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新旧缓急 公私交易
琉璃天内外。
季苍生听闻心情先生之言,心中颇感意外。
辰阳剑山与其余八宗不同,到了非常时刻,能够接收上境大能之示谕。所用之法,便是以剑心轮台为媒介。
就在方才,剑心轮台之中忽地传来极为强烈的执念,势必要阻归无咎等九人一族,随后其便亲身降临,呈现非常气象。这也是季苍生毫不犹豫展露决绝之意的原因。
但没有想到,本宗初祖之法相遗形果然亲至,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而以玉离子等人为首的众宾客一行,此时分明回过味来……
眼前之人,分明是早已飞升逍遥之后的存在,功行在道境之上,有类于妖族圣祖降世,甚至更高。
得见此景,未明就里者只是啧啧称奇;待其等发现正面观察心情先生似乎并无异样,未有不可逼视、超越知见之外等奇异景象,于是都将此视为难得机缘,将“道境之后”的人物形象,深刻铭记于心。
而知晓些许隐秘之人,却是各有思量。
诸如玉离子、御孤乘、李云龙三人,心中雪亮——
二百年前沸沸扬扬的四大妖族降世圣祖攻伐东南九宗之战,其直接原因固然是四大妖族为攫取资粮,在妖族定品之中拉开和其余妖族的层次差距。
但是其在隐约望见九宗底蕴的情形下依旧敢于出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各族飞升妖祖经过长久的观察,最终确认了九宗道术虽然高明,但本门道境一旦飞升之后,却是联系断绝,就此上下断成两截。
这才是四大妖族敢于发难的真正底气。
可是眼前之事,终于将这一“猜测”彻底击碎,不余一丝一毫。
而荀申、姜敏仪等人自归无咎口中隐约听闻九宗成道门径之宽窄,此时却暗自猜测心情先生是否为此而来。若是如此,似乎说明九宗虽长久以来避居一隅,但是和整个紫薇大世界之全体,依旧有着甚深的关联。
唯有归无咎,一直不为所动,等候着心情先生的“下文”。
心情先生道:“十八个,够不够?”
因为此言甚是跳脱,一直凝神静听的诸位真君,也都不免一愕。
归无咎双眉微动。
心情先生怡然道:“为你例分阴阳,独享完整的玄浑琉璃天后,其自然再度合一,抑且规模之厚,成道之易,胜于往昔。成就近道的过程,非再需要五百载;而是三百六十年一转,便可成就一位。”
“也勉强算是拔苗助长了。”
“你越衡宗,我可允下一十八人之数。其余诸宗,似可再议。”
两方真君,各自恍然。
这才是心情先生急忙赶来的真正奥秘。他是要废除刚刚立下的新规,遵循旧有秩序。
蒲方舆、薛见迟等诸位真君,各自心中盘算。
若玄浑琉璃天成道之序,由往常的五百年一度改为三百六十年一度,那么就意味着可堪成就之人多出了三四成。九宗同时存世的近道境,共计是一百一十一人上下。
若是九宗均分,平均每一宗的人数是一十二人有奇。
越衡之数,超过了平均值的一半以上。
换一个角度再看,以辰阳剑山的行事风格,自然不肯局与人下,无论今日胜负如何。越衡宗得了一十八个名额,那辰阳剑山至少也会得一十八个名额。减去此三十六员之定数,其余七十五名额分配于七宗,每宗不过十人上下。
似原陆宗这般实力雄厚的,数量自然多谢;盈法宗等诸宗,名额更要少些。
盈法宗元鹰等诸位真君,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忧色。
按照越衡一方拟定的公平竞争,达到七步中的某一步便自能或许资格的方案,其实越衡宗也未必一定能胜过其余诸宗。若后续英才乏力,此方案未必没有为人作嫁的可能性。所以心情先生的提议,只怕对于越衡一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契约既成,终是难易。”
心情先生摇头道:“按照常理当是如此。说来此事也算是当年九宗降世、立下规矩的一道后门和疏失。当年的诸位,本拟后续‘天纲法契’就算续约,也是沿袭旧制;无非是各家定额之多寡,由一视同仁转而为强者上,弱者下,此亦自然之理。”
“你之所为,乃是打破了预想的一着。”
归无咎念头浮动。
对于他本人而言,辟立新道,大开门户,有着极深的好处,至关重要。
如今在本土势力范围内,归无咎整合隐宗极许多妖族,浑成大势,二中有一,已可望见规模。而恰恰在他立足的九宗之内,却似乎根基未深。若是能够开辟门户,广大源流,那么等若自己占据下而凝实,其余九宗原有之序列占据上而精微,且同样在传承之稳定有序上获得了莫名的好处。
此念自空蕴念剑成立后,愈发确信无疑。
况且心情先生所言,大有不通之处。
归无咎缓声言道:“九宗道术之高明趋于登峰造极,这一点无可争辩。所不足者,公认在于门户过严,既高且窄。无形中画地为牢,约束了规模之限,不合我辈修道人‘广度有情’之宗旨。数十万年来,前贤于此道上的努力,从未断绝。”
“九合三宗,亦是如是而来。”
“某以为今日所成立之法,乃是顺天应人,势在必成。”
“更何况,若是此举真的有甚禁忌,初有人尝试时便可降下法谕。何必等无人付出努力之后,于此时此刻忽然抛了出来?”
心情先生一声叹息。
摇了摇头,他悠然道:“你所言甚有道理,只是不合时宜。若得十余个纪元之后,门户再开,那时我等自无阻滞之理。至于先前并未明言禁之,不过是以为气候未成,姑且任其尝试而已。”
归无咎不语,只是抬头朝着这方被“剑心轮台”同化相融的小天地望去。
良久之后,归无咎才道:“若我并未看错,心情先生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这契约既成,所牵涉业力甚深。若是你举手之间便能将其废除,也无必要与我讨论许久。”
心情先生道:“不错。但此番因果,十之八九在你归无咎身上。若是你愿意松口,那么此番业力自然消去八九。其余一丝,本人自有方法将其化解。”
归无咎平静言道:“若我不允,又当何如?”
心情先生目光陡然一凝,似笑非笑的道:“那自然是唯有本人亲自下场来争。”
归无咎道:“如何争法?”
心情先生道:“自是真正降下一道分身,与你斗上一场,了结因果。”
琉璃天内外上下,所有人听闻此言,心中都是莫名一沉。
心情先生不缓不急的道:“这紫薇大世界,与别界不同。若本人真要降下分身,那其法力必然是此界所容极限,而不得减损一丝。我也不欺你,先前所允之机缘完全不变,待你迈入道境之后,自感道行增无可增,再行此争。时机由你而定。”
“若我不能奈何与你,契约更易之说,也就无从谈起。”
你不妨再仔细思量。
归无咎一转头,望向南宫掌门,宁真君。
二人对视一眼,宁真君肃然道:“此战之胜,你功在十之八九。故而无论你做出任何决断,越衡上下都没有异议。”
归无咎一颔首,双目与心情先生相对,正色道:“为何明明得法,但开辟门户之举却不能在今日,而必须在十余个纪元之后?若是心情先生有一个合理的说法,归无咎岂会固执己见?”
这一问既是明知故问,也是不得不问。
归无咎心中雪亮。
他此时声势之隆,固然是元婴境中古今无二;但是以威信而论,依旧比不上辰阳初祖。
倘若归无咎所立新契果真有甚确切的不妥,对于九宗道统暗藏不为人知的害处,心情先生只需正大光明的将其讲了出来。届时以他的超然地位,废除新约,重归旧辙,乃是水到渠成之事,压根不会有什么业力因果的困扰,更不需要和归无咎单点对话。
因为名义上的决定权,毕竟在九宗掌门那里。
而心情先生如此行事,其实正说明了他并非是从九宗利益出发,所言“时机”云云,极有可能是某一人或二人的大道机缘。
或者事关心情先生本人,也未可知。
而归无咎臻至一种异常微妙的高明境界,纵是心情先生,亦不能随意信口胡诌。
所以,才有了这一场奇怪的交易。
心情先生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无可奉告。”
诸宗真君,皆是心意练达之人。其实只较归无咎慢了一丝,就明悟了其中道理。尤其是辰阳阵营的诸位真君,更是心情复杂。因为这意味着从明面上说,纵然是心情先生,亦寻不到归无咎所立方案的错处。
归无咎似乎思索有顷,断然道:“既然如此,唯有迎战而已。”
第六十六章 誓约已定 感应而至
一壶美酒,初入口时滋味未必能够尽数释放,唯有稍候有顷,静静回味,方能感受到那独特味道。
心情先生之降世便是如此,自其显化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于其身,观望幽微。
初品其气象,似乎不见有任何非凡之处,不若想象中的上境人物玄妙高明;但感悟既深之后,有道心明锐者却渐渐明悟,此人一言一行,其实并非其真实形象;而是具体显化,以每个人心目中最和谐、最自然的形象呈现出来,颇有一种入乡随俗的味道。
至于其真实状态,却是高不可及,深不可测,连一丝端倪也无法琢磨。
或许,和他正面交谈的归无咎能够捕捉到一线幽玄,但他们作为彻底的旁观者,却是无能为力了。
但是这说不出是敬畏还是钦佩的情愫之余,九宗诸弟子心目中,未必没有一丝淡淡的失落。
因为通过心情先生和归无咎的一方对话,大家都敏锐捕捉到了一点——原来,自己心目中奉若神明的先代祖师,亦未必和宗门、弟子的利益完全一致。
由此推论,虽然九宗除辰阳剑山之外,和上界之维系似乎断绝。但有朝一日,若其余诸宗有上界谕旨降下,是否能够信之不疑呢?若是奉行,对于宗门和自己,是否真正有利呢?
只是这个念头推演下去有些危险,此时诸人心目中也只是一闪而过,来不及深思,便被掩藏下去。
而观战的宾客一行,却无这许多念头。其等最为动心的,反而是对归无咎的羡意。因为据心情先生所言,归无咎距离道境境界——不是寻常的道境,而是“一境相容之极限”的层次——已是极为接近。
似乎破境近道之后完全没有窒涩和蕴养的过程,便能立刻走出下一步。
尤其是本土和妖族道术成道之艰辛悠久,对此更加倾心倾心。
归无咎一眼既出,心情先生并未立刻回复,而是等候了十余息,似乎是等候归无咎的确认。
十余息后,他微一颔首,然后伸手一点。
似乎只是清风一拂,并无任何神通具象;但是落在旁人心中,却只觉得诸劫合一,此身永固。
归无咎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应对之法,稍一酝酿,同样伸手一点。
似有一道气机回卷而来,与心情先生之气机融合收敛,然后莫名溃散——归无咎心中却知并非是真的溃散了,而是落在这无所不容的“剑心轮台”之上。
归无咎所动用并非任何神通,而是进入立下空蕴念剑时的“心通万古”之境,然后将一道念头和本人气机相合而已。
经由和轩辕怀那一战的锻炼,归无咎已可自如迈入此境而不必久候。
心情先生双眉一动,似乎对于归无咎反应如此之快微感意外。
经由二人心意为锁,等若给了剑心轮台一道奇妙的加持——此物将暂时封印数百年,以待那一战的结局。若是归无咎胜,封印立解,今日新立之契约亦将再复光明;若并未得胜,此封印却会愈陷愈深,直至永固。
此术完成之后,心情先生身躯逐渐暗淡。
数息之后,消弭于无形。
同时,整个琉璃天色泽愈发明润,似乎被涂上了一层奇妙的色彩,益发生动明媚。
直至完全感受不到心情先生之气机,归无咎心头浮现出一丝意外。
其实有一件事,归无咎笃定心情先生一定会提——那就是似乎并非九宗一系的大能“万青冥”在琉璃天内留下四叶草、助人攫取紫薇大世界功果之事。
心情先生为了在末拿本洲之中恢复有情识念,可谓是费尽心机;断然不可能对此事无动于衷。
甚至归无咎以为,心情先生出现的目的,便当以此事为主。
可是直到离去为止,他真的就对此事只字未提。
此事颇有些玄妙,但可以以后事验证。
可以想见,心情先生既然将轩辕怀收去,自然会替他治疗复原;甚至当时初见四叶草时,就引动了轩辕怀身上莫名的通传讯息之法。且看下次与心情先生相遇之时,他是否会提及此事。
若是依旧不曾提到,那就颇值得玩味了。
一刻钟之后,界域已成。
并未有任何撕裂和分割的过程;但玄浑琉璃天,已从一个变成两个。
在原有的琉璃天上方,多出一道宛若照影的虚像。大小相等,看似色泽稍微淡薄,但气运之丰盛,却丝毫不在原有那琉璃天之下。
似乎时机已至。
诸宗真君及弟子,都是翘首以盼。但反倒是四位天尊,似乎对于心情先生的“一来一去”寄心良久,迟迟未能自拔。
足足又等了半刻钟,东方晚晴才道:“修持破境时机已至,诸位请进。”
归无咎闻言,毫不迟疑,亦无半分流连。径直身化青虹,遁入那虚界之中!
