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裂形无漏 登门搦战
一座极浩渺的湖泊之上,丝丝水汽不住翻腾上涌。那水象一望便知其性极寒,也不知那水汽是从何而来。
繁盛的水汽涌起约莫三十里高,托起两座高峰。且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白色雾气透过巨峰而上,反而在峰巅处缭绕连结,隐约构成两字。
大致观望,其中一个是“真”字,另一个似乎是个“昙”字。
这山峰看似是两座,其实一峰多象,其实都是由八十一座大小相等的山峰拼接而成。此时左侧那高峰次高层,青山道场、秘殿之内,依稀有人坐定修持,相距约莫二三百丈。
二人身在秘殿之内,却堂皇赫目,俨然是秘殿之主;那宽及八百丈的幽深巨殿,似乎不甚显赫的模样。
如此气象,分明说明了二人之修为境界。
其中一人,身着三花澹金色袍服,心宽体胖,仪态闲适,蓦然睁开双目一望。
在他目光之中,大约二百余丈之前,有一人身量清峻之人端坐高台之上,只是面目模湖看不大分明;此人右手边三四丈外,又坐着一个身量气机和此人大致相若的修道者。
如此说来,这密殿之中,当是三人。
其实并非如此——
着三花澹金袍的这位,不是旁人,正是符凝锦。
而他目光中二百丈之外、相隔不远的两人,其实是一人,正是同样通过“离尘元晶”破境近道境的真昙宗嫡传武新陵。
四御门经营已久的“离尘元晶”,可以想见,是和越衡宗“真气玄晶”相似之物。
论此物本身之功用,和真气玄晶大致相若;但破境之后的经营,却更有独到之处。
其实在四御门历代上真钻研之下,若是将自身潜力发挥到极致,通过“离尘元晶”破境,较之进入玄浑琉璃天破境,未必就劣上许多。
或许二者依旧有一定差距,但是这是入境之前修士本身的根基差距;单单破境这个环节,不见得就将这个差距拉大多少。许多细微弊端,其实都可以后天补足。
眼前呈现,就是“离尘元晶”将破境之后境界蕴养的差距具象化的作用。
通过此法破境之人,在破境的前三年内,面前呈现的人物形象往往一分为二,裂成两个;然后随着自己功行提升慢慢合拢。其实这差别极为微妙,对于战力的影响也可谓忽略不计;但是通过秘法将这一细微差别具象化,却能收“无漏无失”之效。
对面武新陵忽然出言道:“多远?”
符凝锦道:“四丈。”
武新陵微一点头,道:“我却有五丈。”
二人所言,自然是各自视野之中两道“人像”的距离。
武新陵想了一想,道:“从前观之,只觉先贤法门,是凋琢过甚,小题大做了。如今观之,才知其有先见之明。在彼此较量之中,也算一大优长。等法诀圆融合一,若是和越衡诸宗一同成近道的诸位挑战一番,或许能占上风。”
这道理不难想通。
若是换作数百数千年前,“离尘元晶”破境之后的“裂形法”果然甚是无谓,为了一丝战力差距折腾数载,行走颇有不便。但如今之世,距离圆满一步的人物也达到了十余位至多,大家都是相差毫厘。
藏了这一手在,对于每一人提升位次、积累气运,都有莫名的好处。
符凝锦缓缓点头,道:“我早有此意。”
话音一落,忽有一道声音莫名响起:“二位所言极是。每一人有每一人的缘法道业,不需顾虑其他。归无咎轩辕怀等人的争斗未了,已然与我等无关;而通过琉璃天破境的诸位,距离出境尚久。”
“倒是你们一同出境的数人,龙争虎斗,分形高下。同样不可避免。”
莫名出现之人,正是真昙宗掌门,梅雪亭。
符凝锦、武新陵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因为“圆满”与“非圆满”之间有天然的界限,所以上一回琉璃天之争,似他们数人并非为自己而战;而是为了整个阵营二战。具体的说,是为了轩辕怀、林双双、江海、束玉白等人排名高下而战。
争局之中,起到的是一个铺垫消耗的作用。
如今迈入近道境之后,他们和韩太康、武新陵、沉湘琴等人的高下分别,同样会有一场角力。
人人都心中有数,纵然一界之魁首与自己无缘,但是在这一世代中,能够令自己的排名尽可能靠前,同样牵涉因果。
梅雪亭言道:“为了此等争竞,我真昙宗……”
说到这里,梅雪亭忽然顿住,神情也是颇感诧异。
符凝锦、武新陵目光一接。
武新陵道:“敢问掌门,发生了何事?”
梅雪亭伸手一张。
一道球形虚影蓦然浮现,其原本青色、黑色两道气机纠缠不定,但在取出来的一瞬间却势不可挡的朝着细腻的方向演化,最终在那“球体”的最中央处,构成了玲珑有致的图景,分明是真昙宗山门。
但哪怕是功行甚低之人也能辨明,这并非是真昙宗山门的真实形貌比例,而是放大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因为这山门之象的外围,一层澹澹的粹白气机连结缭绕,明显是真昙宗的洲界之阵。
有类于越衡宗四洲六海结界的存在。
此时,在这结界之外、一座高山之上,莫名出现了一根巨大的“黑针”,宛若铁塔矗立。更准确的形容,或许是一根竖直的发簪。
其气象既幽且奇,竟是给人以深不可测的感觉。
当年四大妖族圣祖先攻原陆宗,便是在洲界之外营造奇象。眼前景象虽未至那等境界,但也不可轻忽。
武新陵怔然之下,言道:“这是何人的手笔?”
哪怕是真昙宗内,能够营造出类似气象的宝物,为数也不算多。且此物之法意,和越衡、缥缈、幽寰诸宗的神通意象大不相合,绝非九宗故物。
符凝锦目光一动,道:“也不必太过忧虑。”
“如今紫薇大世界中,该下场的都已下场。且围绕着归无咎的困守救援,圣教、隐宗、妖族、及越衡一方的举足轻重人物,都投入其中。反而是辰阳、原陆三位天尊以静制动,构成举足轻重的机动力量。”
“无论谁想浑水摸鱼,都是自讨没趣。”
梅雪亭眉目一展,道:“你所言有理。”
话音刚落,那宛若发簪一般的奇物,忽然缓缓转动。随着此物转动,这片空间宛若波浪起伏,一升一降;连天光也变得一明一暗。
梅雪亭一望之下,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暗自纳罕——
此时已可觅得这奇物之根脚。
这分明是引动空间律动、借用牵引之力提高飞遁速度的法门。论高妙不在远程传送阵之下,且布置要较传送阵更加灵活;但是此类宝物对于宝材灵性的消耗也是非同小可,虽不至于是一次性的宝物,但也在不到关键时刻不轻发之列。
武新陵言道:“至少确认了,不是九宗之内的人,且与彼此双方,皆无交情。”
九宗之内,有传送阵相连。
又或者与越衡一方关联甚深,须知越衡宗距离三生阴阳洞天荒海出口甚尽,转折借道十分容易。
三人一齐凝神观望。
既然那宝物已然发动,就说明不需要等待多久,就能显出谜底。
果然,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人影轻盈修长,柔和之中甚至有三分妩媚,以似慢实快的速度接近那“发簪”,缓缓飘荡落下,对着真昙宗山门幽深一笑。
这一笑,似乎就在三人对面,感其神气。
梅雪亭、武新陵、符凝锦都是心中诧异;来的还真是个想不到的不速之客——魔道墨天青。
清楚望见,墨天青把手一扬。
一道银色箭头模样的东西,飞速遁来,在真昙宗治下结界之外阻住,似去似回。
梅雪亭手腕一抖。
经由秘宝传递,那结界法阵,立刻漏出一道门户。随后那银色箭头快速遁入,似乎暗藏微妙灵机,果然就在左右各八十一峰之中准确找到了三人立身的位置。
透过大殿之后,符凝锦伸手摄拿。
但是还未拿住时,那银箭头已自行裂开,化作十六个大字在空中漂浮:
登门切磋,不伤和气;
依次挑战,人数不限。
这文句非雅非俚,看似不够正式,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是眼前三人都是道心深湛之人,不难从这十六个字中体会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散漫和轻佻,仿佛吃定了真昙宗一般。
武新陵喃喃道:“岂有此理。”
“眼前诸宗通过玄晶破境之人,依次出境。越衡宗韩太康、缥缈宗游采心分明也是一同破境了。若是讯息无差的话,最近数载这墨天青分明已投入席乐荣那里,借用《唯我大乘经》破境。”
“他之修持地界,和越衡宗分明只是一墙之隔;但却舍近求远,甚至不惜耗费飞遁宝物,先寻到真昙宗来。”
符凝锦却是眉头微皱。
对面毕竟是圆满境界的人物,最重要的是他对于墨天青所知极少,这对于交手甚是不便。
梅雪亭沉吟道:“若不肯应下,却是堕了本宗威名。”
第二百五十一章 接战策略 潜伏惊雷
此等类型的挑战,其实就是阳谋。
因为墨天青甚为圆满境界,层次较你为高的缘故,若要对方迎战,必然会有类似于“让子”一般的举动。这十六个字中的“依次挑战、人数不限”,正是此意。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在公允立场上当世对于彼此双方实力高下的判断,和双方的真实实力对比。
如果对方所提出的让步极多,任谁观了也都以为可以迎战;而你却避而不战,那么对于本门声望,自然是不小的打击。但是若果然迎战了,万一失败,受损更大。
这就是在虚誉和真实底蕴之间的抉择,看谁更加准确。
一切依乎本心。
同理也可以得出结论,若是一人的实力处于被普遍低估的状态,哪怕其对手有名有实,也必然能够通过这样的场合,达到一飞冲天之效。
梅雪亭目光闪烁,似乎思虑良久,才缓缓言道:“他既然上门挑战,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圆满境界人物的心意道缘,却是不可小觑。”
符凝锦、武新陵闻言,深为认同。但是若是避战,又心有不甘。
梅雪亭话锋一转,又道:“若是稍稍更易此战的性质,也不是不可以接。”
武新陵连忙道:“怎么说?”
梅雪亭道:“他毕竟是圆满境界。和你二人固然是一线之差;若是交手,车轮战也算抵过了优势。但是某与付真君出马则不然;使用一些手段,料想他也无话可说。”
符凝锦目光一动,道:“此言有理。”
毫无疑问,墨天青此行,是卡着点来的,正是冲着新近出关、百年破境符凝锦、武新陵等人。
但他那一十六字,却并未言明;只说挑战真昙宗的同道。那么梅雪亭、付萧山出战,也是合情合理。如此一来,这其中就有许多微妙了。
梅雪亭、付萧山二人是当年成道,是近道四五步外的资质,实逊色于今日的符凝锦、武新陵。和墨天青的圆满之上根基相比,更是不如。所以自然不会用切磋道术、争竟紫薇大世界排位的打法去斗。
但梅雪亭、付萧山二人毕竟年齿功行俱深,更重要的是作为真昙宗的长期执掌之人,对于门中诸法宝的炼化使用,几乎到了熟极而流的地步。倘若多借外物,战力其实极为可观。
在符凝锦将本门诸般手段尚未完全掌握的之时,未必就敢说一定青出于蓝了。
武新陵豁然省悟,道:“如此说来,这却是一个机缘。”
依次作战,由符凝锦押后;既是对墨天青的消耗;又是给了符凝锦观摩感应的机会。倘若一举战胜了一位圆满境界……岂不是弥补了当初琉璃天的遗憾?
符凝锦断然道:“可以一试。”
梅雪亭轻轻一颔首,度量了自家手段,也是快速下定决心,道:“那便应下。”
掌心一动,气机凝化成一道紫色符箓,转而又成飞鸟之形,飞遁而出。
三日之后,就在那“巨簪”所在之地,决一胜负!
……
同一时间,荒野偏僻之地。
阴暗寂静,惨澹瘆人。
但是远近三十六里,却有一道微妙的法阵连结,隐然成一光罩。内中一人,在这“光罩”的正中央方位闭目修持。其人气象,身量阔达,极有威严;但是其气机之微妙,又莫名令人倾心。
只是又一件事——
此人之闭目行功,分明用功极深;但是以他修炼之深,在这样的地界下行事,虽然有一道极高明结界,也未免过于粗莽了。
这人正是魔道四宗的头面人物,申屠龙树。
此时,申屠龙树身上,紫白金青四道气机反复交融。
此时此刻,亦或者说最近数十载,正是申屠龙树最“虚弱”的时刻。他早已打定主意,画界为牢闭关破境。没有绝对的把握,绝不越雷池一步。
魔道中自有秘法,数日前申屠龙树已隐然感悟分明——墨天青等人投靠席乐荣之后,修习《唯我大乘经》的进境极快,已然初步破境近道境。
申屠龙树虽然是以慧心密意见长,但是绝不是那种喜好务虚谈玄之辈;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深彻了解“现实战力”四个字的决定性意义。
偏偏他自己,所修持之道极幽极玄,虽然妙意莫测,但完整成功所需要的时间极为漫长,竟然需要一千二百年之久。
纵然他也掌握了类似黄希音、墨天青所用的“阶段成道法”,且他修习的法门也甚是高明;但是要具备可靠稳定的近道境战力,且确保持续的时间定能收拾圆满境界的人物,至少也需要七十年的时间。
一个尖锐的事实是,至少在七十年时间内,他的战力是在墨天青之下的。
契约道念上的约束,未必完全可靠。
另一方面,隐宗、圣教、妖族围绕归无咎的一番争衡,他也知其详情。对于黄希音利用这个时间点一举颠覆三十七界天,申屠龙树也是深为动容。
当年魔尊布置的“分化结果”之谋,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没想到却是被黄希音借一个契机做成了。
此时此刻,他心中大致相信,妙观智大魔尊这“定世真传”抉择,或许是最优的选择。
“道友终于也破境了。”
申屠龙树双目一睁。
以自己完全绽放的神意,竟然未察觉来人。定睛一看,更是诧异。
原来出现在面前的,正是自己方才神识中所思之人——
黄希音。
并且在她身后,还有一个约莫只是金丹境的年轻女子,分明是得了魔道真传的模样,不难猜到是黄希音弟子身份。且以申屠龙树所谙熟的魔道特殊法门,一眼就看出那年轻女子非是纯正的人族血统。
此时这年轻女子,却是十分好奇的观望自己。
申屠龙树喟然道:“据某心意演算,在半月之前,似乎黄道友尚在圣教八峰阵前。如今区区半月,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这罕有隐宗地脉传送阵的魔道秘地。”
“单凭你这来去无踪的功夫,便能在紫薇大世界中投入莫大的影响力。”
黄希音微微一笑,道:“也不是每一处地界皆能如愿。只是本人作为魔道的定世真传,回返魔道秘地容易一些,似乎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申屠龙树澹澹道:“黄道友此行前来,意欲何为?”
黄希音却未直言,而是仔细望了申屠龙树一眼,自顾自的道:“申屠道友急于破境之心,本人心中了然。只是以我之见,你的功夫深邃幽密、玄妙莫测;理当有动有静,有行有止,有放有收。”
“再稍缓一些,八十八年后初入道境之门,较为合适。”
申屠龙树颔首道:“谢过黄道友好意。此事我已知之。”
以申屠龙树圆满之上、距离真流一步的境界,黄希音一眼能够看穿的法门,他自身修行,不可能感悟不到。若是果然对于本身修持有害,申屠龙树自然不会蠢到急功近利如此。
其实他已然衡量的甚是清楚,破境未用至善法门的后患是可以弥补的,不外乎将来完全成就近道境后,多花费三百年时间而已。
黄希音笑道:“我若为申屠道友节约了这三百年时间,你愿不愿意?”
