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马场机锋
“傅青,那苏家步天骑乃是叛军!那苏彧是叛将!皆是我大秦军将之辱,尔不仅不以其为耻,怎生还能同王爷相比?”
诡谲的沉默之中忽有人开口呵斥,那人生的虎背熊腰,年纪颇长,话音落定便有人附和,而那叫傅青的年轻将军闻言眉心一皱,虽未回嘴,面色却透着不屑,那老将军见他如此表情不由更怒,然主位上的嬴纵一言不发,他便也不敢放肆,场面一时间变得好不尴尬。
“好啦好啦,天狼军的功绩自有帝国奖赏,何时需要你们来赞誉?”
宁天流忽然出声,那润透的声线带着两分调侃瞬时便将尴尬化解,他笑笑,眸光扫过嬴纵,嬴纵却仍是垂眸不言,宁天流眉心微蹙轻咳一声,继而语声慎重起来,“今日邀诸位来此,乃是为共商外路军回京述职一事……”
夜色深重,无星无月的天幕黑漆漆的骇人,宁天流将诸人送走,回屋便看到嬴纵正站在窗边沉思,挺俊的背影带着两分冷肃——
“外人只知你与苏彧在西边斗得难分高下,却不知你们在虎贲营便是敌手,所谓野心覆天之人必定寂寞入骨,你们高下未分,少了他那样的对手,你有些失望倒也正常。”
宁天流挑眉走过去站在嬴纵身侧,语气微凉,他亦是出自虎贲营,自然知道的比旁人多,苏彧当年之姿……宁天流摇了摇头,眼底仍有两分遗憾之色。
嬴纵背脊笔挺,青铜鬼面森寒,并不语。
宁天流见他这般已是如常,索性走到一旁为自己斟茶,然刚拿起那茶壶他的动作便是一顿,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看向嬴纵,“我还记得五年前出事之后你回过君临一次,皇上因你办事不力而发了大火,可步天骑叛变,你独自镇守西境根本无暇去追杀叛军,当年在西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嬴纵周身之势莫名一寒,墨蓝色的双眸微狭,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夜中何处,他并不答宁天流之语,静默良久,忽而语气莫名的道,“我此生……也曾败于一人之手——”
宁天流正饮茶的手微滞,抬眸就看到嬴纵侧影孤清的转身朝内室而去,他眉头皱了皱,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听到嬴纵语声威慑的声音再度传来。
“明日需得进宫陪太后看赛马,窦准交给你搞定。”
字字威然霸气不容他不遵,好似适才那些萧索之感皆是幻觉。
宁天流眉头皱褶立时更深,无奈的放下茶盏向着屋中酒柜而去……而此时的沈府伽南馆之中,香词正在为沈苏姀明天该穿什么骑装而发愁……
先秦族人本就是游牧出身,之后更是在马背上打来天下,即便如今的大秦文昌武盛,早已摒弃了从前的粗蛮野气,但是马术一道仍是上层贵族钟爱的消遣!
帝宫跑马场坐落在宫闱西北部的上林苑,距今已有百年历史,奢贵恢弘,好似一处小型练兵场,沈苏姀跟着那领路小太监一路向里去,没走几步便能瞧见司马监的宫人正在饮马,十多匹大马毛色纯正,鞍鞯辔络齐备,且俱是镶金镀银分外奢华!
沈苏姀略扫了几眼,朝那荫棚高台而去。
“太后,沈家五姑娘到了。”
一道眸光带着审视落下来,沈苏姀与台阶之下跪地行礼,“沈苏姀给太后请安。”
“这身骑装叫她穿着可真是好看!”
沈苏姀低着头,并未听到太后的应答之语,却是个温和的妇人答了话,她便好奇的抬眸扫了一眼,高台上竟坐着两人。
主位上的老者鬓边一抹霜白,周身上下竟只着了件素色袍子,面容虽不复往昔,那通身的精神与贵气却叫人不敢小觑,太后陆氏年少时的容貌便是一般,却有一副好身手,以宫女之身受得临幸,生下皇子之后便自请去了封地,十年之后,君临城中有的皇子相斗而死,有的皇子篡位被诛,最终剩下的不是年幼便是难成大器,最后的结果当然让所有人始料不及,流落在外的卑贱母子被迎回宫中,从此这大秦国便有了昭武帝与圣慈太后。
在这个看似貌不经心的老者面前,任何的算计与谋划都将只是一场自作聪明的徒劳,可整个大秦都知道,她曾宠极了苏阀的少将军苏彧——
在陆氏的左下手位,坐着个身着紫色骑装,面容端丽眉眼温润的妇人,三十多岁的模样,通身上下不着半分饰物,雍容雅意不减半分,却又不让人生出距离感,沈苏姀垂下眸子,这位刚刚被晋为贵妃位的西岐氏女儿,仍然如往昔和气。
“起来叫哀家看看!”
沈苏姀今日里着一身菲绿短衣骑装,窄袖长靴,裙裾成瓣,墨发在绾做脑后坠马髻,躞蹀玉透清爽利落,陆氏一时间看的眯了眼,不由向她颔首,“到哀家身边来。”
沈苏姀低着头步步踏上台阶,陆氏一笑,指了指边上之人,“这是茹贵妃——”
“给贵妃娘娘请安。”
沈苏姀乖觉行礼,配着那身骑装模样分外惹人疼爱,西岐茹看的眉眼带笑,抬手便将她拉到了跟前,对着太后笑道,“这模样,竟是让臣妾想起了华庭。”
陆氏细长的眸子微眯,眸光温温落在沈苏姀身上,闻言也是一笑,“那丫头跑去封地,已是有三年不曾回来了,真真是像呢——”
今上有十位皇子三位公主,西岐茹口中乃是贤妃申屠婉所出的二公主嬴华庭,从前最得太后疼爱,却不知为何三年前忽然跑去封地再也不曾回来,沈苏姀闻言并不接话,太后便看向她,“可会骑马?”
沈苏姀点头,陆氏便笑了,拍了拍自己身边锦榻叫她落座,沈苏姀也不扭捏,果真就坐在了陆氏身旁,旁里站着的包括路嬷嬷在内,面色皆是微变,唯有西岐茹,从头到尾都是温和笑看着沈苏姀。
“来了!”
太后忽然一语,立时将沈苏姀的注意力全部转到了场中去,一匹快马忽然从马场尽头冲过来,马上的红衣少女手执银枪烈烈似一团火!
西岐阑珊!
马速迅疾威烈,她手中枪花缤纷刺眼,场中插有各色旗子,她持缰御马在其间穿梭而过,骏马扬踢飞沙惊险又刺激,手腕一折,那旗子被银枪挑起,一个接一个的朝场边的木墙上飞去,只听铮铮数声,每一个旗子皆被她钉在了木墙上,那木墙几乎在五十步之外,光有速度和腕力尚不够……待西岐阑珊跑完全程,那木墙上已是五彩斑斓一大片……
第16章 马场惊魂
“珊儿的功夫真是愈发进益了!”
西岐茹轻声一叹,陆氏也颔首,不多时就瞧见西岐阑珊满面汗意的跑了过来,分明是纤细身姿,竟有种烈烈飒爽之意!
“太后和姑母见笑了!”
西岐阑珊行礼之后便瞧见了沈苏姀,不由眉眼一亮,“是你?”
陆氏笑着摆手叫她落座,“这宫中还有谁是你不认得的?”
西岐阑珊意味不明的看了看沈苏姀,面上笑意愈浓,“这沈家妹妹生的好看,我只一次便记下了,自然认得!”
沈苏姀笑笑,陆氏和西岐茹都是一脸无可奈何的宠溺,几人说笑着气氛正好,忽闻执路太监一声尖利长喝——
“德妃娘娘驾到!”
众人面色微变,便是陆氏也敛了笑意,沈苏姀和西岐阑珊都站起身来,不多时便看到一身紫红宫装的女子在仆从簇拥之下走了过来。
虽是紫红,却已直逼正红,窦澜生的一副绝好面容,虽已近四十年纪却仍是冷艳若桃李,与其他人不同,她周身上下都带着慑人之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更看的人无所遁形,她徐徐走上台阶,朝太后行的一礼,对西岐茹,却只是颔首便作罢。
“听闻母后今日有雅兴,臣妾便过来作陪,却不知姐姐竟是先到了。”
西岐茹依旧是温柔漫语,“闲来无事,便早些来了。”
适才沈苏姀二人向窦澜行礼之时她只是挥了挥手便作罢,此刻才正眼看过来,西岐阑珊窦澜自是熟悉,可沈苏姀她是第一次见,然而她开口之语却是,“沈家五姑娘果真生的好相貌,这一身骑装穿着也真是少见的爽落——”
在场几人都着着骑装,皆是因为陆氏之喜好,唯她一人宫裙艳绝贵胄登场,此刻却不觉半分不妥,悠悠一笑,“不过沈姑娘年纪尚小,想来连马背都爬不上去吧。”
“沈姑娘绣的一手好苏绣,想必家中与马术少有涉猎。”西岐茹当先接过话来,顿了顿又道,“既是年纪小,将来想学亦是能学好的。”
沈苏姀不知窦澜这份针对从何而来,见西岐茹帮她解围不由得感激一笑,陆氏听见西岐茹之语也是一笑,却是看向沈苏姀道,“下去跑几圈?”
窦澜贬她,西岐茹圆场,陆氏却直接叫她跑马……
沈苏姀眸光微亮,从容带笑的看着陆氏,点头,“那便跑几圈。”
窦澜眸光顿眯,西岐茹眉心立蹙,西岐阑珊眉头骤挑……陆氏许是兴起一言,然而连陆氏自己怕都想不到沈苏姀能这般利落的应下!
在几人又是看好戏又是担心又是惊讶的眼神中,太后下令,“牵一匹马来!”
司马监的宫人立时牵来一匹高头大马!
窦澜不过扫了一眼,立时哼出一声冷笑,西岐茹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面色从容的沈苏姀,再看了看那马儿几乎高出沈苏姀大半个身子,一时紧张的握紧了拳头,而西岐阑珊则是有些期待又有些不服气的睨着沈苏姀,想看她到底能耍出什么宝!
沈苏姀转身看向太后,眸子里丝毫没有畏色,陆氏见此不知为何就十分安心,朝她暖暖一笑,“去吧——”
沈苏姀转身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看的窦澜都有些怀疑她真的深藏不露了,然而等沈苏姀站到那大马旁侧,她的目光又露出了不屑!
高矮对比是在太鲜明,却也是没办法,宫中之马本就各个都是良马,何况太后也不曾说要一匹小马不是!沈苏姀看了看那已经到了她腰间的脚蹬,微吸了口气,先是一抓住那高高马鞍,手上使力,整个人不知怎地就腾空踩上了脚蹬,而后一翻身就跃上了马背!
高台上的西岐茹见此不由松了口气,西岐阑珊挑眉带着两分赞赏,窦澜眸光微变,唯有太后仍是一脸的淡色,只是那眸色深了些……
当嬴纵一行人御马至马场门口之时,正好看到沈苏姀小小的身子一个腾跃就上了马背,那双墨蓝相交的眸子闪过意外,微微一狭,带出浓浓兴趣,深海般的眸扫过沈苏姀直挺的背影,却在看到那匹大马微颤的马腿之时眸色一沉!
同一刻,刚坐上马背的沈苏姀也将眉心狠皱了起来……
飙蹄扬沙,纵驰如电!
沈苏姀握缰倾身,纤细的身段好似藤蔓覆在马上,菲绿的裙摆飞扬,偌大的跑马场上唯她一人身姿英飒,赤红马鞭与她臂弯一般粗,在她手中却灵蛇般的刁钻狠辣,鞭鞭炸响,催的马儿迅捷若猎豹。
木墙上的彩旗又重新出现在跑场之中,五彩斑斓一大片,沈苏姀环场飞驰一圈,眸光从那迎风飞舞的彩旗阵型上扫过,忽然一个勒缰,只听一声惨烈马嘶骤响,黄沙扬起,蹄铁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声,马儿如同被一股巨大怪力横甩出去,以一个让众人色变的角度直直没入旗阵之中!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沈苏姀和那马儿的身影没入阵中不见!
