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信心赌注 一线之差
第二日,东方掌门赶到。
南宫真君、梁真君、宁真君在一座风景秀绝的孤峰上,略备薄席,招待东方掌门。
席间,将陆乘文携来的联络文书展示。
其中利弊,也都隐晦的加以提及。
以越衡宗三位真君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与隐宗、妖族几方,以宗门名义结盟的重大好处。
单纯以斗战之能的视角看,似乎九宗高高在上,并不在意土著之力。除非那些个妖族有降世妖祖助力,方可道一句“举足轻重”;否则寻常力量,并不放在眼中。
其实则不然。
为友与为敌,其效用是完全不同的。
若说为敌,九宗道境远非本土人劫道尊所能企及;至于近道境界,哪怕第一流的大妖族中,动用任意秘法加持,也难望及九宗真君之项背。双方差距,似乎较之道境大能更大。
但若是为友,九宗作为更高明的一方提纲挈领,约莫能够起到一种近乎杠杆的效用。
譬如说许多事,唯有近道层次能够做到;本土天玄上真功行再逊,到底也是近道境界。以阵法、器道中的许多手段而论,单纯堆叠施展之人数,便有可能将所持之道大大推进一步。
再者说,深入本土之后,就算将土著道传中的珍稀名物搜集供奉,便可以替代九宗传承中许多灭绝旧物。无论是丹道、器道,都有可能迎来一个大发展。
这并非道宗或妖族本身的底蕴,而是借其为杠杆,对于紫薇大世界的利用更加充分了。
可是三位真君不得不有所顾虑。
再有,明知有这许多好处,三十六万年来九宗一直低调隐世,岂能无由。
这缘由,便是九宗初祖,对于玄浑琉璃天和太质之气的经营规划。
终有一日,太质之气充盈圆满,一举释放,将紫微大世界换过新天。到了那时,本土道术传承和妖族传承,谁能历劫维新,谁将衰亡湮灭,谁也不敢打包票。
或者说,此事发生之时,已是不知多少个纪元之后的事情了;本土文明中的人道、妖族传承,说不定早已灭绝,被新的道统和宗门取代。
但没有谁敢拍胸脯,说事情一定如此,绝对没有意外。
要想最大限度的获得利益,自然要结永世之盟。
但是万一太质之气流布的那一日,今日结盟之宗、族并未灭绝。那么等若接下了一桩大因果。
闲叙一阵,东方掌门微微一笑。
忽自袖中取出一物。
宁真君接过一看,不由讶然。
原来,书卷之中所录,同样是一封结盟符书,正是隐宗、孔雀诸族发往缥缈宗之物。当中文字,与发往越衡宗的这一封大同小异。
当日东方晚晴与芈道尊等人修道甚久,也有些交情。故而留下了一件联络之法。
直接用以通传本土与九宗,稍有不及;但若是通过三生阴阳洞天,来到东南界域,那联络之法便能将信物直传于缥缈宗内。
在陆乘文出得阴阳洞天的一瞬,身临荒海之时,便将此符书发出了。
东方晚晴笑道:“我到越衡宗来,本是要请贵派立一个章程,且看诸位信心几何。不想三位反倒来问我。”
南宫掌门一怔。
旋即想起,虽然令宁素尘传讯缥缈宗,但是东方掌门还是来得十分迅捷。前后间隔,只是盏茶功夫。
他还道是宁素尘忽然性急,动用了挪遁秘术。
此时才省悟,原来是东方掌门主动赶过来的。
宁真君沉吟道:“信心几何?”
“此言从何说起?”
东方晚晴微笑道:“前日听诸位言说,归无咎拓展道术之途,已然功成?”
“若是果然功成,借用一百八十分之一太质之气便能破境,那么就整个紫微大世界而言,太质之气亦未必需要完全充盈一界。能够达到紫微大世界本元气机的一百八十分之一,岂不是达到了最大规模的修道资粮?”
“就算纯用旧法,与新法之间道术深浅,略有差别。但旧有法门,本是‘窄门’,须得根基臻至甚深境界,方有破境可能。到时仍维持一‘玄浑琉璃天’,规模较今日大上二三十倍,料想就算九宗道传遍布一界,资质卓异之人再多,也足够用了。”
宁真君等三人闻言诧然。
他们虽然也曾振奋于归无咎的“高论”,能够令道行稍逊之人亦有破境之机。
但是却从没想到,这一法门会彻底更易九宗前贤关于太质之气的规划。
这对于三位真君而言,似乎有不可承受之重!
东方晚晴悠然道:“所以,就看三位对于归无咎的信心,是不是充足?”
很明显,若是归无咎所持之论真的成立,那么太质之气最多维持到紫微大世界灵气的数十分之一规模,那就足够用了。
紫薇大世界,依旧以原始之气机为主;其滋养的人妖诸族旧法道术,亦不必灭绝。
道法是否有绝对的把握成立,是关键。
若果真有绝对的把握成立,其余诸宗也并不会阻拦。
因为对于自己成道全然无涉的前提下,能够保留更多的传承,维持住紫薇大世界的复杂变化,其实是利而非弊。未必定要刻舟求剑,遵循先祖的陈旧规划。
就看归无咎能否成功。
以归无咎的成长速度,不说东方掌门,就是在座的宁真君等三人,也定然能够等到验证成败的那一日。
若是乐观一些,只怕归无咎下一次五百年之会上成就真君,此法便有初试之机。
但越衡、缥缈两家,正是要在五百年会之前,结此友盟,加厚己势,等上数百载、千余载,只怕局势早已是沧海桑田。
宁真君仔细想了一想,道:“归无咎说是在一处秘地闭关,当初只说是三年五载功夫。”
“当面问上一问。若他以为‘可’,本宗便赌上一赌。”
……
外间三载,洞内千年。
归无咎的气机神采,一望而知便与曾经又有不同。
明练锋芒之余,多出的一种韵味,仔细审查,好似周遭丈许范围内,微尘皆被一扫而空,水洗空灵。
如斯微妙,所构筑成的气象,以一言辞形容,并非“干净”,而是“清楚”。
清楚。
能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看见归无咎的存在,不被任何东西遮挡、歪曲。
若有道心深湛之人,仔细推演。
不难得出结论。
这一份“清楚”的感觉,再强上千倍万倍,其实就类似于道境大能最初级的意象,那宛若虚空挂画的境界。
秦梦霖之气象,也与昔日略有不同了。
似乎在渺渺天地之间,变成了更“深色”的存在。
此时,秦梦霖打开洞府禁阵。
归无咎长身而起,将内中所藏一切外物,尽都收拢。
正要离去,归无咎忽然一怔,笑道:“虽然有半步之遥,但是终究没有到一层窗户纸始终不能打破的地步。若是如此,他也难称混沌之世最杰出的六人之一。”
秦梦霖眉头一皱,旋即舒展开来。
二人同时伸手一点,空中同时浮现出两种极不稳定的异象。
一种温和从容,正是归无咎的至高退藏之法,真幻间本身像手段。
另一种却十分霸烈,构成一个十分突兀的虚空黑洞;整个空间,无限粉碎,又无限凝合,压缩与吞吐,周而复始。
这是阴阳道遁法,唯有此间能够使用,所遁去之地也是唯一的:
阴阳道周天星辰台。
并且此法绝不和谐,动用之后至多十余息,阴阳道大神通者便能感应端倪。
归无咎、秦梦霖,通过各自通道遁走!
十余息后,一道遁光落至近前,快速闪身进入,抬首一望,却只看到一方空空如也的石室。
御孤乘。
他阅览典籍三载,心中忽然泛起涟漪,明悟缘法在人,不在经文。
循心念而来,算是赶上了;又算是没有赶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弊中见利 自在飘游
湛衡子朝着一处辽阔天渊,纵身一遁。
眼前景象一转,忽而出现一方元气极为充裕之地。
千丈高的宝树,数十里一座,瑞气隐隐,若明若暗。论气象之含蓄,似乎不及麒麟一族;但是这瑞气充盈,盛极腾涌,凝若实质,几乎要较麒麟一族犹有过之。
就在这气象嘉妙之地纵身一遁,湛衡子已现身于一座高台之上。
这座高台,阵纹法言三千重,字迹流动,精微到了不可思议。
这是湛衡子往常时讲法之地。
和其余许多大妖族,驻世妖祖处于蛰眠之中,非经大变不出不同。凤凰早一族驻世妖祖,却是一直处于活跃状态。甚至于时时为门中晚辈讲解道术,传承血裔妙法。
这也是凤凰一族维持长盛不衰的秘诀之一。
湛衡子纵身一落。
周遭忽有七八道祥光一合。
七八人聚集一处,一齐拜道:“恭贺凤祖得胜而归。”
声音排闼,气魄甚宏。
湛衡子一怔。
此次四族攻伐东南,铩羽而归。凤凰一族,却是唯一一家道境存在完好无损的势力。其余麒麟、玄武两族,已然倾覆;就算是圣教,也损折一人。
他此行回返之前,也曾好生经营了一番言辞。勿令本族妖王、嫡传堕了士气。
岂料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却令他有些诧异。
心念一动,忽道:“得胜而归?从何说起?”
当头一位身着五彩袍的凤族妖王,上前一步,欣然道:“气运盛衰,历然可见。更有何疑。”
湛衡子问明详情。
原来,最近数年来,凤凰一族上下,奉风青之命,苦心钻研三重断界的补偿替换之法。
在精研阵基之时,所有族人皆深藏本门界域之中,不得外出,亦不得与紫微大世界取得联络。
当然,其等做出胜负判断,也非无由。
其标志有二:
其一,是风青和湛衡子的命魂传灯变化。
其余诸族,到了道境这一步,类似的命魂灯法未必准确。譬如麒麟一族,在林雷陨落之后数载,其族中法门也未能准确反映,以至于族中首鼠两端,未能以最善之法应对原陆宗的来攻。
而凤凰一族则不然,其暗藏的涅槃重生之大法门,对于生死大关尤其敏锐。
二尊皆完好无损,那自然斗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二,是凤族气运沉浮之变化。
虽然因为本界遮蔽的缘故,其余诸族的情形暂未得见;但是凤族的情形,却是昭然可盼。
数载以来,凤族地位愈发稳固,似有水涨船高之势。
湛衡子闻言,暗暗纳罕。
便道:“将升降浮沉法的演像图,送到苍梧树下。”
一众妖王,不疑有他,欣然领命。
一个时辰之后。
湛衡子心绪浮动,仿佛沉溺于水既久之人,忽然浮出水面,接触到了外界的新鲜气机,精神为之一震。
本族妖王所言是实。
一场大败,凤族在妖族定品之劫中所处的位次,不但没有下降,反而还略略提高了。
因为龙凤二族,将麒麟、玄武二族拉了进来,虽然立下了契约,但那契约说的是一荣俱荣、分工协作之法,战后收益之分配。却并无一损俱损的誓言。
龙凤两族在妖族中的地位遥遥领先,麒麟、玄武紧随其后。
如今这两族一无,等若头部两家的权重,反而进一步增大。
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两家盟友覆灭,是一件好事。
简言譬喻,设有一国,在边境陈兵十万,抵御外敌。不但消耗粮饷数目惊人,并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增加了边军叛乱的风险。若是较这十万大军解甲归田,而又一切无事,那么这军队自然是有不如无。
问题就在于“一切无事”是否成立。若是无了边军,敌国攻伐上门,那便有亡国之危。
眼下事实,与之类似。
麒麟、玄武两族覆灭,若是敌对势力譬如赤魅族、孔雀族等快速膨胀,那自然不能说是好事。
但是损失了二个“友盟”之后,龙凤二族能够顶和诸妖族扩张的势头,那么麒麟、玄武之覆灭,反倒是一件好事!?
诸多敌对妖族,所得实利之多寡,尽在第三次清浊玄象之争中见分晓。
思虑一阵,湛衡子传声门外:“着玉离子前来见过。”
……
归无咎驾着青兜兽,纵至半始宗门外。
悠悠千载,在真实世界中只是三年。
此回遁返,并未动用武域元尊所立的紧急挪遁之法,而是沿着原来的显露,驾青兜兽,花费数月功夫,信步缓行。
一切都过去了。
“接近达到”,和“真正达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境界。
就算只是一层窗户纸的差别,但是有终不能同于无。
当年九转灵光殿中,与宁真君和他的四位弟子相遇,取出元玉精斛之后,所陈述的那“至为艰难”的万古绝径,一情一景,都是清晰无比,宛在目前。当日归无咎虽然豪情迸发,但是心中未必没有三分沉重。
今日终于走到了终点。
三百余载枷锁,一任自由。
此时,归无咎的气机已然臻至精微无尽、与近道境近乎泯灭差别的境界,就算不动用魔宗四法打通上下的手段,单凭本身知见,似乎也能依稀望见“界限”的那一头,风光如何。
纵云而行,来到距离半始宗天中小界仅有二三里处,胯下青兜兽忽然传来一声嘶鸣。
随后双目浑浊,形容迅速干瘪下去。
归无咎微微一怔。
这才想起,秦梦霖曾与他提起过。
阴阳道遁术秘法的加持手段,并非毫无代价。
东南之役,归无咎第一次动用越衡宗至宝,未能建功;然后借元尊之助自武域传送至半始宗;然后借阴阳道主的手段,自半始宗传送至三生阴阳洞天南极天入口,荒海之地。
然后由荒海之地返归如意门传送阵的这一段,却是用秘法再度强化了青兜兽的遁速,令其增长十余倍至数十倍,归无咎也得以快速返回越衡,出其不意之下,完成了第二次出手。
但这一回遭遇,却令青兜兽之本源,遭遇重创。
此兽之朽亡,毫无征兆,发乎于一息之间。
归无咎原本意兴奋发,此时微微摇头。倒在距离山门前二三里,似乎并不和谐。
骈指作剑,随手自半始宗山门外、对岸山谷,劈出一道裂隙,然后将青兜兽残躯葬在其中。
归无咎正要踏步,跃入界中。
忽然,只见小界阵门一开。
一道青影窜出。
尚未看清面目,那青影又陡然消失。
只听一个清脆女声忽然自耳边响起:“主人请安坐。”
定睛一望,身下二三尺,已多出一只绚丽多彩的孔雀,五尾飘荡,张开双翅,约莫三四丈宽。
识得声音,正是孔凌。
近百余载,她除了按部就班修行之外,与黄采薇等人关系甚密,一直充当小界的“管家”,管理阴阳道旁支流裔,以及为黄希音服务的试法门徒。也算相当得力。
尽管此间是半始宗阵门之内,绝对安全;而归无咎的道缘感应,又全未察觉到任何风险,更不必动用魔道前知秘法。但是能够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自己身下近处,已然足令归无咎十分惊讶了。
空间挪移之法。
孔凌清声道:“主母有命,算定青兜兽此时寿尽。命小婢提前在此迎候。”
归无咎安稳坐好,心情忽然大好,道:“尚未恭喜你,四重门遁法,已修炼得颇为可观。”
孔凌称谢,旋即道:“论长程奔袭,婢子固不若青兜兽;但论斗战之中,进退趋避,婢子尚有一技之长。”
归无咎微微一笑。
这岂止是一技之长。
和反吞双子珠等手段配合,近道境以前完全成熟的空间挪遁之法,几乎是有如虎添翼之功。
孔凌纵身遁了一圈,便要钻入小界之中。
归无咎忽道:“不忙。转向向北。”
孔凌应诺道:“主人要往何处去?”
