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隐秘接近
高峻果然是按着郭都督猜测的路线行进的。这些人算上他、思晴、热伊汗古丽,不多不少三百零三人。高峻选择这样的路线是有他的考虑的,他倒要看看自己这么长的时间里训练出来的护牧队是个什么底色。
最重要的一个,这些人得能跑,然后才是能打。到时候万一打不过,还得能跑得过对方。再者,三百护牧队当初他是分作两拨来练的,他要在路上再好好地把他们整合一下,把旗语、哨语都要统一让众人知晓。
因而他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这些人日夜兼程,一边跑一边挥着白底黑字的“大唐天山牧”的大旗,把几种应敌的阵型来回的变幻。在偶尔路遇的、不知归属于哪个部落的牧群吃惊的注视下,像一阵风似地刮过去。
后来在接近乙毗咄陆部地界的时候,白天的时候他们便找个僻静、隐蔽的地方休息。这里大山连绵起伏,不缺少树木葱郁阴凉的地方。高峻便重点再操练一下护牧队个人的战斗技能。并且制定了应急的变通办法。
比如,万一有人受伤了怎么办?高大人说,刀手受伤就变做弩手,弓弩手轻伤不算,如果伤到连快发的连弩都举不动,那你就拿着鞭子,赶着抢到的马送回白杨牧去,然后人也别回来了,就在牧场里养伤。
高大人说,这次出来,不抢些马回去,都不好意思回去见人。
有人问,“高大人,万一有人伤到连鞭子都拿不动了怎么办?”
高大人说,你给我住嘴,我们是打人来了,不是让人打的。再说打架又不是打铁,我们又不是铁砧子,打不过了你不会跑?要是出现了重伤,我们也不要在这里晃荡了,趁早滚回去。
不过他说,跑也不能乱跑,要看旗语。再跑也不能撒了鸭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阵型,总之不能让弓弩手脱离了刀手的保护。
都讲好了,高大人又看热伊汗古丽的箭法和刀法,她这段的老师是苏托儿。看了她的箭,高大人认可,但是看她耍了高大人给她新打的那把长刀之后,高大人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对她说,“什么……古丽,你这不行,要知道骑兵对决全在一闪的功夫,骑兵的刀法与两个人比划是不一样的。”
他说,你的刺这一势不要多用,尤其在马上不能成了习惯。要知道两批马队对冲,就算你一刀扎上一个,如果拔刀不及,像你这样的腕力,对方马往后一跑,十有七八刀就脱手了。接下来又有敌人向你冲过来,你怎么办?空着手让人砍?
高大人指点她道,“另外你的目标不能只是对方的人,他连人带马那么大的目标,你眼界为什么这样窄呢?你砍伤他一条马腿就有可能让他自己掀下去了。砍马腿不方便,你砍他马头、马屁股都是一样。”
热伊汗古丽听着高大人的指点一个劲儿地点头,高大人也对所有的手下说,“力气大,就大刀阔斧,力气小,便要灵动。我们有弓弩手,虽然对砍的情况我们会尽量避免,但是,万一不得已发生了也没什么。总之要先搪开对方冲到前边的那些人,确保自己不受伤。最后一刀留给对方跑过来的最后一个人。”
他又亲自上马,舞着乌刀给大家看,“搪挡也不是被动的,这样一格,顺势就划到了对方的马,总之面对敌方冲到的几人十几人都不怕,你先前这十几刀都是在自保中顺势伤敌,最后一刀才是杀敌。”
众人边听边看,果然见高大人的刀法多是格、撩、抹、磕,真是没有过多的刺、砍动作,全部是人借马匹奔跑之势,做出的拉、划之式。仿佛在高大人的迎面有十几骑冲过来,很轻松便让他冲过去了,而他的最后一刀果然是杀招,这次是用了全力一砍。
高大人又让思晴再指点一下她。思晴是双刀,与长刀使法不同,但是马上迎敌的原则却是一样。她的讲解让热伊汗古丽体会得更细致,思晴教完了,她还在用心的体会,一时心得真是不少。
苏托儿看了,暗自吐舌,他是按着自己的体力来教热伊汗古丽的,看来方法不对。高大人演示的刀法,就连自己这样的人也是该遵循的。
高峻这样用心,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里面只有热伊汗古丽是个短板,他不想让她躺倒在替夫报仇的路上。他让热伊汗古丽随时与思晴在一起,做思晴的副手。而思晴,高大人让她护旗,他们有专门的旗手,而大旗是与高大人随时在一起的。
高峻把这些人分作了三队,许多多、苏托儿各带一队,高峻带一队。
然后大家从马上解下牛毛毯子,铺在地下休息。天一擦黑,高大人舞起大旗,也不呼叫,护牧队利落地集合,又往前走。
就这样,高峻这些人专在凌晨、傍晚时段赶路,白天休息,人马都到了乙毗咄陆部的土地上了,对方还没有察觉。
前方便是一片叫不上名字的湖面,远远看去烟波浩渺,湖边一片三十几座帐篷,有成群的青壮男子在帐篷外的草原上飞马射箭,呼喝声远远的传过来。
护牧队借着原野上起伏的丘陵,隐伏在灌木丛中,这些人的潜伏手段今非昔比,离着对方只有两箭地远,那些人都没能发现。
高大人对思晴和热伊汗古丽道,“你们两个,赶着咱那三十匹马出去,他们今天是生是死,就看这些人想不想要我们的马。要是他们抢马,就痛快给他。”
思晴明白,这是高大人在给自己找打架的借口。她带着热伊汗古丽,从丘陵之后出来,两个年轻的女子赶着高大人“放牧”的全部三十匹马出现在那片帐篷一箭远的地方。
她们溜溜达达,不紧不慢,说笑着引起这些人的注意。其实她们大可不必这样,部落里那几百人中,总会有几十个人眼尖,首先在撺掇着,“快看,两个年轻的女人!漂亮女人!一些马匹……”
他们原本有不足一百人在那里练习骑射,很快又从帐篷里跑出来不少。高大人躲在后边,见他们几乎没有商量,便纷纷跑向自己拴在帐篷边的马匹,翻身上去,汇拢在一处。
随后,这些人呼叫着,分做两队,从两边朝着思晴二人的马群包抄过去。
苏托儿在不远处有些着急,他偷偷地看高大人。高大人一点要理睬这些人的意思都没有。苏托儿不敢乱动,焦急地看着这边的马群被对方圈到里面,而思晴和热伊汗古丽是在对方的包围圈刚要合拢的间隙里,才丢下了自己的马匹夺路冲出,向着护牧队潜伏的地方跑回来。
那些人哈哈大笑着,一部分人争吵着将三十匹轻松抢到手的马赶回去,用马鞭指点着你的他的。而另一小部分人意犹不甘,他们在马上交头结耳,随后十几个人拨转了马头,向着思晴这两个人追了过来。
第316章 风扫落叶
思晴和热伊汗古丽也不着急,驭马一路小跑,让后边跑得快的两骑一左一右夹在里面。热伊汗古丽在前边,她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听着身后追近的蹄声,心里咚咚乱跳。
她回头,正看到思晴突然回身,弯刀隔开对方的长枪,另一把刀由下往上,将已经近身的那人削中,他厉声惨叫着掉到马下,翻滚了好几下才停住不动,马匹受到惊吓,一下子跑到边上去了。
另一个人一愣神,马便慢了一瞬。他见思晴身手利落地解决了伙伴,而另一女子也回身来帮忙,忙着抽身往回跑。
后边的人见到有自己人吃亏,呐喊着扑了上来。思晴道,“我们走!”两人一提马缰,绕过了丘陵跑到后边宽阔处停住,驻马在那里擦汗。
追兵中有个领头的志在必得,他不让手下放箭,而是勾着两根手指头让两边包抄过来。这两个女子里面那个使双刀的一个他是必要的,另一个可以让给弟兄们。
似乎她们是远处来的,竟然这样大胆,敢砍死乙毗咄陆部的人,在这片地方只有乙毗咄陆部的人能砍别人,她们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人们叫嚷着,争先恐后催动坐骑,只要两队人飞马绕过了这片杂草和灌木丛生的丘陵,看你们再往哪里跑!
他们忘乎所以,眼睛只盯住这两个女人,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就连潜伏的护牧队都清晰可闻。但是,他们猛然见丘陵后边一面白色的大旗突然挑起来迎风挥舞。
这些人没有听到有什么呐喊声,只是在近距离的草丛、树丛里像骤雨一般射出密集的弩箭,连个间歇和停顿都没有。
七连发的快弩,不到十步远的距离。几乎一眨眼的功夫,跑到最前边争功的两队人便纷纷坠马。后边追到的七、八十人随即勒马减速,在奔驰中沿着丘陵的外侧熟练地划个半弧形的圈子,想脱离危险。
但是,那些埋伏着的长弓手射出的更为密集的长箭,随着一阵弓弦响后,破空飞入高空,它们由上而下飞落下来,刚好将跑过去的马队罩在里面。
这些长箭的箭头比弩箭要大、要重,箭杆也长,由上而下的高空中射下来,带着惯性、速度愈加迅疾,一般的藤盾都抵挡不住而被刺破,更不要说没有什么防护的人体了。
这些长弓手在很长的时间里就练的提前量,使得他们会根据对方的马速,以及奔跑的方向,让长箭射落到对方跑到的地点。
有的人在马上被长箭当胸射穿,一声不吭滚身落马。有的只伤到了胳膊,惨叫着扔了刀枪落荒而走。有的马匹中箭,嘶鸣着将骑手抛到马下。有的人落马后因为脱镫不及,被马匹脱出老远。
玄池映衬着不知何时变得灰暗的天色,劲风骤起,刮走一片浓重的血腥气。
远处,有在帐篷丛中匆匆集合起来的人,匆匆整理了队伍扑过来支援同伙。这些人年龄参差、穿着不一,武器也不如先前这批人统一。
在不明力量突如其来的第一拨打击中,占到部落两成的青壮力量竟然一眨眼损失殆尽。他们虽然惊讶,但还有的是人,现在即使不再为了马匹,只为着仇恨,也该冲上前厮杀。
他们喊叫着、散乱如潮头的海浪,漫山遍野地掩杀过来,地平线上滚过一阵沉闷的雷声。远远地,丘陵里闪出一支人数并不多的小小队伍,他们无声地跃上马背,冷静地注视着像一片潮水样涌过来的马队。
他们没有队形,只是一团充满复仇激情的乱蜂,但是长箭的效力并不好发挥。护牧队纷纷无声侧脸,去看天山牧那面白色的大旗,它直竖着,一动不动。
这些人虽然人人穿着令人羡慕的牛皮护甲,但是——人太少,少到可以让这些呼啸而至的人再一次胆壮起来。
他们驱马踏过同伴的尸体,在失了主人的散乱马群中穿过,向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冲杀过来。他们发出一阵阵的怪叫,悲壮而且愤怒!倒毙于地上的人中有他们的兄弟。
只见对方大旗一摆,摇了两摇,没有冲杀,没有叫喊,这支小小的队伍从起伏的丘陵跑出来,向着相反的方向转身就跑!等跑出这片隐身之地,那些弓手、弩手、刀手已然各自跑入其该去的位置。
但是在追兵的眼里看来,这些人簇拥在一起,连奔跑的速度都提不起来,这就让追到人的更感复仇的迫切。
他们越追越快,越追越快,但对方也即时调整着逃跑的速度,在玄池的湖岸边兜着圈子。这些人好像无心恋战,只有一个长弓手在奔驰中回身射出一箭。
这支长箭在天上划了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入后边奔跑的马队里,但是却让人轻松地拨打于地。但是这支箭只是护牧队运动中施射的必要程序,由经验最老道的长弓手射出。
而剩下的全体长弓手们从这支箭落入的位置,迅速找到了箭道——包括射多高、多大的仰角、抵消风力的偏角和力道。
一片箭雨!!
那些追踪而至的马队,终于在奔跑中簇拥在一处,忽然眼看着天上一片黑点像蚂蟥似地飞下来,他们惊讶。又没办法躲避,箭落下来了!他们一边减速、一边跑入箭雨中!