……
目光一定,归无咎俯察周围景象。
所谓琉璃天,其实乃是太质之气所聚集之地。原先想来,太质之气虽名为“气”,但是要较紫薇大世界之重浊气机更加轻醇,当呈现出不可思议之妙相。
但入境之后才知,四维茫茫,时升时降,果真就是再真实不过的气——具体有形,确凿无疑,和天上云气、鼎沸蒸气没有任何不同。
也不知是否是此间太质之气过于浓郁的缘故。
归无咎正欲进一步体察其中微妙,却忽然心中一动。
此身所藏的一道印记忽然破碎。
然后无数气机聚拢,凝练成一个人影来。虽然只是微微显出轮廓,但惊鸿一瞥,已可见其风姿绝世,刚柔并济。
人物形象彻底凝实,宛若水墨画卷充分补充了细节,至于工整。
殊神韵。
她留于归无咎的通传之法,归无咎并未动用,却为殊神韵主动动用了。
“殊神韵”到了细节无限完整、几乎和末拿本洲之中的人物形象完全无异的程度后,却并未停止演化。归无咎分明感到,一旦此身降临,似有无尽莫名之力,自紫薇大世界的四面八方涌来,填充于殊神韵身躯之内。
她的相貌气质,亦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起点是“殊神韵”,而终点却是初见之时白衣女子的形象。
其实但论面貌轮廓二者没有丝毫差别,能够分别者,只是一种微妙而难以言说的气象。
十余息后,这变化终于停止。
殊神韵的气质,最终止步于“殊神韵”和初见形象的正中位置,百里之半,中道驻足。
而修为之高下,一时却看不通透,但归无咎十分确信,当在紫薇大世界中现有的道境层次之上;或许,这便是心情先生所言“一界相容之极限”的层次。
殊神韵微微一笑,对归无咎道:“久违了。”
归无咎心中一动,亦答道:“久违了。”
虽然这三字十分简练,亦可有多种解读的方式。但观望殊神韵的神色,归无咎莫名确信这“久违”并非指的是末拿本洲一别,而是五百年前,越衡宗内。
眼前的殊神韵,一入紫薇大世界中,似已恢复了部分记忆。
殊神韵微笑道:“我前日心中生出感应,似乎所谓的‘外界’二分之象已然成型。末拿本洲中史无前例的混一之功,已可着手推动。但入手之前,总觉有一事未了;思前想后,当应在你这里。”
又道:“法会得胜、心情现身之事,我已然知晓。除此之外,似有一件冥冥中成败攸关之事,藏在空处,感应不出。”
归无咎念头一动,已然心中有数。
但正欲出言之时,只觉冥冥中有一道界域隔离,化作无形屏障,似乎要阻碍自己将此言宣之于口。
原来,自己和轩辕怀入阵不久后开启的那道阻隔之力,看似已然瓦解了,但其实并未真的消散。
归无咎心意跃迁,立刻攀升至那独立万古的至高境界,极简明的道:“万青冥留下一株四叶草为我所得,暗藏久驻末拿本洲的手段。”
此言一出,那紧凑压力,骤然消散。
调整下作息
以后每天中午12点更新,从今天开始实行。
今天12点一更,然后下午6点补第一更。
第六十七章 既知姓名 布局之人
此言一出,归无咎处固然是心头一松,仿佛打破了一道莫名之枷锁;但面前的殊神韵似乎动静更大,其气象仿佛星河流动,骤然发散,似包裹宇宙,余势不尽。
人物之气质形象,亦随之再度发生变化,往前推进了一步。
如果说方才的形象是介乎于“殊神韵”和当年白衣女子五五之间,那么此时无疑又向白衣女子靠拢了两分。
归无咎隐约感受到,那道枷锁禁锢之力,所限制的对象层次愈高,一旦被打破之后反力似乎也愈大。自己点破迷津,那禁锢之力和殊神韵本身法力产生感应,竟是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这只是外因;内因是殊神韵自己隐约感知到的“未知”之缺被点破,似乎令其真正心意浑成,达到了一个崭新的境地。
殊神韵若有所思,旋即微微一笑,低声道:“好。”
归无咎落在眼中,这一笑,一个“好”字,分明有拈花微笑、怡然自得之意,有类于道心圆满之“心得”,想必和她自家的大道感悟息息相关,所以也无意于出言发问,只等殊神韵对于“四叶草”的讲解。
但是归无咎不问,殊神韵却主动提及了——
“你可知为何称好?”
归无咎微笑摇头道:“料想是大道之途中大有裨益之事。只是具体何事,却是不知。”
殊神韵话锋一转,道:“你可知晓我的姓氏?”
归无咎念头一动。若说的是末拿本洲之中的北砂神社社主、自己的传道之师,自然是名为“殊神韵”。
姓氏,当是一个“殊”字。
但殊神韵此时一问,显然不是说的末拿本洲之中的殊神韵,而是她正身的姓名。
归无咎摇头道:“不知。”
殊神韵笑道:“我之姓氏,是一个殊字。”
归无咎闻言愕然。
殊神韵解释道:“我道境之后所持之道,别有玄机。是亲持秘法,将道境之前的生涯尽数封印,只留下本名‘神韵’二字。其后境界愈高,前后更易四姓,随时而动。按理说早年的念头,再也无法寻回。”
“没有想到万青冥所持之‘门’的封禁手段,竟是和我的化解封印法相反相成,殊途同归。你将其点破之后,我本身所持的封印之法,亦自然瓦解了。”
“我初入道途,和你年岁相当时,本来姓氏,正是一个‘殊’姓。”
“原来……我比自己想象之中走得更远。所以,才有这一个‘好’字。”
归无咎思索有顷,若有所悟。
殊神韵道:“在境界尚低之时,譬如金丹境、元婴境,若是基础牢靠,达到所谓‘圆满之境’层次,那自然会晋入一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境界。本人修持之中的步骤到了哪一步,无不历历分明。”
“但是最后一步却并非如此,反而有所不及。饶是你从前修为再如何惊人,一旦有意这最后一步,便如同一叶扁舟在茫茫无际的瀚海中飘浮,行路远近,火候几何,其实一无所知;不到即将到岸的那一瞬,终究难以证得。”
“或许你自以为即将功成,但其实不过走出十分之一二;或许你困顿茫然,自以为完全无望,其实你却已走出甚远。”
“好在末拿本洲显化分身,却无形中提供了一道参鉴。”
归无咎立刻想起,当时在末拿本洲之中与心情先生猝然相遇之后,殊神韵曾为自己说起过一次。
其无情之心的映照,已知的最高等正是殊神韵自己,全用自己真身之名,只是姓氏或许不同。
再下一等,分为两种。或是全取自己一境分身之名,譬如心情先生之“鹤铁博”;或者是本名之间略作颠倒更易,似是而非。如当日所知之“妙智真”,后来经由四叶草所知叶思田之于思采田,万青冥之于万沼溟。
这二者没有高下之分,只是由于本主所持道途不同。
而今日方知,殊神韵不仅是全取了其本名中的“神韵”二字,连姓氏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故姓故名。
归无咎猜想,这当是仅次于全用她当前姓名之后的次优结果。
这较之全用本名、姓氏完全不同,又高出一截。
此时,殊神韵忽然眉头微微一皱。道:“万沼溟……”
沉默一阵,殊神韵道:“有一点倒是和低境界者有些有些相似。同等境界中,功行稍逊之人感应较己更高之人,往往未必准确;但功行更高之人感应略不如己之人,却往往是剖析毫厘。”
“我辈亦是如此。虽然距离终点之远近,谁也不敢说有确切把握;但是相互之间的高下,却自有评断。”
归无咎道:“你想说的是万青冥——”
殊神韵正色道:“在心情等人眼中,或许万青冥之功行道行与其大致相当;但其实我却知万青冥深藏不露,要较之高出一线。当年我与他照面一回,亦未必能尽窥其深浅。如此说来,他至少与我相去不远。”
“以末拿本洲为标尺。若我达到了借用故姓的程度,那万青冥至少也达到全用本名,以‘青冥’二字为名。”
归无咎目光一凝。
殊神韵的意思分明是,万青冥在末拿本洲之中的映照之旅,分明留有余力。
须知此举每一位那般境界的存在都异常看重,甚至可以说是道途中至关重要的唯一。有所保留,断然不合常理。
况且饶是如此,他也达到了“五盛祖”之一的层次,由此可以想见万青冥的深厚底蕴。
归无咎将四叶草的机缘妙用,当时幻境之中的所见,以及自己心念之中隐约产生的抗拒之意,详细述说了一遍。
殊神韵听闻之后,悠悠道:“万青冥言道,此举不为己,只为有缘之人;他自己只取‘无情大愿’第一次成功的功果……这番说辞,你信不信?”
归无咎微微摇头。
他心中的疑窦和症结,正在于此。
殊神韵道:“正因为你我之间一番遇合,你才能生出质疑和抗拒。若是换作旁人,哪怕是轩辕怀,连抗拒的念头也不会产生,自然就对那影像之中的言辞深信不疑。”
归无咎点头称是。
其实那怀疑之念产生后,他自己也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
殊神韵悠悠道:“这位万青冥道友,正是布下紫薇大世界棋局之人啊。可以说紫薇大世界今日所谓的‘盛世’,是他一手造就。”
“正是因为他这一手,随后众缘纷起,随波逐流。但他又以‘门’为禁,隐藏了事实真相。宛若一方奇妙的宝镜,所照见者,并非你本人真容,而是扭曲之后的绮变之象。道行相差愈多,也就距离真相愈远。”
“譬如传下空蕴念剑的那一位。他所推演的机缘,是紫薇大世界中有与他所持剑道息息相关的机缘。于是点化后学,留下一道蕴养之胚胎。但是这机缘最终为你所用,成为兑现‘无情大愿’的一道资粮。”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归无咎目光聚敛,道:“如此说来,这果然是一杯毒药了。好在我尚未作法,反将其束之高阁。”
殊神韵摇头道:“那倒也不必。既然知之,便当为你所用。别的不说,你将来与心情分身斗上一场,只能凭你自家手段。此物之妙用,正是量身而设。”
第六十八章 三业并举 同归一致
归无咎思绪流动。
看来,万青冥亦如布法空蕴念剑的那位,走的是借尸还魂,借假修真的路子,只是更加高明,更加隐秘。
而归无咎的应对之法,一如空蕴念剑那般,一切纳之不误,后来隐患,再徐徐化解。
只是,若是万青冥为了自身破境最后一步而立下的伏笔,所谓“无情大愿”的第一次兑现,势必厉害无比,不能不审慎应对。
见归无咎闭目思索,殊神韵道:“你不必多虑。”
“万青冥虽然功行更胜一筹,但若是在紫薇大世界中行事,亦不能超过此界相容极限的限制;换言之,其手段至多与心情等同,而不能过之。设若他已知将来得法之人臻至‘身在道境之前、心在道境之后’的幽玄境界,未必没有可能抵挡住上境大能的干涉。”
“所以其攫取机缘,借壳成道之法,若说避无可避,只能在你飞升之后。”
“而你只消做成三件事,便是立下了古今无二之齐功,他之谋算,自然落空。”
归无咎道:“愿闻其详。”
殊神韵意味深长的道:“飞升上境,亦有高下;高下两分,隔如参商。若是条件具备,你飞升之后的所在,便是万青冥掌握不到的那一层次。自此以后,在你修炼至与他相同境界之前,永不相见,亦不能得闻姓名。”
“三身功业一聚,便是海阔凭鱼跃,再不受任何羁绊掣肘。”
归无咎肃然道:“想来此三业之名。是我本人独立真流的修行之业,开辟门户道传之业,以及……末拿本洲和紫薇大世界的混一之业。”
殊神韵道:“正是如此。只是其中关窍在于,当你动用万青冥所授之法门与心情交手之前,此三业根基,须得提前完备,最好是同时完备。”
“你那修行之业,其实已然完成。所差者不过是一道名分而已。待你成就道境,此名分自然获得,不劳费心。”
“而其余二业,却当同时完成。”
“你真身神识,与末拿本洲之中映照之身乃是一分为二,互不干涉。你在琉璃天中修行之时,末拿本洲中一统之业亦同步进行。二者一动一静,岂非相得益彰?”
“道境功成,与末拿本洲一统双线并举,同归一致,料想不难。”
归无咎心中豪情顿涌,笑道:“正合我意。只是二功并举不难,三道功果同时完成,却稍有些难能。”
所谓第三件功果,乃是开辟门户道传之业,其核心自然是归无咎所悟通的只借用千分之一太质之气便能破境的方法。
此事归无咎虽有绝对信心,且在琉璃天中破境近道的关口,得到亲身接触太质之气的机会后,必然观摩推演一回,确保没有任何疏漏。但话说到底,归无咎自己却并不打算动用此法破境。
归无咎自己的破境之法,依旧是纯用太质之气的旧法。
新法只需验证无碍,便可交由风止息和九宗下一代有意之人加以实践。其等资质,可不若归无咎能够在极短时间内跨过近道、道境门槛。等到出了第一位道境修为者,已不知是多少年之后了。
因为归无咎所立门户,暂时只是起一个兜底的作用,九宗真正有望道境的不世出人才,自然依旧是循其旧法。纵有良才美质,只怕也是归无咎自己偶然发掘。
所以,这一件事验明成功之日,势必要较前两件功果晚上许多。
殊神韵盯着归无咎仔细观望一阵,忽道:“此事原来为难;只是今日借法一观,却能作为借鉴。”
“这是你的机缘。”
说完,伸手遥遥一指。
归无咎似乎看见,殊神韵指尖疑似有一道微不可察的丝线缓慢伸出,顷刻间就蔓延至亿万里之外。似乎将琉璃天中的一线太质之气,引渡于一处既遥远又熟悉的所在。
所用法门,分明与四叶草的丝线穿渡之法殊途同归。但是因为起点和终点都在紫薇大世界之内的缘故,又要容易许多,算是四叶草中所藏法门的简化模式。
不需要殊神韵进一步提示,归无咎自然明悟当如何做,只把心意一引,循着那无形丝线,遥遥追索过去。
似乎只是经历了一段极短的路程,归无咎眼前一晃,赫然发觉自己已身处一座幽深水域之中,距离水面约莫三千丈上下。
虽然眼前景象十分陌生,但归无咎神意飞渡,略略捕捉到三千丈之上水面岛屿之轮廓,已然明白了这是何地。
荒海。
水面千丈处,有一道淡淡的隔膜,似是结界显化具象。感其范围之宽广,足有数万里之遥。
这数万里之内,有无数细密气机飘浮流动,已不能用丰沛来形容,几乎压缩凝实,成为隐现淡蓝色的实体存在。若无意间有修道人来到此处,必以为是上善修道之福地。
不过此气机乃是紫薇大世界本土气机,并非太质之气。
归无咎眼尖,稍一凝神,已然感应出此间元气虽然浓郁到了极点,但并不窒涩,反倒异常柔和,似乎其中暗藏了什么润滑之物。若是将心意笼罩一界,将其小心提炼出来,大约可得掌心大小的一团——
一团自琉璃天抽离出去的太质之气。
归无咎沉吟不语。
殊神韵是在荒海创立了一处秘境,具备丰厚的本土元气和必要的太质之气,很明显是为新法破境而设。只是自己虽能神意感通,但却并无可堪修炼之人。
殊神韵笑道:“我所立之法,既参鉴了万青冥的法门;又有独到之功。若非你我之间因果前缘,此法门断然不能为外人习练。你还不明白该如何做么?”
