是一张钱、物两清的收据,“兹据:急让于余杭郡、余杭县樊员外伯江夜明黄莲一颗,拒腐生肌、医家至宝。钱一万五千缗收讫,出据无悔!”

    底下是落款:“王海蛟,贞观九年六月初十日”,在“王海蛟”三字上有个大大的朱砂指印。

    从贞观九年至今,已经十一年过去,但这枚红指印,与阴沉木的饰金木盒中所衬的红绸一样,均是清晰如新。想必是阴沉木匣密封严实的缘故。

    褚大人对高峻、樊莺道,“逝者已矣!两位故人身份业已确认,总是不幸中之万幸,贤侄女还当节哀!”

    樊莺此刻方寸大乱,依旧抽噎着,不知如何是好。

    高峻道“褚大人,按理,两位逝者宜早日入土为安才是正理,只是不知我岳父岳母死因……可有个大致的眉目?”

    如不弄个明白,高峻料想师妹是不会甘心的,樊莺眼里含泪不停地点头。

    樊伯山少小离家闯荡、博取功名,猛见兄嫂遗容如故,心内也极是悲伤,听了高峻的话便替褚大人答道,“本官到时,褚大人已令仵作验过,除兄长后脑处有钝物撞击伤,两人再无其它伤痕。”

    “难道是有人图财害命?”

    褚遂良道,“这倒不一定,当时一发现这二人,老夫恐怕他们的身份可能与樊大人、贤侄女有关,当时便责令于潜县郑大人多方探察。但我们手中除了有这只阴沉木匣、黄莲珠、收据,就再也没什么线索,难啊!”

    樊伯山也说,收据上倒是有个相关人的名字,就是那个王海蛟。但奇怪的是,这份收据把兄长的郡、县记了个清楚,出据之人自己却如此的简练,让他们到哪里去找呢!

    褚大人也道,“黄莲珠倒是个线索,但如此的稀世之宝,拥有者怎会轻易示人?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世间有此物,就更不能询问些什么了!”

    县令郑早说,“高都督,此事时间久远,查无可查,下官以为这便是个无头的悬案……难啊!原来有褚大人、樊大人在,下官还有些指项。两位大人一离开,下官就更没办法了。”

    高峻看向褚遂良,褚大人道,“你们二位到达前,老夫和樊大人已接到长安传诏了……岭南大雨成灾,听说甚于黔州。雨后雷州、崖州隔了海,竟然同时害了兔灾,千万为群,兔过而苗尽,兔亦不复见!”

    樊伯山道,“陛下之意,委任褚大人为正使、本官为副使,接诏后即刻赶赴岭南巡察灾情,见机赈济,有道是灾情如火……恐怕……兄嫂只能速速入土为安了!”

    他说,再说侄婿你可是身负西州边陲一州之重任,因为私家之事,长时间滞留于外恐怕也不大好,我意速将兄嫂隆重厚葬,然后以公事为要。

    褚大人也微微点头,似是同意樊大人的意思。

    陛下见诏,有道是忠孝不两全,那么褚遂良的三年丁忧之期,只过了不足一年便可以再行公务。之后,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回到京师职上、而不犯忌。

    褚大人远在余杭也被皇帝想起,一则从余杭出发总快过长安,足可看出皇帝对岭南灾情的焦虑。二则不能不说他在丁忧期间为家乡屯田的义举,已经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了。三则,高峻以为恰恰是樊伯山也在余杭,无形中也为褚大人的复起多多少少助了些力——正好由两位大臣同去。

    不得不说,这两位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先公后私嘛。高峻想,就算是自己,虽然已同长安请了假期,但长时间滞留在外也不大妥当。

    但樊莺听了,刚刚止住的眼泪禁不住再次涌了出来,这一回她就控制不住哭出声来,最后伏在爹娘的身子上,任谁拉也不起来。

    高峻明白她的心思,如果眼前躺着的是两具枯骨,那还倒罢了。

    但明明两位亲人宛如睡熟了一般,与年幼时分手的那一刻一般无二。但情、势所然,很快他们就要入土,而死因只好永久地放下,这样不明不白只会让她伤心不已,留下深切的遗憾。

    樊伯山、褚遂良同时征询地看向高峻,只待他点个头,成殓所用的上等棺椁其实早就备好了。

    “师兄……”樊莺哽咽道。她不能阻止,但心有不甘。

    高峻不说此事,而是看着西边被布遮住的木床上问道,“两位大人,郑大人,不知那是什么人?”

