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1章 自己没丢
她仍住在刺史府的后宅里,白天时就与丫环到各县里、去检查保水保墒的进展,因为引水的工程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仍在进行——李引要接着砌筑石渠,将水引到石城县和信宁县去。
另外,按着当初崔夫人的提议,台州和杭州抗旱的捐赠都归她一手管理,各县引水工程所用民役的补贴钱数报上来之后,都要她一项项地审核后发放。
她算着,等出远门的两个人回来,工程也几乎到了尾声,那么她也就可以回西州去了。
丫环最爱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都濡县,因为引水工程进展顺利,李引大人已经不必日夜守在工地上,他偶尔便回都濡县去处置一些政务、再回家去照料一下。
另外一个地方,就是李大人所在的工地。因为那些水渠是不断往前延伸的,所以李引每天所在的位置也不停地变化。苏殷早看出了丫环的心思,于是,李引的石渠修到了哪个县,苏长史偶尔就提议、带着她去哪个县巡察。
这么一来,丫环与苏殷慢慢地熟络起来,晚上时她就陪着苏殷住在刺史府的后宅,和苏殷讲起崔夫人的两次遇险,以及李引大人如何力挽狂澜、解救夫人于危难的经过。
苏殷也就大概明白李大人发迹的其中一个原因了,而另一个原因当然就是缘于他的能力。黔州抗旱的经过都被苏殷看在了眼里,李引的筹划能力和头脑的灵活,连苏殷也认可。
她认为,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正如高审行当众所说的、李引大人“一个都水使的职位是不够的!”李引一定会再度飞升。
因为苏殷知道,黔州的现任长史已经到了致仕的年纪,他不久就该告老还乡,这对于同时得到刺史、刺史夫人看好的李引来说,一定是个稳把稳的机会。
她认为自己和丽容大老远地由西州来到黔州,不久的将来,就可以体面地回去了。
但是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因为她和丫环几乎都发现,高审行对李引的态度忽然起了截然不同的变化。刺史不但是在私下里对李引再没有一丝笑模样,在人前也不再一副亲热和赏识的样子。
她们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原因都在西州大都督的二夫人谢金莲飞鸽传来的那封信上面。
高审行从鸽子腿上解下那封信之后,只是因为天晚,才没有当时交给两位儿媳,但第二天他就把这茬儿忘了,晚上时就揣了竹管“密信”去了寡妇吕氏那里,然后把它丢在了吕氏的床上。
而丽容和苏殷哪里想到要与刺史去问!丽容第二天看到鸽笼中的鸽子又一只不少时,只是与苏姐姐抱怨了一句,“总归不如信差妥当,信指不定让它丢在哪里了,好在它自己没丢!”
好在信里也没有什么军国大事,此事不了了之。
但在高审行天亮前匆匆走后,吕氏在收拾床褥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支竹管。它只有寸来长短,中间缠着一截儿红丝线、一端的口儿还封了蜡。
吕氏十分好奇,知道这绝不是自己家原有的东西,多半就是刺史夜里遗落的。
她有蜡,不发愁看完里面的秘密之后再做回原来的样子,于是她抠去了蜡封,用针小心地把卷成一卷儿的信挑了出来。
信展开后只有吕氏的半只巴掌大,先对折了两次,然后卷起来的,字迹没什么特点,但写得很清楚认真,密密麻麻地有个红豆大小,好像出自一位女子之手。
信中说:“家中人都好,峻每天去牧场,柳姐姐和樊莺常到村中看她以前那些姐妹,只是有些大手大脚的往外许钱,我也不敢说。婉清常去织绫场,崔嫣弹琴。高雄高壮会走了,已经能扶着凳子绕圈儿。东、西两个村子又开建了,看得出街道很宽敞。陈赡把他的妻子吕氏接回来后,已安顿吕氏在蚕事房做工,她还在家**奉了两个神位:一个供的是李引听说是个县令,另一个你们绝猜不到,是婆婆。最后盼着你们抗旱平安归来,切切。谢金莲。”
吕氏看得云遮雾罩,许多人的名字都不认得,但她认得三个:陈赡、吕氏、李引。
首先,寡妇吕氏知道高审行重回自己身边,就与这个吕氏的失踪有关,不然高刺史多半不会再瞧她一眼。
原来她已和陈赡在一起了,陈赡发配去了西州,那她一定就在西州。而且陈赡这个刑徒曾经回来过,而且那个吕氏的离开八成离不开县令李引、与写信人所说“婆婆”的帮助有关,不然吕氏凭什么供这两人的神位?
吕氏就能想这么多,她看出写信人是女子,但信中的“婆婆”有两个含义。吕氏也想不出这人因何把信写给高审行透露吕氏的消息。但这已经足够让她的心嘣嘣乱跳了——因为高刺史肯定还没看过这封信。
吕氏并不了解西州与高刺史的渊缘,因为刺史不大可能对她这个露水姻缘的人说起这些,更不大可能拿西州来对她吹嘘。而马洇也不会对她说起这些,马洇的注意力全在刺史身上呢。
但寡妇吕氏知道,一定尽量不能让高刺史得知陈赡妻子的去向。
可这件事情要怎么办才好呢?她一个寡妇能与谁商量这种事?很快的,她就再想起了马洇。
马县令被刺史罢职之后去了澎水县的消息,吕氏是知道的,本来她不打算再与马洇联络,一个白丁进不了她的眼睛。
但是吕氏听说马大人又复起了,做起了武隆渡上的津丞。
相比高刺史来说,能与马津丞再保持长久的联络和倚靠、可能性总是大过了一位刺史。于是,吕氏锁了门,揣了那封信,雇了辆车子,绕过了工地、寻到了武隆渡口来。
她赶到的时候恰好天已黑了,马洇看过信之后,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吕氏问,“是不是很有用?给我说说有什么要紧厉害?!”
马洇却一个字不对她说,只是捏了信在地下团团绕圈子,时而“咚咚”地自捶脑袋,时而嘿嘿冷笑。他把吕氏安顿在渡口衙门里一间人不常进去的杂物间里,再锁上门告诉她不许吱声等他回来。
随后,马大人乘夜走了。
第902章 原封不动
马洇有三大恨:
辛辛苦苦取悦了刺史、做到了县令、领着都濡县民众开了荒,点心茶水地侍候着刺史夫人一帮人,县令的职位却被李引取代了。
总算躲到了澎水县来,刚刚被西州长史和七夫人赏识、做回了津丞,就被李引当众踢得满地乱爬。
还有,在澎水县城的酒楼,马洇恍恍惚惚地认为,自己一宿之间额头上鼓起的大包、以及肋扇儿上的多处青紫、淤肿多半也是拜李引所赐。
不然李引为什么深夜就不见了?而且,那些肋扇儿上的伤痕怎么都不会是醉酒滚下床撞的——根本就撞不到那里!
这三大恨居然都与李引有关!!!
而他看了旧相好吕氏送来的信,当时就预感到了它对自己的价值,因为这几乎就可以立刻拉起刺史大人对李引的仇恨来。
马洇知道这封信一定是西州送来的,多半也不是送给刺史的,而一定是西州都督的另一位姓谢的夫人写给苏长史她们的。信中的关键是那个吕氏的离开、以及她到西州后所供奉的两个人,一个就是李引、另一个一定是刺史夫人。
哼!哼!哼哼!!
居然是这两个人在一起共同策划了刺史大人意中人的逃离,那么就是这两个人共同欺骗了一位刺史大人。因而,他们之间可能的关系简直可以猜到无限……
但马洇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单打独斗了,尤其是此事涉及到这样不能小视的两个人时,至少他认为该把这件事与另一个人分享。
因为那天刺史大人在工地上当众夸奖李引、说不满足于只给他一个都水使的职位时,只有这个人的脸上曾经出现过一闪而逝的妒忌之色,这没能逃过马洇的眼睛。
这人就是澎水县令张佶,万一李引如愿以偿地再升一步,因为被人超越而最感到痛苦的人一定就是他!
马洇觉着张大人一定会和自己站到一起,也一定能给自己出出主意,能把李引这个刺史大人眼中的红人弄黑,张大人一定有兴趣。
但是当他赶到张县令府上、把这封信给县令大人看过后,出乎他的意料,张大人严厉地斥责了他,“马大人,你怎么一点教训都不吸取!怎么还与那个寡妇往来?不知道你是怎么罢的官了么?”
马洇有些意外,诚惶诚恐地回道,“张大人,卑职哪会一点记性都不长,但这种事卑职没想好怎么处置,大人你教训的是,求你给个主意,别叫刺史大人再迁怒于卑职。”
张县令说,怎么会迁怒于马大人你呢?信中可写有马洇两个字?你趁早把这封信送还她,让她从哪里拿到的,再送回到哪里去!
马洇道,“大人,她是在自己床上拾到的!”
“叫她‘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刺史大人记忆超人,英明神武,他总会想起来这封信丢在了何处,何须你我提醒!”
马洇急匆匆地赶回渡口时,吕氏还在等,当听了马大人不以为然的吩咐后,吕氏同样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说这封信没什么大用?那好,只当我没来过,我这就把它丢到江里去!”说着就作势起身。
马洇连忙拦着,再把这封信的紧要处与她大略地说了说,最后道,“这封信一定要叫刺史大人看到,如果真是刺史夫人与李引助那个吕氏去的西州,我相信刺史大人一定对刺史夫人极度不满!想想吧,那么你的机会就来了……谁说你就不能入主刺史府呢?也许以后连我也须借你的光。”
吕氏捏了那封信,寻思着说,“这么看,这封信便是我的投名状了!”
马洇连连点头。吕氏对于入主刺史府不是不动心,但她此时仍以为与刺史夫人比起来,自己的希望太缈茫,她又娇笑着问,“姓马的,那你给我的投名状是什么?凭什么让我以后关照你?”
马洇一愣,随即扑了上去。
事不宜迟,只一会儿的功夫,马洇的投名状就缴完了,趁着天黑把吕氏送回了都濡,先让她在都濡城外的树林里捱到了天亮,城门开了才进去。
吕氏回到家,先插严了院门,在床下找到了那根竹管儿,再把信卷好了塞进去,然后用蜡封了口儿,随意地往被子底下一扔。
……
高审行在吕氏的床上“偶然”间发现这封信时,禁不住吕氏的鼓动,因为蜡可封口,刺史终于把它打开了,随即他的头脑中一片浑乱……
他不是惊讶于陈赡的悄悄潜回,也只稍稍地惊讶于陈赡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妻子吕氏接去了西州,因为他回想起来,苏殷和丽容刚到黔州时,她们的那个护卫队长曾经走进来、在苏殷的耳边嘀咕的那句话,苏殷让“不要声张”,看来她们是有预谋的了!
但在这件事情的处置上,夫人崔氏和李引两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去,就让高审行大费猜疑了。
夫人对陈赡妻子的态度,至少说明自己与那个新吕氏的事根本没瞒过夫人。但李引呢?难道他不知道是谁才让他有了今天、从一名内卫飞升到了从六品下阶!
崔氏为了报恩,她是有提升李引的愿望,可是离开了自己这位刺史的运作怎么可能实现。也许新吕氏的事就是他通报给夫人的。
高审行有心暴跳如雷地发作,但这不是一位中州刺史该有的表现,尤其这件事涉及到自己的夫人时,他要稳妥、要不动声色的搞个清楚再说。
他一直以为,一个有些成就的男人,有一两个、两三个、三四个、四五个甚至像高峻那样有七八个女人都不算什么,普天之下成就最大的男人有谁比得过皇帝?那可是法定的三宫六院!
但这样一个有成就、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自己的夫人哪怕与另外的半个男人不清不楚都是奇耻大辱!