归无咎念头一动,豁然明悟,肃然道:“我知道了。”
旋即神意循丝线指引,来到那“小界”之中。
同时,自己正身丹田处,全珠复位,与虚丹合二为一。
心意感应,遥遥呼唤。
随着这一线牵引,恍惚之间,厕身于小界之内的,已不仅仅是归无咎的神意;而是多出了一道有形躯壳。完全没有穿渡行走的痕迹,好似其本来就应当出现在这里。
此分身与正身无异,因全珠之妙,方得凝练出来。功行积累完备之后,法力之雄浑,不在正身之下。
说是第二个“归无咎”,亦无不妥。
正身全用太质之气旧法;琉璃天中破境。
分身在荒海秘境,试验新法破境。
末拿本洲照影之身,助殊神韵混同一界。
三法并举,有大功果,应在飞升之后,足可破解万青冥的后手。
第六十九章 幽寰汇聚 非常之论
忽忽然三月之后。
幽寰宗,斜月洞天。
二席环成半圆,例分三层,总计百余人洒然落座。
靠左侧一层,是幽寰宗、越衡宗、缥缈宗、盈法宗四宗真君,几乎尽数汇聚于此,频频举杯相贺。
右侧半边,却是此番参与琉璃天之争,但最终并未名列前九的诸宗嫡传,以韩太康、游采心、沈湘琴为首,列成一席。并且其中似乎多出一个近道境者异常突兀,不在左侧近道一席中,而与之同列——
观其气机,勃然愈发,宛若焰火明灭,昂扬之势,显然是成道未久。
正是越衡宗文晋元,第一位动用真气玄晶成就近道之人。
此身并非正身;而是一道提前出关的分身。文晋元修行跨过某一关口之后,莫名领会了此法。
这却是意外之喜,足可为韩太康等人节约数十载时间。
而两席的外围,却又有数十个元婴修士,其修为较之韩太康等人逊色不少,但也均臻至元婴四重境圆满的境地;而且观其面容,此辈至少也是中年人相貌,甚或不乏鬓发苍白者。
很明显,此辈寿元,远在韩太康等这一辈之上。
按理说此等人物亦可称一句门中宿老,在各家宗门之内,至少也当是正副殿主、阁主,执掌一方的职司。心性老辣、行事稳健,自不待言。但此时观其形容,却个个难掩欣喜,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风采。
这一行人中,唯有一人面目光泽无暇,似乎十分年轻。但不难猜出,其实也只是因为他功行相对深了一层,其实此人年齿辈分,未必逊于通道者。
此人神态也相对平静,双眸中忽地显出一丝感慨之意,旋即端起面前木杯,一饮而尽。
未曾想当年初入道途未久者,竟成长得如此之快,反而促成了自己的一番机缘。
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越衡宗明光殿主武行商。
归无咎灵形之后,以《持心卷》论功,正是在他手中完成。
今日四宗之宴,共为三事。
其一,是四宗真君商议未来数百年、九宗嫡传自琉璃天中出关之前的形势及行动方略。
其二,是由文晋元这“过来人”,为韩太康等人讲解通过“真气玄晶”成道的诸般要领及事项,确保顺遂无疑。
最后一件事,却和此番琉璃天大比的形势有关。
往届五百年之会,最终得功果者少则一人,多则三人。而其余参与论真却并未成功者,亦能更进一步,得了星君之位。
而今日人才鼎盛,不但最终成道者达到了九人之多;且就算尚未或许名额之人,亦不失近道机缘。所以琉璃天气机吞吐浸染、点化星君之位,却是空缺了一半。
星君之位的成就,分为二途。
其中一半,是得法之人私相点化,由入琉璃天修持的那九人,每人提前指定了四至八人。待其出关之后,助其成就。譬如藏象宗居四维此番出关,宗门中他的四位弟子,早已候之已久。
近道真君自琉璃天内出关后三载之内,其真力未凝,感通沁染,可助人将修为拔高一层。
而另外一半属于公有,原是斗法失败者的位置。
由于亲至琉璃天成就,所以所得也要较前者略高一层。
此等名额,原来最多是八人。
但今回琉璃天处于其气机消长的顶点,故而名额亦随之上涨,达到了四十八人之多。两大阵营平分,共计各得二十四人。
其实就算多出二十四个名额,本来也是轮不到眼前这二十四人的。因为所谓的人才极盛之时,基础自然也十分雄厚,绝非寥寥数人孤兀在前,中间全然断层。
以越衡宗为例,归无咎、木愔璃、宁素尘甚至韩太康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才,但同一辈中成不铭、蓝钰等人,也未必弱了;甚而在人才凋零之时,其修为足以一争论剑资格。
这些名额,原本由这一拨人补上。
但是,因为归无咎立下新法,彻底改变了格局。
诸如蓝钰等人,年纪甚轻。其目标不是星君之位;而是通过归无咎所立之法门,一窥近道境!
因为人人都确信,归无咎成立近道乃至道境,不过是忽忽然数百载之内的事情。皆时他们也不过是千载寿元,只要勤勉修持,功行维持在极盛之时,并不为难。
所以二十四星君之位,反倒成了酬赏门中德高望重、兼修为精深的宿旧一流的机缘。
不过,和这一群人的欢喜相比,左右两席,却都甚是平淡。
幽寰宗海真君忽道:“不知掌门师兄为何不按当日约定,大开盛会?”
宁中流真君笑道:“听闻三月之前,薛道友此举,还在门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海真君面色不自然的一笑,摆手道:“笑谈罢了。”
在琉璃天之战前,越衡等四宗就以约定。一旦得胜,便要大开胜宴,各宗殿主以上职司及门中第一流嫡传悉数莅临。因为以往四宗行事都是由越衡宗、缥缈宗主导,所以此得胜宴议定在幽寰宗举行。
时间,则是在琉璃天大比三月之后。
不过,当结果尘埃落定的那一刻,薛见迟心意却变。和其余几位真君议定之后,即可以水珠玄象传递于宗门内瑶柱阁,言道此宴会就此取消,不必再靡费人力物力准备。
他本来之意,是缩小规模,一如今日之小会;但得讯之人却误以为是越衡宗一方败了,以至于整个宗门三日之内人心浮动。直到薛见迟等返回宗门,见门中萎靡气象,大为不满。
盈法宗掌门元鹰笑道:“其实今日看来,得胜扬威,立大法会,未必不可。只是彼时彼刻,我等心中虽喜,终究无此兴致了。”
薛见迟道:“譬如林中射鹿,一击命中,自然欣喜;若是数度得手,数度纵逸,就算最终擒获,最终兴味也必寡淡三分。”
司夕夜接口道:“何况这只鹿只吃下一半,并未完全吞入口中。”
另外半边,文晋元却道:“今日局面,却正合我意。”
司夕夜目光微微动,道“愿闻高论。”
文晋元既入近道境,司夕夜言辞此间便以同道之礼待之。
文晋元微笑道:“当今之世,号称‘非常’、‘极盛’,盛在何处?”
“盛在人才之丰沛,琉璃天气机之满盈?往常成道者一至三人,今日成道者循旧法者九人,另辟蹊径者不下于十人;还是盛在旧契已终,新契当立,开启下一个三十六万年的轮回?”
“若是如此,这不过是三十六万年的一个轮回而已,其重要性未必能够超过妖族定品之劫,人族纪元之变。”
左右两席中人,都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文晋元悠然补充道:“诸位设想,以数十万年为一轮回,难道归无咎、轩辕怀这样的人物出现,也是一周期之内的常态吗?”
薛见迟、司夕夜等人似受启发,沉吟不语。
文晋元道:“若本次琉璃天之会便是一战定胜负的焦点,经此一役万事大吉,双方立下新契约,进入下一个平稳的三十六万年,这才是十分可怪。”
薛见迟缓缓道:“文道友的意思是,今日之势,并非波浪起伏、周而复始的高点;而是一个破格混沌的起点。此次琉璃天之会,只是揭开序幕而已?”
元鹰道:“那真正阴阳相激的鼎沸之时,会在何时到来呢?”
文晋元不答,话锋一转,道:“当今之世的‘非常’,是超乎想象的破格,其实意味着每一个人的无限可能,不可以常理视之。譬如杜念莎师妹,当年未入天悬大道,按理说距离道境门槛尚差一步;但她今日境界,却在圆满之上。较之道境所需之底蕴,反而胜过一筹。”
“诸君向上之心,是否倾颓?”
最后一句话,却是转身对着韩太康等人说的。
韩太康、游采心等人,闻言惕然一惊。
这才省悟,文晋元和诸位真君纵论形势,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如果说诸位真君兴致不若想象中为高,是因为琉璃天取胜数度反复;那么韩太康等人,虽然得了近道机缘,但同样没有异常之振奋与欢喜。
因为和归无咎等人达到的境界相比,通过真气玄晶成就近道境,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大肆庆贺之事。
无它,相形见小而已。
再者,在备战琉璃天决胜前,诸君心意微玄,都在最佳状态;但此事一了,反而稍有跌落。
韩太康忍不住道:“未臻圆满之境,也可冀望更进一步吗?”
沈湘琴低声道:“打破既有观念的无限可能……”
文晋元坦然道:“至少,文某从未怀疑过。”
第七十章 秘境之用 心流缓急
临时营造的荒海秘境之中。
此时殊神韵早已离去,归无咎独自观辨气机变化,沉吟良久。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更何况是自身道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虽然对于自己所发明破境之法,归无咎有着绝对的信心;但真正尝试此事时的郑重态度,实不亚于和轩辕怀交战之时。
心中反复推演无碍之后,归无咎气机一散一收,将弥漫在这小界中的太质之气徐徐收拢,纳入元婴之正中。
此事方才感受到,经由那丝线牵连、渡如这方小界的太质之气,其实要较想象之中为多;归无咎约莫只收纳了七分之一,便达到了符合需求的一拳之数。
然后待采撷自紫薇大世界本土、极浓郁而充盈此间的有形之气彻底运转开来,这一团太质之气便如冰川纳入激流,顺势而跃动。
其实到了此时,归无咎并依旧未真正开始破境。一发一收,随时中止,皆在他一念之间。
随着气机运转愈来愈疾,归无咎立刻将道心之明锐感悟和“前知三十六息”催动到极致,感应即将发生的“三失序”的具体时机,是否可以做到绝对把控。
但是数息之后,归无咎微感讶然。
在归无咎的预算里,有当年在九合宗推演为证,其实对于这“失序之妙”的层次看得极高。归无咎自认为哪怕自己全力以赴,也不过是将将能够企及一线,将失序之机推演无误。
但事实是,此事却较他想象中容易了许多;甚至他的前知三十六息秘法尚未完全展开,三次失序的时机、方位,已昭昭然如日月之明,准确不疑。
尽管归无咎自己功行又有静进,但到了这一步,依旧有些不可思议。
归无咎甚至觉得,若是如此容易,将来助人成道之时,自己甚至不需要亲自照拂——几乎可以提前推演出一道口诀,令破境之人自行推演。好似完全越过了过渡期,达到了此法门彻底成熟之后的境地。
仔细推敲了半晌,归无咎忽然省悟。
原来——
此间极为浓郁的紫微大世界本土元气,并非是随意采撷而来;其实此间之一丝一毫,都是殊神韵从紫薇大世界中的每一个角落均匀抓取而来,无量等分,没有一丝差错!