    郑县令说,“也是挖渠时发现的一具枯骨,与樊夫人双亲埋身处相距八十步远,这就更是一桩无头的悬案了!想来年代更远!”

    高峻走过去,一伸手揭开蒙着的青布,有一具无头的白骨出现在他面前。这就更不能断定些什么了,唯一异样的是,这人的右膝盖是残缺的,小腿腿骨也有断后续接的痕迹。

    高峻心头一动,又把青布蒙上,“两位大人,其实我们总还可再尽些力的,因为线索不止郑大人所说的这些。”

    褚遂良道,“哦?!那可再好不过,如果须要耽搁个三、五天,释清大家的疑问,老夫和樊大人还是能作得主的!”

    樊莺终于止住啜泣,抬了泪眼看向师兄。

    高峻道,“那是自然,日子再久,我也有不便。但尽尽人事总是应该,至于结果清楚不清楚的,也只好看天意了。”

    郑早县令也有些急切地问道,“高都督难道在短短时间里就有新的发现?下官惭愧之至!也愿闻其详!”

    高峻道,此事看起来的线索只有黄莲珠、收据、王海蛟其人。依在下看还有些引伸。比如:这具白骨看起来年代久远,但我并不能肯定它就与两位长者的离世无关——两边三人、离开八十步,这具骸骨并未被黄莲珠所庇护,因而腐烂至此也就不奇怪了。

    “但在下也不能确定它与长者之死有关。不过,这具残骨上有两处异样,是在下很好奇的。”

    他说,残骨的头没有了,但颈骨根处还能看到隐约的灼烧痕迹。联系到收据上的日期,六月正是雷雨多发季节。那么此人曾经与两位故去的长者同时出现在这里,并且让雷劈过,也极是有可能的。

    但这又于事何补呢?郑县令不说话,以为西州的高都督有些牵强附会。

    “另一处异样……是不是它的右腿腿骨?”郑县令道,“但一个腿瘸之人,又如何能谋害得了体格健全又正在壮年的樊员外……而且还有员外的夫人同行?”

    褚大人也道,“我们曾到樊员外的故村去打听过,员外与夫人离家时,并未带有一个腿瘸的跟随。只是他们夫妇二人乘车离开的。”

    西州都督道,“那么我们的线索又多了一条:本来在下还怀疑两位长者是乘船遇难的,因为他们在紫溪河旧河道的埋身之处,间隔了天目山官道下三里远的沼泽,如果乘车的话,又怎么跌到那么远?但褚大人偏偏说两位长者是乘车离开的,这不奇怪么?”

    樊伯山点头,想起高峻方才的话,再问,“这具残骨的右腿残疾,本也平常,又有什么异样?”

第959章 天目山中

    高峻道,“这个我暂且不挑明,但樊莺总该清楚一些。”

    众人再去看樊莺,而樊莺却急着往下问,“师兄,你还有没有推断出别的线索呢,你快些说出来!”

    “两位故长者离家时,是将樊莺托付给了邻人,她那时才……”

    樊莺:我大概虚岁是九岁。

    高峻:夫妇二人出行、却不带小女,那么可以猜测,此次出行不须太久,顶多不超过十天。他们不带随从,可以猜测此次出行一定不是普通事务、不欲人人皆知。那么便一定是直奔购取黄莲珠而去了!如此重要而又隐秘之事,不带口无遮拦的小女也就可以理解了。

    郑县令:只是死无对证了,即便怀疑到无头的瘸腿白骨,也无从察知。

    高峻:我们还可以从这个王海蛟身上下手,权当试一试。

    樊伯山:只是到哪里去找这个人,连个具体的县份都没有。只看他按下的红指印痕,粗糙阔大,似是个手生老茧的长者,十多年后恐怕更不好找了!

    高峻:叔父大人,不知岳父生前以什么为生计?