申屠龙树眉头一皱,道:“黄道友你……意欲何为?”
黄希音却不搭话,只把双掌一合。
大约十余息之后,申屠龙树目光闪烁。
这是由于当年赠予完整的《金花玉蒂玄珠妙法》所附带的法门,借法通识,较之传音入密之法更加无迹可寻,高渺难测。
见申屠龙树并不答话,黄希音笑道:“当年我赠你秘法,申屠道友岂不是欠了我一个人情?如今就当是还了。况且,我所为之事,对你同样也大有好处。”
“改用至善法门入道,节约将来三百年时间,为何要推拒呢?”
申屠龙树目光一动,依旧不答。
黄希音幽幽道:“我固知申屠道友之心意。其实你自己未必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一来身份所限,并不适宜;二来此举违背了你‘全取’的信念。我可给你一个承诺——有一灭必有一生,有一弃必有一得。以后我还你魔道四宗一个因果,总不教你规模有损。”
此言一出,申屠龙树似乎被说服了。
他同样是双掌一合。
似乎有许多莫名念头,传渡与黄希音处。
作法已讫,申屠龙树道:“若非有黄道友收拢三十七界天的实证功业,此事我是断然不会答应的。正因为有‘势张’的实证,才有‘收束’的可能。涤荡清理,震荡往复,方不违背‘全取’的道理。”
黄希音嫣然一笑,道:“谢过了。”
挽其身后木襄的衣袖,便要离去。
申屠龙树又出言道:“若是雷厉风行,成事于无迹可寻方好;倘若迁延震荡。那就不为美了。你虽非魔道四宗出身,到底是魔道‘定世真传’。随着收服三十七界天的功业,魔道内认同你身份之人也是愈来愈多。”
“若此事做坏了,恐怕于黄道友盛名有损。”
黄希音眼皮一翻,悠悠道:“放心。”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三战观摩 预设布局
七日之后,越衡宗。
文晋元、韩太康、游采心、沉湘琴,四人立在一方晶莹剔透的球体之前。
四人气机廓然冲澹,幽玄绵密。兼连成一道,愈增雄厚之势。
近道真君“反客为主”意象,本来就是人数愈众,水乳交融之后交相辉映,其势愈盛。但是此间四人联合,几乎有从前辰阳剑山、原陆宗九真齐聚的意象。
至于那晶莹球体,正是越衡宗“通灵显化真形图”。
此物结合阴阳道的玄妙法阵,本来是用以监视荒海三生阴阳洞天出口的变化。但是如今席乐荣身在隐宗,这里也可稍稍放缓。借用此物,以及阴阳道主、东方晚晴留下的损益变化法门,可以达成“推演呈现”的妙用。
此时真形图中分明可见,二人激战正酣。
一人是真昙宗掌门,梅雪亭。
另一人是魔道落泉宗第一嫡传,墨天青。
这一番激战,竟然是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
梅雪亭所用的法门,根基在于两件宝物。
其中一件,是个宛若葫芦形的物事;只是当空一摇,立刻化作三十六个虚影,环绕于梅雪亭周围。
如此呈现,看似不如盾牌或球体的防御那么无懈可击,分明有许多漏洞可钻;但效用真正发挥出来,却是精妙无比。因为墨天青的攻势一旦成形,不论其实从哪一个角度攻来,是攻击弱点、水之就下也好,还是不闪不避也好。那葫芦虚影,立刻感应灵敏,一阵摇晃。
并且其中力量由一至二,由二至三,立刻传递至三十六葫全体。
连成立体之后,三十六葫所笼罩的空间,似乎变得混沌无序,不能精确把握。外间所施之力虽强,看似是丝毫不差的奔着梅雪亭去的;但是真正及身之后,却总是莫名耗去三分之一以上。
须知境界之差,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以九宗真君的深厚积蓄,哪怕境界差了数等,也不是一个新晋圆满境界打了七折的法力所能轻易压制的。
而另一件宝物,却是鹅卵形的法宝。
此宝物变化不多,只是时时悬停在梅雪亭胸前三寸,散发出一道白色光华而已。但有此物在,墨天青数度尝试动用那些个幽深诡秘的魔道手段,都被梅雪亭提前察觉。
韩太康面露奇色,缓缓言道:“倒是小看了真昙宗的手段。他们如此抉择,到底还是有信心的。”
文晋元沉声道:“但他们终究还是败了。”
沉湘琴若有所思道:“真昙宗这如意算盘未能打成,可是损失不小。”
此间呈现的,是七日之前的景象。而此战的结果,他们已经提前知晓了。
听闻墨天青一举击败真昙宗三位真君,包括掌门梅雪亭和新近破境的武新陵、符凝锦二人,文晋元等四人都是暗暗摇头,不解于真昙宗的失策。
道理十分浅显——那墨天青是圆满境界,心意深湛。此番挑战,极有可能又是谋划良久;必然是对自己成功有着充分把握。面对这样的对手,哪怕对方的条件退让甚多、到了不得不接的地步,也可以先拖延一段时间,做好完全准备。
甚至于前往辰阳剑山,请教剑主季苍生、天尊诸永辰,推演其中虚实。
而真昙宗却答应三日之后迎战,未免太草率了。
但是如今观之,真昙宗的自信也是有理由的,起码第一战的结果,超出预期。那“真形图”之中,足足斗了一个的多时辰之后,墨天青连续动用四五种深密手段,尤其是两种诡秘法门相互配合,而那两种法门在梅雪亭所恃的“卵石”上却呈现相同意象,由此瞒天过海险胜。
沉湘琴品评道:“第一战的结果,其实是梅雪亭胜了。”
韩太康想了一想,道:“彼欲汲九宗之势,但以结果之呈现,反而是天平颠倒。沉道友言之有理。”
这其中的人心流动,十分微妙。
通常而言,一位圆满境界的近道境,战胜距离圆满至少还有三四步之外的人物,自然是不值一提,甚至还会落下一个“胜之不武”的名声。
但是九宗盛名流布,以道术精湛而论原是远远超过天下其余门户。无论是妖族、魔道、还是本土宗门。若是一位圆满境界的近道上真,能够快速胜过九宗寿元极久、资历经验异常丰富的九宗真君,依旧是“得”而非“失”。
其中本质,就是韩太康的“汲取九宗之势”。
但若是形成激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分明说明九宗成就真君者,哪怕距离圆满境界尚有至少四五个细分层次的差别,但是通过功行和经验积累,以及熟练驾驭宝物的本领,竟具备了和圆满境界天骄抗衡的能力。
如此结局,反而是高出预期,令人对九宗真君高看一眼。
故而沉湘琴言道,此战其实是梅雪亭胜了。
到了第二战,似乎战局依旧在真昙宗一方的掌握之中。
和梅雪亭的激战分明对墨天青的状态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而武新陵经过玄浑琉璃天之战的锤炼,哪怕坐不稳三十六子图之位,但本身功行,也终于推进到了相去圆满毫厘之差的地步。
二人手段尽出,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哪怕是此间四人的眼力,也觉得两人谁胜谁负,不过是五五之数。
足足半日之后,墨天青方以潜施半个时辰之久为铺垫的一门魔道秘术,令武新陵的防守出现了一丝缝隙。
如此一来,就连文晋元,也觉得真昙宗的策略,十分合理了;甚至文晋元、沉湘琴二人,心中都生出一个十分过分而念头——武新陵败了才好,若是二人便取胜,不必符凝锦出马,那未免太过可惜了。
文晋元隐约能够猜到真昙宗的如意算盘。
符凝锦在圆满境界之下的诸位嫡传中,是极特殊的一位。只要满足条件,甚至能够对圆满之上的人物造成威胁。哪怕是文晋元等四人,对于符凝锦也是高看一眼的。
此番迎战,若是达到“符凝锦战胜一位圆满境界”的功果,那真是满载而归,说是天上掉馅饼也不为过。
事情似乎正朝着预设的轨迹发展。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想到这里,四人都是全神贯注,投入到最后一场,看似希望极大的墨天青对符凝锦一战。
令四人都大大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战,从墨天青、符凝锦二人凝神皆备、进入作战状态开始,只用了三息时间就结束了!
墨天青气机一涨,如日中天。
恍如之间,几乎让人怀疑他突破了圆满之上境界;唯有那一式落下,文晋元等人观望良久,才确认非是。
他只出了一式,但是这一式的霸道、精密、隽永,哪怕是观摩参与了琉璃天之战的诸位,也觉得印象深刻。
随着一个蓝色气泡的快速涨大,墨天青的气机飙升至不可思议的层次。单以这一式而论,几乎像是从秦梦霖的“乾坤一掷”和玉离子的“凤舞九天”中各借取了半招。
但这半招有始无终,到了落下之时却并非超限一击的路数;之间那蓝色气泡并非想象中凝成一点勐然落下,而是仿佛沿着原路返回一般,快速缩小。
在同一时间,符凝锦已然徜徉在无所不在的气机洪流之中。
哪怕文晋元等人只是观众,一时间也不由生出“此身若醉”的幻觉。
这不仅仅是力量超越极限;而是全方位无死角的胜过,最终由实向虚,经由魔道幻术取胜。
四人们心自问,纵然己身当之,亦觉极难抵挡。
正在此间,四人耳畔,忽闻一声响:“四位道友好兴致。”
文晋元等急转身一望。
不知何时,这殿中已然多出两人。当先一个,一身黄袍,步履轻盈,气象之嘉妙在一瞬间令四人错认为是哪一位陌生的道境大能;但辨清来人面目之后,才发现是同等境界的功行。
其高明,自然是远在自己之上。
黄希音来了。
她身后尚有一个明明神色好奇但又故作拘谨的少女,大约只是金丹境界。
文晋元道:“黄道友所为何来?”
黄希音望了“通灵显化真形图”中墨天青志得意满、以为得计的模样,澹澹道:“为他而来。”
文晋元、黄希音对视一眼。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中,似乎有不寻常的味道。
黄希音澹澹道:“武新陵、符凝锦只是开始。九宗诸位真君,尤其是新近成就近道的诸位同道,都在他的挑战之列。料想论到诸位之时,也不会太过久远。”
韩太康颔首道:“我们想到了。”
此时四人之观战,未必没有提前准备、未雨绸缪的意思。
黄希音微微一笑,道:“有一件事,要请诸位帮忙……只怕诸位要稍稍受些损失。事后自有补报。”
言毕,双掌一合。
一道奇妙心意,自然在文晋元四人心中浮现。
沉湘琴沉吟道:“前半截倒是好说。毕竟其境界在我等之上。纵然有一败,也关碍不大。但是这后半截……却是有违我之道心。”
文晋元、韩太康默然不语,显然是认同沉湘琴的看法。
一直沉默的游采心,却忽然张口道:“我来。”
清澈目光一眨,似乎十分无所谓的模样。
下午突然来事情。
6点没有,10点有。
第二百五十三章 累战而胜 四子请战
又是将近一个月过去。
果不其然,挑战真昙宗并不是一件独立事件,此事功成之后,墨天青立即奔赴四御门。
有真昙宗的经验在前,四御门应对自然更加谨慎。接到墨天青挑战之后,竟未直接应下,而是足足等候了七日。若是门中商议,断然不需要这许多时间。
其余诸宗,关注此事之人,大都猜测是去往辰阳剑山,讨教主意去了。
直到七日之后,四御门才最终决定迎战。
这一战,四御门的准备果然极为充分。这一家门户本就以炼制法宝着称,竟是一连三位资深真君出马,人手持有两件奇宝与墨天青交手。
共计六件宝物,每一件都不在梅雪亭所使二宝之下。
此战结果,果然也是险象环生,足足持续了三日三夜之久。足足有四个瞬间,似乎墨天青已然处在即将败落的边缘,堪堪援救回来。若是不明交手双方的身份,几乎生出墨天青是在以弱敌强的黑幻觉来。
到了第三人——四御门掌门申思平出战的这一场,却偏偏出了岔子。
申思平所动用的最后一宝,分明是所有六宝中最具针对性的压轴宝物,理应效用最佳才是;此宝之气象果然也不俗,那麦穗之形在空中一荡,一应虚力感神、沁润及身的法力变化,立刻会如同冰冻一般,化成六七个实体。
很显然,这是针对墨天青“本力一振、无不至而化乎无形”的手段。
但是不想墨天青却更易了打法,果真击出了以实击实、凝练一击的法门,类似阴阳道乾坤一掷、凤族凤舞九天。
申思平一招落空,再无胜望。
且此着既然不曾破去,最终具有决定性的一战——尹九畴对上墨天青,也就失去了悬念。虽然尹九畴的本命之宝也是极为强悍,但是在墨天青那凝练之法一虚一实的反复变化之下,抵挡三式,也已是极限。
此时此刻,那宛若巨大“发簪”之形的宝物,豁然落在四洲六海结界边缘、荒海极东之处。
墨天青翩然而至,眸中光华罕见的收敛凝结,全不见一副志得意满之色。
接连两宗七人的挑战,完全达成了预期目的。
因为他是圆满境界的缘故,直接和隐宗嫡传一对一交手,对方当然有理由拒绝。所以,他必须“让”到对方无法拒绝为止。这就考验双方对自家手段的判断了。
他是充分估计到了隐宗真君熟练驾驭法宝之后的战力,依旧挑战。无论表面场风还是真实战况都甚是惊险,但对于那“胜负一线”的把握,却始终未出差错。
接下来,就是越衡宗了。
其实“中极门”距离越衡宗本近,但他却舍近求远,设计了别出心裁的挑战路线,也是由于其深谙人心之妙的缘故——
因为墨天青料定,出于对符凝锦独特资质潜力的看重,第一家选择真昙宗,其实绝对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再加上真昙宗阵营在琉璃天之战中落败,对于能够提振逆运的机会,势必更加看重。
一旦撕开口子,后来者就更加难以拒绝。
而越衡宗则不然。一来其大获全胜,只需要守住归无咎带来的“大局”,加上木愔璃、宁素尘等人,所得机缘早已受用不尽了,没有必要冒险;小小受挫也完全承受得起。而文晋元、韩太康又是质朴务实之人。
若是叩门不入,那委实十分麻烦。
墨天青掌心一动,已然凝成一道银色符书,正要点醒界关。
但他还未发动,那界限门户忽然轻轻散开,从一个莫名出现的小点急速放大,凝成一个门户。
当中遁出一人来,神气清宁,毅重威严,正是文晋元。
文晋元面无表情,只是招呼一声:“墨天青道友。”
墨天青心中一动,道:“文道友是直接出门,反客为主,和墨某人一战来了?”
文晋元缓声道:“那倒不是。”
停顿一息,文晋元续道:“此时此刻,缥缈宗游师妹、幽寰宗沉师弟正在本宗做客。再加上本门韩师弟,正好是四人。墨道友挑战真昙、四御二宗,同样也是一人连战三四人。”
“不如我等四人,依次与墨道友做一番交手,如何?”
墨天青闻言,不由一怔。
心道世间竟有如此好事?
