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偏至之谜 冰释旧疑
归无咎、秦梦霖,一时都若有所思。
莫非除了归无咎之外,大魔尊对黄希音也有特别的兴趣?
此事的第一感,自然是妙观智大魔尊在黄希音身上有什么布局。
但想到第二层,若是大魔尊真有算计。要做到暗藏潜通、深流匿变,一切都无形无迹、任何人都难以窥探,以大魔尊的通天彻地之手段,好像也并不为难。似并不需要将其摆在明面上,教自己看见。
如此堂堂正正行事,倒像是摆明了馈赠一场机缘。
的确,若说大魔尊也需用上这等虚虚实实的诈术,似乎也将其看得小了。
但若想到更深,事情又并不是如此简单。到了大魔尊之境界,阴阳之间,随时转换;信手落子,皆若合符节,并不能以常理度之。譬如种下一枚种子,其是否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自可依据将来局面演化而定,而不拘于常势常形。
故而若是动用此宝,谁也不敢保证一定无有后患。
此宝妙用,黄希音如何能够不动心?仔细端详,面有陶醉之色,就这般看了好一阵。
大功告成,黄希音本来心中欢悦畅美。还道师父手中果有点石成金之妙手,将宝胎之疑难彻底解决。
但是惬意之余,看了一眼两位师父的神色,黄希音立刻知道不对。
略一思忖,黄希音皱眉道:“容弟子猜测一番。是否这促成石胎变化的黑珠,得自一位敌友难明的大神通者之手?”
出言之时,黄希音言语郑重而又笃定,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归无咎与秦梦霖对视一眼。
黄希音想了一想,忽地展颜一笑,道:“其实此事也非难以两全。”
“近道之前,成就金丹、结成元婴的那一瞬间,本就是修道人心意道缘水涨创高、乃至于登峰造极之时。道心明锐,要较常时更胜不止一筹。”
“依弟子之见,劳烦师父再备下一件品质上乘的九品宝胎,以作备选。到了即将踏出那一步的瞬间,若是弟子感到此物当用,便用之;若心中稍有不谐,那便退而求其次,也不至于临时乱了方寸。”
归无咎略一思量,道:“如此也好。”
第二日,归无咎往半始宗后殿。
数十载以来,此处除却那位江离宗闻品上真之外,皆会另有一位上真坐镇。此人乃是诸隐宗修为精湛之辈,轮流值守。
如今在位的,正是孤邑上真。
归无咎向孤邑上真处一问,未知四位道尊和缥缈宗天尊东方晚晴驻跸何处,或当择机一见。
孤邑上真却回话道——四位道尊与那位贵客论道参玄,断断续续已有六回之多;每一回皆需三载上下。最近一回闭关论道,恰好在十五个月之前。所以若要相见,须等到将近二载以后。
归无咎闻讯后,告辞而回。但在拜别之际,归无咎问孤邑上真,近日是否有暇一聚。
孤邑上真闻言哑然。和归无咎走得近些,对他而言也是有利无弊。当即答道,原本数日后他便要返归本宗。但若是归无咎寻他有事,他在此地再镇守半载便是。
归无咎笑回道,数日之后,再来拜见。
拜见东方天尊之事暂时搁下后,归无咎此举甚是紧凑,是在准备第三件事。
这回武道之行,归无咎所得最实际的机缘,便是秦秦借宅全珠,结合武道龙符所化之秘宝“武域轮回天”,能够暂时提升至近道战力。
照说此法仅有十二个时辰,用完即无,俨然是大邑宅地,寸土寸金。归无咎亦存了锻炼一击必杀之法,最大化此术之效用的心思。
但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欲要真正取得最善之发挥,那就必须对此宝之威能,有一个精准的评估。
此事在返回紫微大世界之前,归无咎就已考虑清楚。回返之后,不可吝啬。当匀出一刻钟时间,寻一位功行精湛的天玄上真,斗法一场。若果有了“自知之明”,对于今后的实战发挥,必有莫大好处。
返归小界之后,归无咎安居于洞府之中,盘膝而坐,心念一引。
自出了真幻间之后,首次神意沉浸,去呼唤秦秦。
不多时,全珠之内,一个朦朦胧胧的声音回应道:“寻我何事?”
归无咎笑道:“数日之后,吾欲与本门一位上修切磋一番。论修为境界,仙门中号称‘天玄上真’,与武道中‘日曜武君’位分相同。你可振作精神,小心在意。”
秦秦连忙答道:“不行;最少近数日是决然不行的。且等候二三个月再说。”
归无咎眉头微皱,道:“门内切磋,出手自有分寸。你不必多有顾虑。”
归无咎之所以今日和秦秦提前招呼一声,正是因为有这一重考量。
秦秦生性不喜斗战,若非形势万不得已,难以让他出手。所以须先把道理讲通,振作精神,圆满发挥自身实力。如此,自己舍了宝贵的一刻钟换来的一战,双方尽兴尽力,才有足够的参考价值。
秦秦稚声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惧战。只是近日来精神不佳,所以要休养一阵。”
归无咎闻言诧然。
仔细回味,果然听出秦秦话语之中,似乎恹恹不振。
未有迟疑,归无咎立刻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秦秦的声音,依旧是无精打采:“你自己看吧。”
归无咎心中一奇。
心意一引,已将全珠取出,跃然指尖。
全珠此宝,已臻至境。藏之为真空,发之为妙有。当初归无咎金丹境界时,此宝便能与虚相金丹合二为一;如今借取其妙,成为秦秦宅室,亦无有不利。
归无咎定睛看去。此宝之中,多出茫茫一点。虽然看上去只是小到不可思议的一“点”,但是其中却开辟了一处甚为宽阔的空间,作为法宝真灵安身之地。
但略有三分古怪的是,这一点虚空宅室,内外相融,按理说应当处于全珠之“正中”才是。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一“点”较之全珠中央正位,明显偏出了不少。
归无咎此时心神观照其中,忽地生出感应。
秦秦在全珠之内,忽地有所动作。也不知他如何折腾,经历十余息,终于将这“一点”之方位挪转至全珠正中。但好景不长,这一“点”正位之后,似乎受到了一种诡异的牵引之力,不断地向一旁偏出。约莫半盏茶功夫,立刻又偏出相应尺寸。
其实这一“点”的位置,与最初时并不相同,已由左下角挪转至右上角。但偏转的尺度却大致相若,以圆心自全珠边缘计十等分,大约偏出三分上下。
秦秦闷闷道:“已经为你演示过一回了。就是这般。”
双方细叙因果之后,归无咎不由哑然。
原来,秦秦在全珠之中开辟一域之后,原本甚是欢喜。因全珠等阶极高,当中神意一化,随手开辟而成的空间已极为广大,较之真正近道境的至宝,亦毫不逊色。
但当秦秦发现这一处空间始终难以正位当中,却觉得有些别扭。
别看秦秦一副孩童相貌,又慵懒恶战。但是其实论本性,却是个极为执拗之人。于是便在这全珠之中,开始了长久的折腾。如此反复拉锯,迁延了一月有余,秦秦却始终拗不过全珠内藏的“偏至”之力,直到昨日方才罢休。
所以今日归无咎将他唤了出来,才显现出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貌;自言要修养一阵,恢复精神。
既如此,归无咎自然要为秦秦探一番究竟。
归无咎调匀呼吸,弃智绝虑,心神相拥,恍如投入瀚海之中,最深切的体悟全珠的这一奇异变化。
如今此物作为归无咎的本命法宝,又早有六炼之功加身,若是存心去感应,勾玄幽沉,定然能够发现些什么。
如此这般弃绝六识,纯用真智,一呼一吸,一动一静,看似只是一个恍惚,其实却是半个时辰过去。
终于,归无咎睁开双目,面上略微浮现出一抹惊讶。
原来如此。
因全珠本来性灵充沛,育德载化。如今虽只是六炼之境,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必有法宝真灵孕育而出。所以中央之位,早已为将来此珠本身之性灵所占。而秦秦却相当于一个外来客人,所以无论如何,皆无法占得正中之位。
查明因果之后,倒是有三分啼笑皆非。
归无咎本欲安慰秦秦一番;但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忽地想到了一事。
心意一动,已将小铁匠唤了出来,正色道:“我那物一直留在你那里蕴养。且取了出来,容我一观。”
小铁匠揉了揉眼睛,捧着宝炉本体一晃,立刻将真宝“归墟”取了出来。
归无咎凝神望之。
此宝出世之后,那中室不谐之状,令归无咎诧异了许久。
且此宝元灵宝身,气象格格不入,且其中室正位,恰好与今日之情形完全相同——一处空间,偏出三四尺外。
把它交于小铁匠纠正蕴养,却得了“老成”二字之考评。
若是果然雷同……难道自己当日所得,竟然是一件至宝?
归无咎将方才关于全珠之心得,以及与“归墟”异同处,一并告知于小铁匠,请他一同参详。
小铁匠见此异闻,端详了好久,终于道:“不对,不对。”
小铁匠眼光毒辣,立刻额看出。归墟锻炼之材质——那一块来历莫测的铁券令符——的确十分奇异。但是若要与全珠之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性灵自足之境界相较,却又大为殊异。
归无咎思忖一阵,脑海之中不知为何,忽然浮现起“真幻间”中,自己得了星门令符之后,那青年“梅小宝”不告而别的场面。
然后……
便留下了一枚空落落的“星门大印”。
再细望“归墟”之形貌一眼,归无咎疑窦顿消,颔首道:“多半是如此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窃观照影 一见如故
黯石玄宗。
一方半圆形的道场之上,八位元婴境修士两两成对,分成四组。
其中两对在左,盘膝而坐,默运玄功。隐隐可见有紫气透体而出,与太阳之精升降相引,呼吸相接。
另有两对在右,相隔约莫六七里外,各自运使神通道术,似乎是在切磋较技。纵横转圜,时时有清光锐剑飞渡近前。但左手边那四位行功之人,却岿然凝止,形若磐石。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高台之上,一位青袍老者凝神观望。此人须发皆白,面上皱纹繁密。但是双眸顾盼之间,却显得锐意十足,踌躇满志。
此老正是黯石玄宗执掌,扶摇子。如今已有三四千寿数,功行亦早臻离合境中。行走于远近数十万里,却也威名素著,罕逢敌手。
按照既往成例,玄宗一流,已是甚大规模的宗门,等同于神道王朝。金丹、元婴境弟子的修行,不劳其亲自看护。
但是近年来,时局有所变化。
圣教祖庭二教八宗,立下章程。自各玄宗以下,施行“分选”之法。
诸位下宗之弟子,在入门时、结丹时、结成元婴之后,尚需考核三次,务使不逸漏任何资质出众的人才,然后一并汇总于二传八宗之内。
大道者,本来有阴有阳,有体有用,有虚有实,有孤峰绝顶,亦当有柱础根基。
因隐宗及其盟友一方,冒出了归无咎等人,所以在前两回试探性的争锋中,圣教并未占得上风。但圣教一方估量度数,在下半截的较量上,其所占地域、人口、入道种子之规模,远远占据优势。若能发挥优长,不难扳回局面。
毋庸讳言,道法之成立兴衰,是由最顶尖的那一群人决定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但是如今在实际争局中,却是另一回事。归无咎等人,在其成就人劫道尊之前,尚不足以左右双方的实力对比。
每一位有望成就近道的种子,皆有可能成为不俗战力。
一年之前,听闻极南之地的天霁玄宗、义宁玄宗各有二人被选中,通过考验。据说交由上宗栽培,将来大有希望成就天玄上真。那两宗的执掌,也得到了极厚重的赏赐。
这也是扶摇子如此上心的原因。如今黯石玄宗,亦有两位弟子,破境元婴之后似乎开窍一般,悟性修为一日千里。
如今这二位正是两对斗法之人中的一对,激战甚酣,难分伯仲。
扶摇子正筹措言辞,教授指点其长短优劣,耳边忽闻“轰隆”一声爆响绽放,端的刺耳之极。
神思中断,扶摇子急忙转首一望;但是一望之下,面色大变。
他清楚看见,一座倚靠山麓的三重青殿,正殿屋顶处,豁然崩开一个大洞!
黯石玄宗,抚元密府。
这“抚元秘府”换个通俗名称,其实类同于寻常宗门之藏经阁。
一息之后,又听见惨叫声络绎不绝,二十五六个黯石玄宗弟子,倒飞而出,或二三里,或五六里,跌落栽倒在地。只是好歹还算全须全尾,并未遭了毒手。
扶摇子心中一凛,已然将数件法宝取出,持之袖中,随时准备发动。
抚元秘府乃是门中六大重地之一,除却有不凡之禁阵护持之外,尚有四位化神后期修士为值长,二十四位元婴后期修士为护卫,精心护持。
但是清楚可辨,这些值长、护卫之辈,竟非来人一合之敌。
况且对方既敢摆明了对一家玄宗下手,只怕同样有离合境的修为,方才有恃无恐。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道人影从那洞穴之中钻出,似乎周身恰好被一重精微之极的白色烟气所笼罩,看不清楚面目形容。
但略一感应对手之气机,扶摇子却不由讶然。
这似乎……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留下罢!”
扶摇子心中一定。
话音未落,掌心青芒黄芒相继泛出,吞吐若环,似慢实快,立时便要将那不速之客罩住,似乎插翅难飞。
“嗯。”
“噫!”
但是下一刻,扶摇子立即惊讶出声。
那白芒所罩的的神秘客,忽地脚下五气成轮,勃然大兴。遁速之快,高到不可思议;瞬间就突破了扶摇子得意神通“两从云环”的困陷之势。
借着那五轮大转之势,神秘客在空中宛若蜻蜓点水一般跃动,每一跃便远出百里之外。
不止如此,这一古怪道术,似与圣教、隐宗两大传承中的任意一脉都截然不同,俨然自开机杼,新奇别致。
扶摇子一声顿足长叹。观望良久,悻悻然惆怅回返。
如此奇妙遁法,是神通也好,宝物也罢,终究非他所能及也。
但是他此时也无意关心甚么道术玄奇了,弄清门中损失,才是当务之急。
若是本门根本经典有失,他这黯石玄宗执掌,便也做到头了。
想到此处,扶摇子便心情大坏。
其实抚元秘府这等重地,该当由门中一位步虚境长老值守才是。只是因从前扶摇子自己惯在此处修持,有他这门掌门坐镇,其余人力才不必过重。不想如今阴差阳错,倒成了破绽。
欲求功业不成,反惹了一身骚。
十五六息后,扶摇子返归门中。门户之前,早有两位蓝袍金带的中年修士上前请罪。
二人皆是步虚境修为,显然也是黯石玄宗内颇为资深的长老一流。
扶摇子收拾心情城府,肃然道:“如何?失窃了何物,尽管通禀。总之由老朽一力承担便是。”
左手边这位蓝袍修士,面上竟有一丝庆幸之意,连忙答道:“掌门真人放心。八部经典,四珍秘宝,尽皆无恙。宋某一番清点,发现只是少了一块‘风云壁’罢了。”
扶摇子闻言甚是诧异。良久,想起那不速之客的修为,面上倒是浮起两分释然之色。
……
三日之后,距离黯石玄宗五万四千里之外。
一座并不甚高、但四坡却甚是陡峭的山巅之上,有一位身着灰白袍,身形挺拔的年轻修士独立向南,掌心握着一石,双目垂帘,似乎心意沉浸其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目,似乎喃喃自语。
“归无咎……秦梦霖……御孤乘……玉离子……魏清绮……利大人、席榛子……荀申、孔萱、陆乘文……”
“果然无愧于‘大世界’之称。”
此人非是旁人——
正是较归无咎、姜敏仪一行提前遁出武域的原武道第一嫡传,席乐荣是也。
他决意独行于紫微大世界之中,寻常重塑气、运、心、术的机缘。
所谓武道“命运之子”的称号落于谁家,席乐荣并不介怀;但是真幻间中那一场阴差阳错的败绩,却一定需要了断。
三日之前黯石玄宗遇盗一案,正是他做下。
至于所得之物——便是掌心这一枚小石块了。
遁入紫薇大世界之后,短短七日时间,席乐荣便大致适应了气机变化,将一身道行改头换面,俨然当初归无咎遁入武域之时。
然后,便是增广见闻、采撷消息。
此时距离阴阳洞天之战、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已然过去相当时日。往日秘而不宣、真正独立潮头的绝顶天才,一个个都浮出水面,为修道界中所津津乐道。
只是,传布既久,自然失真;越说越玄,以至于荒诞离奇。
席乐荣决意求一个实信。
明察暗访之下,席乐荣终于知晓。圣教中截止于玄宗一流,皆各自收藏一枚“风云壁”——其实此物便是“照影石”之异名,只是经过特殊祭炼罢了。
当中内容,正是当年阴阳洞天之战和清浊玄象之争的具体画面。
将此石传布于各玄宗,兼具激励与甄选二种功效。身负元婴境修为者,唯有根基甚为浑厚,方能破开此壁之关门锁钥;唯有心性坚韧异常,方能在观览壁中斗战之景后,道心如如不动。
若是获得此物,便能将这些极负盛名之人,摸清底细。
好在席乐荣略一打探,他周遭游历之地,恰好临近一家名为黯石玄宗的宗门,隶属圣教八大道宗之中的紫琦道宗序列。踩点些许时日,估算清楚了离合修士的神通手段,席乐荣断然出手,毫无意外的一举成功。
席乐荣心中评判,圣教隐宗两家的真正嫡传,利大人、席榛子、荀申、陆乘文等人,虽然在武道中罕逢其匹。但是较自己似还略逊一筹;唯归无咎、秦梦霖、御孤乘、玉离子、魏清绮五人,道行高绝不说,来历亦个个神秘莫测。若与彼辈较量,似乎差距极为微细。
心眼界一广,席乐荣心中豪迈之意顿生,如饮醇酿。
正在他锐气勃发之时,远方忽有一道遁光,直奔山头而来。
那遁光极快,不过转瞬功夫,来人便已落在近前,与席乐荣面目相对。
其实席乐荣若是升起“五气轮”避让,并非不及;但他一瞬间感应分明,断定来人定非黯石玄宗之人,便选择了静观其变。
放眼一打量。
来人通体浑金,身量甚是魁梧,只是面目看不大清——
只因此人浑身上下,皆是藏在一只丈许大小、不知是“光罩”还是“水泡”的奇特球体之中。
诸如护身类法宝或神通,一旦激发,凝成光罩或气泡之形状,护住己身者,其实甚是常见。但是未在斗战之中,却将此法如穿衣一般加诸于身的,却是闻所未闻。
一眼望去,未免显得标新立异。
略微看了一二息,席乐荣蓦然生出一种奇特的直觉:似乎那小小气泡,俨然便是一个缩小了无数倍的“真武之域”,圈定一人,断分两界。
两个素未谋面之人,就这般四目相对,僵持了一刻钟上下。
各自目中,皆有好奇之意。
席乐荣虽有山崩于前而面不变的心境,此时却同样难掩惊讶。
来人虽然面目模糊,但分明也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更令人称奇的是,透过这一异常滑稽的小型光罩,席乐荣敏锐的感觉到——此人道行之深,根基之厚,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归无咎是旧识不提。秦、御、魏三人,风云壁中已见真容。就算是那并未谋面、显化金甲之形的“玉离子”,虽然真实面目尚不为人知,但以席乐荣之道心感应,有了一线缘起之后,虽不能定其是,却定能断其非。
此人与那玉离子之气象所归,决然不同。
一瞬之间,席乐荣真有两分恍惚——难道在紫微大世界中,如自己、归无咎、姜敏仪等人,也能在草莽之间,层出不穷?