    樊伯山:兄长生前专门加工贡往长安的鳄鱼皮,曾经有个不大的作坊,雇着几个人……等等!王海蛟!说至此,樊伯山再摇了摇头。

    高峻:这张收据上,岳父大人的郡、县、姓名写得都极为清楚,可能岳父大人是怕对方反悔。

    众人点头,一万五千缗大钱本来不算少。但以这个数目购得这样的异宝,总觉不大正常,有些占了大大便宜的感觉。

    褚遂良:有些道理。

    高峻:王海蛟收藏此珠,若非急等钱用绝不会出让出来。既然事急,那么总该找个自己熟知的、且有一定财力的人才可很快成交,还要尽量隐秘。依在下看,这种事对于一个本来有些财力的人来说,家中因变故而引发的财力上的窘迫境况,是不大愿意让乡里、街坊知道的。

    樊伯山:唉!若这个王海蛟也写上哪里人氏,就好察访了,甚至我们还可问一问他知不知有这么一位瘸腿人。

    高峻:卖珠人在收据上只具姓名不写籍贯,一则说明他事属真急、火燎眉毛,至少当时不存有反悔的打算。二则也可认为,两人之间是熟悉的。熟悉而非乡里,那是什么人呢?

    樊伯山:我刚才就有个想法:这个王海蛟会不会便是往年给兄长提供生鳄鱼皮的商户掌柜呢?我知道兄长只是熟制加工,生鳄皮一直是外购的,但具体由何处购得,却不清楚。

    褚遂良:不是没想过找到这个王海蛟……但……范围太大,要如何探察!

    高峻:余杭县、于潜县两位大人,可否差人分头查一查贵县的县志,看看在贞观九年六月初十日、至六月底这段时间,在天目山一带有什么大事。

    褚遂良:比如?

    高峻:比如有无大雷雨?我们先假定这具被雷劈过的白骨就与此事有关!它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我不能熟视无睹。如果无关,尽早处置了,也省得被它扰乱视线!

    李县令和郑县令马上派人去查县志。

    高都督给出了具体的时间,有余杭县和于潜县数名文吏飞身出去,翻阅本县贞观九年县志。

    不大一会儿,就有消息报过来。

    两县的县志居然同时记载:“贞观九年六月十五日夜,天目山中,暴雨雷鸣。雷似地崩、雨如天漏。晨起视之,因风雷摧山,偃紫溪涧为塘。”

    郑早县令用力拍股道:确有此事!天目山在这一段,本来上有山道、下有一处狭涧名曰“紫溪涧”。但在那场大雷雨之后,崖岭坍塌,将底下的山涧掩埋了三、四里。只是本官记不大清年份了。这么说来,此具白骨真有可能!

    高峻:再假设,两位长者购得了宝珠,乘夜行至紫溪涧边的山道上,突遇风雷摧山……那么,他们被淹埋到如此之远,也就可以理解了。

    褚遂良:这就具案了?

    高峻道:不。如此结案岂不被夫人恼!总该找找那位王海蛟,多方察证一下才肯踏实!我们大概计算一下:贞观九年六月初十日,载着樊老夫人的马车是从于潜县以南多远的地方启程北归余杭县,五天后、于六月十五日夜里抵达了天目山紫溪涧?

    郑县令:就是不知樊员外和樊夫人会不会路上有些什么耽搁,比如不是十日启程的……如果恰是十日即启程,那么一驾马车,大概一天也只行七十里。

    高峻:多半就是在六月十日启程!购得了异宝,家中尚有独女,谁还会在半路上多耽误?恐怕两位长者昼夜兼程也是可能。那么在马车正常的行程上还要加上倍半之数了。

    都督的话未说完,郑县令的脸已然红了一下。只凭一张收据,西州都督高大人便推测了这么多,虽然都是推测,但件件像是亲眼所见。

    他偷偷打量眼前这位年轻的西州高官,他在说这些话时面无表情,眼睛盯在一处地方动也不动,仿佛在回忆着十几年前的一件亲历之事。

    一个人有如此敏锐的头脑,不知还有什么事、什么对手才能让他犯难。

    接下来,高峻的又一句话更让所有的人吃了一惊,“我猜樊员外……可能不识帐目。”

    樊伯山点头道,正是!兄长做着买卖,童叟无欺,但记帐理钱、文书验看之类,一向都是嫂夫人代劳。

    他恍然道:“果不其然,这样涉及了不小数目的隐秘交易,兄长带外人不放心,不带嫂嫂同往是玩不转的!但你又从何而知?”

    高峻:叔父大人不是刚刚说过!