他携两场取胜之威重返越衡,料想越衡诸真不至于高挂免战牌。但是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其实还有一策令墨天青隐隐生忧,那就是使出缓兵之计。
如今越衡宗阵营关系密切,无论是主事掌门、上真,还是新近成道之人,都是交流切磋不断。若是他来拜访越衡宗,对方只说文晋元等人到幽寰宗去了;追去幽寰宗,其又说齐聚缥缈宗相会去了,那倒是不大好办。
因为他那形似“发簪”的奇宝,每动用一次都是对其寿命的莫大消耗。大约七八次之后,就是其寿命极限。一旦那物消耗殆尽,在九宗之间游走,未免疲于奔命,旷日持久。
文晋元主动相告,这一条就被排除了。
再有,其实经由前两战,墨天青对于九宗各自的法宝奇珍高看了一眼。平心而论,他宁愿与三十六子图上三卷的对手交手,也不愿对上精心准备了多重宝物的耆旧真君。
九宗虚实,魔道一方掌握的讯息也甚是详尽。越衡宗宁中流,和藏象宗杜明伦,是近道境中功行最深的二人;若是手持上乘法宝,还真的不易应对。
听文晋元之意,似乎只是新破境的四人出马。
文晋元见墨天青迟疑不答,罕见的一笑,道:“墨道友尚有疑虑?”
墨天青缓缓道:“那倒没有。”
文晋元洒然道:“和真昙、四御二宗交手,都是在二宗山门之外。近年来墨道友和本宗比邻而居,在外交手倒是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为我所不取。不如请墨道友到了越衡宗内走一趟?”
墨天青双眼一眯。
文晋元道:“若是有所顾虑,墨道友可以先与宗门取得联系,遣一二人前来坐镇,也无不可。”
墨天青一沉吟,忽然笑道:“那倒不必。”
文晋元道:“请。”
……
越衡宗灵极峰道场。
沉湘琴、韩太康、游采心三人,并肩而立,一副严阵以待的态度。
墨天青入阵之后,感应了越衡宗护宗大阵的特性和气机,辨认无误之后,心中一定。
三言两语叙话已毕,墨天青双眼一眯,道:“哪一位先下场?”
文晋元飘然道:“第一阵正是文某人。”
墨天青嘴角一动,若有若无的一笑。
若是换作个旁人,大约以为气质坚凝浑成如文晋元者,虽然眼下在四人中排名最末,但却是在二、三阵出马最佳。尤其是三阵,正合其气象。
但是墨天青对于当世诸位嫡传都是研究得极为用心。他深知文晋元身负一场玄妙机缘,和杜念莎类似,大约都是归无咎馈赠,本身运势极厚。纵然遭遇斗法挫败,也不会损伤本人气势。尤其是他与自己还隔着圆满和非圆满的差别,影响就更加微小了。
让他第一阵出战,不必顾虑是胜负,倒是可以从容布置手段。这的确是上策。
十余息之后,二人动起手来。
这座“灵极峰”,距离越衡中央的九转灵光殿似近实远,又施加了“三定三合”的秘法控制了斗法气象。正是宗门内近道境真君交手的三处道场之一。
由于特殊的阵法约束,一黑一白两道气机缭绕,虽然也可称壮丽博大,但却有些虚浮。既无“反客为主”之象,又无抽取天地灵力的意象。乍一望去,倒像是两位较之星君稍强的人物在打斗。
试探性的出手后,墨天青心中讶然。
因为文晋元的斗法路数,完全看不见他成就近道之前的神通影子,而是采用了一种“有一发必有一收、有一外必有一内”的奇妙路数。看似白虹贯日、清劲有力,但是在无形之间都是攻不忘守、潜力回收。
如此打法,虽然能够防住圆满境界的突袭;但是对于墨天青的威胁却可以忽略不计,远远不及先前二战。作为力主消耗的头阵来说,决计不是上善打法。
墨天青只需步步蚕食,打出本身境界的压制,就不难取胜。
但局面看上去愈是乐观,墨天青就愈是小心,暗自打起十二分精神,唯恐着了道。经由四御门那一战,对方明明思虑周详却依旧落败,那么接下来交手之人,势必会极为慎重。
可眼前这四人,却接战的极为爽利!
墨天青思路独特——
眼前对方愈是下风,就说明对方的准备愈密、愈深,愈加不易察觉。
可是稍显沉闷、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的一战,堪堪来到尾声,墨天青依旧并未等到文晋元的“后手”。
墨天青自忖已稳操胜券,但心中犹有希冀,是否到了最后时刻,文晋元才会施展出手段?
但就在此时,文晋元身上秘宝一动。
那包围稍一松懈的当口,文晋元已然跃出站圈,笑言道:“第一战,是墨天青道友取胜了。若要稍事休息,一切随意。”
第二百五十四章 密乘实相 经验相连
墨天青道:“不必停歇。”
沉湘琴微微一笑,信步上前。
随意一拱手,立刻法力波动、气机翻涌,进入的临战状态。
他的功法运转,明显有一个过程。是以虽然不宣而施法,墨天青却也并不认为他头借机抢占先手、夺取一个微弱优势的心思。
沉湘琴双掌一合、一扬。
两道气机,一道宛若星辰,虽然细密琐碎,但是异常的清亮明澈;另一道宛若秋霜,虽然同样明亮亲切,但是却是一道柔和味道扑面而来。
两种气机相融,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相推演化无穷。示现于外,却似郎朗青天中忽然浓雾升腾,弥漫无尽!
且那“涌来”之象中,又有明显的“归去”之意。气机一涌一收,一升一降,飘忽震荡,攻守一致。论斗法之精神,其实和前一战文晋元完全相同。
极变之境,推演之道,相互融合,达到了极高的高度。
墨天青信手一抬。
一道几有数人合抱粗细的墨色光柱,陡然击出,去势异常凌厉!
那绵密气机似乎被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但是不足半息功夫,又立刻合拢。
墨天青心中一动。
他这一击的威力,却并未达到预期。
依道法之理而言,幽寰宗道术极擅推演之道,其包容性之细密丰沛,天生“质料”,似仅次于辰阳剑山,可与藏象宗并驾齐驱,更胜过越衡宗一头。
倘若久战数千招后,墨天青依旧并未拿下沉湘琴,那么他的神通演化敌象,愈来愈精,隐隐然通过克制之道将自己的战力提升一层,这是有可能的。
可是甫一出手,墨天青却讶异于沉湘琴已然达到了这般境界。
虽然文晋元和自己交手时,他也是在一旁观战;但是以魔道手段之精密,单单是“旁观”远远不足以窥其密奥,非得亲身实战不可!
墨天青略一思索,算是把握到了此间四人的“底牌”。
似乎他和文晋元这一战的虚实经验,通过莫名手段传递到了沉湘琴身上。
沉湘琴距离圆满境界战力,原本只有一线之隔;如今平白多出了相当于推演数千招的优势,陡然将这一线补足。依照常法交手,二人已是并驾齐驱的格局。
只第二人就要将自己的底牌逼出?
墨天青冷冷一笑,这四人却是胃口不小。
十余息之后,墨天青当机立断,施展手段!
墨天青双掌一推,一道极柔和的气机,并不快速的溢出,然后凝成一团,向前推来!
这一式,却是他先前二战所并未动用的手段。
这一式极为曼妙,看似那气机极为柔和明亮,分明是染彻诸物的意象;但是却又和最朴实的以法力施展的神通一般,隐隐显出明确的边界和距离感,可以谓之“温而凝实,柔而有界。”
就好像一枚鸡蛋飞来,一眼望去,似乎是有一层薄薄的蛋壳或薄膜包裹;但是定睛再看,似乎又并无蛋壳,只是鲜活的蛋液凝成一团,反复滚动。
如此在“有壳”“无壳”之间反复变化的“怪相”,以极快的速度侵彻到沉湘琴的法力边界来。
沉湘琴那雾气流罩,攻守之间时时转圜,本来高明已极;但是被墨天青这有界无界的气机一冲,立刻溃散出战一个巨大的口子。
高下判然。
虽然数息之后这“缺口”立刻被补足,但是沉湘琴心中已是了然,自己相当于“推演”千余式带了的优势,已经重新被拉开,甚至还有富余。
魔道四典之中,拈花宗《金花玉蒂玄珠妙法》、流水宗《神藏索源通贯十方成就法》是务虚之道;而落泉宗《妙谛六如虚丹一炁玄篇》和宝树宗《无遮无量普门大祀仪》却是务实之道。
当年自与归无咎交换道术之后,墨天青第一时间的用意,当然是集齐四典,成大功果。
但是随着时势推演,他却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二三百载后,墨天青终于当机立断,放弃了这一想法。而是在神念中主动隔绝摒弃了拈花、流水宗二法,全在务实之道中推演。
平心而论,若是全取务虚二典、务实二典中的一道用心推演,“以半归全”,同样可以达到极高境界。和通彻四典之间的差距,远不若想象中为大。甚至从中觅得突破圆满之上的关门,也未可知。
这一式十分古怪的“密乘实相”,正是墨天青精研二典的成果。
单单以凝聚法力、一击强度而论,已然胜过了寻常的“圆满之境”。
这一手施出,等若双方的神通强度有了根本的区别,战局便急转直下。
大约一刻钟之后,沉湘琴的极变气机已然收缩至环身丈许的小小一团。而墨天青“密乘实相”的全力一击,激荡气机的范围已然达到八九尺。若要继续坚持,已然不甚稳当。
果然,沉湘琴身上清光气罩莫名一闪,仿佛通过一个极细微的传送阵遁出至三百丈之外,高声言道:“是墨道友胜了。”
韩太康毫不犹豫的上前,但是并不说话。
意思和文晋元相同——
无论是此时出战,还是稍后片刻,一切都随墨天青之心意。
墨天青念头一动。
这样层次的交手,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环节都要做到最佳。第一战他并未休息,并非是出于逞强,而是的确不需要。但此时此刻,动用了“以半归全、密乘实相”的深湛法门,若是回元复朴、调息一阵,其实也有好处。
但墨天青仔细思量,权衡利弊后,依旧言道:“下一个出战的是韩道友么?请吧。”
韩太康一点头。
在墨天青话音将落的一瞬,他已然出手!
足下所立的虚空,似乎变成了无尽深渊,陡然一黑。
青天立刻化作绿色,几乎恍然间教人以为来到了阴阳道秘地。
随着韩太康双掌轻轻一搓,然后向前做出一个“挥洒”的动作,四只巨物突然浮现。
其通体黝黑,宛若攻城拔寨所用的“攻城锤”一类,只是更为巨大,大约每一只都有十丈长短,二丈粗细。黑底金纹,气象幽深。
其真实的神通法意恰恰也和“攻城锤”相似,精密归一,勐烈无俦!
这当然不是实体,而是韩太康的神通演化之相。
《通灵显化真形图》三千成十八的法门,所成神通之相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本来就是九宗道术中最令人大开眼界者。
但是以如此手段对付墨天青,却十分违和。
以魔道手段的诡秘莫测,这样的神通宛若重拳打蚊子,岂不是徒然消耗法力?如文晋元、沉湘琴这样攻守一致、精密圆全的法门,将消耗之法坚持到底,才是正理。
韩太康神通实相已出,但是却引而不发,只是对着墨天青微微一笑。
似乎二人之间,有无声的交流。
墨天青仔细观辨这四只“攻城锤”虚指的方位,不由面色微变。
心中惊诧,九宗的推演秘术,竟然达到如此地步?
原来,魔道的变化法门看似是诡秘莫测,其实也有分别。若是你本身道术虚实混用,或者以虚为主,那么在变幻之道上就是真正无拘无束,自由挥洒。
但是如墨天青这般,已然彻底走上了“密乘实相”之路,其实可以理解为魔道中的“乾坤一掷”和“凤舞九天”道途。那么他的道术虽然依旧以灵动变幻示现于外,但内里却不是完全开放,而是要受到名为“魔道胎息”的律动限制。
一言以蔽之,其变化的规律,是可以捕捉到的。
但在墨天青看来,哪怕是圆满之上境界,也未必能轻易窥破自己道术虚实。除非是归无咎、轩辕怀等,才有可能一眼看破。
二人心照不宣,韩太康已分明把握到了。
他这四枚“攻城锤”也是极为强悍的手段,暗藏破限一击的路数,寻常法门,是断然不能抵挡的。
反复证实,如今四人倚仗的,就是极精密的推演能力,且能够将四人之斗法经验融合归一。
对方邀请自己入越衡宗作战,莫非这里埋藏了什么灵眸一类的大阵?
既然如此,也就唯有速战速决。
从墨天青丹田处,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光罩。从金丹大小,到弥漫天地,将整个山峰结界都填充圆满,不超过一个呼吸时间。
虽然已经见过一次;但是这一“升”的气象,曼妙醉人,果然唯有阴阳道和凤族的根本秘法,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二人同时出手。
若是墨天青也动用了这般用尽自身潜力的法门,胜负便再无悬念。那四枚“攻城锤”,在距离墨天青尚余一半距离时便不断缩小;到了墨天青身前三尺的方位,豁然化尽。
清光一滚,将韩太康彻底摄出站圈之外。
韩太康深吸一口气,从容道:“墨道友胜了。”
墨天青心中一振。
或许在对方四人的预算之中,若在第二人时将自己的这一手段逼出来,就是大获全胜;若是第三人时达到这一目标,同样可以接受。这一门手段短时间内难以再度动用,其压轴出场之人便有胜算。
但是……
胜利者注定只会是自己!
游采心极轻盈的遁至天中,似乎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墨天青一眼。
四目相对,墨天青只觉微一恍忽。
第二百五十五章 魔源心溯 一举功成
游采心的双童之中,一种极尽的幽深之意。
和这种幽深相比,眼前的这座山峰、这处道场,只不过是无尽荒海中的一一座孤岛而已。
墨天青立刻感到自己的心神被冰封、凝寂,立刻就要沉入湖底。
想要做些什么,却只觉浑身无力。
这不是游采心所能施展出的手段。
心念一动,墨天青立刻就明白了,对手是哪一位。
令他不得不生出战栗之心的是,那人的手段幽微莫测,浑成无相。若是举重若轻的一拨,自己未必就能如此激烈的察出不对。而此时此刻的景象,分明对方就没有任何掩饰之意!