他不敢往下再想,想一想自己这位放在任何一个层次的女人堆儿里都出类拔粹引人注目的夫人与这种事牵连上,高审行就一阵一阵的心痛。
李引对夫人有恩,但真正对李引有恩的应该是刺史,但李引却与夫人合伙欺骗到刺史的头上,让刺史蒙在鼓里!这说明,在李引的心幕中,夫人是排在刺史前面的。
高审行回忆起一点一滴的往事,包括夫人数次催促他给李大人提职——当然是打着报恩的名义,包括夫人在李引任县令后频繁地往都濡县跑、有时就住在都濡县衙,包括夫人夜里拒自己于千里之外……高审行越想越是怀疑。
刺史大人不再去引水工地,开始了他不动声色的求证。
他秘密地找一些他能想起来的、可能有关的人,旁敲侧击地了解——就从夫人一去山阳镇开始、从李引到黔州从军开始。
第903章 小心求证
他先找到府中的几个曾经护送夫人去过山阳镇的护卫,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夫人第一次的遇险经过。
有护卫对刺史说,“大人,那一次可真是好险!暗处不知有多少个贼子,而我们忙于应敌,只把夫人的安危托付到李引大人一个人身上。”
刺史有些后怕地问,“有多久呢?我是说夫人与你们这些人失去联系有多久呢?”
护卫回忆着道,“大人,真是让人担心,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的中午,夫人、丫环和李大人三个才在郎州一位官员的护送下与我们汇合的,与遇贼的地方差出去五六十里路!”
整整一夜的功夫,这三个人不知所踪、脱离了护卫们的视线。那么,真像她们所说的那样,深山遇到了狼群?
如果这个故事有虚假的成分……剌史的心头不由得一疼,不敢再往下想。对于自己的夫人,任何一点点没有根据的猜测都是不应该的。
刺史再找个机会叫过了丫环,夫人离开黔州去长安,再一次把她的贴身丫环留下来,这一点就让刺史大人稍稍的再恢复了些自信。但西州的来信让他坚持着、把这件事接着探究下去。
他先关切地问这个丫环,与李引大人是不是天天见面,丫环难为情地道,“老爷,李大人那样忙……”
刺史和蔼地对她说,“夫人的心意我知道,李大人曾经救过夫人的命,本官也极为赞同她对李大人的想法,你只须大胆接近他,他敢不应承着你,本官也不答应!”
丫环高兴起来,她不好顺着老爷的话往下说自己的事,但刺史的态度显然又让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她语调兴奋而且略带后怕地回忆说:
“可不是么老爷,那次在山里遇到狼群,可把我和夫人吓坏了!都辩不出有多少只,只看到一片绿萤萤的狼眼睛!而且夫人的腿还负伤了,流了好多的血,跑又跑不动,全凭了李大人。”
她说起李引连连射杀那些黑鸦、吓跑狼群的经过。
刺史再问,“夫人的腿……”
丫环道,“夫人的腿是在躲避贼人时,摸着黑在山石上撞的!我只看了一眼伤口就不敢再看!幸亏李大人在场,他取了水,为夫人冲洗了伤口,用嘴吮出里面的血污……”
“然后呢?”刺史问。
“然后,我们才发现不知撞到什么地方来了,四下里无人,夫人又走不动,只好李大人背着了。但我也背了不少的东西,有李大人的刀和弓、箭壶,”
“你们也真不小心,怎么就与那些大队走散了呢!”刺史埋怨道。
丫环说,“当时形势危急,四处都有贼人闯到,辩不清有多少!箭也乱飞,当时就有一支射到李大人的胸上,但却弹掉了,可也把夫人吓了一跳,脱口叫他……”
“叫什么?”
丫环话到嘴边,忽然感觉刺史大人今天问的过于详细了,按理说这样陈年烂谷子的往事,他早该与崔夫人问明啊。
她也知道刺史那些点点滴滴、令夫人不快的事情,更知道夫人脱口叫李大人“李弥”这件反常的事一定不能出自自己之口。
于是机灵地回道,“能叫什么?夫人当时惊声叫,‘李引,你中箭了!’但吉人自有天相,李大人的胸前恰好有一块碎银子、替他挡下了箭,不然岂不是致命。”
丫环神色上一瞬间的迟疑瞒不过极会察颜观色的刺史,高审行知道再也不能问出什么了。他示意丫环离开。
丫环有所隐瞒的述说,已经有几处地方令他感到不舒服。夫人从山阳镇返回的季节,正穿着薄薄的衣裙,不然她被裙子遮住的腿也不致于撞得血流不止。
但李引,就是撩开夫人的裙子、俯下身凑上去、用嘴……吸吮!然后再背着她、从天黑一直走到第二天的中午,而他们一路上总不能不说些什么!
说了什么呢?刺史不会知道,就连丫环大概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自己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他匆匆起身,赶去都濡县印证夫人的第二次遇险。
刺史只带了两名亲卫,重点是带足了银子,看望已故同僚刘端锐的遗孀。
高审行把亲卫也留在王夫人的院子外边,只是自己走了进去。王夫人和女儿刘小姐受宠若惊,连声说崔夫人刚刚才来过,刺史大人就来看望,而且又带来的银子!!
高审行马上明白了夫人过来的用意,原来她也在印证自己的行踪!
刺史简略地询问了这对母女的生计,与她们聊些家常,顺带问起了她们与夫人在盈隆岭上开荒的事情,然后再问起了夫人坠崖的经过。
这对母女的述说就比丫环绘声绘色声绘色的多了,刺史大人足足在这对母女的屋中坐了小半天的功夫,她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且王夫人还数次嗔怨自己的女儿,怎么不给刺史大人续茶……然后刘小姐款款地、有些羞涩地走上来,俯身在刺史大人的面前倒茶。
而高审行此时的心都被一拨一拨的酸醋填满了。
一位刺史夫人,竟然当了许多人的面、同时给王夫人和她的女儿推荐李引,且不说这个举动的本身就是一种极不尊重的、极不符合一位刺史夫人的身份——她不是一直在搓合李引和丫环么!
难道这只是她的一种姿态——虚张声势地掩盖自己与李引的某些事?也难怪李引与丫环的事情迟迟没有进展了!或者说,丫环也在故意配合着夫人的举动。
崔氏,在盈隆岭上遇险前的举动,有着明显的折磨李引的意味——她们在一边说说笑笑,让李引干完那么大一片地方,然后只给他点心、不给他茶水,还说他是“娘们”!
这是什么心态!恨他不能像个爷们那样地勇往直前么!!
高审行满腔悲愤地从王氏夫人的家中走出来,在跨出她家门时,刺史的脑海中还在想象着,李引从悬崖下背夫人上来时的情形。
她紧紧的搂住了李引的脖子,而且王氏说,他们二人刚刚从崖边冒上来时,崔氏的两条腿紧紧的盘在李引的腰上!她上来后一句话都不说,而且王夫人说,夫人上来时仿佛脸上还有泪痕未干——她猜测刺史夫人大概在崖下吓哭过。
然后,李引当了另三个女子的面、当着一位车夫的面,转身解下她腰间的绳子,一声不吭地转身、等着她再一声不吭地伏身上去、背她下崖……
在高审行心幕中,一直以来都像是荷花一样孑然自洁而且孤芳的妻子,在他不知不觉中,八成被李引这只面目丑陋的蜻蜒踩了。
第904章 心硬似铁
他想起新吕氏失踪那天,李引也恰好哪里都找不见,刺史叫县衙中的几个人去找都找不到他,但崔氏的手里却捏了李引家中的钥匙。
他记得当时她说,“若是有心,岂有找不到的人?”
再联系西州谢金莲的来信,那么当时,李引不是找不到,不是去了某乡,他是和刺史夫人在一起,共同谋划了一次“解救”新吕氏的行动。
虽然高审行一直认为,身为一个有些成就的男人在外边沾惹些花草不算个大事,他也承认在这种事情上做得有些洒脱,但这不代表在他的心中不重视自己的夫人。
妻子一直都让高审行引以为傲,她美貌知礼,端庄柔和,不论与谁站在一起都是一道过目不忘的景致。而她的每一步,都能踢起一片令人难忘的情愫……
高审行在回黔州的路上,把夫人的好处再回想起来,强迫自己尽量不往坏处想,并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她的角度上去体会。
他想像着李引俯下身来,掀起裙子到自己的大腿上吸吮,想像着自己伏在李引的后背上,搂着他的脖子走上几十里高低不平的山路。
到最后刺史咬咬牙,硬生生地掐下了这一段儿,虽然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但他宁愿不再去想。
崔氏和李引共同移走新吕氏的做法也不是不正常,这不正说明夫人对他接触新吕氏的不满么?而她求到李引头上时,李引能怎么做?还不是顺从!
一个刺史身份的高官,得有些肚量,不能胡乱猜忌自己的夫人。这样想着,高审行百味杂陈地走进刺史府。毕竟这种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闹到长安去,丢的是高府的脸面。
但是,李引,你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往上升了!而且高审行打算,在抗旱结束后就把“六县都水使”这个不伦不类的职事抹掉。
救了刺史夫人两次,便从一个不入流的内卫、飞升到了一个县令,自己已经对得起李引了。
刺史想,最好想个法子,像他们移走新吕氏那样移走他,到时也好再看一看夫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让他再确知一下。
一进刺史府的院子,高审行看到了府中长期雇着的车夫。
崔氏去长安,带走的是苏殷的车夫——女车夫,一来路上更方便,二来,苏殷长史要和丫环往各县跑,接着她们督办保墒保水的大事,而黔州本地的车夫路更熟。
刺史板着脸走过去,站在车夫的面前。苏殷和丫环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车夫收拾一下,大概也要回家了。
他抬头看见了刺史,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以往是不常见的,他有些惶恐。刺史示意他、随他到前厅、刺史的别室里来。
高刺史开门见山,上来就问,“夫人去年冬天染病的那次……就是刮大风的那次,你们都去了哪里?!”
车夫有些害怕,因为刺史夫人说去哪里,不是一位车夫能决定的,那她感染了风寒怎么问到自己头上?车夫急着替自己辩解,先把未知的责任推个干净:
“大人,小人就是个赶车的,去哪儿小人怎能决定?”
“我让你决定了?说去过什么地方就是了!”
车夫不敢隐瞒。于是刺史再知道了那晚夫人和李引的行踪。
她去给刺史大人送衣物和鸡汤,李引大人说代为转交,然后他们去了李引县令的家里,因为李大人说他有了个意中人,夫人说去看,在那里耽搁了好一阵子,然后他们留下丫环、再去县衙,回来时在一条小巷子口停了一下。
车夫说了是哪条小巷,高审行于是再知道,大概崔颖就是从那次起,知道了自己的具体去向。
车夫说,接下来崔夫人在李县令的陪同下去了盈隆岭——两个人上去的,天黑透了才下来。然后再去了那条小巷子,夫人下车走进去,但很快又出来了,说回黔州。
高审行知道她是再一次去印证自己与寡妇的事情,而那时正是他们颠鸾倒凤的时刻。
“大人,你知道小人胆子小的可怜……小人么,胆子哪会有多大!天都那么晚了,车里只有夫人一个,而丫环也被夫人留在李大人家中帮忙,万一夫人出个什么事,小人不好交待,幸好有李大人陪着回来。”
他摆手让车夫滚蛋,车夫惶恐地问,“刺史大人,小人有没有过错?”
刺史大人重重哼了一声,“当然有!下次不准赶夜路,夫人说了也不成,你就说是本官说的!不然她岂会生病!但本官这次不打算追究你了,你去吧!”
车夫退下,庆幸刺史大人的宽仁。而且刺史大人也太忙了,一冬前的事情,如果不是恰好看到自己,刺史大人现在也想不起来问。
而高审行越想越不是滋味,那时盈隆岭上刚刚开了荒,崔颖丢下了丫环,自己与李引上去,竟然呆了那么久,天黑了才下来……
高审行浑身无力,仿佛自己的心被谁一下子摘去了,他呼唤刺史府的内卫队长。
不久,李引和夫人连夜回来时,在二门上值更的那名内卫就站到了刺史大人的面前。于是刺史大人轻易地就知道了那晚的两处不同寻常的情节。
一是夫人对那些桕树苗的大紧,让她甘愿冒着刺骨的冷风,只穿着单薄的衬裙跑出来。刺史想,在大风中,那样单薄的衣裙根本挡不住什么。二是李引情急之下对她吼的那句话,“你还不快些给我进去!!!”