归无咎笑道:“何必要有去处?自在飘游任东西。就当是兜兜风罢。”
第一百三十八章 收纳遗珠 势争道争
三面围墙,一面空旷。
空旷的那一面,约莫七八只尺许大小的香炉一字排开,青白二色雾气扶摇直上。
在这不知是正厅还是偏堂的地方,几座竹榻之上,端坐着五人。
功行最高,一眼便望出是主持局面之人,是个一身破布袍服的中年人。此人虽然胡须极为浓密,几乎遮掩了半个面孔,但是观其神气,却总有一种年龄并不甚大的感觉。
此人气机幽深,起落转合之间的韵律极深湛精妙。虽然不是“物我颠倒、主客翻转”之象,但是眼力甚深之人,依旧能够辨明,这当是近道境界无疑。
这一位身畔不远处,立着两人。
从格局上看,这两人似是主陪。
一位气机混凝深肃,威严深重;另一位却是清新俊美,浮泛灵动。
至于坐在客位上的两人,一位深华飘逸,本元茁壮,另一位气象奇崛,晦如金铁。
四人元婴修为,层次极为不俗,无论在何处,都无愧于惊才绝艳之评。
这主、客四人,不是别人。
陪客的两位,是魔道申屠龙树,墨天青。
做客的两位,是妖族林弋、武铉奚。
此时妖族的二人,虽然气度凝徐,从容镇定,但是雄浑恣肆的气机之中,却有一丝晦暗沉寂。至于原因,不问可知。
那位近道修为者,乃是魔道流水宗千亿天师。
此时,只听林弋淡淡道:“虽然从前自有些许渊源,但是你我所行之路,自有分别。贵宗所辖地域虽然广大,但若我等客居于此,却不啻于困于池中。请恕林某不能从命。”
这数载以来,林弋、武铉奚二人,本是客居于圣教之内。故而两族倾覆之祸,亦与二人无涉。
遭逢惊变之后,却遇见魔宗来请,言道有要事相商。
到来之后,所言之“要事”,竟然是邀请林弋、武铉奚二位,投入魔宗。
如此要求,委实令二位匪夷所思。
林、武二人,虽然遭遇厄变,但调整心情之后,未必没有奋起之志。
正面争雄已不现实,但以二人之天资,虽然较归无咎、秦梦霖等逊色,但是未必输于显道、应元等前古人物。所谓刚不可久,诸如归无咎等人,虽然呈一时锋芒,但是未必会扎根本界数万载甚至更久。
只要小心等待机会,多半会等到变化的可能。
千亿天师微微一笑,道:“二位且不必忙着拒绝。老夫有一件礼物,烦请二位看上一看。”
言毕,指尖跃出一物,仿佛一枚不规则的石子。
林弋二人定睛一看。
此物绝非照影石一类的物事,但是凝神其中,的确可以见到一道道画卷,在面前轻轻掠过。
一望之下,二人都是面露惊讶,又有三分惊喜。
沉吟良久,林弋缓缓道:“如此大恩,林某记下了。”
武铉奚一拱手,亦如此表态。
那石子之中,正是一界缝隙的照影。当中显露,正是麒麟、玄武一族族裔,藏于一方小界之中。
以比例而论,相较于已然覆灭的两族规模,固然是不值一提;但是论及绝对数目,依旧是千万人口上下的两族血裔。有了如此规模,便有自相演化、恢复元气的可能。
虽然,其如同风中烛火,十分孱弱。
很显然,这是魔道的手笔。
千亿天师面带微笑,静候二人表态。
林弋虽然心机深厚,此时也不得不动容。踌躇良久,道:“这一件大功果,林某必有报答。只是你我两家,到底道术不同。空自得了一个名目,似乎也无济于事。”
千亿天师连连摇头,道:“二位道友心中如何想,老朽心中有数。只是,二位所谋,注定落空。”
武铉奚目光微闪,道:“何以见得?”
千亿天师面色忽然沉肃,道:“纵然这一代的人杰,未必在紫微大世界中久驻;但是最近数百数千载,乃是紫微大世界的‘定型’之战。欲徐图进取,蛰伏待机,到底难能。”
林弋眉头微皱。
尽管千亿天师所言十分新颖,但是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一番话,似乎并不是信口胡诌。
终于,林弋缓缓道:“就算天师所言有理。但是道术不通,有名无实,请恕林某到底不能认同。”
千亿天师哈哈一笑,道:“何谓道术不通?因为古今以来,从未有第一流妖族嫡传中最杰出的人物,修习魔道一门;我魔道之中,自然就没有对应的修持之法。此事互为因果,岂能执诸一端?”
“若是有人,自然便有相应的道法。”
申屠龙树、墨天青二位,一直都是不言不语。此事,申屠龙树显然是见时机已到,忽地上前一步,自袖中取出一道长卷。微笑道:“这是大魔尊下赐修行法门,二位姑且观之,看能否入得了眼。”
……
归无咎在外巡游一阵,纵回小界。
见过秦梦霖、姜敏仪、黄希音等人之后,便接到了道尊相请的讯息。
第二日,来到开元界中。
此时,小界之内,止有芈道尊、乙道尊二人坐镇。
二位道尊,一见归无咎之面,都不由露出讶色。
原来,此时此刻,已不仅仅是潜力高下的预判;不论规模,就直接看气机之玄妙精微,归无咎似乎也在近道境之上。
和数载以前相比,仿佛经历了千年淬炼。
近道门户,只是一道并不存在的“虚线”而已。
只听芈道尊言道:“想必归无咎你已然听闻。魔宗忽然发难,以推本溯源的名义,挖了圣教神道的根基。以实际局势而言,此举对我隐宗固然是有利无害。诸宗天玄上真,欢欣鼓舞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但是我与乙道友等人商议一阵,却有别样感触。”
乙道尊接口道:“遭此大劫,圣教敢于明刀明枪应对,辩驳两家道术源流,并以叶明钧成道为证。可见显道道尊,对于自家道术,有着相当信心。”
“其创制传承,只怕已经超过上古‘一剑破万法’等术,达到了历纪元而长存的地步。”
“我隐宗与之相比,这一条正是短板。”
归无咎目中一亮,道:“固所见略同也。”
以他今日胸襟,和一位人劫道尊如此说话,对方也不觉得有异。
归无咎昨日在外巡游,也曾想到这里。
道基补足,诸事顺遂,似乎春风得意。但若要更进一步,便由“势争”上升到了“道争”。
迄今为止,两次清浊玄象之战,皆是我方一时之人杰,在战力、策略、气运上占据上风。此所谓“一时之势胜”。
对比与东南之役。
辰阳剑山一脉,奉行剑心唯我,决然没有什么乐于助人的精神。面对战局,倘若纯粹出于“势争”的角度,其作壁上观,自保有余,原不必援手别家。反正其余诸宗,有许多正是二百多年后的竞争对手。
但是其依旧如此做了。
之所以如此“好心”,并不只是因为两位天尊参悟别家道术的那一部分收益。更多的是因为其所求之唯一,本在“道争”之胜。
归无咎甚至敢断言。
在辰阳剑山两位至尊心中,自己去往辰阳剑山一行,给其带来的好处,影响之深远,甚至要较轰轰烈烈的东南之役更加重要。
如今隐宗较之圣教,虽然势头此消彼长。但是“道”上的差距,不但没有减少,似乎反而增大了。
就目前而言,隐宗再如何热闹,也难以留下渡过一个纪元的传承。
而圣教,却已差之不远!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合盟落定 罢战之议
三月之后。
阴阳道四大秘地之一,秦天秘地。
今日,此间装饰极盛。
亭台浮空,飘浮承托于似虚非实的运气之上,左右回环,构成两道中间近而两端远的曲线。
席间数十人落座。
当中席位,正反错落。
这一处席位中间,是归无咎,姚纯上真,须贤上真,孔雀一族孔吾族主,赤魅一族公元明族主。
其余几位,是木愔璃,宁素尘,韩太康,文晋元,游采心。
另一半边,却是荀申、陆乘文、马援,孔萱,申屠鸿。
环坐其中的,是越衡宗梁真君,缥缈宗施凤楠真君。
归无咎闭目凝神;而姚纯上真、须贤上真,却与木愔璃、宁素尘等人,低声交谈。
而那一头,陆乘文、孔萱固是无所事事;而荀申却似在与梁真君、施真君密议道术,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十分紧凑。
环绕此秘地,约莫数万里外,隐约可见一道道清光流动,宛若密云不雨,簌簌周流。正是一道极高明的阵法。
今日,正是隐宗、妖族与越衡、缥缈结盟之日。
数日之前,隐宗芈道尊、乙道尊与归无咎关于圣教道术的一番议论,并非无由。
原来,在隐宗提出成盟之议后,宁真君等人与东方天尊一番议论,当即做出回复,隐晦的点出成盟之议,需要看归无咎的意见。
从某种意义上说,二位道尊,已然提前示之“所求”。
归无咎传讯越衡、表明自己道术创立上的绝对信心之后,诸位真君,却是对隐宗、妖族之所求,有些踟蹰了。
所谓“结盟”,势必不能落于口头。
按照几位真君之见。
九宗有提纲掣领之功,隐宗、物力有人物规模之盛,两相结合,颇有益处。而九宗出力,相继扭转了隐宗与圣教争衡、妖族定品之劫的不利局面。其后也当加大力度,鼎立出手,进一步更改紫薇大世界的形势。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所求,竟不至于此。
妖族也就罢了。
几大妖族之所求,依旧是稳固自身之地位。纵然龙凤隔断一界,但是如今交通联络的二三等诸族,却势必要大大扩张地盘。经此一役之所得,至少将来数个定品之劫中,也不至于跌落下去。
至于原本就在八正五奇之中者,更要借机稳固前十乃至前五的位次。
只要越衡、缥缈出力支持,不难做到。
但是隐宗的要求,则有些新颖。
因为魔道泛滥,意外的奇兵突起,打了圣教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在大势争夺上,隐宗所面临的压力,骤然消去。如今的圣教神道,无论方略如何,对于王朝以下的绝大多数中低层次修道者,失去掌控力,也是事所必然。
转型是迫不得已。
而圣教在道术上的优长,却令隐宗一方深思。芈道尊等人与归无咎之议,正是将隐宗的意图包藏其中了——
锤炼出跨纪元而长存的万古道术,彻底百家合流,凝练归一。
在入手门径上,需要得到九宗的援手。
宁真君等人,亦想不到隐宗一方气魄如此之大。应允与否,竟不能决。
因为隐宗之道术,到底并未臻至甚深境界。倘若贸然应允,但是经营良久却又不得突破,那反而会将双方关系至于十分尴尬的境地。
上一回传书之际,几位真君固然对于陆乘文这“信使”所臻层次十分欣赏。但是他们也能看出,陆乘文道行虽高,但是所行之路却奇绝而偏,乃是一突兀独立的古道术大系,丝毫看不见挪转渗透的分寸。
鉴于此,归无咎也并未直接表明态度,只提出了一个“互观气象”的建议。
此时之场景,非有今日而起。
待得荀申的出现,一举扭转了宁真君等人的映象。宁真君、施真君等人由越衡、缥缈宗道术入手,与荀申论之。而荀申举一反三,拆解变化,反应极快。
如此底蕴,“立道”固然尚有不足;但是有归无咎相助,“承道”、“合道”,推陈出新,演化变化,却能承此扛鼎之任。
时辰一至。
这一厢姚纯上真、须贤上真、孔吾妖王、公元明妖王;那一头梁真君,施真君,一齐上前。
一道尺许宽的长卷上,张开后约莫一丈有余。密密麻麻三四万字,赫然浮现。
诸位真君、妖王上前,各自用印。
而身后归无咎等人,怡然自若。
待六枚二寸大小的印记整整齐齐刻于卷上,诸人都是面露欣喜。
此卷祥光满盈,顷刻间一分为六,钻入六人之袖中。
只听须贤上真言道:“今日会后,甚盼与二位道友再论道术。”
梁真君微笑道:“能够与有上进之缘者坐而论道,亦是梁某之缘分。”
能够对一位本土出身的近道大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其实今日“仪式”,作为旷古绝今、九宗本土两方合盟的大殿,似乎还是稍显简陋了些。
因为这一纸盟书,乃是第一部落实的“条约之盟。”
盟中所定,乃是越衡、缥缈两宗借用隐宗、妖族人力,推动九宗道术中炼器一道手段的盟约。这一传承上古的法门,非得有六十四位近道境一齐出手,方能成就。虽布拘修为高下,到底也是绝大的门槛。
作为交换条件,请两宗中的高明之士,拨冗百人,以两宗根本经典,参悟本土诸宗正经法藏,以期在百年之内,整理出初步的道术条目。
换言之,当中所录,是合约中的具体内容。
至于真正“务虚”的一面,双方合盟之大誓,在阴阳道主修持铜殿之中,早已由东方晚晴和芈道尊等几位道境大能,悄无声息的完成。
根本盟约,其实早已成就了。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阴阳道主修持之地,颇有隐匿姓名根脚,深藏进退之间的本领。能够维持天机不泄,相当长久的时间。
今日“实盟”,依旧在阴阳道中完成,也是这一原因。
大会将尽。
那结阵边缘,忽地清光一闪。
不紧不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隐宗越湘上真。
他原本轮值于半始宗后山和开元小界,负责隐宗与圣教的交通联络。今日之盟,与他无涉。
此时赶来,显然是有紧急事宜,并且得了道尊指点。
越湘上真不往别出去,只径直来到归无咎面前。取出一道小指粗细、半尺长短的精致小卷,道:“你且看上一看。”
就算归无咎地位再重,两家交通之事,也当由主事的几位真君先阅。
既请归无咎先看,显然其中记载,与他有直接关联。
归无咎张开一望。
果然是圣教之书。
当中所载,令归无咎大为讶异。
这是圣教的一道建议。
言道清浊玄象之争,本因妖族定品之劫而起,决定妖族上下盛衰。但是前两回争斗,因为人道宗门各自与妖族紧密结盟之故,倒似有喧宾夺主之嫌。
百年之后的第三次清浊玄象之争,不如隐宗、圣教、巫道、阴阳道等尽数放手,单凭妖族自己去分个高下。
归无咎阅览之后,传递于诸君。
各自看了一遍,在座诸位,都是不以为然。
就算圣教对上隐宗有少许优势,但是无论是谁,哪怕是客居圣教的席乐荣等人,都不足以对上归无咎;而御孤乘对上秦梦霖,上回一败之后,想要扭转局面,千难万难。如今双方援手高下判然,竟说要一齐退出,真是岂有此理。
而对面最得力的人物,玉离子,李云龙,恰好是妖族出身。
这如意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
但是隐宗又岂肯答应?