有人尖叫着抱头,有人在马上扭过身子,连那些奔跑中的马匹们都从骑手身姿的变化上感到了惊恐。它们嘶叫着,被主人拉拽着缰绳,与左右的同伴挤撞在一起。
长箭纷纷射入血肉的躯体。他们多数人不知道,前些日子,部落中的一些佼佼者参与其中的、接连几次对白杨河的肆意骚扰,终于招惹来了报复。
有人被长箭当胸洞穿,嘴中喷血,马匹中箭扑倒于地,他们还没有从这一拨的打击中回过味来,天山牧的刀手与弩手已经返身回来。这支小小的精干马队反击的速度并不快,但是双方的优劣谁都能看得出来。
这些被箭雨打过的、跑在最前边的马群变成了被乱雹打过的荷塘,零乱而看不出一点章法。现在,对方才来收割了!远处的人想来支援,但这些刀手、弩手身后的长弓手,用一片箭雨阻隔了他们。
一方在溃乱中惨叫声渐渐熄灭,而另一方一声不吭,在大旗的摆动中一转身向着余下的残敌冲过来。那种并不快的驰进整齐而协调,没有人冒进,也没有人落后,他们施放出的长短结合的打击,碾压得人心胆俱裂。
追兵们终于爆发出一片呐喊,这是不由自主的喊声,此时让人听起来像是一阵最猛烈风吼扫过散乱飘零的落叶,最终让敌人斗志全无。
这是一支在北方游牧的部落,有五六百人,属于乙毗咄陆部的其中一部。他们也是来放牧的,没有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因而,阿史那欲谷给西州的第一封信中所说的牧民之间的龌龊一点都没错。
但是高大人心里一点不安都没有,他说过,如果这些人没有看中天山牧的三十匹马,他反而不好办了。事实上这些人不但抢了马,还想抢女人。
许多多和苏托儿看到高大人的旗语发出了新的指令,两人的小队各一百骑,倏然从大队中分离出来。他们再也不压着马速,呼啸着从两边冲过去,将剩下的残敌圈在了一片刀光里。
只有一个人逃脱了,当苏托儿想追上去的时候,许多多在他身后叫道,“你不要命了,也不看旗语!”他回身一看,高大人指令他们回归大队。他让那唯一的幸存者逃脱了。
高大人喊道,“你不让他去报信,他们怎么知道到哪里来复仇?”
苏托儿问道,“高大人我们接下来……”
高大人道,“看旗。”
“大唐天山牧”的旗子正缓慢抖出一层波浪似的动作,如风拂过原野,旗手正打出命令:补充箭支,回收弩箭。
第317章 派出精锐
阿史那欲谷在几天后才接到玄池那边的战况,他大惊失色。处密部五百精壮人马,在这场冲突中只回来一个人,还浑身带伤。看起来若不是对方有意放他逃回,估计这一个人也躺在那里了。
尤其是他听说,出现在玄池黄草泊地域的,只是大唐西州的一支仅有三百人的小股放牧的牧民,他暴跳如雷,大骂这些人欺人太甚、大骂已经死去的处密部五百人马都是饭桶。
五百人对三百人,在自己的地面上,一眨眼的功夫让人打得一个不……剩了一个,而他听说对方不但全胜,而且……似乎不见一人伤亡,这事怎么有脸说出去!
去年年末的时候,他曾经遣使者到西州与大唐通好,那时使者回来,还历数西州都督与自己结好的美意。想不到时隔半年多,西州的人已经打到自己的家门口来了!
西州这支三百人的小股牧民虽说占了便宜,但是在阿史那欲谷的心里并没有过分地拿他们当一回事,瀚海茫茫,三百人还不够大风刮的。
但是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无缘无故地就跑过来找事,或者只是一支赶着马匹,渐渐远离了本部的迷途者。
希望这不是黑达惹出来的事端。
前些日子,那个从颉利部只身跑到乙毗咄陆部投靠的黑达,向他通报了西州在白杨河建立了牧场的事情。阿史那欲谷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里曾经有过一股极难压抑的失落。
想当初,他的叔父咄陆可汗雄据北庭,拥兵数十万,谁敢来无故招惹。那时的咄陆故地,东至伊州外围,西至热海,南至疏勒,北至瀚海。铁勒、龟兹及西域诸胡国纷纷前来归附,那是何等威风。
若不是因叔父年老,咄陆内部哗变,堂兄与自己为着一个可汗之位争竞不休,又怎么能让大唐坐收渔利。而现在怎么样?当初与自己争夺汗位的堂兄阿史那薄布,搂着他那区区一万兵马,龟缩于浮图城一动都不敢动,瞧着西州的眼色过日子。
那时的阿史那薄布自峙咄陆可汗是自己的父亲,非要抓住什么正统不放。就他那样的眼界,怎么能够让咄陆部发扬光大?如果他那时不窥探汗位,只安心做他的叶护,而把汗位顺利地交到自己手上,那么咄陆部哪里会有后面的溃败!
自贞观十六年与郭孝恪的大军会战于北庭,咄陆部一败涂地,往日的强盛居然这样轻易地就烟消云散了。
他不得不率领残部退出到阿拉山口以西另图发展,他们攻破了米国,强占了碎叶、伊犁等地,慢慢地在碎叶河与伊犁河流域之间站稳了脚根,
但是这并不是说他阿史那欲谷就忘记了昔日的那片地方,他做梦都想再返回去。
他的堂兄阿史那薄布目前对咄陆部做出的唯一的贡献,便是不死不活地占据着浮图城。大唐不知何故,在平了高昌之后,一直对浮图城以及西面的白杨河一带不理不睬。
为着咄陆部长远的大计,他一面与西州修好,维持表面的和睦,一面积极在白杨河一带培养自己的势力,想着有进一日重返北庭。
他已经将势力范围往北延伸,到达了玄池一带。小心翼翼地在阿拉山口的这一边,在与白杨河一山之隔的地方悄悄巩固自己的势力。
但是,自己正月在那里策动的一次起事被郭孝恪轻而易举地挫败了。
不过,西州在获胜后仍然没有在白杨河驻兵,他在获得这一消息后还暗暗地高兴了好一阵子。白杨河那里如果成了一片三不管的地带,那么,他的乙毗咄陆部就还有希望渗透回那里。
但是白杨牧场落成的消息无疑给了阿史那欲谷当头一棒,这简直比大唐直接在那里驻军更可恶。这一座牧场毫无疑问的会更能笼络当地人心,时间一久了,那他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从颉利部来的黑达,不得不说在短短的时日里,已经成为了他的得力助手。他用自己的勇武很快降伏了为数众多的对手,手中的一根铁棒在马上挥舞起来,也能够从众多好手的包围之中一冲而出。
更让他欣赏的是,这个黑达的目光不但越过了白杨河到达了他的颉利故地,而且似乎对于自己也是十分的忠心。前些日子,他同意了黑达提出的去白杨河试探的建议,以看一看大唐的反应。
这个时机抓得很好,因为大唐正在对高丽用兵,那么他们至少会在西边采取守势。他猜测,即使自己这边稍微做的有些出格,也不至于招来西州的大规模报复。
他严格地控制了黑达去白杨河进行骚扰的规模,既不能不疼不痒,又不能出手过于沉重,让对方一下子紧张起来。黑达做得很好,几次出手之后,他准备告一段落,看看西州的反应再说。
如果西州没有反应,或者说反应不强烈,那么他下一步就会再度出出重手,目标就是让那里变得不安稳起来。
谁知道,处密部五百儿郎的殉难,便是发生在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上。对手不是西州的兵马,却是什么天山牧的三百人。
白杨牧还没有来呢,却冒出来个天山牧。
目前,他还不知道天山牧与白杨牧是个什么关系,他希望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事件、而与白杨牧没有什么牵扯。他已经送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去西州,一为探探西州的态度,二为做出一种受害者的姿态。
与此同时,他命令在阿拉山口那边的黑达,抽出一部兵力,去剿灭这一小股可恶的大唐牧民。既然是自己受害,那么催讨血债便是正义的了。
也许,这就是一次名正言顺地向西州展示乙毗咄陆部强大力量的机会。
黑达果然听话,立刻从本部抽出一千二百人马往北去了。黑达报告说,他派出去的都是精锐,包括六百弓手,六百刀手。
到目前为止,这支精干的小队还未尝败绩,在数次战斗中都是获胜者。黑达说,他们曾经独自面对从西面流窜过来骚扰的一千全副装备的吐火罗骑兵,并将他们打得溃败。
让这样的一千二百人,去对付那一拨儿名不见经传的三百乌合之众,在他看来是有些大材小用,但是这正合阿史那欲谷之意。报复都是对等的,你全歼了我的人,我要扳回一次。
他还没有等到西州回信,因而不知道这三百人是什么来路、什么意图,但他在静候佳音。
第318章 玄池夜营
高峻初战得胜,紧急招集手下,饭先不吃,第一个便是补充箭支,回收弩箭。
他们远离了本部,箭支无法正常补充,长箭尚且好说,在这里随处可见,虽说乙毗咄陆部的长箭在规格上与自己这些人用的不尽相同,箭杆短了两三寸,箭头也略轻,但仍能凑合着使用。
但是那些连发的弩箭便无处去找,他们在这些倒毙的人身边并未发现一件这样的连发弓弩,当然弩箭也就没处找了。
他让人在刚刚发生激战的地方、在那些丘陵的周边,把那些深深插入敌人身体中的弩箭再拔出来,集中在玄池边清洗了上边沾染的血污,再按着每人固定的配给分发下去。
这是高大人敢带人跑出来的一个底牌。弩弓因其可以连射,在近距离的激战中可以省略大半抽箭、搭箭、拉弓的时间。可以说一名弩手,在出箭的时间上可以抵得上三名弓手。
虽然弩手在对付成批长弓手方面,会因为射距不及长弓而稍微的有些吃亏,但是在对付马上的刀手和近距离遭遇长弓手的时候,连发快弩是没有敌手的。
许多多和苏托儿第一次跟随高大人到这么远的地方作战,而且打得这样的顺利,他们和他们的手下士气极度的高涨,甚至认为这些人可以与大唐的重铠骑兵做个比较。
高大人让他们分头带了人,去原野上收拢那些无主的马匹,竟然有七百多匹。这些人是牧子,于马匹的管理上有着独到的心得。
他们将马收拢起来时,另一部分人已经架好了一排小锅,燃着了玄池边随处可见的黄草,锅中清水已经滚开。
高大人举着黑刀,从刚刚死去的马匹身上一刀削下一支马腿扔给身边人,让他们去皮、用刀飞快地从上削下细细的肉片,在锅中煮好。他们此次出来也没有带大锅——帐篷都没有。这些小锅方便携带,装水少,好开。
苏托儿看高大人只砍马腿,而其他地方的马肉都弃之不用,感到有些可惜。高大人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要在牧场里,我哪里舍得给你们这个吃法。但眼下这么多死马带又带不走,你不吃它也白扔了,再说我们哪有功夫细致地打理。也许下一刻敌人就来了!”
他们匆匆地吃过马肉,而把各人携带的牦牛肉丝省下不吃,后边不知道会有什么艰难的形势,那些方便煮食的牦牛肉丝当然是越省到最后越好。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高峻不打算再有其他的行动,手下这些人第一次行动是让他满意的,他估计对方即使赶过来报复,那也要等个时候。
于是他派出远近的游动暗哨在夜色里警戒,这些人收拢了马匹,再次潜伏到玄池边那片灌木丛生的丘陵里休息。
新获的七百匹马就在丘陵的树丛后边,而三百护牧队连带他们的马匹,在那些地形起伏之处的草丛中、灌木下,也让马在背风处卧了,人人取下一件牦牛毯子在地下铺开。
毯子三尺宽、六尺半长,规格统一,在一端是根牛皮裁成的绳子用来打捆,摊开后正适合一人躺卧。如果天冷了,稍稍一倦腿便可半铺半盖。黄牛皮的毯面可防潮,如果夜里人半倦着盖了,下起雪来估计也不会有多冷。
高大人为了这次出击,把能想的都想到了,看到弟兄们在夜色中潜伏得法,连那些马匹都藏得极妥当。他最后巡视了一次,这才回到思晴那里。
思晴已经把她和高大人的两条毯子解下来先躺在那里。等高大人也躺下后,她再把另一条毯子为两人盖上。
头上便是朗朗星空,高原上的西天上挂着一弯残月。思晴紧紧的依偎在高大人的身边,见他在沉思,又自言自语道,“今天该是八月二十六,我们再折腾,也要在十月前赶回去。”
她没有想到高大人刚刚出来十几天,便在做着归计。她知道这是他的计划,而在思晴的内心里却是极为满意眼下的日子,她把头枕在高大人的臂弯里,轻声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高大人道,“只要一出来,我们这些人的安危就是头等大事。我估计,下半夜会是最危险的时候,到时你要机灵一些。”
思晴道,“反正我是和你在一起,只管踏实睡觉,出了事情就找你。”高大人也不答话,在牦牛毯下伸过另一只手,在她的腋下熟练地解开两只甲扣,将手伸到了她的胸甲里面去。
许多多正当下半夜的哨,大漠里的后半夜还是相当的冷,他带了两名弩手那片空无一人的帐篷附近,其中一名弓手道,“团官,为何高大人不让我们住这些帐篷,这样冷的天气!”