高审行想,按着常理,她该就近在都濡县衙过夜,但她却不带丫环、只带着李引连夜跑回到黔州来。这就极像是夫人在得知刺史的不轨行径后,在盛怒之下临时起意的一次报复计划。
幸好他们赶回来时二门上有内卫值更,他们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做些什么。但从李引对夫人吼出的那句话来看,“你……给我……”这不该是一位县令对刺史夫人说的。
那么,他们这次未果的图谋,只是一次失败的幽会罢了,但已绝不是第一次幽会。
内卫走后,高审行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有两道泪痕蜿蜒而下。
他尽量不去想像,夫人那具软玉一般的身子,如何在一个莽夫的身下宛转承欢,然后一转身就对自己的丈夫冷若冰霜,只在恳求刺史给这个莽夫升职时,才露出笑容。
……
高刺史一向富有人情味的心,一向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心,此时变得硬如顽铁。那么,接下来,他要打击的两个人,足以令他夜不能寐了。
第905章 截然不同
黔州引水抗旱的举动,就像当初在那里的垦荒一样,成为朝堂之上经常被皇帝和大臣们提及的一件事情。
黔州“六县都水使”这一职务的设立同样别出心裁,而且看起来卓有成效。高审行在奏章中提到的“引水上山”的做法,显示出他打破常规的、卓越的抗旱思路。
而“以三保五”的规划布局,如果没有统筹六县、没有对黔州山川地势了然于胸的全局眼光,根本就提不出来。
这个提法实施之后,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在引水工程中民役的动用数量,暗合了陛下体恤民力的观点。
另外,连扛着锄头锄地——这样看似简单的田间劳作,原来也涉关了“保水保墒”的重要抗旱作用。那么,有臣子总结说,说明黔州的高刺史与那些身份低微的乡村老农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不然,一位出入庙堂、行文施令的刺史,不可能把那些老农们成年累月做着、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一件事,上升到抗旱的高度、并加以着重的推广。
陛下对黔州的抗旱看起来是满意的,对于臣子们有些夸张的益美之词也不加制止。
但他留意到,上一次高审行着意提到的那个都濡县李引,这次在奏章中只提了一次如何放手“六县都水使”大胆去干,而且没有指名点姓。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细节,皇帝陛下不想此时就对黔州下个诏什么的进行鼓励或奖赏。同时黔州抗旱还远远没有结束呢。
上一次高审行在开荒的奏章中提到的“压龙岭”同样是个细节,皇帝要打听一下某州、某县的某座岭的来龙去脉,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高审行在奏章里引用盈隆岭过去的名称,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每天看数不清的奏章,极擅在字里行间揣摩那些刺史心思的皇帝,不用猜都知道个一二。
上一次的这个细节曾经让他压下了再封一位国夫人的冲动,而两次细节加起来,还让他想到高审行、高峻父子在行文上还是有那么点相似之处,比如高峻不说反对嫁公主,却说什么西域五国的牧场。
但两人的出发点、用意截然不同。显得一个狡黠有道,一个满腹算计。
对黔州保持着低调的恰恰是高府中人,包括阁老在内,他们不参与和黔州抗旱有关的议论,在言语间实在回避不了时,他们也总是谦卑地笑一笑就作罢。
因为府中还在筹备另一件事,就是二小姐高尧的婚礼。这件事主要是长孙大人府上在操办,高府只是嫁女,府中所有人同样被阁老告诫,要低调。
府上的五夫人崔颖从黔州赶过来以后、与阁老说起黔州抗旱工程时,说的更多的是那个“六县都水使”李引的作用——那些朝堂之上津津乐道的抗旱名目都是这个李引提出来、并一力实施起来的。
阁老知道,五子高审行精通各种各样的文章手法,把他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加以深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会不动声色地加以模糊。反正也说得过去,因为李引也是高审行起用起来的。
但阁老绝不会顺着五儿子竖起的杆儿往上爬,高审行事办好了、那也是高府脸上的光,万一出现了差池,高府上下总不致给陛下落个因风吹火的印象。
五夫人崔颖携高峻七夫人丽容由黔州到达不久,西州的人也恰好赶到了,除了长孙润之外没有一个男丁,都是女眷。
高岷、高峪离不开,他们的夫人赶过来,高峻的家中也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是五夫人崔嫣,另一个是她们从凉州接上的西州大都督长女——高甜甜。
连不在公门任职、只是在西州经商的高峪都未回来,这就更符合阁老低调的想法。
崔颖再一次见到了女儿,自她离开山阳镇后,女儿崔嫣似乎出落的更加楚楚动人,一颦一笑仿佛就是昔日丹凤镇上的那个自己。
崔夫人问起西州另外的那些人,她一一问到了每一位,柳玉如、谢金莲、樊莺、思晴、婉清,尤其埋怨说至少柳玉如该来。
崔嫣记起在牧场村家中,这些人商量谁来长安时的情形。
高峻不同意柳玉如和樊莺来长安,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人人都知道高峻的意思:因为这两个人来了就得出席庆典,她们一定会喧宾夺主、影响到新娘子的光彩。
这样说过之后,也就不能让婉清来了,不然就显得她不会喧宾夺主似的。
当时柳姐姐忙着替高峻打遮掩,她开玩笑说家中七八个女人,居然人人都忙着事情,派个人出席二妹的婚礼也这样难。
“丽容和苏殷黔州抗旱、谢金莲和思晴养胎、婉清一个人要照顾蚕事房和织绫场,而我和樊莺绝不会离开,我得看住开温汤的那个、樊莺得看住峻。那只好崔嫣去了,因为母亲自然会由黔州赶过去,高府中两个五夫人不正好见见面……”
但崔嫣当着丽容的面就不能这样说,只说谢金莲和思晴须得人照料。
高甜甜今年已经七岁半,生得灵俐乖巧又懂事。崔氏一见十分喜爱,她对女儿说,“女孩子一年比一年大了,总不能随着凉州的李刺史生活,而西州整天都忙忙碌碌、金莲以后更顾不上她。我就做主,等高尧大婚之后,甜甜去黔州与我做伴儿。”
贞观二十年六月二十五,正是长孙无忌的小公子长孙润、与高府二小姐的吉期,皇帝陛下赐金千两,帛两百匹,并赐御书“天作之合”匾额。
太子李治殿下亲至长孙府贺喜,长孙府宾客盈门。
一入午时,长孙润带着迎亲花轿赶去高府,把门的正是高府七岁半的大小姐高甜甜。这个小女娃早让人教好了,手里握着一根柳枝,一人当关、万人莫开的架势。
她仰着头,看着长孙润,挥着柳枝只够抽在新郎官儿的腿上,拿着稚气的童声问,“可敢不善待我姑姑?”
长孙润挨一下抽,便跺一下脚,连连作着揖道,“不敢、不敢,有高府大小姐在呢谁敢!”引得府内府外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兴道坊至兴禄坊之间长达三里的大街是花轿必经的,大街两边张挂彩帜,整条街上挤满了人,一齐燃响的鞭炮产生的淡蓝色的呛人烟雾,丝毫不影响人们观看的兴致。
漕渠中往来的船只也都纷纷抛了锚头,水面为之拥堵不通,船客们站在船头翘着脚往岸上看,有知情的人说,这是长安最为鼎盛的两族联姻。
还有知情的人悄悄说,“赵国公的小儿子、陛下的外甥,是被高府在西州出任大都督的高峻拉去牧场摔打几月、进了威名赫赫的护牧队之后、才被高府的二小姐才看得上。”
第906章 红尘有帐
长孙府、高府,哪一个摆出来都是重量级的。
正因为如此,阁老叮嘱府上鞭炮要少放,至少不能盖过大街东面的长孙府,因为长孙府才是这场盛大喜事的舞台。
高府的官员们照常该上朝的上朝、不上朝的早早到各自的衙门里去,虽然在同僚向他们道贺时,人人脸上会露出笑意,说着“同喜”,但话题马上就转移到公事上来。
在等待高尧回门的间隙里,崔嫣说要带甜甜去一趟清心庵,这也算是谢金莲让她由凉州带上甜甜的一个原因——谢一谢无谷道长为女娃的玉佩件开光。
崔嫣已从姐姐柳玉如那里听说过,为着感谢无谷道长,谢金莲已经送给无谷道长两柄专做的拂尘。
崔嫣以为就算搭了人情,再让甜甜一个七岁大的女孩子专门来谢,有些没必要。
但崔嫣在清心庵中修行过,正好可以去看望一下昔日的道友,因而对谢金莲嘱咐的这件事并未忘记。
崔嫣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夫人崔颖也想去看一看女儿当初躲进去的这座庵院。另外,如果可能的话,崔颖想让这位无谷道长给自己指点一下迷津。
高审行从西州放纵到黔州,夫人崔颖不大可能与谁诉说,不论与谁说都难以启齿。但无谷道长就不同,无谷是出家人,与世无争,看淡红尘,因而她的意见也许更中肯。
于是,夫人带着女儿崔嫣、丽容、甜甜到清心庵来。
高府与赵国公府的联姻还在人们的热议之中,府中三代、三位夫人和一位大小姐忽然光临,清心庵可以用蓬荜生辉来形容。
所有的人都出来迎接,那些纯青子过去的道友们尤其高兴,彼此说了许久的话、才让她们进入正题。
在早已经调换过的、明亮肃静的庵房里,无谷道长接待了四位女访客。她先微笑着接受了甜甜的礼拜,然后再仔细地看崔嫣和丽容,仿佛要把她们记住。
从崔嫣转达谢金莲的话中,道长知道谢金莲和李婉清回西州后、依约没有说穿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样她在面对高审行现任的夫人时,也就自然得多了。
道长看出这位崔夫人有话要说,因为崔夫人提醒另三个人,她们可以借着离开长安前的机会到街坊中走走。
随后,庵房中只剩下了道长和崔颖两个人。
道长轻声问,“崔夫人贵为刺史夫人,女儿也是西州都督的如花美眷,难道还有什么烦心事?”
崔夫人先是一惊,问道,“道长,你说哪个女儿?”但不等道长回答,她便承认道,“道长果然道法澄明、堪比铜镜,那么我更信道长的指点了!”
无谷道,“贫道看夫人相貌娴雅,语声柔和,定然也是注重修行之人,本不该有什么烦恼……唯有夫人的步态……”
“道长不妨有话直说。”
“夫人的步态,四分端庄沉稳、三分踢动红尘,还有三分牵着前世后生,有些烦恼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知道长可还参得透我的烦恼来自何处?”
“当然来自于黔州的刺史大人。”
崔夫人闻听,身子一颤,眼圈立时就红了。无谷开解道,“想是贫道误打误撞,碰到了夫人的心事,但崔夫人也不必伤感,人生在世总会有个你欠的,有个欠你的,但终究会两不相欠,又何必难过!”
崔夫人道,“道长说的是,曾经有个人一心报国,效命沙场,或许他只看上了我的嫁妆——那是一匹宝马。我都不知自己是不是反倒成了那匹马的嫁妆,因为他骑走了马、至死都没有给我个名份,却给了我一个女儿!那么就是他欠我的了。”
“还有一个,杀了我两个至亲,但又救过我两命,那便是两不相欠的了!可他偏偏又死心眼儿,因为我官也丢了、相也破了,年至四旬而从未思娶!”
“而现在这个人……我与他相识时已有身孕,却骗他说是他的,这是我一生的大错!那么便是我欠他的。如今他身居高位却放浪形骸不知检点,我虽难过,但想起往事总觉对他不住,一次又一次原谅了他。”
她接着说,“但道长你不知带给我耻辱的是些什么人……爱小的丫环、二侍的寡妇、刑徒的妻子,难道我少不更事的一次过错,要这么多人来教训吗?!道长!因为这些女子,他竟似与那些奴仆、庸官、凶手共拥而眠!而我呢,因为他我又能好到哪里去了!每次的恶梦中,身边也躺着那些奴仆、庸官、凶手……”
她一边说,一边泣不成声。
无谷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怜悯地走到刺史夫人的身边,展开双臂抱住了她颤动不停的双肩,“那么你是怎么进入到高府的呢?”