气泡中那人一见面之时,似乎同样十分诧异。打量了许久,这时突然回过神来,兴致勃勃地言道:“你是谁?”
席乐荣沉声道:“你又是谁?”
气泡中那人左右顾盼之后,似乎一笑,道:“阁下别误会。我并非刻意来寻你。嗯……说来本人也是一时百无聊赖,出来透透气。但本人恰好有一桩神通在身。若有根基气运不亚于我之人出现在百万里之内,心中自有感应。”
“本人一时心喜,还道缘分巧妙。除了那个十分讨厌之人外……若是遇见归道友、秦道友、御道友、魏道友中的一人,倒也是一件妙事。但是万万没想到,以紫微大世界之大,竟然有深藏不出的英杰。”
席乐荣闻言一怔。这一番话,正是他心中所思。
气泡中那人盯着席乐荣仔细打量,似乎愈看愈是欢喜。忽地一拊掌,高声道:“我有一小妹,姿容气度亦罕有其匹,道基福缘亦甚为深湛。较之本人,亦不过是半线微差。只是她眼界太高,看不上凡庸之辈,所以至今未曾寻得道侣。我看……阁下就甚为合适。”
“阁下意下如何?”
席乐荣眉头一皱。
若非来人道行实在惊世骇俗,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个精神疯癫失常之人。便道:“阁下此语,可有些交浅言深了。至于令妹……在下似乎无福消受。”
气泡中那人哈哈一笑,道:“我与阁下,一见如故,称不得‘交浅’二字。然否?”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胜不败 我主沉浮
只听气泡中那人又道:“茫茫一界,知音寥寥。与道友相见,幸何如之。敢问道友姓名?”
他既旧话重提,席乐荣也并未再与他兜圈子,坦率言道:“席乐荣。”
“席乐荣……”
气泡中那人低声沉吟,若有所思。
良久,他见席乐荣目光正视于己,不由一怔。转念一想,这才恍然大悟,连声道:“礼尚往来,应有之义。在下……”
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
又过了片刻,此人眉头一皱,才致歉道:“非是本人有意隐瞒。只是吾之本名,非外人所能明其究竟。说与席道友听,恐道友也并不明其义。”
席乐荣淡然一笑,此托辞尔。
气泡中这人喃喃自语道:“席道友倒是提醒了在下。在外行走,合当入乡随俗,有个名字。”
席乐荣微一琢磨,听这话中之意,显然此人并非来自紫微大世界中的活跃势力。
几息之后,这人似展颜一笑,道:“名字倒也易得……吾有意矣。只是这姓氏何来呢……是了。本人入得此界中的第一眼,乃是看见一颗七尺高的李树。那便以‘李’为姓。”
似乎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气泡中这人甚是欢喜,郑重地一拜,高声道:“在下姓李名云龙,席道友有礼了。”
见席乐荣面色似笑非笑,“李云龙”立刻言道:“虽然并非本名,但是用在此地,其实胜过真名。何况,席道友乃是天下第一个知晓此名之人。将来“李云龙”之名播流一界,还是今日源始。如此说来,你我之间,岂不是有一场莫大的缘分?结姻之事,不妨请席道友再仔细考虑考虑。”
说话之间,也不知是否是“李云龙”立下姓名的缘故,这朦朦胧胧的光罩,立刻清晰透明了三分。
席乐荣定睛一看。
“李云龙”身着一件紧身灰袍,面貌英姿挺拔,骨相精绝,自不待言;更有一桩奇处——
若是入神见真,以自身道心锐意精确比对,其实不难辨明:这位“李云龙”身量只是与自己大致相若。但偏偏乍一望去,此人却会教旁人生出一种幻觉,似乎他身量极为魁梧,雄壮逼人。
以席乐荣的境界,并不曾动用任何神通道术,却能教他判断失准的人与物,可谓相当罕见。
李云龙似是个相当健谈之人,当场口若悬河,与席乐荣说些东南西北的奇闻异事,又或者对归、秦、御、魏等人之评价——很显然,他也是见过诸如“风云壁”一类的物事的。
换一个若李云龙这般神神叨叨、思绪跳脱之辈,席乐荣断无闲心与其多话。但看在此人道行精湛的份上,他倒也乐意奉陪。就算是能探一探根脚,也是好的。
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叙一阵。
但二人都甚是精明,每每说到各自来历时,都是不着痕迹的掩饰过去。
转眼间,便是两刻钟过去。
李云龙忽道:“想来席道友所修道术,高明之处不在归无咎等人之下。李某心痒难耐,甚愿一观。”
语毕,竟是对席乐荣做了个挤眉弄眼的动作。
李云龙此时嘴角含笑,目光来去如电,上半身微微摇晃,静待席乐荣的反馈。
照李云龙所思,既然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除却惺惺相惜之外,总当有两分争雄之心才是。可是刚才他每每提及话头,却被席乐荣有意无意的避开了。
于是,李云龙索性将其挑明。
席乐荣眉头微锁。
他也是有苦难言。
若是动用“武道龙符”,凭借武道中的手段决胜,纵然胜了也是胜之不武,更会白白暴露自己身份;但若是入乡随俗,又有三分不美。
席乐荣道行之精微,远在山城弘等人之上。假手仙门手段显化神通,战力之圆满完整,亦远非随归无咎、姜敏仪出行的武道七人所及。
两者之间,譬喻而言,好似足金与千足金之间的差距。
但纵然是“千足金”,毕竟不是真正的圆满转换,终究会有一丝丝细微损折。
若这位“李云龙”果然与自己境界相若,那么贸然比试的话,若是因这一点微差导致败绩,于自己的道心运势,可是大为不利。
对于席乐荣这样的一代天骄而言,可没有“非战之罪”一说,败了便是败了。
经由真幻间之挫后,席乐荣不允许自己再有败绩。
李云龙察言观色之下,似也有三分明悟,忽然一笑道:“既如此,斗一斗力,料也无妨。”
席乐荣闻言,微微抬起头来。
若纯是斗力,他的确可以在不漏根脚的前提下,使出十成力来;且对于仙门修者,有明显的优势。
李云龙异想天开,竟恰好撞到铁板上了。
席乐荣神色由晦而明,精神焕发,李云龙如何看不出来。当即哈哈一笑,大袖一挥,立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网膜,纵横各三四丈高,平白出现在二人中间。
若说近似水幕,这一张“膜”并不能说是空明剔透,反而略有三分朦胧之意;若说是宣纸、绢纱,似乎又少了三分轻灵。
横亘当空,翩然起伏,以席乐荣之能,仓促间似乎也不能断明,这到底是法宝,还是神通。
李云龙高声道:“道友小心了。”
旋即右掌作势,轻轻一推。那光罩似与这一层膜产生了莫名联系。这一击虽在气泡之内发动,却自然而然的施加于网膜之上,没有在空中留下一丝痕迹。
席乐荣神思收敛,精力聚拢,依样葫芦予以反击。
真力落在那四四方方的网膜之上,席乐荣一瞬间就摸清了虚实——
这是双方斗力之枢纽。
其实此“网膜”与真物无异。若是受力过大,其便会朝着另一侧凹陷进去。
正常情况下,双方斗力并不需要此物为媒介。
席乐荣猜测,这是因为眼下李云龙只得在气泡之内动用手段,所以不得不仰仗此物,穿针引线。
其实,若是采用攻敌所必救的策略,各自将一身浩瀚真力凝聚于网膜中的一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似也未尝不可;但双方甚有默契,似乎定要分一个切实高下,所以都是不约而同的力散四梢,使二人之间的这件媒介均匀受力。
最初之时,李云龙出手抢先一步,这件网膜似朝着席乐荣方向微微挪动了半寸。
但是二三息之后,随着席乐荣武道真力彻底解放,身躯上下气机一振,立刻就扳回了局面。
这本是席乐荣最擅长的领域,纵然胜了,亦不至于以此自傲。当即心中念起,只消胜过一寸,便见好就收,也不必太得理不饶人。
可就在此时,席乐荣蓦然发觉——纵然自己全无保留,但这一层网膜,停于中线位置,宛若两军对垒,却再也不动分毫了。
同时席乐荣心神之中似有一道电光划过,一念反转,已是沧海桑田。
在李云龙选定如此比斗方式时,席乐荣心中有数,自己已处于不败之地。
但就在现在,席乐荣却浮起一念:似乎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也只得保一个维持不败之局;要想胜出,断不可能。
同样是“不败”二字,不弱于人与至多守平,一上一下,何啻于是霄壤之别。
二人都深明分寸,却也不至于死缠烂打。如此纠缠了一刻钟上下,各自知晓难分胜负,便不约而同缓缓收力。
气泡之内,李云龙鼓掌三声,喟然叹道:“一不留神,竟尔迎上了席道友的最长处;倒是十分不巧。”
这一句话,说不清是自谦,还是自傲。
席乐荣眉头一挑,道:“阁下并未落败,何以有如此感慨?”
李云龙连连颔首,倒像是受之无愧,坦然道:“正是。按理说在这一领域较量高下,当是席道友略胜我一些;但是今日你的确是胜不了我;至多只能得一个平局。席道友可知缘由?”
席乐荣不动声色,静言道:“李道友有何高见?”
李云龙笑言道:“若是在下所料不错,席道友也是来自异域的客人吧?依李某之见,道友是将这方世界,当成了寻求机缘的宝山。”
“按理说此念并不算差;但却无形之中,形成了主客分别。道友之战力极限,亦在不知不觉之中构成了约束。”
席乐荣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来。
这位来历神秘莫测的“李云龙”,迄今为止都是说些不着调的话。唯有这一句,一语点破迷津,字字千钧。
席乐荣反顾而思之。自己遁入紫微大世界后,以寻求机缘为主。但是身处客地,行事风格自然而然会变得严谨审慎,谋定而动。原因无它——紫微大世界,要较真武之域大上太多了。
未知之变数,亦要大得多!
但是如此一来,身居客地,看似每一步都未走错,但其实已不如往昔之从容自若。
勘破迷津,席乐荣的一身精气神,立刻回到巅峰;宛若拔出一柄利刃,无所不破。
心意如刀,审时勘情。
席乐荣心中立刻明悟一事——
这位“李云龙”绝非真的是一位脱略形迹之人,与自己空谈道理。无论他对自己的来历猜出了对少;方才之言,必有实指才对。
他能在力道上与自己斗个平手,亦有现实倚仗。方才所言虽极有道理,但同样是借题发挥。
席乐荣立刻言道:“依李道友之见,在这一方大世界中行事,如何做才是上善之道?”
李云龙脸上陡然浮起笑意,既像是赞许,又像是阴谋得逞。正色道:“简单。说破了无非是两个字——”
“入局。”
“主人也好,客人也罢,总须心存一念——这一片茫茫界域,纵有无数风流人物,也当是我主沉浮。”
“数十年后,有一场风云激荡之会,席道友其有意乎?”
第二百一十七章 小界论战 意外收获
心神默运,闭关已有一十二日。
直至今日黄昏时分,归无咎终是缓缓睁开双目,淡然一笑。
终是水落石出了。
对于修道人而言,一十二日自算不得什么。但是他体悟幽玄,宛若抽丝剥茧一般细细追寻,却别有一番自在妙境。
此番闭关,非是为了别事。他索性利用秦秦修养调息的这一段时间,访求“归墟”真灵的因果。
诚然。道缘再高之辈,也并非全知全能。否则岂不是区区元婴境界,便有媲美道境大能的神通?但对于事关自身命运的关键之物、关键之人,所感自然是大差不差的。
自家所有的天祭器真宝,自然位在其列。
除非是谜面未破;否则只消认清根由,渐次推演,绝无不终之理。
便如武道的第一嫡传席乐荣。当他未知这方天地之奥秘时,身处武域之中,的确懵懵懂懂;但是有朝一日,当他明了天地本相,那么循着心缘指引,自然能够寻得进入紫微大世界的方法,决不至于闹出困而不得出的笑话。
“知道”之前,“知道”之后,判若两人矣。
法宝“归墟”,与其道理相同。
半凭推演,半凭直觉,归无咎已然“看清”,此宝所缺失的那一部,与自己有着一道朦胧间隔,俨然山河变色,非复一界。
但是这种间隔,又不若大世界与真武域的隔膜那般霸道彻底,而是介乎于有无之间。如此推算,竟似是藏身于一处小界之中。待时机合适,定要将其寻来。
“走罢。”
归无咎心中默念的这两个字,却是对秦秦所言。
一言既出,归无咎已长身而起,出了小界之外,寻孤邑上真而去了。
兜兜转转,来到半始宗后山。止观殿中,孤邑上真果然已备下茶水,等候已久。
双方各自叙话,待孤邑上真问明来意,归无咎才笑言道:“非为别事,正是欲与上真试手拆招,明了一门手段之功行度数。”
孤邑上真闻言愕然。
归无咎略一思忖,撇开武道机缘的前后因果不提。但将“武域轮回天”巧合真宝、引动真灵之力,前后凡一十二个时辰等事关斗战之功的要素,都毫无保留的与孤邑上真一一言说了。
孤邑上真闻言,怔然良久。
使些非常手段,又或者天资道术实在惊人。金丹境胜过元婴境,元婴境胜过化神境,化神境胜过步虚境……断难使人动容。但是天玄之境、近道大关……莫非这就是在大变之世因运而生的人杰,所收获的机缘么?