故而其中气机之律动,便相当于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紫薇大世界。
那而一丝太质之气发散之后,蕴养其中,与之和光同尘,渐渐气质平顺,无有不谐。
须知失序之根由,便是因为琉璃天中太质之气不能与整个紫薇大世界随时升降,所以生出不谐。归无咎所设想的功业大成之后,令琉璃天在紫薇大世界中自由飘浮,正是治本之策。
眼前这方秘境,却已然达到了完成之后的形态。
只可惜此小界中的太质之气,包括归无咎在内,仅能容七人使用。
归无咎成就道境之后,点化助力自然是好不为难;而这方秘境的存在,却能令归无咎在近道出关之后,立刻就有把握助力六人,通过新法成道。
所谓万事开头难,若是顺利的降低门槛,竖立示范,所带来的好处不可估量。
由于较想象中容易太多的缘故,归无咎不过用了半个时辰就将自己整个破境过程推演了一遍。
新法成道,一百二十八年可成。
……
琉璃天之内。
感悟到分身行功异常顺遂,归无咎立刻投入到真身的修持推演之中。
须知三十六万年来,九宗所有成就近道者皆用此法。在那成色稍显不足的“小年”,九宗斗战得胜之人,不过相当于七步八品中将将能够纳入品阶的层次。
但纵然是此辈,成就近道也从未发生过意外。
所以成道步骤本身,对于归无咎是没有任何压力的;他所关注的,无非是“同时”二字。
本身破境。
分身破境。
末拿本洲一统。
三件事若是同时完成,遥相呼应,方能令归无咎获得最大的收益。
其中第三件事——末拿本洲一统,反而是相对容易的。因为此类事功之举,讲究“正名”二字。并非是将五大神社最后一家的祭坛攻破的一瞬,又或者将其社主击溃的一瞬,定义为“完成”;届时何时开启一道类似于类似于封禅立国的仪式,甚至更易神社之名,才真正标志着混一之功的完成。
换言之,末拿本洲混一之功,只要发生的时限不晚于自己的成道之时,只消将那“仪式”稍稍延后,依旧算是“同时”。
但是正身和分身的破境,却不能如此;是何时便是何时,没有任何模糊的余地。
所以破境之举,最好在同一日完成。
心神感应了一阵,归无咎果然遇到了疑难。
由于是几乎独占一个完整的琉璃天,归无咎只觉此身气机激荡,异常充沛,没有一丝局促。整个气机运转的流程,要较想象中宽裕了许多;这自然意味着破境速度的加快。
可是这种“加快”却是有限的。
归无咎仔细推演,在当前的环境下自己若沉浸行功,破境的速度似乎要较旧模式下快出三成。
三成,并不够!
因为若是常态化的破境时限是五百年,那提升三成,亦要用到三百五十年上下。和分身成就的一百二十八年,相去二百年而有余。
最容易想到的办法,自然是推迟分身破境的开启时间,将完成的节点一齐统一在三百五十年后。但不到万不得已,归无咎不愿采用此法。
同时开启,同时结束,方合自然之旨。
遇此难关,归无咎神意法力完全沉浸,细细体悟搜寻破局之门径。
当日在九合宗悟透三失序的难关,对于归无咎而言可谓是极有益的经验。自此之后,道中疑难,只消坚信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的,归无咎自信必能以沉着坚毅的水磨功夫加以攻克!
果然,不过二三个时辰之后,归无咎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心情先生言道,琉璃天之设,原本甚有余裕。就算是九位圆满之上境界者同时破境,亦完全能够容纳得下。因为自己臻至“身在近道之前、心在道境之后”的微妙境界,所以需求陡然增长,非得一完整的琉璃天规模,方才足用。
但是现在归无咎却感到——
这琉璃天对于自己而言,似乎是过于“宽裕”了。
以破境之兹事体大,归无咎自然是晋入了心通万古的至高妙境。但反观内视,似乎自己对于琉璃天气机的消耗和把控,固然要较其余圆满之上境界者略强;但决计没有数倍差距。
似乎这完整的琉璃天,反倒是显得大材小用了。
归无咎念头微动,旋即神意扩张。
不仅仅是“我”处于这独立万古的超妙境界中;而是“我”之法身,和这座琉璃天密不可分,内外无间;凭借本身神意如白染皂的侵凌驾驭,一同进入那打破时空界限的奇妙感知之中。
在归无咎迈入那“心通万古”之境后,自然会生出一念千年、千年一念的永恒感。似乎时间流速之快慢,万古与一瞬,都在自己指掌之间。
换作从前,这份感受虽然异常逼真,但到底并非事实。
但此时心境和整个琉璃天相融契合之后,既往之幻境,却陡然间化作真实。
归无咎念头一动,欲要时空流速加快,便自然加快;若要缓慢,便自然缓慢。同时琉璃天中的气机消耗亦随之加减,应验如神。
如此,只需要将琉璃天中的修持“加速”三倍左右,便能和分身破境保持一致。
归无咎微微一笑。
其实回头看来,本身念头扩张,与琉璃天相合,达到“以物为我”的境界,其实是一个颇为冷门的思路。纵然不如当年破解三失序那么石破天惊,也不是轻易可以参透的。
若是百年前的自己,非苦心参详许久。
可是今日的归无咎,却是念如慧剑,区区两三个时辰,便寻到了破解之法。
既然如此,一切准备工作,终于完全就绪。
只待一百二十八载后,近道功成。
第七十一章 世外洞天 守候传经
一方湖泊。
这湖泊较月牙形更加锐利,几乎形似虎口,坐落于四峰荫蔽的形胜之地。几道清光透入,微尘迷离,别有超逸之致。
更妙的是,这湖泊若遥遥观之,只觉其通体近墨,犹如一块深邃玉石;但来到距离水面较近的位置方能发现,其实水色透明,宛若琉璃琼浆。
月牙湖泊之上,四象在中,七星正位。内四外七,共计有十一个仅能容身的圆形石台,高出水面三尺上下,各自端坐一人。
这十一人无一例外,各自有祥和瑞气纷纭呈现,正是元婴境的征兆,相貌看上去都甚为年轻。
忽然,内部的四象石台,发生变化。
变动的不是石台本身,亦非石台上端坐之人;这四座石台,其实正好围成一个长宽各百丈的方形。
此时这“方形”犹如一镜,忽然异象纷呈,呈现出光怪迷离的画面。
一处天中之地,二人相对而立。
待其气机神韵攀升至匪夷所思的妙境后,忽见指尖剑诀自然呈现,一招一式,一攻一守。世间任何言辞美誉皆不足以形容的道则精妙,此时在这四方镜像之中,竟是毫无保留的呈现出来。
十余式后,原来平分秋色的格局忽然发生了一边倒的变化,其中一位的剑势忽然威力莫名大增,一举取得胜势。
那处于下风之人看似败局已定,却忽然将此身一份为五。
然后二人凝立不动,似乎入寂。
又过数息,这片四四方方的镜像,便在五种画面之中依次变化,周而复始。
这赫然是半年前归无咎和轩辕怀激斗的场面。
琉璃天之争,邀请宾客不少。此时隐宗、圣教乃至第一流的妖族,皆已掌握了琉璃天斗法的画影图形——但是这仅限于归无咎、轩辕怀最后一战之前的场次。
须知那一战结束之后,归无咎未有丝毫间隙,便入琉璃天破境而去;而轩辕怀亦被心情带走。所以就算是越衡宗、辰阳剑山自己,此时亦未能尽知这一战的具体情形。
而那一战的细节,甚至是身分五境之后的五处争斗,竟都在此处完整呈现,简直是匪夷所思。
若说有甚不同,那就是第一处战场中,四叶草和“门”的形象,并未彰显出来。
归、轩这一战持续甚久。
眼前这十一人,观战亦甚久。直到照影结束,其等各自恍然出神,似乎回味无穷。
镜面重归于寂之后,四象中占据东南角落的一个年轻女子,似乎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身着浅绿衣衫,长发披肩,面容轮廓柔和,但双眉细长而隐显锋锐,论功行不过是元婴一重境上下。若有眼力毒辣者不难看出,其破境元婴未久,从宽估计也应在三载之内。
她这舒了一口气的动作自然被盘坐西北方位、看似三十岁许相貌的男子捕捉到了。只听他笑言道:“未衷师妹可算是如愿了。你自然是希望归无咎取胜的。”
“只是黑木师弟,可不免要失望了。”
西南方位座上之人,看上去面目微黑,气度老成,鬓发亦隐然有几缕见白。但稍有些眼力其实不难看出,此人多半要较发声的这位年轻许多。
此人自然便是男子口中的“黑木师弟”。此人双眸异常深邃,但反应却似有些迟钝,足足五六息之后,才道:“道途之上的利益之争,才是货真价实的明定敌友。那归、轩等人虽然略不世出,但于我等而言,终究不过是客人,并无直接因果。心中倾向,不过是一念之好恶而已。”
“难得我当年说过一句轩辕怀之双相离合深得我心,明诀师兄却一直记挂到今日。其实轩辕怀之胜负,于我何加焉?”
“正相反,未衷师妹倾心于归无咎的理由,大约算是更加确切吧?”
此言一出,内外诸人,都是会心一笑。
那未衷却面色平淡,果然无动于衷。
原来,仔细观辨,东南方位这位名为“未衷”的女子,眉目竟和归无咎极为神似。乍一见面时,或许因为归无咎的形象明达锐利,剑意勃发;而未衷却是内敛圆融的女子之相,气质上差距较大,所以未必能够立刻辨明。
但若有了这一念头之后,却会觉得二者愈看愈是相似。
就在此时,东北角落上那位面目清瘦、双眉之上各有一个红点的男子,忽地慨然出声道:“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其实此言是因为遮蔽于迷障之中,不得解脱,所以有此感慨。若是可见不可得,触手不能及,虽能远观,又有何为?”
“较之‘不知’之醉生梦死,难道真的有所胜过么?”
黑木面色一正,道:“成翼师兄你……做过了?”
他方才似乎思虑鲁钝,但现在却又分明反应极快。
成翼肃然颔首道:“正是。”
明诀似乎也来了精神,立刻追问道:“选择的对手是何人?结果如何?”
成翼不紧不慢的道:“十五人之前,我通过玄数分形阵出界,寻到了在外出游的圣教第五嫡传秋礼。上前与之交手,斗了约莫一个时辰上下,两分而去。”
顿了一顿,又道:“与我预想中一致,论场面是我稍占上风,但想要取胜,可能性也相当渺茫。”
黑木微微点头。
成翼是他们三人之中道行最高,亦是本门不世出的奇才,将门中《十二上玄经》修炼到前无古人的第十二层圆满层次。但纵是如此,也不过和圣教第五、第六嫡传相若。
秋礼的历次比斗,他们都了如指掌,其距离三十六子边缘之外的余荆等人,尚有不小差距。
这也是成翼这一番感慨的缘由了。
明诀思索一阵,道:“我舍缘观三大福缘。一是《十二上玄经》虽非道魔中最顶尖的法门,但却别有滋养根骨、延年益寿之妙用。元婴境中便有五千载寿元,乃是别家所无。其二以‘玄数分形阵’算定时间地点,便可相聚有缘;其三四象七星阵能观天下英杰论道,无有遗漏。”
“固有遗憾……又有何憾……”
这十一人中,当中的四位,地位明显要较外围的七人为高。
四人议论之际,那七人只是默默倾听。
不过内间四人,其实也只有明诀、成翼、黑木三人侃侃而谈。那年齿功行似乎都在最末的女子未衷,和外间七人一般,一直沉默寡言。
又过了一刻钟,明诀本有些意犹未尽,成翼却仔细望了那湖泊一眼,道:“时辰到了。”
四人相互致意,外间七人亦是攻守一礼。
然后十一道星光四散,这一行人已各自遁去。
看似时光倥偬,来去纷纷,这只是一场骤聚骤散的相会而已;其实归、轩这一战历时甚久,这十余人方才之议论虽然不超过半个时辰,但先前的观战过程却不知持续了多少个日夜。
只是深山之中,时序深浅,似乎与别处不同。
未衷遁光一落,百余息后便回到了自己所居之洞府。双溪绕麓,玉石妆点,雅致非常。
但洞府之前,早有一人凝立于此。
此人四十岁许,四方面容,一身黑纹法袍,一带宽松而不拘一格,与世间常见的修道常服形制略有差别,背后悬一柄三尺长短的金剑。
未衷正色一礼,道:“观主有礼。”
竟是舍缘观观主亲自等候于此。
未衷心中微讶。
舍缘观与寻常世俗宗门不同,号称逸步于六道之外。观主“天心居士”和众弟子的关系,与其说是一宗掌门和弟子,毋宁说是一家客栈的掌柜和投宿的客人。一切自便,不省俗务。
至于修道中指点云云,更是无从谈起。
舍缘观主倒是开门见山,只是微一颔首,自袖中取出一道细密竹简,道:“此乃未出之法,你自去参悟。”
未衷伸手接过,不必打开,已然望见《十二下玄经》五个古字。
瞬息之间,无数念头飞动。
舍缘观中,只闻有《十二上玄经》,未闻有《十二下玄经》。但可以想见,这大约是门中一直秘藏不出的妙法。
未衷眸中清光一闪,道:“为何是我?”