“他后来说他的夫人死掉了!于是接我们母女进府。”
崔氏说完,许久不闻无谷言语,她猛然发觉自己倾诉得太多,于是抬起泪眼来看无谷道长,却发现道长呆呆的站立,也是泪流满面,于是夫人的担心再一次消失了。
“妹妹,”无谷道,“以你这样的身份,能够初次见面便说这样多,看来我们彼此眼中的对方都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了!那么我再瞒你便是欠你!实话与你说吧,我便是高审行口中那个早已死去的妻子!”
崔颖大惊失色,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
当崔嫣、丽容领着甜甜再回庵堂时,夫人已经在与无谷话别,夫人正恳切地说,“也许会在什么时候到道长的身边修行,先与道长订个地方。”
道长笑着说,“夫人玩笑了,夫人若是迈步走进来,那么连三清圣人也会被你踢乱了方寸,再说人人有帐要还,夫人你还是回黔州去吧!”
三天后,高府所有家在外地的都作着归期。
但崔嫣说,她要随母亲到黔州去,反正黔州的事情看进展也快差不多了,那就替下丽容、让她先回西州去,然后崔嫣和苏殷一起返回。
于是,黔州刺史夫人崔颖,西州都督的五夫人崔嫣以及甜甜,在卫队们的簇拥下登车,赶往黔州去。
一路上,崔夫人常常默然不语,她回想着无谷的话,感觉高审行最终欺走了原配夫人,似乎也与自己当初骗他的那句话有关。
她从无谷的脸上看到了她早年操劳的印迹,无疑,自己与无谷在当时的比较中占到了绝对的上风。
但是,如果她不让高审行以为崔嫣是他的亲生女儿,高审行也许不会下这样的狠心抛弃无谷。
因为高峻确实不是无谷和高审行的儿子。
无谷对崔颖说,这个秘密她连高峻也瞒着,因为她都不知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他被人掉了包儿,而掉包儿之后的那个孩子同样也不是她生的。
高峻回长安时,曾带着谢金莲和李婉清到庵中来过,那时无谷对他说,他们都是自己生的。因为有母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但无谷并不知道,高峻同样怕她伤心,把那个真正牧监的死瞒下了。
无谷希望崔颖也把这个秘密隐瞒下去。
崔颖当然会保守这个秘密,连女儿都不会告诉。因为不论高峻来自哪里,他都是女儿深爱的男人。
第907章 有人无人
无谷对崔颖说,这两个孩子虽然一前一后来到她的身边,但她感觉着他们就像是一对双胞胎,被人换过来的这个额上有朱砂痣,换走的那个左胸上有心形胎记。
只是令无谷大为惊讶的是,早就不知所踪的、有胎记的孩子做了大都督,而一直在高府中长大、十几岁去扬州任织锦坊令、又去西州做牧监、额上有痣的人却不见了。
崔氏坐在车中,翻来覆去琢磨无谷的话,总是云遮雾罩的理不清楚。如果无谷所说是真的,那么先前做着牧监的那个高峻一定遭遇了什么变故,然后这一个顶上来了。
她有印象,当初她带女儿进入高府时,那个调皮、而有些愤世嫉俗的高峻额上是有痣的。她西州见到高峻时,崔颖也用心看过他额头的痣、但似乎颜色很浅。
这个念头把崔氏吓了一跳,如果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被公之于众,那么西州女儿的家中会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变故!
也就是说,年少时曾经在高府中招惹过女儿崔嫣、又令女儿念念不忘的那个高峻,并非现在的这位总牧监。
不过,崔氏从女儿对高峻的态度上,丝毫看不出她对高峻的身份有什么察觉或怀疑,这就又让崔夫人感到奇怪了。
反正车中除了她们母女之外就是甜甜一个小女娃,崔夫人低声问女儿道,“高峻的左胸前是不是有个心形的胎记?”
崔嫣脸腾地红了,有些气急败坏地问,“母亲,除了我们姐妹,没有一个外人知道这个,但你是如何知道的!”
于是崔氏就知道无谷说的没错,现在这个高峻并非当初从高府去扬州的那个人。但她感觉无法回答女儿,只好故作生气地道,“好啊,你有了意中人,便把娘看作了外人!”
她不再问,心想高审行曾忿忿不平地、对她说高峻不是他亲生,也就可以理解了。
唉!这可真是一本烂帐!不知有几个人知道西州大都督高峻的这个帐底、又在不知不觉中为着各自的目的故作不知、或是进行着遮掩。
无谷算一个,当然高审行也算一个了,毕竟有一个名义上英武果敢、威名赫赫的儿子,他也真的借了不少光。
然后,崔氏想自己也该算上一个了——为了女儿的幸福,她也该保守这个秘密。
……
黔州。
高审行知道,高府的名望和门庭不许他对崔颖做得太过分。
比如休她出门,那样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继而牵连出令人难堪的猜测。而且父亲、弟兄们,乃至西州的崔嫣和高峻都不会善罢甘休。更主要的是,自己的脸面上也不好看。
但他有能力冷落她、同时让她提携李引的愿望彻底化为泡影。
而对李引这个卑鄙小人,对他为谋高位、出人头地、而打入到刺史内宅来的做法,高审行一定要让他一无所有。
那就慢慢来,抓他的小辫子、给他穿小鞋,每一步的实施还须控制在不让崔颖难以承受的程度。直到再将他逐步打回原形、一脚踹开。让他离着崔颖远远的,生不如死。
然后,刺史的脑海中短暂地闪现了一下刘端锐女儿——刘小姐羞涩的模样。
她俯身续茶时,领口内呼之欲出的冲撞,此时又撞了一下刺史的心。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过好男人都是三妻四妾,凭什么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想一想?
……
洋水县、洪杜县和澎水县引水上山的工程早已告一段落,三县通往信宁县、石城县的大部石渠也已修砌完工。
接下来,只剩下局部的沟通、联贯,使之成为一体的水网,那么黔州的土地灌溉便可互通有无、取多补少,再无后顾之忧了。
李引整天翻越在黔州五个县的崇山峻岭中,而他本职所在的都濡县,反倒许久也没回去过了。
刺史夫人崔颖赶往长安之后,李引感觉着每天的日子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晚上躺下来休息时也觉着异常的乏累,总歇不过劲儿来。
他知道两者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再说总这样想也不应该。高审行对自己委以都水使的重任,那他只该干好这份差事,也好满足崔颖的愿望。
这天,他又到了澎水县的山顶,前一天他通知信宁和石城两县的县令到这里来,商量一下往两县沟联水渠的事宜。
这两个不能自行引水的县眼下的形势也真急迫,好在西州来的苏长史一直都督着补苗保水,看来今年的晚季作物大概能保住了。
但他们目前仍在组织民役担水浇苗,因而两个县令一听说要研究水渠贯通的大事,一溜烟地从各自的县里跑来了。
澎水县的水取自西面的江水。取水水车、巨大的蓄水池、和配套的引水石渠,引着江水绕过了澎水县座落在山洼处的十几座盐井,隔着刺史夫人、西州长史、七夫人丽容操持着栽种的一大片桕树林,像一条明亮的带子,逶迤地上了山。
在山的这边,分别通往石城县、信宁县的石渠就差在这里交汇,各有一段儿大约五六丈远的距离,只要修上石渠,那么大功告成!
但这里仍是澎水县的境内,要修渠只该澎水县来组织着干。
事先,李引也通知到了澎水县令张佶,但另两县的官员早到了,张佶却迟迟不到。眼看着日上三竿,每个人都很着急。
李引派人去叫张县令,等了好久,去的人才回来,说张大人不知去忙什么,衙里找不见,问那些衙役县丞,也都说不知。
李引有些不快,因为他事先已与张佶大人说过。
但石城县令先等不及了,“李大人,不就是修这几步的水渠,澎水县不来人,那我们自行筹措着、从本县来些人,干完了不就是了。”
李引有些迟疑,因为这总是在张佶的辖域之内,越过了张佶总不大妥当。但张佶就是不到场,像是故意的。
李引最后说,那就去武隆渡口找来马津丞,他一直参与引水一事,让他知道一下也好。
不一会儿,马洇果然来了,毕恭毕敬地与三位大人见礼,问有什么吩咐。
但听了李引的建议,马涸却嘬着牙说,“哎呀,不大好啊李大人,我们张佶大人有公务在身,走前严令卑职,要办好山这边地里的保墒事宜,卑职实在抽不出人来修这段水渠呀。”
石城县县令说,“马大人无人也无妨,你无人,我有,我们出人工来修。”
马洇道,“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的,这里是澎水县,却让石城县来人,万一传到刺史大人的耳朵里去,恐怕我们张大人也吃不消啊!”
石城县令急道,“那你就把人拉过来修啊!”
马洇道,大人,卑职已说过了,我正在保墒锄地,哪里有人?山这边下坡的石渠修不上,我就不能放水浇地,到这会儿还是担水浇着,难啊!
李引道,“保墒之事晚个半天也不致耽误事,先把水渠联贯了,水通了,你也不必再担水,怎么就不明白!”
马洇手一摊,“李大人,县官不如县管,按理说卑职只能听张县令的,你去与我们张大人讲妥了,拉几个人,好说。”
接通了渠,山这边的坡地就不必再担水来浇了,不须担水,保墒一事就迎刃而解。但澎水明摆着有人,却不修渠、还在那里担水、保墒锄地!
石城县令对李引道,“总归李大人是六县都水使,澎水县的人使不动,你下个令我去本县拉人,保管马上就到。”
李引道,“好吧,你去。”
第908章 本末倒置
六县都水使李大人终于发了话,石城县令走后,信宁县县令也跑回去拉人。不到半个时辰,两县县令带着各自几十号民役们就赶到了。
李引大手一挥,开干。立时在山坡上响起一片叮叮当当的开凿之声。
李引又感到有些累,但这次不是身子累,而是心累。不知怎么了,澎水令张佶连同他的手下马洇津丞,最近两天一直有些不大对劲儿。
李引一时也弄不明白,坐在一边儿的石头上歇息。只要把这里联贯上,这件让自己每天忙碌的大事,也就算完事儿了。
然后他不会想什么官场,他在都濡院子里的那只小鸡,这些天自己没回去,也不知撒在院子里如何了。
他再想一想那头乖巧的小白犬,它不在乎自己有些丑陋的面容,对自己的亲热也是发自内心,这倒比有些人可爱得多了。
李引坐在那里,感觉心里面猛然间热乎乎的,就是不知它是随着崔颖去了长安、还是关在黔州的刺史府里。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在山坡的那边乱哄哄、吵吵嚷嚷地过来一大群民役,还有不知某乡的村正带着,一齐往工地上赶来。他们到了两县正在施工的地方,不由分说喊着让这些人停工,“都不要再干了”。
李引起身走过去,问道,“你们从哪儿来,因何阻挠砌渠!”
村正模样的人上前,有些卑微地冲都水使大人行礼,然后说,“大人,谁不知道做工程的,州里有补贴?我们自己人在那边挑水锄地,挣钱的营生却让外县人干着,这不合情理!”
李引明白了,对他们道,“这是你们县令张大人吩咐的事,本官管不了,本官只管水渠按期竣通,不管别的,众位还是去做张县令安排之事,莫耽误了大事。”
十几个群情激忿的民役道,“什么是大事,本该我们挣的钱,却被外县人挣去了就是大事,李大人若不勒令他们停下,怎么和我们说什么大事?”
李引回身再找马洇,马大人也不见了,而石城、信宁两县的干活民役们也都停下来,直着身子往这边看。
李引耐着性子,对领头的村正道,“那么你就让他们一起上来干,人多干得快些,补贴也就人人都有了。”
但村正说,那可不行,州府的津补可是按天给的,两天的活儿半天干完了,剩下的大钱,李大人你给么?