只消这一门手段尚未用尽,那归无咎与自己等人,那就不是考虑到将来潜力之后的“遥尊其位”,而是现在便能等量齐观了。
收拾心意,孤邑上真肃然道:“如此斗法,不如去‘后天境’中一试。吾在此间只是闭关清修而已,并无经营。倒是一处上善的斗法场所。”
所谓“后天境”,是半始宗后山处另外开辟的一处小界。较归无咎、秦梦霖所立洞府的云天小界,层次规模,皆逊色许多。
诸如闻品上真这般不大理事之人,任由其安居殿中,倒也无妨;但隐宗既然另遣精锐人物轮流驻跸,自然要将其修持中的需求一并考虑进去。功行到了孤邑上真这一步,修行中的破证成立着实不少,自然需要一处不扰旁人的密地。
其实孤邑上真之所以将斗战场所择于小界之中,还是隐隐担忧归无咎未必能完美掌控上境之力。若万一失了分寸,未免骇人耳目。
归无咎对此心知肚明,自然含笑应下。
须臾之间,待二人引动门户,已遁入这“后天境”的小界之中。
气息一转之后,归无咎抬首一望。
此间果然甚是荒凉,除却一座宛若巨大陨石一般的浮空孤岛,便冷冷清清,再无一物了。
一来是由于诸上真贵于简约,不烦兴作;二来此地既然是诸真轮值,若是一人大兴土木,经营过重,后来之人趣味不同,也未必适应;若是改换面貌,又平白多事。于是索性便无为以待之。
二人相对一礼。
归无咎将“武域轮回天”取出。
心意一引,一片荒凉之中,已有一盏孤灯常明。
此宝现世的一瞬,归无咎与孤邑上真都是微感动容。
在归无咎将“武域轮回天”点亮之时,这一盏灯烛,好似瞬间脱离了他的掌控,陡然间“变小”了三分之一。
可是归无咎心中明亮,其实此物并非真正“变小”了。
凡所见之物,距己近则大;距己远则小。与其说这一盏灯烛是“变小”了,倒不若说是“变远”了。更奇的是,无论是从前后左右上下任何一个维度去观察,此灯烛皆“变小”了,无限渺远,触手难及。
孤邑上真与归无咎对视一眼,然后随手引一道青雷,朝着“武域轮回天”击去。
这一雷法奔走如电,明明是朝着那宝物打去。但是定睛一看时,却见其在靠近灯烛数尺之方位擦身而过;虽只是相距半尺,但却似天人之隔,永难相交。
归无咎心中暗暗点头。
事先他便考虑过,交战之际时,敌方是否有可能通过直接击破此宝来破局。如今验证,创制此宝的武域大能,显然早有防备,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灯烛中焰形稳定之后,二人心中立刻感到,这一方小天地之间,似乎有一种莫名之力充盈扩散,弥漫无极,改换日月新颜。同一时间,在归无咎的正前方、左后方、右后方三个方向,相距二三丈处,却无端出现三瓣透明的花瓣,约莫尺许长短,围绕着归无咎缓缓转动,并愈收愈紧。
乍一望去,归无咎还道只要借用此法斗宝,皆会出现如此异景。
但是秦秦真灵之身,与他廓然相合的一瞬,归无咎才知其非。
通过秦秦的神意传递可知。
其实这三枚花瓣,是一种衔接守护之法。这一盏明灯的改天换地之功,须得略微等候十余息,令其渐次“燃烧”,方能扩展充盈,提供足堪施展手脚的空间。
在这段时间,这三瓣与灯火相反相成。
那灯火之力,是逐渐扩张弥漫;而这三叶花瓣,却是逐渐收缩聚拢。当这三叶花瓣完全映入归无咎身躯之时,亦是灯烛“燃烧”充分之时。当此时,防御之功消散,而宝主却获得完整的近道战力。双方无缝交接,自然转换。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叶花瓣,亦是此宝“预热”功成的刻度。
一十二息之后,归无咎已感到和秦秦谐归一体。心意引动之下,五行神通渐次变化,应手而成。须臾之间,已见一道静若虹霓、动若水蛇的气机,缭绕于手臂之间。
一旦施展,熟极而流,与当日在真幻间中,并无丝毫不同。
孤邑上真面色一凝。
他原本心中颇有矛盾。
为了稳妥起见,他之手段,似乎应当循序渐进,渐次加深。毕竟归无咎之战法,古今未见,无有任何经验可言。若是一个不慎,伤了归无咎,那便不美。
但是归无咎已将“一十二个”时辰的道理与他讲明。动用此法的每一息都甚为珍贵,将之用于演练,本已甚是奢侈。如此说来,似乎当一出手便全力以赴才是。
这时孤邑上真见归无咎运使手段熟极而流,立刻决意——采取第二种策略。
却见他背后庆云一起,玄象高涨。一探手,采撷云气宛若棉絮,汇聚掌心之内,几有一界坍塌之象。
显然这也是一门非同小可的神通。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下一刻便是正面碰撞的紧要关口,归无咎、孤邑上真,忽的皆猛然一抬头——
二人先是一怔;然后不约而同地侧首相望,看向那似乎渺远已极的宝物“武域轮回天”。
两人都甚有默契,各自收了神通,缓步上前,仔细端详。
两双锐目,须臾不离的凝视着灯罩之中的明烛。
这一番凝视,延续了足足一刻钟之久。
这本当是绝大的浪费;但奇怪的是,二人都似乎安之若素,尤其归无咎面上,哪有一点肉疼之色。
一刻钟之后,二人皆已明了因果。
孤邑上真叹道:“道友福缘,不可思议。”
归无咎却脸色一正,对着孤邑上真一拜,道:“若非上真提议在这‘后天境’中比试,这一桩机密,或许到了十二时辰用尽时,也未必能够发觉。这一桩功德,归无咎记下了。”
孤邑上真侧身避过,摆手道:“此乃道友自家机缘,与某无关。”
原来,就在战局一触即发的那一瞬间,归无咎与孤邑上真二人,皆是听闻这方天地中,传来极细微的一声清响。然后转首一望,却见秘宝“武域轮回天”之中的那一株本来跃动不止火苗,却忽然静止,像是一株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又像是凡俗间孩童喜食的棒棒糖。
细察之下,二人皆敏锐的看穿一事——
在这莫名的声、形变化之后,这一枚明烛虽然依旧在燃烧之中,但是其消耗之速度,几乎小到不可思议;大致估算,只有初燃之时的千分之一。
其中道理,其实也不难想通。
若是在大界之中,这一枚明烛燃烧无止,时时与外间气机相抗相融,便只得一十二个时辰之功;但若身处小界之内,一旦界中气机皆已换过,此宝却会以极小的代价,维持住燃烧的形态。
孤邑上真肃然道:“既无时辰之限。若你战力不逊于本人。可禀明上真,将孔雀一族威服王与西土一位上真请来,与你作长久试炼。定能彻底发掘潜力,汇通战法,不在真正的近道境之下。”
第二百一十八章 胜于自知 奇兵之谋
经历这一处意外的发现之后,归无咎与孤邑上真,重回战局之中。
二人各自动用手段。
归无咎这一头,五气分伦,随时运转;五色混同为一,一气返归五色。五行精蕴,已在其中。
而孤邑上真之手段,玄霜流转,演化穷通;吞吐升降,俨然无始无终。
两道恢弘法象,皆是弥漫千里,势若推锋。似乎信潮一起,余力无穷。
但若是认真鉴别,只凭直观印象去看,似乎是孤邑上真的手段,更加捉摸不透;若有若无之间,拟合万象,众妙皆在其中;而归无咎的五气之变,虽然看似纯粹,却稍显单调质朴,少见变化之功。
顷刻间,两道浩瀚伟力,已撞在一处!
这一撞并非虚招相试,而是双方全力以赴的一击,锋芒对进,猛烈相合。
天地一晃。
孤邑上真猛然抬头,面上尽是不可置信。
归无咎微微扬首,目光之中罕见的出现了几分诧异。
原来,这一撞之下,孤邑上真所施展的“玄霜滚尘流变法相”登时崩解,宛若万里无垠的雪山骤然崩塌,响应相从,节节瓦解,势无休止。而归无咎看似略显单调的五行精蕴轮转之力,虽也有两三成如烈酒挥发一般骤然散去,但是其骨干却得以保存。
归无咎,竟是在第一击交手中,便取得了明显优势!
若此时是生死决战,那归无咎自然不会手软,后手连绵跟上,便能牢牢占据上风。但此时既然是演示道术,归无咎略一思忖,便暂时止住攻势,静候孤邑上真变着。
孤邑上真面容转肃,大袖一挥,小界之中,气机嗡嗡颤动,呈烈火烹油之象。
归无咎精神一振。
这一重手段,归无咎初来半始宗时便见识过一回。
孤邑上真第一记出手,虽然声势同样浩瀚无边,但却是动用了自身庆云所积蓄之法力。这第二击,方才真正动用了“夺气分疆”之法门。
若是在普通封闭小界,纵然天玄上真足堪容身,动用“夺气分疆”之法,却也束手束脚,似乎夺无可夺;但此界虽小,为了便于诸真修炼之故,灵机积蓄却厚。是以动用此法,依旧有不俗效果。
等候百余息后,孤邑上真的第二击如约攻至。
这一击好似雾象扩张了数百倍,变成了密密麻麻、冰晶映彻的水滴,漫舞当空,横亘无际。
但堪称绝妙的是,这无量水滴,并非是以多取胜,一股脑朝着归无咎甩打过来;正相反,这水滴之象,竟是呈现逆溯回收之势,好似孤邑上真的庆云法相中暗藏着一个巨大的漩涡,令其收摄倒回。
而就在这倒卷之势中,却有一丝凉意,作为与之“相反”的存在,欲将归无咎汹涌吞噬。
归无咎心中已成竹在胸。将五行之势收摄合一,单用水象。势若排闼,振作己身。
这一击无声较量,相斥相抗,虽然不显著于具体形象,但是凶险之处却较第一击远远过之。二种神通的对抗之力无处不在,整个小界,亦随着隆隆震动,好似一方颇为窄小的屋宇,随时有坍塌危险。
以威力而论,这一击是打了一个平手。
但莫要忘记,这是归无咎刻意让了个先手,方能维持此局。
两式交手之后,归无咎微微一点头。孤邑上真恍然出神,似乎要思考些什么;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
这是双方皆运使全力,将此战进行下去之意。
尽管双方都对结局有所预料,但终究要眼见为实为上。
战局之演变,也并未超乎二人之估计——
只区区十余式,双方之差距,便扩大到难以挽回的地步。
归无咎之胜势,不可动摇!
其中症结,在前两式交手中已是昭然若揭。
若孤邑上真动用庆云法力与归无咎交手,那么双方战力之间,赫然有着一目了然之差距。
但若孤邑上真动用“夺气分疆”之法,积蓄自然之力,双方在规模上固然可以等量齐观,但道术层次上又明显分出了高下:归无咎运使数万里内五行精蕴之力的手段,看似异常朴素,卖相亦不若孤邑上真之法门玄奇;但却胜在随取随用,信手拈来,采撷天地元气如摘叶采花,几乎到了无往不利的境界。
换言之,归无咎的出手,无需预备,连绵不绝。无有积蓄之不足,“分疆”之支离。
两分止战之后,归无咎心中暗生感慨。
说来也奇。以他的道心道缘之高,自信力之强,这还是第一次明显“低估”自身的实力。
看来巧借“近道境”之力,终究还是与既往经验有所不同。
原本归无咎心中估量,若是能与隐宗第一流的天玄上真斗一个平分秋色,这“武域轮回天”的功用,便令他十分满足了。
未想竟有如此意外之喜。
今日此战,令他重新估量“真幻间”中所得;这才恍然发觉,皆中之时,自己、姜敏仪、席乐荣,乃至上古之前的李秀实,其实皆已臻至近道巅峰。
非是本土仙道和武道的巅峰。
是真正的巅峰!
一来是归无咎的真实修为尚浅,对于近道境中的层次,缺少了那一份“如人饮水”的确凿把握;二来是武道渐趋式微,在九宗并未入世、本土仙道、神道勃兴的背景下节节败退,令归无咎难以高看一眼。
心念如电转。
眼前之景,令归无咎立刻明白两事——
十二真灵拟合外象之精,乃是武道中飞升之后的上境大能所设,境界自然登峰造极,不可因下界法门之不足而轻侮之。此其一。
真灵合身、运转五气精蕴之妙用所达到的真实战力,其实已经达到了九宗第一流真君大能的层次。此其二。
今日自己与孤邑上真之战,其实是完美揭示了九宗真君对战本土天玄上真的最大优势。这一点,归无咎在初见“夺气分疆”之法时便曾想到过;只是当时朦朦胧胧,并不真切而已。
孤邑上真迎了上来。
归无咎亦适时回过神来,微微一礼道:“承让了。”
孤邑上真面上却微看不出丝毫挫败之色,盯着归无咎望了许久,才道:“看来……归道友是应当承担更重的责任了。在真正入局交手之人中,道友或可为我辈之领袖。”
归无咎心意精敏,立刻察知孤邑上真此言,并非泛泛而谈。当即问道:“敢问究竟。”
孤邑上真低声道:“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已是近了。”
归无咎想起发现未久的“武域轮回天”之妙用,不由心中一动。
第二次清浊玄象,虽然距离现世尚有四五十载。但是圣教隐宗双方,也早已抓紧布局,推演这一次清浊玄象现世所带来的新变化。
对于两家而言,到底未到彻底开战之时。所以这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依旧会是“约战”之法。可想而知,这约战的章程,必定是潜流涌动,暗藏着激烈的博弈。
事实上,已正在进行之中了。
孤邑上真缓声道:“双方皆已卜出结果。这一回双生阴阳洞天,似乎有虚实轮转、阴阳升降之变化。所以那主界之搏,恐与上一回不同,不再是例行公事了。”
关于下一回清浊玄象之争的章程,双方有一绝大分歧,难以调和。
以战力而论,隐宗一方道行最精的几位上真如姚纯、孤邑、路艰、越湘等人,固然修为精湛。但圣教中最顶尖的几位,底蕴之厚丝毫不逊色。加上丹、符二道的先天辅佐,只怕还要略胜一筹。在此处角力,本来是圣教一方的优势。
可是隐宗一方战力整合之后,却意外多出两员干将:
一位是孔雀一族号称“威服王”的孔袖妖王;另一位是刚刚并入隐宗主脉,号称西土诸真之冠,迄今道途未绝的须贤上真。这两位战力之强,在本土文明中几乎臻至顶点,或不亚于诸位人劫道尊当年未成道时。
这是真正不世出的人物,几可称道境以下无敌。目下圣教诸真,却并未有此等境界的存在。
论及斗法章程,隐宗一方自然是愿意沿袭上回之法——主界之中由两位天玄上真单打独斗;辅界中每界或一人,或三五七九人不等,双方商量而定。
但在不敢肯定“虚实轮转”之象到了何等程度的前提下,圣教一方,自然不肯轻易让步。至于辅界章程,或有可商量之处。
依照圣教坚持,这主界之战,双方至少各自遣出二至四位天玄上真相斗。
其意图也甚为明显,自然是要极力削弱孔袖妖王和须贤上真个人战力的优势。
知晓原委之后,归无咎道:“这的确是极善的一策。”
孤邑上真之意,不问可知。
归无咎之战力,只怕可以与孔袖妖王、须贤上真鼎足而三。
既然我方多出归无咎这一顶尖战力。却可令他成为一着奇兵,以近道境之资,参与主界之争!
隐宗若在主界战法之上做出让步,毫无疑问会在辅界战法上占据话语权,定下于我方最为有利的布阵法门。如此一阴一阳,极可能两头通吃。
略一思忖之后,归无咎笑言道:“只有一桩事,不可忽略了。”
孤邑上真闻言一凛,道:“何事?”
归无咎正色道:“那就是要演算清楚,第二次清浊玄象现世,大小规模如何?若此间无有意外,如此布阵才算成立。”
此谋算之所以成立的关键,便是此战之前的意外发现了此事——在封闭界域之中相斗,“武域轮回天”燃烧至一界气机尽换的地步,便会趋于稳定,变得消耗极为微小。
若非如此,这一场相斗迁延数日也是常事;武域轮回天一十二个时辰,又哪里堪用?
而何时能够燃烧至一界气机尽欢,进入那消耗只得千分之一,俨然“龟息”的状态,毫无疑问,是取决于所在小界的规模。
若是本次清浊玄象主界规模与上一回相若,归无咎大致估量,不过是较今日多燃烧百息时间罢了,也不见得肉痛。但是若往坏了去想,若是那小界之纵横较上一回大了十倍,那么其容积便大出千倍。如此消耗,恐非他所能承受。
孤邑上真闻言连连颔首,道:“是极,是极。这就传告下去,将推演之重心,放在这一回清浊玄象的规模大小上。”
第二百一十九章 问卜无果 窃听奇闻
六月之后。
小界之中,一座孤岛正迎门户。
正殿内座上两人,一人诉说,一人倾听,乍一看似乎宾主甚欢。
归无咎固是和颜悦色。但是对面那位,面上含笑之余,却显然略有三分局促。面前杯盏之中虽有上佳醇酿,他却滴水未进。
此人长髯及胸,但头发却并未全白,身着一件皂色宽袍。此时听归无咎挽留之言,忽地站立起来,连忙道:“既然如此,就不敢再叨扰道友了。这一回有负所托,实在是心中惭愧。”
归无咎依旧气度温和,淡淡道:“道友言重了。”
这人又是一拜,终于告辞而去。
归无咎亦并未强留,将其送至大殿门口,这才转身回返。凝视着案上一枚玉简,沉吟不语。
方才这人名为辛力,出身于代螺宗,乃是“问玄殿”最近一月的轮值职守。
说起这“问玄殿”,乃是隐宗及其妖族盟友,汇通诸家卜算之才归于一处,所立下的一方职司。
究其来历,倒是与新近汇入隐宗一方的盟友西土羽融族有着莫大关联。
在寻常的修道之人眼中,这卜算一道,其一讲天资,其二讲修为。在天赋相若的前提下,自然是修为愈高之人,卜算愈加准确。人劫道尊之卜,自然胜过天玄上真;天玄上真之卜,自然胜过下境修士。
但是羽融族中却流传下来一门秘术,号称“大数”之法。若是汇同七百六十八位精研卜算之道、道行在元婴之上的修者,将其列分一十二“营”,每营六十四人,支离玄数,演化推敲。最终却能统合成一“大数”,准确性奇高无比,不亚于大能推演。
此术于羽融族而言,本是屠龙之技。妖族之中通于卜算者甚少,倒要去哪里寻这许多的卜算之才?况且此术并非其自家传承,乃是族中先祖意外寻得的机缘,到底是哪一族传承如今已全不可考。
如今统合一处的隐宗之盟,才算具备了这一条件,建成“问玄殿”。
这一门道路,与腾惊所献“因转图”二者并重,各有所长。
归无咎将案上玉简拾起,若有所思。
除却进入巫道小界、寻得逆宇玄石补足修行累积之外,数十年后的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到底是在主界争锋,还是依旧在辅界争战,可谓是他即将做出的最重要的选择了。
归无咎自己,是甚愿参与主界之战的。
“外象之精”加诸于元婴修士之身,可谓是亘古以来所未有的奇事;以近道以下之修为,打破天人大关,一举击败乃至击杀近道大能,更是决然不可思议的荒诞奇谈。若是归无咎能够做成此事,立下万古之名,对于大势养成,好处不可估量。
届时他所代表的,可不止是“潜力”与“将来”,而是实实在在的道境以下第一人——
起码在那十二个时辰并未用尽时,是当之无愧。
所以数月之前,归无咎便将卜算“清浊玄象”主界大小之事,交由“问玄殿”去做。
但结果却十分奇异。
问玄殿以“大数”之法卜算了三次,但是三次的结果却截然不同。
第一次卜算,得知下一座清浊玄象主界空间为上回之一十二倍;这一卜算结果出来,六百余人之中,约有三分之一感到似乎略有不谐。于是决意重新卜算。所得结果,却一转变成了一十八倍。
这一结果出来,原先感受到卜算未谐之人,大抵都十分满意;但是却换了另外一拨人,似心境有失,不复圆满。
第三次卜算,结果再变,变成了三十六倍。
其等本来还要继续卜算下去,只是归无咎等候甚久,已逾时日。无奈之下,辛力先过来一趟,将结果禀明再说。
其实无论是一十二倍、一十八倍,还是三十六倍,皆在归无咎承受范围之内。归无咎早已计算分明,若是小界界域纵横各大上四倍,其容积便是增大六十四倍;那么“武域轮回天”便需整整燃烧一个时辰,方能转为柔和稳定。
用去十二分之一,归无咎不会犹豫。
若是代价再数倍,变成三分之一乃至一半,归无咎便要仔细思索是否值得了。
另外。今日辛力所通报的结果,其实归无咎并不意外。
因为就在问玄殿诸修第一次延期未至之时,归无咎便告知了腾惊等人,请其通过“八方因转图”卜算上一回,以作验证。
最初卜算施法是由箴石、腾惊、魏清绮、孔铨四人来做。但是结果却是混混沌沌,未明其详。秦梦霖得知之后,主动替下了孔铨又试一回。却同样未得其数。倒似这小界大小,并非一个定数。
最厉害的两重推演法门,一者变幻不定,一者卜算不得。此事中着实透着诡异。
归无咎脚下遁光一起,直出于大殿之外。
既然如此,此事便只有先行放下。待诸位道尊出关之后,再做计较。
未过多久,归无咎来到一片村落之上,纵下云头。遥遥望见,一对中年夫妇安坐庭院之中。一人在编修竹篾用具;另一人却在缝补一件甚是宽大的外衣袖口。但庭院之内,却并无第三人存在。
黄正平抬首一望,连忙遥遥一礼,道:“见过上师。希音昨日走时传下话来,最近两日在自家府邸准备修行中事。”
最近半年,归无咎也来过两三回。除却第一次重逢之时,与他夫妻二人多说了几句话。其余数次,一无例外都是为寻黄希音而来。黄正平自然省得轻重。
韩氏闻言抬头瞥了一眼,亦连忙裣衽一礼。
归无咎微微点头,道一声“好”,便把遁光一转,往黄希音洞府去了。
这其中有一桩计较。
眼下黄希音距离结丹之期渐近。
若是换做个旁人,就在这小界之中结丹便也无妨;此界中灵机之充沛,演化之玄奇,乃是诸位人劫道尊合力营造的手笔。休说结丹,就算是突破近道之境,也足够用了。
但黄希音资质非比常人,若是条件允准,还是在大世界中破境为上。归无咎此行,正是携黄希音出游数日。寻得其自心所得的山水佳处。
须臾功夫,归无咎已隐约望见黄希音之洞府——
那座拟形“丹霞玄渚”的小岛。
此时归无咎忽然心中一动,生出一个念头。
略一沉吟,归无咎终是小指一勾。随即法力一卷,将此身彻底隐匿,丝毫气机不存。
以他今日功行施展此法,就算是天玄上真,一个大意之下说不定也会忽略过去。
在黄希音幼年之时,归无咎没少如此做。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抓现形”——当时的黄希音,可是很爱独自嘀嘀咕咕,背后说自己坏话的。被归无咎当场捉住之后,少不得要加以教训。
只是后来黄希音年岁渐长,过了及笄之龄后,归无咎便不再如此做了。
今日,不知为何,心缘忽起。
归无咎自知此念并非无因,故决意一试。
距离门户之外尚有三五十丈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迎面传来:“用不了多久,我就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啦……依照我现在的修行速度,金丹境中,修炼一百二十载破境元婴。你说……能不能做到?”