许多多道,“高大人必有用意,估计这样不会安全,万一敌人来了,老远便会发现这里,如果打马冲过来将这里一围,我们岂不是被动。再说那些牦牛毯又差到了哪里。”
他们正说着,听到丘陵那里响起一声长短结合的哨音,三个人打起马驰了回去。所有的护牧队员一眨眼翻身而起,利落地将毯子打卷,捆缚于马后,然后找到自己的小队集中。
高大人和思晴也收拾利索,他手里拄着那杆大戟吩咐道,“许多多带两名刀手、三名弩手,赶着七百匹马沿玄池北岸一直往西。你们可慢慢走,没有敌军追的话你们就一直向西,要把马群散开了,唱歌哼曲随你们便。”
许多多应了,就去挑人,拢马。
高大人又道,“苏托儿,你和热伊汗古丽两个,带剩下的所有人,沿玄池往东,快速赶到那片山林里潜伏……大概只有五十里的样子。你们要在天亮前到那里,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准出来,不准暴露,等许多多和我们回来聚齐。”
苏托儿问道,高大人,你去哪儿?
高大人说,“我和思晴觉还没有睡足,就在那片帐篷里等他们来人。”
潜伏之术曾经是交河牧的头一项训练项目,眼下高大人的安排对于苏托儿和热伊汗古丽来说并非难事。
他们一边集合人马,一边听高大人最后说,“许多多你就是要走得张扬些,要让来敌隔了玄池将近三十里宽的水面,在对岸一眼都能见到你们才行。”
许多多六个人立刻赶起七百匹马赶路,高大人嘱咐,敌人追到时你们绝不许交手,沿着北面的大山,掩蔽着奔回来与我们会合。切记保命要紧,马一匹都不许要。许多多得令,赶着一大群七百匹的马队,放着鸭子往西去了。
苏托儿则带了人,按着高大人的吩咐往东飞驰而去。现在是寅时初刻,天亮前他们会赶到的。这里只剩下了高大人和思晴两人,思晴问,“你要带我留在这里干啥?”
高大人看看天色道,“去帐篷中睡觉。”
第319章 丘陵烟火
他们各自牵了马,骑到不远处的那片帐篷区。这里安静得有些瘆人,傍晚时这里还有着一片人影、人声,现在却一点灯火都没有。
那些原本在这里骑马射箭的人,此时都七拧八歪地倒在外边。这时候思晴变得有些胆小,大气都不敢出。高峻知道她怕的什么。
他们在这片帐篷区的中间位置看中了一座,先站在帐篷的门口侧耳静听,确认没有什么异常。两人牵了马挑帘进去,也不点火,在帐篷里摸着黑摸到原主人睡觉的地方。
但是思晴在那里闻到一股呛鼻子的汗臭味,她一把拉住就要侧身躺上去的高大人,而是再一次解下一条毯子铺在离着远些的地上。
高大人将大戟往帐篷中一戳,把炭火和思晴的马拴在戟杆上,与思晴在自己的毯子上躺了下来。
这座帐篷里虽说气味不好闻,但是它所处的位置却不错,不论外边哪个方向看过来,它都隐藏在其他帐篷的后边。只要不被人从四下里围住,那么一旦有人声,他们都可以借助周边帐篷的掩护轻松脱身。
再说,高峻也不是来这里睡觉的,他们只是在这里躲避一下夜风。再捱上些时候,等天快亮时两个人还有正事。
他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样的报复行动,但是报复是肯定的,高峻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样的人马到来,总得探听一下,做到知已知彼。
他把自己的主力掩藏起来,再让许多多带着马队吸引开对手的目光,自已则带着思晴在这里等。
初战告捷并未让高大人有什么过分的喜悦,只是胸中的闷气稍微的有了一些缓解。他们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他相信再度出现的对手绝对不会这么好打发。
敌人随时可能出现,眼下虽然只有他和思晴两个人,但是却不容他有什么放松一下的想法。他把头侧向躺着,耳朵紧紧地帖着毯子。透过毯子,他听不到地面上传过来的任何动静。如果有马队跑过来,隔着二十里远都会让他听到。
思晴这个时候已经不怎么害怕,刚才她是想起那些死人,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虚。见高大人静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那种恍惚的惧意再一次浮上来。
思晴躺在高大人的身后,从后边紧紧地搂住高大人的腰,让两人的身子帖得更近。不过她总感觉在自己的身后有什么动静,帐篷角落里时断时续的虫声也让她的后背一阵阵地发麻。
她扳过高大人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躺,然后自己躬着身子瑟缩进高大人的怀里。她听到高大人轻轻地哼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她的胆小。
她毫不介意,在黑暗里闭着眼睛,但却不睡,耳朵在给高大人听着帐篷外边的动静,好让他安心地睡觉。
炭火和思晴的马都极为安静,一点响鼻都不打,两匹马头颈相摩,互相靠着取暖。
一个时辰过后,天就蒙蒙亮了,高峻拉着思晴起来,出帐往西边遥望。他们看到在玄池北岸的远处,许多多和他的人正赶着那七百匹马缓慢地移动。他们走走停停,有些漫不经心。
思晴说,“要是没有敌人来,许多多他们不是白跑了!”
高大人说,怎么会呢,傻子吃了这么大的亏,都会想着反咬一口。我觉着三番五次去白杨牧骚扰我们的对手,也就是那个黑达,他怎么都不会这样善罢。
他们把马留在帐篷里,高大人没有拿乌刀,只是携了大戟,思晴带了双刀,他们在相邻的一座帐篷中找到两身干净的长袍,将长袍穿在身上,罩住了里面的牛皮甲,然后慢慢地走回到昨天傍晚时的战场中。
他们要做些准备。
高大人用手中大戟前端的月镰,轻搭在那些尸体身上,拉着戟杆拖动他们往昨夜夜营的丘陵走去。到了近前,相距着十几步远,便把那些死尸挑进来扔到一丛丛的黄草堆里。
思晴想帮忙他却不让,就让她在一边远远的看着。他一个个地拖,再一个个地挑,干得不紧不慢,似乎也不着急。
思晴想,按高大人这样的速度,天大亮了也不可能把这几百人都拖到那里。高大人像是能发现她在想什么,在远处对她道,“做做样子,一会儿万一有人来了,我们还有正事呢。”
此时思晴就不再像夜里帐篷中那样害怕,听着高大人说起那些将要到来的敌人,她也不怕。不久,她看到高大人在那片黄草边向她招手,她提了双月弯刀跑过去。
他把戟交给她,接过思晴手中的刀去砍草,将那些砍下的枯草、枯枝堆到尸堆上去。然后示意她扭头往南边看。
思晴看到从南边的远处、玄池的南岸迅捷地驰过来一哨人马,他们速度很快,排成一路纵队往玄池边而来。她看到高大人不紧张,自己也就不紧张,这有些奇怪,明显的那是奔过来的一大队敌人。
两人极目遥望,见他们停在约莫十里远的地方,似乎是发现了许多多他们。片刻后这队人马拨转马头便要去追。许多多的马群在越来越明亮的天光中显然是个引人注意的目标。
但是高大人说,“这怎么行,你们也太急躁了些。”
思晴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儿里摸出了火镰,蹲在那里打火。不一会,一缕青烟从他蹲着的地方缓缓升起,直冒上去老高。随后,一片大火在堆满了尸体的丘陵燃烧起来。
这片烟火在清晨的湖边很快引起了那一队人马的注意,他们一转方向,向着高大人和思晴驰了过来。
这就是黑达奉阿史那欲谷之命,派来寻敌的那一千二百人。
他们极有章法地驰近,一下子将这片丘陵包围起来,这些人马不算个小数目,有些黑压压的,领头的一位中年汉子骑在马上来来回回踱个不停。
他看到在丘陵上、大火边这一男一女丝毫都不在乎他的马队,正在专注地砍了柴草扔到大火中。他闻到一股烧肉的焦糊味道。
高峻又拖了戟,去拉不远处的死尸,照着前法走到离火边不远的地方,一戟挑在尸身上,将他扔进火里。
这一男一女正在安葬处密部的已亡人,这让他们对这一男一女有了好感。有个人骑马驰近,冲着高峻问话,但高峻不理他,照旧拖了大戟往前走。
那人在马上,被高峻不理不睬的态度激怒了,他冲着高大人举起了马鞭,狠狠地抽下来。他以为这一鞭会稳稳地抽在这人的身上,却没有想到他好似不经意地一转身子,鞭子抽空了。
思晴跑过来,手里提着弯刀,站在高大人的身前对那人怒视。如果他再举鞭子,她便不客气。这时那位领头的汉子说话了,他问了句什么,高峻没听懂。
但是思晴听懂了,她手指了远处许多多的马群方向回了一句。
那人在马上下令,这些人风驰电掣地往西边冲去。
高大人扒了身上的袍子,又拍拍手道,“刀手和长弓手各有一半,总共大概……一千二百人的样子。”
他说,这些长弓手不会比我们射得远,至少会比我们的弓手射近二十到二十五步。因为他们的弓不行,箭我们早已经见识到了,箭也不行。
不过他们的刀手不容轻视,人人一把弯刀,专门是在马战中使用的。不过却比我们长刀手手中的家伙短上半尺。
思晴想不到刚才高大人头都不抬,眼皮也不撩,却在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看出这么多,这简直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随着高大人回了帐篷,二人飞身上马,蹄声得得,于晨风之中往玄池东方五十里外、苏托儿他们隐蔽的崇山峻岭中驰去。
第320章 不许拼命
这一千二百人是歌逻禄部的人马,小首领是个吐屯。吐屯是个官职,相当于一个千夫长。
乙毗咄陆部的风俗大抵与突厥相同,唯有语言上微有差异,这也就是思晴为什么能听懂他们话的原因。在可汗之下,其官职由高到低是叶护、特勒,这两种职位常以可汗子弟及宗族担任。
剩下还有乙斤、屈利啜、阎洪达、颉利发、吐屯、俟斤等官职,每个职位皆是按着该族在乙毗咄陆部中的人数多寡、战斗力强弱以及战功来授予族中首领,并可世袭其位。
此刻,这个中年的吐屯骑在马上,正指挥着他的本部人马绕到玄池的北岸,朝着极远处的目标追赶。吐屯看得出,前边是一支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大概七、八百人的样子。
处密部的五百人马已经不存在了,那两个纵火处理死尸的一男一女,估计就是处密部最后的两个人。
男的看起来绝望透顶,他的寡言少语正是有仇无法报的悲观表现。从他手中的那杆戟上看,他是个有力气的人。但是吐屯并不想拉上他,留着他看一看歌逻禄部是怎么胜利的吧。
那个女的年轻、面目娇好,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样引人注目的女子。但她有些倔强,灾难让她的身上只能套着一件男人的袍子,这倒是有点意思。也许等自己收拾了前边这些人,会回来打打她的主意。
吐屯在马上往正西方极目眺望,从对方的行进速度来看,他们似乎正沉浸在刚刚获胜的骄傲之中,马群的后边连个拖后警戒的人都没有。
歌逻禄部是个从别处依附过来的部族,因着与大汗宗族没有什么血缘,吐屯和他的小小部落一直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他们只能用力量显示自己的存在。
冲在前面、杀在前面,用胜利获得认可。而战斗总是有牺牲的,这就让他的队伍一直维持在这样一个状态——人马过千,但总是让他达不到下一个官职的数目。但也让他的这支队伍越发的精干,他们来如风、去无影,几乎未尝败绩。
他冲手下挥挥手,让他们加快追击的速度。在明亮起来的阳光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在离着三十里的时候,对方终于发现了敌情。
因为他们的马队突然加快了速度,原来零散的像马粪一样的队伍很快汇拢在一起,拼命地向着玄池尽头驰进。也许他们以为打败了处密部便拥有了这片土地?这也太幼稚了!
现在已经无须掩饰自己的意图,冲过去,杀散他们,他下达着命令。
这是处密部的地盘,处密部不存在了,那么这些人一定是大唐的牧民。上一次袭击白杨牧场时,吐屯曾经请战,但是可汗没说话,黑达却先拒绝了。如果让他参加的话,也许白杨牧场早就没有了。
许多多牢记着高大人的话,以往的经验已经告诉他,听高大人的准没有错。他和那五位手下夹在飞奔的马群里,一边挥着鞭子驱赶着马匹,一边回头看那些追兵。
他舍不得这些马匹,原来时还打算着向高大人请令,由自己带了它们先回阿拉山口一趟,把它们送往白杨牧。夜里往西来时,一路上他都舍不得过分地催促这些马,让它们在黑暗中慢慢的走。
现在许多多明白,这些马八成不是自己的了,因而鞭子抽下来也不再心疼。马群如同玄池边的一股粗狂的洪流,绕过起伏的丘陵,在低矮开阔处奔突,后边扬起漫天的沙尘。
手下看到追兵越来越近,在十几匹马以外大声问道,“团官!我们走不走?”
许多多“嚓”地一声抽出刀,在那些马屁股上狠狠削下。如果要留给对方,那就不必再心疼它们了。马匹吃痛而惊,嘶叫着腾起四蹄,跑得更快。
另五位牧子明白了许多多的意思,也都抽刀在就近的马臀上砍上一下,后边起的烟尘更大。前方一里处的右侧是一片突出来的树林子,许多多大声通知,“我们从那里走!”