“踏入元婴境时将《十二上玄经》修炼到第八重,这个进度算不得出色。成翼师兄是第一个将十二上玄经修完之人,似乎更有资格。”
舍缘观主意味深长的一笑,道:“本门道术讲究随波逐流,观风听云中蓄成己势,最忌刻意用力。但你看似沉默澹然,其实心中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怀执念而苦修持。”
“按理说你如此修法,元婴境亦不能见得。但你却进度不慢,根基笃实。看来就是法诀所指引的那人了。”
第七十二章 虚实相契 青鱼因果
舍缘观主留下法诀之后,便翩然离去。
未衷回到洞府之中,点燃四柱线香,张开卷册,仔细
只见她神色怡然素净,似乎并未太过见欣喜之色。
以资质而论,未衷在舍缘观中似只算的中上,尚称不得是天资绝代的人物;但对于道术层次虚实分寸的把握,她却天赋异禀,似乎心中有一杆明确的标尺,信心不疑。
白日立明诀、成翼等人的议论之时,他一直缄默不语。
成翼等人只道她功行尚浅,插不上话。
但实则是因为未衷心中透亮,虽然她自己只将《十二上玄经》修炼至第八重境界,但此功法修炼成第九重、第十重、乃至十二重圆满后分别将是何等道行,她早有“如人饮水”的自得。
不必与任何人邀斗,未衷已知成翼之境界,当是与圣教南平、秋礼等人相若。
修道之人,对于不如己者衡量精准,对于在己之上者混沌不清,方是常态;如未衷这般,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天赋,但其实也颇可称异了。
不至于此。溯步向前,对于南平、秋礼等人和三十六子图边缘的余荆、朗炼等人有多少差距;余荆、朗炼和三十六子图三卷之上的人物又有多少差距,未衷亦十分明白。
正因为这一番道理,所以未衷对于《十二上玄经》的后续半卷并未有太大的期待——
因为即便是上下卷得以补足,设若二者是同一层次之物,不过是令人圆通浑融更上一层而已,依旧并不能真正探及当世第一流的层次。除非下卷之高明艰深远远超出上卷——无疑这种可能性并不高。
可是当心神投入道竹简之中,未衷面上却渐渐显露出诧异。
这已经不是高明与否的问题……
而是契合相融,点石成金的神妙手段。
原来,上卷是虚,下卷是实。
譬如烹饪一道美味,上卷只是一道汤底,当中虽然添加了许多作料,但并不是正经吃食,只是稍稍有些味道而已。而下卷之中所述,才是虚中之实,内容之主体,为汤水浸润煮透的鸡鸭鱼肉等食材。
拟之于一界,上卷便如同开辟了一处虚无缥缈的广大空间,四维莫辩,难寻实体;而下卷才是空间中的清浊天地,三才五行,人事变迁。
练习《十二上玄经》部分,讲究借空灵之心,观风云之势,随波逐流无形迹。如此,方能与道术气象相合,修为进境一日千里。
但若仅仅是如此,便永远摸不着《十二下玄经》的门户。
因为下半部分的道理恰与上半部分相反,唯有心中有笃实之信念,精一执中,方可入门。
二者相互矛盾,本来不可得兼。
但未衷入道以来的经历,始终为一种不真实感笼罩;而内心深处,又有一个念头坚信不疑——唯有自己在道术上砥砺前行,方能触及那似乎遥不可及的交点……
因缘契合之下,终于潜在具备了贯通上下卷的可能。
二经相合的潜力,足足要较预料之中高出三四个层次。未衷确信无疑——
若将上下二经完全修成,定然会跻身于《三十六子图》的层次。
更奇的是,这《十二下玄经》的修炼之法十分简易,不必如上卷那般惨淡经营、繁琐步骤;只需做好准备之后,经历一场仿佛如梦的百年定修,就一定能够成功。
风格平实,内容却又继承了上卷的玄虚风格。
甚至不必上卷修完,下卷便可着手,二功并举,一步成就。
功成之后,便为下一步近道之境的修持铸下坚实根基。
未衷回味良久。
虽然与想象中大为不同,但她也并不见惊讶。
因为她“知见虚实”的天赋,不仅仅体现在个人的功行深浅上,而是契合于一切道术相关的范畴。譬如门中三奇——以四象七星阵遍观一界的手段,其余同门早已见怪不怪了;而未衷却知此等手段到底有多么惊世骇俗。
就算是正册十二嫡传各自背后的势力,似也无这般手段。
如今功行之高明,与其相互匹配,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正常情形下,此等道术中的大关口,需要精心准备良久,没有任何疏忽,方可着手去做;但此时未衷头脑中却十分简单,唯有“该做变做”这四个字;恰恰如此,反倒十分吻合《下玄经》神韵风貌。
约莫四个时辰之后。
依照法诀修持,未衷只感自己神意游荡,来到一处人烟密集、仿佛市镇的观想幻境之中。
一天古街,木屋林立,人烟往来,川流不息。
这方幻境并不十分真实,每个人身上都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一望便知非是真人;且时间流速也不大对,人烟行走处,仿佛川流,不知是加速数百数千倍。
但当她的念头凝聚在某一个人像上时,与之相关的人与事,却又和正常时空一样,看得明明白白。
未衷第一个念头,唯有自己功行渐深,这“观想定境”才能愈来愈逼真。
但仔细一想似乎不对,因为她正身中法力运转之快慢,气机调御之纯熟与否,似乎和秘境的稳定没有任何关系。
大约眼前秘境只是一道序曲和前奏,令自己遍知因果,通明首尾之后,方才真正进入修行之中。
仔细观望了一阵,未衷察觉,在自己的“观想之境”中,自己仿佛至高主宰,每一人气血是否充盈、寿数几何、乃至是否有修道资质,都看得明明白白,仿佛通贯过去未来。
逡巡片刻,未衷的目光,忽地落在二人身上。
这二人都是身着朴素宽松衣衫的年轻女子,未施粉黛,小腹明显的隆起,竟都是怀有身孕之人。
二人一前一后,在坊市上穿行,目标似乎都是东南角落一处鱼市。
未衷之所以留心,并不是因为这二位孕妇本人;而是因为这二人腹中之胎儿,似乎都是上佳根骨,蕴藏了非同凡响的生命力。
前方那位面色略有些苍白的孕妇,来到鱼市之前,看好了一尾青鱼。正欲交易时,伸手往兜囊之中一抹,面色却忽然一变,然后与那中年鱼贩诉说着什么。
其实未衷将前事看得明白。约莫在百余步前,因为人烟密集的缘故,她被身后那孕妇一推,以至于钱囊从袖中落了出来。但后者也非故意,打了招呼之后二人未有芥蒂,倒是那钱囊被一个眼目手快、相貌精瘦的年轻人喜滋滋的拾走了。
鱼贩与孕妇似是旧识,倒也没有恶声想向。
不过身后那位看着更康健些的孕妇,看事先被跳中的那条青鱼精健肥硕,双目一亮。立刻掏出银钱,将这条青鱼买了下来。丢失钱囊的那位,无奈之下也只得割爱,先行赊欠,带走了另外一条稍小些的青鱼。
未衷仔细盯着那条青鱼,凝视许久。
若换作旁人,此时多半要细心观察,沉浸其中。但未衷却是个果决明快之人,在念头中立刻将这幻境加速。
二位孕妇各自诞下胎儿,一男一女。
其中当年不慎失去了钱囊的那位孕妇,所诞的是一位男孩;而另一位生的是女孩。
未衷看得明白,这一男一女两个婴孩,皆有上乘入道之资。用九宗话术来评价,理应都是三品中至三品下的天资。但此时此刻,却是那女婴资质更胜一筹,几乎达到了二品上至一品下的层次。
因为那条“青鱼”,本身虽是凡物,却在一月之前服食了一株堪称极品天成大药的仙草。最终经由其母之口,滋润其身。
这份机缘,本当是落在那男婴身上的;但经由女婴之母无意间的一撞,却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其后不到半年,这处市镇忽地遭遇一场大灾祸。
妖物肆虐,荼毒生灵。
集市尽毁,市镇中人九死一生。
几经流落之后,那女婴被一位巡游而来、仙风道骨的修道人发现,在一处山野之地将其接走。
而那男童,却经历了更多的波折,直到十二年后通过偶然获得的一道残法入门,最终数度反复,归诸于……舍缘观中。
女婴者,圣教当前寄予厚望之人,已步入所谓“圆满之境”的席榛子。
男婴者,却是方才离去未久、第一个破境《上玄经》十二重、目前道行和圣教第四、第五嫡传相若的成翼师兄。
未衷心中一动。
若是换作旁人,只是将此事当成一个故事来看。但未衷既明了自己的“秘密”,心境便截然不同了。
舍缘观……
舍缘观……
人人都是如此么?
果然,这世上没有如此离奇的世外桃源呢。
第七十三章 明轮神通 利弊抉择
琉璃天内。
此时当中云气妙相,升降蒸腾,进退动静之序,已然毫无保留的彰显出来。归无咎之法身浴气执中,巍巍然明光烁烁,呈静坐之象,更是宛若神明之躯。
若有修道人窥见其中精微气象,无论功行精粗,道行高下,总是赞叹不尽。
但有一事——
直觉上看,似乎这琉璃天内之界域,规模变小了许多。
仔细辨认,才知那盘膝静坐的“归无咎”,并非真正的归无咎,而只是一道法身虚像。因其广大较之真身扩张了何止千倍的缘故,所以连这琉璃天界域,亦似乎是“变小”了。
这一步有一个名目,号称“神游之象”,按照既往九宗成道之经验,当在入定冥想七年以后,初步凝练出来。而归无咎此时入境修持不过一年有余,如此进度,当真可惊可怖。
至于其广大精微甚于先人,更是不必多言。
就在此时,此境气象,陡然一变!
其实就具体的形迹而言,委实说不上是什么剧烈的变化——不过是归无咎法相丹田位置,蓦然多出一个黑点而已。
但这空空荡荡的琉璃天中,一境一人,都仿佛沐浴在宛若朝霞初起的柔和光芒立,色泽温润可喜,极得仙道之韵;此时这黑点一出,犹如中天朗日之上忽现一点耀斑,委实异常扎眼。
不过三四息功夫,这“黑点”立刻涨大了数十倍,成为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并且其势不止。
归无咎睁开双目,面上微见讶然。
旋即念头一动,轻轻遏制了这黑色光球的扩张过程。
自三百余年前祭祀过一回后,归无咎魔道功力积蓄趋于圆满,再也没有新的动静。未想今日破境近道的关口,亦是其跃然新生之时。
魔道四典,形上形下执为两端。
其形而下者,暗合四境破境之法门;其形而上者,各有精擅之妙用。归无咎当年事急从权,虽也用此法尝试破境;但四典汇通之后,本来就不拘泥于实体,而重在采撷其形上之用;未想今日其却跃然欲出。
只是未得资粮,魔道功法本不能无端破境才是。
归无咎闭目感应了一阵,得出结论。
魔道气象之踊跃,却是并不在于破境;魔道四典的效用,依旧在自己约束的轨道中,在“形而上”的方向上,尽情发挥其妙用。只是当自己的境界从元婴境提升至近道境,魔道四典的形上之用,亦不仅仅局限于前知三十六息、紫虚之卦等法门。
四典汇通的独到妙用,将在近道境和道境中大放光彩。
只是其效用之呈现,几乎急不可耐。此时归无咎只是刚刚开启破境步骤而已,宛若谨封牢藏的石门刚出现一丝缝隙,这魔道四典的妙用跃升就要同步降临,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换作旁人,此时未免逡巡难定。
但归无咎此时心意沉浸于“独断万古”的至高境界之中,单单就“破境近道”这一过程而言,几能将过去未来演算殆尽。当即神意飞驰,闭目参详不过百息,便将其中利弊原委,尽数掌握于心。
本以为四典汇通之妙用,是凝练出一具分身;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一道“魔相”,示现为无形光泽之相。
其正确的名称,似乎叫做“明轮”。
这名为“明轮”的光相,听起来似乎和本土天玄上真的“庆云之相”相似,其实不然。所谓“庆云之相”,又或者与之相似的数种法门,都是宛若日冕的圆形或半圆形,较之本身法相之躯大不了多少;而这“明轮”之相,却是一道几乎没有边界的盛大存在。
归无咎在推演之中可以望见,此法功成之后,但凡他出现之地,便宛若日出一般,半边天穹都莫名明亮了起来。
清辉盛泽,朗照群生。
而其用途亦是十分可怖。
“明轮”一开,一切有形法力所具现的神通法门,只要施展之人的功行较自己弱上一至而筹,几乎便能消杀到七七八八;就算是道行与自己接近的存在,经此光泽一照,威能将被无端削去三分。
唯有功行战力在自己之上者,才能突破此法之桎梏;又或者本于务虚的业力、劫力、阵力、精神攻击等手段,在此法应对范畴之外。
其秉持之精义,可谓将“以我为主”发挥到了极致。
唯有在归无咎手里,才能发挥出绝对的效用。
不难想象,掌握此法之人愈强,此法的威力便愈大。归无咎晋入近道境后,同等境界中他自信法力之雄无人能及;就算是相近的,也只是极少数。所以“明轮”之法,在归无咎手里,是必然会发生效用的。
归无咎仔细比较之后得出结论——
未臻圆满境者成就近道,其功行积累与自己相比可以说是天渊之别。其所施展的神通再高明,经明轮一洗,足足能消去九成五分以上,至多保留二十分之一。
所余之势,就算自己不动用任何神通,单以法身硬接,也足够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此法门与得自万青冥“四叶草”的末拿本洲分身法,更是天作之合;几乎令人不敢相信,二道机缘的呈现,是出自巧合。
末拿本洲映照之法,是屏蔽一切虚无缥缈的因缘业力攻击,只堪承受有形实相;而四典合一的“明轮”之法,却是对于无形之力完全无用,专务于消解有形法力所凝练出的神通。
二者结合,几乎造就了不坏之身。
归无咎心念默运,此时法身丹田处的“明轮”种子,完全收发由心。若是归无咎决意宽释其心、任其成长,那这一枚光球立刻就要滋生壮大;但若归无气机心念拒之,决意不修持此法,那么只消等候十二个时辰,这么种子雏形自然就会消亡。
和“四叶草”落诸于末拿本洲之后强人所难的架势相比,号称如附骨之疽的魔道秘法,反而要温和的多了。
只是机会只有一回。
若是归无咎此时不取,这“明轮”之法以后亦再不可得。
决断的时间,有一十二个时辰。
归无咎双眸之中,闪过一丝锋芒。
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明轮”之法效用如此卓著,自然不可能没有代价。方才推演此法成立之后的诸般奥义,所能引起的后果,归无咎可谓是洞若观火。
奥妙在于时间之先后。
若此法是在归无咎即将要大功告成,近道之基以立、神思呼应天地的当口再习得此法,那么这一法门就确然是有利无弊的良法了。但是次序颠倒,却生出了变数。
因为任何神通都不是无源之水,此法门威力如此惊人,不单单是道术高明便可,更有一修炼和积累的实际过程。对于“明轮”之法而言,这个过程不劳归无咎费心,其自然运转,沟通汲取天地之灵气蕴养己身,所谓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莫过于是。
归无咎所要做的,不过是随时而动,择取灵机上佳之地修持而已。
但是莫要忘了,近道境的修持,本已不是自身小周天的打坐练气,而同样是与天地灵机相感,契合归一,浴乎于天地之间。
如此一来,这“明轮”之法就宛若一道屏障,隔绝了己身与天地之间的联系;有或者说更像是一个强盗,将本身修持所用的天地元气,提前劫走了,用于该神通的锻炼。
这就意味着,在“明轮”之法真正蕴养至大成之前,归无咎的近道修行,处于暂时停滞的状态。
据归无咎推算,这一过程,历时少则数百载,多不超过千载。
如此代价,换作寻常人自然是乐意之至;可是莫要忘了,归无咎成道近道的时限,可是和妙观智大魔尊有一道赌约的。
所以,如何抉择,就十分微妙了。
大魔尊……是算准了自己有求全之心,不肯轻易舍弃此法么?