正是黄希音的声音。
归无咎闻言哑然。这是在与谁说话?还是她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习惯保留至今日?
随着黄希音年齿渐长,黄希音待人接物应答,亦渐渐变得滴水不漏。似这般真情流露的态度,恍然回到了她十岁之前。
未等多久,便听见一个声音道:“哪里会这么快。元婴境……最少也得三五百年吧。”
归无咎一愕。
这……也是黄希音的声音——
准确的说,是黄希音六七岁时的声音。
寥寥数语,倒像是黄希音在与幼年的自己对话一般。
隔着殿门,归无咎亦明显能够感受到黄希音似乎有两分不服气,争辩道:“我说一百二十载,还是往多了说,留了余地。若是用功勤勉,只怕百载便能成功。”
幼年黄希音嗤笑一声,道:“你之所以有此底气,是因为与父母团聚之后,心意豁然圆全,修行进境一日千里,是也不是?”
黄希音“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幼年黄希音道:“你道是为何如此?莫不是以为是自己天资佳妙,缘法天成,与父母相聚之后心意圆满,所以修为速度便能增长上十余倍吧?”
黄希音反驳道:“难道不是?”
幼年黄希音道:“按照道理而言,你所承‘三隅返一’之法门,在入道修行的前一百年,修行速度当只有三十六分之一才是。此乃天地之桎梏,又怎么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年幼的黄希音似有几分得意,不等黄希音回答,接着言道:“我也是推演了好久,才推算出来。此乃‘补足前定’之缘也。寻常人皆是十月怀胎,分娩而出。而你却是在娘胎里多耽搁了一百载。所以在你与父母相聚之后,便极易进入一种自在圆满的奇妙境界之中,先练速度陡增十余倍之多,以补足你晚出之误。”
幼年黄希音又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来你也猜到了。此‘补足前定’之期,同样是百载为限。所以再过六七十载之后,这一百载妙缘用完,你的修炼速度便会回到二十四分之一,那才是第二个百年的常态。”
黄希音闻言静默良久,忽然叹息了一声。
那幼年黄希音见状,连忙安慰道:“论提高修仙速度的法门,再无人比你师父收集得更多。届时或许他已有成算,你只等坐享其成便是。何须今日白白烦恼?”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一事,缓缓推开门户。
迎面望见,黄希音掌心之中,有一只娇俏可爱的狸猫口吐人言,声音与幼年时的黄希音别无二致。
这狸猫看见归无咎之后,竟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旋即身化青虹,往黄希音袖中一钻。
第二百二十章 得失预言 定计无悔
黄希音眨了眨眼,虽然略显意外,但双颊上还是浮起一抹笑意,上来拜见师父。
归无咎微微沉吟。
黄莺。
看来自己因缘所感,便落在这小家伙身上。
推算时日,其早在数十年前便该完成了“二蜕”。如今形貌果然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宛若猫头鹰的特征进一步褪去,此时几乎与“三十六子图”画卷之中的形象别无二致。
如今见识过“三十六子图”的诸位上境大能,恐未必能将黄希音辨认出来;但若是加上黄莺,却可看出端倪。
这未名异种,当初甚幼之时便能预测到自己一十三年之后的吉凶。如今二蜕之后神通具足,该当较之当年更有精进才是。
不止是归无咎出游武域的这四十五载。再往前推溯,自开元界中搬出,新立此界、秦梦霖入主之后的那数十年,归无咎便极少见到这小家伙。其中因缘,当年它自己也曾隐晦提起。
看来它唯有与黄希音在一处时,方得自在;若是自己或秦梦霖来寻,它便提前避过。
归无咎忽然一笑,道:“若是希音修为再涨,道途得立。吾却可划下一片好大疆域,任其自行闯荡。届时你亦可独揽气运之盛,再不虞我与秦道友侵凌压迫。”
这一番话,自然不是对黄希音说的。
话音方落,只听一个娇嫩的声音道:“当真?”
北面墙壁之上,忽见一只狸猫,钻透虚空,露出小小脑袋,左右张望。
它方才明明是钻进黄希音袖中,这时候却从墙壁之外钻了进来。可见其经由二蜕之后,天赋空间神通,愈发神妙莫测。
归无咎笑言道:“你方才所言,其实也不无道理。希音乃是我之弟子,若是有提升修炼速度之法门,岂有吝啬不予之理?若是希音有了元婴境修为,足可与当世后起俊彦争衡,那么她接任半始宗之位便可提上日程。纵不能立即上位,但所持权柄自然不小。到时候甚至可以分拨一处小界,独归你所有。无论修持静养,皆无不可。”
黄莺闻言,双足伸展,仿佛幼猫踩奶一般的动作,显然十分动心。
归无咎见火候已到,便言道:“我眼下有一桩小小疑难。倒要借尔之力,助力一助。”
黄莺小眼珠子一眯,虽有几分不愿,但还是迟疑道:“说说看。”
归无咎便将“清浊玄象”之事,详说一遍。
黄莺闻之,却用前爪挠了挠脑袋,貌似疑惑的道:“清浊玄象,这是什么玩意?于你有何关联?不知道,不知道。”
归无咎眉头一皱。
是自己心缘感应有误?还是黄莺明明卜算出结果,却假作不知?
黄希音一伸手,教黄莺跃在自己手背上,轻轻抚摸其锦缎一般的皮毛,同时认真道:“黄莺。若能够窥见天机,千万告诉师父,莫要藏私。”
黄莺米粒般的小眼珠子一转,很是无辜的道:“什么清浊玄象大小,我本来就不知道呀……谁藏私了。”
归无咎心念微动,想起一事。似笑非笑的道:“无论与清浊玄象有无关联。若是其余吉凶脉络,你看见什么,直言无讳才好。”
黄希音将小家伙捧在手中,四目相对,亦应声道:“正是。看见什么就说什么,不许隐瞒,听见没有!”
黄莺似有两分无奈,哼哼唧唧两声,便道:“数十载后,你将面临一道分歧。走出一步,身上的一桩重要机缘,将会损折三分之一;当然,也会有些收获……如何抉择,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之后,再度身化青电,恍然无影无踪。
归无咎默然忖道:“四个时辰。”
这的确是相当大的代价了。
但是略一思索,归无咎已默默做出了决定。
异种黄莺的天赋神通,虽然神异无比。但是并不能代替卜算之道。因其只能观望近人的吉凶走向,却并非遍知周天之事。所以它的确卜不出清浊玄象小界广狭如何,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切入,回答问题。
随着黄莺冥冥中与黄希音关联愈发紧密,它也愈加不愿意援手旁人;金口难开,着实吝啬得很。数十年前它为归无咎预言过一次,当时可是甚为大方的。今日若非归无咎机敏,几乎便要被它蒙混过去。
归无咎看了黄希音一眼,和声道:“你且随为师出游一趟。”
黄希音好奇问道:“何事?”
归无咎正色道:“凭心缘所感,寻一处山水佳地。小界中灵机虽足,却有违自然之理。”
黄希音皱眉想了一想,忽然面若冰河解冻,笑靥灿烂,好似福至心灵,将一桩紧要环节思考透彻,身心亦由此十分通透愉悦。诚心一拜道:“谢过师父点拨。”
她原本是要在小界之中结丹的,但心中却朦朦胧胧隐有憾意,但一直并未琢磨透彻。
直至现在,才恍然明悟。
师徒二人驾起遁光,出了丹霞玄渚小屿。但还未走出几步,已见当面一人,迎了上来。
归无咎之道侣,秦梦霖。
秦梦霖正色道:“孤邑、路艰二位上真,有急事寻你。”
略望了黄希音一眼,秦梦霖已知二人将为之事。又道:“你但去无妨。若是为希音探求最合法度的破境之地……我与她同行便可。”
黄希音闻言,小嘴微不可察的一扁,但是却并未出言拒绝。
归无咎点头道:“如此也好。”
对着黄希音吩咐两句之后,便调转遁光,出了小界,直往半始宗后殿而去。
其实二者相隔咫尺,须臾便至。
孤邑、路艰二位上真,早已在殿门口处相迎。
双方见礼落座,归无咎心中微奇。
姚纯、孤邑、越湘三人,多理内事;但据闻最近数十载以来,路艰上真多理外事。不知他有何急务在身,非要来寻自己定夺。
孤邑上真倒是没有多卖关子,坐定之后,直言道:“非为别事。正是半载之前,小界之中你我所议之事也。”
路艰上真接口,将详细原委,述说一遍。
第一次清浊玄象之争前夕,圣教隐宗双方对于各自手段、底力掌握并不十分确凿。因此试探性的较量,亦属必不可免。表现于外,便是桑鹕族与角兕一族的争端布局。若是一方应对失当稍有失察,得计之人自可轻取一阵。
但是事实证明,双方皆无有破绽。
既如此,若是再胶柱鼓瑟因循旧法,那不过是突然空耗人力而已。既然双方皆已达成共识,不愿在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彻底摊牌。那么这一局棋,干脆就下的干净爽利一些。
所以双方约定。斗战之法门章程,双方提前数十载便彻底定下,然后通过阴阳洞天传布一界,定下各自之许诺。以一界万方之信誉为凭,料想无论是隐宗还是圣教,都不会轻易背约。
半载之前,在归无咎与孤邑上真相斗之时,双方交涉,其实已经延续甚久。
归无咎或有可能参与主界之战这一底牌显露后,第一时间便通传了总领交涉之事的路艰上真。
本来在主界争夺中,路艰上真坚持单打独斗之法,始终不肯让步。这便是双方拉锯已久的根源所在。此时他得知了归无咎之事,心中已然有数。但若是骤然退让,必引人生疑。是以在表面态度上,路艰上真依旧不曾让步。
此时圣教祖庭却忽然提出一个建议——
若是隐宗一方同意主界之争的格局定为双方每一界各出三人相斗,那么圣教可以接受辅界之争双方每阵人数,由隐宗一方随意指定。
若实在无法谈拢,那主界之争便唯有放开人数限制,大家各凭底蕴和承受能力去填。
这是圣教一方的最大让步,亦是底线所在。
其实路艰上真对于这个方案甚为心动,但是松口之前,有一桩要事需要落实——那就是归无咎是否确定参战。
所以借着回宗禀明道尊的借口,亲自赶回,务求得一个实信。
孤邑上真缓声出言道:“八方因转图与大数之阵皆无果,某已知之。虽然师长与诸位上尊正在研讨一门妙法,但在下也只得叨扰了。五位上尊一同推演,似得出一果。那清浊玄象小界,随时而动,仿佛胎息,莫衷一是。此物出世之时机虽大致得出,但并不能精确到一息一刻。所以推演其大小,终究难能。”
略一停顿,孤邑上真又道:“吾师以为,归道友这一桩机缘得之不易,不如拒之,照前例参与辅界之争便是;但是与归道友同出一源的那位东方上尊,却以为最好问上一问归道友自己的意见。由你本人自由心证,料想心缘无误。”
“商议之后,吾师等四位上尊皆以为是。”
路艰上真一声叹息,道:“如此抉择,对于道友而言,或许有些为难。在下三日之后再得回返。便由道友仔细考虑三日。”
归无咎心中一笑。
这倒是前脚紧跟着后脚;黄莺方为自己解除疑惑,这题目便恰好迎了上来。
当即正色道:“不必三日。主界之争,归无咎应下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前功馈赠 笑纳三珍
孤邑上真闻言略感诧然,旋即与路艰上真对视一眼。
之所以说这个抉择强人所难,根本原因在于时间实在太短。归无咎道缘高妙不假,但是这等玄虚难测之事,往往到了最后关头,立在歧途之前,心中方能生出明确感悟。再不济也要焚香沐浴,独游养心,终在某一个瞬间福至心灵,做出决断。
三日时间,未免太局促了。
路艰上真略一思忖,道:“莫非道友是通过其他法门,度量出了此宝用度之多寡?”