窦澜唇角紧抿,一双眸子寒栗的盯住场中,西岐茹禁不住低呼一声,而西岐阑珊早已下意识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陆氏安然的坐在首位之上,手中的茶似已凉透……
人马皆入旗阵,蹄声嘚嘚速度竟是分毫不减,沈苏姀手上并无银枪,便是有银枪,她或许也没有西岐阑珊那样的功夫将彩旗飞惯而出,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幻影一般疾驰的马儿,皆不知沈苏姀到底要做什么——
而在马场入口之处,锦衣华服的男子们驻马而立,俱是将惊艳的眸光投向了场中,他们各个位高权重,此时本该有如云仆从上前迎接,可旁里的宫人们也看的定了神,一时之间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竟都堪堪的愣在了一旁!
隔着舞动的彩旗,众人只看到一道菲绿的身影在马背之上腾跃翻转,巨大的方形旗阵之中,那身影如燕似蝶,或是蜻蜓点水或是飞燕凌空,竟是内家高手般的轻巧敏捷,某一刻,那身影猛的一个倒栽,眼看着便要坠马!
“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便是陆氏握着茶盏的手都抖了一抖,然而等马儿飞驰而过,那插着彩旗的地上却是空空如也,却非坠马!马蹄狂纵,只看一抹绿光一闪,那娇小的身影瞬时立在了马背之上!
第17章 衣服破了
欢呼声骤然响起,阵中之人却是充耳不闻,又是猛的收缰,这一下竟是将整个马身凌空扭转,隔得那样远,众人好似能听到那骨骼咔咔作响之声,再看过去,马奔如飞,那菲绿的身姿豁然又不见了踪影——
隐隐绰绰只见那马儿疾奔,那本就娇小的身影或是沉与马腹或是坠在马侧,观看之人无不是看的胆战心惊,甚至有些怀疑那纤细的胳膊是如何在巨大的颠簸之中握紧住缰绳,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又怎会柔韧如斯!
来回飞纵,待将那旗阵的每一条道都踏遍,沈苏姀御马腾跃而出,马速疾快,似乎要冲着高台驰来,然而刚跃出那旗阵,沈苏姀立时便挽缰立马,前后不过一瞬,竟堪堪的将那成年男子也难以对付的大马定了住!
诡异的寂静。
沈苏姀微喘,面上汗意盈盈,眸子却是那黑曜石般的亮,笔挺的身姿好似一个打了胜仗归来的士兵!
“漂亮!”
骤然响起的赞叹出自个年轻男子,此一声出高台上几人才发现原来已有这么多人至此,随之而来的欢呼声掌声不断,可沈苏姀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此刻她手上正握着把短匕首,她面容淡淡的垂眸将那匕首插入腰间蹀躞带中,众人只听“咔嚓”一阵异响,随即那本是迎风飞舞的彩旗竟然哗啦啦的全都倒在了地上……而那旗杆不知何时全部折断,断口处整齐如新!
彻底的寂静——
复又抬眸,沈苏姀眼底平静一片,在人心逐鹿的游戏之中,通常最善于隐藏自己的才是赢家,可有时候,你需要偶尔让他们意外。
“这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厉害……”
还是那人幽幽一声赞叹,周遭众人瞬时醒过神来,宫人们连忙为众位贵客牵马请安一番忙乱,入口处的众人都下得马来,只听其中一人又笑道,“八弟可是自惭形秽了?”
“若因别个胜你某处便要自惭形秽,那三哥只怕也要日日自惭形秽了!”
话语中似有暗流,沈苏姀眸光微扫,只见入口处锦绣成堆华服耀目,正欲细看,却蓦地对上一抹深海墨蓝,眼瞳一疼,她复转头看向高台,之间西岐茹正朝她赞许的笑笑,西岐阑珊满是凝重的看着她不知其意,再看窦澜,她垂眸把玩着手上的茶盏,面色阴晴不辩,而陆氏面上正带着满意的笑意,朝她招手——
入口处众人都朝着高台行去,沈苏姀便也松缰下马,然而就在她抓着马鞍侧身抬腿之时,一直喘着粗气的马儿忽然嘶鸣起来!
变故突生,只见那良骏马头高昂扬踢怒尥,竟是狂性大发在原地打起转儿,似是要将沈苏姀狠狠甩下马来,沈苏姀此刻本就力疲,脚下一滑腕踝便被绳子套出,眼看着整个人就要坠马,她腰身一扭险险攥住了马鬃一把,马儿吃疼,顿时更为疯狂,竟猛的转向朝马场一侧的树林狂奔而去!
沈苏姀小小的身子动弹不得的坠在马侧,眼看着就要葬身马蹄之下……
“怎么回事!”
状况来的太过突然,一直看着沈苏姀的陆氏最先反应过来,不由惊得大喝一声,然而她的话音还未落地,另有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已经追了出去,马上之人玄金长袍加身,宽肩长臂身手迅捷,不过一瞬就已绝尘而去!
“七哥怎么……”
八皇子嬴策瞧着那背影喃喃一句,高台上的陆氏猛的转头看向旁里侍卫长,“在看什么,还不派人跟过去!若她们两个有什么差池,你们都等着陪葬!”
卫兵们立时御马追去,忽然安静的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露出了深思。
一个刚得太后青睐的权阀小姐,一个在昨天杀了窦阀门人的鬼面亲王,还有一匹明显是被人动了手脚的皇家御马,这个宫里……从来不缺好戏。
狂嘶震耳,怒蹄泼沙!
五尺高的大马疯驰如电,随时都会将马侧之人甩出去!
沈苏姀拧身勾背,仿佛虚空之中一双手相扶,只觉林间风声一滞,本是摇摇欲坠的身形不知怎地一跃便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群鸟惊飞,为皇家小型狩猎所备的树林占地面积并不大,前面尽头在望,身后禁军跟来,沈苏姀知道,她的时间并不多。
骏马愈躁,蛮狠癫狂,沈苏姀一改往日从容,眉眼之间立显狠色!
腕粗的赤红长鞭扬起,毫不留情的落在马背上,它欲快,她便让它更快,幻影般的驰出百步,马儿终于力疲,速度伴着粗重的哼哧声减慢,沈苏姀此刻方才狭眸勒缰,至马儿无力而定,高举长鞭重重抽打在马股马背上!
凌厉鞭势含冷含煞,每一下都能让马儿狠颤一分,沈苏姀眸光冷冽,仿佛要就此铲去它所有的锐气与不羁,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这是一匹未曾驯服的烈马,马场之中不敢作停的疾驰也正因如此,本以为已扼其烈性,却不想其癫意如此之盛!
今日若有人丧命于此,这便只是司马监小太监的一个“失误”,这宫中从来不缺这般龌龊阴诡,可是谁这般心急的想要她的性命?
空气中血色浮动,马嘶渐哀,忽的曲膝一跪,沈苏姀凝神深思,手中动作熟练利落眼底却越显沉厉,这世道残酷无常,只有比别人狠方才活的下去!
眸光一闪,她仿佛又看到了黄沙漫天,战事多时,但凡缴获的战马皆要以此法驯服之,在她手中,不知有多少残暴烈性的马儿乖乖臣服,今日这个,实在寻常……
劲风忽至!
凌空飞来的长鞭至沈苏姀背脊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墨色的长鞭灵蛇一般缠上她的腰身,一股猛力骤然将她向后一拉,身子凌空飞起又一坠,还未回神便落在一个怀抱中!
“这马虽该死,却不必你动手。”
低寒的话语风一般的钻进耳蜗,沈苏姀背脊一僵,整个人好似被点了穴一般愣了住,那森森的青铜面具就在她的头顶,身后那温热有礼的胸膛亦是提醒着她——是他!
“本王倒不知……沈姑娘竟深知此等驯马之法。”
意味不明的话让她眉心紧蹙,他何时跟上来她竟是不知!
第18章 梦里梦外皆是他
带着血色的长鞭被沈苏姀紧紧握在手中,耳边轰然一声响,转眸看去那马儿竟已失血倒地,短短的静默,身后复又有马蹄声响起。
大手覆上她的小手,他欲拿走她的马鞭,她不放——
那蹄声越靠越近,两人的僵持莫名诡异,某一刻,沈苏姀松了手。
侍卫长钱程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就看到嬴纵手中拿着两只马鞭,一只是他自己的,另一只是沈苏姀的,而那匹马已经皮肉见血的倒在了地上。
“属下来迟,请王爷降罪!”
钱程带人下马,齐齐跪地,嬴纵看也不看他们,只将那血鞭仍在他们脚边,不辨情绪的道,“收拾干净,彻查——”
钱程应一声是,嬴纵便带着沈苏姀打马往回走,他的速度并不快,待走出几步才垂眸看向胸前之人,那纤细的脖颈微微垂着,仿若前次一样。
无言以对。
她做了不该做的,他看了不该看的。
“衣服破了。”
诡谲的沉默之中嬴纵低沉的声音辨不出喜怒,沈苏姀闻言一愣,垂着的眸立抬,背脊上似乎有两分凉意,而他的眸光骤然变作有形,烫得她背脊一颤。
脸忽然就有些发热,她攥紧衣袖,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身后之人见她竟也会局促不安不由眸光微闪,在她周身逡巡而过,一手执缰,另一只手忽然抬了起来,沈苏姀只觉得他的手覆上了她的发髻,只听“嗖”的一声响,下一刻如瀑的墨发便全然散了下来——
他竟将她的发髻拆了!
沈苏姀眉心微皱,可他竟还未停,带着粗茧的指腹擦过她耳后,黒缎一般的青丝全被他拢在她肩后去,顿时,背脊上的凉意一消。
“沈姑娘马术高绝,倒有祖母年轻时的影子,她必会喜欢你。”
他混作没事人一般,沈苏姀直了直背脊,开口时语声尚且平静,“多谢王爷。”
嬴纵一笑,沉沉的笑意带起她心弦一颤,说出来的话却又莫测,“便是本王不来,想必沈姑娘亦能全身而退。”
沈苏姀眸光微狭,嬴纵却不再说,他骤然加快了马速,不多时便看到了跑场,一众人等俱是看着他们的方向,见她二人一同归来,面色各不相同。
“七哥回来了!”
台上三五男子皆已落座,八皇子嬴策当先走出几步来迎,嬴纵当先跳下马,回身时果不其然沈苏姀已经自己下马站好。
嬴纵便往高台而去,沈苏姀垂眸跟在他身后,数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这其中,她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失望之色。
陆氏满意的看向嬴纵笑道,“看见你去了我便安心,可有伤着?”
嬴纵走到西岐茹下手位落座,扫了沈苏姀一眼,“孙儿无事。”
陆氏便向沈苏姀招手,拉住沈苏姀的手问道,“如何,可有哪里伤着了?你的马术虽好,适才却到底惊险至极!”
沈苏姀从容抬眸,“确有些后怕,倒未曾受伤。”
沈苏姀本就有张精致清绝的小脸,此刻那如瀑的墨发全部放下,愈发衬的她明眸皓齿楚楚乖觉,太后将她越拉越近,那喜爱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没受伤便好,只是到底受惊了,让贵妃带你去换身衣裳歇歇,待会儿的赛马你看着也没意思,待晚上去哀家那里讲讲你是如何学到这身本事的?”
沈苏姀到未想到太后会如此安排,闻言不由得看向西岐茹。
西岐茹正起身走向她,柔柔笑道,“走吧,让他们陪着太后,我们待会儿直接去寿康宫。”
聪明的女孩懂得顺从,何况她妆容衣裳如此,哪能耽搁,沈苏姀便朝二人行的一礼,“多谢太后,多谢贵妃娘娘。”
西岐茹笑着拉起她的手,正欲走那钱程却是回来了。
陆氏凝眸一问,“如何?”
钱程在高台之下跪倒,“回禀太后,那疯马已被七王爷制服,此次发狂似是因此前驯服不当野性犹存所致。”
陆氏闻言意味不明的笑一声,“既是如此,司马监的人办事不力你去处置吧,那匹马,也一起处置了!”