荀申眸中幽芒微动,忽道:“信中虽未明言,但是若无相应的交易、赌斗条款,想来圣教也不会提出如此出格的要求。”
越湘上真连连颔首,道:“正是。”
“凤凰一族玉离子向归无咎发起挑战。凭一战之胜负,决定此议之可否。就问我方接是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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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不拘一格 极中有变
半始宗小界之中。
三日之前,归无咎做出的抉择,出人意料。
但凡功行到了近道大能、又或者名列三十六子图的层次,都隐然能够看出,归无咎一别三载“潜修”后,如今气机玄奥,多出了一种幽深莫测的味道。似乎较之二次清浊玄象之争时,道行更进一筹。
与同辈交手,似乎胜算极大。
观其风骨,隐隐然有这一世代第一人的味道。
但是归无咎却断然拒绝了。
其中缘由有二。
归无咎心境更上层楼之后,已然摆脱了“名”与“势”的桎梏。
从实利的角度出发,三次清浊玄象之争强行入局,一举致胜,将赤魅族、孔雀族等骨架初备、根基规模略逊龙凤的形势极大改善,诚可谓不可逆转之局。这一步的落实,宛若水之就下,绝不是玉离子一人出言挑战便能遏制的。
换言之,这是真正把控局面、将敌手逼迫至绝境的行事路数。
其次。依道术而言,归无咎虽自信规模之广大精微,当微在玉离子之上;但是他永远不会轻视自己的对手。
莫要忘了,只要未至近道境界,妖族本力的优势就不可忽略。
规规矩矩的斗法,归无咎大有胜望。但是若限制了某种条件、斗法规则,因形利物,将妖族本力优势发挥到极致。那么玉离子巧胜、巧和的机会,未必就真正收敛于零。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给对手机会?
此时小界之内,青石垒成一墙,门户半开,仿佛庭院。
院落之中,一块青石,四四方方。
四人围坐。
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荀申。
石案上零零散散的骨牌遍布左右,显然酣战甚久。
区区游戏,四人自然不至于以法力神意推演。
但是胜负变化,亦有差别。
若是人人都是“长考”,每一步仔细思虑,那牌局是荀申赢得多些,秦梦霖次之,归无咎、魏清绮大致相若。
若是每一人都随意出牌,一任自然,拂去远虑,不劳深谋细算。那时归无咎领先,魏清绮次之,秦梦霖再次之,荀申最末。
如此牌局,约莫持续了两三个时辰。
荀申眉头微凝,忽道:“两界相合,互显峥嵘。如今的归道友,当是这一世的第一人。”
魏清绮目中一亮,道:“听闻归师兄东南历三事,不论一时之风云,单单计算实利所得,似乎也当在轩辕怀之上。若归师兄一步心证,自认为在轩辕怀之上,那这‘第一人’的称号,就是名副其实。”
所谓“三事”,自然指的是抵御妖祖入侵、辰阳剑山一行、汇通三宗之道。
归无咎抬首一望,眸中似有遥思之意,良久才道:“或许吧。”
魏清绮一抬头,目光幽远,意味深长。
归无咎亲自承认,那说明此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岂料归无咎又道:“起码,此时此刻,是这样。”
荀申微微一讶,道:“有什么差别么?”
归无咎淡然道:“一二百年之后,五百年之会上,兴许他又重在我之上了。此刻望见巅峰,不过是惊鸿一瞥而已。”
秦梦霖默然道:“此话怎讲?”
归无咎微微一笑,道:“借一譬喻。凡夫俗子行走于山林,身后忽有虎豹追逐。精神警醒、潜力激发。奔走速度远远胜过往常。但是一旦平静下来,摆脱威胁,那么只觉身躯酸软无力,再无突破极限的可能。”
荀申面上微微现出困惑,疑道:“对于凡夫俗子固是如此。但是修道中人,本就以从容中道、信有余裕为最佳;心意过紧,应当不为激励,反为弊病。”
归无咎悠悠道:“若是一路奔逐,恰好路又走到尽头呢?”
荀申一怔。
秦梦霖、魏清绮,都似有所悟。
回返山门之后,归无咎的心意,可谓一步穷通,盛极而衰。
“万古绝经”终于走通,功行到了随时可堪破境的地步,曾经的枷锁也彻底瓦解。故而归无咎纵孔雀而翱翔,神意之丰沛圆满,达到了数百年以来的最高峰。
但是问题来了。从这“盛极”之境开始,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所有近道境之前的道术磨炼,推陈出新,在闭关的一千二百年中,皆已穷尽。
正常情形下,归无咎不疑有他,似乎也不存在烦恼。
左右不过是静等二百年后玄浑琉璃天成道之争罢了。
路走的快了,更早的抵达终点,莫非也是错处不成?
恰好隐宗与越衡、缥缈宗结盟之后,道术历纪元而弥新这一大业,背后固然有许多近道存在、专攻道术者去做,但是同辈之中,非归无咎而谁?
指不定归无咎就要将这二百年时间,用在锤炼隐宗道术、加深两脉之联系上。
但是见过一人之后,归无咎却不再持有相似看法。
这人就是轩辕怀。
轩辕怀的修炼速度,快捷无伦。至少早在百余年前,就臻至元婴境界圆满、蓄势待发,随时可以参加九宗法会的地步。
论道术体统,轩辕怀的道术“因故”多于“出新”,虽然兼修八道,但是并不以演化无穷见长。
然几番见面之下。
从轩辕怀身上,归无咎并感受不到那种“滞”、“候”、“待机”的感觉。
似乎其人气象,时时刻刻处于变化之中;更隐然有加速的味道。
归无咎有一种感觉。
此时此刻,他暴涨一千二百年苦功,且涉猎法门之广、空蕴念剑之妙,是两大优势。或许此时此刻,他似乎破极层云,一枝独秀,堪称大变之世涌出的人杰中,位列第一。
但是这只是一时的。
若果他在这“圆满停滞”的状态下迁延二百余年,而轩辕怀却处于一种他尚未领悟的微妙变化中,那么二百年之后,优势极有可能重新被对方夺去。
这多出的二百年,绝不是用来坐而待机的。
就算是功行累积、道术磨炼,全部到了登峰造极、增无可增。但是本身应当依旧有可以提升的地方。
只是这个领域前人所未知,微妙难测罢了。
秦梦霖忽道:“我明白了。”
魏清绮略一思忖,也道:“我似乎也明白了。”
归无咎淡然一笑道:“明白什么?”
秦梦霖道:“当年你即将成就元婴境时,与几位弟子牌局为戏。当时便是静极思动之兆。想来今日,也是大同小异。”
当年之事,归无咎与秦梦霖尚未相识。但是二人虚丹相合,彼此往事,早已知之。
魏清绮道:“若是神意、法力、气运、演算,诸道并用,先天资质与后天手段相合。方才牌局,当是梦霖姐稍胜,我与归师兄略逊一些。但若采取天真,一任自然,纯依心缘指引,清绮不敢自谦。但是实际战局,却是归师兄所胜较多。”
“故而清绮以为,方才归师兄心意幽渺,找到了自己的‘缘’之所在。”
归无咎随意一点头。
荀申问道:“敢问奥妙究竟?”
归无咎长笑一声,道:“当年归无咎入道未久之时,曾经遇见一位前辈。此人对我言道,当向道而行,成为紫微大世界的天下第一。只是这个要求留下,归某素来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直至数载之前,归无咎偶然想通了其中的些许用意。但是那也只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
“这两日归无咎反复揣摩。若是将这句话彻底悟透,得知为何要成为紫薇大世界的天下第一。那么心意气机的活络变化,便可长久维持。今日境界,也并非再无变化可能。”
这是归无咎第一次当着旁人的面,将白衣女子的缘分说了出来,十分坦然。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觅缘之法 紫薇之形
未过多久,在地位颇重的核心嫡传之中,便传布出消息。
归无咎意欲百尺竿头,寻找近道境前更进一步的机缘。
看似增无可增,却依旧要另辟蹊径。
消息散开,人人都是感慨不已。
仿佛逐日,追之愈力,而离之愈远。
但一晃眼又是半载过去,归无咎安坐于半始宗小界之中,似乎并无动静……
青石流泉,情境妙地。
归无咎盘膝而坐。
一个小小“窒碍”,在心头萦绕。
所谓的“寻找机缘”,自然不是盲人摸象,独自在这紫微大世界中撞天缘,任意东西,奔逐流浪。
按理说他既然有了“寻找”的念头,并且明确的知晓所寻之物为何,那么持之,炼之,玩味之,自然就能得出线索——应当何时出发,往何处去。
这是归无咎非凡的道缘感应、剑心明悟所带来的实效。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
归无咎与秦梦霖、魏清绮、荀申等人表明心迹之后,独自持心温养,一连十余日,心中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好似前路茫茫,幽深难测。
若并非经历九合宗悟道这一关,也许归无咎还要在这一步逡巡甚久。但是有了经验之后,接下来该如何做,归无咎早已了然。
不拘泥于一念、一事,放开心胸,遍审诸念。
从整体的、间接的角度,寻找那一丝“未谐”。
半载之后,归无咎缓缓睁开双目。
纵身而起,来到小界另半边的一处铜殿中。
约莫数息之后,秦梦霖清影一晃,自其中遁了出来。
最近十载,是秦梦霖之弟秦梦霄闭关深修、转合阴阳道法的关键时节。一旦成功,将来通过阴阳道法成就近道境,便是水到渠成。
秦梦霖自也不吝亲身指点迷津。
无论是九宗英杰,还是隐宗俊彦,亦或者妖族嫡传。能够成就近道者,非是小数。
但是其中绝大多数,总是有着自己的立场。
就算是将来借由归无咎所立新法成道,双方结成因果。但这因果到底有多深,也实在难说。
诸如独孤信陵、秦梦霄、甚至归无咎的新晋坐骑孔凌,将来一例能够成就近道境界,对于支撑起己方的核心力量,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秦梦霖妙目中清光一转,道:“终于寻见了端倪,要出门了?”
不等归无咎出言,秦梦霖自己眸中颜色陡然一沉,已然改口:“不对。不是要出门。你是要寻我,验证一事。”
昌营星中同历千年深修,秦梦霖的推演大道,也已进展至幽深难测的境界。
归无咎哈哈一笑,道:“正是。”
“既已得一,不如反三。贤妻不如猜上一猜,我寻你验证的,会是何事?”
秦梦霖面上似有光华一隐一显,数息之后,缓声道:“你我之间,早已到了浑融无间、无所不知的地步。若是你有持定的念头不散,合在我身上,这许久时日,我必有感应。所以,不是在我。”
“你要找的,是我的师傅。”
归无咎微笑点头。
……
一个时辰之后。
阴阳道四大秘地,归无咎唯一并未亲览的“寒秘地”,如今终于得见风光。
此地乍一看生机盈盈,草木极盛。但是仔细望去,其实阔叶碧草极少,虽然灵植广被,但是远近密布的,不是生满细芽的树干,就是肥厚壮大的仙人掌一类,并且其表明浮裹着一层明亮的光泽。
中央空地,立着一方深邃不知其味的铜殿。
正是阴阳道主的行宫坐在。
此殿非拘于一地,而是随时变化,流动于阴阳道洞天、密界、四大秘地之间。此时此刻,位居“寒秘地”之中,正为相宜。
铜殿之中。
阴阳道主,与归无咎相对而坐。气象之中,并不复见从前的威严峻拒,反倒是显得有些平易近人。
二人面前,各有一杯大碗茶。瓷碗之中绿叶两瓣,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几枚异物,像是橄榄,又像是杏仁,只是略显得小些。泡发开来,令这一碗热茶,成就下红上青两层颜色。
纵然是阴阳道主也不得不承认,与归无咎相遇之后,秦梦霖的道术轨迹,陡然又有一重飞跃,胜过独自在阴阳道秘地之中深修。
看来双修取势,搅动一界,这一步是走对了。
阴阳道主问明来意。
归无咎自认为无隐瞒的必要,坦然道:“如今我之修为到了近道境前的极致,但是距离破境机缘,尚有二百余载。船到桥头,又或者旁观鉴证。心中生出一念。这剩余的二百余载,尤有进益可能。只是不落在道术上,不落在神通上,而是落于前所未见的微妙领域。”
阴阳道主微微一笑,道:“如此道中幽玄,你九宗道境大能,个个底蕴见识非凡。为何不去问他们,反来问我?”
归无咎坦然道:“遍搜心念之纯,一线未谐,应在道主这里。”
阴阳道主平静道:“你且说说看。”
归无咎道:“我曾经孔雀一族田猎之会,面见该族上界圣祖。此事,在得见道主之前。”
“但是后来阴阳洞天之战后,与道主相见。当时却令我心中生出一念——似乎阴阳道主气象之异,法力之妙,尚胜过飞升妖祖一筹。”
“直至数年之前,几方妖祖分别降世。其攻伐东南之役,其展露时空之序、倍称之力的种种手段。经由门中道境大能讲演,对于飞升妖祖功行境界,也算有了一个大致把握。”
“冒昧而言,似乎道主功行,并未臻至与飞升妖祖等同的境界。”
阴阳道主神色不变。
不要看四大妖祖一齐攻伐九宗,最终铩羽而归,便对其有所小觑。别的不说,其预先凝练、带回下界的种种手段,并非四位驻世天尊挡下,依旧是借助了九宗前贤遗泽。
更不用说赤魅圣祖先下界一步,由是先下手为强。一举强化了隐宗妖族友盟一方的气运根基,令晚出一步者,无计可施。
阴阳道主虽然道行深不可测,但是似乎并未达到轻易炼化如此上玄妙法,一步更易大势的地步。
十余息之后,阴阳道主缓缓道:“天时、界域所限。无论是应界玄法,还是合力手段,的确非某所能及。”
归无咎态度忽然郑重:“但是归无咎当时心中那一念,直到此时此刻,却并未瓦解。这便是不谐之处。”
如果事实验证了,阴阳道主虽然高明,但是较之飞升妖祖,依旧略逊。
归无咎从前的念头,只是其功行不足、层次太浅所导致的“妄念”。
那么时机一到,“真相”确立,道心流动,曾今错误的念头,自然就会被化去。
但是事实是,并没有。
这就说明一件事——
在阴阳道主这里,似乎深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阴阳道主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这才起身,悠悠道:“想不到近道之前,竟有人能够感应到这一步……你真的确信,这件事,与二百年之后你与九宗那位对手,轩辕怀之间的竞争,大有关联?”