    褚遂良问道,“高都督,干脆你来定!!!我们到哪个范围去找这个王海蛟!总之越快越好!”

    高峻知道褚大人是急着公干,便让人拿余杭郡地图来看。

    他先找到天目山中原来紫溪涧的位置,再由这里向南三百五十里、五百里,用手指虚虚地东西方向划了两下,圈出了一片区域,再问郑县令,“这片地方可有什么郡、县,是盛产蛟鳄之地?”

    樊伯山在提到王海蛟时曾怔了一下,这也没有逃过高峻的眼睛。那么联系樊伯江生前熟制贡鳄皮的买卖、以及与王海蛟相熟,两人很可能具有着稳定的生鳄皮供、求往来。

    褚大人立刻道,“鄂州赀布海州鳄,富贵贫贱穿不破。”盛产蛟鱼之地当数海州了!

    鄂州特产赀布,纹理致密而结实耐磨,多是贫苦人家用来裁衣。而海州盛产蛟鳄,鳄皮用来制履,却是富贵人家才穿得起。

    “海州?我……我怎地不知有这么个地方?!”高峻问。

    褚大人笑道,“总算有高大人不知的了,海州,武德四年时以永嘉郡之临海而置,贡品中的大宗正是蛟革。但贞观九年时改为台州临海郡了。”

第960章 南下台州

    台州刺史苏亶正是苏殷的父亲,猛的一听这个地方,高峻和樊莺不禁对视一眼。两人能到台州走一趟,无疑也一定是苏殷所盼望的。

    樊大人既想弄清兄嫂的死因、又怕耽误了陛下的委派。他见侄女樊莺伤心落泪,无论查与不查,樊伯山的心里都很矛盾。

    但想不到的是,高峻连推带猜不到片刻,只凭一份收据居然就有了较为清楚的察访方向。樊大人心中暗道,也难怪阿史那欲谷、纥干承基以及剑南道那么多的人精都拿他没法子。

    他心头一宽,于是也笑道,“看来人老也是一宝!细想贞观九年,你与莺儿都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什么海州、台州的哪里知道!”

    褚遂良心情不错,说道,“你们正该去台州一趟了,苏大人一定乐得在治所招待一下他的乘龙快婿!这样的女婿一般人做梦都梦不到。”

    高峻道,那我和师妹就陪两位大人同行,你们南下公干,我们察访!

    离开之前,高峻让李浚时察访一下樊莺故里,看樊伯江过去的伙计里有没有一个右腿腿瘸之人。如能打探到樊伯江夫妇外出前将女儿托付给谁,更好。

    他还请于潜县郑县令马上找人,在三人落难地点方圆百步的之内、或者是在紫溪河下游方向再挖掘一下,看能否挖到马车、驾车牲畜的残骸或尸骨。李浚时和郑早立刻派人去办。

    樊莺双亲的遗体仍由于潜县县令郑早安排人员看护,而樊伯山、褚遂良、高峻、樊莺则立刻起程,沿着官道前往过去的海州、也就是眼下的台州。

    这样,两位前去雷州、崖州赈灾的大人正好与高峻、樊莺顺路。

    如果能在短时内解开死者之谜,那是再好不过。但耽搁的时间过久、而案情没有什么眉目,不要说他们二人不能再等,高峻和樊莺也不行。

    高峻这次携师妹跑出这么远,一来可以拐道黔州,黔州形势好,便带些人护送苏殷和崔嫣回西州。

    另外师妹樊莺的身世一直也是他所记挂的。两人在终南山学艺时,樊莺开朗活泼,好闹好动,唯有说起自己身世时有一次难过一次。

    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消息,樊莺是一定要赶回来的。但让她一个人远行不但高峻不放心,家中的那些女人也不会有一个人同意。

    但是此行给他们留出的功夫不会有多少,去除路途上的花费、和两人在黔州耽搁的功夫,不论查不查的清楚,他都得速回于潜县安葬了两位长者。

    那么,他们四人在台州滞留的时间应该要以时辰来计算。

    樊伯江后脑上所遭受的撞击已令其头骨洞穿,这是致命之伤。而樊夫人身上却一点伤痕都没有。

    据褚大人讲,当时这夫妇二人的姿态乃是女上男下,樊伯江仰面,而樊夫人则抱着“黄莲”珠盒,俯伏在樊伯江的身上。

    高峻说,有可能的情节是:大雷雨当天夜里,樊莺父母的车子恰好行走在紫溪涧上方的山道上,突发雷霆催毁了山崖,致二人落涧无救,那么樊众所周知江脑后的撞伤大概也有个解释。