钱程领命而去,沈苏姀便被西岐茹拉着往高台之下走。
走出几步,她忽然回头朝嬴纵看去,却见他一身从容之色正和旁里眉眼带笑的八皇子嬴策说着什么,好似根本未曾听见钱程那话……
栖霞宫。
西岐茹一路上牵着沈苏姀的手进殿,殿中宫人待沈苏姀恭敬万分,自是早就得了马场上的消息,小小年纪便马术无双,得太后宠爱得贵妃怜惜……
从今往后,想必宫中再无人不知她沈苏姀的名字。
“太后极爱辛夷,你无心插柳,却也未曾辜负太后一番心意。”
虽然现如今西岐茹已是后宫位份最高之人,但栖霞宫中犹不见半分奢贵,沈苏姀细细听着西岐茹之语,想到那方由她亲手绣成的辛夷图,不由好奇的挑眉,“苏姀回君临两年皆不知君临何处有辛夷,莫不是只有这宫中才有?”
辛夷花不适君临气候,从前也有贵胄官宦人家请能工巧匠培植,可现如今,遍数君临城的皇亲国戚,谁人家中也没有这辛夷花。
“这宫中,也是没有的。”西岐茹拉着她往入了偏殿,语气忽然有些低沉,顿了顿又道,“自从苏家被诛,君临就再也没有辛夷了。”
从前苏阀的琼山辛夷乃是君临一景,后来苏家倒台,凡是他们喜欢的都变成了不祥之物,西岐茹竟未曾避讳……
沈苏姀被安置在临窗榻前,西岐茹不知从何处拿了药膏,看着她道,“我的马术寻常,却也知道你适才那番定是伤了身子,且将手臂露出来。”
西岐茹未曾用“本宫”反倒是用了“我”,沈苏姀微愣,看着她脉脉的眸子就不知如何拒绝,愣了愣,终是将袖子撩了起来,果然,通红一大片。
西岐茹指腹上擦了凉凉的药膏,竟是亲自为她涂抹,沈苏姀愈发不懂,西岐茹不由怜惜的道,“你小小年纪便练得这两样好功夫,定然是辛苦至极。”
第19章 梦中唤名
沈苏姀有些反应过来,她的身世在别个眼中定然惨不忍睹,而她为了获得家中地位如此辛苦,自然更惹的人怜惜——
沈苏姀无声收下这份同情,又听西岐茹道,“你与阿纵,可是相识?”
沈苏姀心头一怔,连西岐茹都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来,西岐茹仍是那般温柔的瞧着她,沈苏姀唇角微勾,坚定的摇了摇头,“娘娘说笑,苏姀怎能与七王爷相识?”
西岐茹也是一笑,“我也如此想,只是从不见阿纵为谁失了分寸,他不是喜欢英雄救美的人,今天,他叫我有些意外。”
沈苏姀垂眸,“连苏姀也觉得意外,真是多亏七王爷。”
西岐茹将药膏收好放在一旁道,看着她的模样安抚的道,“阿纵的马术亦是绝佳,他也爱马成痴,想来实在是赞赏你的马术。”
沈苏姀不知如何接话,这大秦之中,真是鲜少有人比他的马术更佳了,即便是五年前的苏彧,尚且也比之不过——
“娘娘,大公主来了!”
前来通报的宫女替沈苏姀解了围,西岐茹唇角微勾,“快请。”
沈苏姀站起身来,眸光落在珠帘垂纱之处,不多时便看到一袭绿纱裙入目,珠帘轻摆,瞬时走进个十六七岁的端丽少女,来人容貌虽不至于叫人惊艳,可那般秀雅端庄的韵致却是叫人心折,正是大公主嬴华阳。
“给娘娘请安。”
西岐茹抬手将嬴华阳扶起,指着她手中拿着的衣服对沈苏姀道,“我这儿的衣裳你都穿不得,只好去求大公主了。”
沈苏姀连忙行的一礼,嬴华阳似有些腼腆,摆了摆手道,“当不得沈姑娘一礼,这衣裳是我十二三岁的,仍是簇新,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母妃只是嫔位的嬴华阳在帝宫之中素来以性子好出名,沈苏姀闻言自是道谢,嬴华阳将衣服交给旁边的宫女便要告辞,“母妃身子不好,华阳需得回去侍疾,贵妃娘娘和沈姑娘就不必远送了,华阳改日再来拜会娘娘。”
西岐茹闻言便叫了身边的大丫头凝墨陪着嬴华阳一道回去,再看看那位和嫔,待看着两人走出去才转过身来,“先去沐浴吧,稍后且午睡一会子,等起了再去寿康宫拜会太后。”
沈苏姀自当谢恩,西岐茹似乎也有些乏了,看着她进了浴间便往内殿而去。
沈苏姀沐浴出来便已换上了樱草色广袖宫裙,手巧的宫人为她输了个斜云髻,立时又变作了那个温婉清绝的沈苏姀,随后,两个宫人将她带到一处偏殿以作休憩之用。
“沈姑娘请在此稍作歇息,有事请吩咐奴婢。”
二人并不进屋子,沈苏姀点点头走了进去。
室内的摆设简单而矜贵,虽则整齐干净,但似已有许久无人住,有书有墨,有刀有剑,倒不像寻常闺阁,想到西岐茹早年也是善骑射的,沈苏姀便也就释然了。
她早就力疲,此刻也真有了困意,从外室往里走几步便瞧见一张墨色帷帐的床榻,看见那深沉的颜色她不知怎的心头微紧,可想到晚上不知还有多少应对她便也顾不得许多,只走到床边轻躺了上去……
又是那个梦。
喊杀声如山似海,九巍山凌厉的长风如刀刮过,她御绝影,挽长弓,手执三尺长生剑,穿过厮杀的战壕向对面的敌军将领杀去!
侧身!抬手!挥剑——
剑未落,血已至。
厚重的盔甲早被血水沁湿,而这新添的一抹更为悚然可怖,倒地之人脑门上的箭簇仍在狠颤,而她手中的剑还未来得及落下。
她骤然抬眸,那张獠牙森森的骇人鬼面就在十丈之外——
是他!又是他!
如同恶鬼缠身,但凡有他在她便万般不顺,她杀两万食人族,他向西拓两百里,她给将士们争功一次,他的天狼军便位升三级,从君临城到这九巍山,他与她相争五年!
长风荡起,星月无光,她的眸光如剑凌厉,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那人亦铮铮望着她,忽然,他抬手,那张从未摘下的鬼面竟然缓缓地落了下来……
沈苏姀猛的睁眸,看清墨色帐顶后紧绷的身子才微微一松,然而那一口气还未呼出,身旁异样的气息却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住,她缓缓转过头去……
青鬼獠牙离她不过咫尺,阴影中那深海般的墨蓝正幽幽盯着她。
沈苏姀几疑仍在梦中,可她又知这不是。
梦里梦外,皆是他……
幽暗的光线拢着他,犹见宽肩长臂,劲腿窄腰,挺拔身骨似剑锋利。
血汗征伐,战火淬打,这暗藏机锋的帝阙华阁中,有谁能比得上他钢铁般坚毅的厉鬼心性,可便是如今大权在握杀伐君临的他,偏时时与她冤家路窄……
“沈姑娘睡得可好?”
幽暗的光线中,嬴纵的语声意味不明。
“好——”
沈苏姀一身樱草色宫裙着身,如昆山秀竹般玉立,闻言不急不缓道出一个字。
她诧异自己竟能睡得如此之好,好到他进屋她也不知,眸光再次扫向这屋子的摆设之时心中忽而洞明,栖霞宫是西岐茹的宫阁,自然也是他幼时居所,这屋子摆设难见女儿态,除了他还有谁能在栖霞宫拥有这样大的一间偏殿?
沈苏姀眸光扫过身旁墨色帷帐,她竟睡了他的床。
栖霞宫不可能只有这一处客房,而他更不可能在明知她在此还来这屋子,沈苏姀的目光向门口看过去,果然,除却两个侍卫身影已不见刚刚那两个宫女。
沈苏姀的心缓缓一沉,她自以为深知这些“故人”之性,隐于暗处便可先发制人,可她忘记了,这宫中众人从来皆以面具示人,她从前所知,不过是众人皆知之事,她哪里有优势可循,而今次……西岐茹到底想做什么?
“噩梦也可称之为好?”
嬴纵忽然再次开口,沈苏姀抬眸正迎上他的目光,那墨蓝交加的眼底有着深不可测的审视,只让她心头一搐。
沈苏姀唇角微抿,“也不算差,不过做了个……鬼梦。”
第20章 骊山行宫
嬴纵微抬了抬下颔,眸光愈发深邃,“沈姑娘果然万事不畏。”
沈苏姀垂眸,不语。
嬴纵蓦地向前走了一步,虽只是小小一步,那陡然之间逼近的气势依是让沈苏姀眉心一簇,他的语声愈发低寒,眸光深锁住她,“据本王所知,沈府之女皆承南国之俗,沈姑娘的马术从何处学来?如此年纪,若非名师指点当不得如此风范。”
沈府祖上因商起家且本是南国之人,随后南国被先秦一统,沈家由彼时支持秦王的财阀转身为权阀,虽受秦风影响,却到底还是秉持诗书礼仪的南国之风,自比不得其他几个马背上战出来的尚武之家,沈家的女儿与骑射之道从来只是涉猎而已。
她此番……实在是异类。
他的气势迫人,眸光更似有形之剑,沈苏姀微微沉默,终是垂眸乖觉道,“府上有早年间请来的训马师,虽是无名之辈,却深知御马之术。”
这回答看似有理。
嬴纵又看她片刻,忽的道,“看沈姑娘沙场纵马,倒让本王想到了个人。”
沈苏姀一笑,复又抬眸看他,“想必是王爷手下哪个马术颇好的英武男儿,天狼军之名便是沈苏姀也知晓一二。”
嬴纵紧紧盯住她,一双眸子黑的发亮,蓝的迫人。
“她亦是个女子。”
低沉的六个字不由得让沈苏姀心头狂震,她强迫自己别撇开眸光,就那么直直的看着嬴纵那双深海般带着魔力的眸子,却不想嬴纵随之又道出一句。
“亦不是天狼军之人。”
沈苏姀的呼吸紧滞,拢在广袖之中的手带着些微的麻意,她微微吸了口气,挑眉,“哦,君临城中女儿家多有善马术的,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嬴纵眸光微狭,眼底的墨蓝色幽芒不知怎地一散,却是他当先垂眸看向了别处,“她已不在君临了。”
沈苏姀轻轻叹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短暂的沉默,嬴纵向一旁临窗的书桌走去,桌案上古书堆叠,似是已有许久无人翻看,他随手抓起一本兵书,又放下,转身拿下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
轻轻一声剑鸣,森寒渗人的长剑被他拔了出来,沈苏姀只看到一抹冷光自那鬼面上一闪而逝,下一刻那低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为何如此辛苦?”
沈苏姀一时未曾反应过来,“什么?”
嬴纵转头看她一眼,墨蓝的眼底却是一片漆黑,仿佛是为了掩下深重心事,“想要练成那般马技,绝非辛苦二字可以道尽,沈家的女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沈家本来就势弱,现如今更是除了几分钱财再无旁物,朝中无人,宫中丽嫔和那八岁的小皇子更是争权无望,再看其他几阀……沈家似乎真真已沦落,沈家的女儿已经到了用这等技艺讨人欢心讨富贵讨荣华之时?
沈苏姀只觉心头微痛,眸光一晃,仿佛又看到了那抛下红装与漫天黄沙作伴的日子,前世的苏阀无男儿承爵,第五女从出生之时便做男儿将养,后来……战场狂杀,名扬天下,无人知道那锵锵盔甲之下的是一具曼妙女儿身。
为了家族荣华,权阀家的儿女谁都可以不择手段!
小小的马术算得了什么?