归无咎点头道:“正是。若归无咎所料不错,依那小界地域,吾宝当燃去三分之一之数,方可维持两气均衡。”
二位上真闻言,面上都浮现出一丝惊讶。
如此,可谓极重之代价。但归无咎好似全不介怀一般,果断投入下去。
孤邑上真缓缓言道:“若是如此,吾等宗门之内,当有补报才是。”
路艰上真出声赞同,略一思索之后,言道:“诸宗天玄境的杀伐手段,道友尽可观之。若是要借用器物辅佐,亦听凭自取。”
这是最直接的思路。
既然归无咎将可用一十二个时辰的秘宝,轻易便投入了三分之一。那么令剩下的八个时辰效率更高、事半功倍,显是当然之义。
孤邑上真道:“这是我等权限之内能够为道友做的。诸位上尊出关之后,必然另有补报。”
归无咎也未谦辞推拒,这是隐宗应有态度,并不稀奇。
路艰上真又道:“如今辅界之争的比试章程,已落在吾辈手中。某倒以为,此事并不宜越俎代庖。还是请秦道友、魏道友、荀道友,马道友、孔道友等诸宗嫡传,量明己力之后自行抉择。吾辈所为,不过是尽可能探知消息,通晓敌情而已。”
归无咎闻言,立刻称是。
此言十分有理。辅界之中如何斗法,的确该当由即将参战之人自己做出决断,而不当由旁人闭门造车。
商议已讫,归无咎便要告辞。
孤邑上真却立刻一摆手,笑言道:“且慢。既如此,不劳日后叨扰。另有一事,不如一同知会归道友——有一位客人,正驻于本宗,与路艰道友是前后脚的功夫来到。稍后归道友可与之一晤。”
略微一顿,孤邑上真又补充道:“本已说好了。劳他等候三日,以待道友做出决断之后,再来拜访。既然归道友这里一言可决,那自然也不必耽误了。稍后他便会前来相见,归道友在此稍后便是。”
归无咎心中一动,缓缓点头。
孤邑上真、路艰上真二人,一同告退。
约莫等候了一盏茶功夫,只见一道清光纵落,未见其人,先闻其宏阔声:“上一回清浊玄象之战后,与归道友一别数十载。久违了。”
归无咎定睛一望。
来人相貌虽异于常人,但别有穆穆浑成之意,道行在近道境中也非弱者。
望清此人相貌之后,归无咎不由暗感惊讶。
方才孤邑上真言及来客之时,一副甚为引重的态度,归无咎明察于心。暗中思之,来人多半是隐宗一方的顶尖战力,那两人中的一位。这两位与归无咎切磋交手,也是孤邑上真甚愿见到的。
考虑到归无咎与孔雀一族“威服王”孔袖已有过一面之缘。归无咎笃定,来人多半是那位出身西土的须贤上真。
却不曾想到,出现在面前的这位“客人”,竟尔是赤魅族妖王,公盛良。
此时公盛良妖王肃穆气象之中,隐隐可见容光焕发,精神舒展振作,显然心情大好。
客套了几句之后,归无咎笑言道:“公良妖王砥砺振奋,神采奕奕,当是得了不俗机缘。”
公良盛妖王随意挥一挥袖,先是哈哈一笑,然后高声答道:“此事你知我知;天下修道人共知。正是我赤魅族在上一回‘清浊玄象’之争后所得,已落袋为安是也。”
归无咎闻言一怔。
自孔雀一族孔喾妖王处,归无咎早已知之,这一回清浊玄象之争落定,计有五珍现世。玄象现世三十六年后首出,其后每一十二年渐行渐远,依次出世。如今估量时辰,所谓五件珍宝,至多是刚刚出到了第二件罢了。
公良盛妖王略望一眼,已知归无咎心意,笑言道:“卜算出‘五珍现世’之象时,诸方大能,皆以为无非二种情形。”
“其一,五珍价值大致相同,等分而出;混同为一,自有妙用。”
“其二,五珍累次递进,价值攀升。其第五件出世之宝,才是真正的压轴之物。”
归无咎微微点头,他心中亦是作如是想。
其实赤魅族内部以为,多半是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高。因珍宝出世之地自赤魅族祖地开始,愈来愈加及远。第五件珍宝之方位,大致已经到了赤魅族势力范围的边缘处。若是一个不巧,便极有可能与圣教祖庭接壤。
为防圣教出手搅扰,赤魅族可没少未雨绸缪,备下精密布置。
略一思忖,归无咎言道:“想来如今情势大明,与先前所料大不相同。”
公良盛又是一笑,洒然言道:“道友所言极是。最终所出五宝,竟是君臣佐使,分列之象。头两件出世的宝物,一正一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其位最尊。分别于十二载之前与今年年初,落入本族彀中矣。”
归无咎心中虽微感惊讶,但是看公良盛妖王顾盼写意之神色,便笑言道:“想来这两件珍宝,非同小可。”
事涉玄机,公良盛妖王也并未多言,亦不能直言其名;只略微透露了一二。
这一虚一实两件堪为魁首的根本重宝,的是不可思议的奇物。
其中“务虚”的那一件,能于赤魅族中拯危救乱,益道固本,调天数而正气运,至少可助其免去一次倾覆之厄。而“务实”的那一件,却可以用以锻造一件根本重宝的主材。若顺利成功,其效用不在孔雀三羽衣、天马二精魄、腾蛇三分照影、以及赤魅族六合虚空所藏之下;等若族中又多出一件杀手锏。
听到这里,归无咎亦不由动容。
以规模和厚度而论,赤魅族原本就是诸妖族之冠,只是高拔锋锐之处不及八正之首的龙凤等族。如今得了这二珍,可谓是极大的增强了底蕴。
同时,对于公良盛妖王此行之来意,归无咎也大致猜测出来了。
果然,公良盛妖王续道:“除了这两件足堪达道立本、兴衰一族的重宝之外,其后还当出世三件佐使之宝。这三宝品质虽未涉道本真流,于一族一派之全体,不能说有立竿见影之妙用;只是于个人之修行,或有微功。”
“前回承情,至今未有回报。族中诸妖王议之,皆以为我族中应得之大机缘既已入手,便不可贪多务得,人心不足。故而即将出世的三宝,公议赠予归道友、秦道友、魏道友三人,无人能持异议;借此偿三位道友力挽狂澜之殊勋。”
上一回清浊玄象之战,论参战人数之巨,自然是赤魅族一骑绝尘;但是论实际战果,却未必上佳了。那一战之所以得胜,最大的原因还是归无咎、秦梦霖、魏清绮三人各自以一敌七,连取三阵,一举奠定了胜负之机。
归无咎肃然道:“贵族诚意,吾故能知之。只是……这馈赠也太重了。”
公良盛妖王却极果断的一摆手,断然言道:“吾族公议,道友切勿推辞。”
归无咎这才郑重谢过,又代秦、魏二人谢过。
以三人之功果,所得实是当得起的。
但归无咎亦深知,这三件珍宝,远不若公良盛妖王轻描淡写的这般简单。
说其未涉真流大本,通贯道境玄妙,这是事实;在一族一派之中未能说有根本影响,这也是事实。但是这无改于此三宝,依旧是极上乘、极难得的天地精蕴。尤其是于个人而言,大可称无价之宝。无论是天玄上真祭炼天祭器护身,亦或是年轻一辈的新锐英杰得之,皆是绝大臂助。
其品阶之高,至少不亚于九宗修道序列中的“九品宝胎”等物,甚至犹有过之。
说不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奇特妙用,也未可知。
公良盛妖王又不着痕迹的补充了一句:“当日之战,清微宗冷化等七人亦胜了一阵。对于这七位道友,事涉成道之所需,本族亦会倾力襄助;赠下一些于其等更为合用之物。将出之三宝,还是由归道友等三位得之,最为相宜。”
这一言,既点明馈赠之举雨露均沾,赤魅族行事,绝无逢高踩低、厚此薄彼之弊,又说得十分务实。对于冷化等人,助其成道无碍,便是大功果。这三件奇物,唯有归无咎等人,才受之无愧。
归无咎闻言,缓缓点头。
公良盛妖王见归无咎允诺,愈发欢喜,自袖中抽出一道长卷,一方玉印,言道:“只是有一桩不美。天降异宝,该当合缘之人亲自去取。三宝于十二年、二十四年、三十六年之后依次出世,有本族推演舆图与过关印信为凭。因三宝方位相去渐远,故可以早作准备。”
归无咎一颔首,笑而受之。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再进之缘 归属之约
与公良盛妖王道别之后,归无咎便返回小界之中,将图卷张开,从容来看。
若是根器稍低之人,得到如此重宝,必定心神激荡而不能自持。但是对于归无咎而言,虽然他心知所赠之宝价值极为贵重,但是以他身家而言,却依旧在他能够驾驭的范围之内。
和补足根基道途、第二次清浊玄象之战、九子成道之争这样的“主业”相比,毕竟只是枝节。
但归无咎坐定之后,张开图卷一望,却不由甚是诧异。
原本归无咎当然以为,这图卷果真只是宝物出世的地形方位舆图而已。此时查勘一番,也只是确定行走路线是否爽利,再与魏清绮议上一议,看她取三道机缘中的哪一道;总是依个人行事方便为宜。
但是此时一看,这图卷之中,岂止是宝物出世的方位图——连三次宝物之性质、用途,亦都卜算出了明确的结果。
也难得公良盛妖王方才当面之时口风甚严,竟未置一词。
略一思忖,归无咎便即省悟。
三人三宝,如何选取、分配,这是听凭三人自观、自择、自取;赤魅族避免给与任何倾向性的意见,所以绝口不提。这是极高明的处事之法。
既已知三宝之根性用途,归无咎即凝神细看。
但就在下一刻,只看到第一件异宝,归无咎竟是忽然一怔,然后仰天长笑起来。
如今形势,果与当初在荒海中时的逆袭顿挫、举步艰难截然不同了。自孟冬田猎、阴阳洞天之战以降,解决了几件最重要的疑难后,诸般重大机缘,仿佛如水之就下,加于我身。
并未费心去早,其自然而然就扑了上来。
归无咎指上掐诀,心念一引。
但见明光一闪,面前多出一个半人人影,懵懵懂懂,揉了揉眼睛,似乎十分不满。脆声道:“归无咎,你寻我又有何事?”
正是小铁匠的声音。
归无咎笑道:“璇玑真人。你的机缘到了。”目光挪移所指方位,正在这一方图卷之中。
小铁匠心中一动,白嫩小手一伸,连忙一把扯过那图卷去看。
只是一望之下,他身躯立刻僵直在那里,一身明光吞吐不定,似日月轮转,信潮忽起。这是心意不稳之征兆,俨然当日海岛秘境之上、重见天日之时。
过了约莫小半刻钟,小铁匠拳头紧握,大声道:“归无咎。随你出行异域,果然是我出世以后所做的最英明的决定。”
往常小铁匠与归无咎说话,多半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但此时此刻,他虽然双颊醉红,又是一副笑眯眯的脸容,但态度却是异常郑重。
归无咎笑言道:“彼此彼此。”
小铁匠此刻头脑活络得很,精神亦十分振奋。不等归无咎提及,立刻拍了拍胸脯,言道:“你放心。若是本真人更进一步,第一时间便助你将元玉精斛和鱼龙兜再炼一回。这两宝繁复支离,根基庞杂,除我之外,世间再无其它炼炉,能够将其一步定型。”
“除此之外,以后斗战救急,援护困敌。但有需要,本真人也可随时出手相帮。”
归无咎微笑道:“那归无咎就提前谢过了。”
小铁匠认真道:“用你们修道人的话说,成道之恩,非同小可。若是果然功成,日后你于我而言,便是重缔因果,与当年丰独真君等同。双方心意无间,同求大道至境。”
归无咎精神一振,正色道:“若是如此,固我所愿也。”
丰独真君,乃是将小铁匠炼化而出的前代真君。
如今的小铁匠,虽然时常帮忙不少,但说到底不过是归无咎的“朋友”。若丰独真君依旧在世,有成立之因果在,旁人自然无法染指;唯丰独真君谢世十余万载,因宗门契约所在,璇玑定化炉便当归越衡宗所有,随越衡宗当代掌门听用。纵然宝灵之身的小铁匠一时决意玩耍出游,难以拗其心意;但是时日见长之后,终究要返回宗门之内。
但若是归无咎为小铁匠寻得大因果,功同再造。那小铁匠便能因循本心,彻底改换门庭,成为归无咎个人所属之宝,再与越衡宗无涉。
此时小铁匠手中捧着图卷,皱鼻微嗅。兀自陶醉不已。
归无咎早已知晓。对于小铁匠而言,若是寻得三件纪元更替之前的奇珍,便极有可能助其再经历一场蜕变,成就一种超迈寻常混元真宝之上的奇妙境界。
届时的小铁匠,无论在本土人道文明还是九宗序列之中,都将成为举足轻重的重宝。
只是这一桩宏伟计划,却有高开低走之嫌。
当初在黄阳界中,三种纪元大药,竟尔一举取得两种,仅缺其一。乍一看来,算上即将访求的数十小界,此事似乎唾手可得。
然或许是黄阳界果然甚为特殊的缘故,所缺之一种,偏偏在其余小界之中无法求得。
再后来,秦梦霖恢复识忆,阴阳道已为盟友。归无咎总以为此事当了结了。在阴阳秘地与大阴阳洞天之中,前古之物,当远远超迈黄阳界这般的小界。就算是寻上十七八种,也未见得稀奇。
但一问之下,情形果真又出所料。
阴阳洞天正界虽大,却自有其正法传承,与世推移,反而不若小界之完全封闭。当中草木、人物、鸟兽万象,虽然与紫微大世界之正界迥异,但同时也殊异于前古。可谓非真非假,非老非少,非枯非荣,非古非今。若说保证了完整前古气象之物,竟终属难能。
无奈何,这一件事便被耽搁了下来。
直到此时,这一桩悬疑却涣然冰释。
随清浊玄象之气运,十二载后将要出世这一宝物,并非一件具体的宝贝;而是一粒无形种子,不可见,不可闻,但有一名,号称“三世木灵识种”。
此种无形无相,唯有一点性灵神机。三个纪元之内,木属性后天之物,只消你脑海之中有此物之声、色、嗅、味,随此种一同观想时。这一枚“灵识种”便能依他起性而圆成自足,最终长成观想之物。
如今大阴阳界天之中虽云“与世推移”,但前世之物如何形貌,却并非如仙道一般湮灭无闻。历代阴阳道主,早已将心识所感,映照于阴阳两处秘地之中。故而借镜观月,弄假成真,却有现成的媒介。
在归无咎即将破境元婴之前,亦曾与众弟子门人日日打骨牌自娱。如今这“灵识种”,简而言之,大约便相当于骨牌之中的“财神”、“癞子”、“百搭子”一类,可随意当其他任意牌来使。
玩味此宝,归无咎忽起一念:这赤魅族,竟然大方若此。
但仔细一想,却又了然。
似那些上古之物,其用度法门早已失传,甚至是声、色、嗅、味,亦未必能传之后世。乍一听似乎虚玄神妙无比,但是以实绩效用而论,只怕还不若当世奇珍。
而论及当世珍宝,似圣教、隐宗、赤魅族这般巨大规模,当有之物都甚为完备,少有短缺之理。
再退一步说,就算是实际可用之物,价值最高的也当是天祭器、恒器一流的锻造主材,品质愈高愈好。至于灵植一类,本来便与资质绝佳之辈绝缘。除非遇见柏果这样极特殊的情况,否则就算是“阴阳升降大药”这样传说中的珍药,也未必能说有多大价值,更遑论是单一药材。
见小铁匠喜不自胜的模样,归无咎微笑道:“璇玑真人稍安勿躁。再如何说,十二年之后,才是宝物出世之时。”
小铁匠闻言,先是脸色一愁。倏忽间又变脸一笑,道:“那我便睡上一十二载。如此,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希望下一次你将我唤醒时,这灵识种已然顺利入手。”
话音一落,也不等归无咎回复,便身化流光,往归无咎袖中一钻。
归无咎不由哑然。想起自己原本计划,索性起身,四处随缘游走,观览风光。
但小界之内,并未寻见秦梦霖、黄希音。
出得小界之外后,凭借心境之妙,又随意游走七日。终在半始宗东南三四万里处,生出感应。
走近一望,青天之上,云雾之中,唯秦梦霖一人而已,黄希音却并不在侧。
归无咎出言相问时,秦梦霖伸手一指,道:“那里。”
归无咎抬首一看。数十里外有一座小山。山中隐雾朦胧,新叶翠妍。虽然那小山本来并不甚雄伟,但是那一整段地脉地势却高。按理说如此地势,当异常干燥清爽才是;但那山谷之内,却依稀可见有一十二道鸣泉汩汩流淌,别有静旨异趣。
赏鉴片刻,归无咎出言赞道:“倒是一处佳地。”
秦梦霖道:“她结丹之正时,算定时辰,当是三月之后。不过希音望见此山之后,只觉情境甚为合意,索性就不再回返了。就此安居山林之间,调和心意,休养三月。”
归无咎沉吟良久,道:“甚好。”
这数日之间,秦梦霖已替黄希音将护卫法阵布下了。秦梦霖手中所藏外用之物,得之于阴阳道的积蓄,端的是丰厚无比,有些更是阴阳道主亲手祭炼的手段,较之归无咎所持“红尘晦暝”、小无始阵等阵门,非但没有不及,反而隐隐有所胜过。
秦梦霖转身一望,大有深意的言道:“三月时间。她既等得,我二人自然也等得,却不必提前离开。既为护法;也为观法。倘有征兆起于微末,亦可及时察觉。”
归无咎心中一凛,缓缓点头。
秦梦霖隐晦所言,正是魔尊所赐秘宝、点化先天伴麟石之事。此事归无咎心中一直隐约挂念,并未彻底放下。宝胎替代之物早在数月之前也便为他寻好了,的是一件品阶不弱于“先天伴麟石”本色的奇珍。且看黄希音成丹的一瞬,到底作何选择。
又或者……有什么奇诡的缘法因果结下。
第二百二十三章 意外臂助 因因相循
四月之后。
清雷隐隐,穹窿阵阵,时时有无量紫气,仿佛巨石,节节漱落;又有清霜冷雾,流光耀采,呈现斑斓之象,有一搭没一搭的坠落在山谷之中。将一方翠谷,映照得愈发明媚动人,好似有了性灵生机。
这已非是名为“结丹”、其实只是预热温养的前数十日功夫步骤;而是正式凝结玄种,运转成丹时所显的征兆。
归无咎、秦梦霖目视前方,全神贯注,保持如此姿态,已有十一个时辰另三刻钟。
功行到了这一步,古往今来,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但归无咎二人目光中,依旧流动着清楚可辨的殷殷期盼之意。
秦梦霖忽然一笑,道:“玄种,玄术,皆是一时无两。无咎你大可放心便是。”
归无咎缓缓点头,旋即又一声叹息,道:“你所备下这二法,甚是周全,我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她所修之功法,是否到了那一步……”
休看秦梦霖对于黄希音甚是严厉,但是对于她的道途履历,用心处并不在归无咎之下。
其一,黄希音所用玄种,便是阴阳道中珍宝,一件号称“七叶末拾花”的奇物。当年秦梦霖破境金丹,便是以此物为玄种。
这“七叶末拾花”与归无咎得之于幽寰宗的至高玄种相较,严苛而论是略逊一些;但若用途得当,却有“半壁而尽全功”之妙,不亚于归无咎所用之玄种。
之所以说是“半壁”,是因为此花之固本壮基、底力烘托,远不若幽寰宗至高玄种。若是天资道行未臻至境,那自然是幽寰宗玄种效用更佳。
譬如当年的杜念莎,若非得至高玄种推了一推,便极难在九周半山,臻至圆满前的最后一步。
而“七叶末拾花”却无此功效。
但是另一方面,此花之契合天心人意,指要勾玄,纯之又纯,却又不在幽寰宗至高玄种之下。换言之,若借用此物之人本身根基坚实得无以复加,补不胜补,那么此玄种较之那至高玄种,却也并不逊色多少。
其二者,便是黄希音今朝结丹,是携了一门法诀去的。
归无咎结丹之时,敢于耐心等候一十二个时辰,待玄种杂质尽去,而不虞那一丝微末感应丢失,其中大半功劳,便是倚仗了魔道中的感应精微之法。
当时归无咎便曾想到,若是解决了道魔双修的难关,这一门秘法却可以当做自创的丹法秘诀传承下去。
只是现在他境界尚浅,远不足以支撑他走出这一步;相应的,黄希音亦并未修习任何魔道功法。
而秦梦霖当初之倚仗,却是另外一种一次性的秘宝。此时在阴阳界中,也寻不到第二件了。
秦梦霖与归无咎有虚丹相合之缘,自然明了归无咎当初结丹之故事。所以禀明其师阴阳道主,将这一法诀精义提炼出来,仿其神髓,另外单独创制一种法门,颇得感同精微之妙——这便是秦梦霖所言的“玄术”。
换言之,当年归无咎所虑提炼法诀之事,已由阴阳道主提前完成了。
二人静静等候。
其实归无咎心中早已做好准备。
在这最后的一刻钟内,眼前的天地异象随时有可能消失。所谓求全则毁,哪怕未得足数,黄希音如今所成之丹,也已经完全超过了所谓“一品”之界限,较之前代诸位天尊大能,亦要大大胜过。
今后道途,未必会有所欠缺。
哪怕是同辈中人,诸如玉离子、御孤乘辈,归无咎却不信其与自己一般,成就了无垢虚丹之形。但是这也并不妨碍当前阶段,彼此等量齐观。
时间缓缓流逝。
终于,直到这一刻钟完全走尽,随着一声极响亮的雷声绽放,天地之间,这才异象顿收,改换新颜。
归无咎与秦梦霖对视一眼,神色中欢喜之余,又有一丝意外。
……
山谷之中。
黄希音盘膝而坐,肌肤润泽无双,俨然出浴未久;而眉目神采之中,浮现出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炼体纯熟,神气两分;抱圆守中,金丹大成。
刚才的经历,可谓玄妙之极。
玄种与己契合,不亚于至高玄种;玄术肖法魔门,亦在最后关头,为她感悟精微,提供了莫大臂助。这两大利器,完美了达成了其固有使命。
但黄希音心中却知——
自己距离玄种尽燃一十二个时辰的大无暇、大圆满,依旧当有一丝缝隙才是。
这一丝缝隙,出现在所修功法上。
黄希音入道见志,用的是越衡宗《九元书》。
正式修炼之后,凭借归无咎为其采撷的百家隐宗八部经典、圣教祖庭之根本秘典,以及涉猎自越衡宗、辰阳剑山、藏象宗、幽寰宗的神妙法诀,以天眷麒麟儿的“利则广纳、弊则迁化”之通玄妙笔,以及《念剑演化图》的反向摘取辩证之功,三十六隅返归于一,成立自家道途。
论气魄之大,潜力之足,不亚于归无咎、秦梦霖、轩辕怀、御孤乘等任意一人。
只可惜,若单论一个“纯”子,此法毕竟是一人之功,任你如何惊艳绝世,终究比不得九宗浸淫传承数百万载道术之规整无暇,极天下之工。
因此功法所限,到了最后十余息时,黄希音敏锐的察觉到:若不立即收束丹果,这一丝感应,便要失去。
距离真正极限,尚有十余息之微差。
黄希音也是心意无碍、破去执念之人,当即舍了求全之心,便要一点丹成。
但就在这一瞬,异变忽生。
这一件本命宝胎,经那莫名墨珠点化、产生异变的先天伴麟石,忽而光明大放,似乎穿越时空定序,帮助自己硬生生的“锁住”了十余息时间,一直坚持到十二时辰圆满、一切杂质尽消。
本命宝胎,本来是结丹大功告成之后,缔结本命法宝所用;想不到竟在黄希音结丹之一瞬,提供了特别的助力。
黄希音凝神望之,只觉彼此间缘分绵绵若存,有余不尽。
这一份喜悦之意未消,眼前情境忽然恍惚一变。己身所处,已在一处万紫千红的花海之中,雾霭朦胧,如真似幻。而面前的“先天伴麟石”,宝光旋散旋起,一眨眼的功夫,已化作一个人形。
一个年方十六七的妙龄女子,身裹一件七色肚兜,精赤双臂,长发披肩。观其面目神韵,似乎与黄希音有五分相似,但深邃悠远、余味无穷,又远远过之。
这妙龄女子忽起朱唇,笑言道:“我今助你一臂之力,你如何谢我?”