沙尘中暂时看不到后边的追兵,林子到了跟前,六个人一拨马拐入林中。原来这是一条不宽的溪流,清澈无声地注入玄池。马群奔腾着、踏过林外渐已开阔的溪水,水花四溅,它们像阵风一样刮了过去。
许多多提马踏入溪流之中,其他人效仿,这样可以掩藏他们的足迹。六人逆溪流而上在半里外拐个弯子,上岸。在林后停住,听到树林外一片人喊马嘶冲过去了。许多多道,“去与高大人汇合。”
他们骑着马在林间的山道上往回走,一位手下嘴里还念叨着那些马。牧马人爱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许多多让他禁声,他听到身后的来路上有人跟过来。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样的快,他们气还没喘匀呢!
是吐屯发现他们追到的只有马,一个人都没有。但是那些马臀上的伤口却是刚刚留下来的。他让人圈了住了马群,由着它们的去势引导、倚靠,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
吐屯往来路上看,他看到了那片突出来的林子,一抹笑意只在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会儿便隐去了,代之的是一丝冷笑,敌人在他的后边。这些大唐的牧民还是有些道道的,也难怪处密部会吃了这样的大亏。
但是他的歌逻禄却不是处密,如果对方总舍得用这么多的马匹来给自己下套,那就来下套吧。这是一次兵不血刃的收获,七百匹马,它们大概原属处密部,现在是自己的了。
他大声地发布接下来的行动命令:抽出两百弓手、两百刀手护住马群。一百名刀手由溪流处沿路追踪,要跟随着这些人找到他们的大队。剩下的七百人,由他亲自率领,沿着来路往回赶。
既然对方只有三百人,那么用来引诱自己的绝不会是大部,有五十人左右撑死了。他严令那一百刀手:不许全歼,可追可围。要让他们带路,或者引人来救。
他要他们随时与林外的本部联络,互为声援,而吐屯则带队在来路上缓缓跟进,与他们呼应。
唐民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看来这些人不是好对付的,吐屯的心里稍稍对消失的处密部有了些许的同情。但是他们的人少,虽然这场遭遇可能会有些波折,但是吐屯对于结果是乐观的。
许多多骂道,“这些狼回味倒不慢。”他催促着手下,钻着林子往回赶。他们道路不熟悉,山谷高低曲折,时宽时窄,有的山坡上砾石遍布,有的荆棘丛生,有的地方走进一半才发现迎面是一面陡坡,马匹根本不能通行。
这让他们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身后远远的树林缝隙里已经传过来追兵的声音,有人影晃动。手下说,“团官,实在走不了的话,我们拼他一下子……”
许多多道,“高大人说过,敌人追到时我们绝不许交手,他要我们切记保命要紧。拼命的事,他们枪尖不捅到你屁股,你先不要想。”
他们下马,从上边拽着马缰,拉着它们艰难地上了高峭的陡坡,身后的林子里闪出来一百人。他们是刀手,没有弓箭,只看到了这寥寥的六个人在不远处的坡顶勿忙着往马上跨,然后很快消失在坡顶的后边。
第321章 歌逻禄部
带队的俟斤——歌逻禄部十二个百夫长中的一位,率先打马加速,带着手下百来人居然一下子就冲到了半坡,在马匹势衰的一刹那飞身下马,拉着它们往上攀登。
但是在他们将到未到的时候,忽然从坡顶上站出来三位穿了牛皮甲的弩箭手,冲着那些埋头往上爬的人接连射出二十多支利箭。中箭者在如此近的距离上避无可避,惨叫着翻滚着跌回了起点。
而这三人却哈哈笑着上马,于敌人的错乱中飞身上马,去追赶许团官三人。
眼看着二十名手下就这样倒下,这个俟斤除了吼叫着让手下继续攀登别无他法,那倒地的二十个人里有的还没死,但他顾不上他们。
他所带的一百人是长刀手,现在剩下八十人了,他们的勇气足能面对任何的对手,在贴身的近战中眼都不眨地砍杀,但要对着那几名弓箭手讨回血债,就只有追上他们。
很快,许多多再次看到了身后的人,不知怎么的他也有些心慌。自己这些马匹在大漠里速度是不慢的,怎么一入了林子便让人家紧紧的咬住不放。
他知道是路不熟悉的原因,因而再也不做隐蔽,干脆带了人撒着丫子、尽拣好地方跑。从这里回到高大人指示的地方至少还有七八十里的路,回到那里他就完成了任务,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就只好交给高大人去收拾了。
前方是一条窄道,左侧是一面几十步长的峭壁,右边是斜坡,只能由单人单骑顺次通过。许多多催促着另五个人,“别回头,有多快跑多快!”因为他已经听到身后的追兵也钻进来了。
俟斤的人也到了,他看到窄道的尽头只站了六个人。他们似乎不想跑了,三个人回过马来,抽出了刀准备迎敌。
而另三个人正慌忙地从箭壶中抽出箭来,往他们各自的弩弓里安装,刚才他们一下子射空了弩中的所有箭支。
这是个机会,不能等他们把这种能连发的箭装好,只有三个拿刀的人,他们再难对付也不会给箭手争取到多少时间。俟斤吼叫着,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所有的人鱼贯而入,在窄道上排成一排。
他看到对面的人中有个白脸皮、这家伙二十来岁,生得清秀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可恨的笑模样。俟斤顾不得多想,挥着长刀便砍。
一声长长的口哨音在头顶上响起,随后从左侧的峭壁上斜着射下来一支弩箭,又快又准,正中俟斤胸口,他翻身落马,堵塞了后边人前进的道路。
后边那八十人正在一字排开,他们惊愕地抬头,看到头顶上也站了些身穿牛皮甲的射手,他们也不须换箭,不停地射击。底下人纷纷落马,他们的刀在这样的距离上简直成了累赘。已经有人丢了它们,极力勒缰在原地掉回马头,却看到后边的退路也早已人仰马翻。
他们只来得及吼出半句,便中箭、滚鞍,葬身在自己马匹惊慌失措的乱蹄之下。
是高大人带了人来接应许多多,他选择的这处伏击位置再好不过,他叫人清点战果,把那些射出去的弩箭再收回来,收箭已经成了战斗后的第一件事。
“八十。”有人向高大人报告。许多多笑嘻嘻地加一句,“那边还有二十个。”
高大人说,我不让你动手,你是怎么做的?许多多道,“白拣的便宜为什么不占……”高大人道,“再大的便宜还有那七百马大?我们回去看,要是没有二十个,再收拾你!”他对许多多说,有人跑掉,我们有弩弓的事情就让人知道了,那我还玩什么?
在山坡下边,二十个人,一个不少,除了有两个重伤的正在地上拱,其余的一动不动,有人过去挥刀解除了他们的痛苦。
这回高大人对许多多就算是满意了,绝口不再提收拾他的事情。他伏耳安排许多多几句,让他带了原来那五人,钻出林子去与思晴大队汇合。
护牧队全部的六十名快弩手高大人都带来了,他叫其中的三十名扒了对方衣服披到身上,如此这般尾随许多多而去,剩下的便随了高大人找到了那条溪流,悄悄地由林中钻出来。
吐屯率着大队沿大道往回行进,他听到了远处的密林里一片惨叫之声,似乎俟斤已经得手。很快,便看到在前方不远的山谷中逃出来六个人,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往东边跑去了。而在他们的身后,有三十名自己的人正在玩命地追赶,他们举着长刀闷声在追。
吐屯知道自己派入山中的这一百人也就剩下三十人了,他怒火难抑,一挥手中的长刀,喝令本部大队与那三十人兵合一处、乘胜掩杀。
远远的,只见在东方的黄草泊上,一队甲胄鲜明的大唐牧民,在一面白色大旗的指引下冲出来接应六人。旗下是两位女子,一个双刀,正是自己来时遇到的那人,另一个女子则是一柄长刀护住了旗子。
吐屯要的便是这个局面,他人数占优,不会惧怕正面的遭遇,他这七百人列开了攻击的阵型,呐喊着冲到了!
思晴也不恋战,大旗一摆,这些人只是向着身后的追兵射出一排长箭,便拐着弯子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吐屯的长箭手虽然也射了箭,但是距离不大够,那些箭支刚刚插到对方马蹄子后边的沙地上,反倒让对方伤了十几人。吐屯大怒,拍马冲到了最前面。
追赶许多多的那三十人忽然扯下了身上的伪装,于身边这些匆匆驰过的马队边扔掉了缴获的长刀,亮出了快弩。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在与敌军擦身而过中出奇不意地冲着近在咫尺的敌军施射,一时占了不小的便宜。
吐屯没想到对方这招儿,但那也只是一股小鱼小虾,他无暇顾及,直取使着双刀的思晴,唐民的旗子在她那里,捉住她便成功了一半。
但这女子绝不与他接触,指挥着她那二百几十人始终保持着一箭的距离。他们的百来名长刀手拖后掩护,弓箭手在刀手的后面,从恰当的距离上把箭凌空向吐屯射过来。
问题是,自己的箭却射不到他们。看看追过来的路上,到处都是已方中箭的人马,这让吐屯极度恼火。若是来时在这里留下百十人,哪怕只是迎面迟滞一下他们,便会给自己的大队创造与他们面对面的机会。
而身后十几里远的马群那里也正在发生着一场激战。这里与前边不同,是面对面的厮杀,六十一人对四百人。
第322章 刀斩吐屯
吐屯留下来的四百人在后边赶着他们的战利品——那七百匹马,紧着追赶大队。他们也发现了对面跑来的三十名唐民。二百长弓手慌忙抽箭上弦,发现这三十人一抹身钻入了林子。
他们骂骂咧咧地把箭盲目射向了密林,然后笑骂着把长弓挂好。妈的,这样子射法,连只兔子都别想射到。
马群的蹄音掩盖了身后快速驰到的另三十人。歌逻禄部的军纪还是有的一说,长箭手和刀手按着门类,在行进中也划分的清楚。
高峻是第二次使用这杆大戟,他单戟匹马突然由后边冲入长箭手的队列。
这杆戟就当了棒子被高峻抡开了,一下子搅乱了他们的队形。既然是赶马,就得是在马群的后边。那些长箭手猛然遭受到身后的攻击,仓促间抽出短刀迎敌。
但箭手的刀本就不是战时的主兵器,与这杆跟薛礼的戟差不多重的家伙怎么相碰。高峻的马很灵活、力气再大,那杆戟抡到空中哪有什么招式!再说砍瓜需要招式么?
高峻只身对付箭手,就是不让他们腾出功夫射箭。一但对方密集的刀丛砍到,炭火便零巧地跳跃着脱离开去,它知道如何让开那些短刀。但绝不跑出大戟的打击距离。
有时高峻也不得不暂时逃开,但那些长弓手一旦想抽出箭,他又回来相扰。渐渐地与这些弓手夹杂一处,对方的弓箭更不能用了。
二百长刀手呼喊着奔过来相助,但是有三十名快弩手半路上将他们截住并缠住了他们,这三十人一声不吭,每人每张弩七支箭,总共二百一十支!
他们有人中箭落马,其余人回马来追,弩手转身就跑,而身后边先前躲入林子的三十人又钻出来,总共六十人分成了两拨儿,竟成夹击的势头。
二百刀手对六十弩手的马战,时间可能不好估算,但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刀手们与高大人的弩手们相互追逐着,不闻刀枪相碰,只听到往来的马蹄声,二百来人竟然占据了玄池湖边方圆六七里的一整片地方,不断有人中箭,大叫着落马,放下一匹空马落荒而走。
在高大人有些坚持不住的时候,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弩手跃马驰回,他们结果了二百刀手,急忙地赶回来相助了!