李引脾气并不好,闻言喝道,“无理取闹!刺史大人兴办引水大计,为了体恤民力,这才允下了按等的津补。可你们倒好,本末倒置,把挣大钱放到了引水前面来了,还不快快离去,省得你们张大人将来不好交待!”
但那些人像是有什么仗势,一点不怕,不但不听李引怒斥,反而还有几个人跑上去抢另外两县民役手中的的锤、凿等物。
李引一向有刺史大人撑着,往常到哪里去也不须有衙役、快捕役跟着,此时他就只有一人,虽然身手上并不惧怕,但他不好自已动手上前阻止。
而另两县来的人都是干活儿的,只有两个县令各带了两名县差,也是人单力孤。眼看着事情就再次耽搁下来。
李引有些无计可施,却看到山下有十四五人的马队驰近了,是西州长史苏殷、丫环和她的那些护卫们到了。
她们上来,丫环先从车上拿下一罐豆砂汤,里面放着木匙,往李引的手中塞。
丫环是得知了李大人的去向,这才求着苏殷赶过来的,但眼前的情景很快也让她明白了缘委,她去看苏殷。
西州长史一到,那些捣乱的澎水民役们有些收敛,但还不走,丫环低声求道,“苏姐姐……”
苏殷对那些人道,“抗旱的津补是我娘家捐来,正该由我管着,与李大人无关。但这些钱只给做工程的人,让你们做渠你们说要锄地,你们自己不干却又干扰别人,这是何道理!”
有人喊道,“她只是西州来的长史,怎管得着我们的生计,总之我只听县令父母张大人的,他才管我们的生计,别的人一点都不必怕。”
也有人低声道,“不可造次,她是刺史大人的儿媳,西州大都督的八夫人,你敢冲撞她么?看她那些护卫,个个不好惹……”
“不过十四五个西州来的娘们,能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全身披挂的女护卫们听了一动不动,只待苏殷发话道,“把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分隔开,再有无理者,只管乱拳打下!”她们这才行动利落地往前一站,拒人于千里之外。
工地上的锤凿之声再度响起。李引长长吁了口气,丫环上前道,“李大人,这是我亲手调的豆砂汤,你尝尝。”
李引托住汤罐,用木匙舀起一匙放入嘴中一抿,其中甘甜如沙,然后就招呼两位县令道,“两位大人,刺史府的手艺真是不错,本官不忍独吞,让你们也品一品。”
石城、信宁的两位县令赶紧过来尝,然后对丫环赞不绝口,但丫环却有些生气地扭身不看,自己的好意又被李大人故意曲解了。
但此时,有两个不服气的澎水民役在村正的授意下又凑上去,立刻被苏殷的女护卫们一顿拳脚打开,并有人扯下随身佩戴的快弩喝道,“再上前,先打烂他的狗腿!”
被打的两个块头并不小,也有把子力气,但方才只两个照面,就被那些女护卫们打得鼻青脸肿地溃败下来。
他们脸上无光,果然再往上找着护卫纠缠,言语间不干不净。
但猛然“啊——”的一声惨叫,一人的大腿上正插了一支弩箭,血流如注,其余的人作鸟兽散。
村正喊道,“不好了,官府的人殴打本县民役,我们去找能作主的!”这些人一窝蜂地往山顶上跑去,身影隐到了山后。
李引道,“正愁找张大人不到,他们找来倒好办了!”
正说话间,好似山后有暴雨发生,从那些离去民役们消失的山顶上、沿着早已砌好的石渠,有一股洪流奔腾而至!
山顶上是一座大蓄水池,几天来,池中早已蓄满了由四、五级水车一层层引上来的江水,只是因为眼下正在施工处的石渠尚未贯通,因而一直没有放水。
但此时水就冲下来,显然是那些离去的人故意捣乱了,工地上的人已经有人发现奔腾而至的水势,呼叫着连忙从施工处跳出来。
李引一边高呼人们躲避,一边拉起丫环、叫着那些女护卫们护着苏长史躲往高处。但仍有几个反应慢、只顾低着干活儿的石城县和信宁县的民役,瞬间被洪水冲下山去!
李引看看长史和丫环、以及那些随来的护卫们都没有事,他转身就往山顶上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第909章 干完才走
蓄水池的三道出水眼正在池子的底部,此时三个闸门大敞四开,巨大压力下的三道水龙像射箭一样喷涌而出!李引跳下池台,奋力往下压关闸门,水溅了一身,当时便都湿透了。
石城县的县令跑来帮忙,李引大声对他道,“怎不下山搜寻那些民役?”
县令道,“信宁县令王大人,还有我的两名手下已经去了。”
他们总算控制了水势,两个人浑身精湿坐下来喘气,石城县令道,“岂有此理,一定要抓了严办。”
他们慢慢地下山来,沿途的石渠因为瞬间排不开如此巨大的水量,江水冲出石渠,裹挟着渠边开垦后松散的砂石泥土,然后再冲回到下边的石渠里,有很长一段石渠被泥沙淤堵了。
而刚刚还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上一片狼籍,信宁县令带着人,抬着三四个满脸是血的民役上来,有个人还昏迷着。
丫环与苏殷跑上来,问李引山上的情况,李引无语。
苏殷气愤难当,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那些人上山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那么跑不出是这些人所为。
她们忙着救护那些受伤民役,安排人将他们抬下山去医治,苏长史安慰他们说,不必担心治伤的花费,所有的治病钱自由她来出。那些伤者、两位县令不住感谢。
但水贯通的工程,却不得不停滞下来。
李引不走,把剩下的惊魂不定的民役们收拢起来,要接着再干。但此时的工地上一片泥泞,有不少人的工具也都掩埋在泥沙中了。
丫环劝李引,“不如等过一天再干,那时地上也干燥些了。”
可李引说,“天时不等人,拖一天便耽搁一天庄稼的长势,再说,这些两县来的民役聚起来总不容易,今天放走,明天又说不好了。”
苏殷听了很是感动,她拍拍手对那些去留两难的两县民役们道,“众位乡亲!李大人有这样的打算,还不是为着我们各县的收成,我们总该齐心去做!但今天你们都累过了,不好强迫,但只要留下来接着干的,津补加倍、半夜时每人两块蒸饼、一壶酒做宵夜!”
西州女长史是管钱的,兜儿里有的是钱,人家外来的女子都如此,何况本地人!人们刹那间情绪即齐刷刷地上来,喊道,“李大人不走,我们就不走,干完为止!”
丫环看着李引脸上初时的焦虑,也替他焦虑在心。此时听了苏殷的话,再看李大人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她搂了苏殷兴奋地对她道,“苏长史,你真厉害!”
天黑时,人们不走,点起松明子接着干,工程的进度用不到半夜即可完工,但苏殷道,“就算早完工,宵夜钱也会给大家带着!”
人们欢呼,干劲儿更足。
但从山下有两名刺史府的传信差役赶过来,高声对李引道,“刺史大人让李大人、苏长史及两县县令速去府衙,大人要询问工地上殴打、射伤民役之事!不得有误!”
所有的人都是一愣,不知这里的事怎么如此快就到了刺史大人的耳朵里。
可工地上石渠贯通只差最后一截儿,万一这些人走了,只留些民役在,再有人捣乱就全耽误了。
两位县令面露难色,都去看李引和苏殷,李引咬咬牙道,“干完才走。”几人点头,督促着底下快干。
不到戌时,水渠贯通了。
苏殷长史叫两县县令记下出工的民役姓名,宵夜钱也一并加入到当天的津补中,留待天明后发放。之后,几位官员、丫环起身回黔州府,民役们收拾着回本县。
……
几个人一进刺史府的大门,便看到澎水县的县令张佶,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张佶看到他们,上前埋怨道,“李大人,你没接到刺史传令么?怎么这会儿才到?刺史大人都发火了!”
李引不理他径直往里走。但苏殷问张佶,“张大人,白天任哪儿找你不到,工地上乱成一团,现在你来的倒快!”
张佶不敢顶撞苏殷,先是吃惊地询问工地上的情况,再委屈地道,“长史大人,下官一直在刺史大人这里商量抗旱的大事,何曾离开过半步!”
但李引、苏殷、两位县令、丫环,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去了。张佶无声地笑笑,随后跟进来,想像着马上就要开场的大戏。
在张佶看来,马洇连夜给自己看的那封西州密信,刺史大人一定看过了。他有个预感,刺史不好迁怒于自己的夫人,但李引的好日子八成到头了。
他绝不会像马洇那样把自己置于不能转身的境地,但今天的事情自己躲开的恰是时候,仿佛刺史大人一早招自己过来,就是有这个意思似的。
刺史的面前站满了人,张佶、马洇、李引、苏殷、石城、信宁县两位县令,丫环也在。而那个腿部中箭的澎水县民役,是除了刺史大人之外,唯一获准坐着的人。
高审行威严地沉声问,“李大人,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伤者。
李引看了看他,怒道,“你好大胆,扰乱工程,放水冲渠,难道想恶人先告状么?”
那人哭丧着脸冲刺史喊道,“大人替我做主,小人从那里路过,不由分说被人射倒,这位大人所说的放水冲渠之事,小人哪里知道!”
刺史仿佛刚刚听说有人放水,便问,“还有这事?是怎么个来龙去脉?引水工程涉关黔州年景,不能有半丝马虎,当时哪位大人在场?还不快快讲来!”
苏殷发现,刺史大人今天的话明显有着与以往不同的站位,捣乱之人坐着信口开河,而这些官员们人人站着像是受审。
李引:大人,今天下官在澎水山上率领着石城、信宁两县民役最后贯通石渠,就来了一帮澎水县民役搅扰施工。
张佶:李大人你等等,据本官所知,今天在山上并无我县民役,那些人是哪里来的,你会不会搞错了!
李引:张大人你难道忘了,昨天我就约好你与另两县县令大人到山上开工,张大人你也说好带人过去,怎么你人不到,反倒这样说?
张佶:李大人,看来你是忙忘了,本官怎么不记得你约过本官。今天一整天,本官即被刺史大人招来,商量六县引水事宜。
丫环:张大人,什么时候六县引水事宜轮到你来操心了,难道在黔州没有“六县都水使”么?水渠只差最后贯通,有什么引水事宜还须你一个大官花一天功夫来商量?
第910章 授人以柄
丫环相信李引绝不会有错,错的一定是这位张大人,她急于替李引辩白,但最后的半句话仿佛也把刺史大人说进去了。
高审行:咄!你一个丫环插什么嘴!夫人平时是怎么管教你的,把一点规矩都忘了,还不快快与我退了下去!
苏殷:父亲大人,她不能走,今天的事她也有个见证。她方才所说的,正是儿媳也要问的……马洇,当时你说锄地是张县令的安排,那么是你说谎,还是别人说谎?
张佶偷偷地瞪向了马洇。
马洇:长……长史大人,卑职、卑职大约可能记错了,张大人是昨天让卑职带人上去锄地,但卑职记到今天了也说不定啊。
苏殷:也就是说,今天山上澎水县的那帮民役,张大人是不知情的。
张佶:对,对,本官当真是不知情。
苏殷:马洇,按你所说他们今天是在锄地,但我与丫环明明到那里察看保墒之事,怎么未见他们锄地?那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马洇:卑职……下官只是交待了他们几句,就回了渡口,难道他们竟敢偷懒!
苏殷:马大人,原来是你在偷懒,放任他们在李引大人水渠贯通的工地搅扰!你与张大人一个不知情、一个记错了,但石城县和信宁县两位县令、李引大人还有我都在那里,我们总不会都看错吧?
石城县令:刺史大人,苏长史所言无虚!
信宁县令:下官亲眼所见,那帮人不忿我县民役们挣些贴补,争论无果。他们上了山之后,大水就冲下来了。
高审行从几个人的言来语去中也就了解了个大概,对于张佶和马洇搞出来的这些事,刺史也不大认可,心说你们怎敢破坏我的抗旱大计。但今天他不想着重说这个。
高审行:李引,你是在场的官职最高者,民役们为了两个钱分争几句也可理解,但今天却弄出了这样恶性伤人事件,你脱不了干系!民为万事之本,你却只顾了一段石渠,放任民役被伤,那么引水又有何用?