沈苏姀看向嬴纵,语声微凉,“覆巢之下无完卵,七王爷该当明白这个道理。”
嬴纵落过来的眸光便愈发寒凉,他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专心擦起手中长剑来,沈苏姀正待不解,却听他又道,“我识得的那人同为家族所迫,可她到底不同。”
微微一顿,他又道,“皇祖母与母妃并不喜营汲太过之人。”
沈苏姀并不知嬴纵口中的那人是如何与自己不同,她只大概明白过来,嬴纵大抵将她完全当做那些费尽力气想往上爬的人。
沈苏姀面无表情朝他颔首,“多谢王爷。”
嬴纵再不说话,沈苏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似乎时辰已过未时,于是她又一福身,“王爷没有吩咐沈苏姀便退下了。”
嬴纵看也不看这方,沈苏姀便抬步朝外走去。
“沈苏姀——”
正欲跨出门的沈苏姀一顿,如何也想不到嬴纵竟忽然唤了她的名,她堪堪转过头去,只见那鬼面正冽冽生寒,而他道出口的话语更是瞬间便让她如置冰窟!
“你适才在梦中……唤了个人的名字……”
那话好似平地惊雷,震得她魂飞魄散,沈苏姀的步子堪堪顿住,脑海中哄的一声成空白一片,身子僵住动弹不得,连思绪似乎都不是自己的。
梦中是他,她还能唤出谁的名字?让她刻骨铭心的名字太多,可无论哪一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便是个死,暑意阵阵,却有刺骨的冷意从脚底漫上,沈苏姀心头空茫,好似等待一场凌迟般煎熬!
“呵——”
诡谲的静谧之中忽而溢出一声低笑,沈苏姀面色煞白的转过头去,只瞧见嬴纵仍是侧着身子擦着那柄宝创。
“倒也不是万事不畏。”
略带着戏虐的话语道出,沈苏姀眼底锐光一闪。
他骗她!
心头怒意迭起,面上容色却是顿敛,沈苏姀挺了挺背脊,又成仪态万千的模样,只那拢在袖子里的指尖仍有轻颤,抬眸撩了室内的嬴纵一眼,语声骤然带起一片敌意,“天下四海,人自有所惧,只是不知让王爷害怕的会是什么?”
嬴纵拭剑的手未停,“心无所欲便无惧,本王无惧。”
心无所欲……沈苏姀眉心紧蹙,又看了看嬴纵的侧影福身一礼,“那便愿王爷永远无所畏惧,沈苏姀靠退——”
脚步声响起,且越行越远,嬴纵缓缓放下手中长剑,他转头将眸光落在适才沈苏姀站着的地方,墨蓝相加的眸子似渊海般深邃。
走出偏殿的沈苏姀仍是心有余悸,想到适才自己差点失了章法更是心生恶寒,可他怎能大言不惭说自己心无所欲?
若是心无所欲,何必要手握金吾营与窦阀叫板?若是心无所欲又何必与边疆征战八年?若是心无所欲,又何必在从前时时与她争功,若是心无所欲,又怎能在昭武二十七年放焉耆人入关坐实了苏阀叛国通敌之罪?!
第21章 故人有音
闭眼便是血海黄沙。
沈苏姀深吸口气,心似被无形之手紧攥住,稍稍使力便血肉模糊。
从偏殿出来走上一道回廊,还未走出几步沈苏姀便看到早前那两个宫女在此候着,见她来了两人皆是面色微变,沈苏姀双眸微狭,缓步走了过去。
“五姑娘,娘娘命奴婢带您去寿康宫。”
沈苏姀面色从容,闻言问一句,“敢问娘娘在何处?”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眼底皆有笑意,其中一人答道,“皇上午时来了栖霞宫,娘娘一时之间怕是走不开的。”
沈苏姀颔首,“请两位带我去太后那里吧。”
嬴纵受封亲王,西岐茹受封贵妃且宠爱不减,也难怪窦澜闷火乱发……
沈苏姀走出栖霞宫的时候果然看到明黄色仪仗停在正殿之外,想到独自在偏殿的嬴纵,沈苏姀不禁将眉心一簇。
寿康宫里正一片热闹,沈苏姀进的正殿便被各色目光齐齐裹了住,陆氏满是和善的朝她伸手,“过来哀家这里,怎生不见贵妃同来?”
沈苏姀行礼之后便走到太后身边去,闻言轻声道,“苏姀过来之时正巧圣驾到了栖霞宫,娘娘一时便走不开了。”
太后颔首,沈苏姀将眸光一扫,果不其然有人听着这话面色微变,堂中坐着三位华服男子,西岐阑珊亦在此列,陆氏将眸光看下去,一一为她指道,“这是三殿下……”
沈苏姀转头,三殿下嬴珞着一身靛青色云纹长衫,墨发以玉钗绾起,面容棱角分明,凤眸黑亮,他周身并无凌人盛气,反倒有两分书生似地儒雅睿智,听闻其母贤妃申屠婉常年礼佛,倒让他也沾了两分禅意,他此刻面容温和带笑的看着她,点了点头作罢。
沈苏姀轻轻一福,陆氏又指向旁里一人。
“这是五殿下。”
嬴琛乃是今上第五子,其母妃正是窦澜,头戴金冠身披银袍,面容精致眉眼如玉,却通身都夹杂着一股子让人不可忽视的锐气,果是窦家之人。
嬴琛手执一把折扇,在手中轻轻拍着,深色的眸瞧着沈苏姀带着两分审视,沈苏姀亦是朝他一福,他只是挑了挑眉并不如何理人。
“这是八殿下,是个不着调的主儿!”
陆氏只在说嬴策之时加了一句话,语声带笑,犹见其对嬴策的喜爱之意,只见嬴策今日里蓝袍加身,墨发半绾散与肩头,看着倒是和嬴纵有两分像,一张俊脸上浓眉星目,微抿着的薄唇亦让沈苏姀想到了那人身上。
这位八殿下之母乃是淑妃西岐影,乃是与西岐茹同父异母的姐妹,西岐家在宫中有两位主子,便也叫他家的势力强了不知多少。
嬴策正眉眼带笑的看着她,笑嘻嘻的模样没有半点儿皇子盛气,上上下下的将她打量了个遍才悠悠道,“穿着骑装尚不觉的,这会儿这身衣裳一换怎觉得像个仙女儿似地?沈家妹妹长得如此好看又有那般好功夫,怎生叫沈家老太君藏了两年?”
“就你个巧嘴儿会说话!”
陆氏笑啐一声,见沈苏姀垂眸似有两分不好意思,不由笑着将她一揽,“就是个不着调的,你在府中不识他们,今日叫你见见,等过几日去了骊山行宫还得再见。”
骊山行宫……
沈苏姀抬眸,有些不解又有些不能置信,嬴策瞧着沈苏姀呆呆的模样笑起来,“这是傻了不成,皇祖母的意思是今年由你随驾去避暑,还不谢恩?!”
沈苏姀眸光微亮,好似此刻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一福身,太后一把拉她起来,有些叹息的摇头,“不必谢恩,骊山行宫的马场更大,到时候你还得为哀家争脸呢!”
陆氏与窦澜之间的暗流沈苏姀早在马场便能知晓一二,此刻闻言微微一笑混作不知,只乖觉点头,“苏姀遵命。”
陆氏满意的点头,又看向堂下几人,“好了,你们也都闹了一天了,都回去吧,哀家和沈家丫头说说话。”
众人都起身做退,沈苏姀只觉一道带着深意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落,正待她转身去看之时底下几人却都转过了身去,想到早间的疯马,沈苏姀不由有些不安。
“陪哀家去后面园子里走走。”
沈苏姀扶着陆氏朝临水的小花园而去,这是一处她熟悉万分的地方,听着陆氏不急不缓的声音,她不由得又想起从前苏阀五少爷在这园中伶牙俐齿的将老人家逗的开怀大笑,时光一晃而过,她变作了如今寡言少语温婉知礼的沈苏姀。
陆氏到底不在年轻,走了阵便累了,用完午膳便叫人将沈苏姀送出宫去,看着那纤细身影走出殿门,陆氏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怀珍,你信不信这是天意?”
“娘娘的意思是?”
路嬷嬷怔忪的看着眸光深重的陆氏,只听她语声微沉的道,“百花可选她偏偏绣了辛夷,百种方法讨我开心她偏偏长于马术,莫不是老天知我做了亏心之事——”
路嬷嬷面色微变,见四下无人才低声开口,“娘娘,您已尽力了,若非您,连阿笙也要去了——”
陆氏一叹,“也不知她过的好不好。”
路嬷嬷一笑宽慰陆氏,“好不好,此次去了骊山便能知道……”
沈苏姀前脚回府,后脚太后的懿旨便到了沈府。
沈府五小姐沈苏姀深得太后青睐,特准其随太后金驾,与五月十三前往骊山行宫避暑,随懿旨一起来的,还有封赏无数——
沈府炸开了锅,谁也不曾想到进宫第二次的沈苏姀能得此殊荣!
老太君沈王氏对沈苏姀十分满意,却也未有别的褒奖,与沈王氏的平静相比,二夫人沈柳氏和三小姐沈琳琅的面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最有希望的沈琳琅在那懿旨之中提也未提,反倒是素来没有存在感的沈苏姀随驾,虽然沈王氏未曾说什么,可那失望的眼神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利落的扇在了沈琳琅的脸上!
便是如此,沈琳琅也没忘记仪态万千的恭喜自家五妹妹。
沈苏姀面色淡淡的应声,如同往常那般独自回了自己的湖边小筑。
第22章 斗兽场相遇
灯火通明的伽南馆中,香词有些不放心的问起香书,“二夫人那边当真没什么动静?依三小姐争强好胜的性子,怕是不会让咱们小姐比她更显耀。”
香书正在规制太后的赏赐,闻言一笑,看了看临窗倚塌的沈苏姀,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现在二夫人没这个精力管这边,她娘家的事她还忙不过来呢。”
香词闻言挑了挑眉,“哦?”
沈柳氏亦是世家之女,只是其家族远远比不得沈家,两家结亲之后,柳家多番靠沈柳氏支应,这本是沈府上下心照不宣之事,却不知柳家出了何事?
“柳家此前搭上南边的盐帮生意,眼看着大赚,却是贪好处用了劣等盐,如今一身的债不说柳家的两位小公子还惹了官司,二夫人现在只怕焦头烂额的为柳家想办法呢,这几年二房的生意愈发不如从前,二夫人恐怕要去求老太君,还哪敢往咱们这边惹事?”
香书近来总留意着二房的事,也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如此仔细,香词闻言露出恍然,却是道,“柳家到底也是世家,只怕没那般艰难。”
香书眼底精光一闪,“他们惹上的是岭南苏氏,这个苏家是这两年刚起来的大财阀,很有手段,想当年我们沈家不也是因为财力……”
这边两人正在细语,沈苏姀却不知何时已起身,朝她二人淡淡看一眼进了内室,“明日一早我要出府,且将一切准备妥当。”
这二人连忙应下,转身便去吩咐妥当,至于那颇为神秘的岭南苏氏,一时间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来头。
翌日一早,香书随侍,赵勤驾车,沈苏姀一行三人往西边去。
依旧是无名苏府。
陈叔来开门的时候面上并无意外,好似早知他们会来,香书还在那小院门口等着,沈苏姀独独一人往正厅去,厅门开了又合,香书只看到一袭水墨青衫。
“得尝所愿,却不见你开心半分。”
分明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却生的一双能看透世事的眼,孟南柯面上带着笑意,身前摆着一方棋盘,只等一个对手。
沈苏姀落座在他对面,语声沉沉,“我若是因这点小把戏就肆无忌惮开心的人,那你就要头痛了。”
孟南柯执黑先行,落子之时眸光不忘看向她,“此番入宫,可有收获?”
沈苏姀执白,眸光专注的落在棋盘上,仿佛来此只为好好下一盘棋,那泰然若定的模样太过从容慑人,一时叫人忘记她其实只有十二岁,“没有,当年牵连之人皆死,她们又将所有痕迹都抹去,偌大的秦帝宫,好似从来未曾出现过那几个人。”
孟南柯不由一叹,“事隔五年,旁枝末节最难理清,你肯定皇后之死有蹊跷?”