归无咎缓缓点头。
阴阳道主抬头望天,约莫足足一刻钟之后,才突然发问道:“你是否知晓,紫微大世界,是什么形状?”
这个问题,可谓十分刁钻古怪。
若是换作一位功行再高的嫡传,只怕此时也难免瞠目结舌。
但是归无咎却偏偏摸到一些边际。
却见归无咎伸手一点,当空虚画,划出一片似方似圆的形状。
当年孔雀圣祖为归无咎演示星汉分流之象,虽然并未将大世界的轮廓具体描绘出来,但只说“大体”,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阴阳道主却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归无咎沉吟道:“非是此形?”
阴阳道主自袖中一摸,掏出一块玉珏。
归无咎定睛一望,此玉珏之形状,和他所绘画的,似乎也大同小异。
阴阳道主微一摇头,旋即指尖一点清光溢出,往那玉珏之上,钻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小孔。
第一百四十二章 演化具象 劫之与业
紫薇大世界。
不是方形,不是圆形;而是“环”形。
尽管这“环”形比例悬殊,近似一圆,但是到底有一点中空,似为点题。
归无咎静静观之,等候阴阳道主进一步演示说法。
但是阴阳道主并未出言,而是通过神通手段展示。
在他掌心光华笼罩之下,那一枚玉珏,陡然涨大。
待这枚玉珏示现为一尺多宽时,其中心圆孔,也随之增长到约莫铜钱钱眼大小。
下一步,这枚玉珏浮于空中,逐步转动。
转速愈来愈快,但是却十分平稳。
归无咎凝神观望。
约莫百余息后,这玉珏的“转动”发生了变化。
其转势依旧“稳”,但是却并不“平”。
准确的说,如果以玉珏的圆心作为整个实体的“中心”,那么此时此刻,这个“中心”依旧是稳定的;但是玉珏边缘处,却渐渐地变得一头高,一头低。并且这高低处于缓慢的变化之中。
等若是时时变化的“倾斜”姿态,倾斜的角度,至多不超过玉珏直径的六分之一。所以粗粗观之,依旧显“平”,而绝无近乎于竖直的倾向。
行走江湖的手艺人,或以指尖托住一只瓷盘的中心,令其快速转动。
当这转动不那么稳定时,盘沿上下摆动震荡,便类似于眼前之貌了。
归无咎若有所悟。
但是这演化并未结束。
玉珏周遭,忽然浮现出一池清水,令其浮在水中。
玉珏圆心的位置,恰好与水面齐平。
可以想象,若是最初是平稳转动的模样,那么此时此刻,便相当于整个玉珏都恰巧“飘浮”在水面上。但如今“转动不平”的状态下,便唯有虚空圆心的位置,若有若无的超出水面一丝;而玉珏的其余部分,随着转动的上下弧度,都时而入水,时而出水,反复轮回,无休无止。
紧随其后,这图像又示出三奇景。
玉珏又放大数倍,几有三人合抱有余的大小;那转动中高低震荡的弧度依旧保持,但是转速却降了下来。
归无咎凝神一望,大约其转动一周,需要足足三百六十息。
然后,第一件奇景发生了。
当玉珏中的一部分“出水”之后,处于高出圆心和水平面的位置;其中忽然泛起发丝大小、五光十色的斑点,像是星光洒落;又像是一条条颇有活力的毛毛虫,快速在玉珏之上蔓延生长。
数十息之后,小半只玉珏,都为之色变。
但是好景不长,如此景象,似乎只能在“浮出水面”之时成型。但转到另外一半,由高向低,往那水中一浸。那五颜六色、活力四溢之象,立刻就被冲洗干净,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如此景象,反复呈现。
令人心中想起野草小虫,春生秋枯,朝生暮死。
归无咎暗暗点头,已隐然知晓所寓何事。
不知数十、数百个轮回之后,玉珏之上的景象,发生变化。
那些不知是“斑点”还是“毛毛虫”的奇妙存在,滋生之后,不再是紧紧依附于玉珏之上的相貌,而是忽然腾空而起,飘荡于数寸高低。保持着与整个玉珏若即若离的态势。
只是,十分可惜。
这“异象”虽然腾空,但是玉珏高低摆动震荡的幅度,却达到了接近两尺。所以玉珏浸水之后,一旦超过极限高度,这些“异象”依旧难逃浸泡水中、彻底瓦解的命运。
或许唯有一星半点,极为茁壮者,向上一扬,达到最高点,能够达到超出玉珏一尺以上的高度。当玉珏浸入水中的最低点时,这一星“异象”依旧险之又险的保存在水面之上。
但这终究是凤毛菱角,不成气候。
又不知运转了多少周。
这玉珏之上,忽地浮现出紫色、黑色、白色三大片形状,和先前纷乱杂糅的五色斑点完全不同。
这三大片形状,虽然浮出玉珏之上,并且悬空的高度甚高。但是仔细分辨,似乎并未超过先前呈现的“星点”中最卓越者。可以推测,当其所立之方位沉浸回最低点时,这三团颜色,也要被那浩渺深水一洗而空。
但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这三团气机形状,似乎有趋吉避凶之能。
他不是牢牢的占据一处,而是不住的在玉珏之上走动,时时刻刻占据着玉珏之中、突兀出水面之上的“高点”。
几个轮回过去。
那些五色斑点,“朝生暮死”,已然出现过几轮回、几生灭。但是这三团气机形状,却长久维持至今。
就在归无咎用心思虑之际,第三件奇特景象发生了。
准确的说,这一景象不是刚刚发生,而是早就存在;只是其物之形象,原来与玉珏颜色相同,不易分辨;直到此时此刻,才引起归无咎的注意。
在靠近玉珏中心的位置,同样有数量纷繁的光点。
和外围那些奇形怪状的“毛毛虫”不同,这里都是形状极为规则的“圆点”,最大的约莫指甲盖大小。
其诞生之后,经历数重洗劫,最终亦渐渐浮空而起。
按理说其浮空的高度,并不甚高,远不若外围的“毛毛虫”和“三大片”所能达到的极限高度。
但是有一桩好处。因为其占据的位置,更加靠近玉珏的最中心。
容易想象。
那玉珏中圆孔的大小,不及玉珏本身直径的十分之一。倘身处玉珏最边缘的位置,上下浮动、摆动的幅度势必最大。当其运转到最低点,几乎没入水面接近两尺。
但是对于位处玉珏中央、靠近圆孔位置的光点而言,其没入水面最深,不过两寸。
所以,愈加靠近玉珏的中心,只要其稍稍抬起些许高度,就能逃过没水之患。
看似这些占据中心的“光点”,占尽天时地利,便高枕无忧了;其实则不然。
因为这些光点的数量愈来愈多,对于“中心位置”,势必要产生竞争。很显然,愈靠近内环,便愈加安全。渐渐的,似乎有十余个大小光点,仅仅占据最核心的“内环”;又有十余个光点,占据稍次的一层。
那些不能占据最中心位置的圆点,一旦浸水,便如先前那些朝生暮死的“毛毛虫”一般,很快就被洗去了。
偶然间也有本已占据内环的巨大观点,忽然为其余力量合力狙击,跌落外环。
跌落于外之后,其或许能够凭借本身底蕴,快速挤占回去。如若不能,每经历一轮回,其根基便要损折大半。
呈现至此,阴阳道主微微一笑。
归无咎连连拊掌,慨然笑道:“今见此象,茅塞顿开。”
阴阳道主摇头道:“不可执着于象。”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能够将妙不可言的劫力轻重、业力深浅,演化出如此具象,借此譬喻,已然是本人最近数载方才蕴养出来的功果。”
归无咎缓缓点头。
那些朝生暮死、偶然幸存的“毛毛虫”,应当是本土仙道之属。
三色规模,趋利避害,随时运转。应当是阴阳道、巫道、魔道之属。
位处圆环中央的“圆点”,虽然道术未臻极致高明,但是因先天之利却能历劫长存,显然是妖族之属。
其为了攫取有利地位的争夺,内外数层分明,显然暗合“妖族定品之劫”,其与象征着整个大世界浮沉轮回的纪元大劫,暗藏因果,一体两面。
归无咎正色道:“然本心所感,应在何处?”
阴阳道主淡淡一笑。
却见其掌心一点。
九点金灿灿的星光,赫然浮现于玉珏上空!
先前那几种形象,就算“浮空”再高,也不过是一两尺,当弧度下倾之时,几乎只是险之又险的超出水面。
而这九枚光点则不然,其并非自玉珏之中生长,而是凭空浮现,虽然同样处于边缘,但是稳稳锁定在超出玉珏表面六尺六寸的高度。除非整个玉珏由“平”转“竖”,彻底颠倒崩坏,否则哪怕其转动幅度再猛烈三分,这九点星光也已然不会入水。
归无咎沉吟不语。
阴阳道主声音缥缈:“不经劫水,是否就高枕无忧了呢?”
“没入水中,一切皆休,此为劫;纵不入劫,观其距劫远近,此为业。”
第一百四十三章 气运升变 易进难出
入劫为劫;不入劫为业。
归无咎心中,轰然一响!
借譬喻而言。
被深水侵染,自然一切皆休,归于尘土。但是并未入水,距离这浩瀚水象的远近,也未必不是一种吉凶的征兆。
距离水面愈远,则为吉;
距离水面愈近,则为凶。
归无咎心神沉浸。
和那三色气机不住地攀爬、趋吉避凶而行不通。那九枚明星,本已处在甚为高渺的位置,距离整个“玉珏”的距离,已为定数,牢牢固定。所以,想要从“九星”本身入手,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
此时此刻,归无咎在道法圆满、增无可增之后,之所以感受道“滞涨不吉”,就是因为“九星”的趋势是在下降,距离水面愈来愈近,这是一种不吉之兆。虽然对于道术、神通、气运而言并无大碍,无损于寻常意义上的道术争雄。
但是当时移世异,所争者事关渺渺一界的走向,背负着冥冥中的气运,那这等差别,就会彰显出来。
归无咎双目凝视在九星之中,最明亮的那一枚。
这一枚星中,似乎看见一个人影。
此人不受“本星”所处方位高下的影响,持定本身,缓缓上升。
最终他会达到一个高度,若有若无,与紫微大世界的联系若即若离,但是却又占尽吉兆,睥睨万方。
这不是道术的作用,而是遥远天外,似乎有一道丝线联系在他身上,将他渐次拔高。
这是超脱于人事代谢、势力争雄之上,更加高明难测的“气运”。
所占位次愈高,对于己身便愈加有利。
若强起一名称之,大约可名为“升变”。
当中差别,能够令两位道术神通完全相同之人,分出胜负!
和“升变”的精微玄妙相比,麒麟一族拟诸实质的所谓“气运”,不脱于道术的具体层次,高下可谓判若云泥。
心中骤然明亮之后,归无咎沉声道:“何解?”
阴阳道主淡然道:“有关劫力、业力中的深湛道理,哪怕是飞升于界环之上,俯瞰一界者,也未必能够窥其全貌。唯有真正飞升异域,一拍两散,又或者臻至更高明的层次,方有可能旁观者清,察知其中之奥妙。”
“至于紫微大世界中驻世之人,魔道乃是循魔尊之旨意行事,自然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算是巫道、阴阳道两家,亦是得法先贤,原本差了一层窗户纸。”
阴阳道主之所以时不时更换姓名,转换己身驻跸之地,便是因为阴阳道秘法,将阴阳道本身的升降劫序,炼化进一个具体的“物”中。
阴阳道主每一次更换姓名,非止是为个人吉凶之故。
旁人不知道的是,他之姓名每变化一字,阴阳道根本秘法,亦会顺势变化一字。
如此积少成多,整个阴阳道神通道术,方能实现永远攀爬至玉珏最高点的效果。
前代阴阳道主,功行稍逊者,同样是不知其所以然。
唯有当今这一位,道行超迈古今,不但运转圆熟,甚至将至为抽象的劫力业力交错变化的道理,显化成一个具体而又准确的譬喻。
方才示现。
除了紫微大世界是环非圆、中有幽玄一点这一条是真实存在的;其余所谓“浸水”云云,不过是譬喻而已。
有一点可以肯定,阴阳道、巫道、魔道三者的办法,对于早已“固定”的九宗道术,并无用处。
阴阳道主抬头沉思,旋即重新坐下,不紧不慢的道:“超出象外,得其环中。一切劫力、业力,皆是自紫薇大世界这‘环心’散发。若能加以掌控运用……自然能够扶摇直上,将一人托至至高、至尊的位置。”
归无咎略一思索,缓缓道:“不知此地气象如何?”
阴阳道主淡然道:“此地身为一界之环心,气象最为高妙。很显然,身负一切精粹英华灵气,绝不可能是一片死寂之地。纵然从来不与外界相通,亦能演化出人烟生灵,乃至独到的行事秩序。”
“只是此地得其纯而未得其根,所以想要成长之道境,甚或越界而出,似乎不能。”
归无咎默然。
他念头十分明晰。
如阴阳道主所言,水象浮沉,只是演化某种“秩序”的具象而已。所以倘若有操纵劫力业力深浅的本领,绝不仅仅理解为自由拨动玉珏和摆动幅度和速度快慢,如此就太过狭隘了。若是令那些道统淹没水中,哪些道统驰骋青云之上,皆能由人力掌控,那与执掌一界、独断古今,也相差不远了。
阴阳道主叹息一声,道:“只可惜——”
“虽然明白道理,但是若要亲身尝试,似乎依旧有所不能。”
“汝之所得,仅限于‘知道’而已。”
归无咎颜色不变,静言道:“为何有所不能?”
阴阳道主轻轻的一拂袖,道:“就在你寻到我处数日之前。本人施展了手段,炼出一具分身,试图令其投入至‘环心’正中,一观其中奥妙。”
归无咎略一沉吟,道:“过不去?”