李引:……
苏殷:父亲大人,若说官职,儿媳看轮不到李大人说话,因为我也在那里,我的官职还高过李引,伤人的也是我的护卫,有什么事只管对我说罢。
丫环无声看向苏殷,眼神里充满感激。
而高审行想不到,自打一到黔州,就处处低眉顺眼的八儿媳苏殷,今天却有些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意思。
她似乎在处处维护着李引,身为一位刺史和长辈,他可以喝斥丫环,但绝不会当着属下与苏殷翻脸,他只冲李引说话。
高审行看李引这家伙沉默不语,仿佛还没有从刺史截然不同的态度转变上回过味来。
他冷笑着冲李引道,“陛下曾说过,民可载舟、亦可覆舟。政务以民为本,但你急功近利,眼看我们抗旱大计所倚赖的民役负伤,也不闻不问,真让本官失望之至!”
苏殷:父亲大人,在山上,那些砌筑石渠的民役被突如其来的激流冲下山去,当时便有几人负伤,若无李引大人当机立断进行救护,恐怕早就出人命了!
丫环:还有苏姐姐,她已答应给那些负伤的人承担治伤的花费,人早已安顿下来了。
这次,高审行没有喝斥丫环多嘴,而坐在凳子上的那个腿上中箭的民役听了丫环的话,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县令张佶的脸上,带着乞求的意味——因为他也负伤了,却没有得到任何的承诺。
苏殷再道,“抗旱的捐助,理应为抗旱的伤役出力,但那些干扰抗旱的,我不抓他进大牢,就算对得起他!一文钱也没有。”
高审行几次对李引发难,想不到都被苏殷截下来了。他也看出,今天的事只能到此为止,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
石城、信宁两县县令同时向刺史大人和长史行礼后离去,张佶和马洇起身也走,谁也不顾那个坐在凳子上的伤者。
这人看了看,再呆下去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于是有些艰难地蹭起来,一步一步要往外挪。丫环迫急地又看苏长史,心说就这么让他溜了?
苏殷道,“你站住!我不发话,门外那些女护卫会让你离开么?别再那条腿上也给你一箭……说你叫什么!”
民役立刻站住,身子有些摇晃,张佶和马洇一走他失了仗势,就去看刺史大人。丫环对他道。“你肯说实话,是谁指使的,或许苏姐姐会给你些钱养病。”
但刺史对他怒喝道,“你这厮,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怎么想的!你只想着一天那几个大钱的贴补,便不管不顾置你们张县令于何地,若非本官爱民,今天就不饶你了,还不快给我滚!”
看来今天的看病钱还得朝马洇去要,但刺史大人发话,门外那些女护卫们一定不再为难,这人顾不得腿疼,一瘸一拐出去了。
李引躬身向着刺史大人一礼,说道,“刺史大人,小人几月的忙碌也没什么成效,以三保五的水网很快也就全面贯通了,但那是刺史大人调度有方。而小人也险些给大人惹出大麻烦,不如这就辞了都水使的职事、回都濡县去。”
高审行摆摆手,“李引,这个以后再说,但你也该回都濡去看一看了。”
对于高审行的这个回答,苏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完全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架势。难道让李引回都濡县去看一看,就比李引提出来的辞职之事还紧要?
难道他不知道黔州的抗旱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果,全是李引在忙?
如果就这么让李引走出去的话,无疑的,他的辞职请求也就有授人以柄之嫌了。
万一刺史大人正有此意,只须顺水推舟点个头,那么李引到时候想后悔都难了!那么他该如何面对早晚都要归来的崔夫人?崔夫人岂不会伤心?
崔夫人与丽容走后,如果刺史态度有变,在黔州、肯于站在婆婆的立场上支持李引的也就是苏殷和丫环两个。而苏殷以为,在婆婆赶回来之前,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有个明确的立场。
在西州时,苏殷即从柳玉如、崔嫣、谢金莲等人的话语中听出她们对婆婆的尊敬之意。在这一点上,一向有些小矛盾的柳玉如和丽容两个却是出奇的一致。
反倒是这位刺史大人,几乎很少被她们提及,偶尔提及时也是一带而过、似乎神色间还有那么一点不想多说的意味。
那么自己被家中人派到黔州来,不向着婆婆说话还能怎么办?如果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让婆婆感到失望,那么将来回到西州去后,自己就不好见柳玉如这些人了。
第911章 旁敲侧击
而什么长史、什么协助,在苏殷的眼里都得往后退一退了。
苏殷道,“李大人,你怎能说辞职的话!黔州抗旱远远没有结束,而且我们都看到了,那段水渠竟然被泥沙淤堵!那么,万一将来灌溉水量大些,岂不会耽误大事!”
她说,“你总该虚心接受父亲大人的教训,父亲大人责备你的话虽然严厉,但却是至理,你该像父亲大人那样百折不回、绝不轻言退缩。”
李引想了想,躬身向着刺史和长史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高审行想不到,苏殷会来这套,一边当众与自己相抗、一边再把好听的话当着李引讲出来,他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但李引走时,他坐着未动。
丫环还可能是崔氏的障眼法,但丫环今天当众急切地替李引辩白,又有些不像了,看得出她是真心向着李引。
而苏殷的态度又让高审行产生了片刻的疑惑,苏殷是来协助抗旱的,或许她也急着想回西州了,方才她所说的石渠淤堵也是个新情况,这个事儿不解决,保不准将来就是个大事。
刺史也没有想到李引会提出辞职,而且看样子也不像是假的,仿佛自己的态度也伤到这家伙了。
不过刺史想,方才模楞两可地应对李引辞请,正好借此看一看李引的底细:如果他极为看重这些功名,辞职之请只是做个姿态,那么自己偏偏不给他确定的答复,也许他很快就会来向自己表示忏悔,承认错误,恳求机会。
那么自己对他为博功名、而不择手段的怀疑,也就更能确定了。
高审行决定,从明天起,再摆出一副冷落李引的态势来。
丫环和苏殷一起举步送李引出来,在大门处,有一团白绒绒的小家伙急切地叫着、从后宅狂奔出来,李引驻足,迟疑了一下,然后俯身抱起它,出门上马。
丫环对苏殷道,“苏姐姐,连它都知道谁好谁坏,怎么刺史大人好像就分不清楚?”
而苏殷若有所思,刺史回府,不见小白犬跑过来绕膝求怜,偏偏李引却让它追出来难分难舍,苏殷仿佛抓到了刺史对李引态度上急剧变化的隐含的原因。
不过,她对高审行私生活上所为的不堪也有耳闻,却坚决不相信崔夫人会有让人指责的地方。就算有,毛病也一定不在夫人身上。也一定不在李引身上。那在谁身上?
她不再想这些事,但在夫人回来前维护李引的想法更坚定了。
苏殷与丫环回了后宅,两人躺下后才想起,从傍晚到这时谁都没有吃过饭,但已经都不想起来。
丫环对今天的胜利较为满意,此时还有些兴奋,又怕刺史大人真的答应李大人辞职,“苏姐姐,老爷不会真的卸磨杀驴吧?”
苏殷从丫环的态度上再稍稍地安了些心,她安慰道,“你放心吧,老爷总是有头脑的人,知道每个人的用处,不然他岂能做到刺史?”
她们谁都无意入睡,又说了会话、大概到了后半夜,此时苏殷忽然想到上次送往西州家中的秘信连个回音都没有,也不知高峻和柳玉如收到没收到。
眼看抗旱快结束了,总得再写一封,于是爬起来写信。
她在信中简要地陈述一下黔州的大局面、水网贯通。好让他们知道黔州这里已经没什么大事。她写丽容随婆婆去了长安,好让他们知道眼下就是自己在黔州。那么他们的回信大概就会提出让自己回西州了。
最后她写道:和丽容去过了黔州徙地旧居的院子,但并未进去,因为感触颇多。她没写有什么感触,但这已足够让家中人知道她的思家之情了。
然后,丫环陪她去院子的廊下捉鸽子,要把信给它绑好。外头夜色凄清,白天渐起的暑气此时也降下去不少,星星闪烁,让她抬头去看。
天黑透了,才能看到星光。
但她们此时就听到前厅中有什么人走动的声音,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有些不合常理,苏殷拉了丫环,抱着鸽子到前边来看。
二门上的内卫挺直了身子,此时他能做的就是这些,表示在恪尽职守,而见礼的话是不必说的。丫环经过时悄悄问他,“前院什么人?”
“不知。”内卫低声答道。
她们站在二门外的黑影里,就看到有个女子的身影刚刚从刺史的前厅别室出来,又翩翩上了一顶小轿,两个黑衣人抬起来往侧门方向去了。
此时热伊汗古丽悄然出现在她们的身后,苏殷对她道,“可不可弄清这人的来路?”热伊汗古丽点点头。
第二天,黔州刺史亲临抗旱一线,主持黔州水网全线贯通的庆祝仪式。六县的首官各带属吏都到了,武隆渡的津令不在出席之列,偏偏小了津令一级的津丞马洇却在场。
鞭炮声响彻山谷,高审行刺史发表了气壮山河的祝辞,提到了各县在此次引水工程中的出力,提到了民役们众志成城,提到了黔州军民令行禁止,偏偏不提李引。
李引站身在六县县令的行列里,因为都濡县的级别和后划入的关系,李引还要站在另五县县令的后边。
丫环随着苏长史也到了场,她与苏长史嘀咕道,“若不是昨天李引忙活半夜,今天怎么能在此搞这些景致!”
最后,刺史大人忽然想到苏殷昨天提到的石渠淤塞一事,便高声对人丛中的李引道,“李大人,石渠淤堵……你可有什么良策?”
李引躬身道,“大人,这事小人一直在想,但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
刺史再问张佶,“张大人可有办法么?”
张佶出来回道,“刺史大人,淤塞则及时输通,最笨拙的方法有时也是最的效果的!下官这就安排县内最得力的精干民役,按天巡察各处水渠,想来并无大碍!”
刺史朗声赞道,“果然有些道理,看来为官从政之道,也不尽是一些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本官就看中你这一点。那么各县防淤是个什么状况?接下来你就代本官到六县巡视一次,各县都要像澎水这样,建立起这样一支及时的巡察、处置力量!”
苏殷看李引面无表情,她感觉刺史大人的话有些地方像暗藏着锋利的钩子,再加上他又把这种涉及六县的水利之事突然委派给了张佶,但凡有些官场头脑的人,都会想想为什么、感知一下官场上忽变的风向。
这是一种不大高明、但能明白表达长官意志的旁敲侧击的手法,但李引无疑是很难受的。
苏殷担心他会再控制不住地站出来提出辞职,但这次他没有,只是在仪式结束后匆匆离去,回了他的治县。
第912章 没有安排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人有的猜了,别看刺史大人只是短短的几句话,但涵义丰富。
因为救过刺史夫人两次,而由一位刺史府内卫飞升至从六品下阶的李引,无论怎么说都不太正常。现在,因为刺史的态度,有些人觉着事情该向着正常的方向发展了。
幸而参加这次黔州水网贯通仪式的,都是高层次的官员,因而那些低声谈论的猜测,才没有发展为村妇级别的意会和风传。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六县都水使李引不大妙了。
澎水县县令张佶的感触是最深的,他这几天的感觉就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刺史高审行的一句话,巡察六县水务的重任就落在了他张佶的肩上。
张佶知道,有一个仕途之上极为关键的忿路口出现在自己面前,因为黔州长史——那个在强势的刺史手下从来不管正事、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摆设老头儿马上就要致仕归乡了。
本来这个位子一直被人们认为是留给李引的,但是如今他也可以瞄上两眼了。
他带上了武隆渡的津丞马涸,奔走在各县的山山岭岭间,面对那些同僚时,张佶的态度不卑不亢、没有颐指气使,但一本正经。
不久,张佶呈上的一份《黔州各县巡水小队筹建概要》的牒文,就摆到了刺史高审行的面前。
除了都濡县之外,黔州另外五县都安排了四、五十人的巡视队伍,而且为了显示对这项事务的重视,这些县都安排了县尉亲自带队,在灌溉最紧要的时候,张佶要求他们昼夜巡视。
“刺史大人,这是卑职专门这样要求的,如此,各县在执行刺史大人的指示时,才不会流于过场。”张佶对刺史说着,发现刺史的目光落在了都濡县的那段文字上。
六县中只有都濡县没有完成这个任务,都濡县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安排。刺史大人在看到这一段后说不清心里高兴还是不高兴,但他还是满面阴沉地重重拍了下书案。
李引不给刺史大人面子,事情做的有些没有眼色了,都濡县连个虚假的名单都没有拟出来。但李引越是这样不尿刺史,说明他不那么看重什么官位,刺史的心里反而越有些踏实了。
刺史问,“李引在忙什么?”