昭武二十七年五月,苏阀步天骑在西境叛变,皇后苏娴第一时间被软禁,皇长子嬴铮亦被拘押,五日之后,皇后自缢而死,皇长子负罪而逃被诛。
唯一能够在君临替苏家鸣冤之人皆死于非命!
沈苏姀眸光漠然,“仅仅五日,苏阀之罪未定,皇后何来畏罪自杀,而皇长子彼时手握宫中禁军之权,若要逃又如何逃不开?”
微微一顿,沈苏姀的眸光愈发凌然,“皇后最知苏阀之忠,更不会在那样的节骨眼上放弃斡旋抗争的机会!苏家的女儿,绝不会自杀。”
孟南柯眉心微蹙,“宫中朝中西境,果真不是一张简单的网!”
沈苏姀落下一子,眉心亦是凝成一个川字,“二十六年年末,焉耆最后一波进犯被我们击退,却不想只隔了半年他们便会再卷土重来!偏生在那之前,步天骑接到今上谕令,需得前往南边清缴楼兰余孽,步天骑前脚一走,后脚焉耆便破了关,而在此之间,步天骑竟是全无消息,等我们得到焉耆屠城的消息之后,君临的通敌叛国之罪已经定下,而申屠与窦阀的私兵已经向我们围了过来——”
沈苏姀的语气愈发沉重,眸光寒意愈是迫人,“朝内朝外,后宫边疆,五大权阀三位皇子,所有人都清楚,若不将苏阀一举打倒,之后惨不忍睹的只能是他们!”
孟南柯安静的听着,忽然道,“再此前的半年,君临之中可有异动?窦阀与申屠的兵力变动,朝内朝外的人员配置,苏阀就没有得到一点风声?”
沈苏姀凝眸沉思,想了许久却是懊恼的摇了摇头,“我们远在西边,君临之中的所有信笺皆无异常,再者,二十六年年末的大战之中我受了重伤,之后半年的许多事我都记得颇为模糊,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惊心计划全无遗漏的大阴谋!”
沈苏姀使劲的想了想,除却额头一阵跳疼之外果然什么都想不起,记忆之中只有九巍山的寒风和那漫天的大雪,他们在山谷之中度过了最后一个新年。
见沈苏姀面色有异,孟南柯赶忙止住了她继续想下去,“不必去想了,待去到骊山,你想知道的都能有答案——”
沈苏姀颔首,停了手中棋子闭目养神。
孟南柯复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她,“后日午时,城南斗兽场。”
沈苏姀骤然睁眸,将那纸条拿在手中指尖一阵轻颤,那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她却看不够似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她语声绵长的一叹。
“二十万步天骑,如今……只余他一人了!”
这样一身哀恸的沈苏姀让人太过怜惜,孟南柯呼出口气生硬的转了话题,“金吾营已经完全接手九城巡防营,那七王爷是不是……”
“莫要提那妖孽!”
带着戾气的一句话骤然道出,沈苏姀握拳怒目,周身上下哪里看得到半分从容?
可孟南柯并不惊讶,他有些无奈的握住沈苏姀的手腕,一双眸子径直盯住了她,“小苏,你对万事皆能隐忍,可为何每每提到他时总不可自控……”
沈苏姀面色微变,勃然怒意顿时一滞。
孟南柯见她如此眸光不由带上了深思,正欲再说什么之时却觉手下有异,他握着沈苏姀的手换了个切脉之姿,不出片刻眉心猛的一皱。
第23章 他的怒意(1)
车轮滚滚,从掀起的车帘下看出去,君临城的街市之间果然只见一队队青甲军巡回而过,那夜之后,窦阀失去了一位表少爷,申屠家则失去了这座城池的戍卫权。
纵行如剑,势平八荒,他果然不负他的名字。
沈苏姀倚着车壁假寐,眼睫一闭脑海中便跳出那双深海般的眸,含着冷冷煞光刺得她心头一凉,她又蓦地睁开眼,再想到孟南柯之语那镇定从容的气韵便染上了两分烦躁。
“小姐,到了。”
幸而马车已到了地方,沈苏姀下的车来,香书站在她身后有些惊讶的一叹。
高阔古朴的建筑庞然大物一般伫立,站在入口之前,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不绝于耳,这座巨石堆砌的圆形斗兽场已经有百多年历史,是古秦人悍勇又血腥的文明象征,而今,这里用作贵族们买卖奴隶之用——
入口处守卫森严,士兵们皆着褐色盔甲,肩胛处都有个小小的“宁”字,是为宁阀之私兵,宁阀是大秦最为古老的门阀之一,如今虽然比不得窦阀与申屠,却仍是稳稳坐在六大权阀之位上,沈苏姀一个眼神,香书将腰牌递了上去。
守卫看到“沈”字便不敢怠慢,立时有人出来带路,沈苏姀正欲上前,身后陡然传来一阵极快且杂乱的马蹄声,香书赶忙护着沈苏姀往旁里退让。
沈苏姀背对着过道,只听那数匹飞骑从自己身后一晃而过,连守卫的士兵都慌忙避开,香书有些担心的扶住沈苏姀,“小姐没事吧?”
沈苏姀摇头,正欲说话之时一道马蹄声又从里面掉头而出,主仆二人忙又往旁里一让只待那飞骑出去,然而这次,那马蹄声堪堪停在了她们身边。
“沈苏姀?”
疑问的声音落在头顶,沈苏姀眉心立皱,转身抬头便对上一双星光熠熠的眸,八皇子嬴策正带着笑意的看着她,看她面上的意外之色笑意更甚,“果然是你,小爷只看了个背影还以为是看错了人,你怎生在此?”
沈苏姀实在想不到会这么巧,微微愣了愣才福身行礼,“给八殿下请安,只听家中下人说今日此处有盛会,苏姀有些好奇,便来看看。”
嬴策挑了挑眉看着沈苏姀的目光愈发觉得神奇,“你看着是个安静温柔的,倒对这些感兴趣,不过也是,你既会那般漂亮的马术自也不是寻常女儿家!”
沈苏姀一笑摇头,“八殿下见笑了!”
嬴策又看了看沈苏姀,竟然忽的跳下了马来,“你此时来怕是没了好位子,且随我走吧!”
嬴策说着将手中缰绳丢给了旁里一个守卫的士兵,转身拉住沈苏姀便朝前走,“你们沈家的姑娘少有你这样爽利的,你也别与小爷客气,走——”
沈苏姀小小身板哪能扭得过嬴策,转眼便被拉出几步去,香书本来颇为担心,可想到对方是八皇子且对自家小姐颇为照顾便也乖乖跟了上去。
沈苏姀的面色颇为难看,正要甩脱嬴策之手,却又有一匹马儿极快的冲了出来,马上一人红裙飞扬,见是她眉头高高一挑,“沈苏姀?怪道八殿下一去不回,原来是你!”
西岐阑珊与嬴策本就是表亲,自然也颇为亲近,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人,皆是衣锦华服的少年公子,此刻都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嬴策竟拉着她的腕,目光愈发添了两分暧昧。
“既是遇上了就一起,我们先走!”
嬴策说完便走,沈苏姀被几人看着不能放肆,面色几变终是接受跟着嬴策走的事实。
斗兽场中间早被高高石墙围了起来,所有观看表演的皆要上二楼,嬴策脚步极快,似对这里熟悉至极,也不走主道,只从一处不起眼的门廊而入,门内早有人等着,见到他恭敬的行礼,嬴策不理那几人,只拉着沈苏姀沿着楼梯往二楼去。
“这是宁家的地盘,也算是小爷的地方,这地方除了阑珊这样武将世家出来的,还真少有女孩子过来,你一个人在外头可算是扎眼。”
嬴策便走边说,话音一落便上了二楼,“今日虽然算不上盛事,却也是许久未曾这般热闹了,从西边来了好货,抢着要的人很多!”
安静又幽暗的廊道之中守卫森严,左右前后四个门门口皆有侍卫侍立,嬴策拉着沈苏姀往左边的那道门走去,沈苏姀走的有些急,眸光扫过门口的两个侍卫只觉得有些眼熟——
那两侍卫默默向嬴策行一礼,顺手将墨色雕花的大门推了开,目光扫过沈苏姀的时候皆是一愣,显然非常意外,沈苏姀心头闪过诡异的不安,然而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整个人便被嬴策一把推进了屋子里——
赤红银毯,华灯高挂,沈苏姀的手仍被嬴策攥着,突然而来的明亮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有些茫然的站在门口,恍惚间只听嬴策兴奋的道出一句惊心之语!
“七哥,你看谁来了!”
嬴策朗声一言立时让屋内众人全部看了过来,沈苏姀浑身一僵,心跳不知为何忽的加快起来,眸光微抬,墨色狐裘铺陈的主位上,一身玄色长袍加身的人正转过头来,凌烈鬼面狰狞如旧,那深海般的眸子本是随意一扫,却在看到她时猛的一定!
嬴纵缓缓地坐直身子,冷然眸光从沈苏姀的面上移到了嬴策拉着她的手上,而沈苏姀本看着嬴纵,却在扫到屋子里站着的几个轻纱裹身的女子之时垂了眸!
沈苏姀今日穿着件湖蓝云锦如意兰纹衫,整个人站在一身玉白银袍的嬴策身边说不出的纤柔好看,室内几人意味不明的打量着她,更有一道有形的眸光灼灼落在她腕上,沈苏姀只觉被嬴策攥着的地方火烧般的烫,终是使力滑脱出去。
她微微一欠身,“给七王爷请安。”
自从沈苏姀进门,嬴纵微狭的眸就未曾离开过她,此时却并不回应。
嬴策只觉手心一空,看了看沈苏姀和嬴纵,不知怎地觉得有些奇怪。
“都站在门口做什么?”
一袭红衣随着话音一闪便进了门内,西岐阑珊先是朝主位上看了眼,待扫到屋子里那几个衣衫轻薄的女子之时眉心一皱,她抬眸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人,忽而冷笑一声,“竟不知宁阀几时也喜欢上了这些手段!”
第24章 他的怒意(2)
底下坐着的几个男子闻言面色都有些难看,唯有嬴纵仍是不动声色的盯着沈苏姀不放,西岐阑珊却也不管众人如何,眸光寒刀般扫向那几个眉飞色舞的女子,冷喝道,“还不给本郡主滚出去难道还等本郡主打赏你们不成!”
几个女子面色立时一变,见嬴纵与嬴策都没什么反应忙不迭的往外退,西岐阑珊便走到左下手位落座,嬴策一笑,复又拉着沈苏姀坐到西岐阑珊身边去,他也不往嬴纵跟前坐,只挨着沈苏姀坐下小声道,“你可别多想,我和七哥都不是那样的人。”
沈苏姀挑了挑眉,下一刻紧闭的门又打了开,只听一人略带夸张的感叹道,“阑珊一来我这里就要遭殃,待会子还有客来,没了侍候的人可让我如何是好?”
宁天流面带苦笑进得门来,眸光本是在寻西岐阑珊,却是第一眼看到了沈苏姀,不由满是意外,“咦,这位是谁——”
嬴策一笑,“想来你不识,这位是沈家五姑娘!”
宁天流眸光一亮,眼风疾快的扫了眼嬴纵立时笑起来,“原来是沈家五姑娘!”
“怎么,难不成你竟认得?”嬴策见宁天流的表现也有些意外,转头又对沈苏姀道,“这位是宁阀的世子爷,可别看他长得衣冠楚楚,可是个打仗的狠手呢!”
沈苏姀便又起身行礼,“宁世子。”
宁天流看着沈苏姀的眸光带着明显的审视,见她礼数不差分毫,人也生的清绝娴静眸光不由微亮,“沈姑娘多礼,我虽不认识沈姑娘,却是听到过沈姑娘的名头!”
嬴策倒不曾想到宁天流也知道沈苏姀,难不成她善于马术之名已经传开?
“让他们不必来了!”