阴阳道主摇头道:“过去了。”
“只是……出不来。”
“一旦‘进入’,那分身便隔绝了一切内外感应,好似从本人身上,彻底斩去了。似乎这是一处无底黑洞,只能进,不能出。”
“关于联络遁出的手段,本人可是准备的甚为周详。”
其实阴阳道主所谓进去容易,也只是对他自己一人而言。论感悟一界之彻,通明上下界的空间手段,紫微大世界中,五人能超出阴阳道主之右的。
归无咎眸中锐芒一闪,道:“或许我可以回来。”
阴阳道主微微摇头。
旋即续道:“你借用武道机缘的退藏手段,梦霖已与我略叙一二。此法在胜过飞升妖祖之役中大放异彩,固然值得称道。但是以吾推算,似乎此法依旧不值得倚仗。”
“从道理上说,劫力业力,至微至玄,本来便是超脱神通道术之实体的存在;而大世界中的想感相容之力,却并未能够超脱这一范畴。故而那神秘环心能进不能出,极有可能富含深湛的道理,绝非力量规模大上数倍,便能做到。”
“从情理推敲。若能将业力劫力掌控,是何等惊人的收获?分量之重,不问可知。”
“无论哪一脉道传,若能将此道执掌,几乎便坐定了紫微大世界之主。”
“除了妖族暂为滞留的飞升妖祖之外,仙、武、巫、阴阳诸道,真正逍遥异域,飞升渺远之界者,的确没有重新下界的先例。但是……魔道中的大魔尊,似乎不然。”
“若是花费足够代价,此辈似有本领,遁世降入大世界之中。”
归无咎心中一动。
此事阴阳道主所言不差,甚是他自己,就曾经亲身经历过。
只听阴阳道主续道:“如此眼见的大好处,若是能够轻易攫取,为何不见魔道中大魔尊亲自下界指点?若是能够掌控紫微大世界劫力业力变化,岂不是好过如巫道阴阳道这般,采用这趋吉避凶的变化之法,在紫薇大世界之中流动不休?”
“又如何能等到今日,将这份大礼由你归无咎啖了头汤?”
“答案只有一条——此间能入,不能出。所以上界大神通者纵然知之,却也懒得在这里费心。”
归无咎神色不变。
良久,才道:“或许……我真的有出界的办法。”
此言一出,阴阳道主如烟如画、如需如实的身躯,陡然一凝,然后双目中射出奇光。
归无咎道:“能与不能,数日之后,归无咎会给道主一个准确答复。”
“届时归无咎若是自信能成,还请道主送上一程。”
阴阳道主仔细望了归无咎一眼,淡淡道:“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终始有定 借法腾挪
小界密室之中,归无咎盘膝而坐。
身前二尺之外,一粒明珠熠熠生辉,当空浮动。
归无咎心中坦荡,这是道理之常。
当初因三劫莲之毁,墨珠之缘以为替代。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此物之用,在归无咎坦坦道途之上,必然会尽其助力。
前两回动用,涉及三生阴阳洞天之秘,魔门四经之缘起,皆是非常重要的机缘。
在当初自孔雀圣祖、阴阳道主处得闻逆宇玄石的下落后,归无咎曾经心中有一个隐隐的念头——
是否巫道之行依旧有些许纰漏,最终还是需要此物遮漏补缺。
但是这一切并未发生。
如今归无咎玉鼎失足之缺被彻底补足,道术臻至增无可增的极境,背后势力、助力亦弥漫广大,主流道统无不收摄。但归无咎并不相信,镜珠所剩下的最后一次机会,就这样“节约”下来了,甚而成为自己的“备用底蕴”。
这并不符合缘法因果之理。
时至今日,一切昭然。
归无咎心中默念。
镜珠光华,愈来愈盛。
直至充盈于十余丈内外,无所不入。
这光泽甚是奇妙。
十余丈范围之内,周遭的水泉山石,都映彻入骨。其较之日月之辉光强盛了千百倍,那山石本色深墨、深黑,此时在强光映照之下,似乎都成了透明之物,昭然明白。
而十余丈之外,这些光华却似并不存在,依旧只闻泉水叮咚,一片清冷寂寞。
归无咎心中微讶。
前两回动用“镜珠”,过程都是爽利无比。求取魔道至高经典,求取紫气栏关破境机密,心念一动,所求之物便自然成型,映照入身。
但是这一回,却似乎有些波折,令自己等候许久。
足足百余息之后。
镜珠光华,盈盛到了极点,几乎完全泯灭了十余丈内外、一切事物的轮廓差别。然后就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之中,忽的显露出一个人形轮廓。
素衣赤足,宛若一个过客,在归无咎身畔缓缓走过。
就在这一瞬间,归无咎心意一盛,仿佛进入闭关清修,神思涌动到了极致状态,在推演空蕴念剑又或者其余的大神通道术。
但是其实归无咎脑海中空空荡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骤然汹涌的神意,用到何处去了。
祥光一散,归无咎心意之潮,骤然回落。
同时,脑海之中,也多出了一篇文字。
文字之中,将紫薇大世界环心,称作“根本界”。
遁返根本界的手段,已然得了。
仔细观阅一遍,归无咎心中暗赞。
当中深奥因果,此时大明。
回返于外,有两桩难处。
其中之一,那“根本界”的方位、形状,本来是一极为奇妙的存在。
按照阴阳道主之譬喻,此“象”似乎是紫微大世界这一“环形”的正中空缺处。这一说法不能说错。但是同时,此“界”又在紫微大世界的外围,渺渺虚空之上。大致形容,类似于紫薇大世界这“玉珏”的“外环”。
这并不是如阴阳洞天同道一般,将甲乙两处连通;“根本界”的莫名之地,跨过整个紫薇大世界的半径,将“内环”与“外环”两处空间连通。
而是内环便是外环,外环便是内环。
非是道心明练之人,极难领悟。
所以这疑难之处,便由是凸显。去时尚不觉得。但是来时,却并非相当于紫薇大世界中的某一地去往某一地,而是更相近于从紫薇大世界之外、空间乱流中回返。这一过程,需要有道境层次的抵御力。
绝妙的是,在紫薇大世界之中的人,哪怕是所见甚深、大致查看出紫薇大世界之轮廓的地步,也难以看穿遁入和回返的巨大差别。
正如阴阳道主。他那一具分身,其实只是相当于本身法力千分之一;欲要回返,自然无稽。
在经过空间乱流之时,那分身自然而然就被绞碎了。
欲要成功遁回,至少需要一具等分分身的法力不可。
以归无咎如今的修为,自然相差甚远;本力不及,百年需要法宝护持。
道境层次的宝物,方可护佑无碍。
归无咎自然并无这等层次的宝物。
退而求其次,若是有混元真宝巅峰层次的宝物,同样能够做到。如今的小铁匠,便是这一层次;九宗中数得着的镇宗重宝,也皆是如此境界。
但如此层次的宝物替代,便有些勉为其难;就算成功过关,宝物也必然湮灭损毁。
归无咎与小铁匠有成道之约,自然不会如此做。
幸运的是,剩下的依旧有一个法子。
那就是以道境存在之遗蜕,炼化成护身之宝。那么可以起到替代作用。尤其是妖族妖祖遗蜕,由于其本元雄厚,更胜过人修遗躯。
此物却是现成的。
不知道这是镜珠最后一次用途的缘故,当中所呈现的内容甚是详尽。竟然连炼化遗蜕之宝的法诀,亦留下两篇。
归无咎略一览之,心中倒是有些遗憾。
原来,完整的飞升妖祖遗蜕,若是朝着真正道宝的方向发力,足以用作主材。
但是如此祭炼过程,就算有一位道境大能为主,八十一位近道境上真为辅,所花费的时间,长则三千年,短则八百年。如此方能炼化出十足成色的道境之宝。
可如今归无咎并不需要炼化出灵性自足的宝物,只是需要一具聊作护身之用的“躯壳”或“铠甲”而已,用完即弃。炼制过程也变得极为简易,只需要短短八十一天。
等于说作为深入秘境的代价,一件大有潜力的灵材便被浪费了。
这一桩“门槛”看似令人望而生畏,但是和第二个门槛一比,却又算不了什么。
因为若仅仅是如此层次,诸如阴阳道主设想,智慧知见更为深远的魔尊大能,自然下界攫取了果实。
另一件疑难在于——
若是有智周万界、推演诸天的法力,自然能够勘明一界之因果,将任何疑难推算明白。
但若要遁身降入紫薇大世界,便需要不超过此界能够承受的法力界限。
可紫薇大世界的劫力业力变化,却又是高明无比,若非层次远远超过的更高等级存在,便不能将其推演而出。结局,只能是永堕虚空之中。
这本身也是一对矛盾。
或云,是否可以降世之时落下一具法力不超过紫薇大世界层次的分身;待得进入那“根本界”之后,想要离去的一瞬,在瞬间放开修为的限制,推演出真正根果。
此法也是不可行的。
因为那“根本地”,便是紫薇大世界的立界根本,灵性之心,根本容不得反客为主之物。若其中法力超越界限,尚未来得及推算,整个紫薇大世界就完全崩坏湮灭,等若身负了毁去一界的大因果。
方才镜珠之动用,其中演算之力,已经到了濒临一界极限的程度,所以呈现景象,与从前两回不同。
如果没有特殊的“缘法”,今日就算是镜珠演算,也要铩羽而归。
但是机缘巧合,恰恰有一道“缘法”。
直至今日,归无咎是第一个知晓这个秘密的人。
龙族三重九宫断界之法。
所有作法的龙族先贤、道境存在,甚至龙云这样的飞升大能。无不演算明白,本族实行九宫断界,似乎对于本族气运,甚是有利。
他们所知道的“龙界”方位,是沿着紫微大世界的外围再往外拓展,一步踏出,渺渺虚空之中。
所有星辰之相,空间通道的远近计算,锚定方位之术。莫不佐证了这一点。
但是,没有人知道——
因为紫薇大世界这块玉珏“内环即外环”、“外环即内环”的奇妙特性,其实龙界的真正方位,已在“玉珏”中间靠近内壁的位置,和那完全虚空的正中心“根本地”,比邻而居。
就在龙族曾经感受到似乎与紫薇大世界联系消失的一瞬,悄无声息之间,完成了这神秘莫测的转变。
所以,镜珠的演算,多出了一个“因”。
借用龙界为坐标,便能顺利求得回返之法。
第一百四十五章 炼甲之议 秘法酬偿
归无咎纵身往越衡而去。
孔凌虽然为了尽力称职,刻意修习了五色神光之中兼容空间神通和遁术的数种法门,在近道之前的长程遁速,同样达到了天赋异禀的程度。但是和曾经的青兜兽相较,依旧要略逊一些。
自阴阳洞天出口到如意门传送阵,所动用的时间,略微多了二三日。
不过这也无伤大雅。
归无咎心意玩味。
在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后,归无咎两度重返越衡。纵然接下了一殿殿主之职司,但是心中总是有一念。似乎觉得自己离去之后,直到五百年大争前,不会回返。
但是九合宗悟道之后,心缘有感,回转一趟;这一回事机当前,又回转一趟。
这倒是与心缘感应是否准确无关,更像是冥冥中的一种提示,似乎自己立下根基的重心,要挪回到九宗这一头。
因为秘法传讯在前的缘故,宁真君、梁真君、南宫掌门,以及缥缈宗东方掌门、施凤楠真君,皆早在越衡宗内等候。
九转灵光殿中。
因为待客次数渐繁的缘故,这浩渺悠远的修持小界,也略作妆点。
其实此间七人立足之地,正是当年归无咎与宁真君一论究竟、言及元玉精斛用途的地界。
只是如今之“斗室”,忽然扩张了十余倍,望之远近得宜。
入殿之人,归无咎与东方掌门、四位真君皆安坐在零散安置、半圆形排列的玉榻之上,唯有孔凌侍立在归无咎之后。
归无咎将来意简略说明之后,奉上一枚玉简。
宁真君等人依次阅览了,竟有些慨然惋惜的神色。
玉简之中记载,正是以麒麟之身,简易修持护身铠甲的“炼法”。
南宫掌门抬首一望,幽然道:“可惜了。”
宁真君略一思忖,豁然道:“若是于归无咎道术进益有利,那也算物尽其用。于增无可增之际,再往上攀升一丝一毫,都是匪夷所思的大机缘,不亚于道境宝材。”
其实这几日,与隐宗合盟之后,南宫掌门等三人,正关门密议了麒麟真身的用途。
九宗之战,因归无咎而胜,所以此宝之发挥用途,自然是用在归无咎身上。这一点,诸位真君皆无异议。
然越衡宗积蓄宝材,也为数不少。
若是不吝破费,完全可以以越衡宗的名义,炼化出一件至宝,将来赐予归无咎运使。若如此,归无咎道境之后驻世些许时日,便有可能完全巩固越衡宗在九宗的地位,直到完道后继有人为止。
巧合的是,外炼道宝,原本不易做到;若非数位道境大能联手,便需要近道存在以规模来填。恰好双方成盟之后,这一条应手而破。
唯一有疑虑的点,此法势必维持数百年之久,乃是归无咎成道以后的“锦上添花”,于二百年后道争无益。
所以是否如此抉择,几位真君也有些顾虑。
今日,归无咎自己已作出了选择。
缥缈宗施凤楠真君面上似有清光流盼,欣然道:“冥冥之中,可见大势笼罩,大势必成。就算是简易修炼之法,也需要至高明者为指引,数十位近道境者成规模。如今隐宗、妖族与我方成盟未久,归无咎便有这方面的需求,真是随心所欲,无不顺遂是也。”
梁真君微微一笑,道:“正是此理。”
“原本与赤魅、天马诸族议定,布一个正反八卦阴阳炎阵,试一试极品灵材的炼化之法。如今连名目都不需要更易,一个李代桃僵,顺手便能将此事做完了。”
至于归无咎所呈现的玉简内容,虽然高明异常,但是毕竟属于“简炼”“初炼”的范畴,就连东方掌门在内,也都不以为意。
众人皆以为是阴阳道中的手段。
归无咎略一犹豫,又取出一枚玉简,道:“此物是否可用,还请东方掌门观上一观。”
诸位真君对视一眼。
归无咎本是越衡宗出身,此刻跳过本宗三位真君,而直请东方掌门观之,似乎有违人情。除非他有绝对的把握肯定,当中内容,唯有道境修为,方能明悟精奥。
东方晚晴接过,神意一览。
这一望之下,她身躯立刻凝实一瞬,似乎变成与近道境界相若、但是更加浑成鲜明的存在。
神色自然展露,不加掩饰,似乎是疑惑与惊喜兼具。
这一回镜珠之答疑,详尽非常。居然附带了两种炼器之法。
第一种从权粗炼之法倒也罢了。
但是第二种炼制真正道境宝物的法门,归无咎大致览之,居然有一种未知门径的感觉。
须知如今归无咎之知见道心,就算在近道境中也是佼佼者。他手中不着边际之物,宁真君、梁真君等观之,也是枉然。所以归无咎很自然的就直接丢到东方掌门这里。
足足半刻钟之后,东方掌门神意一定。
施凤楠真君委实震动非常,以她对本宗掌门的了解,从未见过东方掌门思虑一事,如此之久。
东方晚晴静言道:“未知其然;亦未知其所以然。但是囫囵观之,似乎循其步骤而为,似乎能得善果。”
宁真君等人,同时一震!