黄希音面容出奇镇定。对于来者何人、因何出现在此地不置一词,旋即答道:“今日因果,定有回报。”
妙龄女子淡然一笑,摇头道:“你道途成立,采撷诸家法诀,皆得自尔师归无咎。可是迄今为止,却也未见你对他有什么报答。所以你之所言,能否采信,可难说得紧。”
黄希音闻言一怔。
这一句话,宛若奇峰突起,正中黄希音的心坎里。
其实以黄希音的明慧之心,对于两件事分得极清。
一来,她内心中秉持之道,是一种无我独行之霸道,以成就天下无双为己任;二来,她的入道之缘,成长步骤,皆是得了恩师归无咎之助,才有一身浑厚根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报恩之心,自非无有。
偏偏她修为也好、修道资源也罢,尽在归无咎笼罩之下,难以逾越分毫。若说能够帮助其师的,唯有自家道途的对证借鉴法门。但饶是这一条,也当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若是换作旁人,其实构不成丝毫阻碍。将来长成之后,再报师恩,也就是了。
但黄希音却与常人不同。在她一方面享受归无咎为她带来的种种好处之时,另一方面,本性之中峥嵘难改,时时如好斗的小公鸡一般冒出头来,颇为刺人。黄希音时时思之,亦觉赧然;间或心意稍有不谐。
但这一种心念,是她性命道途之所系,断然不容更改。指望她变成百依百顺的性子,那是决然不成的。
念及此,黄希音不由脱口而出道:“如之奈何?”
妙龄女子笑言道:“你虽然天资聪慧,但毕竟身在洪流之中,未见大道之真。你虽受令师之恩,却未必需要还报尔师,才算圆了因果。一水之上,众波相随;若能灯火相传,扶危济难,点化众生。尔所受之因亦如波而去,相应增减。若如是,生灭之业力,与直接还报尔师相同。我今日助你一助,你亦可以此法还报。”
“当然,一切皆随你心意,无有半分勉强。”
黄希音若有所悟。
就在此时,这一方幻境骤然消失,那妙龄女子,亦消失不见。
这一尊“先天伴麟石”,忽而化作流光,钻入黄希音丹田之中。
黄希音略一恍惚,这才明悟——
本命法宝,初炼之功已成。
此石在黄希音丹田之中,化作一尊人像,似乎十分模糊,又似乎十分清晰;与黄希音自己,又在似是似非之间。
黄希音不由大讶。
此本命法宝之形象,分明暗合了自己本命神通的路数。观想剑心人像,皆此宝施展,却可事半功倍。
第二百二十四章 俨然故人 三花蜕形
又过数日,原本默以处之的归无咎,忽然言道:“出来了。”
秦梦霖缓缓点头。
却见山谷之内,忽然云消雨霁,五彩霞光廓然散开,当中一人,玉步轻移,不紧不慢上前拜见。
归无咎、秦梦霖均是讶然。
黄希音圆满功果,顺利结丹,此事虽不敢言早有把握,但是毕竟不能说是意外。但如今的黄希音,看上去气度异常沉稳,明眸之中隐见慧锋,和从前形象决然不类。好似到了今日,才真正长大了。
黄希音含蓄一笑,道:“金丹之境,乃是练气驻形之圆满。过了这一关,自然‘成立’,非复韶龄。”
归无咎缓缓点头。
因他自己闯荡于外的年龄,远早于结成金丹。所以自然无有这般感悟。这便相当于一重兜底——如黄希音这般,虽然已有些年齿。但是既往生涯,日日在打坐行功、参阅经典之中度过,未失淳朴天真。
这一类人,待到结丹之时,自然五蕴具足,根骨长成,气质为人亦当大为变化,相当于一重弱气质上的斩分之别。
黄希音口中念诀,心意一引。
圆全执中之韵,豁然离身;那一尊虚玄塑像,先天伴麟石拟合之形,亦随之显现。
归无咎、秦梦霖定睛细望。
能够将金丹引出身外,已属惊艳盖世,先贤难能。定品论评,当在一品之上。只是黄希音这金丹,到底不是无形虚相,而是一种深绿色的水行形态,仿佛无量海水凝结,成此一珠。
至于那本命法宝,似是而非,统照万象。常人只望上一眼,便觉妙韵无穷无尽,继而生出难以抑制的崇敬之心。
归无咎暗中传音道:“论丹中境界,希音虽臻至境,但终究较你我三宝合一的虚丹之形差了一丝;论本命法宝,全珠、魂珠亦不在世间所藏任何外物之下。唯道宝相合,本循一道,却是希音胜了你我一筹。”
二人眼光毒辣。早已看出,黄希音的本命法宝示现之形,分明与黄希音先前所言“心中塑像”之说暗暗相合。等若以此物为模具,拟合人像,别有增益功果。
归无咎、秦梦霖二人之全珠、魂珠虽妙。但说到底是独立呈现的宝物,与二人之根本神通——空蕴念剑、阴阳道秘法等,并不构成直接的辅佐关系。如黄希音这般,宝胎凝形的第一日,直接与所修之神通道构成因果,亦是一桩奇事。
师徒三人,翩然回返。
二月之后,忽然传召,有上尊召见。
归无咎问讯,立刻前往。
上尊驻跸之地,依旧在天元界万镜池中。归无咎经由地脉传送阵,一步迈入。
自当年阴阳洞天之战之后,归无咎洞府所在,便由开元界清莱台转而为半始宗虚空小界,一别已七八十载。因清莱台方位本就在开元界正中,顺道而行,归无咎得以在自家洞府周游两圈,这才扶摇直上。
但抬首一望,原先“万镜池”方位却生出变化。
本来浑圆宛若湖泊的“万镜池”,此时呈现半圆,似乎无端被压缩了一半。而另外一半,却充斥着一种五彩斑斓的流动之形。
奇妙的是,归无咎明明能够猜出这应当是一方“小界”,但乍一望去,只觉此物不是玉石,便是琥珀,偏偏没有小界入口所特有的“虚空中藏”之感。
以往归无咎每每遇见上尊相请之时,这“万镜池”总是自然生出一道入口。但是今日,此地却如如不动。
就在此时,那形似琥珀的另一半,忽地生出形变,化作一个漩涡,产生莫名吸力。
归无咎心中一凛,略一思忖,终是凝立不动,任由这漩涡将自己吸了进去。
瞬息之后,定睛再望时,忽觉眼前青天网罗,漫无边际。当中立定一个人影,身着一身大红衣袍,身量甚高;双眉如烟如水,目中玄霜流转,绰约独立,风华绝代。
但一眼望去,归无咎心中却蓦然生出一问,好似这方天地异常急迫的抛出一个选择题——
眼前之人,到底是道体真身,还是天地诸象的无尽投射、幻变虚影?
将这古怪念头收摄,归无咎面容不变,上前从容一拜道:“东方掌门。”
东方晚晴点了点头,似乎微感惊讶。
下愚之人亦能猜出她的身份,遑论归无咎,这并不稀奇。但是她与归无咎素未谋面,今日乃是首次相见。而归无咎出语之时,却异常从容,好似本来就十分相熟,并非猜出身份之后以智力打通。
到了道境这一步,想到什么便直言无忌,无丝毫掣肘可言;亦早已破除了身份、地位的名相差别。
只听东方晚晴笑言道:“听你这四个字的口气,倒像是与我本是旧识。”
归无咎微笑道:“秋半西风急,当空月正圆。东方掌门虽踏出了那一步,一举斩分天人。但真我气象,当年意境,终究不可能尽数摒弃。弟子一眼望见相通之处,自有熟悉契合之感。说是神交旧识,亦无不可。”
东方晚晴豁然点头,道:“原来是应在这里。想来也是,以你之根基,在天悬道上,只怕已登临绝顶了。”
归无咎道:“东方掌门亲来此地,弟子极感盛情。”
至于天悬道登临绝顶与否,却是避而不提。
东方晚晴静言道:“并就算并无你邀约在先,发现了大阴阳洞天通道后,我也要亲往蛮荒一行。”
归无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问道:“为何?”
东方晚晴大有深意的一笑,隽永非常:“为了亲自看你一眼。”
归无咎闻言一怔。
他心思敏锐之极。
东方晚晴此言,是实非虚。殆非因为他归无咎道行卓越,乃是越衡、缥缈诸宗玄浑琉璃天之争的最后底牌,所以要“亲自看一眼”;这一看,一定是有着明确的指向和目的,亦或者作为某一条判断的基础。
归无咎心念一动,若有所思的言道:“莫非东方掌门道行越过了那一步,在东南域内,已有‘知彼’的功夫;惜忽未能‘知己’;所以要亲来看上一看?”
东方晚晴眼前一亮。
归无咎之气象,以肃穆浑厚为本;不想竟练达明锐至此。
不过,所言对否,她也并不宣之于口。只出其不意的反手一点。
忽然,四下里光明大放,映彻璀璨虚空。
这一“点”,全没任何征兆。待归无咎反应过来时,只觉自己已被一只三四丈高的金色光球包裹,隔绝中外,断界为牢。其一别两宽,内外双寂,俨然是深明时、空二字真义的道境大能手笔。就算是传送阵、空间通道一类的秘术,亦完全无用!
归无咎处变不惊,亦不知东方掌门为何要如此做。心中忽转念一想,似唯有与“真幻间”本身像的勾连,能够破解这一着。
但是他相信东方掌门并无恶意,所以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罢了,并非真要作法遁走。
但是,就在这一念划过的一瞬,东方晚晴掐指一算,目中光芒一闪。
然后大袖一挥,那永隔两界的牢笼,便消散不见。
归无咎眼皮一跳,立刻反应过来。
同时心中立刻猜到——
自己往“真幻间”遁去之法,已不是秘密。
东方掌门此举,辅之以推算之法,俨然是棋道之中的“试应手”,等若将自己在武域“真幻间”中的退藏手段,轻易试了出来。
东方晚晴笑言道:“这一桩机缘,本是借由你处得来的启示,方才最终完成。若仅仅是用之以我徒清绮,那倒是欠了你一个人情。若赠之与你,只有半截,却又并无大用。本来还想到底补偿你些什么;既然你自家已有后半段的路数,那就再好不过。东方以此回报,那就两不相欠了。”
说完,又迎面一点。指尖微光烨烨,有一物凭空出现。
此物正面观之似花;背面观之似叶。冰晶盈盈,摇摇晃晃,不紧不慢。旋即便落在归无咎囟门,隐而不见。
归无咎神意一转,亦完全觉察不到此物之存在。
东方掌门微一颔首,示意演示法门。
下一刻,归无咎忽然发现,自己处于三瓣巨大的花瓣包裹之中。
这三瓣花,快速向己身凝结靠拢,约莫五六息时间,便藏于身躯之内,再不复见。
归无咎见之讶然。
如此形象,分明与“武域轮回天”刚刚点亮时的异象有九分相似,只是速度快了许多。想来东方晚晴所言“借由自己处得来的启示”,这便是所指了。
东方晚晴言道:“你心中浮现的那一种退藏之法,若要动用,想必无须太久。”
归无咎道:“一转念间足矣。”
东方晚晴道:“甚好。缥缈宗守御之法,天下无双无对。这‘三花蜕形’之法,弗能守,而弗不能守。所遭受之外力,不论敌之强弱,无论是元婴境,天人三境,近道境,亦或道境。皆无有差别,能抵挡九息,亦止能抵挡九息。”
“此物自然通灵,不需你主动操控。只是当你见到这三花现行时,勿须思虑,亦勿要迷信自家心缘感应;放下手中一切,通过你所持那一门退藏之法遁走便是。九息时间,是来得及的。”
见东方晚晴出言郑重,归无咎迟疑道:“或许……不至于此?”
东方晚晴摇头道:“赌得太大,既往之信誉自然做不得数。若是谁输得一无所有,忽然得了一掀桌机会,谁能抵得住诱惑?”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同人异相 根业相当
其实东方晚晴做客隐宗之后,与芈道尊等四人的较量,数日内就有了结果。
不出意外,自是以东方晚晴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东方晚晴虽成道较晚,但是本土与九宗,双方道术高下判若云泥,真正交手起来,以一敌四,尤有余力。
芈道尊等四人,拜服之余,索性临时起意,邀东方晚晴共同参研一门道术。
说来此事缘起,是诸位道尊推算出一事。
当年归无咎与阮文琴阴阳洞天之战时,巫道中人暗施手段,操纵妖族萧瀚海,自爆其躯而推演各族虚实。萧瀚海之所以意外折戟,便是因为似有一族将“九宫断界”之法用之于外,搬弄鼓锤有似儿戏,轻易破解了萧瀚海的护身之宝。
诸如荀申、孔萱等辈,虽然同时携带了足堪抵御天玄境出手的护身利器。但是若遇到了如此手段,只怕也难以抵挡。
四位道尊筹策既久,以为唯有凝练出一重与人相合、不假外求的防御之术,再由孔雀一族族主孔吾亲自凝练“四重门”阵图,遁走于百万里之外。庶可能当之。
这一诉求,和东方晚晴不谋而合。
四位道尊所得之法名为“护心碑”,本来进境甚慢;得了东方晚晴相助之后,这才一日千里。
东方晚晴创制“三花蜕形”之法,亦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若有几位同道助力,亦可省却数百载功夫。年前观望了归无咎与孤邑上真之战后,从武道真宝中望见启示启示,解开疑难,终将此法了结。
因魏清绮是她唯一亲传弟子,在其入道之时便种下“正念引渡轮回诀”大法。若有必要,随时可返归自己身畔。
以威能高下而论,自然是归无咎、魏清绮以“三花蜕形”之术辅之以“正念引渡轮回诀”、真幻间本身像穿渡法的手段更为高明。以此术护佑,纵横一界,几乎称得上万无一失。
而本土四位道尊创制的“护心碑”加上“四重门”的手段就要略逊一些。虽然抵挡最顶尖的天祭器恒器一流、以及断界之法不在话下;但是若是道境大能亲自出手,想要脱身,依旧十分为难。
其实归无咎原本对于自己的防身手段,同样十分自信。
因真幻间穿渡手段之外,他亦身怀一件利器为辅佐——那就是魔道功法《金花玉蒂玄珠妙法》前知三十六息的本领。以此术为凭,近道大能、天祭器、恒器一流的手段,极难做到完全遮蔽感应,不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
唯道境大能,或能做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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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得了“三花蜕形”,等若又添了一重保障。
此时,东方晚晴言道:“既如此,接下来便将正事料理了。之所以说纵然你并未出言相邀,我亦要亲来观之,原因便在于此——”
言毕,她掌心向上,缓缓一转,划了一道半圆。面前忽地出现一张四四方方的图卷。
既似画卷,又似棋盘。
归无咎心中一动,已知该如何做——当即纵身一跃!