第七十四章 重返故境 破解法门
北砂神社。
此时神社都城西北方位三十余里,两峰相隔之地,立下四座道场。外间虽有一层无形阵力屏障,但依旧能够看出其中法术变化之象。
这四座道场是北砂神社社主殊神韵所立,观其中道术演化,尽是金象、木象、水象、火象,却偏偏没有土象。
很显然,这是北砂神社精研其余四大神社之道法,意在知己知彼,洞明其中生克变化。
内中演示法诀之人,依稀可以望见面目功行,皆是镇卫领一层的精英人物。其意气高昂,锐利奋发之象,跃然可见。
当年一战之下,殊神韵道行在前代五盛祖之上的传言几乎是确凿无疑;且北砂神社如今又在鼎盛之世,那下一步的谋算为何,不必宣之于口,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
若能够打破十元玄树的限制,开辟一前古未有的新时代,但凡参与之人,总是与有荣焉。眼前之气象,也就不奇怪了。
四座道场之正中,却是一座并不大但却十分精致的小宫殿。
这是社主殊神韵亲自下场指点后临时休憩之地。
说是临时休憩,其实前线本阵的意味甚浓。
此时正殿中灯火通明,殊神韵高居上座,一言不发;但同时可闻音声郎朗,掷地有声。
却见两个年齿甚轻、相貌极为英挺的年轻人先后出言;所言甚是艰深,竟是各自讲解了一门殊神韵《真土八法》的应用变化之道。殿下尚有六名镇卫领一及的高手,却见其都是眉头紧皱,似乎要将二人之论述牢牢记在心中。
六人中为首的宣铃鹰,心中暗自惊叹。
当年社主偶然收录的天才弟子末幽,其成道之速、天资之高,已令人惊异绝伦。
这二十余年来,末幽一直闭关苦修,偶然方才出关;最初所有人相信托词,只道是他偶然破境,须得巩固功行;但时间延长至十年之后,却有不一样的声音传出——传闻其修复功行是假,其实末幽绝代奇才,修为已非寻常社正可比程度,正闭关参悟十元玄树之秘。
教人不可思议的是,前浪未消,后浪又至。在末幽渐渐淡出的二十余年中,社主殊神韵竟又收录了一名天才弟子负当,同样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突破关口,最终成为北砂神社第六为社正。
所有人都隐约设想过,待末幽正式出关后,这两人将会激起怎样的火花。
今日终于实现,果真令人动容。
诉说了一阵,那看上去更为年轻的“负当”,忽然对着末幽微微一笑,道:“师兄出关之后,必有所得,要和师父单独禀告。倒是师弟我急迫于与师兄论道,一时得意忘怀了。”
“今日时辰已是不早,师弟先行告退。”
出言之时,他望向末幽的神色,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仰慕与……好奇。
言毕,又对殊神韵一礼,从容告退。
宣铃鹰等人,恍然省悟,亦一同告退。
待得殿中之人尽数退尽,仅余殊神韵与末幽二人后,殊神韵这才言道:“这是与你大有缘之人。”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师父说的是他背后正身么……”
今日之“末幽”者,归无咎是也。
而方才那位师弟“负当”,却是当年真正的“末幽”。
归无咎末拿本洲一行,一场附身,对于“末幽”也是偌大的机缘,极大拓展了他的承道潜力。离开末拿本洲之时,归无咎原本的打算是,待末幽醒转之后,神魂识忆部分相融,继承归无咎以“末幽”身份完成的一切。
但殊神韵思索之后,却并未如此做。
因为如此一来,异日如果归无咎再度回到末拿本洲,就须得重新开辟一个身份,前后两断履历相互割裂,并不一致。所以她思量之后对末幽直言相告,点醒先前一场梦幻,是天外星灵降世附身所致。
于是立下一道分身,化作暂时闭关的“末幽”,而将真正的末幽改换形容,化名“负当”,收录为殊神韵的又一个弟子。
末幽虽将身份借与了归无咎,但他心中有数,自己虽一向有天才之名,但若非那一场所谓“星灵附体”的机缘,他是断然无法晋升至社正之境的。
今日归无咎“出关”显然是天外星灵复返,负当对于自己这号称殊神韵气运象征的“师兄”,自然莫名好奇。
殊神韵道:“正是。开辟‘位格’的因果,非同小可。”
末拿本洲中的社正一级存在,皆是天外大能无心映射。如殊神韵、心情、万青冥等人固然志存高远;但层次略逊之辈,不求混同归一,能够求得一个社正化身,同样是不小的突破,在其修道历程中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此类机缘之数,同样有限。
是否能够突破社正,不是天外大能一道念头落下就凭空成就的,依旧要取决于末拿本洲的现实资粮。
而归无咎令末幽的道行拔高了一层,具备了突破社正一级的前提条件,其实相当于凭空制造出了一个“位置”。所以,对于“负当”背后的那位天外大能而言,此人就算是和归无咎结下了因果。
明悟此理,归无咎缓缓颔首。
殊神韵微笑道:“不止于此。此人……和紫薇大世界中的你,亦有渊源。”
归无咎闻言暗讶,仔细思量,心中忽地隐约有了答案。
殊神韵道:“如今我北砂神社尚在厉兵秣马之时,尚未真正发动。你来得可要较想象之中更早一些。莫不是破境之中,遇到了什么疑难?”
归无咎颔首道:“正有一事,要向师父请教。”
于是便将魔道四典混同、看似一场大机缘的“明轮”神通之原委,仔细说了一遍。
原来,归无咎仔细思量。
若说“明轮”之法是妙观智大魔尊立下的一个陷阱,那这陷阱未免过于粗糙。难道就单单是赌自己仰仗气血之勇,见到好处便奋不顾身,盲目自信的先攫取了再说?
须知自信不是蛮横和盲目,“明轮”之法果真就唯有数百年沐浴积蓄、吸纳天地灵机这一种炼成之法,并不是没有可能。自己若一味逞强,断然不合情理。
同时想到,有了“四叶草”的牵连之后,自己等若是取得了紫薇大世界和末拿本洲世界一身二用之便。何不请教于殊神韵,再做决断?
这就是他提前来到末拿本洲之中的原因。
殊神韵沉吟良久,又曲指推算,才道:“确有破解之法。”
“只是这所谓的破解之法,未尝不是那一位真正的题目。”
归无咎双目一凝。
殊神韵笑道:“其实你也不必如临大敌。譬如一桌棋局,每一落子都须随局面之变化而变化,岂能固守既定思路,一成不变?”
“死活未定、攻杀全取而有望之时,自然是全力攻杀,务求全胜;死活既定,强攻不智,当然不会再一味的杀棋,能够利用死活取得一些官子便宜,便已足够。”
“如今以你‘心通道境之外’的玄妙境界,真到了不得已之时,强求在较短时间内突破道境,总有办法。故而主动之权,操之于你手。”
“你越衡宗木愔璃破境圆满之上的一番经历,便是明证。若是形势较想象之中恶劣,那么哪一位埋伏已久的那一子,自然不会如此之温和。”
“若我所料不错,你这一番机缘之获得,称不上凶险。”
归无咎精神一振,道:“敢问计将安出?”
殊神韵道:“除却数百年天地精气之蕴养外,进入一处微妙秘境之中,经历一场微妙机缘,同样可以提前获得这一门神通。”
归无咎皱眉道:“只是分身乏术。”
如今他真身、化身、末拿本洲映照之身,各持一道功业,同时成就。若要探索什么秘境,只怕是力不从心了。
殊神韵淡然道:“心意所至,不劳分身。”
言毕,便轻轻伸手一点。
第七十五章 虚心映照 问道三玄
归无咎感到,自己的身躯似乎飘浮起来。
但定睛细看,他的身躯其实依旧好端端的立在原地,仿佛只是一缕神意,渐渐远遁,顷刻间就离这方世界愈来愈远。
可是这所谓的“离去”并非是返回紫薇大世界和琉璃天中,而是第三条道路。
琉璃天中的“归无咎”和末拿本洲中的“归无咎”都是寂然不动,好似他又多出一具分身来。
以道理解之——
如果说末拿本洲之身是归无咎正身的映射,那么此时这道照影就是末拿本洲心映之体的二次映射。犹如一道镜光被折射两次,最终被投入至某一处虚空之中。
归无咎神意飘荡,不知游走了多久。
豁然间眼前一亮,望见有许多云气翻涌,将自己包裹其中;云气正中,似乎有一道介乎于有形无形之间的壁障与门户。
少顷,门户凝形,一上一下分别凝作日月之形,当中似乎暗暗镶嵌着阴刻文字。
仔细辨别,日形图案中的文字似是“上玄”二字,月形文字中的图案应是“下玄”二字。
归无咎拿定主意,纵身往那门户之中一跃!
神识之中一阵涟漪,似乎是一梦清醒,又似是堕入一梦。眼前呈现,立刻由虚无缥缈转为凝实。
苍松翠碧,瀑流隐隐;紫气升降,飞鸟投林。
此身之所在,似乎已是在一座仙山之中。并且那山林之内,不难感知到有修道人的凝练气息。
归无咎俯身一望,嘴角微微一动。
他一身气机法力,并未如当年步入武域秘境时那般,转为另一种道术体系的呈现。反观内视,原有的灵形、金丹、元婴境的修行脉络清晰可见,只是修为无端提升的一层,此身在此境中,已然是近道境界。
同时仔细审视,自己这道身躯虽然看似切实无比;但归无咎心念之中隐隐有一丝念头提示——告知自己这是精神力的汇聚,而非真正实体。
但是另一方面,这具法身清楚明白的告知归无咎一件事——自己有一道成型之后宛若流光华冕、威力极宏的神通,尚处于隐匿胚胎状态,等待完成。完成此法,便是自己出现在此地的目的。
而炼成之法,却似与从前的修道之法截然不同,一时思之,竟未得门径。
这未完之法,分明是四道魔典合一的“明轮”神通。
归无咎念头一动,立刻将身躯光华一敛。
一化之下,此时之气象,已然与凡人无异。
隐去气机不过三五息,那山林中便有一道遁光窜到近前,来势极快。微光一瞬,便已驻足与归无咎之前。此人两道长发任意披洒,骨相奇绝,额头微微突出,兼之目光如电,极有仙风道骨之象。
并且他这气象绝非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其凌然间反客为主的威势,分明同样是一位近道大能,抑且功行甚是不凡,不亚于九宗近道的层次。
归无咎放眼打量,心中暗暗惊讶。
原来,有武域秘境的履历在前,再加上归无咎极为确信此境并非真实,而是一座精神力的幻境。所以他心中第一念头,便是出现于此间的人物,是紫薇大世界中真实人物的“映射”。
其映照之象的层次之高,本体必是归无咎熟悉的人物。甚至于归无咎心中以隐然有了明确的答案——大约是魔道那五六人中的某一位的显化分身。
但一望之下,归无咎却无比确实的得出了相反结论。
因为……当年遇见“阮文琴”时那久违的、微妙的间离感,确切无疑的扑面涌来。同样是精密化身,此人与归无咎截然不同。
归无咎心中笃定,这定然不是紫薇大世界的人物。
就在归无咎审视来人之际,来人亦在审视着归无咎。
并且,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以来人极为精湛的功行,不俗的根脚,望见归无咎后,惊诧之余,面上竟然复现出一丝患得患失的神情。
归无咎索性引而不发,且看他如何动作。
终于,数息之后,这老者深吸一口气,道:“我观小友你甚有仙缘,根骨奇绝。我愿做你的引渡之人,你意下如何?”