归无咎郑重其事取出来的东西,东方掌门就算给予再高的评价,也不出数人意料;但是这句“未知其然,亦未知其所以然”,才是真正超出诸位理解范畴、如晴天霹雳未有之奇。
九宗道术,本是极致的高明;若在道理之中,就算再幽微细密,发人深省,也不至于得了这一句评语。
东方晚晴一抬头。
目光浮动,外清明而内幽深,但似又与常人无异,望了归无咎一眼。
大气运者必有非凡之机缘。
这一点没有人怀疑。
归无咎所言的心缘感应指引、入界出界之法,解决了阴阳道主亦束手无策的答案,显然与他自己的“机缘”有关。但这机缘的神妙离奇,只怕是较众人想象中更深更远、不可思议的存在。
对于九宗道术之纯,东方掌门是深信不疑的。能令自己生出此念的法门,唯有更高层次存在“下沉”之后的“从权之法”。
只说步骤,没有道理可讲。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可能。
梁真君忍不住问道:“何物?”
东方掌门淡淡道:“一种炼器法门。”
这个答案,却是令诸位真君十分意外。
只听东方掌门道:“若是依照此法,炼制道境外宝的门槛,陡然降低了许多。就算是你我门中现有积蓄,便有可能勉强追及门槛。”
言毕,将这玉简送于南宫掌门处。
南宫掌门阅览之后,心中无不掀起波澜!
连东方掌门也觉得“未知其所以然”之物,近道真君,自然不能察出端倪。但是他们并不需要研究其中的过程,单单从玉简中所呈现的基本元素——需要材料之多寡,人力之多寡,时限之长短,和九宗固有秘法做出对比——自然就能判断出此玉简堪称可怖的实用价值。
一阅之下,麒麟真身被“浪费”的遗憾,骤然烟消云散。
数息之后,东方晚晴幽幽道:“我缥缈宗是占了一个大便宜……当有回报。”
归无咎正要推拒,东方掌门微笑道:“若纯粹以价值高低的买卖而论,纵然取一件本宗最顶尖的重宝,也不足以相抵。但是凡事讲究时机遇合之缘。今日我缥缈宗得了一桩好处,似乎也恰有一件名高誉重而无用、却又有着非凡寓意的宝物,正合赠于道友。”
归无咎心中一动,既如此说,便不再推拒。
东方掌门抬头望了一眼归无咎身后,静言道:“这是你的脚力?”
归无咎点头称是。
其实东方晚晴在越衡宗静候归无咎到来时,一界周围之景象,若使神意一掠,不难收摄观览。只是他并未如此做而已。
东方晚晴又道:“因为她灵智充沛,妖修之身,并且资质甚高。所以待之有所不同。是也不是?”
归无咎缓缓点头。
其实此情此景,确实有些诡异。
九转灵光殿乃是越衡重地,归无咎与一位道境天尊、四位近道真君商议机密,旁人早已远避。但充作脚力的孔凌,却如侍女护卫一般,立在归无咎身后。
这是因为孔凌与灵智未生的青兜兽毕竟不同,资质成就妖王无碍,所以归无咎并不愿意将她收摄进兽环之中。
兽环中昏睡,不辨时日,浑浑噩噩,实在不能算是良好的待遇。
所以早约好了,当归无咎需要骑乘时,孔凌便显化本形;其余时候,她便充当一个童子、侍女身份,紧随归无咎之后便了。
东方晚晴道:“如此甚好。是你的机缘到了。”
掌心一托,已然显出一物。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比邻宅室 诸事俱备
此物通体黑色,形如锥,自上而下观之,是个瘦削锋锐的菱形,宛若箭镞。
一体七面,上方六面三角等分,底部是个平整的六边形。
宝物之上,光华熠熠。
入道至今,宝光瑞气兼具的人、物、器具,归无咎是见得多了;最早时如入道灵形的金色祥光;浑厚如麒麟一族祥瑞之气;清醇如元婴真人气机;曼妙如天祭器、混元真宝,各呈其妙。
但是如眼前之物这般,那宝光似动不动,仿佛是那物天然的组成部分,随时诱惑人生出一种念头,教人将其抹去;但是又如镜中之影,稳定之后重新复现。却是归无咎前所未见的。
伸手接过之后,神气感应,立刻从掌心沁入心神,完整展现其妙用。
当中竟是一处洞天空间。
空间之宝。
其中空间之广阔,不下于方圆数千里。草木山水俱在,环绕于一处五重金殿。金殿门前,一方水池。水象呈现黑白二色,宛若如意门山谷传送阵的形制。时时有踊跃气机,从中泛出。
气象之玄妙恢弘,就算是与九宗第一等的嫡传洞府相比,也不遑多让。
宁真君望了一眼,诧异道:“三十六万年之前……”
东方晚晴微笑道:“正是。”
“无用之物中凸显光彩的,也为数不多了。”
南宫真君深吸一口气,道:“不管有用无用,在我辈修道人中,此物总偶非同寻常的分量。”
如今九宗重宝,无论是一次性、可消耗的杀手锏底蕴,还是真正的法宝一类。都是三十六万年内,九宗客居紫微大世界之后,历代大能逐渐炼制成型的。所谓“前世”故物,烟消云散,一别两宽,号称为“无”。
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没有”;而是越界而来后,自有一种劫关仿佛细网过滤。哪怕是精妙如九宗道术实相,都有破碎损伤,须得重新完道。当年携带现成的真宝重器,其品阶愈高,也就损毁愈加严重。
真正传承下来的,恰恰是一些较为边缘的“奇物”。此物相当于纪念道具一般,不显于外,或者封存于宗门秘阵之内,或者由本宗的道境大能亲自执掌,晦暗不显峥嵘。
东方掌门微一转头,对归无咎言道:“其物根脚,自能观之。”
归无咎心神一动。
旋即在此宝内部秘境空间正中,五重金殿之后,寻见一块石碑,上述此宝由来。
此物名为“比邻居”。炼成至今,竟已有六十余万年的历史。
当初九宗所处的原始界域中,缥缈宗有一位前辈。其姓名因跨界劫力相隔,早已隐去。只知其也是一位女修,道心资质皆是一时无两。至少人族之中,无有堪与比拟。唯有妖族之内,有一羽虫之属者同样资质非凡,可堪争锋,并且与她关系莫逆。
不知为何,后来二人有一场赌斗。赌斗之后,妖族那位,竟是自愿做了她的坐骑。
因这位前辈身份特殊,且所修秘法多异于常人的缘故,令那妖修时时跟随在后,多有不便。但是那妖修也是一时之俊彦,几乎与缥缈宗这位相若;而且两人交情匪浅,若是将其拘困于兽环之中,又非所愿。
所以缥缈宗这位前辈,晋入近道境后,炼制了这件“比邻居”。
非止是兽环,就算是寻常能够暂时藏人的小界,亦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心意一动,一开一合。界中之人可以看到外界景象。情形需要,便能提前预备,一旦出现就能投入战斗,明了局势。
最奇妙的是小界内的二色水泉,其实这是一件“容器”,当中可将修炼之用的天地灵气,压缩百倍千倍,存贮于这水泉之中。令藏身于“比邻居”者,无碍修炼。甚至宝中气机经过一重提纯,较之外间天然流行之气更加胜过。
等若随身携带了一座可堪修炼的洞天福地。
另有一桩好处。
寻常修道人所携脚力,之所以用兽环而非空间宝物代替,一来是价值高下,二来是禽兽藏于兽环之中,蛰伏假寐,不辨时日;心意一点,可令其在养精蓄锐的状态下随时听命。若造一小界,只怕多生差池。
而比邻居中那五重金殿便有一妙用。在内修持之人,只闻天音一响,激发四肢百骸骨髓,就算在深眠深定之中,亦能令其及时醒转而无后患。
等若在随时听命和破格礼遇之间,取得了一个平衡。
在缥缈宗这位前辈晋入道境之后,又将此宝重新炼制一回,令其品质更高。
其后缥缈宗这位前辈,与她那坐骑,先后迈入道境,也算是一段佳话。
归无咎掌心一运,已将此宝炼化。
同时心神传渡于孔凌,授以出入之法。
孔凌听闻此宝是赏赐于自己的用物,不由欣喜。身化清光,遁入其中。
只是,百余息之后,她重新自“比邻居”遁出,面上却颇有些惶恐。来到东方晚晴面前,跪伏一礼,道:“上尊容禀。此宝贵重,弊自不敢领受。”
殿后文字并不识得,是归无咎神识传音,告知此宝之来历。
孔凌对自己天资也是颇有自信,自忖将来成就妖王后,在孔雀一族妖王同辈中,也绝不算弱者。若是得归无咎悉心指点,承蒙恩惠,成为妖王境中的顶尖存在,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若故事中这般,资质旷绝一代,和主人朋友相称,最终同臻道境,却是孔凌不敢想象的。
东方晚晴淡淡道:“前贤事迹,与你无关,不必心有郁结,强作类比。归无咎认为你当得,你便当得。”
归无咎轻轻一招手。
孔凌当即不再说话,化作五色光华,纵入“比邻居”之中。
归无咎这才笑道:“道境……就算是第一等妖族,一代之中,唯有一人而已。孔凌心气虽高,但也从未往此处想。一时气短,也是常理。”
南宫掌门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本宗这便安排炼宝事宜。”
……
三月之内,越衡宗西南方位,一座孤峰之巅,似有一枚巨大的鸡子转动;七色祥光,映彻三万里远近。
归无咎本来并未打算将小铁匠支使出来卖力。
平心而论,以炼器宝炉的等阶而论,除却四御门镇宗之宝,九宗再无第二件炉类法宝堪于小铁匠相比,越衡宗、缥缈宗,自然同样没有。
但是归无咎以为,并无必要事事都自己出风头,既然是二宗与隐宗、妖族探索炼器之道的名义,而九宗之宝又足堪承用,那么顺其自然便可。
然而,见到麒麟一族圣祖身躯后,小铁匠去自动醒转过来,来了个自告奋勇,并且极言非他不可。
既如此,归无咎也只得乐见其成。
不过,小铁匠似乎也深明归无咎心意,并未以宝灵之身四处现世。而是将自己身躯显化具象,浮动于越衡宗炼器重地——象笔峰,看上去气势之雄阔骇人,简直匪夷所思。
来到此地助阵的二十七位孔雀一族妖王,二十七位赤魅一族妖王,二十七位天马一族妖王,观此烘炉,都是心中骇异。
将其与本族炼制“恒器”的第一等天炉与之相比,亦不得不承认远远不及。
这八十一人,在象笔峰下立下炼阵,通过此峰峰顶,将法力倾注于璇玑定化炉中,以增益其威能。
数日之后,归无咎额手称庆。
幸亏是小铁匠自荐出手。
原来,那麒麟一族遗躯,被九宗先贤所遗最上乘底蕴命中,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封印状态。譬如冰封已久的材料,不得不解冻化开。若非小铁匠,而是换作另一个寻常宝炉炼化,这第一步“解炼”的锻炼时辰,只怕要延长至三年以上。
归无咎原先的洞府盘炉峰双游洞,距离象笔峰颇近。
他索性便在此峰之巅静坐闭关,坐等功成。
百余日后,象笔峰上,璇玑定化炉光华陡然暴涨,几乎山门之内十万里,远近七十二峰,皆能观见,显然是大功将成。
同时,一道金色符书倏忽出现。
归无咎张开之后,上下观览,微微一笑。
就在炼炉功成之时,阴阳道主那一头,已然准备妥当。
第一百四十七章 随势入阵 异界奇观
作法之地,依旧设在阴阳洞天出口。
上一回归无咎、秦梦霖二人遁去下界,便是在此地设阵。
阴阳道主若是自斩一道分身,随心神默运,那么完全不需要做任何多余动作,只是念头一起,法力一动,便能将其投掷进入那“根本地”。
但是尝试进入的是归无咎,那就全然不同了。
象征着阴阳道最高秘法奥义之一的虚空字符阵,重现于斯。
笔力丰沛,曲折蜿蜒。
并且这并非一字成阵,而是阔及十里之外的巨字,外环二十四字,中环一十二字,内环六字。最中央处,是两个异常简明的字迹,和外围四十二字的繁复形成鲜明对比:
阴阳。
归无咎面色平淡,缓缓来到阵中。
阴阳道主静言道:“越衡宗炼甲,我已知之。你所负器道珍宝大见奇功,节约三载以上。”
归无咎微一颔首。
但阴阳道主却似明显对此事有些触动,又道:“其实若是从零开始,经营道境以下的入界之法,以本人功行,亦需要三载时间。只是为了去往巫道之事,预作经营,却是为今日作了伏笔。”
原来,眼前这四十二个“字”;乃是阴阳道主从既往库藏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为多,约莫占了十之七八;新近炼化的,不过数枚而已。
而之所以有此“库藏”,正是为了遁往小界之举,为求万无一失,反复推敲而得。
换言之,在阴阳道主这里,同样也是赶了巧了。
有识之士,自然能够得出结论,归无咎缘法高妙,随势而动,事事随心称意。
但这才是最令阴阳道主触动的地方。
因为因果有大有小,就算是“万事备于我”,也要看主从宾客的分量。
或许一宗、一族之中,某一位天才。邻接周遭人事,也会有“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快意;但是所“备于我”的客体,却未必极为显赫。
阴阳道主自然是道心在我、智周一界的人物;但是他既往之行事,无意中也成就了有利于归无咎的“巧合”,这才是最令他心动的地方。
说话间,归无咎已然站立在“阴阳”二字正中。
随着阴阳道主大袖一挥。
由外而内。
四十二字如同一张薄纸,同时向内卷曲,然后将归无咎包裹其中。
……
归无咎睁开双目。
此身之所在,是一片茫茫沙漠。
从气机、颜色、性状来看,这一片沙漠景象,和归无咎在紫微大世界中所见,并无不同。
他双目锐利,早已锁定了十余里外,似有人烟。
其形貌轮廓,已映入眼帘。
归无咎本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作为紫微大世界玉珏之心、劫力业力之源,纵然是连镜珠也险些不能推演遁出之法的神秘地界,哪怕再有任何奇幻景象,他也能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譬如志怪书籍中纵其想象的巨人象、侏儒象、异形妖魔象,就算出现,也不稀奇。
但是眼前所见,却出人意料的“正常”。
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
就是眼前这些沙子太过精致了,似乎每一粒都是通过筛子精心筛选出来一般。
心神内照,返视己身。
果然,己身也有细微差别。
筋骨血肉之气象,由仙道中的“清醇”,转为质实。精力骨力,欢悦活泼。但是这也不同于武道的沉厚凝重。自己身躯,在“充实”的意象之中,似乎又有一种奇妙的“轻”。
仿佛一颗庞大的梧桐树。
至于身躯中的元婴、法力,似乎也完全不见。
但是归无咎并无一种失却修为倚仗的空虚感——
他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这一身修为虽然隐藏不见,但绝非消失,而是转化成另一种莫名的存在,十分可靠。
不多时,归无咎悄然行走出十余里,来到远观四人三百丈之外的位置,隐藏于一簇巨大的裂石之后,细细观察。
四人之相貌,几乎与紫薇大世界中最普通的凡国凡民无异。
一个胡茬未尽、方面阔额的中年大汉。
一个略微瘦削的白发“成人”。
之所以说是“成人”,是因为此人身材、举手投足的气象,更像是个青年,至少要较那中年大汉年轻十岁以上;但是其面颊、眼下,却分明有些苦相,似乎五六十岁模样。
所以到底是年轻还是年长,倒是显得十分混沌了。
至于剩余的两人,分明是十足十的未成年人,都是十二三岁年纪。
说来也巧,其中一位方面精壮,大约和那中年大汉有七分相似;另外一位瘦削冷厉,气度与那不知年轻还是年长的那位,十分雷同。
唯一令归无咎稍感惊奇的,是四人的装束。
四人背后,都背负着一只葫芦——
形貌奇异的葫芦。
寻常葫芦,都是一大一小两个球体组成;而四人背负的葫芦,却似是四个一般大小的球体,构成了一只四节葫芦。
这原也不算极为稀奇;但是那葫芦四节,却是完全相等,以归无咎的眼力,也看不出一丝差别来。
四人身后,两处山谷的隘口。
驻跸于此,显然有扼守要冲之意。
此时,四人动作各异。
那中年大汉,气度凝徐沉稳,背负双手,宛若一只巨大的青铜塑像。
白发的那位,手中抚摸着一只像是三叶镖、又像是陀螺的物事,轻轻磕在指尖,任由其快速转动。然后不紧不慢的环绕踱步。
看似此人动作松散,但是归无咎却能感觉到,此人神气宛若张弓满弦,奇如鹰隼,在四人之中最为警觉。
与他相似的那位少年,一身蓝袍,细望其五官清秀,却是十分冷酷,仿佛对周遭之人漠不关心。
至于最后那位貌似憨厚的方面浓眉少年,气象却与其余三人格格不入。
只见他宛若坐不住的猴子,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愣神发呆,时而四处乱转,全无定性。
观察有顷。
浓眉少年,忽然眼珠一转。
却见他蹑手蹑脚,独自来到十余丈外,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
其后所呈现,却令归无咎大为惊诧。
他背后葫芦之中,忽然有一团团细沙涌出。
归无咎岂能分辨不出,这就是最纯粹最真实的沙子,绝非别物。
但是数息之后,那一团沙子,却瞬间凝聚,化作一只热腾腾的鸡腿,香气四溢。
这令归无咎产生一种极为矛盾的感觉。
实现物性转化,譬如传说之中的“点石成金”手段,唯有近道境能够做到;但就算是近道境,也是游走于几种有限的、最普通的物性变化。譬如眼前之沙子,来一个“点沙成金”,或能做到。
若要炼化成如鸡腿这般具体真实的实相之物,决计不能做到!