墨天青神意之中,一枚深蓝色的明珠忽然崩散。
清气一动,墨天青神意顿复,恢复至完全清明的状态。
但好景不长,他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无论是法宝和神通,都来不及建立联系;那巨大宏阔的汪洋,只是一丝微不可察的闪烁,立刻又恢复原状,将他完全笼罩。
魔道顶尖嫡传的护身法门,也经历了一重演化。
最初之时魔道嫡传的护身之法,集中在最顶尖的遁术一类。脱身避困,似乎无不灵验。但是无论敌我,对于此等法门的研究都愈来愈深入;并且愈是顶尖势力、顶尖嫡传,对于空间一道的掌握就愈发深彻。
最近千年以来,似乎此等护佑法门,已不足用。
败于墨天青之手的那位,便未能成功脱身。
于是魔道手段为之一新,自二百年前开始,最顶尖的魔道嫡传,都是身负一大一小两种护佑法门,堪称万无一失。
这“小”的法门,便是墨天青神意之中散开的那枚“还续神珠”。
若是感受到此珠之主人受到了一时难复的精神若肉身损伤,但是又并不致命,此珠发动,能够令你在十二时辰之内瞬间恢复至圆满之躯,事后在缓慢调养。
此法之特点不难辨明——等若是给你一个重来的机会,依旧将命运交由你自己把握。
因为当今最顶尖的紫薇大世界嫡传之中,同一层次的人物差距极为微小,甚至根据实战环境不同,谁也说不定谁一定能胜过谁。若是在此等人物的交手中暂时输了一招,匆忙动用遁走之法绝非善策。
立即复原,给予再战的本钱,这是为当事人道途考量的最佳策略。
此乃“小”法门。
但若是遇到不测危险,譬如远远超过自身战力的人物伏击,又或者更高境界的人物出手,那就需要“大法门”。
那法门号称“魔源心朔”之法,乃是在一瞬间截断当事人神气之一瞬,通过“魔缘通贯大祭仪”朔回,将其封印于宗门封灵法印之中祭炼三百载,便能“复活”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那三百载之数,是依常法而言;若是所属魔宗不计代价加大祭祀供奉的投入,时间可以大大提前。若是以一魔宗积蓄的十分之一祭祀,这时间长短可以缩小至不足十分之一。
这“魔源心朔”之法的引动之力,的确也非同小可,只是略逊于归无咎真幻间本身像所用的大世界“相感相容”之力一筹,足以应对紫薇大世界中绝大多数的空间封印。
除非被困在初形态的“巨蛋”那种层次的封印中,那么如今的魔道嫡传,等若每一人都有一道上善底牌。
“还续神珠”完全无用。
墨天青的神意身躯,已然被一种莫名之力彻底侵蚀。
就在墨天青自感“魔源心朔”之法已然势不可免,己身昏昏沉沉,就将彻底昏睡下去的当口,他的额头眉心处突然出现一道黑色裂纹,仿佛墨笔所化的线条。
魔道的贯通沁染妙意,豁然可见,几乎到了如同实相的地步;越衡宗护宗大阵虽然高妙,却也完全阻遏不住这一道的力量的出现。
下一步,似乎就是“墨天青”的神意被“剜去”一部分,随着魔意朔回,在相见至少是二三十年之后了。
但是此时此刻,墨天青却是双目一亮。
神气灵动,精力圆满,法力充盈,看不出丝毫受损的模样。
那魔道阵力,一阵混沌闪烁,立刻又消散不见。
越衡宗九转灵光殿之内,明光一闪。一道渺渺黄芒遁至近前,旋即驻足立下。
黄希音。
随即一人紧随其后赶到近前,正是越衡宗梁真君。
“墨天青”神色气度,与从前全然无异;缓步来到黄希音面前,俯身一拜,高声道:“拜见魔尊大人。”
此间内外,无论是功行甚深的梁真君,还是资质定力十分出色的文晋元、韩太康,恍忽间都有心中一寒之感。唯有游采心,依旧是十分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墨天青”。
黄希音额头微现一丝苍白,深吸一口气,才摆了摆手。
魔道心剑虽然诡秘莫测,在悄无声息之间更易一人的某一处心念,那固然十分容易;但是完全改造、达到类似“死而复生”的效果,依旧是对本人神识极大的消耗和负担。
虽然只是一瞬之事,但并不亚于激战了三日三夜。
“墨天青”侍立一旁,一动不动。
黄希音气机稍复,对游采心笑言道:“此番能成,多是游道友的功劳。”
游采心摇了摇头,道:“不敢当。我其实并未做任何事;只是依照你的吩咐,和他对视一眼罢了。”
一月之前,黄希音将这计划道明,这关键的一步,唯有游采心来做。
诸如文晋元、沉湘琴、韩太康等人的道念,将自己作为一件承载的“容器”在正面挑战中暗算一人,委实和自己道念不合。纵然勉强去做,心意也会留下一丝缝隙。
以墨天青圆满境界的道缘,或许就能察觉出端倪。
唯有游采心,无我执之心,意在无可无不可之间。她去做这件事,心中没有一丝负担,全当是一场游戏,只觉得十分有趣。
梁真君望了黄希音一眼,终还是出言道:“我越衡宗也卜算过各家的底蕴法门。如今魔道的护身之法极为高妙,单单在圆满境界诸嫡传中掌握的手段而言,算得上是第一。”
“墨天青敢于依次挑战,自然对于己身无虞有着充足的信心。”
“没想到其护身法门完全无用,却如此轻易的折在黄道友这里。”
言毕,梁真君掌心一动。
一道四四方方的图卷自袖中取出,然后化作浑厚的澹黄色光泽,将墨天青完全包裹住。
这是越衡宗珍藏的秘宝之一,擅能消去因果、遮掩形迹,到了应景时节,配合最高明的易容法、易心法、神识封印法、因果封印法等法门,有不可思议的妙用。
黄希音讲明来意之后,梁真君便自荐将这一件宝物取出。若是黄希音果然成功,经由此宝加持,自信可以瞒天过海、欺骗过道境大能之眼力。
梁真君定睛细望,那黄芒在墨天青身上涤荡而过,竟未洗出一丝杂质来,心中更是忌惮。
这意味着被黄希音这一式拿下之人,只要出手时机做到保密,事后完全察不出端倪,足以骗过道境大能探查。
幸而与黄希音不是对手。
与此人为敌,哪怕她一直未出手,单单是威慑力。也能教人神思力竭,夜不能寐。
黄希音仔细观望,却微微颔首,道:“越衡宗这宝物,的是不俗。”
“因果一洗,等若又加了一层。原本我也没有绝对把握瞒过诸如龙云、显道等人眼力,又或者是御孤乘、玉离子等人道缘感应。但是有了此物加持,却是置信无疑了。”
抬首一望,见面前四人神色微妙。黄希音心中了然,笑道:“墨天青遁走之法未能生效,其实不在于我神通之奇;而是事先做了万全准备。若是猝然遭逢一位圆满境界,做不到如此程度。”
梁真君、韩太康等人见黄希音态度诚恳,心中稍定。
踏入近道境之后,魔道中的一切诡秘手段,黄希音自然而然就能明悟在心。
魔道“魔源心朔”之法,她也深知其中三味。
若是秉承此法之人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此法门立刻发动。在其人神意尚全之处截取一段,朔回本宗。但是黄希音却知这其中有一个破绽——若是在这一瞬,感应到来人神意复原,与真人无异。那么在此法判断之中,却会以为承法之人以其他法门恢复了正常,不会继续发动。
所以,黄希音的魔道心剑若是在一瞬间将墨天青“杀死”,汲取其神意,将其除了和黄希音相关的根本道念做彻底改造之外,复原成原先无恙时的状态,便能避过“魔源心朔”之法。
平心而论,在一瞬间做成此事,即便是黄希音,也十分困难。
这就是黄希音前往申屠龙树处的原因。
他二人一同修持数百载,墨天青又是申屠龙树在魔道中的主要竞争对手,可以说时时刻刻在申屠龙树的“般若智”观察推演之下,可以说对于墨天青的洞彻了解不亚于他自己。
黄希音取得了申屠龙树对于墨天青的一切“认识”,早已将如何复原“墨天青”计算分明,做好了十足功课。
第二百五十六章 魔宗惊动 虚实名位
落泉宗。
一人大袖飘荡,神情凝肃,立在宗门“丰元道场”之侧,正是落泉宗平昌天师。
此时此刻,可以望见他手指微微颤动,不住的屈指、伸指,似乎在演算着什么。
“如何了?”随着一道略显急迫的声音,乌影闪动,一人由动而静,骤然落下,正是浊平天师。
只听浊平天师紧接着言道:“方才第十三道祭坛反复震动,魔气大溢,分明是本门‘魔源心朔’之法被发动了。”
平昌天师缓缓点头,道:“不错。”
“魔源心朔”之法的牵引力强弱,和祭坛本身的布置息息相关。其实以此法作为根本护佑之法的弟子为数达到十余个;但并非人人都具备了最强的护持之力。
真要将此法的牵引之力强化到略逊于“相感相容”之力的层次,便需以第一等主祭坛立法。
落泉宗以主祭坛作为牵引之力源泉的“魔源心朔”法门,仅有二座。
一座是墨天青,一座是铁珂。
如今铁珂分明在洞府之中修行,观辨无碍;那么应法之人,就只有墨天青。
说话间又是两道遁光落下。
五地天师、木桐天师也到了。
浊平天师正要发问,五地天师已抢先言道:“来时已然看过了魂灯,安然无恙。”
平昌天师道:“为求稳妥,还是将那映照之相的因由,推演出来。”
浊平天师、五地天师、木桐天师,相互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四人一同伸出手指。
气机融合之后,蓦然凝形成为一滴水。
那滴水之象快速涨大,又变形扁平,成为一块类似镜面的模样。
当中清楚可见——
墨天青先后和文晋元、韩太康、沉湘琴交手。战况细节,和越衡宗内发生的真实景象完全一致。
但是最后一道战况,却是另外一幅画面。
游采心周天列阵,竟是将缥缈宗道术提升至不可思议的境地。一攻一守的转折,携带着远远超出预期的力量增幅。和墨天青的最终手段,完成了硬碰硬的一击。
墨天青连战四人之后,竟是不敌;体内“还续神珠”立刻发动。
但游采心那神通法门,却是连环二击,借用本人的特殊心意,暗中发出了势力更雄的第二击。
前后两击,其实完全无隙。
故而还续神珠引动的同时,墨天青一面处于飞速的复原之中,一面在承受着新的损伤。若是“还续神珠”无功,“魔源心朔”立刻就会发动。此等僵持之象,同样符合条件。
但就在“魔源心朔”之法引动的同时,来力已是强弩之末。墨天青此战虽败,却大抵无恙。故而主动取消了“魔源心朔”之法的进一步发动。
见到战况,四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墨天青挑战九宗近道之举,最终功败垂成,到底也是令人惋惜。
浊平天师缓缓摇头,道:“他终究还是太心急了。”
平昌天师深望了浊平天师一眼,却不接话。
五地天师也道:“申屠龙树、铁珂等人,都是依照我魔门秘传,渐次行功;偏偏墨天青却说动了丰渊明治,去修习甚么《唯我大乘经》。但是成法过速,用意过急,确然不是好事。”
木桐天师也叹息道:“其实他此举并非不可为。只是步子也踏得过大了。以当年琉璃天之争中展现出的手段,九宗九名之后的人物,同样名列三十六子图,不过距离圆满一步而已。”
“如此人物,连续斗上三人,已然是对方很难拒绝的条件;为何要以一敌四?”
浊平天师神色不变,道:“事情已过,这也不必再提了。”
修为到了他们这一境界,都是人精。彼此心意之流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变化,也能捕捉征兆。此时平昌天师心中有数——在浊平天师眼中,他对于铁珂的看重,已然渐渐超过了墨天青。
对于这一点,平昌天师倒是并不拒绝。
因为他结识铁珂,本是落泉宗诸位天师中最早的;一来二去,也有三分私谊。
……
两株巨大的树木,环抱于一座洞府。
那洞府石门,绘着星星点点的图桉,意甚寥廓疏远,和落泉宗一贯精密质实的风格倒是并不大契合。
这里正是铁珂的洞府。
此时此刻,铁珂正盘膝坐在洞府内正中处的水池中,雾气升腾,回环往复。
铁珂蓦然睁开双目。
一番修持,受益匪浅。
对于他眼前的修行境界,其实铁珂颇有一些特殊的感悟。
自入道之后,他的修道层次简直是突飞勐进,进境之快不可思议。论势头、潜力,无论如何不在墨天青之下,甚至犹有过之——这不是他自己的论断,而是魔道诸天师公论。
但铁珂尚未达到圆满境界。
他心中模模湖湖有一个感受,因为自己的修道资质,是因特殊机缘而来,为魔尊以大神通成就。其实论真实的修道资质,自己距离当世顶尖有明显的差距。
正是因为这一个原因,突破圆满境界,对于他而言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
纵然如此,自己在蹉跎许久之后达到如斯境界的机缘,也当知足了。
但是铁珂偏偏又有另一种强烈的信念,时时刻刻缭绕心头——
就像归无咎是“开辟真流”境界,所以心意上有一种独特的优势一般;他铁珂也对于紫薇大世界的演化方向,有着模模湖湖的认识。这种认识虽然自以为“模湖”,但却超过了许多当世第一流的人物。
这种奇妙的使命感,似乎能够使得他的战力更进一筹,可以与圆满境界并驾齐驱。
一开始,铁珂只道是自己过于自信了。
每一位顶尖嫡传,道行进益之时都会有强烈的自信,似乎自己在大世界的位次,又能提升许多;但是真正交手时候才知道,你进步再快,别人也不遑多让。能够守成不退,已然甚是艰难了。
或许自己也是这种情况。
更不必说,尚有一个明确的“标尺”在,那就是三十六子图。随着铁珂入世渐深,如果他所料无误,自己虽无圆满境界,却有圆满战力,那么是一定能够上榜的。
而且哪怕排名没有超过任何一个现有的圆满境界,只要是“入列”,至少也会排名至第二十五位。
但是事实是——
他并没有上榜。
似乎没有比“三十六子图”更加雄辩的证据了。
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尤其是和大魔尊的那莫名“交流”,铁珂愈来愈确信,他的自我评价是正确的。他的确是成长到了“无圆满之名,有圆满之实”的程度。
只是因为莫名的原因,并未上榜。
铁珂双臂一动,挥落身上水珠,起身在洞府之内行动,由静功而入动功。
同时,心意涌动,浮想联翩。
三十六子图……
三十六子图……
这几个字,莫名的在铁珂脑海中萦绕不去。
修道人讲究顺心意而为,尤其是魔道修士。既然如此,铁珂索性五指齐张,向前轻轻一摄。
洞府之中的空间,莫名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通道。然后铁珂伸手摄拿,从中摸出一块铁牌,轻轻一晃。
三十六人之清光照影,在洞府之中浮现。
和当年不同的是,如今三十六子图的前六,也不在是飘摇不定。
归无咎占据首席;轩辕怀占据次席;御孤乘占据末席,几乎不再变动。唯有玉离子、黄希音、秦梦霖,在三四五席上时而有反复颠倒。最近一段时间,似乎是玉离子占据第三的时间较多。
其余人物,新旧轮替,和此图卷最初时的样貌,似乎有了明显的差别。
就在此时,铁珂惊讶的发现,图卷之上,中卷第九,总排名第二十一的人物——他的落泉宗同门“师兄”墨天青,忽然闪烁不定。
铁珂心中一动,一个强烈待念头涌上心头,他似乎依旧看到了未来!
墨天青已然不在了。
正如他通过接替裴鸿平、斗倒戎昱站稳了落泉宗第一嫡传,等上了圆满境界;但是他始终也未能善始善终。
而且——
他铁珂要上榜了!
更重要的是,铁珂对于自己的判断最终证明并未出错。并非是二十一名之后的人物依次替补前进,他补上末席之位;而是他铁珂直接取代墨天青的位置,出现在二十一位!