嬴策正欲开口再问,却不想一直未曾言语的嬴纵忽而一语抢了先,嬴纵这么一说,底下几人皆看向了他,宁天流挑了挑眉,“怎生不必来了?有几人已是到了门口了!”
沈苏姀并不知嬴纵要见得是谁,可见此地隐秘且奢华,再想到刚才的女子各个皆是绝色便也知今日必不简单,人已到了门口,若说不见却是太失礼!
可嬴纵并不松口,只冷冷道出两字,“改日。”
宁天流眸光几闪的扫了眼沈苏姀,见嬴纵执意如此也只好作罢,“那便改日吧!”
嬴策一笑,“改日正好,今日且先瞧瞧西边来的好货!”
嬴策说完又看向沈苏姀,“你身边可缺得力侍卫?这些奴隶随比不得家生的奴才,却不乏个中好手,只待为他们脱了奴籍便能对你死心塌地!”
沈苏姀墨眸微狭,笑开,“虽不缺人,却可先看看。”
嬴策便点头作罢,这边西岐阑珊眉头一挑,“怎不见八殿下为阑珊物色一二?”
嬴策笑眯眯回视过去,“阑珊郡主威名君临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苏姀怎能同你一样,她这般的性子身边当有几个得力使唤的!”
西岐阑珊瞅着沈苏姀,若非见过沈苏姀马背上的身手,她也会觉得眼前这小女孩我见犹怜,而她足足比沈苏姀大了五岁,哪里真的计较,不过拿嬴策开玩笑罢了,却见沈苏姀垂眸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没有别家姑娘娇羞之态。
宁天流坐在最末位,见嬴策对沈苏姀多番照顾眼底便有些兴味,眸光一抬,只见嬴纵正靠在椅臂上饮茶,看起来不动声色,可宁天流知道,他有些不耐烦。
“主子,快开始了。”
有侍卫前来回禀,宁天流闻言抬手一挥,只听“唰”的一声,好好的一面墙竟被人从两边拉了开,墙外有栏杆相围,这屋子立时变作一处看台!
“走——”
嬴策一把拉起沈苏姀朝栏杆边走去,他们所在之处比二楼还高,能将巨石砌起来的圆形场里看的清清楚楚,此时矮小的闸门正开,十多个着灰色衣衫的男子被推出来,他们手执长剑头戴铁面,即将开始一场亡命厮杀。
身后西岐阑珊等也站了过来,沈苏姀默默站在最边上,挺秀的背脊开始发僵。
尖利的号子声猛然响起,厮杀开始——
这些奴隶有的是战场上犯过错的军人,有的是被打入罪籍的犯人家属,他们身手矫健武艺不凡,当手中之剑举起来,只有能留到最后的两人才能脱了奴籍成为一个普通百姓,挑劈砍刺,刀剑锵锵,不过十多人却是杀出了几分阵势!
“为何来此?”
头顶忽而响起道低沉之声,沈苏姀只觉整个后背一麻,一股迫人的气势瞬间将她笼了住,不用转身也知身后之人是谁,她抿了抿唇,“看个热闹而已。”
底下有人被砍断了手,场子里的血腥味越发汹涌,嬴纵眸光在她周身一扫,看着她直挺挺的背脊沉声一问,“害怕?”
沈苏姀并不回头,语气平静,“怕什么?”
又是这一句。
嬴纵双眸微狭,骨节分明的大手缓而重的落在她肩头,沈苏姀浑身一颤,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手已经移向了她的后颈,又从后颈研磨而下,惊起她后背一片颤栗!
沈苏姀皱眉抬肘,然而还未等她碰到他的臂,他已一把攥住了她的腰,腰侧钻心的一疼,沈苏姀正不解他意,他手心蕴出一股大力猛的将她推了出去!
十丈高的楼台边缘,她悬悬欲坠!
剑光一闪,底下又有人被戳破了肚腹血流不止,看台欢呼声震耳,无人注意这楼台一角,嬴纵贴上她的背脊,她的紧张与颤抖他都一清二楚!
“无人能忤逆本王——”
沈苏姀直觉那一抹气息越靠越近,滚烫的热意撩拨她的耳蜗,那话更是阴测测的让她心头发紧,她明知他绝不会将她丢下去,可那该死的胜负心却总在他面前勃然膨胀,她咬紧牙关,正待说话之时场中忽然新走出个人,那人依旧是灰衫铁面看不到脸,可沈苏姀的目光仍是在看到他的瞬间为之一震。
腰间的手不知怎地松了开,沈苏姀下意识松口气,本以为身后之人是要放过她,可接下来嬴纵的一句话却让她真正害怕起来!
第25章 掠人而走(1)
“这个人,本王要了!”
沈苏姀猛的攥紧了身前栏杆,心头分明一片寒栗,可腰背之间被他拂过之处却燃起了灼灼烈火,热意滚烫烧的她骨肉生疼,眼瞳微缩唇瓣轻颤,沈苏姀脑海中一时烦乱如麻。
嬴策闻言看过来,他并未发现嬴纵与沈苏姀之间异常,只将眉头一挑笑道,“七哥好眼力,你看到的这个在西边的奴隶圈里名声可不小,手上的功夫一等一的好!”
嬴策语毕西岐阑珊几人也都将目光落在了场中刚出来的那人身上,场中死尸被清理完毕,活着那两人亦是浑身挂彩的被抬了出去,空荡荡的血泥地上只余他一人。
“王爷想要此人,还得看他有没有命活下来!”
西岐阑珊感叹的话刚说完,男子身后石墙上的两道暗门忽的打了开来,满场海潮般的欢呼之中,只听到两声震天慑地的怒吼猛的炸响,那吼声夹杂着汹汹怒气,让场中欢呼之声一滞,下一刻,暗门中竟走出两只纹路斑斓的吊睛大虎!
沈苏姀的面色瞬间煞白,那两只老虎皆是庞然大物,相较之下立在场中的英武男子顿时弱如蝼蚁,待两只老虎完全走出来,场中立时有更为热烈的欢呼响起,大秦人骨子里的好战与血气被激发,只想让这场面再刺激些。
“啧啧,宁阀果然藏着好东西!难得七哥看重他,只怕他命不久矣!”
嬴策悠悠一叹,这边厢嬴纵已经站到了沈苏姀身边,他转头看过来,眸光如渊。
沈苏姀直了直背脊,不过一瞬又恢复成了寻常容色,底下的场子里,两只老虎似已日久未食,几声狂啸卷起阵阵狂风,下一瞬猛的朝那男子扑了过去!
“你猜,此人下场将如何?”
嬴纵忽然开口,沈苏姀心头一紧,深吸口气才缓缓出声,“王爷想要的人自不会死。”
冷冽的光夹杂着血气在那青铜鬼面上一闪而逝,嬴纵微抬了下巴,语声莫测,“倒也不一定。”
沈苏姀双眸微狭,拢在袖子里的手攥的愈发紧了。
两虎相扑,便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队伍都不能在其利爪下逃脱,更何况如今唯他一人,猛虎出笼利爪横行,只看那场中男子一退再退,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沈苏姀屏住呼吸,眼底黑如陈墨!
男子被逼至墙角,一只老虎叫嚣着狠扑上去,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响起,本以为此番那男子定然毙命,可就在那老虎扑上去的一刹,那男子竟不退反进,只见其身形一晃,手中长剑寒光闪过,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从那虎口中传来!
男子的剑快若闪电,不出片刻那饿虎变没了声息!
巨大的血腥味浮起,场中阵阵惊讶声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眼看着那巨大的身躯在男子脚边倒下,沈苏姀也跟着叹出口气,然而对那男子来说,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危险,眼看着同伴惨死,那活着的老虎已呲牙磨爪的朝角落里的男子而去。
“一个奴隶也值得如此紧张?”
沈苏姀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他的目光分明看着场中,可仍是知道她的情绪变化,她早知他心思洞明非常人可比,可到底隔了五年,如今的他自当比以往更甚!
“只是同在场诸人一般看的入了神。”
她的回答每每看似有理,可实际想来却只是敷衍之词,嬴纵闻言唇角微扬,忽然向后一伸手,侍卫就站在他身后,沈苏姀只见冷光一闪,下一刻嬴纵手中便多了一把墨色大弓。
“在场诸人都不在乎那人的生死,你呢?”
低寒之语仿若魔音一般入耳,箭簇微颤,搭弓拉弦,沈苏姀面色一变,看着他箭头对准的方向顿觉凉意袭心,他竟是打算……
亲王杀死个奴隶就像碾死个蚂蚁,他只需一松手,底下的人不必与饿虎酣战便可一命呜呼,沈苏姀心头春雷鼓动,喉头似被寒铁哽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而底下之人好似感受到了高台上的杀气,在那猛虎扑来的瞬间竟然猛的抬头望向她的方向!
沈苏姀看清那双眸子,那些残忍的记忆顿时涌出,心头仿佛被万剑穿过,一片血肉模糊,上有夺命之箭,下有吃人猛虎,可面对的人是他,她不能言语一句!
“咻”的一声,嬴纵松了手!
沈苏姀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要就此瘫倒,然而就在她几乎忍不住要惊叫出声之时,那一道夺命冷箭却是偏离了诡道,墨光一闪,那震耳欲聋的虎啸忽然就断了,再看时饿虎已经砰然倒地,唯一支横箭贯目而过!
“七哥怎生……”
突如其来的变故便是嬴策都未曾反应过来,场中一静,诸人纷纷看向了这边高台,而这高台意味着什么众人皆知,是以不出片刻又响起热烈的欢呼,而底下那男子似乎也未曾想到会被人救下,愣了愣向嬴纵的方向跪倒在地。
嬴纵抬手将弓扔给身后之人,转身定定看住沈苏姀,“将此人送至沈府。”
此言一出更叫在场几人意外,沈苏姀仍是心有余悸,闻言面色一变,抬眸就对上一双深海般的眸,墨蓝逼人,好似要探进她心底去。
为何他总是淬不及防的让事情超出她的掌控?沈苏姀抿了抿唇,强自保持那从容自若的样子,“多谢王爷好意,只是我身边尚且用不上这般厉害的高手。”
嬴纵抿唇,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然而一瞬之后——
“你既用不上,那便只有杀了!”
沈苏姀眉心紧蹙,他说得出便做得到,只是他到底看出了什么,把人如此送到她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如他这般厉鬼心性的人,何时有了副好心肠?
两人之间诡谲对峙,嬴策等人在旁边看在眼底,彼此眼中都有两分不可思议……
“沈苏姀多谢王爷。”
终是她先低了头,嬴纵见她僵身福礼的模样点点头,“甚好!”
话音落定嬴纵便转身向主位走去,好似对那血腥决斗全然没有兴趣,沈苏姀转眸看去,底下那人正被带走,她到底微微松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未呼出,如芒在背的目光便叫她背脊一烫,隔着那样远,竟像他的手又触了过来!
第26章 掠人而走(2)
再精彩的决斗沈苏姀都无心去看,背后迫人的目光,场子里愈发逼人的血气,让她一刻都不想留在此处,想到那个被送至沈府的人,她心中更满是不安。
嬴策从刚才起就留意着沈苏姀,此刻见她面色有异便过来一问,“可有什么不妥?”
沈苏姀无奈摇头,“倒也没有,只是……”
她忽然不再说,只是看着底下愈发惨烈的厮杀皱了眉头,嬴策不由恍然,“看不下去了吧?你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错,有许多贵族小姐来此都被吓晕了,这里还是适合小爷这般的爷们来,不如派人送你回去?”