而眼前之少年能够做到,委实是惊世骇俗。
可冥冥中又有一个念头告诉着归无咎——
似乎做到这件事,并不为难。
至少,在当前这个“世界”的环境中,是这样。
那厢地界。
浓眉少年只有滋有味的啃了三口,那鸡腿就被中年人夺去。
中年人随后开口说话:
“制出此物,须得十成玄力;将其吃掉,也只得回补七成。一来一去,为呈口腹之欲,就白白损耗三成玄力。作为一名合格的镇卫,不应当做这样的事情。”
“要记住,我们每个人身上的玄力,并不仅仅属于你自己,更是属于神社。”
浓眉少年闷闷不乐。
其实中年人所言,是一种极为古奥的文字。但是归无咎一入耳,只隔了两三息,就自然明白了其中含义。
略一玩味,归无咎心中一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似乎自己不必藏身于巨石之后。
对面四人,发现不了自己的存在。
归无咎离开巨石,缓步上前,逐渐靠近。
那四人,除却浓眉少年心不在焉外,其余三人都是精神极为机敏的姿态;但是在他们的“感受”之中,似乎归无咎并不存在。
归无咎走到近处,几乎与四人间不逾尺。
又一个念头逐渐明晰:
似乎自己,可以“进入”四人之中的任意一位。
归无咎仔细看了一眼,只觉那有些冷酷风范的蓝发少年,眉清目秀,相貌气度均十分出色。
于是,便纵身一跃!
一息之后。
蓝发少年,双目一亮。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本洲五社 规制大略
归无咎能够明确的感受到,这蓝衣少年神识心湖,如潮水一般快速退去。
然后自己神意,占据这个身躯,圆满无暇。
仙道中有夺舍之法。
但是施展“夺舍”之后,往往有头痛欲裂、神识崩散的后遗症,眼中的甚至记忆丧失,神志不清。然此时此刻的归无咎,却完全没有此类副作用,似乎本身并无实体,与眼前身躯相合,乃是无比完美的契合。
一切记忆,亦自然而然的浮现,宛若自家真实履历一般,并无半点不谐。
此时的自己,名为末幽。
和自己年龄相当、方才变幻鸡腿的这位,名为平湖镜。
至于身畔两位年纪较长者,其中威武雄壮的这位,名为小浑。名字有些古怪;但是依照这个世界的文字,对应于归无咎心识之中,确实是“小浑”二字。
外送内紧、一头白发的这位,名为流东。
这“世界”,较之归无咎想象之中,要小得多。
整个“末拿本洲”,山水相间,被五个大势力统治,号称“五大神社”。
其中四人所属“北砂神社”,顾名思义,方位在北,地域皆是以砂石地为主。不算庶民,只统算身负玄力血脉的“社族”人口,竟不超过五十万,并且聚集之地甚是集中。所统辖地域,从至北荒漠到东、南方向与其他几大神社接壤处,均不超过千里之遥。
北砂神社,与西南方向的朝雾神社,正中方向的星铁神社,正东方向的炎阳神社,正南方向的草叶神社,并成为五大神社。
除了五大神社之外,尚有数十个规模较小的神社,生存于五大神社的夹缝之中。
在末幽的记忆之中,距离北砂神社最远的,便是正南方向草叶神社所辖的秘地“千叠群岛”。
二者直线距离,约莫一万二千里远近。
按理说如此“小”规模的世界,甚至不如紫薇大世界中凡民国度的巨型王朝。归无咎的知见之中,应当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只是他所认识的世界的一小部分。
但是此间令人瞩目的“玄力”修炼体系,却令归无咎隐然生出一个念头,这所谓的“末拿本洲”,就是紫薇大世界根本地中,精华汇聚、显化实相的全部了。
北砂神社,其玄力用度发挥,皆在“土”之一道。
此时此刻,归无咎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和背上四节葫芦之中所盛的满满“细沙”联系异常紧密;似乎这就是自己身躯的一部分,宛若骆驼之驼峰。
北砂神社身负玄力血脉者,一旦觉醒,便能“驭土”。
所谓“驭土”,便是将背后葫芦中所盛土壤,变化形迹性相,刚柔大小,用于攻守斗战。
功行增长,等级跃升,与仙门中内炼提升之法不同,完全就在葫中所藏之土上。
土之来源,所有人都是相同的。
自血脉觉醒之日起,便能从砂土神社秘地“蕴灵谷”取土,并且在神社本殿求取一枚葫芦。
然后,一齐集中在专门培养后备弟子的“算砂堂”中修持,锻炼六载。当然,六年并非定数,依据入学者资质高低,短至一年到六年不等,皆有可能。直到掌握十二种基础“土形法”,并且将背后葫芦中的“初土”炼化成“粗砂”,就算“出堂”。
再经过至少三个月的预备训练,便能效力于神社,成为一名最低等的“青铜镇卫”。
倘若玄力修炼精纯,背后葫芦中的土壤形态,随炼而变,自能跃迁。
如果葫中之物由“粗砂”升级成“细砂”,同等规模之下,“驭土者”战力何止提升了十倍。
一旦考核验明,对应的等级也由“青铜镇卫”,提升至“白银镇卫”。
再往上一等,“细砂”升级为“精沙”,战力再度暴涨,等级亦能从“白银镇卫”提升至“黄金镇卫”。
成为黄金镇卫,几乎能算神社的中坚力量了。
黄金镇卫之上,尚有两等。
往上一等,背后葫中所盛放,已经升级到了“真土”,杀伐变化,几乎到了变幻莫测的地步。所对应等阶,号称“镇卫领”。
如今,整个算砂神域,“镇卫领”一级的人物,至多不超过三四十位。
最高一个等阶,背后葫中所盛,已是号称诸土之精的“元壤”,一旦动用,几乎身负摧山裂石、崩坏一国的大神通。
此等境界,已不能以“卫”称之,而是称为“社正”。
号称一社领袖的“社主”,必须身负“社正”一级的修为,这是先决条件。
若是时代昌盛,应运而出的“社正”不止一人,那就有神社中所有的“镇卫领”投票公决,选出一位最能服众之人,担任首领。
此时此刻。
小浑、流东二位,乃是正经的“镇卫领”一级修为。
而归无咎所化身的“末幽”,与浓眉少年平湖隐,却都是白银镇卫的等阶。
如今末拿本洲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二百一十七次“大洲战”,五大神社,战作一团。
由流东为队长、小浑为队副,归无咎和平湖隐为队员的“枯叶”小队,奉命守护北砂神社西部边境的凸出前哨,初闻山谷。防备朝雾神社有可能的突袭。
当今形势,北砂神社与草叶神社结成同盟,炎阳神社与星铁神社结成同盟,双方在东、南的四个主要战场,激战正酣。
至于朝雾神社,原本是持中观望的态度。
但是一月之前,北砂神社社主亲自召见流东、小浑,言道朝雾神社似乎有蠢蠢欲动之势。
组成“枯叶”小队,探明虚实。
正常情形下,“镇卫领”一级的人物,已然算是神社股肱柱石,极少有两人同队行事。
以一个“镇卫领”,率领五到七名、甚至十名往上的黄金镇卫,才是常态。
之所以如此特殊安排,是因为平湖隐与归无咎之化身“末幽”,皆非凡人,堪称北砂神社中颇负众望的后辈力量。
通俗言之,相当于紫微大世界道统中的嫡传、天才一类人物。
提携这等嫡传弟子,以实战代替演练,为求万无一失,通常都是二加二,保证在要紧关头,能够一个护佑住一个。
玄力觉醒,通常而言是六岁上下,进入“算砂堂”学习。
一个明确的标准是,是否按部就班,须得六年光阴,方能炼成“粗砂”,正式“出堂”。
但凡早于六年定制,皆有天才之名。
成为“青铜镇卫”后,和仙道中动辄数十、数百年才能破境的缓慢节奏不同,此界之中,就算是修为最高的“社正”一级,寿元也不过二百余岁。破境之时,更是讲究利根直进,愈快愈好。
破一境在六年以内,便是上上选的天才;若在十二年以上,那么就算突破也是侥幸而已,再下一个境界,多半是无缘了。
那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年平湖隐,六岁进入算砂堂,三年后成为青铜镇卫。
又过了四年,在他十三岁生日——约莫是四十五天之前——再度破境,成为一名白银镇卫。
至于末幽,更胜一筹。
同样是六岁进入算砂堂,一年零三个月后成功结业,速度在天砂神社有载籍以来,排行第七。
又过十四个月,在八岁半时,成为一名白银镇卫。
但是至此之后,身负“两年破一境”巨大期望的末幽,却似乎稍稍沉寂。直到今日,三年半过去。他已年满十二周岁,但是并未再度破境。就算他此时破境黄金镇卫,本神社载籍之中,也不入前五十了。
毫无来由,归无咎心中又有一个异常确切的念头:
只要自己愿意,随着心意运转,他似乎随时可以将背后葫芦中所负土壤,从“细沙”升级到“精沙”……
甚至再往前进,一步步走到终点……
就在归无咎浮想联翩之际,看似动作散漫的流东,忽然大喝一声!
大袖一挥,迅捷无论。
然后他背后葫中,宛若塘底污泥的纯黑色土壤,以最猛烈的速度喷涌而出,化作一道十余丈高的墙壁,抵挡在百丈之外!
然后,便是震动耳膜的轰鸣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兔起鹘落 心意浮沉
水土相激。
诱使流东以“真土”一级玄法相迎的,自然是对应层次的秘法。
一枚三丈长短的巨大水球,迎光来看隐隐泛着蓝色,粗粗望去又似是漆黑一团,猛烈的撞击过来。
土壁一拦,裂纹隐现,然后轰然破碎!
所幸,土壁瓦解的一瞬,那水球一阵震颤,同时崩裂。
面前现出四人。
一个刀疤脸。
一个络腮胡子。
还有两人,青色面孔,相貌身形,皆是平平无奇。
四人身着相似款式的蓑衣,背后一齐背负着二尺大小的竹箱。
竹箱的侧下方,开了一个竹龙头的模样,却见水象一涌,被刀疤脸拿捏在手,然后仔细搓揉拿捏。
朝雾神社。
善用“驭水”之道。
小浑冷哼一声,道:“你朝雾神社,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
出言之时,他却是眼珠转动,不住地在刀疤脸和络腮胡子二人上下打量。
刀疤脸把手一卷。
掌心一点水球破散。
他所取之水,分明只是如铁胆大小。但是一旦崩散开来,却立刻涨大,化作弥漫数百丈的一片湖泊。紫霞而上一掀,便要将北砂神社归无咎四人席卷而起。
小浑立刻加以应对。
葫芦种数点细沙落下,立刻化作四张直径六七尺、厚度约莫三四寸的“大饼”,出现在归无咎四人之下。
随后四人若脚踏孤舟,浮空而起。
借沙为载具,确有三分巧妙。
同时对面四人立足之处,忽有三四丈高的地刺,陡然跃出,锋利阴寒。
防御的同时,加以反击。
可对面四人的反应同样不慢,地下四道水龙卷冲天而起,速度竟较之地刺不慢了分毫。
对面那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施展手段。
他于背后竹箱之中取水一升,然后疾化作万千水箭,刺入苍穹!
流东“咦”的一声,疾呼道:“落!”
勉力土化墙遁,挡住一轮。
原来,看似粗犷的小浑,其实擅长诡谲多变的手段;而看似风姿翩翩的流东,却更擅长硬碰硬的正面对决。
但是虚浮于空中,他那以规模见长的防御法门,反倒是有些狼狈。
二人面色沉肃。
已然试出,对面络腮胡子、刀疤脸两位,同样是“镇卫领”一级的修为。
就在此时,战局陡变。
流东方欲发挥自己正面作战的长处,对面两人,已不管不顾的扑了上来,动作十分出人意料。
一道白色水雾膨胀开后,四人已呈现僵持之势!