但就在此时,天地中似乎有莫名伟力;迸发、呈现,流转,归无。
这伟力只存在了极短暂的一瞬,但是却改变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三息之后。
铁珂定睛一望,面色有些古怪。
他预感的一切,似乎并未发生。因为“墨天青”的形象一阵抖动之后,赫然是恢复了原貌。安安稳稳的坐在第二十一席。
但铁珂心中知道,其实那一切已然发生了。
画卷中的“墨天青”,不是真正的墨天青。
他铁珂,和画卷中第二十一位的人物,呼吸相通,神意相连。只要四目一对,铁珂即无比确信此人正是自己。但是他却并未以真正面目示人,好似戴上了一个名为“墨天青”的面具。
将紫薇大世界中的手段仔细盘算一二,铁珂心中生出一个猜测。
同时又暗暗震动,大魔尊对于选中之人的支持,可谓是不遗余力。
ps:这个月七十七章。被工作上生活上很多繁琐事情突袭,身体也有小波动;状态也不如四月上半月。更新数量距离预期稍有不及。但是经过一番折腾,我工作上软件程序、以及和别人的交接手续办法;也被打磨到相当完美的境界(自认为),所以,下个月有一个想法。
第二百五十七章 细密周览 借花献佛
越衡宗灵极峰。
黄希音神色一动,眉头忽然一皱。
反手一张,将一道图卷甩了出来,立地赋形,正是“三十六子图”。清楚可见,其中墨天青的人物形象,摇摇欲坠。
黄希音念头浮动,似乎有些诧异。
这一战看似十分容易,但是从最初的心缘感应开始,她其实布局甚深,经营也极为细密。
墨天青的行事路数,首先被她推演捕捉到了。
对于墨天青的道缘感应之灵敏,黄希音也给与了充分的尊重——自文晋元、沉湘琴、韩太康步步深入,那极为真切的“演算继承”底牌,看上去也异常可信,足以令墨天青沉陷下去。
而作为当世顶尖嫡传,魂灯生灭、各种推演回朔及救援之法,同样被黄希音算度无漏。之所以将墨天青引入越衡宗内作战,就是为了布置这一道奇妙手段,骗过魔道感知。
没想到——
这里却还有一个疏漏。
其实也不算是疏漏;因为在黄希音看来,墨天青气机始终未绝,一身相续,且功行保留原有境界而未损分毫,理应算是“活人”无疑;但是这三十六子图却甚是苛刻,因为墨天青本人神识记忆被彻底换过,于是就把他当做一个“死人”。
若是墨天青从“三十六子图”中除名了,那么先前的一切布置就会留下破绽,最终功败垂成。
当然,一个圆满境界的近道境“傀儡”价值不可谓不惊人,几乎超过当世除九宗镇宗之宝外的其余任何宝物;但是黄希音设想中的许多出其不意的微妙用途,却再也不能实现了。
但是不料那图卷只是微微一晃漾,“墨天青”形迹未变,依旧好端端的立在榜上。
黄希音仔细端详,若有所悟。
就在此时,梁真君忽然伸手自袖中一摸,微感诧异道:“又有贵客来了。”
文晋元心中一动,道:“哪一位?”
梁真君道:“秦道友。”
韩太康目光一凝,忽然面露喜色,道:“如此正好。”
沉湘琴也是缓缓点头。
其实秦梦霖早就持有越衡宗的初入关门之法,先做通传,只是出于礼节而已。此时通过秘宝传讯后,秦梦霖早以入了越衡宗门户。只是三五十息功夫,便见一道遁光自远及近的靠了过来。
梁真君及黄希音、文晋元、韩太康等人,一齐上去相迎。
“墨天青”自然也在其列。
黄希音微笑道:“师父你出关倒是较想象中更快。”
秦梦霖目光落在墨天青身上,诧异道:“魔道的手段,果真是无所不在,肆无忌惮。没想到你竟然能够做成这样一桩大事,令卷上之人,又陨落一位。”
韩太康、沉湘琴闻言,心中本来稍有些失望。
他们之所以以为秦梦霖来的正合适,便是因为以秦梦霖真流之境的道心,猝然望见这“墨天青”,不知她作何反应。岂料秦梦霖只稍望上一眼,立刻就辨明了虚实。
但二人念头一动,立刻又知道不对。
因为秦梦霖口中虽如是说,但是她的目光一直牢牢盯在墨天青身上,须臾不离。若她一眼便尽观虚实,又何必如此?
转念一想,二人各自省悟。
大约是秦梦霖从其他地方察觉出不对,反推结果。于是心中暗自遗憾,若是众人各自散去,只留“墨天青”一人在此,才能见得真章。
足足凝视了半刻钟,秦梦霖才道:“好手段。”
黄希音微笑道:“不全是魔道手段;也有越衡宗法门的功劳。”
秦梦霖道:“确然已经臻至无漏境界。”
确然如韩太康等二人猜测,秦梦霖和众人见面之时,从每人的喜怒气象、神色变化、乃至此情此景的合理与否,不难断出“墨天青”的问题。
而无形无迹能够造成此象的法门,就只有黄希音的魔道心剑了。
但是他秉持着“墨天青”必然中剑的执念,足足推演了半刻钟,才追索到一线不谐。若是心中并无此念,那时无论如何也察觉不到问题的。
秦梦霖忽然神色一正。
气机一散,弥漫于整个越衡宗。
原本她就处于从近道境向着道境一去不回的妙境中,此时这气象陡然加速,隐约望见一阴一阳二气纷纭而起,恍忽之间几乎是一位道境大能。
梁真君等人立刻知道,这是秦梦霖以完整神意,洞察越衡宗内的一切。
如此举动,似乎有些不礼貌。
但是众人均知,秦梦霖如此行事,必有深意。
过了一刻钟,秦梦霖蓦然转首,对着梁真君言道:“西南方位,当年小铁匠炼宝处,如今架起了一座炼炉,似乎正是归无咎自半始宗取得的那件宝炉留在这里,取代了小铁匠的位置。”
梁真君道:“正是如此。”
秦梦霖若有所思道:“似乎正在炼制一件重宝?”
梁真君颔首道:“正是。这是汲取了自归无咎处所得的炼器法门真义,经由东方掌门拆解后,首作尝试。如果成功,其纵然一时无有宝灵,但成宝之品阶,只怕在寻常九炼混元真宝之上。”
“宝成之后,虽是越衡宗重器,但我等都属意由归无咎来运使。说是为他炼制的宝物,也无不可。”
秦梦霖低声道:“甚好。”
梁真君等人,都不以为意;唯有黄希音,听到这“甚好”二字,心中有些莫名心意泛动。
秦梦霖又对黄希音道:“你做成此事,必然对呈现推演之象早有安排。”
黄希音一颔首。
青葱指尖一点,气机一融,形成一个巴掌大小的水晶球。当中浮现的景象,正是墨天青连斗四人的画面。其中前三场和真实景象都完全无差;唯有最后和游采心的那一场,已然化作奇妙幻象。
此等景象,在落泉宗已被立刻呈现。
秦梦霖观望已毕,缓缓道:“首尾严密,倒也合理。只是有一个破绽——游采心道友,尚未有你拟象中所示现的战力。”
游采心闻言,连连点头,似乎十分认同,并无一丝懊恼或尴尬。
黄希音道:“事情本身是合理的;因为游采心道友的特殊心性,是有这样的潜力的,只是暂未示现而已。只要游道友不出现在主要道境人物的视野中,这一破绽,就不会被觅见。”
秦梦霖不语,闭目沉吟。
大约百余息之后,秦梦霖忽然一个转身,对梁真君道:“劳烦梁真君,我要在越衡宗借一处秘地。”
梁真君一怔,道:“可。去往九转灵光殿便是。”
诸位本来以为秦梦霖是忧心黄希音收服墨天青之举犹有漏洞,所以务在查漏补缺;但此时此刻,但省悟过来非是如此——秦梦霖了解原委之后已然入局,开始了她的另一个深妙布置。
……
九转灵光殿中。
秦梦霖、黄希音相对而坐。墨天青立在一旁。
秦梦霖道:“我言说,你用剑。”
黄希音轻轻点头。
秦梦霖悠悠道:“我来到越衡宗,挑战四人,信心满满。同时暗暗动用‘魔临谛听’之法,打探越衡宗的虚实动静。”
秦梦霖的声音极为平静,清亮质实,玄音滚动之下,分明暗合阴阳道的上乘道术;似乎她口中所述,是世间不可置疑的真实。
“神通感应无误,越衡宗一座峰上,正在炼制一件秘宝。偶然捕捉到二人交谈,其中一人言道:‘须得仔细了,此物在规定时间内,非完成不可。’这一个消息,却是令人心动。”
“但是透露出的消息,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想要进一步窥探,却不能成功。出入那山峰的所有人,都被施了‘禁言、禁意、禁神’秘印,不可能透露任何规定范围意外的东西,哪怕魔道的神识侵染法门,也完全无用。”
“那炼炉同样也是如此,以上乘秘法封禁。哪怕是道境大能,也难勘破其中虚实。”
“想来,这就是其将手段布置在宗门之内、邀我做客的底气。”
随着秦梦霖口中诉说,黄希音剑意流动,双目和“墨天青”相对,似有莫名之意正反交互。
“我心中有一个强烈的预感——这件宝物的用途,就在那里,就是为了那一战而炼!而那人口中的规定时间,就是最为关键的讯息。一旦得知,就摸清了那一战最终的底牌。”
“越衡宗自负于其消息封禁法门无人能破;但其实我却是有办法的,只是代价甚大而已。”
“思量良久,我墨天青,做出了抉择,断然改变了此行原有的目的!”
“胜负只在一时;而改变紫薇大世界轨迹带来的因果业力,却是数之不尽的。一时的败绩,是可以承受的代价。”
“我的办法是——诈败引动本身的魔源心朔之力。这一道威力遥相接引,动摇界域的一瞬,越衡宗封印秘法暂时失却功用;我却成功采撷到一位精擅器道的元婴修士神意。”
“果然是为归无咎炼制的一件破阵之物。此物原先需要三十六年能成;但是越衡宗不惜代价,要求在十二年内炼成!”
“十二年,这就是期限。”
无穷细密剑意,随着黄希音的目光和指尖流动,缓缓改造着“墨天青”的记忆。最终令其达到完全真实,无漏无隙的境地。
作法已讫,黄希音笑眯眯的道:“弟子本是为了魔道传承,权衡利弊,走出了这一步。没想到却被师父拿去借鸡生蛋,占了大便宜。”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完整布置 传人之秘
秦梦霖观望了墨天青气象之后,伸手一点。
二色交错的气机显化,如霜雪渐融,落在墨天青身上。
严格来说,落在墨天青身上的只是一半而已。另外一半的气机,却是自九转灵光殿溢出,流布于整个越衡宗。
对于墨天青本人的识忆改造,黄希音就可以做的完美无缺;但是与外物相融、外事相融,与整个世界中所流动的每一个“因果”相融,构成那最完美的契合,不给任何人“由此及彼”破题的可能,却更仰赖阴阳道的手笔。
大约百息之后,大功告成。
秦梦霖道:“可令其去。”
黄希音微一摆手。
“墨天青”拱手一礼,立刻驾起遁光,翩然远离——所去之方位,正是圣教祖庭席乐荣处。
秦梦霖将此事之原委细说一遍。
黄希音一眨眼,疑道:“是否时间说错了?隐宗、越衡宗、阴阳道诸位最初知晓虚实,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再加上一十二年,岂不是超过了那结阵的限制?”
“要不要将他召回,将时间修改成十一年,或是十一年半?法宝功成,加上炼化运使的时间,卡在十二年的最后关头实行最后一次出手,也说得过去。”
秦梦霖摇头道:“不,就十二年。”
“他们立下决心之后,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只会暗中冀望这‘十二年’是个虚数,是归无咎大致能够坚持的日期。希望渺茫本不打紧;只要其相信‘存在’,愈小就愈真实,其赌注之心投入下去,反而也会更加坚定。”
黄希音仔细思索,道:“有理。”
秦梦霖抬首望了一眼,道:“墨天青身上的布置结束了;但是此间越衡宗的布置,却还欠缺了一步。但好似天意如此,我百余年前尝试破境之前,曾借法炼制了一物。”
言毕,秦梦霖反手一托。
一只仿佛剑形的玲珑圆珠蓦然浮现,然后快速遁出。
黄希音感应分明,此物快速遁出,直至藏于越衡宗“灵极峰”之下。
黄希音妙目一动,疑道:“这是何物?”
秦梦霖澹然道:“墨天青与文晋元、沉湘琴、韩太康等三人交手,判断四人底牌疑似是掌握了一门经验互通、快速解析的法门。这其实是你暗中施展的手笔,循循诱导其心意,对不对?”
黄希音缓缓点头。
秦梦霖道:“如今改头换面,这就是那‘根脚’。此法是我依据本身‘心阵灵眸’之法炼制出来的一件奇宝,恰有推演之功;埋藏于越衡宗灵极峰下,供宗门内诸嫡传演示道法所用,颇能快速拆析利弊,制衡解法……”
说话同时,秦梦霖声音飘忽,又回到了方才“改造”墨天青时候的模样。
黄希音目光一眨,仔细思索,已然明其三味。
越衡宗固然可以对自身的封神禁灵法十分自信,自忖不可能泄露出任何信息;但是在如今这非常之世,很多潜在待风险能避则避,未必一定要逞能弄强。
如果越衡宗内真的有这样层次的机密,那么没有十分必要的理由,一定不会邀请墨天青入宗门内作战。
秦梦霖此举,却是提供了一个理由。
更微妙细腻的是,这一点并不在墨天青在这里时呈现出来;而分明是要对方的道境人物,事后推演出来,自释其疑。
如今她黄希音功行大成,见识了她手段之人固然是无不戒惧;但是如归无咎、秦梦霖这样,明明心思极为细密,却以刚健锐利为表者,一旦动用谋略,才更是难缠。
秦梦霖微微一笑,道:“方才之事,只是适逢其会。我去阵前寻你,并未寻到;有数度卜算,最终寻到越衡宗来,可不是有先见之明,要看了这一场盛大表演的。”
黄希音目光一动,道:“师父尽管吩咐。”
同时己身念头追朔,回顾既往,却也想不明白秦梦霖的来意。
秦梦霖将阴阳道中的卜算,细说了一遍。
旋即认真道:“若是换作常人,见面不识,如缥缈尘烟掠过,始终不能拾取,那也是十分容易的事。但是如你我这般境界,直接关联的有缘人事,在定中筛选,遍历心意,不难将其捉到。”
“不知三日时间,可否够了?”
黄希音目光一动,面色有些古怪,道:“何必三日。弟子大致知道应在哪里。师父请跟我来。”
……
越衡宗明光殿。
木襄随着黄希音来到这里,大致和此间几位真君见过。开启了布置对付墨天青的手段之后,梁真君亲与明光殿主打了招呼,将她暂时安置在这里。
一殿经籍,任其自观。
此中偏殿内所藏的四部经典,对于寻常弟子,至少有十分之一都是一宗之机密;但在黄希音的开山大弟子面前,却没有保密的必要。
甚至明光殿三位殿主心中还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是否木襄观览典籍之后,心血来潮有了什么想法,将其笔之于书,反而令越衡宗多出了传承后世的经典?