张佶道,“李大人倒没闲着,他拉了一帮人正在拆山上的蓄水池,说是要改造什么东西。”高审行有些吃惊,黔州的水网刚刚贯通,他怎么要拆?!
“你没问他要改造哪里?”刺史问张佶。
张佶有些为难地说,大人,下官如何说?都濡县的灌溉网路自成一体,再说李大人现在还是六县都水使呢。
刺史急三火四地起身,挥挥手道,“我们去看看!”
……
李引人在都濡县,丫环就一定会去,西州长史苏殷眼下在黔州也没个伴儿,黔州引水上山的战役取得大捷,保水就不那么火燎眉毛了。再说到哪里督办不是督办,所以苏殷当然也得去都濡县。
另外,热伊汗古力很快就把深夜出入刺史府女子的身份摸清楚了,就是都濡县的那个寡妇吕氏。
苏殷不能张扬此事,但对高审行趁着夫人去长安搞这一出极为不齿,但她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能帮崔夫人做些什么、做到什么程度,但都濡县就一定要来了。
她和丫环两个人赶到都濡县时,县令李引正带着一班人在盈隆岭上大干。他从上次的澎水县引水石渠淤塞一事上得到了重要的启发。
目前黔州的石渠都是仿照都濡的样式砌筑的,只考虑了引水上山、却没有考虑万一山上的水大了,怎么往山下排泻。
毕竟这些石渠不能年年修,花钱花物的也算十年大计,那么在原来的基础上完善出排水功能就有些必要了——今年天旱,保不准明年就是涝年。
李引的方案,就是在那些蓄水池的上山侧同样凿出排水闸门,天旱时当然用不到这一侧的闸门,但在洪涝年头,这一道闸门就显得极为必要了。
如果这项改造获得成功,都濡供水网路的功能就又丰富了——山上的水可以利用引水石渠,一直将水疏送到那盈隆崖下的深潭里去。
配套的改造还有不小的事情要干,比如,在石渠的沿线的田地边构筑挡沙墙,就地取材、再加上熟石灰,夯出一尺高的矮墙即可。
平时这道挡沙墙可以挡住沙土,防止它们被山风刮淤到石渠里。万一有排洪的需要,那么地间的水万一漫过了这道墙,挡沙墙便起到了沉淀泥沙的作用。
李引想,既然刺史大人毫无来由地对自己表示了不满,那就不要往他眼前凑合了。
当时李引提出辞去“六县都水使”之职,是他内心里真实的想法。但西州长史苏殷的制止,也让他想起了崔颖对自己寄予的厚望,因而他没有再坚持。
澎水县令张佶带着武隆渡津丞马洇赶过来、传达刺史的指示时,李引猜测高审行的用意,恐怕是想让张大人取代自己了。
他没有任何的不平,甚至已经做好了被高审行罢去“六县都水使”的心理准备。
他不认为高审行的法子有多大用处,因为淤塞了石渠的泥沙正是从开垦出来、土质松散的地间冲下来的,干旱年景根本用不着,洪涝年景你安排多少人去疏通能疏通得过来?
丫环领着苏长史到盈隆岭上时,李引正赤着膀子带人大干,看到她们后,李大人慌忙找了件袍子披上,然后指着他的创意给她们解释。
连丫环都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并对李大人说,“只是不知老爷会怎么看,这可不是他吩咐你做的。”
苏殷也说,“我听说李大人的都濡县唯独没有组建巡水队,”正说着,岭下一片人喊马嘶,刺史大人就来了……
……
牧场村,晚上,谢广两口子正在议论着一件事。
大嫂道,可真是怪了,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你看看高大人家,三台戏都够了。弹琴、舞剑、经商、做官、生孩子,干什么的都有,随便哪一个不是刺史夫人的成色?就是不知柳玉如是怎么分拨的,怎么她家的这台戏唱得不温不火,倒比我们家两个人还平静。
谢广道,你懂个屁,人家柳夫人那叫自信!
他说,看看妹夫家中那几个,虽说随便哪一个都敢在西州亮得开、不必担心让谁比下去。可你再看看柳玉如,人样子好、压得住阵角,真正能比得上她的恐怕只是那个樊夫人了。樊夫人能给高峻添乱?连我都看得出高峻对柳夫人的心意,其他那些精明的夫人们岂会看不出?谁会明目张胆地惹她、与她争什么!
第913章 放心穿吧
他哼道,这便是人与人的不同,再看看你……黄脸婆!!正因为你对自己极不自信,才像盯贼一般地盯住我。唉!这辈子只是苦了我喽——去漠北买牛都尽量不买母牛回来,就怕万一买到模样好一些些的你不痛快!
说着,他不理妻子笑骂、趿垃着鞋子去睡。
但谢大嫂仍有担心,牧场村越来越红火,蚕事房、织绫场来的年轻漂亮女子越来越多了。现在老谢在牧场村也算个头面人物,自己就算盯他再紧,能去盯着每个姑娘吗?
但慢慢的,谢大嫂就发现了门道,谢广从不招惹织绫场、蚕事房里那些没有成家的姑娘,恐怕是担心万一弄个不好了抖落不开。倒是那些已经成家的,有些模样的,谢广只要遇上,常常没话找话地上前搭讪几句。
但他这个毛病也够让谢大嫂紧张的,那些被搭讪到的女子,谁都知道谢广的身份。他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牧场村首屈一指的富户,牛马肉的独一份买卖开遍了整个西州。对于谢老爷的挑逗,有心意的、没心意的,都不敢不好言好语地应承。
有一次,谢广刚刚与黔州新来的吕氏搭上话,想着下一步如何凑趣,就被从新村过来的妹妹谢金莲看到。
谢金莲的肚子大了,许久才过来这一次。她对谢广说,“你别打那个黔州来的吕妹子的主意,知道她的来路吗?她丈夫可就在高峻的护牧队,听说在黔州杀过一个县令!”
谢广嘴上硬气,“你哪只眼看到我招惹她了!”但一转身也吐了吐舌头,然后就离着吕氏大远。有那么一段日子,谢广就专心往西州跑,去照顾西州的肉铺子生意。
七月流火,牧场村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起来,西村、东村的工地白天晚上连轴转,抹到墙上的白灰面,置放一天一宿就干透了,简直进展神速。整体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再有几天就可竣工交付了。
丽蓝没事不往新村去,从温汤池子和蚕事房出来就往西村她预订的新宅子跑,有时一早一晚去两次。
不论是司马刘敦行、还是麻大发、还是具体在工地上管事的人,谁都知道丽蓝的身份,因而在丽蓝的房子上也特别下了一番功夫,她和苏殷办公的两套宅子紧挨着、座落在西村的正中、已经先期完工六七天了。
于是她就打算着去一趟交河县,把父母接过来。
这天,丽蓝正好在蚕事房做事,赶上六夫人李婉清过来,不经意地说高峻要和二哥高峪去庭州一趟,视察一次田地城草场里紫花苜蓿的长势。
因为高大人说,看今年这架势,天气是要干旱到家了,如果看看二哥在各地的草场长势不尽如人意,那么苏五和刘武牧监先前提过的那个控制新驹的建议,就只好着手实施起来。
丽蓝问明了高峻起程的日子和时间,便对李婉清说,“你回家可不可以对高大人说一说,让我随着他们去一趟交河。”
李婉清道,“你去接高大人的岳父岳母,怎么还让我传话,要说你自已去说。”
丽蓝道,我哪见得着他,至少从丽容去了黔州,他一次没露过面儿。李婉清眨着眼睛问,“不可能吧?”但回家后仍把丽蓝的话对家里人说了。
因为有二哥同行,天气又那样闷热,人呆在树荫底下都汗津津的,柳玉如破天荒没有叫谁跟着高峻去。
于是高大人着了便装、官袍子也不穿,和二哥带了丽蓝起程。
西州大都督只带着六名护牧队,连西州的旗子都不打,大都督说,“打那玩艺干什么,干赚着累人,不如一人举个扇子。”
其实他是不想到庭州去张扬,毕竟是分属两州,天干物燥、人心也浮躁得很,他不想为此摆排场再折腾人。
中午的时候,大都督一行人就到了交河,高大人对丽蓝说,“就在街上用过饭,然后我们分手,你去见父母,我去田地城。”
二哥道,“既然来一次,为什么不去见见两位老人家呢?”
高峻道,“丽蓝不会自己回牧场村去的,一定得等我们回来一起走,”说着问丽蓝道,“我说的对不对?”
丽蓝被他猜中了心思,嘴上分辩道,“父母这样大的家业,你肯叫我自己搬?当然等你从田地城回来再一起回去。”
这些人抢在街边的墙阴下分坐了两张桌子,伙计先端上来用凉水镇过、又切好的甜瓜,正是交河特产、解暑的佳品。
这些人举着瓜刚往嘴边送,猛然从背靠的墙那边、不知被什么人泼过来两锹沙土,哗地一下扑落了这些人满身满脸。
连高峻在内,脖子里也是土、桌子上也是土,瓜也吃不得了。高峻、二哥几个人跳将起来,抖落着衣服,六名护牧队骂着跳起来,绕墙过去抓人,但人早就没影儿了。
没被殃及的只有丽蓝,事发时她才在车下耽搁了一下,因而躲过去了。
人们连声叫着“晦气”,伙计连忙端水过来让这些人洗手洗脸,再将桌子抹过、瓜也重新切来,但人们吃饭的心情早没了。
匆匆吃过饭,丽蓝道,“高大人,你的袍子都脏了,跑到田地城去万一让那些庭州同僚们看到,西州的脸可就丢到田地城去了。”
高峻说,“这有什么,那就都到你的温水池子里泡一泡,衣服再晾一晾、抖一抖,然后再走。”
交河温汤旅舍的老板娘半年才来这一趟,伙计们格外的用心,个个打起精神,给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开了单间儿。
高峻在进去之前,丽蓝当着二哥高峪的面把他拉住,叉着手指在高大人的胸前后背上量袍子宽窄,还牵起高峻的胳膊不让他妨碍自己量尺寸。
高峻感觉丽蓝的手指不轻不重地从后背点到肋下、再点到前边来,一叉一叉地像朵兰花。她点到哪里、哪里的肉皮子就在袍子底下挺托起来。他去看丽蓝的脸,但她低垂着眼极为认真,一次也没看他,然后就出去了。
等这些人泡洗干净了,丽蓝就从街上的成衣铺子里买来一件料子上乘、做工精细的白袍,紫色的腰带,襟角嵌着暗花,给高峻换上后,长短、肥瘦正好,显得人更精神。
高峪笑道,“丽蓝,我的袍子最脏,怎么没有新的?”
丽蓝道,“二哥放心穿吧,你的早已让伙计们仔细晾过抖过的。”
第914章 将信将疑
众人上路,路过交河县衙时,高峻先进去一趟,县令刘文丞慌忙跑出来迎接,“都督大人,怎么来得这样突然!下官也没有个准备。”
交河县正是西州辖境内一县,高峻正管。见到刘文丞之后,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陈捕头高就、去了沙丫城金矿做了管事之后可曾回来过?”