沈苏姀的面色微白,看起来确实有几分不适,可她怎会让嬴策送她回去,“不必了,沈府的马车在外等着,不必劳烦殿下。”
嬴策见沈苏姀面色坚定不似客气,便一笑,“也罢,走,送你出去。”
嬴策说完便带着沈苏姀朝里面去,又对着不动声色的嬴纵道,“七哥,苏姀果是受不住这场面,我且先送她出去。”
沈苏姀垂眸站着,嬴纵看她的目光一片幽深。
他见过她驯马的手段,有那样狠色的人,不应当畏惧这表演一般的打打杀杀。
嬴纵冷冷将茶盏一放,起身,“我正欲回府,随我出去吧。”
嬴纵说完便走,也不管沈苏姀和嬴策的意思,嬴策看着嬴纵挺俊的背影无奈摇头,看向沈苏姀的时候带着两分疑惑,“难得七哥对你这样……亲切,也好,你跟着七哥出去吧,他看着生人勿近,待人却顶好……”
嬴策的表情万分诚恳,沈苏姀心头冷笑,他待她,真是亲切……
“多谢八殿下。”
沈苏姀福身一礼便往外走,廊道幽暗,不远处却立着个高大慑人的背影,沈苏姀不知怎地心头一紧,叫上守在外头的香书抬步跟了过去。
脚步声起,那人影便继续朝前走去。
香书适才一直守在门外,此刻面色煞白,她自然是认出了嬴纵便是那晚杀人毁车的,看着走在前面的影子,她连脚都迈不开了。
沈苏姀安抚的拍了拍香书的肩头,走出门廊却不见嬴纵之人,沈苏姀心头本是微松,却有一侍卫走上前来,“沈姑娘,王爷请您在此等候,少顷王爷送您回府。”
沈苏姀看着那侍卫面熟,只好一笑,“家中小厮在外候着,沈苏姀不敢劳烦王爷,请转告王爷,多谢他相赠那位勇士。”
沈苏姀说完便带着香书往外去,那侍卫见此欲言又止,却终是不好说什么。
如此一来香书也松了口气,然而还不等她主仆二人走至出口,迎面却碰上四五锦衣公子,当首的那人玉冠银袍风流倜傥,眉眼之间盛气凌人,不是那五殿下嬴琛又是谁?
沈苏姀眉眼一垂,只做视而不见,然而她还未走出两步,对面之人的目光已落在了她的身上,心头一凛,对面之人已认出了她。
“想不到沈姑娘也会来此……”
再装不过去,沈苏姀眸间也露出两分意外,从容福身,“五殿下。”
嬴琛当日在寿康宫见到沈苏姀之时并未如何搭理她,今日在此处却似乎对她有浓浓兴趣,“里头决斗还未完,沈姑娘怎生提前离场?”
沈苏姀摇头一笑,“本是来凑个热闹,现下时辰不早,便欲回府了。”
嬴琛点点头,沈苏姀本以为可以走人,却不想嬴琛眸光一转道,“稍后还有马战,沈姑娘既无要事不知能否帮本殿做个参谋,本殿府中缺几个马上功夫好的侍卫!”
沈苏姀心头“咯噔”一下,看了看嬴琛身后几人,“殿下身边卧虎藏龙高手如云,沈苏姀不过只会些花架子,怎敢在殿下面前造次。”
嬴琛双眸微狭,面上的笑也带上了冷意,“沈姑娘不知,他们几个可是连花架子都不会,难不成沈姑娘不愿为本殿参谋一二?”
沈苏姀眉心微蹙,嬴琛来意分明,句句直接逼人,她不过小小臣女,又怎能忤逆他的意思,可她自是不愿在现在与这人牵扯过多,而他,又怎会真要她参谋?
沈苏姀面上依旧带笑,却并未应声,嬴琛眸光定定的盯住她,似乎已经吃定了她不敢说个“不”字,二人正相持不下,身后忽然有疾快马蹄声传来,那走道十分宽敞,何况嬴琛在此又有谁敢伤了他们,是以沈苏姀并未让身。
然而来人的马速并未有减缓之势,且愈发迅疾,沈苏姀直觉不对,转身之时赤焰已至她身边,眼前一花,她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只大手捞上了马背!
“不是让你在廊前等着?”
嬴纵低寒威慑的声音落在她头顶,沈苏姀好似还在那失重感之中没来得及回神,见她怔忪不语,嬴纵这才看向这边一脸惊诧的嬴琛,“五哥来晚了。”
那话意味不明,似乎在说嬴琛来晚了便不该抢走他的人,嬴琛眉心狠皱,看着沈苏姀坐在嬴纵身前的样子面上青白不定,冷笑一声道,“原来沈姑娘是与七弟同来的,我还想今日能不能请沈姑娘……”
“怕是不能,今日还有要事。”
嬴纵斩钉截铁的断了嬴琛之语,也不管嬴琛面上涌出多大怒意,只道一句“告辞”便挥起鞭子疾驰而去,待走出许远,沈苏姀才似悠悠回过神来。
“王爷总是能在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嬴纵垂眸一扫,今日里她分明穿的完好裙衫,可他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日她骑装挣破露出截白皙背脊的模样,不由的呼吸一沉。
他的马速极快,赤焰马儿不知是否因她在似乎分外雀跃,不过她一句话的功夫他们便已经驰出斗兽场上了门前大路,沈苏姀看着眼前的方向眉心微蹙。
“不敢劳烦王爷相送。”
嬴纵并不语,马速亦不曾有分毫减缓。
果是个刚愎耳聋的妖孽!
沈苏姀的心头怒火一旺,她侧身坐在他身前,此刻一挣竟有跳马的架势,嬴纵眼底冷光一闪,大手将她腰身一箍,开口的语声沉的吓人!
“你可以不怕本王,却不能如此放肆!”
第27章 故人归来
沈苏姀敌不过他,不出片刻便动弹不得,闻言心头只觉好笑,放肆的从来只有他!
“沈苏姀怎敢。”
她的语气带着凉凉讽意,嬴纵闻言将她腰身箍的更紧。
“你敢。”
沈苏姀再不说话,他一路风驰电掣似乎真的只是想将她送回沈府,然而想到适才嬴琛的目光,她的心头却不安起来,他的风头太劲,而她……只是个孤军作战之人。
赤焰脚力极快,而他也分毫不怜惜她的小身板受不得颠簸,竟就这般一路疾驰的朝着沈府去了,没多久沈府便已遥遥在望。
沈苏姀深吸口气,“多谢王爷。”
嬴纵又一落鞭,赤焰几个疾奔便到了府门之前,沈府府门大开,门前齐整的甲士看到嬴纵和沈苏姀归来俱是一愣,头戴鬼面,侍卫成群,即便无人见过嬴纵之面,单看这阵势沈府下人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齐齐跪地,口呼千岁。
嬴纵对拜礼充耳不闻,只倾身在沈苏姀耳畔落下一语,“你又欠了本王一次。”
灼热的唇擦过她耳廓,惊得她一颤,嬴纵却不再多说,将沈苏姀一把放下马去,随即调转马头飞奔离开,寻常的沈府不会有这般多的甲士守在门口,沈苏姀定了定神,疑惑的走至门口问那守卫,“可是府中有什么事?”
那守卫仍然沉浸在沈苏姀与七王爷一同归来的震惊之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一脸喜色的回答,“五小姐不知,今日宫中又来了人,三小姐也要随驾去骊山了!”
沈琳琅竟也能随驾……
似乎有什么事超出了她的预计,沈苏姀双眸微狭,转过身去,嬴纵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唯有那话回荡在她耳边,她抬手触了触耳后,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灼人气息……
沈王氏自从五年前沈城一家人死后便开始终日不离佛道,如今静心斋的一草一木都染上了檀香味,沈苏姀进正厅时沈王氏依旧搂着沈君心说笑,小娃娃手上拿着个五彩斑斓的不知名之物正惹得沈王氏满面笑意。
沈琳琅比她先到,正仪态万千的坐在左下手位,却不见二夫人的面。
沈苏姀行礼落座,沈王氏便朝她二人看了过来,“还有一日便要去骊山,此去短则一月少则两月,你们可有什么要问祖母的?”
沈苏姀有些茫然,沈琳琅亦然。
沈王氏便一叹,“三娘,你当真以为是你的一卷佛经打动了贤妃娘娘?”
沈苏姀心中恍然,凭丽嫔,能为她斡旋一二已是不易,而此次沈琳琅不声不响就得到了随驾的资格……原来走的那信佛的申屠氏贤妃之路。
沈琳琅的算计被沈王氏一语道破不由有两分悻悻,沈王氏的语气却遇见沉肃,“你们可知,沈家爵位空落八年,却为何还在六大权阀的位子上?”
沈琳琅闻言眸光一肃,沈苏姀却只是淡淡挑了眉。
沈王氏眸光深重的扫过她二人,“这八年大秦朝边境连年不稳,而今上攘外安内开疆扩土要效仿名景之治,可你们大抵不知,大秦国库早就被掏空了。”
见二人面有所悟,沈王氏的眸色却愈发沉暗,“沈家因商起家,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主商不主政,虽然落了下乘可只要不乱站队就不会掉脑袋,然而这世世代代下来,自老侯爷将你们大房二房的家业分出去,现今的沈家已不再是从前的沈家了。”
沈家的财产从来公中一份占大的,其余各房占一份小的,除了掌家之人,无人知道沈家真正的家底有多少,可如今,沈王氏竟然对他们两个小辈漏了底。
“现在五大权阀的情况你们大抵知道,申屠窦阀西岐手握军权,且在宫中皆有皇子,必定是站不到一边的,宁家素来中庸,手中却也只握着五万宁家军,而我们沈家的八皇子年纪太小,暂时不在争位一列,虽然没有大军在手,却有足够的家底,你们要明白,将来不管他们做什么总都离不开钱。”
三言两语,沈琳琅二人皆明白沈王氏的意思,她看二人沉思的模样也露出满意之色,随即道,“自古钱权不分家,现在的沈家尚且还有倚仗,此去骊山,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沈王氏用沈家的女儿联姻,只为让沈家在权阀的位子上坐的更久,而沈家的女儿亦需要沈家的财势来获取属于女人的荣华富贵,直接坦白一场交易。
沈苏姀二人正要退下,沈王氏忽然看向了怀中的玉雪娃娃,“君儿,你不是有礼物送给姐姐?”
沈君心一双大眼睛在沈苏姀二人身上扫过,举起手中的七彩之物分外无辜纯洁的看向沈王氏,“可君儿手中只有一个宝贝,不如……”
沈君心又看了沈苏姀二人一眼,“不如等姐姐们回来我再决定送给谁?”
沈苏姀眉心微蹙,看着那张瓷器一般精雕细琢的无害面容,她不知怎地想到了她自己,只听沈王氏笑着道了一声“好”便让她二人退了出来。
沈苏姀与沈琳琅并无话可说,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出几步,香书忽然满头是汗的跑了过来,见到沈苏姀赶忙喘着气道,“小姐,七王爷送来的人到了!”
沈苏姀拢在袖中的手立时攥紧,这边沈琳琅却意味不明笑了笑,“五妹妹手脚可真快。”
沈苏姀并不动怒,只道一句“过奖”便由香书领着往伽南馆去,跟着沈琳琅的小丫头有些忧心的瞪着沈苏姀的背影,“小姐,这五小姐既然搭上了七王爷,只怕以后在咱们之上……”
沈琳琅面上却只有讽刺,“并不是每个王爷都能荣华富贵一辈子,特别……是这位七王爷!”
夜风伴着这幽幽话语乍起,似乎要惊起蛰伏与黑暗中的魍魉,沈琳琅紧了紧衣领,带着丫头往自己小院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在伽南馆十丈方圆的后院里,一身灰衣手带镣铐的人正进的小院来,甫一进门,院门便在其身后关了上。
院中不曾点灯,借着月光恍惚瞧见晾晒的薄纱衣物,层层叠叠随风而舞,魅影飘忽。
“叫什么?”
第28章 夜遇
静谧之中忽然响起道女声,男子眸色微变,垂头站好。
“小人名叫沐六。”
男子的声音粗噶难听,像一块钝铁般割磨耳膜。
空气微微一滞,片刻之后另一人之声才重新响起——
“因何错被贬?”
沐六眼睫微抬,只看到层层重纱之后站着个人影,他定了定神,“在镇西军中因管束粮草不力被贬为奴,后辗转至君临。”
“为何来君临?”
沐六有些意外,奴隶来君临城求个好主人是十分正常的事,她这般问是何故?