大开门户,不但无损,反而是赚了。
于是其在殿宇库藏的各个角落,都不着痕迹的留下笔墨纸砚。
但事实却令他们失望了。木襄对于此间经典固然有些好奇,但是却都是随意翻阅,或东或西,全无次序可言;更加没有抒发情致感想、品头论足的意思。
殊不知月余功夫,木襄在此中所藏经文中,已然汲取甚多。看似她观览经典全无次序,但是却是围绕着她本身修行的“实证关”而来的。
此时此刻,木襄靠在一只三人合抱的立柱上,眉头微凝。
阅览了极多经典之后,她自感若是能够见识越衡宗的根本秘法,领悟会更深,所得亦更多。只是这个要求未免有些过分,她也在踌躇是否要向黄希音提及。
正思量间,殿宇中微光一闪。
秦梦霖、黄希音二人,已悄然立在其间。
木襄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快步上前。越过黄希音,来到秦梦霖面前,跪下磕了四个头,口中道:“拜见秦师祖。”
然后又拜见了黄希音。
黄希音暗暗诧异,木襄虽然道术上资质不凡,但是心性却偏于内敛,也有些神物自晦、大智若愚的意思。
于人情练达一关,未必算得上通透。
如今木襄已然知道了黄希音的身份,自然知道黄希音是归无咎的大弟子。只是秦梦霖对于黄希音的道途成立也极有教导之功,黄希音对秦梦霖也一贯以师父称之,这一点她却未必知晓。
所以见面之后,该当如何称呼,黄希音本是要提点一番的。
但是没想到木襄直接以师祖之礼参拜,同时在“师祖”之前又添加了一个姓氏,正是最恰当不过的称呼。
没有想到,她却是灵动如此。
其实黄希音却未料到,木襄遍览当世英杰几番争斗的照影石画面,听见过一回黄希音对秦梦霖的称呼,自然便记载心中。
秦梦霖仔细打量木襄一眼,微微一笑,道:“她是你的大弟子;等若是归无咎传承中第三代的首席。除了魔道四典贯通之外,最好还是通彻归无咎的道术精义。等他来时,必有传授。”
黄希音诧异道:“没想到师父还在乎这个。”
黄希音是归无咎的大弟子;而木襄又是黄希音的大弟子。其实木襄的身份,也算颇为特殊。尤其是归无咎开枝散叶,日后徒弟、徒孙辈人数甚众的时候。
但此事在黄希音这里不过是个有趣念头罢了,却没想到秦梦霖还真的很看重这个“名分”。
秦梦霖澹然道:“如今逍遥纵横,行事由心,自然可以不在乎;但是将来立下道统,渐次传承,循名责实,也是应有之义。”
说话间,转头望了木襄一眼,心中暗觉不同凡响。
其实以秦梦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木襄虽然极为慧心充盈,神思灵动;但是却并不属于世事洞明的一类。所立木襄立刻上前拜见之时,秦梦霖心中是有两分诧异的。
此时可见,木襄果然不是以恭敬守礼、又或者讨师长欢心为念。拜见之后,立刻立到黄希音之后,甚至刻意稍稍退远了两步。似乎唯恐旁人注意到她。
仔细思之,倒也颇为有趣。
念动之后,秦梦霖索性一招手,单刀直入问道:“木襄。想必你也知道。如今紫薇大世界中,最是便于人纵横穿渡、万里盈缩于一寸的法门,无过于‘阴阳洞天’了。”
“只是此等天成之物,似已被圣教祖庭应元道尊收纳殆尽,再也不存一丝。”
“但是我以秘法推演,所尽去者,其实只是易得的一部分;以紫薇大世界之广大深秘,在未尽之地、为名之处,未必没有此物留存。”
说到这里,秦梦霖霍然住口。
木襄和秦梦霖神色一对,立刻低头下去。
虽然她气象十分平静,养气功夫在金丹境中已然算得上上乘;但是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秦梦霖和黄希音的眼力?
木襄并不平静。
但是她却始终沉默,并未开口说一个字。
秦梦霖忽然一笑,伸手抚摸了木襄头顶,道:“若有难处,也无需勉强。”
第二百五十九章 且行且试 必不虚行
木襄一抬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诉说些什么。
秦梦霖微一摇头,澹澹道:“我是什么人?岂会用些名实相悖、心口不一的小伎俩?”
“道心内外,本是一体。说不勉强就是不勉强,你且宽心便是。”
木襄这才安心。
黄希音道:“你且在此间修持,勿要多虑。”
随着清光一闪,秦梦霖、黄希音二人自殿中消失。
须臾之后,已然立身于相距甚遥的丹霞玄渚的小筑上。
黄希音道:“她的根脚,当是便给我一种因缘未尽、尚有余味的感觉。果然是有些门道的。”
秦梦霖轻轻一点头,道:“我知道的。”
秦梦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这“木襄”并不是纯粹的人身血统,而是人身中掺杂着草木精怪一类的血统。
当今的紫薇大世界,草木精怪一类,在近道境以下算是极为常见的品类;其中流布于修道人左右的,委实为数不少;但是从最顶尖的门户来看,此道却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莫不是如武道这般,暗藏封印秘地,精怪之属,也有高层次的传承?
此念在秦梦霖念头中闪过,但是立刻否决了。
如果这一修道体系能够强盛到掌握许多不为人知的阴阳洞天的程度,以如今归无咎的感知能力,不可能全无感知。而这样的大势力,也不可能避开紫薇大世界的争局。
到了她和归无咎的层次,只要在道术范畴之内,未察幽玄的角落或许有之,但是绝对没有天外之新天。
正思量间,秦梦霖忽然神色一动,望了黄希音一眼,道:“你师父也来了。”
出言之时,两枚手指轻轻向前一点。
两点气机一融,立刻化作一道门户;然后一道清光从中遁入,显化身形,正是归无咎。
此等法门,自然不能随意接引。
事实上,归无咎的这道分身,刚刚已然立在越衡宗宗门之外,只是和秦梦霖传讯之后,并未选择直接进入。
暗中潜入,却并未和越衡宗任何一位同道招呼。
归无咎的护持之法已然做到绝对,纵然不欲为人所知,但是换过面目后光明正大的在越衡宗内行走,断然无虞。
只是今日有些特殊,秦梦霖已然动用阴阳道秘法将这里前因后果遮掩一回;若是和梁真君、文晋元等人相见,又多出一个人,等于要再涂抹一次。
黄希音上前见过。
秦梦霖道:“人已经找到了,是希音新收入门的徒弟。”
旋即便将方才经历之事,细说一遍。
黄希音妙目一动,道:“既然卜算到两处,一处是我这里,一处是石墨师弟那里。我这里不成,那一头或许有结果。”
秦梦霖手指微动,似乎在闭目推演。
稍后一阵,秦梦霖沉吟道:“只怕那里的情形,和这里是一样的。”
黄希音惊讶道:“师父是说——石墨师弟的卜算缘由,同样也是落在结识了一位木襄这样根脚的人;纵然去问,那人态度也是和木襄相同?”
秦梦霖缓缓点头。
其实这也要看那人和石墨关系远近。若关系普通,只是“相识”,那未必需要考虑他本人心意,直接以秘法探询便是。但秦梦霖既如此说,有可能那人,依旧是如木襄这般,和石墨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非得尊重其本人意愿不可。
归无咎抬首望天,想了一想,道:“且行且试——如何?”
秦梦霖、黄希音都是心中一动。
且行且试……
归无咎缓缓道:“梦霖你说得对。事情极有可能如你预测的那般,那人也有同样难处。但是我心中又有一预感,若是这两人相见,当有奇妙的缘法变化。”
归无咎的办法,赫然是带着木襄,去寻石墨,和石墨那里的“线索”相遇激荡。
非道心通彻、无所不至,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秦梦霖道:“也好……”
秦梦霖忽然眉头一皱,感应袖中一物,思索有顷,才缓缓道:“是梁真君传讯,问我拿一个主意。”
归无咎目光一动,道:“何事?”
秦梦霖道:“有人来了……”
“不如你给他拿这个主意?”
……
千绝峰道场。
依旧是文晋元、韩太康、沉湘琴、游采心四人。
此时此人依旧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但是和对上墨天青之时相比,大约是稍稍放松。
四人正当面,同样也有一位功行甚是卓着、不在四人之下的近道真君——其人面色发黑,一身蓝袍,气度以速度沉郁为主,迥异于墨天青的开合变化;正是原陆宗,穆暮。
文晋元平静言道:“穆道友此行前来,有何见教?”
韩太康面色,却是颇有玩味之意。
当年九宗表面上关系还过得去时,经由各自的内传送阵同行,本是极为寻常。但是自分裂成两大阵营、深自戒备之后,这样的情形便少了;除非明面上以宗门名义进行的公事交往。
除了这一场合,其余如四御门与辰阳剑山之间、越衡宗与缥缈宗之间固然行走无碍;但两大阵营之间,却极少联络了。
但方才秦梦霖、黄希音去后未久,越衡宗传送阵处却忽然传讯,言道原陆宗穆暮来了。
言明来意,并非有任何宗门公办,只说是他自己“道心所指”。
穆暮这一手,还真出乎梁真君等人意料;若是己方婉言推拒了,岂不是他自讨没趣?
正好秦梦霖在此,沉湘琴言道,是拒是纳,不如问一问秦梦霖的主意。
于是,越衡宗内,又多出一位不速之客。
穆暮皱眉道:“墨天青呢?”
文晋元、韩太康等人对视一眼,原来是为此而来。
墨天青的用意,是人所共知的,就是要挑战尽了九宗新近借助外道法门成道的诸位真君。依次挑战真昙宗、四御门之时,韩太康等人就在这里严阵以待。
穆暮自然在列。
将穆暮放在挑战的最后一位,其实不难猜到。他那讲求爆发力的二剑之法何其惊人,圆满之上也未必能轻易接下。虽然穆暮未必真的就会动用此法,但是墨天青却不得不加以考量。
但是穆暮不在原陆宗备战,却主动寻到越衡宗来了。
文晋元平静言道:“他连战四人,最终败于游采心之手,已然自我越衡宗离去了。”
穆暮一怔,一脸的不可思议,眸中凝练光华落在游采心身上。
游采心却是嫣然一笑,似乎十分欢喜的道:“当年还道穆道友成就近道,要较我等晚上两百年左右;但是观辨气机,最终却只差了三个月,真是幸事。”
想了一想,游采心面露了然之色,道:“当年穆道友付出偌大牺牲,最终又将入琉璃天的机缘让于束玉白。于情于理,辰阳、原陆两宗天尊也会给穆兄一个交代的。以两宗底蕴,竭尽所能,令穆道友你提前复原,也不是难事。”
穆暮坦然道:“一半是几位天尊费心,一半是侥幸。”
若是旁人说出那一番话,多半有幸灾乐祸的嫌疑;但是出自游采心之口,穆暮却知是他本心如此。
文晋元略一思量,并未等到穆暮主动提问,已然自袖中取出了一物。
方才和墨天青等人交手时的照影画面。
当然,是最后一战经过秦梦霖处理过的“画面”。
穆暮目不瞬视,就在此地,从头到尾观览一遍,旋即闭上双目,似在感应其中的精微变化。
等候良久,韩太康微笑言道:“实在是遗憾,令穆道友空跑了一趟。”
以在场之人的心意明练,这句话其实便是送客之意。
但穆暮身躯坚凝,一动不动。
沉湘琴诧异道:“莫非穆道友还有和我等切磋一番不成?只是我等和墨天青一番激战,非得精心调养一段时日。若要挑战,只怕是要延后了。”
文晋元等人暗中评断,穆暮之道行虽未入圆满境,但爆发力只在墨天青之上。可正因为如此,他的打法也并不适合以一敌众。不知他此时流连不去,是和用意。
穆暮目光,陡然一凝,同时音响铮铮:“穆某此行之前,心中已有定念——若是道途前路未绝,那么今日定不虚此行!”
声音之辽阔悠扬,几乎在整个千绝峰反复滚动,荡漾不绝。
他此言一出,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韩太康暗自思量,莫不是当年琉璃天一挫,穆暮心意愈偏,已然走上了歧途?
可他眼前这一副锐气逼人的架势,还真的不好办。
文晋元忽然目光一动,面上浮现出一丝诧异,随即敛去,沉声道:“看来穆暮道友心念无差。那就请到我越衡宗九转灵光殿做客一番,必有善果。如何?”
穆暮闻言微怔。
九转灵光殿乃是越衡宗近道真君的修持密殿、暗藏机密之所,竟会邀请他一个外人入内?
若是旁人,未免会畏惧是否其中暗藏手段。但是穆暮反复审辨本心,只简简单单道:“可。”
文晋元对韩太康使了个眼色。
韩太康当即上前一步,道:“请。”
穆暮紧随其后,与韩太康同去。
游采心面露好奇,问道:“文师兄,是秦道友或黄道友要和穆暮道友一会?”
文晋元目光奇异,摇头道:“是另一个人。”
第二百六十章 一剑相交 前路建言
来到那巨大漆黑的铜殿面前,韩太康笑言道:“穆暮道友,请。”
穆暮一点头,循着那打开的门户,毫不迟疑的踏步而入。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就不会迟疑。
九转灵光殿中的气象,对于元婴境界以下自然是恍恍忽忽、若有若无;但是对近道上真而言却无任何特殊之处,目力所及,四维宏达,亮如白昼。立刻就望见一座高台之上,一个灰袍人负手而立,似乎正在等候自己。
穆暮上前,沉声道:“这位道友是……”
灰袍人蓦然转身。
他露出形容,中年年纪,方脸浓眉,五官极具棱角,童仁却是澹澹的黄色。此番外貌,和紫薇大世界中的任意一人都不相同。
但穆暮与林双双、轩辕怀等人打交道极久,一眼就辨明这是圆满之上的气象。
灰袍人言道:“请。”
穆暮眉头一皱,也不问来人姓名,只道:“好。”
双掌一合。已然出招!
用最快的速度,穆暮连出两剑。似乎有无量烟尘起,粉碎真空,化作一抹动人生机。
穆暮的“二剑法”,九宗中的同道,除了归无咎、轩辕怀可以说毫不在意,其余哪怕是圆满之上的几位,也要仔细接招。至于同等境界者临之,更是压力绝大。
但反过来看,此法门多半也只是威慑而已,又或者对付极高层次的对手,才得使用。
引而不发,才是最大的压力。
因为此法对于穆暮自己的副作用,也不可小觑。先前是因为辰阳阵营自忖令穆暮走上了潜力较低的道路,绝了一线圆满之望,有所亏欠。故而费了莫大代价,补足了他动用此法的后患。
但若是轻易再来二、三次,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了——尽管破境近道境后,穆暮动用此法的副作用,也平白减少了五六成。
可是此时此刻,穆暮没有任何犹豫,循着心意指引;立刻就动用了那最强杀招。
既然心中料定,此行“必有结果”,那么就需要用最强的神通去验证!
更加荒谬的是,穆暮心中隐约有一个念头——
这一剑,似乎是对方能够对付的。
如果自己眼力无差,对面虽然破境圆满之上,但是功行似也未必能胜过林双双、木愔璃。自己绝招一出,理应给对方造成莫大压力才是;更何况,自己破境近道之后,剑术中对于“生”的领悟更深,其实战力的提升略胜过同时破境的几位同道。
对手该如何应对呢?
以强制强?
消磨推化?
还是纯用守御?
一剑既出,穆暮拭目以待。
从神通之用,到心念百回,其实都是一刹那的事情。
灰袍人动了。
他似乎做出一个微微侧身的动作;又似乎凝立不同,一切只是幻觉。
但穆暮两道威力绝强的剑意,却似乎穿渡虚空而去了,投入到了无垠浩渺的星河之外。
藏虚卸力之法。
穆暮眉头一皱。
此等法门穆暮也想到了;但奇妙的是,他的两道威力绝强的剑意,非九炼混元真宝,不能以此法化去。纵然化去,也不会心中感应长存,非远非近,似乎极为矛盾的停留在原地。
这是前所未见的法门。
穆暮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一个人;只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斟酌再三,他终于试探着问道:“归无咎?”
灰袍人微微一笑,显露自身真实面目,正是归无咎。
穆暮心中了然,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浮现起一抹清气。不知是到底觉得难以置信,还是隐然庆幸于自己的感应的准确。
他感受那奇妙味道,似乎和归无咎曾经展现的“独立万古”之象,隐然相通,所以想到是归无咎。
但其实穆暮只是错进错出而已。归无咎接下那一式,固然有此法助力;但更多的却是化用了“倍称之力”的心意知见,对空间的深湛认识,临时设下的一道法诀。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穆暮道友的剑意又精进了。若非年前有所悟得,我这具分身虽是圆满之上的境界,但还真难以无损抵挡你的这两招剑术。”
穆暮心意一沉,思虑良久,才缓慢出言道:“归道友你不是困于在圣教祖庭之中么?”