这边的战斗有些像是儿戏,歌逻禄人气势汹汹、一直地追着对方来打,对方一直在逃。但是,他们除了接触到了对方主将的兵器,对方竟然没有一把刀砍到他们的身上,他们接触到的全是箭支。
在近战时,长弓手与连弩手更是没法比。长箭是远距离打击工具,它的优势只在远处、优势在于成面、成片地把箭射出去,一到了近战,还不如把长弓扔了省着碍手。
而弩手则不然,弩箭虽然射得不如长箭远,但它出箭快,近战的准头也极大地优于长箭。虽然有个高大人在敌方的长弓手群中往来的冲突,但是丝毫也不影响这些弩手们发箭,他们甚至能够对着角逐在一起的两个人施射,准确的射中该射的人,而不担心误伤自己人。
什么都不必细说了,一直到被这六十一人全部摞倒在地,四百名歌逻禄人的刀也没有挨到他们的身子。
高大人把马停住,在马上喘气,摆摆手让他们赶紧将射空的弩箭回装好,他说,“先不必回收箭支,得去援助思晴她们。”
思晴此时正在率领着这些人与吐屯周旋,由于吐屯紧紧的衔住他们不放,战场上的形势一度十分的凶险。
思晴这一百名长刀要保护弓手,因而他们总是留在队伍的最后,在敌人没有追到之前,他们没什么事,就是偶尔拨打掉敌人射过来的长箭。
他们一开始与追兵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这是高大人临走时交待给他们的,但是在战场上奔驰着,那不是一条直线,总要迂回折拐。
这被吐屯在不久后发现,他不能给这些人喘气的机会,也不能让他们从容地把长箭射出来。他一挥手中的长刀,后边那些俟斤们所率的小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驭马顺着对方奔跑和运动的弧形路线横切过去,使得思晴的长弓手队形瞬间出现了一丝散乱。
担任掩护的长刀手不得不回马冲上去截住他们,双方在一起厮杀,而让长弓手借机脱离。他们在奔跑中恢复队形,将密集的长箭射向敌人后续涌上的骑手,将他们与先头力量分隔开来。
苏托儿就在刀手那里,他知道事情有些难办了。一但双方搅在一处,他这一百人太少了。他一马当先挥舞着长刀切入两部的结合部,引着手下迅速从胶着状态中分开。他不去追赶自已这方的长弓手,而是想向着不同的方向引开一部追兵。
他挥刀砍掉一个敌骑,却被对方两个俟斤紧紧地咬住不能脱身,他用刀碰开一人砍过来的刀,另一人手里的长枪正刺在苏托儿的腰眼上。
牦牛皮甲挡住了这一刺,但是好悬没把他从马上推下去。是思晴飞马过来替他解了围,但她也得回到长弓手那里去,人马夹在这里,早晚会形成混战,让弓手失去效力。
思晴一走,现在旗手全凭着自己的判断为那些弓手们指引方位。热伊汗古丽独自护着旗手在远处奔驰,她看到对方一位中年的汉子从人群中突出来,挥着长刀往自己这边来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拍马迎了上去。
她看到对方的长刀挂动风声砍来,不敢硬唐,按着高峻所教之法往边上一挂,那人砍空后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头也不回地冲旗手去了。
他的目标是天山牧的大旗,但是热伊汗古丽不舍不弃,拨回马从后边再次缠上他。他回身一刀,热伊汗古丽只能硬挡,只听当的一声,她持刀的手一阵发麻,刀脱手了。
思晴不知从哪里突出来截住那人,他便是吐屯,两人战在一处。吐屯力大刀沉,思晴也不敢硬碰,后来热伊汗古丽将刀拾回来相助,但是两人谁也跑不开了。
吐屯一时间拿思晴没有办法,再加上先前那女子共来缠住,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旗手跑开。大旗舞处,原来缠斗于一处的护牧队渐渐地再次显出整齐的队形,长箭再次射出。
吐屯看到双方的力量已经变得差不多了,而远远近近的战场上那些躺着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穿着牛皮甲的唐民,这让他心慌。
吐屯看到那个使戟的小伙子此时一身皮甲、正率着为数不多的人从侧翼冲过来,他看到那些人经过的地方,自己这些人纷纷中箭落马,不知他们的箭为何射出的这样快。他无心与这两个女子恋战,放开她们拍马迎着高峻而去。
高峻认出此人便是头领,更不答话,挺着大戟就来相迎。二人马往一处跑,高峻一把将手中的大戟朝着吐屯掷出。
亮晃晃的铁戟像一条银龙,戟尖映着正午的阳光令人不寒而栗。吐屯一歪身子躲过,心说你倒大方,看接下来拿什么对我。
这时对方的红马已经到了,吐屯挥动长刀就是倾尽全力的一下。
思晴一看是高大人带人赶到了心头放松,但是看他把戟掷出来,就为着他担心。
她看到高大人在马背上一仰躲开了吐屯的一刀,人、马就从吐屯的右腋下钻过。待高大人跑过来,她才看到他的手里握着他那把乌刀,只在刀头有一滴血凝聚着滑落。
吐屯连人带马跑过去,却不见对方追回来,便扭头往高峻这边看。他看到对方驻马不动,手里一柄乌漆漆的刀也垂向下边。
而此时才从腰部传来撕心的疼痛,他低头一看自己的牛皮面护腰被划开了一尺长的大口子,血和肠子不停地从里面涌出。他用手慌忙地去捂,眼前一黑从马上栽下来。
第323章 青云酒楼
短短的两天,天山牧的三百儿郎获得了两次绝对性的胜利。他们巧妙灵活,绝不与敌硬碰,但下手毫不留情,灭掉了乙毗咄陆部处密、歌逻禄两部共一千七百人。只有处密部一人逃脱,还是高峻这些人故意放走的。
而天山牧这边没有一人伤亡。有一个刀手的肩甲在最混乱的时候被对方的利刃划了一道口子,没有伤到皮肉。苏托儿的腰甲上挨了一枪,但没有戳透。如果下一次对方不是从同一个地方扎上来,那就相当于没有事。
这是大唐与西域胡国之间的一次交锋,也是第一次。但是因为只是“牧民之间”的冲突,所以不该将它列入开疆拓土的正规军事行动。
另外,大唐这边的力量太少了,只有三百牧民,而且连西州的出击授权都没有,更不要说长安的授权了。
这两次以少胜多的战斗,其夺人眼目的光彩,被大唐东部如火如荼的、讨伐高丽的战事遮盖了。
之前,唐人中只有去往西域的客商才从这里走过,那时他们曾经从玄池的南岸经过,去往更远的西域诸国。
但是从乙毗咄陆部占据此地,四处游荡的马队白天时对这些客商们课以重税,夜晚有风的无月时段便进行抢劫,所以慢慢的连客商都少了。
也许当他们的驼队在这里歇息的时候,他们多数人想不到,就在不久的将来,在玄池北岸东西七、八十里的地段上,会闪耀出一片由三百大唐牧民挥洒出的刀光剑影。
这场战斗持续了将近三个时辰。吐屯死后,他的那三百来的残兵又让高大人费了不少的周折。他们丧失了斗志,全无队形,漫山遍野地乱跑,他们便漫山遍野地追剿,长箭圈敌,刀手和弩手近距离歼灭,不使一人逃脱。
等黑达援军第二天清晨到达的时候,现场没有一个天山牧的影子,昨天战场上那些悲惨的情形都在阿史那欲谷送去西州的第二封信中详细提到了。
因为凌晨的一阵飓风,天山牧的踪迹被吹扫的无影无踪,一个马蹄印子都没有。
黑达按着自己的预想,按着对于天山牧这帮牧民一晚上能跑出去的距离,在战场方圆八十里的地面上拉网式的搜索,但是什么都找不到。
此时,阿史那欲谷的命令到了,让他到阿拉山口集结,为他的第二封信做注解。黑达悻悻地带了人马返回。歌逻禄部的被全歼让他痛不欲生,这是一部作战勇敢、而且没有什么背景的力量,正是他想着着意拉拢的队伍。
他让他们来,本来是想着让处密部的惨败衬托一下歌逻禄的勇猛。他原以为万无一失,派了歌逻禄部的全部一千二百人。就为去对付大唐天山牧的三百人,现在他怀疑是不是三百。
不久,柳玉如就从白杨牧赶回的郭待封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郭待封的假期结束了,他回了鄯州,而大哥郭待诏还在那里。柳玉如从郭待封那里得来的消息也是他间接从都督那里听来的,但是这就足够了。
高大人打了多大的胜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事。在这些女人们的眼里,那些胜利的唯一象征意义就是,高大人没有事,他还在战斗。
当郭二哥绘声绘色地把阿史那欲谷的两封信的内容讲述给她们的时候,她们控制不住地相互击掌,眼眶湿润。说为什么高大人不把那些缴获的刀枪都投到河里或是湖里,也省得费着力气去毁坏。
但是随后就有人猜测说,“那里是沙漠,喝水都难,哪里来的湖呢!”于是大家认可。
高畅的胎动在婆子的细心照料下,不但不再是对她的骚扰,反而成为了每天必须仔细等待的节目,婆子让高畅知道这是胎儿发育正常的迹象。
每逢这时,柳玉如这些人总会有个人把耳朵帖到高畅的肚子上去听,感觉那个小小生命的问候。随后婆子就得回去牧场村了,柳玉如只让樊莺留下陪自己在鄯州,其余的人都回去。因为她想亲自查一查那个宋大人的事情。
高畅对这些人依依不舍,好在柳玉如和樊莺还在鄯州,也就没有多么的伤感。把这些人送走后,柳玉如与樊莺就开始行动,她们按着自己的猜想,把这件跟乌蹄赤兔有关的事情悄悄查起。
郭待封带着她们拜访了鄯州令、丞,让他们都知道这两位女子是长安高府的少夫人。并说她们只是对贞观九年的那场战斗有些兴趣,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
他们从樊莺身上那副崭新的皮甲看出,她们一定是对打仗有些兴趣。这些生活在豪门的、锦衣玉食的女人异想天开起来,不满足她们的好奇心是不行的。
虽说这不是官方交办的任务,但是有新任的果毅都尉发话,那就是大事了。他们把衙门里所有办差的都叫到了一起,让他们认着这两个人。鄯州令说无论是谁,只要两位少夫人找到他们,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提供一切的助力。
鄯州令还把丞派出来,让他专门侍应着这两个天仙似的女子。这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儒生气质的官员,说话慢吞吞,眼睛从不抬一下正眼看她们,这是规矩。
但是,对于她们提出的要去哪里、找些什么人的要求从来都是立刻答应,并亲自带着她们前去。
柳玉如和樊莺决定先从宋大人出事的那家酒店查起。
在鄯州城北大街,路北一座高大阔气的酒楼,名曰“青云”,楼分三层,高大敞亮。这在四周一片匍匐着瓦顶的单层住宅中来说,确实有着鹤立鸡群的感觉。
鄯州丞领着二人步入青云楼,柳玉如两人立刻吸引了大厅内众多的食客,有人把鸡蛋羹送到了下巴上,有人眼睛发直忘记了咀嚼。鄯州丞亲自光临,老板领着他们步上二楼的雅间,端上上等的香茗问他们的来意。
一待柳玉如说出了刚刚去世的那位宋大人,老板立刻闪烁其辞,忙着起身到门口招呼着伙计上菜,连说,“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一时间山珍海味的竟然摆满了一桌子。
他不知道眼前这两位长安高府的少夫人是什么来意,心说,难道那个困顿多年的宋大人与高府还有什么亲戚不成?显见着这两人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不然不会专门到酒楼来一趟,而且还有鄯州丞陪同。
他尽量按着已有的、关于宋大人死因的定论去回复柳夫人,生怕什么地方说错了话。
柳玉如看出了他的紧张,她也不追问此事,还问一位端了酒菜上来的年轻伙计叫什么名字。伙计躬身道,“回柳夫人,小人叫林升。”
姐妹二人也不喝酒,只是林老板陪着鄯州丞刘大人喝了两杯。饭后柳玉如对鄯州丞道,“刘大人有劳你了,我们只是私下游玩,你且回去忙你公务,”
鄯州丞听出这不是柳夫人的客套,他忙着站起来掏钱。却被林老板死活的挡住手,不让他从衣兜儿里抽出来。刘大人走后,柳玉如笑着对林老板道,“我们姐妹想认识一下那个林升小哥,不知方便不方便。”
第324章 鄯州市令
林老板哪敢不方便?当时便站在门口喊道,“林升——,林升!”
那个叫林升的伙计一溜小跑过来,林老板身子在门口挡住了房间里柳玉如和樊莺的视线,一边冲着林升挤眼、又龇着牙无声的威胁,然后嘴里才道,“两位少夫人问你话,你要如实地讲来,不许有任何的隐瞒!”
林升一连声地说着是是,就走进来。林老板回过身子,满脸是笑地冲着柳玉如和樊莺一揖道,“小的就不打扰,如有吩咐马上就来,”说完退了出去。
柳玉如请林升坐,林升不敢。柳玉如说,“我们只是问些事情,小哥你最好将实情告诉我们,”林升知道这位柳夫人要问的事出不了跟那位死去宋大人有关的,他的心里惴惴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柳玉如问,“宋大人死的那天,是你侍候着的是不是呢?”
林升心头一惊,没有想到柳夫人一句话便问到他自己。这个他是不敢胡说的,那日衙门中来人已经录了口供,确实是他在侍候。
他不知道这位柳夫人因何一下子便这样问,他以为是她们临来之前已经去衙门里看过了案底,也只有这样的解释。看看那位刘大人都陪着来了,这还奇怪吗?他只有点头。
柳玉如又问,“那么,这只指戒,小哥你一定是见到过了。”柳玉如抬起手,在她的手上戴着那只红宝石的戒子。
林升慌乱地瞟了一眼,有心不承认,但是柳夫人第二个问题便问到这上边来,这事又只涉及到自己,谁又知道她因何知道的这样仔细?万一说谎被她揭穿,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担着。因而,他不得不再次点头。
柳玉如问,“这只指戒当时是一个身材比你高上半头、又比你魁梧,宋大人称呼他作高兄的人拿出来的,他们是在一起吃饭,是不是呢?”
林升终于张口结舌,是与不是都无法再答了。说不是,便欺骗了这位柳夫人。说是,那么当时他同衙门中的公人说只有宋大人在此处喝酒,岂不是自打了嘴巴?