    但这样的推断需要有个佐证——就是看郑早能否挖到车马的残骸。

    因为在风雨交加的深夜,樊夫人是不可能跑到马车的外面去的,但在车子下坠过程中、人由里面跌出倒有可能。于是同行的人也就都明白,高峻临出发前吩咐郑早所做的事情,原来早有计划。

    “要是挖不到车马的残骸呢?是否有别有可能?”樊伯山边行边问。

    “总不能人落水没被冲走,而一驾马车却无影无踪。挖不到车马的残骸,几乎就可以断定两位长者是在此地被人所害,而车子当时即让奸人驾走了!”

    樊莺问,“师兄,若车子是被人驾走的话,就不会是那个无头人了。”

    高峻道,“所以我说,寻一寻车马的踪迹至关重要。”

    樊伯山和褚遂良听这边两个年轻人的话,心中自认为有理。但褚大人猜测道,“会不会是卖珠人以黄莲珠为饵,先得一笔钱、然后再暗中跟随至此,恃机下手夺回宝珠?”

    高峻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大认可这种推测,他不明说,只是对褚大人道,“我猜这位卖珠人不大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再说他与岳父两人之间有多年的生意往来,岳父岂会不知他的为人?”

    “但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在遭遇了突然的变故之时。似他这般肯以极少的价钱出让黄莲珠,依本官看倒真是有些引诱人上钩的意思了,”樊伯山说。

    一切也只有到台州后,先察访到这位王海蛟再说了。

    台州、杭州,三百六十里,若是高峻与樊莺两个打马如飞,天不黑也就到了。因为有两位文官在,路上走得虽说也很“急”,但天晚时仍在中途住了一次店。

    晚上,这两老两少并未过多说白天的事,褚大人十分关心地问起黔州抗旱之事。高峻简单讲了讲黔州的情况,对于自己给苏殷所出的主意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大把握。

    褚大人道,“你们且放心,依老夫看,陛下多半不会过分地苛责高刺史,等老夫与樊大人赈灾回京之后,遇有合适的时机,也会在陛下面前多多为高刺史美言。”

    此时的褚遂良大概认为,他丁忧期间提前回京复职已经没什么疑问了。

    樊莺的情绪已经稍稍稳定下来,总算父母有了确切的下落,而且这么多年过去,还能一睹亲人的容颜,那便是在不幸之中的万幸,因而话也比在于潜县时多了一些。

    “师兄,我们回去后,是不是要转道终南山,去看一看师父?”

    高峻说,终南山是此行的最后一个去处,也许两位长者的死因最终能水落石出,就是在见过了师父之后。

    褚遂良和樊伯山听他们说终南山,话又遮住半拉,知道他们不想多说那位神秘的人物,于是也不多问。

    但台州之行无疑的,给了他们更多的期待。一夜休息过后,天不亮他们便起程纵马疾驰,又半日后,台州在望。

    台州五县里就有三座县既有盐、又有铁,人口也达到了近五十万。西州也是五座县,地域也大过台州几倍,但人口只有不足五万,只此一项便可看出台州的富庶,人杰地灵自不必说。

    过了天台山,在台州刺史府,高峻和樊莺第一次见到了苏殷的父母。而刺史夫妇同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地位显赫的女婿。

    刺史府像是过年一样,立刻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樊、褚两位长安委派南下要务公干的高官到访,对台州来说同样是多年不遇的。

    苏亶刺史大排宴席接待四人,感觉着台州因为女婿的原因,居然与长安两个知名衙门的关系无形中亲近了不少。

    而刺史夫人除了瞅准一切机会好好打量这位年轻英俊的西州大都督,对樊莺也同样亲热的不用说。

    从高峻肯离了任所、亲自陪她东下,便能看出这女子在西州都督家中的地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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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没有不朽,残棺中陈列糟粕般的金丝莽袍、遍洒浮绿的铜钱。虔诚的颂扬难以牢记,而有人执意要抹掉的故事,让人口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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