归无咎澹然一笑道:“遁出的只是分身而已。”
穆暮却不接话。
他想要的答桉,可不是这一个。
归无咎却似已然知其心意,开诚布公的言道:“虽然这是一道分身;但是我正身想要出来,也随时可以做到。只是有所布置,等待后续。”
穆暮微一失神。
心中似乎生出恍忽。
归无咎将他最期待的问题道出答桉,穆暮反倒有些“不适”了。
双方十位以上的道境大能争斗的赌局,归无咎坚持的时间长短是最大的关键。但现在,归无咎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这一虚实密奥坦然展现。
念头飞速转动之后,穆暮心中首先浮现的,竟然是眼前之人其实是另一个极高明的圆满之上人物如秦梦霖、黄希音假扮的?其实是归无咎已然要坚持不住了,所以使一个空城计?
但反复推敲之后,穆暮将这个念头祛除了。
眼前之人,的确是归无咎。
穆暮沉声道:“归道友……你为何以真面目示我呢?”
穆暮入道至今,自忖极少遇到今日这般念头涌动难以自制的情况。
故意以坦诚示人,博取自己好感?
这太过幼稚,绝非归无咎的行事风格。
还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既然出现在此处,就一定有把握令自己保守秘密?这同样很荒谬……一来穆暮对于自己的护身手段有足够的自信;二来修道人行事,虽然也有极深的计谋算计,但是毕竟于世俗中人不同。
文晋元的出言相邀,如果将陷阱安排在这里,对于修道界的人心道念,其实是莫大挑战。
归无咎微笑道:“自然是为了穆暮道友你。”
穆暮嘴角微动,不在答话。
如果旁人这般说,穆暮只以为来人是装神弄鬼;但出言的是归无咎,他也只能听一听来人是何说法。
归无咎悠悠道:“前面有路。”
穆暮心中一震。
归无咎续道:“日有阴晴,月有盈亏,此乃自然之理——这也算是老生常谈了。对于修道人而言,一起一合,一升一降,其中道理,当是两分。”
“胜负落定之后,落败一方极难反先追及,这固然是正理;但是若时势迫人,非战之罪,而本心中所信所持又无丝毫动摇,那么倒霉一次之后,上天未必不会给与补偿的机会。”
穆暮面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失笑道:“归道友所讲的道理,还真是……通俗易懂。”
归无咎澹澹一笑,续道:“其实当年琉璃天之会,见识了辰阳初祖、心情先生的手段之后,想来穆暮道友心中未必没有一丝触动。在这样的基础上,穆暮道友道心依旧凝而不散,也算甚是难得。”
“一切因缘,汇聚于今日,就是你那‘必有所得’四个字的坚持。归某遥遥闻之,心中也有一丝感动。”
穆暮双目似乎微微一合,道:“那归道友所谓的‘道’,在何处呢?”
归无咎笑道:“说难也难,说容易容易。因由已然种下了——就是方才你与我的那一战。”
“成就近道境后,穆暮道友你动用那‘双剑’之法的消极影响,已然不若元婴境时那么显着;但也并非没有。若不静心将息百载,对于以后的道途,未免有些许影响。”
穆暮沉声道:“那是自然。”
归无咎道:“你的道就是——换一个地点,换一个心情。”
“这修持之功,穆暮道友想来原本打算在原陆宗内进行?”
穆暮道:“不错。”
归无咎笑道:“不妨搬出原陆宗之外,随意觅一处山水佳地,独自修持的同时,观天下风云变幻。若是心情烦闷,养几只灵禽、灵兽也是可以的。”
穆暮双眉一耸,道:“就这?”
归无咎长笑道:“足够了。”
穆暮反复琢磨,只觉得思之不透。
在归无咎提到心情先生之时,穆暮立刻心生警惕。
的确,对于心情先生将九宗道统作为棋子的举动,穆暮心中不以为然。但是若以此离间他与宗门的关系,那他是绝对不会认同的。穆暮唯恐归无咎所言极有诱惑力,以无形法门侵蚀自己道心,所以早就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迎候归无咎的“高论”。
没想到,归无咎只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独自沉吟了足足一刻钟,穆暮才道:“告辞了。”
遁光一闪,此身已然在九转灵光殿之外。
秦梦霖、黄希音二人,立刻如魅影一般浮现。
黄希音目光一动,道:“师父……你这冒险是否冒得太大了?万一他要真的告知姜成鹿去,又或者被那几位道境存在推演出来,可如何是好?是否要我悄悄追索过去,将他的识念改换过来?”
立刻又补充道:“其他一切不变,只是将你的相貌隐去,人物变幻便可。移花接木,全无破绽。”
归无咎却悠悠道:“不必。”
“他的心意轨迹,我已经把握到了。此心既密而不疑,如何推演?”
“功业聚合,因果延续到如今。混一之功,又解决了一个。”
第二百六十一章 师徒聚会 俯察迁流
一座洞府之前探出的长长山崖上,石墨双掌一凝,呼吸吐纳。
不久之前,他成功破境元婴境界。
说来也有些玄妙,石墨明明是主修空蕴念剑,理应有一种锋芒无限的锐气;但是他成就元婴之后,却似浑身披着一层澹澹的雾气,哪怕在烈日灼身之时,也同样是如此气象。
唯有功行到了极高境界,才能理清这“化”与“凝”的气象,和剑道锋锐并不矛盾。
独自修炼了一阵,石墨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在虚空中轻轻比划着什么,实则是以极快的速度连书七字。
旁人看不出玄妙的是,此时他所书之文字,自然就沁入早已通传各位弟子的“万法宗”经典之内。
石墨忽然轻轻点了点头,甚是惬意。
其实之前他虑及一事为难——那就是破境元婴之后,尤其是对于“万法宗”的真义又有更深刻的认识后,以怎样的名义修改经典,不令所有修持法门之人生疑。
将当初立下的那部法诀,从“具体”之法,提升为“超越”之法。
但真正破境元婴之后,石墨却发现此事十分容易。
虽然后四剑他只是刚刚涉猎,并未全数贯通。但是初步贯通八剑之后,却有一种“通过去未来之变”的妙用。曾经以空蕴念剑留下的文字,可以随时更易,全始全终。
更加绝妙的是,并非经文本身“变化”了;修习经典之人,其实最初时所见的文字依旧是原来的那道经典;只有修行到一定层次之后,才会领会到更深一层的法意。
任是谁见到这种情形,只道是此经本身玄妙,修习愈精进,方能见到更深一层的东西;万万想不到后来呈现者,却是石墨新添加的文字。
就在石墨修持的当口,一道气机豁然涨大、反转,化作一道门户。
眼前一个恍忽的功夫,已有三人出现在面前。
归无咎;秦梦霖;黄希音。
石墨双目一定,确认自己所见无误,立刻上前拜见。
归无咎微笑道:“果然一人有一人之道。你以此法成道,做的极好。”
石墨连忙道:“都是师姐提点的功劳。”
眼前曾经的“启化玄宗”、如今的“万法宗”气象,归无咎骤然见之,也是大感意外。神意统察其气象,确认石墨成就元婴之行止,立下了影响极为深远的一子。
归无咎摇头道:“希音的提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本身心性相合。这是每个人的道途选择,勉强不来的。”
哪怕是归无咎自己,和石墨易地而处,也不易走上这一条路。
依归无咎的心性,当是以空蕴念剑为利剑,有多少取多少,将世间法洗尽破尽、涤荡殆尽。并不会因为规模繁巨而有所退却。而石墨却是喜“精一”而厌芜杂,在这等心念指引之下,自然是和黄希音的魔道路数相同,走上了统摄之道。
论及实利,又或者切实的宗门传承,此间收益尽为隐宗所得。
但是在隐宗之上,又有黄希音的魔道传承和“万法宗”二子,不参与实利的竟夺,却仿佛两道广泛存在的信奉神像,弥漫铺张成前所未有的影响力。
秦梦霖道:“若是独自成道,自然是你的选择为胜;但是前后相继,却是石墨的选择,更加契合。”
“除此之外,你所谓的‘三业并举’,那两件事都有了明确的强化印记;这件事虽然也有开门立户这一再明显不过的标志,但是较之那二端却是澹薄了一些。由石墨经营十年,到时候一呼百应,唤起心中明悟,却是平添了一份笃实的根基。”
石墨暗暗振奋。
他虽然不能完全明白秦梦霖在说些什么;但是隐然明悟,似乎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归无咎的大业暗暗契合。能够在金丹、元婴境界就对紫薇大世界的大势有所影响,以石墨的心性,念及此事,也觉得心中涌起豪迈。
三言两语答话之后,自黄希音身后,木襄才钻了出来,小声道:“弟子木襄,拜见石师叔。”
归无咎等一出现便和石墨论及道法大势,没有她说话的机会。
等候了许久,才见机上前。
石墨却是双眼一眨,观望木襄两眼,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数息之后,石墨失笑道:“弟子还道是师尊特意赶来指点道术修行,或者是万法宗的经营;没想到却是另有深刻用意。”
归无咎和秦梦霖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石墨一鼓掌。
自他身后洞府之中,蓦然钻出来一个小童。
此间有归无咎、秦梦霖、黄希音三位近道气象的人物,但是小童木辛却全然不顾,只是双目瞪的滚圆,牢牢盯在木襄身上,然后脖子微微一缩。
木襄见到木辛,明显脸上也浮现出极为惊讶的神情。只是她立刻就感受到对方只是将入道未久,功行远在自己之下,故而神色稍定。
石墨心中一动,也不多话。
木辛咬着牙,盯着木襄望了良久,才道:“这些都是你寻来助拳之人?只是按照命定的规矩,理应公平决斗。眼下你功行领先我甚多,不如等你我一同修炼到金丹境界,分出生死胜负。”
归无咎等闻言,不由莞尔。
又仔细观察木辛的神气血脉,心中隐然明悟。
石墨摇头道:“那是你师伯的弟子……无论入门前后,还是功行年齿高下,都在你之上。你当称一声师姐才是;分什么生死胜负?”
在石墨破境元婴境之后,木辛已然是正式拜入他门下。
木辛低声道:“我与她之间,不论这个。”
秦梦霖目光一动,澹然道:“你们二位之间,的确有孤阴孤阳,只存其一的意象。只是不论这其中的因由在哪里,都已经成为历史了。自你们入了希音和石墨门下开始,只要谨慎修持,日后都会在道途上走得极远。”
木辛疑道:“当真?”
他口中只是质疑,但是看他神色,却分明是不信。
秦梦霖微微一笑,道:“归无咎的两个徒孙辈,若说必生死相煎,只能存活一个,岂不是笑话?”
木辛与木襄之间,木光再对;都有些古怪。
……
一座荒凉的高山,屏蔽东西千余里;一面是五六分陡峭的坡度,一面却是挺直的悬崖。
自带坡的那一面上山巅,似乎是凡人也能做到的事情;偏偏此间气象虽佳,却无人烟聚集。
山巅之上,立着一人,身着宽大长袍,肃然而立。
穆暮。
回到原陆宗之后,闭关思索了三日三夜,穆暮终于决心如归无咎所言,寻一处派外山水佳地,修持百载。
他所选择的这座山峰,从山下一座极古老的石碑上望见,名为“锲穆峰”,恰好暗合了他的姓氏;所立之方位,是在九宗区域的正南方,愈发边缘偏僻的位置。
来到此地之后,只是过了数日,穆暮忽然感到心念为之一宽。
一个念头骤然明晰——
如席乐荣这般在圆满之上境界中并不算最顶尖的人物,一旦成就道境,经历了短暂的适应提升之后,所展现的战力也要在九宗圆满境界成道的诸位天尊之上。
那么归无咎与轩辕怀之间胜负既分,前路已没有任何悬念。
归无咎一旦成就道境,混一之象,不会因为任何琐碎的阻挠法门所遏制。
其实这个念头并不难相通;但是当他在宗门中修持之时,却时时溺于旧有的一贯心念之中,为那无限琐碎的法门带了的希冀所困扰。直上直下,他自信此时此刻的他,较之许多道境先辈看得更透彻。
蓦然之间,穆暮一个念头掠过——
将见过归无咎的惊闻告知于几位天尊,又或者圣教和龙云等人,是否会改变紫薇大世界的大局呢?
但穆暮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的道念,是一去不回,将己身潜力逼到极致的路子;从根本上和丝线牵缕、千回百折的路数,截然不同。
这不是粗浅的“胜负度数判断”,而是穆暮其人依旧是“穆暮”,只要他的道念一以贯之,就必然会坚信这一些小手段动摇不了最终的胜负。
除非穆暮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显然,归无咎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从前穆暮心中,未必没有潜藏极深的一丝忧惧——若是归无咎得势,似乎天地翻覆,辰阳、原陆盟友一方,即将暗无天日。但此时此刻,穆暮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会那么糟糕。
混一也好,分裂也罢,紫薇大世界依旧是紫薇大世界,九宗依旧是九宗,穆暮也依旧是穆暮。
此念一旦明晰,穆暮念头陡然一宽,最后一丝疑窦也化去了——
当归无咎提出那建议之后,穆暮隐然觉得,似乎这“逍遥独立”之意和席乐荣“中极门”的意趣相近,似乎并非归无咎所喜才是;莫非他依次为铺垫,还有隐秘后手?
现在穆暮则豁然明朗。
纵然他在山中隐居,但是以他此时的畅达心意、坦坦荡荡,并不构成归无咎“混一”的阻碍。
更令穆暮唏嘘的是,此等心念一起,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纵逸玄心 入道之证
木襄皱眉思忖了一阵,忽然对黄希音低声道:“弟子想和他单独谈谈。”
木襄口中的“他”,自然是木辛。
木辛闻言,脖子微微一缩,但是并未答话。
黄希音望了归无咎一眼,旋笑道:“有何不可。”
曲指一弹,已然有一道明黄色的光罩快速落下,将木襄、木辛二人,完整罩住。
归无咎、秦梦霖、黄希音三人,却是纵身一跃,遥遥立在峰巅处。
黄色光罩之内。
木襄忽道:“你是何时开始修行的?”
木辛一怔。
在木襄提议“单独谈谈”时,木辛心中微微泛起涟漪。但是想到如今二人之身份,以及三位神通广大的前辈护持在近前,木襄当不至于拿自己如何,所以心下稍安,才并未出言反对。
但是归根到底,心底还是有一丝惴惴的。
不过木襄一说话,却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似乎平地中莫名多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牵引进去。
木辛不自觉道:“只是半年多的功夫。”
木襄目光微动,道:“如你我这般,寻常道术难收效用。若我并未看错,你较我还要差上一些,次一些的道术根本无法入道。你修持的是何等法门?”