柳玉如笑道,“小哥你自管放心,我们从你这里只想听到实情,但是却不会把你的话透露给官府中人,你大可放心。”
林升吱唔着,终于在半晌后说,“夫人……当时,当时我没……”
柳玉如截断林升的话,“林小哥,你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我和我妹妹又不是来过堂审案,每句话都要你录供画押,又岂会一意让小哥为难?只是那姓高的是我家一个家奴,我们怀疑他出来害命,那不伤天害理了么?我问小哥这么多,实在不是为了与宋大人的死相牵扯……我们也不想给自己多事,但是家法须严,小哥你说是不是?”
这位柳夫人柔声细语,并没什么歹意,似乎还处处想到了自己的前边,他不好再隐瞒这个,便道,“夫人你说得不错,当日是有个那样面目的人与宋大人在一起,而宋大人当时就是呼他高兄。”
柳玉如点头,让林升说说当时的所见。林升既然已经开了头,便放开了胆子,把那天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临了他说,“柳夫人,此事若是官府知晓了,我便犯了出具假供的罪过……”
柳玉如道,“我都说了我们也不想多事……不知小哥以往可经常看到那位宋大人到这里喝酒么?”
林升已经把心放在肚子里,他回道,“这位宋大人我却是头一次见他来……不过,我们老爷好像说过,这位宋大人好像是鄯州市令。”
今天的谈话如此的轻松,林升也就乐意把自己知道的多对柳夫人说一些。见柳夫人示意自己可以走了,林升冲着柳玉如和樊莺两个人鞠了一躬,开门走出去。
樊莺问,“柳姐姐,你怎么知道找这个林升来问?”
柳玉如道,“刚才他第一次端了酒菜上来时,我看他瞄我手上这只指戒的神色中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虽然他很快地掩饰过去了,但那不正常。指戒是很贵重,但是戴在姐姐的手上值得他如此惊讶?”
樊莺道,“姐姐我明白了,你是高府的少夫人,就算戴了比它更贵重的东西也是很自然的。”林升是个酒楼的伙计,他在这样一位有身份的漂亮女人面前,有可能对指戒的款式或上边的红宝石感到好奇,但是却不该惊讶。
“那个宋大人是在这里死的,那么高白也在这里出现过,所以我从林升的表情上猜出来,宋大人和高白喝酒时,是林升在侍候着。”
柳玉如说,这样看,高白一定是在桌面上拿出过这只指戒。后来宋大人醉酒呛到,也八成是确有其事,而高白为了独吞指戒见危不救,他也够可恶的。
“用这样的贵重东西来堵一个市令的口,不知道她要遮掩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市令,正该负责为发生于本城地面的战事筹集军需,不过按着鄯州的等级,那位宋大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从九品上阶。
柳玉如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指戒,心说崔氏用这样价值千金的东西来堵一个小市令的嘴巴,也难怪他会喝多了。她想起了丫环和高白,他们不也对指戒有过垂涎?
她对樊莺道,“妹妹,你若是喜欢,我便把它送与你。”说着就往下摘指戒。
樊莺阻止道,“不可,是师兄送你的,我哪敢要,再说我舞刀弄剑的,也戴不出好。”
柳玉如看她说得真切,也就作罢。她说,“这就是我们姐妹要查访的,这也不是我们多事,不过崔夫人既然不惜在郭二哥的信中做手脚,也不想高大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谁,那么我就更想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对咱家高大人不利。”
高峻从大漠中做甲回来后,曾经对柳玉如说起过他郭待封的第二封信,也否定了崔嫣与侯君集有什么关系。柳玉如想,那么,这个崔氏极力掩盖的人物,便是崔嫣的父亲。
她把自己的推测与樊莺一说,樊莺有些担心,“姐姐,依我看她肯付出这样大的本钱来遮掩此事,那么对这个幕后之人必是十分的看重。我们这样查来查去的,会不会让她恼羞成怒?”
“我不管这些,总之这个人是咱们高大人想知道的,那我就要查看一下……她越是不想让高大人知道,那我就越不想高大人蒙在鼓里。”
樊莺郑重地点头,能和柳姐姐单独走出来为了师兄的事情而忙碌,樊莺觉着这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她知道师兄这次出去是凶险万分的,与其坐在家里动不动地替他担心,还不如跑出来查查这件事情占着心。
她们决定,找到那位宋大人的家,他家里一定还有别人,说不定能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些什么有用的信息。就算他的家人不清楚,那么还可据此找到与宋大人贴心的朋友什么的,再向他们打听一下看。
两人从桌边起身出来,在大厅里,林老板恭恭敬敬地把柳玉如和樊莺送出来,看着她们在门外上了马。两人并没有提出什么涉及酒楼的下文,他才放了心。
而在一楼大厅里,那个刚才把鸡蛋羹送到下巴上的人,一见柳玉如和樊莺出来,立刻不吃不喝了。他冲着另外三个人一使眼色,他们心领神会,匆匆结帐出门。
第325章 入乡探访
柳玉如和樊莺从青云酒楼出来,直接回到果毅都尉府,高畅一头晌没有与二人好好说话,见她们回来,忙问她们此事打听得如何。柳玉如道,“没什么收获,不过我们姐妹正好来了鄯州,总要顺便察访一下。”
她们托郭待封,带她们去找一找那位已故市令宋大人的住处,最好从宋大人的家人中找到与其关系要好的朋友,然后再看看能否打听一下当年的事情。
郭待封笑道,“都是我粗心大意了,要是多留些心,也不会让你们两个再费事。”
柳玉如忙道,“这怎么能怪郭二哥呢?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正好我和樊莺借着这个机会跑出家来玩。”
吃过午饭,郭待封带了二人到户曹那里查到了宋大人的住处,那里却是整座鄯州城最为破败的民户区。柳玉如和樊莺二人不用郭待封陪同,各骑了马匹溜溜哒哒自已去寻找。
反正对此事的察访也不算多么紧急的事情,只要她们能在高大人回来前回到家就行。要是把另一个骑过乌蹄赤兔的人察访到,说不定高大人还会夸奖她们几句。
这片民户区就在鄯州城北门内,从北门大街拐进去,街道变得狭窄起来,一片低矮的瓦房鳞次栉比,每一户的门楣促狭而拥挤。本来就不大宽绰的街道上居然还有拉着柴草的牛车通过,柳玉如和樊莺不得不把各自的马拨到路边,等牛车过去后才能继续往前走。
她们按着鄯州户曹提供的宋大人的住址,在街上转悠了一阵子,也没有找到这位宋大人的门口。因为户曹衙门写给她们的门牌是多年之前的,此时看上去,家家大门上都已经见不到标识。
一个鄯州的市令,主管的是一城的市场买卖、商户等事,如果他心眼活泛那么一点,都不至于住在这样一片寒酸的地方。
二人不由得对这位已经故去的宋大人平添了一丝隐约的敬意,只是宋大人在巨大的诱惑面前终于晚节不保,还枉送了性命,想来也让人惋惜。
一群半大男孩子正在街头玩耍,他们注意到街头来的这两位漂亮的女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那里辨认门牌,便跑上来问,“你们找哪家?我们知道!”
柳玉如道,“这里可有一位宋大人的家?”
他们立刻争先恐后在前边带路,很快在一座院子前站住,“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官儿,就是这里了!”柳玉如让樊莺给了他们些大钱,每人两个。孩子们拿了钱,冲他们作个揖,一哄而散。
二人下马,樊莺上前叫门,不大一会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出来,她们以为是宋大人的兄弟什么的,一问,那人说不是,“我们是租的宋大人家的房子,主人已经搬到乡下去了。”
他似乎很乐意给二人带路,从院子里牵出一头毛驴,对二人道,“我带你们去,也不算远,正好要去交房租。”
三人出了鄯州城的北门,在城外的土路上行不远,拐过一道山坡,那人指着远处五里外一座村子对二人道,“两位夫人,你们看,就是那里。”
柳玉如问,“这位小哥,这位宋大人家为什么放着城里不住,却搬出去?”
那人道,“我是知道这位宋大人过世后,他家中只剩下了三个女人,也没有什么经济,把城里的房子租出去收些房租,大概是在乡下会好过点。”
“宋大人家没有男丁吗?”
“小的知道他家有位七十岁的老婆婆、一位宋大人遗孀、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再无旁的人了。”柳玉如听了,已经能够体会到这一家子的艰辛。这位宋大人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不在了,剩下老少三个女人,不知生活要如何支撑。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村头,那人在村边一间草房前站住,下了驴,径自推开虚掩的柴门进去,喊道,“宋夫人在家吗,有两位贵客到了!”
半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搀扶着一位老婆婆从屋里出来,不用说便是这位宋大人的母亲和女儿。男子道,“老人家,宋夫人不在家?”
这位姑娘见从院外进来三人,男的认识,又有两位年轻女子各牵了马,不知什么来路,便道,“我母亲出去打烧柴,尚未回来呢!”这个姑娘身上穿的裙子已经褪了色,但还干净,她扶着奶奶在院中坐下,才冲着柳玉如和樊莺万福了道,“不知两位贵客到访,有失远迎。”
这也曾算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礼数上落落大方,只是有些许的局促,都是不常抛头露面的缘故。
柳玉如忙道,“这位小妹,我们是从西州来的,原本想找宋大人问些陈年旧事,哪知宋大人遭遇了变故,真是令人难过……若非这位小哥带我们来,就找不到这里来了。”
男子事情办到,从怀里掏出几十个大钱递与姑娘,“宋小姐你收好,我无事便回了。”说罢与几人告辞。
姑娘听了柳玉如的话,眼圈儿有些发红,去屋中搬出两张木櫈请二人坐,“两位夫人……只恨我不是男子,母亲年近五旬,还要她去打柴……”
老婆婆背驼耳聋,满头白发,出来坐在那里也只算是礼节性的,言来语去的也插不上话,都是这位宋姑娘在接应。
她从这二人一进院子,便看出她们一定是有着不寻常的身份,几句话过后,慢慢的熟了,这位宋小姐便偶尔敢正眼看柳玉如和樊莺。见她们不施脂粉,俱是国色天香,猜不透她们的身份,不禁在心里暗自揣摩:父亲从未提到过西州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不知她们找上门来有什么事。
而柳玉如也从这位宋姑娘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愁色,心知她们祖孙三代在乡下栖身,其中的艰难是少不了的。她忙把来意对这位宋姑娘说明。
姑娘道,“柳夫人见问,我实话实说,不算嚼人舌头的……我父亲生前不善结交,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往来。自他去世后,为数不多的几个也一次没有露过面,我不出门,不知道让你们找哪个,只好等我母亲回来后再向她打听打听了。”
正说着,院外的街上忽然传来了一阵争吵之声,有男声、女声,姑娘面色微变,对二人说道,“想是我母亲回来了!”
柳玉如和樊莺听到街上有个人嚷道,“宋夫人你打柴便打,为何挂坏我家的庄稼,这可都是从春天一直长到夏天,你说不过意,这可顶用么?秋后不知要损去我们多少的收成。”
又有一个妇人急急说道,“李公子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他,他不是故意挂坏了你地里的庄稼,再说他是给我帮忙,还求李公子高高手,宽谅我们这一次……”
再有个男的接话道,“我们公子怎么会为难你们,你们是宋大人家眷,又是女流之辈,为难你们不是让人瞧不起?但这小子五大三粗,挂坏了我们老爷的庄稼,却是不该轻易放过,我们是冲他说。”
柳玉如和樊莺也不出去,只是坐在那里听着外边的动静。说话这人一边说着宋大人,一边又说着什么女流,轻慢之意明显。但是看到院内这位姑娘听到这人说话,她已经变了脸色,有些要哭的样子,想要出去又有些迟疑。
正在此时,柴门一开,一个背了一捆干柴的小伙子,被三个人推推搡搡进来,每被一推便趔趄一下,脸胀得通红也不吱声。
一位五旬妇人想来就是宋夫人,想去遮拦这三个蛮横之人,又不敢,脸上的笑容也是挤出来的。
第326章 有人为难
为首的一个是众人所称的李公子。他二十岁年纪,五官端正,身材细瘦、有些弱不禁风,但口气却硬得很。一进宋家的院子,他便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柳玉如和樊莺,心中暗吃一惊,两只眼睛不大一会已经在二人脸上、身上瞄了几遍。
他从她们的穿着打扮看不出对方什么来路,看她们并没有什么跟班,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来头。不过他心里仍然惊讶,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怎么会跑出来两位如此出色的人物,却比那位宋小姐让人眼馋得多的多了。
他语气放柔和,对宋夫人道,“鄯州的李姓大户,在此村也就是我们一家,当今的皇帝与我们五百年前也是亲戚,我们怎么会为为难宋夫人呢?只是人靠天吃饭,庄稼毁了只能等明年,少收多少粮食算是不好算清楚的。庄稼是牛二胜背了柴草挂断的,我们只冲他索要赔偿。”
那个背了柴的年轻人原来叫牛二胜,也是本村人,家中父母俱在,有个大哥已经成亲。他家境不是多好,已经二十几岁仍然没有成家。
他见新近搬到村里来的宋家小姐,人貌俱是入心,便常来帮着做活。宋夫人已经看明白这小伙子的意思,偷偷问女儿,宋小姐也有此心。
只是村中的首户、李家的独子也看上了宋小姐,央着他爹过来提亲却遭到宋夫人的回绝。这位李公子从小说一不二,娇生惯养,他想要月亮,要是有梯子的话,他爹也会爬上天去摘来给他。
李公子认定是牛二胜从中搅了自己的好事,好些天在想办法抓他把柄。今天家里奴仆跑来对他说牛二胜这小子又给宋小姐献殷勤,李公子立刻带人来找茬儿。
牛二胜正好背着打好的一捆柴草从李家的地边经过,草捆挂到了地头的庄稼。本来只是挂到了叶子,但是李家的家奴跑过去,说他把庄稼挂坏了。奴仆一边叫嚷、一边自己伸手采折了几根,硬说是他挂断的。
牛二胜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柳玉如与樊莺就听明白了。两人都看清楚了这位李公子的意思就是无理取闹。她们也不说话,在那里静观。
李公子说,“看在宋夫人的面子上,我们不多要。你只要赔了我们的损失,大家一拍两散,我们李家不是不讲道理的门风,你去拿银子吧。”
正说着,有一老一少两人匆匆进来,牛二胜见了叫,“爹,你们来了。”
来的是牛二胜的父兄,他们听说是惹到了李家,忙着过来平息事端。李公子不让牛二胜说话,对着来人说道,“牛老爹你来得正好,你听说过‘春种一粒粟、秋收万担谷’这句话吧,有道是宁打一巴掌、不毁一棵苗。你儿子一下子挂断了我家四五棵庄稼,要怎么赔我们?”