略作停顿,老者又道:“入我门下,保你道途平步青云,近道有望。自我行‘撒手法’之后,所余积蓄底蕴亦尽归于你,包你用之不尽。”
“你若有意,便请报出生辰八字。”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归无咎敏锐感受得到,此人似乎勉强压制住心绪变化,似乎激越沉重,兼而有之。
归无咎略一思忖,将收敛的气机尽数彰显。
微妙玄通,广大精越,很显然在老者之上。
老者先是一愕,观其神色,明显是有三分失望;但奇怪的是,似乎其心绪又随之一松,好似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稍微平复心情,老者言道:“陆某本以为玄界内外,臻于此境的同道十有八九都历历在心,没想到还有道友这样的人物深藏不露。敢问道友上下,自何处来?在下陆庄,出身于南玄仙岛。”
归无咎心中略一忖度,洒然道:“在下归无咎,自来处来。”
老者听闻“自来处来”四字时似乎微微一怔;但是对于“归无咎”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老者颔首道:“方才陆某是唐突了。不过归道友想来也是新来未久,陆某在这盛觉山修持已久,南玄诸界的同道都是知晓的。”
归无咎道:“既如此说,是在下冒昧搅扰了。”
老者似乎忌惮归无咎功行,虽然出言邀归无咎入山做客论道,但是态度并不算热情;归无咎推辞两句,他也不强请。
归无咎审明其意,微笑告辞。
未知此地虚实,归无咎也恐言多必失,毋宁舍曲就直,慢慢探明原委。
好在此山之外数百里便是号称元莱国紫凤郡的所在,人烟密集,气象颇盛。归无咎隐匿其中略作探查,竟发现此地风俗,并不若紫薇大世界中仙凡两隔。纵然是凡人世界,对于仙道也是所知甚多。
不过一两日功夫,归无咎对于此境之情形,便已大致掌握。
这方世界,号称“元初玄境”,当中仙门鼎盛。此界域例分东南西北思域,论界域之大小至多相当于圣教所辖的数个界天,但修道人数,却远远过之。
此境修道境界之划分,同样是灵形、金丹、元婴、近道四境,修到极处,同样讲究破境飞升,号称“撒手超脱”。
唯一不同的是,此地并无有道境存在,哪怕是最后的飞升一步,亦是在近道境中完成。
而这一步,正是此间道法和归无咎既往所知之道术的最大区别。
近道境修持到圆满,本来不难,无非是积累功行的水磨功夫;而真正了悟破境玄机,关键是要拥有一门本人独自颖悟、玩味蕴养的神通道术。
此道术的修炼之法也有些巧妙,不在于自己闭门苦修,而是要寻得一位有缘之人以为弟子,或是全无功行、但身具灵根的凡人;或是已然入道但境界尚低之人。讲究“接引传道”。
这不同于普通的师徒关系,一旦建立,弟子得其道术,师父得其神通,并了悟破境机缘,两全其美。
最关键的是弟子的抉择,其资质根基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师徒之间是否有缘。唯有与自己大有缘的弟子,方能承受这深重缘法。
此关极难,正是“元初玄境”中的破境关门,号称“问境三玄关”。
在紫薇大世界中,道行福泽极为深厚之人的道缘感应,几乎可以代替卜算之法。譬如归无咎出行之际遇见一人,心中感应此人或许于自己大有缘法牵连,那么这感应十有八九就是事实,极少会出差错。
而在此境中却非如此,寻找有缘,分为“一饮一啄、一感一定”两段。
第一步,你先要凭借直觉判定,此人与你有缘,是你接引传道的合适弟子;然后再取来他的生辰八字,加以验明。若是不合,便说明你感知有误。
事实上,在这里感知错误的几率,远远大于命中。
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无限的;一位近道境者,此等心念跃动,以三次为限。若三次“感定不合”,皆未能寻得合适弟子,那么就等若失去了破境的可能。
这也是那老者遇见归无咎后那奇怪情绪变化的原因——遇见有缘不易;但更加害怕演算出来结果不合。
明了因果之后,归无咎已是心中有数了。
自己的“明轮”之法。同样要经由此道成就。
第七十六章 洲城之行 三十三卷
元莱国毕竟地域偏小,底蕴不厚。归无咎潜行观察了数日后,自认为难有更多的发现。于是遁光一转,纵行二十余日之后,来到了元初玄境中号称“人文最盛”的朱方国。
朱方国名虽为“国”,但依旧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凡民国度。其皇室世代修行,皇室上下功行修至元婴境界的代不乏人。以至于国中几大主要职司,渐渐为修道人渗透掌控。
若非如此,其也无力掌控广至数十万里的辽阔界域。
此时归无咎潜行于朱方国都城百业城,城中人烟熙攘,烟尘滚滚,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在归无咎既往所见的凡民城池中,繁茂兴盛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
遥遥望见,此称东南角落,有一绿瓦朱墙、围栏二里的宏阔建筑,极为扎眼,算的上是百业城中除了宫城之外最为显赫的所在。
说来也奇,如此规制的建筑,没有任何官面上的背景。
此地名为“盛泽楼”,竟只是一家客栈而已。
归无咎微一抬头,看着天中若有若无的云气,心中一笑,暗道果然如此;旋即施施然步入盛泽楼的正门。其中人烟虽盛,宾客密集,但并无人上前相迎,且桌前多半是空空如也,正在享用食物的是极少数。
定睛一看,此间宾客,竟十有八九是修道之人,差别无非在于道行深浅而已。
归无咎是问明了消息,专门来“守株待兔”的。
且他心中有莫名感应,此行必能见到自己期待发生之事。
说来话长。
在“元初玄境”的历史上,其实最初亦是仙凡两分的格局,与紫薇大世界大致相同。但随着时间延续,许多修道中的大神通者,渐渐发现——似那独自出游、冥心默运的法子,能够寻到有缘弟子极难;反倒是悠游于市井之中,反而常常能有所遇合。
一来二去,潜移默化,仙凡隔阂,自此大开。
至于人烟最密的集市、酒肆等场所,更成为了修道人流连点化的热门地点。
而某地一旦成功,目见耳闻者多,其声名自然就流传开来,因果相促引人来聚,形成一种独特的聚集效应。
譬如世俗中的科举,一旦当年状元、榜眼等人高中之人上榜,那么其所居的客栈酒肆势必也名声大振。甚至店家不惜重金请中举之人题词留名,结下因果。
待得来年时,自然有更多举子为图吉利,选择这一家客栈,其中不乏才华卓著之人。再度成功的可能性,亦随之大大上升。一旦成功了第二回,那等若就是立下的不坏的招牌。
盛泽楼便是此等景象在仙道上的翻版。
自当年“锦龙遇仙”后,短短百载,此间境出现过三回感应相合、机缘相遇的场景,由是名动一界。自此以后,资质极佳的低阶弟子、又或者尚未入道者,热衷于来此撞一撞天缘;而人才聚集形成规模后,那些大神通者自然也更加留心于此。
一来二去,竟教此地形成了一处鱼跃龙门的遇合之地。
归无咎亲来此地一观,便知传言非虚。
那天中云气之中,至少有十三四个细微波动。乃是近道大能留下的念头涟漪,时时监察此地。若在此遇见一念投缘的道种,其正身只怕很快就赶了过来。
须知整个元初玄境,近道大能也不过百余人而已。当中竟有十余人对一处凡俗之地存了念想,此地声誉之隆,可想而知。
盛泽楼之后,是一处园林。当中花鸟草木固不足道,最富盛名是一道长长的墙壁,当中依次镶嵌着壁画三十二道,从第一幅《锦龙遇仙》开始——此图所绘,正是盛泽楼第一次“仙凡遇合”,暗藏上乘道根却懵然不知、在盛泽楼当了三年伙计的乡下少年周锦龙,为西华真君宋迢慧眼识得,收为弟子的故事。
自此发源滥觞之后,此等事迹,竟发生了三十二次之多。
墙壁之下,瞻仰图卷者共有五六十人。尚未入道但显见根骨卓著的共有二十余个;其余灵形、练气境界各半,甚而还有极个别的金丹修士。
其实除了归无咎之外,其余这数十人何止观壁数百回,只怕是对于壁画之上的每一个线条都烂熟于心;只是其心中寄托,醉翁之意,不在于此。
归无咎目光浮动,不一会就在墙壁中段捕捉到一位面目苍白瘦削、身着蓝袍的少年,眼前一亮。
同时心中笃定,这道长卷壁画,很快就要多出第三十三幅了。
这位少年的根骨算得上极佳;更重要的是,除了资质出色外,归无咎隐然望见一丝气运升腾之象。那哪怕在近道大能眼中看来也十分棘手的“验证有缘”大关,似乎亦难以阻之。
归无咎现在所面临的问题在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他已然知晓了该如何去做,但这“问境三玄、感应相合”的法子,为何就能促使近道大能神通圆满;而神通圆满之后,为何便能飞升上境。归无咎虽是此境中人,对于其中玄关,却未能尽数参透。
因为归无咎化身为元初玄境修士,所以极有可能“入乡随俗”,在择人的过程中道缘感应并不准确。若是不能见及根骨,那么自己三次机会未必就能寻见合适之人。
故而归无咎以为,或许亲自见识一回,方能明悟透彻。
正思量间,天上便有一道遁光落下。
只听一道郎朗清音响起:“这位小友,我观你甚有仙缘,根骨奇绝。我愿做你的引渡之人,你意下如何?入我门下,保你道途平步青云,近道有望。”
归无咎一怔。这番说辞,怎地十分熟悉?
定睛一望,来人长发披洒,骨相棱角分明,竟是初入此境时偶遇的那位陆庄。
归无咎立刻省悟,此间所留十余道气机,当有他一份。并且各自山门与朱方国的脚程,他只怕还算是近的。自己是循心念感应而行,早来一步;而这一位,只怕是窥见那年轻人的气机,便立刻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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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章有点接不回去,非常卡。很快会调整好。
第七十七章 二真竟夺 缘定章图
遁光一起一落。
陆庄形容形貌,在同境界中固然无任何出奇之处,但是落在世俗凡民眼中,却是说不出的魁伟幽深,玄妙不尽。
看似一身气机光泽,不过将将溢出其身寸许远近。但其人身量之高下,和整个气象卓韵、一望无尽的百业城之间,却来了个奇妙的颠倒,似乎整座城池,皆在其伟力荫蔽之下。
那少年双眸之中清光一闪,一丝涟漪聚了又散,面上随之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正对空中那上真目光之所及,他似乎意识到了那近道上真所择中之人正是自己;但又不敢伸手触摸、张口确认,唯恐这一瞬间之梦幻,立刻将如镜花水月,破碎了无痕迹。
盛泽楼内外数百人众的反应,却要较这少年真实的多。高声呼喝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自静而动,只在须臾之间。
人人都意识到一件事——
盛泽楼第三十三次仙遇之缘,或许就在目前!
盛泽楼的仙遇传说,虽然已经发生了三十二次之多;但这三十二次,乃是千万载历古而来的积淀。以凡民区区百载的有限生涯来看,能够亲历亲闻,依旧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归无咎目光敏锐,却发觉有二三身着青衫、气度沉稳干练的青年,只是经历了三四息的惊诧后,立刻稳定心神,然后不约而同的自袖中取出一件物事——一件形似算盘,一件与孩童常用的玩具拨浪鼓神似七分——口中低声吟唱,同时手臂轻轻摇晃。
分明是引动了传讯法器一类的手段。
身无一丝修为者,能够将法器运使的如此娴熟,也是奇事一桩。
陆庄缓声道:“你若有意,便告知汝名。”
此声一落,宛若一道无形波纹,又如清风一洗,立刻将盛泽楼内外即将踊跃上前的数十人,吹拂至百余丈外,留下一片宽阔空地,霞光隐隐,如封似闭;却又并无一人因此跌到。
那少年精神一振,立刻高声道:“朱方国曹安郡弘如观散修炼气士来坦之,拜见上真。”
眸中之意,亦立刻转为坚定。
陆庄寥寥数语,落在他耳中却是另一番妙用。令他心念之中坚信,这遇合之缘正是落在他的头上。今昔一别,此生来去殊途;再回首,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来坦之了。
这一问一答,不知令多少人羡艳不已。遥立远近,有眼尖的已然识别出,这来坦之云游百业城中,不过是这数日间的事情。这般好事,就落在他的头上。
这令那些将盛泽楼作为流连觊觎之地、踟躇数十载求而不得之人,黯然神伤。
陆庄捻须一笑。
那霞光拒人如环,原本只是若影若现;但此时却立刻转为凝实。十丈内外,清浊难辨。
问境三玄、接引传渡,验明生辰八字的过程,固然需要在缘来之际立刻完成,但终究是不足为外人道之事,故而不得不小设禁阵,以为遮蔽。
陆庄甚深道行,但是此时其真实心境,心中之涟漪翻涌,其实却并不下于来坦之。
数日前他忽然感应到了极为强烈的心缘念头,自以为大业有成,所遇得人;没想到却是一场乌龙,所遇之人,竟是元初玄境中一位素未谋面的同道。
一场空欢喜之后,陆庄心中未必没有泱泱之意;但未料没过多久,他留在朱方国百业城中的一道照影,却忽地传来极为强烈的讯息。
须知“问境三玄”的一饮一啄、一感一定之法虽准确度堪忧,心中念头未必能够印证确实;但自古及今,无数蛛丝马迹汇拢,也有许多总结灵验的经验之谈。
其中一条便是——若是你前一回感缘之兆生,但是没有最终结果。那么若短时间内心兆复起,成功的概率便会极大的提高。
故而此时陆庄冀望之重,更胜于日前与归无咎狭路相逢之时。
归无咎隐然立在百余丈外,神气收敛,只隐然旁观。
他方才心中莫名生出一念,似乎今日之事,并不会这么简单。此念与他自己的“问境三玄”之感应无关,归无咎对于自身道缘之确,自是坚信不疑。
果然,就在陆庄所设禁阵彻底凝实的一瞬,空中忽然有一道雷音滚滚,轰然落下:“且慢!”
这两个字极为霸道凌厉,似乎能直至人心深处;同时其具体效用也是卓然可见——
陆庄所立之禁阵,由混凝紫气,渐渐转而为稀薄,最终蜕化成清气浮荡。
归无咎眸中光华隐现。
来人显是一位同道。
若说口中雷音作法,将陆庄所设传法禁阵一口气击溃,可谓毫不为难。毕竟,陆庄设立此阵的目的,仅是为了隔绝闲杂人等,而非致力于斗战,自不会使用出十成本事。
而来人这一声断喝,却并非是“击破”,而是“还原”,宛若时间逆流,令陆庄所设的小禁阵步步拆解回溯,宛然上探至未发之前。
仅凭这一手,此人道行已隐然在陆庄之上。
须知陆庄的道行,和紫薇大世界天玄上真相比,也是相当于最顶尖的一层。
陆庄神色一变,抬首急望。
却见隐藏在虚空之中那十余道若有若无的幻影中,其中一道骤然凝实,似乎有无量星光气流填充进去,化作一个头挽高髻、身着灰麻宽袖衣的中年人,方面阔额,凤目隆鼻,施施然落了下来。
陆庄面色一怔,眉头随之微微一皱,道:“原来是时道友。”
这位时姓上真却恍若未闻,只对着来坦之笑言道:“来小友。我观你甚有仙缘,根骨奇绝。我愿做你的引渡之人,你意下如何?入我门下,保你道途平步青云,近道有望。”
所述言辞,竟是与陆庄一般无二。
陆庄面色大变,喝道:“时广南,你这是何意?”