刘县令道,“高大人你可问着了,陈大人这两日恰好在交河,你若想见他,下官这就给你找他过来。”
高峻哈哈一笑说不必,暗道自己在交河县并无什么对头,那么吃饭时偷偷扬土的也就是这个人了。他摇头道,“我没事,只是有点关心他,不知在沙丫城这些日子,陈大人的气色怎么样?”
刘文丞道,“下官这倒没有注意,不过昨晚下官和陈大人刚刚喝过酒,看他的气色倒没什么大变化。”又说了几句话,高峻起身告辞,而刘县令送高大人回来,不知他忽然问这些是什么用意。
田地城驼马牧场的大牧监王允达陪着总牧监到城外的牧草场去看了看,紫花苜蓿长势喜人,一望无际的草场绿浪翻滚,高峻都快不认得以前那片沙砾遍地的地方了。
但王允达说,最近半个月不知什么原因,水渠中的水突然就少了四五成
“到沿途去看过吗?有没有什么地方截流?”
王允达道,“我兄长曾经带人沿着渠道走过一遍,从古屯城东谷守捉、一直到庭州沿途没有人截流,谁都知道那是天山牧草场的水源。”
“这就怪了,天气越来越热,难道一路上都晒干了?”
王允达摇头,“水渠多是在山阴处经过,只在进入庭州地面才暴露到太阳底下,再说天气炎热,山上的雪水不是化的更多?”
此事涉及到田地城这片西州最大草场的收成,高峻要亲自去看个究竟。
但王允达说高大人带的人有些少,才六个护牧队,算上高峪二哥也总共八个人。都督说,“只是沿途走走,又不是去打仗。”
再从庭州城下经过时,就碰到了庭州长史王达。高峻笑着拱手道,“王大人,本不想打扰你,因而没去城中。”
王达从当阳县回西州后,气色转变很大,又回到之前那个白面黑须的模样。他笑着说,“下官早就看出来了,高都督是微服出巡。但你那匹炭火宝马,让下官在城头便认出高大人了!”
王达决定再随高大人走一趟,于是从庭州守军中拨出骑兵六十人,打了庭州的旗帜随行。这支小小的队伍沿着渠道打马飞驰,王达本是武将出身,骑术不在这些人之下,因而很快到了古屯城谷东守捉。
一路上,高峻并未看出什么异样,王达开挖的水渠起点就在这里,再往上,便是山上流下来的几条溪水在这里聚汇。
守捉使正是高让,他是被高峻从赤亭守捉拉过来的,上一次在高峻杀到乙吡咄陆部去时,高让曾经带了守捉土城里仅有的三十来人,阻住了原来浮图城少城主稚临父子从背后插过来搅局的八百人马。
但时过境迁,此时浮图城已经变身为大唐庭州,原城主阿史那薄布父子已化敌为友,因此这处守捉,也只剩下了在庭州至白扬河牧场一线维持道路治安的任务。
高让对大都督说,“我们这三十来人都快跑不动路了!”
高让说,“山上淌下来的几条溪,水忽然都变少了,一月前有条溪还可跳下去洗洗澡,此时就只能洗脚了。”
高峻说,天黑了,先在守捉休息一宿,明天一早我们上山去看看。
第二天一大早,高让在守捉里留了十人,又亲自带了剩下的二十人、携带着爬山长索同行。高峻率众人沿一条溪道最深的河谷上山。开始时山势舒缓,但越走两边的峡谷越巍峨险峻,有的地方抬头只见一线天色,古木遮蔽,人马只能单骑通过,但气温却越来越让人适意的清爽。
傍晚时,他们拉着马、攀上最后一段陡峭的山崖,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脚边便是一片明亮的山顶湖泊,湖面如镜,是由四周高山上融化的雪水在这里积蓄而成的。
但由这里、流向山下守捉方向的湖岸想是不久前刚刚让人加高过,几乎切断了来时山下几条溪水的水源。只在湖面蓄到更高水位的时候,田地城方向才会有更多的水。
这样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了。
不远处的湖对岸松涛阵阵,忽然刮过来的一阵山风将隐约的说话声顺风传送过来,但高峪等人却听不懂。
高峻说这一定是乙吡咄陆部的人,但他也只是凭着以前的记忆,从对方说话的语调上做出的判断,对方说的什么其实他也听不懂。
不过,庭州来的人当中有个能听懂的,小伙子说那些人说的是吃饭,要开饭了。高峻示意众人就近隐蔽,点手叫过两名护牧队,让他们带了此人到对岸去察看对方虚实。
高峪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首先就有些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不过他看到,不论是兄弟、还是王达和高让等人都十分镇定,这才慢慢地把狂跳的心平稳下来。
但是等一名护牧队带着庭州兵回来,听了他们的禀报之后,高峪的心再度狂跳起来。
湖对岸的森林里有两座木栅营寨,其中一座寨子规模稍小,屯积的是粮草,看样子有几十人把守。
南边百步远另一座木寨就大多了,但寨栅比这边低,屯的是胡兵,人数一时不能确定,但他们大略地数了数寨内的帐篷顶,有二十多座。
护牧队员向高大人回禀说,此时这些人正在第一座木寨前的空地上用饭,而且还有从南边更远处赶过来的人也是来用餐的。但他说,南边来的人不像是兵,而是一些工匠。
高大人说,“这里山南边是焉耆、山北面是古屯城和大唐守捉,都是我们的地盘,怎么乙吡咄陆部的人却偷偷从山顶插入到这里来,看来阿史那欲谷也干旱的要命了!”
二哥问,“那个同去的护牧队兄弟呢?怎么没回来!”
高峻替那名先回来的护牧队员答道,“那小子躲在树丛中看馋呢,顺便数数有多少人吃饭。”
二哥高峪好像并未听回来的护牧队员说另一人在干什么,他甚至以为没回来的人遇到了危险,听了兄弟的话,高峪仍有些将信将疑。
高峻并不解释,反倒是谷东守捉使高让,低声对高峪道,“那人若是有危险,回来的人一见高大人必会先说这事。他没急着说,当然那位没危险了。”
第915章 真没多少
于是高峪耐心等,不到半个时辰,另一人果然伏着身子跑回来向总牧监报告:小寨子木栅两人多高,十分坚固,里面是粮草,五十人把守,伙头军六人。大寨子木栅只有一人来高,里面的胡兵分三拨儿吃的饭,共一百六十二人。另有南边赶过来的石匠六十三人。
高峪问,“你怎么知道是石匠?”
年轻的护牧队员道,“因为他们坐下来吃饭前都习惯地拍打衣服,打下来脚底下都是石沫子,手没有一个细嫩的,有人拎的锤子、有人提着钎子、凿子,没有拿锯的、没有拿锄头的,没有拿粪叉的,也没有拿擀面杖和……”
高大都督伸手就是一巴掌,“敢跟高二老爷耍嘴,”
高峪却不生气,与这么多的胡人遭遇,人数几乎就是自己这边的三倍,但这个小护牧队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明他此时镇定的很。
他连那些胡人的手细不细嫩、拍下来的是石沫子都看得清楚,那得离多近才行!而且人数还数得这样细致、有零有整,年纪轻轻便是个见过大场面的,那自己还担心什么呢。
庭州长史王达,谷东守捉使高让凑过来,与高峪、几名小头目一起围在高峻身边,几人在树丛中低声商量对策。
高峻说,天气这样干旱,乙吡咄陆部的阿史那欲谷,日子一定也不好过,他这是悄悄地派人过来抢占水源了。
他分析说,这两处木寨只算是临时的屯积兵粮之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南面。不出意料的话,那些石匠一定是在这片湖往南边的谷口处建造更坚固的石城。
王达猜测着道,“要建城,为何不在我们一爬上来的地点建,建在这里岂不是把一整片湖都收入囊中了?”
高峻道,“这只能表明阿史那欲谷还是有些心虚,想来他也只敢偷偷加高这边的湖岸,把湖水大部分圈去南边。”
“如果把石城建在王大人你说的这个地方,就摆明要和我们争水了,他还不大敢。而建在稍远的地点,既把守了南去的河源,将来城中驻扎的胡人随时可以跑过来检查,视情况加高或降低这里的湖岸,无形中也就等同于控制了田地城用水,还不致于与我们撕破脸,算盘打的够精啊。”
王达说,我们应当拿下这里,只是人就有些少了,不知高大人有无把握。实在不行,我派人下去,回庭州搬兵。
二哥高峪内心里也是与王达一样的想法。
哪知高峻道,“人家吃饱喝足了躺在里面睡大觉,却让我的人在树林里空着肚子,这怎么行。我们上山就用了一天,等搬兵过来,快了也得一天一夜,如果搬的人多,通过那道峡谷耗时会更多……那时我们山上这些人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高峪道,“兄弟,那你说我们回去?”
“不回去,那样的话说不定会留下马脚,或是直接惊动了这些人,会让这些人加强戒备,急了眼的话恐怕变数会更不可琢磨,我们再想上来就难了。”
有个护牧队说,“高大人,你就下命令吧,这点儿人算个毛!我们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就用现有这些人拿下两座木寨。”
高大人道,“附耳过来,如此这般……”
入夜,树林中两座木寨中的嘈杂人声渐渐平息下来,灯也只剩下寥寥几盏。风也静了,反使南边传过来的凿石之声更加清晰可闻,那里一定在连夜赶工筑城。
一支由高峻挑选出来的三十人小队,由他领着,悄然出现在第一座屯积着粮草的木寨之下。
这其实是西州、庭州以及谷东守捉的不足一百人、在随同西州大都督高峻出巡渠道过程中临时确定下来的一次行动。
从短短时日,田地城草场水渠几乎突然枯水,以及天山中脉、山顶湖边筑城的胡人人数和赶工态势看,阻断乙吡咄陆部的这次行动一天都不能耽误。
庭州长史王达和牧草商高峪一起,暂在后边的林中看管这些人的马匹,谷东守捉使高让随同大都督一同行动。
他们来到粮草木寨的高大栅墙底下,听听里面没有人声活动,高峻抽了乌刀,插入木栅缝隙中上边、下边各来一下,一根水桶粗细的圆木就悄无声息倒了下来,被高峻身边的两个护牧队共同接住、悄悄放倒在身后。
然后如此这般再来一次,栅墙上就开了一道多半人高的小门儿,三十几人鱼贯钻入……
高峪在树林里靠着树坐了一会儿,怎么都踏实不下来,寨中有胡人五十,外加伙头军,而高峻只带三十人过去,不知他要怎么夺寨。
万一再弄出点大动静,前边寨子中的胡兵奔过来支援,那可就跑都跑不掉了。高峪左等那边没什么动静,右等也没有动静,不由得一阵一阵心焦。反倒是王达不时地宽慰他。
总算有个军士跑过来,对王达和高峪道,“大都督让来知会你们一声,寨子已然得手,都督让你们稍安勿躁,寨中正在做饭,一会儿给送过来!但高大人说,高二爷如果想进寨睡觉,这就可以过去。”
高峪好奇,随来人赶去寨子,也从寨墙上开出来的门洞钻进去,只见里面人影晃动,寨中的五六名伙头军正被高峻的人看着做饭,灶上火光闪烁也不知掩饰——也掩饰不了,而笼屉上已冒出了热汽。
而其余五十名胡人一位不少,个个被捆得结实、靠寨墙坐着,六个护牧队人人端着上了弦的连发快弩就把他们看住了。
五十个人衣衫不整,嘴里面裤头、白布袜子、衬衣塞什么的都有,有的一条裤子的两只裤脚就塞了两个人。
因为是屯积粮草重地,木寨修得极为坚固,寨子正门也由一根圆木作栓,栅墙里层是一人半高的守兵脚台,站在上边居高临下正好正可露着半个身子防御。
高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二哥道,“一会儿万一打起来,也只有这寨子里才是最安全的,因而让二哥进来。”
高峪担心地道,“可寨墙已让你掏了洞。”
“没事没事,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把断木塞回去胡人是不知道的,万一事情紧急,你还可带人从那里撤离呢。”
高峪道,“我懂这个,你是要带人在寨外呼应……好!不知要给我留多少人守寨?”
“连你十八个,二哥你别瞪眼,兄弟人也真没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