牛二胜听了气愤之极地道,“爹你不要听他胡说,我只是用柴捆挂到他家地头的庄稼叶子,并未见折,是他们自己扯断了污我的!”
牛老爹五十多岁,不敢惹到李家,听了儿子的话怒道,“你闭嘴!李公子是个读书人,会污赖我们这小家小业的?都是你不小心,还不快给李公子陪个不是,求要公子原谅!”
牛二胜十分的不愿意,低着头不语。李公子干笑几声道,“还是牛老爹你见过世面,知道事情从哪边做。不过这事可不是陪个不是就完的。谁不知道人靠天吃饭?庄稼断了就不再打粮食,牛老爹你听说过耽误了人家的收成只陪不是便了的么?”
他手下两个奴仆也虚张声势,“多少得赔点儿。”
牛老爹无法,只好堆了笑问,“不知要怎么赔?”
李公子斟酌着道,“这样吧,一棵庄稼不多要,就一两银子。你只要掏五两银子就好了。”五两银子,一般的乡下人家要过两三年,一时间谁又掏得起。
牛二胜的大哥一听便要急眼,兄弟与宋小姐的事情刚刚有了眉目,家里为了筹办此事,东借西凑的也不到五两银子。一下子给了姓李的,兄弟的事要怎么办?他要说话,却被他爹拦住。
李公子道,“怎么样?你若不赔,我们便要经官,到时我们衙门里见!花钱打官司可不止是这个数目。”
穷人最怕打官司,花多少钱都心疼自不必说,功夫便耗不起。
樊莺早就气得要发作,但是柳玉如暗扯她衣袖不让她动,姐两个坐在那里不吱声。听牛老爹还在陪着笑脸,李公子不耐烦道,“你们没银子就往后站,说句话能抵银子的人不是你们父子……”他看着宋小姐,说道,“只要宋小姐求我一句,我便免了你们的银子。”
他的一个家奴道,“要是宋小姐肯赏脸随我们少爷回家去说,我们少爷便倒帖五十两银子也是可以的。”
李公子道,“正是此理!”
宋小姐听了,感觉受了污辱,她知道是摊上事情了,内心无助,扭过身子不看他们,这个姓李的德性猥琐,便是有万贯家财也不及一个品行端正之人。
李家这主仆三人当众戏耍女儿,宋夫人气愤已极,但孤儿寡母又怎么是人家的对手。眼见着今天的事把牛家父子也牵连上了,她有些悲愤地道:
“李公子,你大人有大量,怎么会为难我女儿,老身在这里替牛老爹陪你个不是,求求放过我们。”说着便要下跪。
李公子忙伸手阻拦着,“老夫人,我是为难你么?你知道我巴结你都来不及!再说你大过我,不比宋小姐我们是同龄同辈的,说个什么话也方便,你让她来说。”
宋夫人几乎就要哭了,她没有经过事,心里早就没有了主张。她知道李家如此,都是因为提亲遭拒。但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不由了女儿的意,不是让她一辈子委屈着?
若是丈夫在世,再怎么无权无势,也不会犯到这些小人的手里。牛家虽在,但又怎么斗得过村里的大户?她悲从中来,分寸大乱。
李家的一位仆人见主子言语之间总是瞟着坐在院中的两位陌生女子,又见她们虽然衣着华丽、面目娇好,但都一声不吭,以为是被吓住,于是成心地帮着少爷往她们身上扯。
他见院中有两匹马,洗刷得干干净净,其中一匹马上还套着全副的牛皮甲。他知道宋家绝无这样的马匹,那么一定是这两个女子骑来的。
他上前去,用手握了樊莺那匹马的马镫,笑着对主子说道,“也罢了,公子,要是这匹马能赔与我们,便不再要银子。”
他主子道,“正是,这马是你们的吗?宋大人已然不在人世,也不须骑马公干了。若是以马抵债,我便认吃些亏……是你们的么?”
他踱步过去,见那马的马鞍饰着红绒金丝的络子飞边,知道一定是这两个漂亮女子骑的。她们不吱声,自己不好上去搭话,家奴的话正好是个引子,他岂有不顺竿爬的道理。
说着话,这小子伸手就想往马鞍上扶,心里想着,看那年纪稍长的和那个小些的,到底是哪个坐在这上边。
第327章 舔他鞋底
“这位李公子,你有多大的家业,敢动我妹妹的马鞍子?”柳玉如终于说话,她站起身来,瞅着李家这小子,微笑着问道。
这小子一听柳玉如说话,再看她脸上的笑容倾国倾城,只感觉心跳都顿了几顿,手就隔空停在马鞍子的上方,不敢落下去。
他想了想,把手抽回来,慢慢恢复了脸色,笑嘻嘻道,“这位夫人,我早说这马与众不同。也只有夫人与令妹这等人物才坐得,不知道多少银两一摸?古人千金买马骨,小生若能从马鞍之上与旷世美人产生交集,也不枉此生了!你只要说个数目,小生在所不惜。”
他的一个家奴也附和道,“我家公子向来肯为美人一笑而一掷千金,他说的话可是算话的,哈哈哈……”另一人也大笑起来。
牛氏父子和宋夫人一家正不知这两位因何到此,进到院子这么久,都没有来得及与她们说上句话。听了李家主仆三人的话,都一起为两个陌生的女子担心。
柳玉如道,“有些事情不是花了银子便可以买到的,你们且先把刚才的话放一放。也不要说什么交集。公子你那家仆刚刚摸了我妹妹的马镫,这件事情便要好好说一说。”
樊莺笑道,“姐姐你说的正是,这小子的脏手摸我马镫,岂不是会污了我的鞋底,试问整座鄯州城中,有哪个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惹到我们!”
她走过去对那位刚刚抓过她马镫的人说,“你刚摸了我马镫,我也不要你银子,只须把你这只手砍下来便可以了。”
那人也不当真,还以为是个机会,便对他少爷说,“若是少爷你同意,我就用嘴给她舔干净了鞋底也是愿意的。”说着便伸了舌头舔嘴,并嘻嘻而笑。
他主子说,“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会劳烦你来做,轮得到你么?”说罢笑声更为放肆,“砍手?妹妹你砍我的头都是可以的!”。
樊莺大怒,“你好不要脸,这院子里哪个是你妹妹,这也是你乱叫的?让你那狗腿子趁早把手伸出来让我砍掉,不然你们今天出不了这院子。”
李家少爷冷笑道,“今天本来没你们的事,要是宋小姐家的事都好商量。是你们硬掺和!就不要怪我们翻脸了,别说砍手,你这样威胁好人,就是好好从这院中走出去都是万难!”
樊莺忍无可忍,哪会和他磨嘴皮子,宝剑也不出鞘,迅疾出手用剑鞘的顶端往那恶仆胸前一点,伸出脚尖去在他后跟上一绊,那人仰面而倒。刚要爬起,又被樊莺点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另一奴仆挽着袖子往上便冲,又被樊莺用剑鞘点了穴道,嘴里说着,正好砍你一只左手、他一只右手,让你们做个搭配,谁都不笑话谁。说着话便把剑抽出鞘来。
那位李公子一看,两个帮手不知怎么便让这女子制住,一阵心虚,转身溜出去。而他两个奴仆见樊莺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在眼前比划,吓得早没的骨气,争先恐后地求饶。
柳玉如说,“妹妹你不要伤他们,他污了我们的马镫,只须赔上些许的银子,我们便饶过他罢。”
樊莺道,“赔多少合适?”
柳玉如道,“他几根破庄稼都要五两,我们的马镫一定不能便宜了。他们在这院中吵闹许久,耽误了宋小姐的好心情,都是因为马镫而起。索性我们一起多要上些,送与宋小姐做嫁妆……我们就要二百零五两,庄稼的五两去了,只要二百两罢。”
樊莺听了,挥起剑鞘抽到二人身上,“便宜了你们,银子拿是不拿?”二人身上痛得难忍,都说拿。
正在这时,院外吵嚷着,有许多家奴持了棍棒、堵了院子叫着,“放了我们人,不然谁都不许走!”原来是李家恶少叫了人来了。
众人往院外一看,来了足有十六、七人,气势汹汹,一下子院里院外都站满了。宋小姐扶了祖母躲到了屋里,而宋夫人吓得话也说不出来。柳玉如道,“宋夫人你莫怕,他们既然惹到我妹妹,没有二百两银子,来多少人也不行!”
宋夫人不知她为何还是如此沉稳,又听樊莺道,“姐姐你随宋夫人进屋歇着,一会儿我收拾了他们再叫你出来。”
柳玉如知道樊莺的身手不错,但是一下子对付这么多人,她心里也没有底。听樊莺这样说,她仍站在那里不动。
樊莺不怕这些人,只怕一会动起手来,有人伤了柳姐姐。她催促道,“姐姐你放心,这些人也敢在我面前卖弄,再有这些也无妨!”
李家那些人谁信她的大话,鼓噪着往上一拥,抢到前面的已经让樊莺撂倒了两个,后边的又冲上来。柳玉如担心妹妹,站在院中眼珠不错地看着,又帮不上忙。
果然有两个家奴绕过樊莺欺身往柳玉如这边来。牛家兄弟看出这两个不认识的女子是为了宋家出头的,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人家吃亏。哥两个一齐挡在柳玉如的身前,一人身上挨了对方两棒,疼痛难忍仍然招架着不撤身。
樊莺看了,从人群中跳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宝剑已经出鞘,在那二人大腿上一人一下,二人吃痛栽倒,柳玉如喊道,“妹妹莫伤人命!”
樊莺一边道,“我有分寸,”一边挥剑挡住这些人,不大一会又有几人受伤跌倒。一开始这位李大少爷倚仗人多,还在人群后边大呼小叫。但是不大一会儿,一根根的壮汉不是僵在那里、便是受伤倒地,竟无一个能动的,他就怕了。
一个小村子里的土财主能养多少奴仆,方才能动的十几个人都让他拉来了。他起身就想溜,却被樊莺挺着剑挡住。一愣神,就被樊莺一脚踢倒了、剑架到他脖子上说道,“二百零五两,拿来!”
“姐姐……你饶命……”
“谁是你姐姐!”他话没说完,便让樊莺一脚蹬在嘴上。他顾不得疼,爬起来时那把锋利的宝剑又比划到脖子上,剑刃上的寒气都感受得到。
李大少爷平日耀武扬威,碰的都是软茬儿,今天苦胆怕是都吓破了,顾不得擦嘴,忙道,“姑奶奶……”
樊莺倒让他气乐了,“你少套近乎,我哥哪有你这样大的孙子!说什么都没用,银子你交是不交?”
“交、交、我交!”樊莺解了一人穴道,“滚回去拿!”
那人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樊莺仍不解气,“你不是爱舔人鞋底么?”她冲着牛二胜道,“你过来。”
牛二胜已经被这女子的功夫看傻了,怎么她一个女子就能打倒这么多。听到人家叫,牛二胜忙过来应声。樊莺道,“你背了柴草由他家的地头过,想来鞋子一定沾了他地里的脏东西,让他把鞋底给你舔干净。”
牛二胜想不到这女子会有此话,心说以后你们走了,我们还在这里。今天舔了他鞋底不要紧,明天就要穿小鞋。他不确定,拿眼瞧他爹,他爹也是一副没主意的模样。
只听院外有人“啪啪”鼓掌,说道,“妙极!妙极!”