这名为时广南的上真瞥了一眼过来,淡然道:“陆道友何必失态?一切按照章程行事,古今早有定例。”
盛泽楼内外,一众大哗。
大神通者争夺弟子之事,一言以蔽之,“开门常有;而关门不常有。”
所谓“开门常有”,是说道基初立,山门传承肇始之初,招揽弟子只以资质高下为凭。下宗中有锥在囊中的瞩目英杰,引来大神通者赌斗争竞,实为古今不绝之佳话。
相对而言,最终印证“问境三玄”、了悟飞升玄机的关门弟子,最重要的却是“契合”二字。彼之佳酿、我之砒霜,殆非虚言。缘法感应相契而共争一人的情形,委实极为罕见。
以盛泽楼为例,先前三十二次遇合,两位上真同时看上同一位有缘之人从而争执的情形,其实只发生过一次。
陆庄听见“古今早有定例”这一语,面色转而一缓,道:“比对次第,缘定章图?”
时广南微笑颔首。
陆庄定下心来。
与他陆庄的孑然一身不同,这位时广南出身东玄仙道界域,与杨颠、脱纶辛两位上真交情极笃,共居太华山千五百年之久,号称“太华三友”。且这三人功行艺业俱极精深,单单任意一人,也隐然在自己之上。
陆庄唯恐时广南恃强争先,万一又与来坦之言明缘法契合,那自己岂不是痛失良缘?
既然时广南并无此意,而是照旧按照规矩行事,那就再好不过。
唯恐时广南反悔,陆庄立刻道:“便如此说。”
同时反手一托,掌心已出现一枚翠绿色玉牌,虽不见宝光耀目,却隐然有一种和本人神气相连、命运相同的异感无端浮现。玉牌之上,有一道极为深密繁复的图案,无尽深奥,赫然眩目。
在这图案之上,又有宛若镂空虚影一般的两道横纹,宛若用大画笔重重划过,凌然于那细密图纹之上。
陆庄沉声道:“道友看清楚了;本人是最后一次。”
时广南微一颔首,动作也不落下风,指尖向上一勾点,同样浮现出一件深铜色阵盘一般的异宝。虽然形貌和陆庄所持之物大相径庭,但是其中细节却有殊途同归之处。
铜盘内同样是铭刻了极为繁复古奥的图形;而凌驾于细密图纹之上的,却是一撇一捺,构成一个大大的“叉”,浓墨重笔,真实不虚。
时广南淡然道:“本人与道友相同。”
陆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不想此人也是两次缘法感应失之交臂。轻舒一口气,道:“那便唯有比对章图了。”
旋即转身,对着略显不知所措的少年来坦之言道:“不必惊慌。你且沉稳心神,稍后我与这位时道友各自作图一副,你且摒弃妄念,但以本心择之;哪一副图卷更加契合尔之心意,从实道来便是。”
来坦之振作精神,连连点头。
二位上真缘法相生,一感一定,同时争夺关门弟子的情形,虽是罕见,却也并非没有。
前人之法,是先比所余机会之多寡;若是打平,再示之以章图,胜者得先。
所谓机会多寡,指的是“问境三玄”的三次机会,分别用到了几次。若是一人是心缘初起,另一人却已然失败了两次,仅余最后的机会,那么便是后者优先。此事并不能空口白牙、谎言相欺,而是要以各自所持神通法的映鉴之宝示之。
此生几度履历,皆有痕迹。
正如二人现在所做的那样。
明白易见,陆庄和时广南都是失败二次之人,仅余最后一次机会。
这一条若是打平,接下来就是“比对章图”,二人以自家修持本命神通为引,纵其想象,作成一道图卷。由所争之人心意而决,看自己心性与哪一道图卷更加活泼契合。
归无咎观察良久,心中暗讶。
这位时广南甫一降临,归无咎心中便生出一道异感。仔细琢磨,若说“陆庄”之气象是一封闭整体,与元初玄境完全相融,这时广南却似附着着什么莫名的气机,更显深邃真实。
第七十八章 莫名定见 信心不疑
两位上真作画,自然与凡俗以笔墨纸砚为之大异其趣。
二人却是将天穹分作两半,当空点染。
气机纷涌而上,落入天中。且以内容而论,也是和世俗画卷的山水草木等截然不同。
却见左半边天中,滴墨成圆,当空浮现出一个再纯粹不过的墨色球体;旋即那球体一化千万,无穷无尽,经历一番莫名曲折的拼接粘连之后,先是呈现为一道菱形曲面,然后又组成一个极为工整的六棱锥形。
最终以每一个六棱锥形为根基,又拼接成一个繁复的镂空之象,半似古字,半似楼阁;一半抽象,一半具体。
而空中另外半边,却是以一个柱状物为基础,构建延展出仿佛无穷无尽的迷宫之形,错道歧途无数,自中央起点演化万千,未知其终焉何处。
如此图卷,和众人中想象的仙趣禅机大相径庭。这也使得周遭人等中冀望从中有所得者,困惑之余,不由大失所望。
另有一桩奇处——
陆庄、时广南二位上真指尖各自有一道气机溢出后,先是凝成一道、缠绕成束,宛若麻绳一般;最终直指于天穹深处之后,方再一分两半。
故而虽是陆庄立在东向、时广南立在西向,但功行未臻近道之境者,却并不能断言天穹中东边锥形构图是出自陆庄之手,西半边的迷宫之象是出自时广南之手;谁也不敢咬定二人是否交换了方位。
来坦之见此,心中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原也踌躇。
以他历练已久的心性,也隐隐然感受到,虽然都是萍水相逢、一面初见,但是他对二位上真的观感却稍有不同。原本暗自忧虑,是否会在无意之间将一丝潜在的个人好恶掺杂在评判之中。
但现在看来,前人遗法思虑甚详,早已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二图卷成型之后,陆庄、时广南都是自信满满,从容负手而立,静候来坦之的抉择。
来坦之观摩良久,又闭上双目思索了百余息,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指,异常坚定的道:“晚辈问心再三,似乎感受到这一幅图卷中的示象,和自己的道途更加契合。”
手指所向,正是那千柱纵横、宛若迷宫的那一幅图卷。
陆庄面上光华一闪,拊掌长笑道:“甚好。”
旋即转身言道:“那陆某人便先行相试过了。时道友想来不会反悔罢?”
时广南面上隐约可见一丝惊诧闪过,但旋又恢复了镇定从容,淡淡道:“理应如此。”
陆庄面上泛起一线狐疑,但口中话语、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只道一声“承让”,同时紫气蒸腾,禁阵再起,将其与来坦之包裹在内。
若是没有旁人也就罢了。这问明生辰八字的过程,须得冥心默运,将第三次“一饮一啄”之机缘投入进去,同时揭晓谜底,以成“印证”之妙。若是提前知之,法即不成。
换言之,禁阵封闭,不止陆庄自己要防范疏漏,更多的倒是对时广南负责。若是在正式运转法诀之前时广南提前得知了来坦之的生辰八字,那么就算当真契合且陆庄宣告失利,时广南也已失去了机会。
所以时广南不但不会刻意窥视,反而会封印五感六识,以防陆庄的禁阵手法不甚牢靠。
归无咎隐在远处旁观,又察觉出一丝玄机。
虽然入元初玄境不过数日,但是以他的甚深修为、探知法门,对于修道中的委曲之处,已然掌握的七七八八。
表面上看,二人争夺关门弟子的“比对章图”之法,其实只是决定了试法的先后次序;若是陆庄感缘失败,时广南未必没有机会。
但古今以来少数几例相争的实例,毫无意外都是捷足先登者印证契合,并未给排序靠后之人以后发先至的机会。看来能够被二人同时看中的关门弟子,感缘的准确程度,要远远超过常时。
这一点,归无咎这造访此境三日之人都明白的事,时广南作为本地土著,自然不会不知晓。
按理来说,此时的时广南,理应是冀望万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方合常理;但归无咎观此人神意,不难察其自信满满,似乎确信陆庄必然会失败一般。
归无咎正思量间,忽然那禁阵之中,忽有极宏亮的笑声传来,如信潮涌动不绝,沐浴整个百业城,不是陆庄,更有何人?
禁阵起而复散,不过短短十余息的功夫。
时广南这一回是真的面露惊诧,眸中精芒不散,和陆庄足足对视十余息,方才言道:“陆道友你……成了?”
陆庄暗暗纳罕,不知时广南这异样心绪自何处来,似乎极为惊诧于自己的功成一般,只是面上依旧难掩振奋,极干脆的言道:“正是。”
同时他未免夜长梦多,大袖一拂,立时生出一道青色柔光将来坦之包裹住,纵身长遁而去。
倏忽之后,只余清音袅袅:“预祝时道友早得相契之人,成飞升得道之终了。”
这一句话,倒也是真心实意。
同一时间,百业城中忽见一道极迅捷的遁光赶来,却是四只极为雄壮的灵鹿并辔,牵引着一只铜色车驾,风风火火来到近前,显然也是修道人中不可多得的宝物。
车驾一停,当中跃下一个人来,元婴修为,青面紫髯,眼珠略略突出异于常人,身着四青龙纹纱袍,相貌威严。甫一落地,却是恰好望见陆庄携来坦之驾遁光而去,气机如电如潮;另一位上真却是眉关紧锁,踟蹰未去。
同时天中二分,两道奇异图卷尚未散尽。
盛泽楼外,早有一人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侍候。
而闲杂人等,却都是对这位元婴修士敬而远之,反而要较面临二位上真之时更加谨慎三分。
这元婴修士下了车驾,面上忽然浮现出恚怒之色,兼有三分狠鸷,反手将靠上前来那人扇了一个耳光,几颗牙齿打落在地,口中斥道:“二真竞夺缘定弟子……如此千年一出的奇事,你怎地不仔细禀明了?”
趋身上前者,正是先前在阁中角落摆弄拨浪鼓的那位;其不敢辩驳,只是俯身唯唯而已。
其实不难想到,陆庄现世之时那侍从便立即传递了消息;待得时广南杀出,此人多半已然出门,既有的传讯手段亦宣告失效。
归无咎心中讶异,修到元婴境界,行事如此粗鲁,一身红尘气未散,也是十分罕见。
时广南一个转身,和这元婴修士四目相对。
这元婴修士骤然一愕,立刻快步上前,道:“原来是时师叔。师叔你……”
时广南面上露出一丝嫌恶之意,立刻摆了摆手。
元婴修士也是有眼力的,分明看出时广南是争夺失败的那一位,讪讪一笑,立刻退出百余丈之外。踌躇张望一阵,见事已终了余波散尽,一副赶了晚集的神色,才返归车驾之中,沿原路遁返。
只是行走的速度,却要较来时缓慢了不止一半。
车驾一离,四周声音陆陆续续汇入归无咎耳中,综合汇总,立刻明了首尾。
原来,百业城虽是朱方国名义上的正都,但近数百年来王室庭驾,却迁徙于相邻不算太远的新都——千秋城。百业城却成了朱方国国主之弟南平王齐当的封所——方才这位虽独来独往、服饰气度皆迥异于常人的元婴修士便是。
二百年前,朱方国国主被“太华三友”之一的杨颠收为记名弟子,承其供奉。因这番缘故,朱方王室中修为臻至元婴境界的三四人,在“百年供奉之礼”上都与杨颠、时广南等三位上真有过不止一次照面。
攀称“师叔”,也不算全无根由;只是此人心性,不为时广南所喜而已。
而时广南其人,却不见先时之从容,依旧立在原地不肯离去,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难决之事。
功行臻至近道之境的上真,在凡民心中几乎和仙人无异。此等人物,纵偶然间显露形容,也是神龙降世、惊鸿一瞥;如今日时广南这般显于世间犹如一座蜡像,几有一刻钟之久,简直是亘古未闻。
盛泽楼内外,有些许胆大的,便偷偷取了笔墨,意欲留下仙人形容图像。
归无咎思索有顷,心思豁然贯通。
“问境三玄”作为元初玄境中修士撒手超脱的最后一关,势必非同小可。此关之难,缘法契合与否之高深莫测,诸般铁律之不可逾越,只怕与紫薇大世界中的许多铁则相似。
此番时广南其人其行,最令人感到异常的,就是他似乎演算了过去未来,拿准了此行必能成功;哪怕陆庄斗图占得先机也未能改变其心中之定见——他此时之踟蹰不去,心思郁结,也正是因为所料有差之故。
对一件分如此荒诞离奇之事怀揣莫名之信心……
归无咎暗暗颔首,自己探求完法之路的线索,当在此人身上。
就在此时,时广南索然摇头,一拂袖便要离去。
归无咎向前荡出一步,显化真身,施施然道:“道友且慢。”
时广南本已一步踏出。此刻猛地转头,定睛仔细一望,缩小的瞳仁旋又放大,面上浮现出惊奇、惊喜之色,微笑道:“四洲千山万水地百余同道,并无道友这一般人。原来又是一位‘方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