四个水波所化的“圆柱体”,将流东、小浑、刀疤脸、络腮胡子四人,同时包裹其中,似乎人人都动弹不得。
流东冷声道:“平等法!”
刀疤脸狞笑道:“正是!我朝雾神域精心钻研,已然透彻掌握了你北砂神域‘二大二小’的组队试炼之法。如今我方是两位镇卫领,加上两位黄金镇卫;对付你方两位同道,加上两位白银镇卫。结局不问可知。”
小浑面现惊怒之色。
所谓“平等法”,是指敌我双方付出相等代价的困缚、杀敌玄法。譬如眼前,他二人被困住不假;但是敌手二人,也同样自困术中,不得脱身。因为付出相等代价的缘故,此法一旦施展,极难防备。
相当于一种“一换一”的法子。
北砂神社的土行法中,自然也有类似法门;但是他们负有保护末幽、平湖隐二人的责任,自然不会动用此法。
对方的目的,是冲着北砂神社两位顶尖天才下手。
并且人员配备,正好教我方四人强出一线!
就在此时,对方两位相貌平平无奇之人,已然出手!
流东高声道:“快撤!”
同时,他掌心变幻法印,背后葫中土砂,凝形七八种钉、针之象,试图破解捆缚于他的“圆柱体”。
但是一时三刻,岂能成功?
平湖隐双目忽地一红,大吼一声:“你,撤!”
旋即背后葫中土砂喷涌,凝成一只丈许长短的大锤,奋力冲上前去。
这个“撤”,自然是对归无咎的化身末幽说的。
平湖隐自知遁术不佳,是以主动断后,尝试为归无咎争取一线机会。
归无咎一怔。
在他汲取的记忆中,这个名为平湖隐的十三岁少年,生性大大咧咧,并且与“自己”关系一般。时常对于末幽三年间并未再度晋级而幸灾乐祸。没想到此时此刻,沧海横流之际,竟然显出峥嵘血气。
对面两名黄金镇卫,一个对上一个,健步上前。
与平湖隐交手的那位,右手食指水箭一道,极为写意的碰撞。
平湖隐沙化巨锤,便崩散了十之二三。
与归无咎交手的这位,则是厉声道:“谁也走不了!”
归无咎微微一笑。
心意一动。
就在这悄无声息之际,背后葫芦中所藏,已由明黄色的“细沙”,提升为灰色的“精沙”。
玄功一起。
看似数量并不甚多的沙粒,包裹归无咎拳上。
对手同样是硬碰硬的路子,掌心水象,化作鸳鸯刀刃一般的水轮,直取归无咎咽喉。
一拳递出。
“喀”的一声响,对面那人,肋骨断折,倒飞出去,眼见便要殒命。
普通如他,一旦亡去,很快就会消弭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不会留下半点回响。
同样是“黄金镇卫”的层次,硬碰硬一击,差距无异于霄壤之别!
平湖隐一愣。
与他交手的那位,此刻背对归无咎,还道平湖隐被同伴亡去吓得傻了,水象一凝,使出一个威力更大的神通,便要将平湖隐结果。
归无咎自然不会和他提前打招呼。
快上一息,自背心处结结实实的一拳。
然后那人鲜血狂喷,眼珠凸出,彻底命断黄泉。
刀疤脸、络腮胡二位,完全不敢置信。再不迟疑,立刻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主动解了“平等法”,纵两道水龙卷遁去。
归无咎心中畅快,忽然有三分纵酒逸兴。
但是此地分明无酒。
念头一转,归无咎微微一笑。
背后细沙涌出。
玄法默念。
此沙便化作一瓷杯,和满满的一杯酒。
芳香四溢。
归无咎一抬头,一饮而尽。
回甘之后,归无咎蓦然脑海中一个念头浮动。
归无咎明明已有三分奇妙的倦怠之意,但还是遵循道心本能,努力将其“抓住”。
然后……
归无咎心中,轰然一震!
似乎一醉一醒,摆脱沉沦。
仿佛利剑斩破迷雾,找到了问题所在。
这里是哪里——
是紫薇大世界环心,根本地!
方才的交手,归无咎等四人的战斗,说是相当于筑基修士,只怕也嫌多了;就算是声势最为显赫的流东四人交手,说破了天,也就和金丹修士的斗法规模相若。
根本地,身负紫薇大世界劫力的根本秘密。
按道理说,归无咎来到此间,发现了此地的“普通”——
人物形象普通,地域相当偏小,道术规模乏善可陈,那么应当更加激发起归无咎的兴趣,去努力探索“根本地”的微妙。
毕竟,连镜珠险些都不能推算的存在,绝对没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可能。
但是归无咎来到此地之后,却似乎进入一种“昏”的状态。
令他对见到的一切,都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好像自己不是来到根本地寻求修为再度增长、业力变化的大机缘,而只是在紫薇大世界中一个极为普通的角落旅游,然后遇见两个三四流的原始妖族、部落在火拼。
直到方才,一场速战一杯酒,方令归无咎骤然醒转。
他察觉了其中有一个深彻的矛盾。
方才,他“自制”的美酒,实在太过鲜美了。
无限真实,如痴如醉。
在这个世界中,想要强化规模与威能,难之又难;几乎称为一界精英的人物,不过相当于金丹修士的战力。
但是与“力量层级”无关的东西,哪怕是事涉虚空造物之妙,竟然能够毫不费力的完成。
这是一种极为刺激心神的“倒挂”。
正是这种深刻矛盾,点醒了归无咎。
归无咎仔细望了面前流东、小浑,和浓眉少年平湖隐三人,扪心自问:
如当年的武道真幻间一般,这里都是幻觉么?
不,绝对不是……
但是,不能再入沉沦,必须仔细辨别这“末拿本洲”的特殊之处,映照心田。
就在此时,一个酸溜溜的声音响起:“突破黄金镇卫,却在这里板着脸装深沉,果然不愧是你,末幽。这三年,把你憋坏了吧?”
归无咎一抬头,却见浓眉少年平湖隐,双手叉腰,咧着嘴,一脸不善的看着他。
归无咎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但身为镇卫领的流东、小浑二位,却是一脸抑制不住的欣喜。
流东由衷道:“恭喜你,末幽。”
“十二岁的黄金镇卫,这是一条分水岭啊。”
第一百五十章 重振才名 疑是故人
确认讯息之后,归无咎等一行人,便当机立断,立刻回返。
分兵出击,独立在外作战的小队,皆有一种独到的警戒之法,名为“度量阵”。一定区域范围之内,数量超过本队的敌手,很难逃过“度量阵”的筛查。
所以,战斗的形式,往往都是以尖刀应对尖刀,以数量相同、质量更高的兵力,出人意料的将“钉子”拔掉。
朝雾神社,也是如此行事,只是功败垂成而已。
到了这一步,流东小队既然准确探知了敌人意图,那就不宜久留了,也许朝雾神社大兵压境,就在顷刻之间。
四人回返之法,正是小浑那宛若浮空圆饼的“沙法”。
论一瞬间的速度,其实这所谓的“飞行”法门,还不若以最大速度奔跑;但是用作长力,却最适合不过。
路途之上。
飞遁了约莫一刻钟后。
小浑身躯一靠,所立足的“沙饼”距离归无咎不过尺许。然后投来目光,郑重道:“恭喜你,末幽。”
“你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自幼以才思敏捷铸成。以你的聪明智慧,想来许多潜水暗流,也瞒不过你。”
归无咎微微一笑,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末幽的背景,在北砂神社也是九大著族之一。但是他这一族,近数百年来人丁稀少,连续一十三代都是一脉单传。到了末幽这一代,因为父母以外早亡,许多族中独有秘法,都是幼年时由祖母教导。
末幽七岁零三个月算砂堂结业,北砂神社有载籍以来,足以排到第七。
八岁半时候升级成白银镇卫,突破速度名列历史第十一。
就算到现在,三年半尚未破境,耽误了些许。
十二岁成为黄金镇卫,已滑出历史前五十之列,但是却依旧没有超出前百。
按理说,应当依旧是古今罕见的天才。
但是阅览古今名人传记,可以总结出一个规律。所有突破白银镇卫在两年以内完成的,那么此人突破黄金镇卫,同样也会在两年内完成。
末幽是第一个意外。
所以在末幽身上,“天才失色、泯然众人”的阴影宛若幽灵,渐渐浓郁。
毕竟,在末拿本洲的历史上,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其实并不罕见。
这一次组队人选,就是例证。
平湖隐虽然也算天才,但是他十三岁成就白银镇卫的资质,只能说是“一时之才”,和末幽相差甚远。如果末幽依旧身负着北砂神社破境速度历史前十的光环,那么就绝不会加入流东小队。
由某一位社正甚至社主亲自指点,才是正道。
好在,今日完成了十二日突破黄金镇卫这一绝世天才大限,令流东等人由衷欢喜。
流东出言道:“真是巧得很。今年的晋升仪式,就在我们回到神社之后的第七天。错过了今年,可要白白登上一年时间。恭喜你,大出风头的机会来了。”
平湖隐脖子一伸,酸溜溜的道:“《称时图》么?的确,是个大出风头的机会。”
五大神社,皆有一种传统。将本神社历史上极具意义的片段,纪录下来。大致相当于紫薇大世界中的“照影图”。
只是此图刻录之法,却要较照影图繁复许多,在紧张复杂的斗战环境中,除非双方列阵邀斗,否则并不易加以纪录。
作为神社光荣历史的《称时图》,非战时图卷占据更大部分。
其中最大头,一是演法,二是典礼。
尤其是每年的晋升仪式,如果有看上去特别年少的人物参加,那是势必要纪录下来的——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归无咎眉头一皱。
确实有些邪门——
就在方才,流东、小浑,平湖隐三人与他的交谈,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中徜徉的,先是北砂神社的风土人情,然后是接受录功、晋升典礼;然后,照例每完成一个危险任务之后,就要空出一段时间好好休息,调养身心……当然,在此之前,要寻到几位很少见的和自己关系甚佳的同伴,小酌一杯,以为庆贺。
三月之后,如果神社并不发布新的指令,那么自己要加紧完成修炼,争取再度破境……
换言之,归无咎似乎“深度沉浸”,完全进入了“末幽”的角色,似乎连自己心意一动,随时可以提升葫中土品阶一事,都忘却了。
明明自己刚刚经受“强刺激”,发现了一界倒挂的道理,但是只一不留神,这种清醒便再度退散了。
似乎只是梦境。
在做梦时异常清醒;但是若非专门纪录下来,否则一旦忘却,便是烟消云散。
归无咎在紫微大世界中,也是经历了不知多少磨炼的人物,早已到了举重若轻的境界;但是此时此刻,面对这诡异的“易忘”,还真有几分沉重的压力。
……
北砂神社的建筑风格,相当奇特。
是在巨型山谷之中,建立的半开放式的窑洞。
其中作为一大势力之核心的神社本殿,独占一座巨峰,暗墙之内,总共四面十六道门户,暗藏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小间。正殿在中,偏殿在侧,供社主生活、修习的内殿在后,颇有世俗王朝中宫观之格局。
今日,是回返神社七日之后。
一年一度的晋升仪式。
仪式的举办地,是神社本殿中最大的殿宇——新月台。
此殿是一个方形,加一个半圆形拼接而成。其中那半圆形的部分,外间一十二道三人合抱粗细、十余丈高的巨大石柱,是为本殿之门面,雄阔异常。
前门完全开放,殿中景象一览无余。
殿中地面,是以特殊的“炼沙法”成就,光洁如玉,胜过青石远甚。
从大殿门户开始,左右成列,每隔三丈,便有两个雄壮武士,佩戴面具,手持长戈站定。
外间仿佛校场的空地上,约莫有一万三四千观众,兴致勃勃,熙熙攘攘。
大殿内的角落,两人手持一根竹竿,杆中中空,左右一阵晃动,然后将左目对准竹孔,仔细测量着什么。
这便是《称时图》的手段。
归无咎身畔,一个长发披肩的青年人,身着白色宽袍,似乎有意无意的打量他。目光中的神色,倒是和数日之前的平湖隐,大同小异。
其中缘由,归无咎略知一二。
此人名为“隼”,今年二十八岁,乃是这回晋升仪式中唯一一位晋升“镇卫领”之人,本当独揽容光。
但是自己杀出来之后,十二岁的黄金镇卫,多半便要抢了他的风头。
“静!”
大殿穹顶,一声威严巨响传来。
“嗒。”
“嗒。”
“嗒。”
大殿之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一个女子独自走上前来,身后并无一个侍者之属,但是威严气度,立刻震慑住整个殿宇,乃至殿外校场上的万千观众。
归无咎抬头一看。
这女子姿容绝美,五官身量五一不谐,但是却与既往所见、仙门中的女修迥异。
宛若坎肩一般的蓝色裹身服,甚是精简,长度及到大腿处一半。四肢有玉之润,无玉之脆。一头金发披肩,赤脚穿一双平底木屐,所以走路时传出的响声甚重。
此人身材,绝不若仙道中女修那般婀娜苗条。无论是肩膀、双臂、腰身,大腿,若是再粗壮两分,未免就有点虎背熊腰的既视感;但是止步于眼前分寸,却是恰到好处。
当今五大神社社主,有两位是由女人担任。
殊神韵。
三十五岁。
北砂神社当代社主。
每年晋升典礼,都是由神社社主亲自主持。
大殿侧后方,有一人立刻上前,手中托着一只木盘。
按照正常程序,此时社主说上几句之后,便亲自为晋升之人颁发“阶徽”。
但是这一回,殊神韵却似并不按常理出牌。
她一双妙目中的瞳仁,远看似乎微微泛黄,但是近观却又乌黑透亮,此时牢牢锁定在归无咎身上。
只见她越过了站在上首的“隼”,径直来到归无咎面前,淡然道:“末幽?”
声音虽轻,却有一种独特的威严厚重。
归无咎道:“正是。”
殊神韵毫不掩饰的仔细打量了归无咎两眼,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传弟子。”
归无咎一抬头,定睛一望。
忽然一怔,似乎失神,又似乎是难以掩饰的震动、惊讶……
以归无咎的定力,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能够让他惊讶的,自然不是惊讶于“收为弟子”这句话。
此时,他与殊神韵面目相距,不过尺许。
如此近距离的观察,蓦然惊觉,这位北砂神社社主的长相,竟然神似一人……
一个近二三百年来一直沉寂深藏,直到近数载悟透玄关,才重新在脑海中浮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