“自是为了谋个好出路。”
沐六语声谦卑的回答,等待他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今日瞧见你的身手,倒叫我想起个人。”
话音落定,沐六身形微僵,只听那平静无波的声音继续道,“那人曾是赫赫有名的人屠将军,在步天骑的七战将中排行第六,他还有个哥哥排行第四。”
“后来,其二人皆死于苏阀之乱……”
“这君临城大抵……容不下你。”
这语声不急不缓,沉稳中带着迫人压力,沐六垂眸立在当地,眼底并无畏色,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眸光忽然一厉,那重重纱绢之后的身影纤细羸弱,好似一击便倒,沐六微狭了眸,待那重纱被风掀起,他的身影如豹子一般扑了上去!
身手如电!直取命门!
黑暗之中“砰砰”两声闷响,而后便有一重物坠地之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剧烈的喘息与不可置信的抽气声,一瞬之后,只听“咔嚓”一道铁链断裂之声落定,而后那道平静无波的声音接着响起——
“既然杀不了我,便滚出君临,你只有一次机会!”
话音落定,并无回应,脚步声迭起,那阴影之中忽然走出个一身黑衣的纤细身影,黑衣黑发,连面上都带着黑巾,她脚步稳健疾快,直直朝院门走去!
“少将军在何处!”
“你怎会她的武功!”
“你到底是谁——”
连声的喝问绊住沈苏姀的步子,她顿了顿又朝前走,然而身后那人不死心的追上来,“你到底是谁,少将军在哪里,求你带我见少将军!”
砰的响起跪地之声,沈苏姀身形一震,仍是咬牙往前走。
“若我会走,又何必来君临!”
身后之人膝行而来,直直拽住了沈苏姀的衣袖——
“求你带我见少将军!”
堂堂七尺汉,即便他语声粗粝沈苏姀仍能听出那分哽咽,那双大手紧拽着她不放,她的腿脚也像是灌了铅似的走不动,那本来坚定似铁的心,也在听到那压抑的呜咽时软了下来。
凉凉月光下,沈苏姀缓缓转过身来,入目是一张布满疤痕的脸——
眼瞳一疼,她抬手将面巾拉下,暗哑的语声带着颤抖。
“沐小六……”
骊山位于君临百里之外,其间山湖星布翠黛葱茏,乃是座风景灵秀的皇家御山,山上的行宫已有百年历史,专为五月盛夏时皇家避暑之用。
沈苏姀等官宦人家的小姐车架跟在整个队伍最后方,待她们的马车停下来时前面皇室与随臣的车队已经进了行宫之内,因此次避暑时日颇长,今上几乎将朝堂搬来了此处,这行宫外有皇帝处理政务之朝政台,兼朝臣住所与羽林军行营,内苑专为皇室成员及随行女眷而设,仿若一个缩小版的秦帝宫。
沈苏姀的住所被安排在内苑一处名为桑竺的院子,虽只是这行宫中的三等院落,却是和伽南馆不遑多让,院中配有宫人,此番她只带了香书和一个名叫沐六的沈府侍卫,主仆三人刚进屋安顿下来,一身靛青锦袍飞扬飒然的嬴策便进了门。
“哟,这院子倒不比小爷的差!”
沈苏姀赶忙行礼问安,嬴策上下瞅了瞅她,“安顿好了便随我去见太后!”
此时已是夜幕初临,按理沈苏姀没有传召不该此刻去拜见太后,嬴策见她面上犹豫却是狡黠一笑,“给太后请安难道还分时辰吗?”
说着便来拉沈苏姀,沈苏姀是知道他的,便点头要随他走,“殿下带路便是。”
嬴策满意收回手往外去,沈苏姀犹豫几瞬跟了上。
廊檐之下,沐六眸光深沉的看着沈苏姀远去的背影,香书看了看沐六带着疤痕的脸有些发怵,挤出丝笑道,“不必担心,八殿下对我们小姐可好呢。”
出了玲珑阁便是蜿蜒婉转的宫道,嬴策闲庭信步熟悉万分,边走边随意道,“这地方我还是五年之前来过,这几年年年都在君临过暑日,实在是无聊至极。”
沈苏姀眉心微蹙,“为何不来此避暑?”
“从前苏皇后极爱此处,父皇每年都早早计划来此,从五年之前就……”顿了顿,嬴策的语声有些低沉,“你五年前还不在君临,也不知那些事,反正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来了?”
沈苏姀忽然沉默了下来,嬴策眉心一簇,猛的想起五年之前正是沈苏姀一家人出事之时,他不由有些抱歉,强自转了话题道,“此次骊山之行非同寻常,你可知道?”
沈苏姀只望着嬴策,眸光茫然。
嬴策无奈一叹,“总之精灵点!”
沈苏姀点头应是,却并未问有何不寻常之处。
灯火通明的寿宁殿之中并没有沈苏姀想象中的那般人多,沈苏姀随着嬴策到了门口之时太后陆氏正倚在龙凤榻上饮茶,看着嬴策立时眸光微亮,嬴策笑着凑上去,“祖母,孙儿来瞧瞧您安顿好了没,半路遇见沈姑娘来给您请安便同她一道来了!”
陆氏舟车劳顿精神并没有往常矍铄,却还是嗔笑着让嬴策坐在她身边,“你哪里是来瞧哀家,哀家看你分明是嘴馋哀家的晚膳,你怎就不能像沈丫头乖些!”
嬴策回头对沈苏姀眨了眨眼,沈苏姀看的一笑,上前行礼,走的近了才发现塌边的案几上点心小食摆满,似乎是适才有人送来,她眸光微动,只装作不知。
陆氏见沈苏姀也是高兴,可眼下她身子疲累,并未准备将更多地心思放在沈苏姀的身上,可就在沈苏姀在她面前跪倒再起身的片刻,她恍然间鼻息一动。
第29章 御宴赐美
“沈丫头到哀家身边来!”
沈苏姀面容乖觉的走过去,陆氏拉住她的手,浅吸口气眸光微亮,“沈丫头用的什么香?倒是好闻的紧——”
沈苏姀有些不好意思的垂眸,“太后娘娘见笑了,不过是苏姀自己调制的。”
陆氏年轻的时候曾做过宫中奉香的宫女,对香道自有研究,只是后来有了位份便极少碰香了,她挑了挑眉,“你母亲乃是合庆林氏,那可是个制香大族,竟未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好的手艺,哀家从前的手艺也极好,只是这么多年却是荒废了。”
嬴策不知道沈苏姀用了什么香,听陆氏一说立时满是意外,看着沈苏姀的目光愈发觉得神奇,沈苏姀却只是淡笑,“太后娘娘太夸奖苏姀了!”
陆氏瞧着沈苏姀的不骄不躁只觉喜欢的紧,“此次来骊山哀家只带了些现成的香,这么多年哀家都用烦了,不如你帮着哀家调些新香来,到让哀家好好看看你的手艺——”
沈苏姀微怔,随即又一笑,“为太后制香真真求之不得,只请路嬷嬷将太后喜好禁忌告知,沈苏姀定当全力以赴!”
陆氏笑着点头,忽然拉着嬴策和沈苏姀起身,“罢罢罢,这日子还长,有的时间让你制香,现下且先陪哀家用膳……”
路嬷嬷等人侍候在旁,见之都有些意外,适才沈琳琅诸人都在拜见过太后,可唯有沈苏姀一人被太后留下用膳,看着那纤细的小身板,路嬷嬷眼底浮起一抹郑重。
沈苏姀安静的陪着陆氏用膳,嬴策极尽耍宝之能事,待一顿饭吃完,沈苏姀适时告退,陆氏命宫女送沈苏姀出门,且嘱咐她明日一早再来,沈苏姀应声出门,留那祖孙二人说话。
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送她出来的乃是这行宫原来的小宫女,待走上一处廊道,沈苏姀忽然开口一问,“这行宫中东西南北何处的景致最佳?”
那小宫女有些惶恐,连忙答道,“南边的镜湖与三生桥最佳。”
沈苏姀颔首,“你们下人住在何处?”
小宫女不知沈苏姀为何有此一问,却仍是疾快答道,“奴婢们住在北边。”
沈苏姀点点头,借着月光撒目一望,“东边与西边可有什么好去处?”
许是她问的太无章法,小宫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东边乃是主子们的住所,西边……”
小宫女忽然有些吞吐,沈苏姀眸光微凝,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盯着小宫女。
凉声问她,“西边如何?”
小宫女面色艰难,沈苏姀的眸光便愈发深沉。
“西边是此处禁地!”
二人正僵持着,一道低而沉厉的语声忽然响起,沈苏姀只觉背脊一凉,一道有形的目光已经拢住了她,而那小宫女面色一变,看着从阴影中走出来的人立时跪地行礼。
沈苏姀身形僵直的默了默,转身果然看见回廊下站着个宽肩长臂的身影,只见那人对着跪地的小宫人一挥手,朝她走了过来。
小宫女逃也似的离去,寂静的廊下便只余他们二人。
鬼面冷冽,嬴纵的眸光却比那青铜还要酷寒,他用能洞明一切的目光紧紧盯着沈苏姀,“西面是关押历代宫妃之处,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
沉厉的话语一字字落在沈苏姀心头,五年之前他便鬼策神军运筹帷幄,五年之后,她在他面前更不敢大意,她先行得一礼,而后道,“沈苏姀第一次来这行宫,有些好奇这行宫各处有什么景致。”
嬴纵的眸色沉若古潭,沈苏姀抬眼看过去唯见青铜凌烈,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揭下那鬼面看看,他的脸……是否也如这鬼面般可怖!
他的语气算不得好,周身气势便是他手下悍将见了都怕,可眼前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姑娘却何时何地都能这样盯着他看!嬴纵眸色愈深,心底旷久未见的情绪蠢蠢欲动,然而看着眼前这张仍显稚嫩的面容,那蠢动到底被他压了下。
身后响起阵脚步身,一个容色冷峻的少年走上前来,眸光扫过沈苏姀低下头去,“王爷,宁世子在前面等您。”
沈苏姀闻言挑了挑眉,朝着嬴纵一福,“沈苏姀告退。”
她说完便走,背脊挺直脚步轻盈,就好似适才面对的只是个毫无存在感的小宫人,嬴纵默了默,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心中忽的涌出不甘。
夜色已晚,沐六仍在等她,眸子里满是担忧。
沈苏姀独身立在窗前,悠长眸光缓缓地落在星月齐辉的夜空中,“沐小六,莫急莫忧,从前不懂,如今倒觉得与虎谋皮自有其中滋味!”
她转过身来,那张看着有些微可怖的脸又叫她心头微痛,抬手覆上去,指尖与声音皆是微颤,“沐小六,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沐六下意识跪地,“少将军……”
沈苏姀一把将他扶起,摇头,“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少将军。”
沐六眼底闪过两分痛苦,到底是喊了声“主子”。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相信借尸还魂之事沈苏姀并不知道,可她知道这世上你越想得到的东西便越要用加倍的耐心,连着五日,她都在太后身边制香。
此次随行来的除了沈苏姀之外,今上的两位公主与沈琳琅、窦烟、西岐阑珊皆在其列,后妃之中窦德妃,申屠贤妃,西岐淑妃等几位俱有随行,唯有贵妃西岐茹被留在了宫中掌管六宫事宜,从前掌管后宫的乃是窦德妃,西岐茹升位之后一直未有变化,沈苏姀本以为今上看重窦阀不欲卸了窦澜之尊,却不想到底没能逃过此劫。
五日之间沈苏姀真正能和陆氏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各家小姐们皆能出奇招引得陆氏目光,宫妃与皇子们偶尔相陪,亦都是为陆氏凑乐,唯有沈苏姀,一个人在寿宁殿的后殿之中静静调香,甚至连几位娘娘的面都未曾见过。
然而到了第六日,设在朝政台的御宴太后只点了沈苏姀一人随行。
此御宴乃是皇帝与朝臣皇子之宴,后宫女眷除却太后之外均未得到场资格,而作为唯一一个跟在太后身边的权阀小姐,其意味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