众人往院门处一看,由街上迈步走进来四个人,一人绿袍,是个浓眉大眼、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另三人黑衣,匝巾箭袖,动作干净利落。
第328章 樊莺许牛
樊莺道,“妙与不妙,只有李大少爷知道。你们又未挨打,知道些什么!”
柳玉如制止道,“妹妹,休要乱讲。”樊莺便不这样说话,问他们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为何到此?”但语气之中仍是有着戒备之意。
那人道,“下官不才,曾与宋大人同僚为官,只是公务倏忽,久未联系了。前日偶然听说宋大人已经故去,我便带了手下到宋大人故居,想看望一下宋大人孤老,看看能否帮上些忙,谁知却搬走了!几经周折,才找到这里。”
樊莺就不再与他说话,心说,既然是宋大人的官场朋友,正该是宋夫人接待。
宋夫人听了,立刻走上前来与此人见礼,问其名讳。那人拱手道,“回嫂夫人,本官同样供职鄯州,你叫我李凯便是。”
跪于地上的李大少爷听了此人姓李,扯了嗓子叫道,“叔叔!小侄李大帽,我家是这村里唯一姓李的……看在同姓份上,求叔叔讲情,让我起来。”
李凯听了笑道,“你们为富不仁,欺辱良善,今天便是这位小姐对你们的惩戒。快些把银子拿来,我才好替你们讲情。”
樊莺道,“你真是他叔叔?看来也不是好人,你讲情!我愿意听么?”
李凯手下三人喝道,“你这人真是放肆,敢对我们李大人不敬!想吃苦头不是?”
李凯慌忙伸手制止住手下三人,对他们笑道,“你们就不必充横了,方才也不是没有看到过这位小姐的手段。切莫要吹破了牛皮,让我走不出此院。”又对樊莺道,“我若是他叔叔,还用他说是此村唯一的李姓?是他套近乎呢!”
这时,在院外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几人,为首的是一位老者,是个员外模样。后边跟了两个老仆,手里托了木盘,上边摆着五十两的四封银子。
进了院,老者冲了柳玉如、樊莺、李凯、宋夫人不住地作揖。说道,“姑娘、好汉。犬子无状惹到了列位,都是小老儿教子无方,亲自来向各位谢罪。银两已经带来,还请饶过犬子这回。”
樊莺道,“好像还差五两。”
一位随来的老仆忙从衣兜儿里摸出五两来放置于木盘上,樊莺说,“不必了,五两是赔你们的庄稼钱,拿回去吧。”老仆依言再将五两银子揣起来。
柳玉如道,“那么宋夫人,员外的好意你就收下吧。”
宋小姐已经站到了屋门边,她刚刚收了自家房子一年的房租,也不过几十个大钱。这一回亲眼见到姓樊的女子一顿拳脚便是二百两,心说,我总抱怨自己不是男儿之身,院中李财主家里这么多的男人,不是也乖乖的对一位女子服输?
见宋夫人迟疑,李凯也笑着说道,“嫂夫人不必客气,人家送来了你就收下。”他摆手让李家那些人离去,但是倒在地上让樊莺点了穴道的几人却动不了。
李凯对樊莺拱拱手道,“这个就要烦劳姑娘了,快些让他们滚了,省得宋夫人烦心。”
樊莺偏不依他言“快些”,慢慢踱到一人身前道,“今天且饶过你,下次再敢到宋家门前惹事,不要说是你叔叔,便是你叔祖来了也不顶用!”说着在那人腰间就是一脚。那人揉揉腰,爬起来。
樊莺又踱到另一人跟前,叉着腰道,“你摸了我马镫,我换一只马镫也就是了。但是下次再敢让我见到你欺负好人,刴了你一只手,你便再也换不上了。”那人连连在地上点头,腰上也挨了一脚才爬起来。
就这样,院中倒地七、八人,樊莺人人教训一顿,才解了他们穴道,赶他们出了院子。
李凯对宋夫人道,“都是下官平时想的不到,才让嫂夫人受这些人的气……这下好了,想来宋兄泉下有知,也可放心你们了。”宋夫人听了,低着头抹眼泪。
牛家父子要走,李凯又叫住他们道,“方才本官在院外都已看个明白,今天人也有了、银子也有了,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我倒有意替宋兄了却一桩心事,不知嫂夫人意下如何?”
大家都听得出这位李凯大人的话中之意,宋夫人哪里会有不同意。她看牛家父子对李大人之言正是满心欢喜,于是自己也点头。
这位李大人张罗事情不在话下,当时派出自己的手下,在村中人的带领下去采办鱼肉、蔬菜、鞭炮、红绫等物。他也托出三十两银子,交与宋夫人道,“来得匆忙,只有这些。”宋夫人接了,连连称谢。
简短洁说,宋小姐与牛二胜的婚事就这样办了。李凯在席间对牛老汉道,“你两个儿子,以本官之意,二胜便入赘宋家,做个养老的女婿。”牛老汉哪敢不依,当时答应了。
柳玉如、樊莺被当作了上宾。宋家、牛家都知道能有今日之喜,全是这柳、樊二人带来的。再有李大人这样气势不凡的鄯州官员出面,想来村中的李家往后是再也不敢为难,因而这两家人频频劝饮,不住口地相谢。
樊莺脱口道,“你们银子也有了,最好置些土地,日子就会好起来……只是少一头牛。这无妨,待我和柳姐姐回了西州,一块央求我们高大人给你们送头牛来。”
李凯闻听,忙问,“下官原以为两位夫人也是鄯州与宋家的故交,却原来是西州人。不知二位这样远的到鄯州来,是有何事?不会是专为宋大人的家事而来吧?”
柳玉如道,“不瞒李大人,鄯州果毅都尉郭大人的夫人,乃是我家高大人的堂姐,我们姐妹是专门来看望大姐的,无意中得知此事,才来看望。”
她又问,“李大人既然与宋大人曾是同僚,那么我有一事相问,不知李大人可知道?”
“柳夫人请讲,下官知无不言。”
柳玉如道,“我家高大人骑的一匹马,它全身赤红、四蹄乌黑。有人说此马在贞观九年的时候、大唐征伐吐谷浑一役中出现过。此役发生在鄯州西部的地面上,而我听说宋大人那时正是负责大军的粮草供给,不知李大人那时可与宋大人在一起?对此马可有印象?”
李凯听了柳玉如的话,先说道,“不瞒柳夫人,下官那时正是在宋大人手下忙着粮草之事,夫人所说的这样一匹马,下官倒像是有些印象,待我想想。”
第329章 从七品官
他低头,陷入沉思,“下官那时只是宋大人的手下,对于这样一匹马,我也很好奇它的好看与雄骏,但是对于那时的骑马之人却记得不大清楚。若是宋大人健在,说不定会记忆得更深刻。”
樊莺道,“有多少你就说多少,我和柳姐姐正查此事。”柳玉如暗暗用眼神制止她,樊莺这才会意,不再多说。
柳玉如问,“我们查到,当时侯君集曾经骑过此马,但他是与江夏王李王爷一起出征,莫非是李王爷骑也过?”
李大人像是想起什么,连连道,“不会不会,我想李那王爷是位亲王,如此的好马也是要留给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官使用,他是断不会骑的……只是下官有些不明白,两位夫人,你们探查此马,难道只为好奇?”
樊莺说,“那是,因为我家高大人的炭火马,便是在鄯州地面上得到的。”
李凯若有所思,回忆着说,“不瞒两位夫人,你们遇到我便找对了人,除了侯君集之外,下官的确曾见一个人骑过此马。”
“他是谁?”柳玉如和樊莺大喜过望,一齐盯了李凯问道。
这位李大人说,我只记得与这人在鄯州城见过一面。当时也是被他骑的那匹马吸引了,此马正是柳夫人所说的样子。我见他一个下级的将官,却骑了如此好马,便上去与他搭讪。但是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只是匆匆应了两句便骑马走了。
柳玉如问,“李大人,能否回忆一下当时是怎么与他搭讪的?”
李凯回忆道,那时我只是问他那匹马是哪里来的。他自豪地回我一句,当然是我家里的。我就问他家是哪里,他说是丹凤镇。我再问他贵姓,他骑马已经走远了,回我一句什么我也没有听清。
“就这些么?”柳玉如在桌边欠了身子问他。
李凯道,“那时鄯州大街上乱哄哄的,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我又只是好奇,哪会问的那样仔细。若不是看到那匹马,我都不会想起和他说那两句话的。”
“那你总该记得他的模样吧!”
“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虽然无甚出彩之处,但是眼睛明亮、就添了五分的神气,年轻时一定是个帅气小伙子。不过我看他不像是立过什么军功,不然,何以我怎么看那匹马都与他的身份有些不搭调?后来大军出征时,我看到侯君集骑了那马,感觉就该是这样子。”
话尽于此,柳玉如也不好再问。
乡下人的婚礼没有那么讲究,新郎牵了新娘子出来,拜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也改成了拜谢柳、樊二人以及李大人。
虽然仪式简单,但是柳玉如看得出这位宋小姐与牛二胜是两情相悦,不禁为自己、樊莺无意之中促成一段姻缘而暗自高兴。
饭后天色已晚,李凯起身说要回鄯州,问柳玉如和樊莺走不走,若走即顺路。柳玉如说再等一等,她们姐妹要再祝福新郎、新娘才行。于是,李凯大人带了三名随从起身上马而去,两家人依依不舍送到门外。
进屋后,柳玉如姐妹又坐了片刻,她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宋夫人,以前可曾记得有李凯此人?宋夫人说没有印象。不过她不愿意对这位李大人的身份有什么怀疑,只是说,“我家那位平日里不善于结交,人也不好往家里领,不熟悉也正常。”
于是柳玉如便拉了樊莺告辞,樊莺不解柳姐姐拖延着不与李凯他们同路,难道就为问这一句话?从宋家出来之后,一出村,她就把疑问提了出来。
柳玉如道,“路上风大,我们回家再细说。”樊莺感觉一下,哪有什么风?
回到果毅都尉府的时候,高畅已经等得有些急了。高峻的这两个宝贝天晚不回,若是在自己这里出了什么闪失,她和郭待封就没法见兄弟了。正在催郭待封去找,两人就进了府。
高畅埋怨道,“我刚刚踏实一些些,你们又来吓我……”
柳玉如笑着陪着不是,说大姐你怕什么?有樊莺在,我就是跑到天边上去,你都不用担心。高畅道,“你们没事,就由着你们胡说,下次不许了。”
柳玉如问郭待封,“二哥,你们鄯州府可有个叫李凯的七品官员?”
郭待封问这个李凯是做什么的,在哪个衙门。柳玉如道,“是在宋大人的乡下家里偶遇,在那种场面上不好细问。”
郭待封道,“一个七品,便有从、正、上、下之分。我刚到鄯州人都认不全,那人有没有,我就说不出了。”
高畅听了,少不了又是一顿后怕,“你们两个,竟然敢跑到乡下去!看我以后见了兄弟不告你们的黑状!”
柳玉如和樊莺是一间单独的客房,房中洁净、素雅,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粉味。柳玉如和樊莺洗漱了躺下,天热,姐两个共盖了一条被单,躺在床上说话。
樊莺想起路上没有说出来的话,便又来问。
柳玉如说,我怀疑这个李凯根本就不是鄯州的官员,虽然他的袍子是七品的绿袍,但是却与以前咱们高大人穿的有些许的出入。
樊莺忙问有什么出入。柳玉如说,六品、七品袍服用绿色,饰以银,这个我们都知道。高大人天天穿了在我们眼前晃,妹妹你一定记得很清楚吧?但是,我在这位李大人的袖口上却看到了一粒金扣。
樊莺吃惊道,“难道他是冒充的?”
柳玉如道,“不会,从他那三名跟随的气势上我就看不出有假,你看他们目空一切的样子,哪有一点点的心虚?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来自于哪座亲王府。人都说宰相家丁七品官,亲王府里更不用说了……”
柳玉如说,他该是亲王府的旅帅一类,虽然是个从七品,但是服色上总有出入,以示与其他普通七品的不同。又自言自语道,鄯州有亲王府吗?
樊莺代答道,“没有。”
“宋夫人一见到这位李大人,可曾主动叫出他的官职姓名?”
樊莺代答,“好像……没有。不过宋夫人的解释也说得通。”
柳玉如道,有三十两银子在那里,谁好意思怀疑?她说:
“那位宋小姐,怎么也有个十几岁,若说宋夫人记性差,宋小姐不该差吧?李凯与宋大人来往再少,她总该能见个几次,若是李凯从贞观九年后一直不与宋市令联系,怎么这会儿突然闯上来?妹妹,你可曾记得宋小姐一见李凯,对他有过什么称呼?”
樊莺答,“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