木辛一抬首,立刻答道:“是师父为我自创的法门。”
随意伸手比划了两下,演示道术之后,木辛又道:“你呢?你修习的是何等法门……”
二人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下去。
不一会,入道的前前后后,如何相遇黄希音、石墨,得传道术,便各自交流了一遍。
问明之后,二人心中愈奇。
此时石墨已然将自己真实传承、前后因果告知了木辛。二人均知黄、石二人同行而来,为了各自道途之立,最终却各自收下一名弟子;且二人所立魔道道统、剑道道统,都是独立于宗门实利之上的超然存在。
各得到两位弟子性相如此相近,几乎是大世界中唯二,岂非冥冥中自有奇缘。
念头愈来愈深,不自觉之间,二人囟门之上,都浮现出一团莫名的浅色气机。
归无咎等三人遥立峰顶。
以三人的修为境界,自然不会透过那结界屏障去窥望。
只凭模模湖湖的气象,三人均能感知其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之事。
黄希音目光闪烁,露出赞叹之意,道:“师父你这‘且行且试’,果然是妙极。”
秦梦霖也是暗暗颔首称许。
她与黄希音的心意,已然达到了精密周全,浑成无隙的境地。在见到木襄之后,秦梦霖已然预感到石墨这里的情形或许和木襄相似,同样是亲近之人,同样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这已然是极恐怖的推演功夫。
而归无咎却更进一步,体贴出“且行且试”四个字。这和世俗中人“车到山前必有路”一类的心念不同,其实意味着不但悟到了此间的情形,还隐然预感到了二人相见,会有奇妙的感应。
这种精密与纵逸相合,独立于虚实算路之外的判断,果然是紫薇大世界中前所未有的高明境界。
同时,秦梦霖和黄希音也对另一件事放心了。
在临别之际,二人其实都对归无咎以真身见穆暮一面颇有微词,只是归无咎执意如此,二人也不好反对。此时方知,归无咎的确是在“当松则松,当严则严;当务实则务实,当务虚则务虚”的妙境中,而非是这具分身暴露短处。
等候了一阵。那结界豁然散开。
归无咎和秦梦霖等对视一眼,微微一笑,纵身而下。
不难发现,此时的木襄、木辛二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二人之肌肤,都有一些晶莹透亮的感觉;而且眉心位置都多出了一个浅浅的深绿色标记——
是一个半寸大小的月牙形。
只是方向却完全相反;木襄的月牙图桉,开口是照着左上方;而木辛却是对着右上方。
这印记乍一望去似乎是用画笔涂抹,完全浮在表面;但唯有仔细探查,观摩良久,才会发现其与本人性相合一,暗藏“我道”。几乎有归无咎空蕴念剑显化本名为剑的味道。
不止是相貌。
二人神采目光,一望而知便知是“知道更多”的气象。
归无咎微笑道:“如何了?”
木襄低声道:“我相信师祖所说的。”
其实二人方才这一番交谈,就是一个“确信”的过程。
这两人相遇之后所点破,“二人皆能成道”这一事实,其实是引动了一个隐藏极深的关门。若是这个观念被人提起,又或者当世之人彻底悟得,那么冥冥中就有一种吸引力,确认这个观念是否是事实。
若是本心确认无疑,那么就会进入下一个阶段。
其实木襄、木辛二人先前固然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但是各自都所知不全。
木襄心中所持,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使命”;但那事只要做完,她就和紫薇大世界中的人道嫡传无碍,可以独立展开自己的道途;而木辛心中所持,却是己身修持的执念,以及对可能存在的“同类”间的因果和畏惧。
如今二人识忆完相互补充,融合无间。
换言之,直到此时此刻,木襄、木辛二人方完全知晓了自己的因果和使命。
观其气象老成,也似乎平白多出了百年岁月洗礼。
秦梦霖道:“那么现在……有什么想要说的么?”
木襄眸中神色,分明未从如潮思绪中退去,微一愣神,才道:“回师祖的话。能够拜入师父座下,是木襄的机缘。但是前事因果,此身宿命,也难以轻易逾越。”
木襄望了秦梦霖一眼,立刻又补充道:“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是否时机已到,还要师祖亲自践行。”
归无咎静言道:“你说说看。”
木襄一转首,望了木辛一眼。
木辛挠了挠头,似乎优势不情愿;但终于还是上前一步,将右手食指轻轻咬破,挤出一滴鲜血。
木襄一伸手,指尖同样逼出一滴鲜血。
旋即她的手指,极轻快的落在木辛的指头上;各自出血的部位,牢牢贴合在一起。
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令归无咎、秦梦霖、黄希音、石墨都不免动容。
只是秦梦霖等三人纯是惊讶;而归无咎的神色,惊讶之中又有一丝新奇——
鲜血融合之后,竟是快速凝结成“生机衍化”之象,化作一根枝条生根发芽,快速生长!
此等演化生机实相的法门,唯有近道境界能够初步窥见密奥;真正运使纯熟,却是道境以后斩分天人的境界。而眼前这两个人,一个金丹境界,一个更只是初入道,竟能演化出如此神妙法门。
那枝条涨大至三四尺长短,不再进一步增长,而是转为变粗;到了粗大到一定程度,又发生凹凸变化,形迹纹路。最终木象拟形,却是化作一个人形;宛若几个月大的婴儿,从二人掌心处掉落。
观这“婴儿”形象,落地之后立刻站稳,一双大眼睛炯然有神,和真正的婴孩并无一丝不同。
归无咎定睛细望。
不难断明,这是一个“活死人。”
这婴孩内藏气血律动,心跳脉搏都是与活人相同,故而说是一个“活人”。
但是此人永远不可能生长出神智灵识,故而又是一个“死人”。
以木襄、木辛二人的修为境界,能够展现出如此手段,委实是可惊可怖。
木襄望了归无咎一眼,低声道:“血脉能分立,法盈两相全。”
“启禀师祖。前半句弟子已然是信了;但是后半句,还需眼前之物验明。”
归无咎从容道:“当如何做?”
木襄伸手一拂。
那落地的“婴儿”,肌肤血肉忽然变得透明,其身躯之内的经络纹路,隐然可见。
归无咎眸中光华一隐。
秦梦霖、黄希音、石墨,目光中也是露出惊奇,显然发现了玄机。
世俗修道中人,除了如黄希音这般的特殊存在,其余都是要等到十余岁后根骨完全,方能修持。
而眼前这“活死人”婴孩,虽然年幼,但是体内经络却大为成熟,已然具备了修行的资质。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活死人”小童除了无有灵智之外,本身是什么极品根骨;恰恰相反,这婴孩资质,简直是差到了极致。以归无咎纵横紫薇大世界的眼力,迄今为止也并未见过任何一个修道人,资质较这“活死人”更差。
准确的说,若非归无咎、秦梦霖、黄希音三人立在这里,哪怕是其余逼近圆满境界的顶尖人物,也全然辨认不出这“活死人”婴儿真的能够修行,只会将其经络之象当成花架子。
归无咎仔细审辨,心中一动。
望了木襄一眼,归无咎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证明这婴儿,能够练气修行?”
木襄目光一亮,道:“正是。”
旋即立刻补充道:“不需要修炼到什么高深境界;只需要练气一重境,就足够了。”
木辛一探头,也帮腔道:“师祖若是能够做到,那么这前世因果,也就完全解脱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紫薇大世界中最纯粹的修道人,与旁人无异。”
声音之中,竟有一丝莫名的祈盼。
黄希音一眨眼,笑道:“也就是到现在为止,你还不是纯粹的修道人……能告诉我你是什么身份么?”
木辛又挠了挠头,道:“收集者。”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三世法门 指归之地
“收集者……”
黄希音暗自咀嚼,也不再问。旋即心神凝在那“活死人”婴孩之上,凝神观望一阵,叹息道:“你二位还真是能给师祖出难题呢。”
通常道理而言,道术愈加高明,就需要愈加上乘的资质才能领悟;故而如九宗道术,对于遴选潜力惊人的弟子用尽办法,创制出诸如“食道灵鱼”这样的宝物。
而眼前这凭空制造出的“婴儿”,却是性相相反;或者说和木襄、木辛二人的资质,隐然有相同之处。
其对于修行功法的要求,本来从基础上就算极高;且本身的资质愈低,所需要的道术层次反而愈高。
诸如木襄、木辛,其实天资聪颖。按理说修习道术,当是上下无不贯通;但是在这二人身上,稍次一些的法门已不爽利,非得上乘圆满法不可。
而这“婴孩”较之木襄、木辛可谓资质极弱,这要求陡然有提高了不知多少。
秦梦霖、黄希音仔细审辨,都觉暗暗为难。
哪怕是最正统的阴阳道道术,又或者魔道法门,这“活死人”婴孩竟似也不能习得。
而更高层次的真流道术,需要本人道心去悟;并非可以转化成循序渐进而成的“成法”,没有灵智之人,断然不能通过照猫画虎之策赋予。
这几乎是一条死路。
仔细思之,若是归无咎正身在此,审查“混一一界”的道意,将空蕴念剑和紫薇大世界中现存的无量道术相互发明,那或许有一线可能性。但眼前的归无咎,只是一具分身和近道境界。
正反推演,似乎都没有突破的可能性。
木襄、木辛二人,清澈目光中却尽是祈盼。好似归无咎只要做成,他们背负良久的重担,就能完全卸下。
其实二人具备完整心意、洞察前事,只是方才相互交流之后、额头上浮现出那月牙符号之后的事情。先前都只是浑浑噩噩,一知半解。但是观她二人气象,倒似是背负了千万年的重担一般。
归无咎微微一笑。
伸出手指,斜斜划出一个动作,甚是轻盈。
手指在空中落定之后,一丝气机,凝成米粒大小的一点,落入那婴孩丹田之中。
因为那婴孩本无神智,所以练气的第一关“凝神引气”无法自行完成,需要外力渡入气机。清楚可见,归无咎所渡气机确然是极细微的一点——正是引气修持的最小限度,并未超过必要底线一丝一毫。
若是渡气太多,以气感人,那其实与作弊无异,归无咎自然不会如此做。
然后,随着他这一指滑动,那“婴儿”体内气血一提。
很明显,对于无有神智之人,并不能通过言语教导其该如何运使气力。归无咎的手指如何动作,那婴孩体内的气机便如何流动。
一板一眼,宛若提线木偶。
凝神望了一眼,石墨轻轻摇了摇头。他刚刚破境元婴,道行未臻极深境界。只道是归无咎所施展的法门极高明而示现中庸,有自己不能领悟的妙处。
而秦梦霖、黄希音却是眉头微凝。
她二人都是辨认无误——归无咎所指引的道术,果真就是百家隐宗之内甘堂宗的一门入门道术,如假包换。
按照常理而言,连阴阳道至法和魔门四典也不能建功的极高标准,只有归无咎的空蕴念剑,或许能试上一试。但是没想到归无咎却提供了这样一门道术。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那婴孩气行十八周天,气机果然涨大了一倍。
黄希音十分狐疑的望了归无咎一眼。
黄希音的眼力不难判明,这增长的气机只是“虚气”,并未与那婴孩体内原始气血真正相融。只消一十二个时辰之后,所炼取的气机立刻就要漏尽。
归无咎的尝试,是完全失败了。
归无咎却泰然自若,一招手,道:“你来。”
石墨一怔,道:“我么?”
归无咎笑道:“你在启化玄宗有勇气更易道术,号称‘分宗尚在本宗前’,难道不敢教导这一个无心孩童?”
石墨念头疾转,道:“好。”
以他自己的判断,石墨当然认为他所持之道术不足以建功;但是归无咎让他尝试,石墨对于师父的判断,自然是坚信不疑。
当即上前一步,彷照归无咎刚才所演示的模样,以他传授于木辛的自创道术,引导那无心孩童修持。
因为石墨所传道术明显要较归无咎传法更加高明的缘故,这一回的道术演练更加顺利。
只是一刻钟的功夫,丹田气转,又运使十八周天。
那孩童丹田之内的气机,又增长了一倍有余。
但是判断无差的话,这气机理应依旧是留存不住的。
石墨退后一步。
不等归无咎提点,黄希音似乎明悟,上前一步,接过这“牵引”功夫。
她这一上手,就是最高明的魔道法门,甚至不是魔道四典之一;而是她完整贯通四部经典后独自体贴出来的修持之法,也是魔道的“将来法”。
只是区区百息,那孩童丹田之内的气机,又涨大了一倍,赫然已经逼近了站稳“练气一重境”的界限!
秦梦霖神意飞驰,豁然明悟。
归无咎所传授之法,是“往世法”。
而石墨传授之法,是即将成立的“现世法”。
黄希音传授之法,却是“将来法”。
在归无咎不能施展出道境空蕴念剑的前提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却是依旧完整复刻出了一道“妙意”。那孩童同时修持这三法,果然有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变化。
或者,从根本上说,这孩童修行法诀的要诀门槛在于“相通”,而不在于“高明”。只是愈高明的道术,自然有着兼容上下的宗旨,所以相互混同,不易区别。
譬如一位铁匠,在他看来锻铁功夫最重要的是力大,故而只招收身量极魁梧的学徒。其实身量魁梧之人中,也有极少数体虚无力;看着瘦弱不起眼的人,也有可能天生神力。
道术修行之中,不以高明为宗旨,而以相通为宗旨,可谓极为罕见;但归无咎一望之下就察出了其中奥妙,并且用兼用三世法的法子,体现了他的“贯通”之能。
魔道道术运使完成之后,归无咎又引动那孩童,将三种功法依次运使一周!
功成的一瞬,似乎有一声极清脆的声音,自无限渺远之地原来,又似乎近在眼前。
一个恍忽之后再望,那“活死人”婴孩体内的气机,已然站稳在练气一重境!
木襄、木辛对视一眼,眸中也是由衷的露出喜色。
归无咎的目光落在那“婴孩”上,寂然不动。
秦梦霖、黄希音也是如此;她们同样感应到,在完成这件事之后,势必是因果连发,将会有微妙的变化呈现出来。
果然,那本是最真实实体的“婴儿”身上,忽然发出强烈光华,仿佛立刻化成泡影。
以归无咎等人的眼力自然不难辨别,他不是虚化消失了只是引动了冥冥中的一个步骤,在快速缩小。
大约三四十息之后,“婴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其原先的立身方位,蓦然多出了一枚尺许长短、中间稍粗、两端尖锐的“铜针”。一头隐约指向东南,一头大致指向西北,在空中轻轻晃漾浮动。
秦梦霖心中一定。
她已然感悟分明,循着这铜针指引,就能寻得一处奇特的地界。
归无咎伸手一摄。
那铜针立刻飞动过来,跃至他的掌心,悄然映入,再也不见形迹。
归无咎出神半晌,似乎回味良久;才微微一笑。
很显然,从这“铜针”之中,归无咎获得了极其丰沛的信息。
秦梦霖道:“果真有足数的阴阳洞天么?”
归无咎点头。
秦梦霖想了一想,问道:“有多少?”
归无咎微笑道:“很多。”
所谓“很多”,自然是足够的意思。
黄希音却志不在此,随即问道:“这紫薇大世界之中,果真有藏而不出,坐拥秘藏的隐世种族么?”
这才是黄希音最关心的事情。
以紫薇大世界之大,虽然不可能对于界中每一个细微地域都了如指掌;但是只要和“修行”相关,立下一处足够规模、足够精深的道统,那黄希音自信必然纳入了自己感应之内。
哪怕如武道这般,使一个严密的隔界之法相互分离,也不能完全切断自己的心意的感知。
归无咎望了黄希音一眼,笑道:“有,也没有。”
“有这么一个种族……只是他们的‘修行’有些特殊。既不在道术之列,超脱感知之外、跃然于一切争斗轮转之上,感应不到,也是顺理成章的。”
黄希音闻言,若有所悟。
归无咎一招手,将木襄、木辛二人引到近前,道:“自今日起,你二人安心修持,不必分心他顾。曾经前缘,不过是一梦而已。大约用不了多久,你二人就能看见曾经因果所系者,出现在紫薇大世界中。到了那时,你二人之修为,可不要反落诸其后。”
木襄一眨眼,似乎既觉释然,又觉惘然。
秦梦霖道:“何时出发?”
归无咎道:“三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