刹那之间,他的身躯似乎缩小了无数倍,遁入这“画卷”之中!
东方晚晴之低语言犹在耳:“若依天心人意,成就斩分天人,便当与天地等同。在成道之一瞬,一界虚实,尽可观之,无有丝毫遗漏。但或许是紫薇大世界特别广大之故,智周一界,终究难能。但望穿东南一隅,却不难做到。”
“除却成道这一瞬之感悟外,东方又往原陆宗一行,与姜道友合力,共同运使‘天关四象仪’印证,采撷真形。固知知见无差。你,可与之试剑。”
此时归无咎的注意力,已不在东方晚晴的话语之中。
因为,画卷之内,归无咎面前,站立着一个人。
中人身量,方脸短眉。气质甚为淳朴,身着一身大小错落的黑色方格奇袍。一眼看去似乎是个浑厚务实的乡下人。但却实中藏虚,隐藏着无尽味道。
这人双目无神,并不类似活人,亦并不会主动出手。但归无咎却感应得出——
眼前之人根基之浑厚,道行之精湛,与真人无异。只消自己一出手,便会遭到强烈之极的反击。
精魄化身之法,试炼高下,归无咎已经尝试了不止一次。
但是,连此人也能模拟,却非九宗道境巨擘的大手笔,不能为之!
归无咎忽出言道:“此人形貌,是东方掌门随意观想幻化,而是传真写实,肖其真人?”
东方晚晴心中微讶,从容答道:“道行得其真;形貌亦得其真。”
归无咎点了点头。
“他”是谁,归无咎抬头一望之时,未有一息之犹豫,便猜到了。
但是有一件趣事。
眼前之人,和《三十六子图》中的形象,决然不同。
虽然归无咎十分笃定:这形貌殊异的两人,其实本是一人。
三十六子图中的“他”,气度幽渺玄远,看似生动,其实却又似以一道道线条织成,不落于言辞,不拘于具象。而眼前之人,却像是个醇厚朴实的乡村子弟,竟似一步占据真形,与“常人”无异。
想那《三十六子图》,极为神妙。
归无咎初见此图时,黄希音不过半大毛孩;但是此图卷竟连她长大后的相貌,亦能周知。
与黄希音为伴的“黄莺”,本为蛇属。但是其长大之后示现作狸猫之形,此图亦彰显无疑。
顺带比对紫薇大世界中当代英杰,但凡出现于《三十六子图》之中,无一有所错漏。
迄今为止,轩辕怀是唯一例外。
画中之人,与其真人相貌,绝不相类!
归无咎闭上双目,凝神静思。
东方晚晴所言亲来“看他一眼”,其意明矣。
在东方晚晴成道一瞬,有一次机会心通宇宙,感应三才。东南界域之内的一切人物,莫不周知。凭借此术,她捕捉到了“轩辕怀”的完整形象。又借助原陆宗“天关四象仪”循名责实,求一个万无一失。
所以,她要来看一看归无咎,以为比对。
数息之后,归无咎睁开双目。
其中的精微奥妙,他已尽数感悟于心。
眼前的“轩辕怀”,虽然是东方晚晴以大神通观想而来,但是论其道基修为,皆与真人无异;若说差距,只是无有真人之“运”与“缘”附身而已。
这一点差别,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端的十分微妙。
若是归无咎之道基修为不亚于轩辕怀。那么归无咎凭借自身所积累的气运缘法,便能将眼前之象一击斩破。
但若归无咎之道基修为和轩辕怀相比尚有差距。哪怕这差距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一毫。那么无论归无咎此身所负之“势”再大,亦不足以逾越这一重分别,把眼前之“象”战而胜之。
归无咎微微一笑,但见“归无咎”三个大字,在袖口处一闪而逝,恍如惊鸿过隙。
面前的“轩辕怀”,忽然毫无征兆的节节肢解,崩碎粉尘。
归无咎纵身一跃,纵出图卷之外。
整个过程,干净利索,连那虚像的反击之力亦未引动。
东方晚晴微笑颔首。
这一场演示说明,以根基高下而论,归无咎的确是与轩辕怀站在了相同的高度。
但东方晚晴旋又言道:“吾之法门,若是用之于常人,连同其‘缘’与‘运’,亦能抓取一丝。但用之于轩辕怀……似乎其缘法业力,与常人大不相同,乃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名之力。纵以道境手段,亦难以抓取一丝。故而你之根基虽与他相等,但亦不可掉以轻心。”
归无咎缓缓点头。
接下来,东方晚晴又将缥缈宗与越衡宗之议,完道之途中的厉害关键,一一与归无咎说之。
对于诸宗谋算,归无咎亦豁然明悟。
只是,讲述已毕,印证了东方晚晴所思之后,归无咎心中非但不曾尽数释然,却反而多出一丝疑惑。
因为,东方晚晴对于另外一件要事,绝口不提。
看得出来,东方晚晴所关注的重心,依旧是玄浑琉璃天之争,自己与轩辕怀之争,九宗完道之争,天纲法契之争。
如此种种,皆是九宗内部的博弈。
而归无咎之所以托魏清绮相请其师,分明传去了更加骇人的消息。
星汉分流。
寰天界宇之中,诸妖族飞升大能,耐心已尽,决意投石问路。
孔雀圣祖亲言,若是飞升大能下境,纵九宗道境巨擘道法精湛,但是因一重天然之差别,却依旧无法抵挡。
尤其是妖族定品之象,由八正五奇转而为二分天下。极有可能便是实力最强的那两家妖族,将主意打到九宗身上,意欲一举吞并而壮大其力。
对于这些石破天惊的密闻,东方晚晴却没有丝毫表示。
想到这里,归无咎忍不住问道:“弟子托魏师妹所传之消息,不知东方掌门如何看待?”
“若是妖祖圣祖降世,以东方掌门之修为,能敌之否?”
“若果有诸方妖族合力攻伐九宗之举,九宗是内外分明,同气连枝;还是各行其是,各自攻守?亦或是分化割裂,以敌为友?”
面对归无咎一口气提出的三个问题,东方晚晴出神良久,忽然一笑。
只听她悠然道:“飞升前后,的是有一重大关口。”
“一人敌之,多半不及;一宗基业,守之有余。”
“至于第三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因为……这取决于诸宗自己的态度。”
第二百二十六章 照神宝笺 转交因缘
归无咎闻言默然。
东方晚晴忽道:“数度闭关,成此法门,本也是水到渠成,无足称道。说来三月之前,我便要见你一见的;只是遇见一个趣人,与他说法一二,倒是耽搁了些许时日。”
归无咎微微一怔,此言与二人所说之大事无关,似乎只是闲聊而已,他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东方晚晴又道:“你听从宁真君等人建言,走上了所谓‘天人立地根’之路。所立神通道途,便是刚刚动用的这一门本名剑术了。”
归无咎点头称是。
东方晚晴微微颔首,似是若有所思的言道:“你与清绮说过,这一门神通之元始,似是纪元之前本土仙道之传承。当年成道之人功行艺业,非同小可,不亚于如今圣教祖庭的这两位。”
这一番话转得太大,归无咎未明其意之所指,唯附和而已。
但是商乙、第三、第五等几位道尊,皆已破境飞升而去,道行艺业自然非同小可。
东方晚晴淡然一笑,只把大袖一展。
却见清辉一洒,已有一物自袖中飘转而出,兜兜转转翻了几个筋斗,落在归无咎面前。
凡物相之宝光,有至为霸烈者,如中天红日,分外刺目;亦有十分柔和者,所谓玉润之泽,盈盈可喜。但归无咎从未见过,一物之宝相宝光能够“柔”到如此地步!说是玉蕊石芯,新生翠芽;寒潭清水,月华朦胧,皆不足以描摹其生动神韵。
归无咎念头一转,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当初黄希音诞生之日。唯有一天生道体、资质绝代的婴孩,甫一出世时的柔嫩和平、灵形俱足之象,方能描摹面前宝光之一二。
定睛一望,此物四四方方,薄如蝉翼;边缘半寸处似乎镶以一道极细微的赤线,中空之处耀烨深华,贵不可言。
至于其名目,似是一张空白信笺。
今日的归无咎,亦可谓是阅宝无数。但是以甚为挑剔的眼力观之,此物品阶之高也是匪夷所思,纵是“璇玑定化炉”亦无法与之相比。
归无咎略一迟疑,道:“这是何物?”
东方晚晴笑言道:“我缥缈宗镇宗之宝,转因圆果照神笺。”
归无咎闻之哑然。此物虽与他近在咫尺,但他自然不可能认为,东方晚晴将缥缈宗镇宗之宝赠予自己了。
东方晚晴淡淡言道:“你且将之收好。八十一日之后,若有人来寻你,你便将此笺交于他手;若是无有,你再将之归还于我便是。”
归无咎闻声应诺。
诸事皆已通传言明,归无咎便即退下。
返归小界之中,归无咎日日默运玄功,既是修持,亦在等候这谜底揭晓。只是如此修行,并不宜入定深修,索性将术、法、形、势皆略览之,一面感悟总结,一面预演第二次清浊玄象之争时,辅界中的排兵布阵之法。
归无咎也完全想通。东方掌门既然敢将此宝交由自己,自然有绝对可靠的回收之法,也不必过于牵挂在心。
忽忽然两月飞渡,宛若白驹过隙。
果然,在第八十一日的日暮时分,一封信笺飘飘摇摇送入小界之中,约归无咎在前回斗法之“后天境”中一聚。
署名赫然是孤邑上真。
归无咎见之暗觉诧异。若是东方掌门交托宝物之人,便是孤邑上真,那何必要兜这样一个圈子?
但是这悬疑不会持续太久,归无咎也无异多加猜测,一切见面便知。立即起身,从拔足的一瞬算起,到归无咎一步踏入“后天境”小界,不过短短二三十息功夫。
小界之中,早有一人等候。
这人一身深青色的衣袍,后摆曳出丈许,仿佛女子之宫装。气象冲淡从容,极有隐士之风。
但他并非孤邑上真。
这人一见归无咎,立刻出言,声音平静而短促:“快布下手段。”
话音未落,他已将右手食指,朝天遥遥一指,指尖流动着极诡异的灵机变化,玄之又玄,是为与当初孤邑上真交手时所未见。
归无咎亦无丝毫犹豫,立刻将“武域轮回天”点亮。
心意沉寂,唤醒秦秦。
一举手,一抬足,用上了最为纯熟的“水行”神通。
一界精蕴,操之我手。
对面那人见归无咎抢先出手,微一点头。指尖幽玄之力轰然迸发,已完成了与浩荡水行大势的碰撞,弥漫千里万里,无所不至。
两种气象,若攻若守,时进时退,爆发与崩解同时存在,并行不悖,竟尔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归无咎见之讶然。
这一场突兀的交手中,他的心境,可谓一波三折。
在此人出现一瞬,归无咎认清这是一位源出本土的天玄上真无疑。但是他身上别有一种与此世相反辩证、若仅若远的味道,竟令归无咎忽地想起了越衡宁中流、藏象杜明伦两位真君。
当此之时,归无咎确信若要试招,此人必是劲敌。同时心中隐隐产生期待,若是一弹指便有夺气分疆之功,那便是九宗真君的境界。
但是此人真正出手了;却又与归无咎所料大为不同。
这指上妙术,虽然幽玄无比,但到底是汲取于法相庆云之力,并未动用“夺气分疆”的功夫。
在这一瞬,归无咎大不以为然——此人似是太轻敌了。若非借用“夺气分疆”之法施展全力,还真不见得有哪个近道境的大修,能够抵御住自己借法“外象之精”的强横战力。
但是结果又大出所料。对方仅凭法相庆云之力的出手,竟真与归无咎的全力一击斗了个平手,且似乎犹有余力。
豁然间,归无咎心中生出一种奇特的明悟。
这绝非是此人之法力规模,远胜常人。
到了近道境,最大差距在“透彻”二字。若单论“规模”,本土天玄上真中的佼佼者,纵然与九宗真君亦相去不远。
此人出手时,好似本是一粒“种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却让自己看见一枚“果实”;属于未来的“果实”。
“种子”是现在,“果实”是将来;两者之间不可混淆。就好似说若无意外,他归无咎将来必能成就斩分之境,这固然不差;但是终究不能将今日的归无咎,当做一位道境大能,教他去施展那些移星换斗的大神通。
但是眼前之人偏偏就做到了。
他一身法力本来只有十分;但是似乎将来开花结果之后的二十分法力,却借到今日来使。
想必是距离成道甚近,才有此奇妙因果。
这一击斗成平手,那人显然也十分诧异,缓缓将指尖神通收摄,撤去法力。
归无咎微笑道:“可是须贤上真当面?”
之人微微一叹,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归道友如此根基缘法,果真是匪夷所思。”
这已不是信重推许、故引为同道的称呼了,而是真真正正将归无咎看作与自己位辈相同。
此人正是西土须贤上真。
归无咎投桃报李,反声称赞道:“须贤上真之战力,在仙门之内,几乎独步当时。似乎以我这一门手段,亦非上真之敌。”
须贤上真连连摇头,道:“非也。方才这一击的平手,便是真正的结果。我之战力,便止于此了。或许在你眼中,似乎本人尚有许多余力未用;其实那并非真实。那一重异力,本就是介于真假之间,引而不发。若贸然动用,有伤来日之‘果’,断然不可。”
归无咎味之再三,缓缓点头。想起东方掌门嘱托,将袖中所藏“转因圆果照神笺”取了出来。
以须贤上真之定力,见到此物,似也心旌摇动。
伸手将其接过的一瞬,此笺似性灵一闪,自须贤上真掌心处映彻沉没,消失不见。
归无咎见之讶然。
东方晚晴果然是将这件重宝借予了须贤上真。
瞬息之间,须贤上真眸中光彩灿然,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振奋之事。旋即身躯忽地沉寂若石,仿佛陷入冥境。
约莫一刻钟之后,须贤上真面上紫芒一隐,似在沉思之中醒来;但是面上尤自带着三分喜悦。他面对归无咎深深一拜,道:“既然东方上尊以为因缘结在归道友身上,须贤依例奉行便是。”
归无咎轻轻避开,讶然道:“上真何出此言?”
须贤上真诧异道:“难道东方上尊并非对道友言明么?”
归无咎心念一转,道:“东方掌门只说八十一日之后,将此笺交于所遇之人。”
须贤上真略一思忖,微笑道:“那就不错了。某自然不会以为,区区一道讯息,便还报了道友之情。将来若有所托,须贤定不推辞。”
须贤上真将此番始末,详细告知。
须贤上真作为西土最杰出的人物,至今道途未绝。但要真正走通,至少也要一千三四百载水磨工夫。
如今西土并入隐宗,芈道尊等人也是极愿须贤上真能够跨出这一步的。
唯有如此,西土二十二宗亦有了一位门面人物。那么其虽然是新近并入隐宗,亦有了一位头领支撑,交游之间,自会以主人翁自恃,而不会传出隔阂怪话,以为自家是被隐宗“吞并”了。
数十载以来,须贤上真亦曾与芈道尊四位有数度揣摩道术的机缘,虽也大有增益;但是论及道途根本,亦不过是小补而已。
唯数月之前,须贤上真因一偶然机会,与东方晚晴相见。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经其妙语点拨,须贤上真竟是茅塞大开,似乎破境圆满之路,舍曲就直,得以大大加速。当即对东方晚晴以半师之礼称之。
临别之际,东方晚晴传下密门箴言四句。对须贤上真言道,这四句箴言暗合天理,须得于八十一日内悟透。若是成功,便再来请见;若是不能,便一切休提。
须贤上真毕竟道行精湛,不辱使命,果然成功。
但再去拜见之时,东方晚晴却打发他来寻归无咎,所以才发书来请。
听明这一番原委之后,归无咎依旧觉得不得要领。
须贤上真叹息一声,言道:“在成就人劫道尊的一瞬,心意感通天地,便能周知前代人劫道尊的成道之地。只是此念不可久驻,一旦真正破境,便彻底忘却,难以寻回。”
尽管须贤上真似乎还有后半截话未说;但归无咎心中已是一震,明白了东方掌门着意之处。
这也是一桩值得用“镜珠”去寻的奥秘。却被东方晚晴解决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着二用 分数微倾
九宗道境与本土人劫道尊,成道之时俱有一念感悟。只是精粗深浅,大有分别。
九宗天尊成道,瞬息之间观望一域,智识通息;一切人事无论巨细,纤毫无隐。东方晚晴抓住这一线之机,甚至将轩辕怀的完整形象复刻出来。
而本土人劫道尊成道,所观却是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仅似浮光掠影。抑且那感应只得留存一瞬,待完法之后,破境功成,便消失得杳无踪影,再也无法寻回。若说有甚优长,唯有所观望之地界,反较九宗天尊更为广阔一些。
在这破境瞬息,之所以能够寻得前代飞升人劫道尊的“飞升之地”,亦并非当代大神通者与前贤大能产生了甚么道术共鸣。
此事说来有几分滑稽——
破界飞升之地,事涉大因果。故而大多数飞升前辈,总是在决意破界飞升之前,使大法力,将自己的“飞升地”隔绝屏蔽。其所使法门,无愧于道境中的最精湛手段,割裂百万、千万里,影遁如虚,仿佛不存于世。纵然是同为人劫道尊,除非与那飞升之人有甚因果关联,也极不易寻到。
若你身在此局之中,是决计如何也寻找不到的。
但是,在后来者破境成道的一瞬,跳出棋盘、观望一界之时。
其余寥廓地域,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那些刻意被遮掩起来的秘地,反而异常刺眼,彻底暴露出来。
譬如一张白纸,当中有甚文字,被你彻底剜去。若是虫蚁在纸上横行,自然察觉不出有异;但若宏观全体,便能察觉纸张之千疮百孔。
如此相反相成,溯回前因,映照其影,等若将其大致方位推算出来。
这破境之时的一瞬观照,无数纪元之下的人劫道尊,都曾千方百计作法,想要将其保存下来,但是却罕有人能够成功。
这倒并非是觊觎前辈“飞升地”的机缘。“飞升地”固然价值极高。但能够修炼至斩分天人之境,哪一个不是当世人杰?亦早当走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借鉴前法,终究不能依样葫芦,不过“取其一瓢”而已。抑且其中因果甚大,不可不审慎以待之。
究其真正原因,是破境一瞬之观照本身,委实宝贵之极。
甚至可以说,若是不得破界飞升,这破境一瞬所达到的境界,浑然与天地并立,便是一位人劫道尊此生最辉煌的顶点。
若是能够将这份识忆留存下来,时时蕴养,对于道境之后的功行进益,好处不可估量。
以须贤上真为例,他在天玄境中固然是最顶尖的存在;但若是与历代人劫道尊相较,那就未必算的上出色了。破界飞升之希望,亦甚是渺茫。但是他得东方晚晴之助,破境前夕以箴言筑基在前,借之以“转因圆果照神笺”在后,那情形便大大不同——
这件照神笺,作为一件至宝,却能将破境那一瞬所见映照下来。
其中因果,如何不重!
之所以借归无咎之手转增,那是明白告诉须贤上真,是因为欲为归无咎寻前代人劫道尊飞升地所在,才将此宝借于他来使。等若是须贤上真反占了归无咎的便宜。
如此,既寻得了商乙等人的飞升之地,又教须贤上真将人情记在归无咎身上。
想通此节之后,归无咎对于东方晚晴举重若轻的手段,十分佩服。
道明因果,归无咎与须贤上真之间,却有一桩憾事。
这处“后天境”小界,对于须贤上真而言,其实是格局略小了一些。若要斗法,便只能使上这些小中见大的精巧手段。想要酣畅淋漓的斗上一场,终究难能。
二人又叙话了一阵,半个时辰后,归无咎告辞而去。
光阴飞逝。
年许之后,姜敏仪携山城弘等七人,回返隐宗地界。
二人名分已立,半始宗虚天小界之内,自有姜敏仪开山辟府的安身之所。
对于外人而言,却是另外一番观感。
归无咎与姜敏仪的武道前缘,无论是五脉隐宗真传,而是西土二十二宗,其实所知者稀。
在西土诸派心目中,姜敏仪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更为耳熟能详——那就是西土二十二宗当代第一嫡传。
故而姜敏仪与归无咎结缘,在西土诸宗看来,相当于七十七家隐宗正传与西土二十二宗之间又一紧密连结的标志,与芈道尊等四人表态助须贤上真成道,份属同一性质之事。
虽然有秦梦霖与归无咎前缘早定,那也无妨。
若秦梦霖之身份乃是隐宗弟子,那说不定西土诸宗心中多少有些微词和膈应。但事实上秦梦霖乃是阴阳道第一嫡传,那就大不相同了。
阴阳道,乃是与整个仙道传承并列的神秘存在,地位超然,就算整个隐宗加在一起,亦难与之相比。
在西土诸宗看来,秦梦霖之后,七十七家隐宗正传之中,理应出现一个与姜敏仪相似的角色才是。如今既然无有,且让姜敏仪占得先机,反倒是西土诸宗更加优异出彩之处,哪里会觉得委屈了?
姜敏仪初与秦梦霖相见,心中亦是有几分揣测。
在姜敏仪看来,无论秦梦霖是对自己故作大度、亲密;还是略有三分疏远与冷漠,其实皆属意料之中。但是一见之下,却觉秦梦霖心意渊深似海,不可测度。虽然待己十分亲切诚挚,无有任何刻意疏离,但是二人之间,却自然高下相形;教人自惭之下,只觉高山仰止,难与争锋。
秦梦霖对于自己与归无咎的前事,亦从来不置一词;但并不教人生出刻意回避之感。反而令姜敏仪觉得,二人当面,只谈道术玄理,是十分理所当然之事。
高不可测,深不可及,妙不可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甚能得其神韵。
对于受武道中弱肉强食之理影响甚深的姜敏仪而言,得见秦梦霖,又等若打开一扇崭新门户,望见前所未有之气象。
……
忽忽然又是八载之后。
小界之中,瀚海之上。剑影如鸿,虚实相间,纵横交错;时而缤纷层叠,若大雪纷扬。
如此景象,归无咎、秦梦霖正在演武斗法。
每每入定修行三月至半载,归无咎便与秦梦霖二人演示神通,演证道术三日夜。
二人正斗到难解难分之际,身畔三五里外一处虚空之中,忽地无端生出一块奇石,拳头大小,黢黑若碳;半边浑圆,半边棱角分明。冷不丁的打了过来,速度竟是快的出奇,不在任意元婴修士之下!
一个恍惚,终于看清,这块奇石是往秦梦霖腰肋处攻去。
秦梦霖美目一眨,不得已侧身一避。
但是多了这一多余动作,虽只是鸿毛之轻,却极大的影响到二人之斗法。归无咎顺势便占了上风。
秦梦霖向后一避,淡然道:“你胜了。”
此次斗法,明明是为忽然产生的意外因素所影响,才干扰了战局;但秦梦霖却并未见怪,反而坦承失利。更奇的是,归无咎竟也坦然接受了这一“胜果”。
秦梦霖掐指一算,若有所思,道:“算上这一战,最近三千战,你是胜出了一千五百零五场。”
归无咎缓缓点头,沉吟道:“功行意外进益,固属无有;若说心缘感应,还真不曾寻到一丝半毫。也不知道这一丝莫名运气增益,从何而来。”
此时。小界之上、悬空三千余丈处,忽有一丈二长短、形似铁八卦的异物忽然显现,其形流光照影,虚实不定。照出一缕雾霭黄芒,将那枚黑色奇石收摄回去。
原来,这一枚干扰了战局的石块,正是从此物中吞吐射出。
看得出来,方才之事绝非什么“意外”,而是归、秦二人斗法时的有意安排。
如归无咎、秦梦霖这等境界,道行心意俱已登峰造极。斗法之时,谁胜谁负,唯有真正生死相搏,到最后一瞬方能揭晓。否则成败之数,便注定是五五两分,就算斗上十天半月、演进万千神通变化,亦是徒劳无功。
而归无咎、秦梦霖,注定是无法真正生死相搏的。
偏偏许多道术至理,又或者是二人之间的功行进益,唯有将那细微差别抓了出来,方能算是大有裨益。
隐藏在虚空中的这件奇物,名为“分数仪”,乃是一件奇物,炼制于当代阴阳道主之手。
此物一旦运使,当归无咎、秦梦霖交手之时,少则五六息,多则十余息,此物便能生出莫名干扰,决定战局胜负。
乍一看这似乎十分儿戏,且并不公平,等若将交战胜负完全归因于运气。但是此宝冥冥之中自有玄妙,回合愈多,二人之机会便愈发收敛而近乎于均等。名为干扰,其实是一种极精妙的“拆解”。
如此一来,便能通过胜负比例断定到底孰强孰弱。
归、秦二人之交手,以三千战为一统筹。
按照既往经验,双方差距在均势上下摇摆,上下从未超过千分之一,也就是三场的差距。
每三千战已降,二人之胜场,皆在一千四百九十七至一千五百零三之间浮动。
可是百余战之内,归无咎却忽地又净胜三场,将这微弱的平衡打破了。
归无咎自家人知自家事,最近一年之内,并未有甚意外机缘,导致功行战力,再度提高。这一重意外所得,唯有应在“运”与“势”上;但是如今归、秦二人的“运势”,当是连结相合、一体同心才是。
秦梦霖自袖中掏出一物,正是那枚水滴形的玉坠。将其合在掌中,心中默念一阵,细细观望。
半晌,秦梦霖诧异道:“你的这一丝好运,近在眼前,不出半始宗方圆之内。”
归无咎若有所思,道:“若是如此,这两日细细访求,当有所得。”
第二百二十八章 门中巡游 布道解疑
归无咎抚摸着手中玉珏,轻轻摩挲之下,亦能感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这本是秦梦霖所持之重宝,但是设妙法从权,亦能借给归无咎来使。
其实此宝引动心兆之法甚为简陋,不过是此物之热力变化而已。若随意讲与旁人听,说道就连归无咎这一层次的人物亦无法轻易感知的微妙玄通之变化,却能通过此玉珏指明端倪,那端的是匪夷所思。
归无咎遮掩面目形容,扮作一位普通的元婴修士,纵游半始宗诸山一二个时辰,细细观览,倒并未观察出什么异常来。
说来也奇。归无咎洞府安居于云天小界之上,与半始宗地界本是一上一下,近在咫尺。但掐指一数,除却首入半始宗时、炼制至宝“归墟”之时、第一次隐宗与圣教祖庭征战时这三次机会。竟再没有在此地游览过了。
虽在近处,却又仿佛十分遥远。
可一旦起了巡游观览之心,百年之前所见又近在目前,宛然如恒,生机盎然,并不至于轻易生出伤春悲秋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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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是因为门下弟子代不乏人,时见时新,不易见人事代谢也。
随意看了一阵,归无咎只觉颇为无趣,亦无所获。暗忖所周游之地,皆是元婴境修士之洞府。
元婴修士,固然是如今半始宗众弟子之枝干。但或许唯有再下沉下去,方能寻得端倪。
于是将遁光一转,往外山五池七峰去了。
金丹境以下众弟子,皆居于此处。
游荡十余息后,忽望见五池之一的“启梁湖”畔,有两个年轻修士,修为不过筑基境,低首相对,面色变幻不定,窃窃私语。
这两人看着都甚为年轻,一个唇红齿白,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一袭华袍加身;另一个休看面色有几分黝黑,身量亦矮小一些;但是看双目滚圆,肌肤精致细腻,其实反倒较那白袍少年更加显得幼态。
这两人嘀咕一阵,忽地那白衣少年笑逐颜开,自袖中掏出两只玉盒,交到那黑面少年手中。
黑面少年亦容颜大悦,将两枚玉盒收起,藏之于袖中,旋即取出一册发黄古卷,低声道:“与你一刻钟时间。快速记下之后还我。”
归无咎目光微凝。
近百余年来,隐宗在搜罗人才、培育精英弟子之上,素不曾放松。传道受业之法,亦经历了一场大变革。
各宗最上乘的秘诀,皆是观你能否修炼至金丹境中的“冲盈境”——亦即九宗道传之中的“金丹四重境”境界;然后再依据潜力重点培养,授之以本门秘术。
在“冲盈境”大关之前,门中并无“秘典”可言。哪怕是“八部经典”之中练气、筑基、结丹的部分,亦早已挑拣出来,明文刊录,以示有教无类之精义。
所以,对于金丹四重之前的修士而言,绝无甚藏私“秘籍”之说。
方才所见,大为蹊跷。
唯恐低辈弟子之中有邪说传布,归无咎自然不可坐视不理,当即起了遁光靠近。
那白衣少年展开书册之后随意翻阅,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掌心一空。恍然发觉,簿册已被人夺走。
转身一望,见是一位陌生老者,鹤发童颜,气息深不可测。虽度量不出深浅,但是单那一重嘉祥和瑞之意,至少便是元婴境的修为。白衣少年与那黑面同伴,一怔之下交换了一个眼色,连忙行礼道:“拜见前辈。”
二人心中却暗暗忖度,这是哪一院哪一部的长老,为何竟从未谋面。
归无咎缓声言道:“若有疑难,自可随时请门中上师指点。岂可如此盲人摸象?”
原来。这册卷簿之中所载,乃是三百年前一人的笔记心得,记载了其筑基境和金丹境修行时所遇的诸般疑难。当中所举诸问,着实不浅。归无咎一望便知,凭借如此之道行颖悟,书此笔记之人今日至少有元婴境的修为。
白衣少年一愕,抚了抚额头,目光闪烁不定。
黑面少年重重叹息一声,道:“卢师兄何必局促?不妨对长老明言便是。那位上师的奇闻,门中诸长老皆有听闻,显然都默许了的。”
又转身对归无咎言道:“启禀前辈。修行之中所遇疑难,我等本不敢擅作臆断。今日卢师兄且寻我家传《会疑集》一观,正是为了‘叩门’是也。”
归无咎闻言一奇,道:“何谓‘叩门’?”
两少年对视一眼,一五一十将原委对归无咎说了。
原来,最近三五载之中,门中多出一位“上师”,修为年齿俱甚年轻。但每逢每月初一、十五二日,便在五湖之西的“华岩亭”讲法,为金丹境以下的年轻弟子解释疑难。
此人讲解之透彻,一语道断,明悟大本,就算是门中各部阁之上师,亦远远不及。前后讲法数次,便已名声大振,引得门中低辈弟子蜂拥而至。
或许是因为求问之人过多的缘故。未过多久,这位“上师”身畔忽地多出一位“护法”。言道人数益多,鱼龙混杂,所提问题亦甚为粗陋。明明本部本院之上师足堪解答,却偏偏跟风来问,平白挤占了旁人的时间。
于是但凡有来提问者,须得先将其疑难告知于这位“护法”。若是他认为你所提之问着实不堪,便会将你挡下。
这位白衣少年名为卢寻,自感修行中有一疑难。此疑难看似十分简易;但请教于本院上师,并未得到圆满解答。所以他却把主意打到了“华岩亭”的这位神秘上师身上。只是唯恐被那护法拒之门外,这才挖空心思借黑面少年家传《会疑集》一观,欲寻上一个看上去艰深些的问题,取打发了那“护法”,权作敲门砖之用尔。
归无咎闻之,颔首不语。
少顷,问明方位,把身一晃,直往五湖之西的“华岩亭”去了。
“华岩亭”位处大小湖泊之间,当中仅余一条窄道。道中立着一人,身着蓝色短衫,身形虽称不上魁伟,但却果有三分“一夫当关”的味道,迎面拦住熙熙攘攘百余人,依次发问。
一番对答之后,十人中往往只得一二位允其入亭;其余诸人,无不垂头丧气,但是又不甘贸然离开。
但就算你空自流连,亦是无用。因身着澜衫的这位拦路“护法”明显已有金丹境的修为,却非这一群筑基境弟子可比。
归无咎走近一观,不由哑然。
这位拦路“护法”不是旁人,正是自黄阳界中追随自己、一直随侍远近的年轻后辈北门云铮是也。归无咎量才而授,作为黄希音初入道时演法、试法的探路之人。如今黄希音成丹之后,正随她听用。
所谓的“上师”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归无咎隐遁身形,纵入亭中。
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明黄蝉衣,于阶下盘膝而坐。看似宝相庄严,清辉流逸,却又难掩其面容中的稚气。
除了黄希音之外,更有何人?
环绕黄希音远近,零零落落坐着十余个少年男女,依次上前,请教道术中的种种疑难。
如此景象,竟让归无咎蓦然生出一丝“心动”,恍然如镜观照,回到了二百年前、越衡宗冲霄阁之时。曾经的归无咎,亦是这般助益同门,答疑解难。
略微听得两人之问,归无咎心中微微摇头。
虽已经过北门云铮这“护法”先筛选了一道。但是所提出的种种问题依旧甚为疏漏。远不能与自己当年为蓝钰、谢月屏等人释疑之问相媲美。
正在此时,亭阶之下,忽有一貌似木讷的少年上前,恭敬一礼之后发问道:“请教上师。予入定修行之后,虽已正念,神思入定,一览无余,如月满拦江。但心识之中,时时有万念流动,恍如水月照影。此时予心中有一念告知——似乎此心随境播流,随遇而安亦可;只消真常不散,不执著于正意守空,亦属无妨。此见是正见耶?邪见耶?”
此问一出,亭下其余弟子,面露惊叹、甚或畏惧之色,好似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归无咎亦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人竟问出如此问题,几乎事涉本土仙道与九宗仙门的大本差别。且看黄希音如何作答。
本土仙道,在入定之后讲究“正念止观,惟中惟实。”牢牢守住实心正念,摒弃烦恼幻想,若心灯不灭。
而九宗上善之法,却讲究真常之下,无有执着;念动如流,随物赋形。若已知所观为幻,譬如深海中海水如如不动,纵然海波起伏波澜,会心喜悦而赏玩之,亦属无妨,并无拘于名相之讥。
乍一看之下,似乎九宗道术高明圆满。若是将九宗法门中的扎根基的手段搬取过来,却能使得本土道术迎来一场大飞跃。
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九宗的高明上法,亦需足够的资质禀赋、道心根基,以及化解“九九劫关”之法门为辅佐,才是良法。若是条件不允,所谓“更高明”的道术,最终必失于流宕虚妄,成为诱入歧途之毒药。
对于已然通过本土道术入手的修道人,能够将其点化到哪一步,其实极难把握,所以也极难大规模推广。
此时的黄希音异常严肃,哪里和在归无咎身畔时有半分相似?
却见她闭目沉思一阵,然后低声言道:“尔之根基深厚。可行观身如身、观受如受、观心如心、观法如法之道。不必执著‘如实’,再生假象。”
这一句话,是以密语传递。除了那发问的木讷少年外,仅归无咎以高明手段窃闻之。
之所以如此,并非藏私。除却这资质最高的木讷少年之外,其余数人,若依此言修行,必致走火入魔而死。
归无咎明白看见,黄希音闭目之时,丹中身像至宝,照了眼前之人一照。
这木讷少年闻言之后,皱眉苦思十余息,忽然一笑,朝着黄希音深深一拜。
同一时间。
归无咎感到掌心玉珏之中,传来了一丝异样的温度。
自己的缘法功业,由是累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