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有内鬼(一)
傅天泽带着许清如在会泽县吃了一圈,总算喂饱她的肚子,拉着她在县城走一圈,她又饿了。
无语。
傅天泽只能在街边又给她买了几个苦荞饼。
“你留点肚子,晚上刀老板请我们吃饭。”傅天泽给她递过最后一个苦荞饼,笑道。
许清如终于想起了正事:“刀老板救了我和顾少,我应该登门道谢,请他吃饭的。这几天焦头烂额的,都没来得及去……”
“没关系,刀老板是性情中人,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不过,我们是该好好谢谢他。等会我带几斤好酒过去。”
傅天泽拉着许清如,钻进巷子,一家铺子的酒香远远飘出来,许清如嗅了嗅,开心地问:“好香的酒……是自己酿的酒吗?”
“嗯,我小的时候,这家酒铺就已经在这里了,他们家酿的酒,醇香不涩口,很实在。不过……”傅天泽抬手敲她的脑袋,“你肠胃不好,不许喝酒,懂了么?”
许清如扁嘴,甩开他的手,抢先一步跑到酒铺里,顺着一排排酒坛看过去。
傅天泽没管她,跟老板打了两桶酒,软磨硬泡才把她带离了酒铺。
路上,许清如低头盯着傅天泽手里的酒,想出了一个点子,乐滋滋地说:“傅天泽,你那么能干,应该也会酿酒的吧?”
傅天泽汗:“不会。”
许清如笑:“那你学吧,你这么聪明,肯定很快就学会了。”
“好……”傅天泽顿了片刻,问:“夫人想在家酿酒?”
“嗯……”
“那你可想好了,酿出来之后,谁来喝?”
“你不是最喜欢饮酒作乐?”
“小如,我戒酒了。”
“……”
*
刀老板在自家后院摆了一桌,亲自下厨做了十几样菜,豆腐圆子,吹肝,鸡枞炒火腿,凉拌蕨菜……满满摆了一桌。
许清如看看桌上的菜,猜想是傅天泽和刀老板说过什么,一向重辣重咸的会泽菜,并没有放多少辣椒。
肖嘉琳和凌越早早就在席上等着了,据说是一个下午都在帮刀老板打下手。
许清如这才记起来,他们两人那天来探病以后,就不见了人影,估计是傅天泽拦着,所以这几天这两人都没有在她面前晃。
老板娘大大咧咧地在位置上坐着,指使刀老板盛饭倒酒倒饮料。
“我家男人的厨艺很不错的,小伙子们小姑娘们不要客气,要多吃。对了,我本姓包,嫁了这个男人,你们叫我刀嫂就好。”
刀嫂相当豪气,端了一整碗酒,敬了几人,一饮而尽。
刀老板笑脸嘻嘻地坐在一旁,非常乖巧地吃饭喝酒。
许清如在心里默默地想,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刀嫂,怎么把刀老板管教得这么听话,她以后也要把傅天泽管教得这么乖。
饭吃到一半,太阳还没落山,刀嫂离席回店里瞧瞧,刀老板继续和几人吃饭喝酒。
喝着喝着,脸色微醺的刀老板突然说:“小清如啊,那天你带给我的指环,你还带在身上吗?”
许清如点头,从脖子上取下链子,把上面挂着的指环递给刀老板,刀老板小心翼翼握着那枚指环,微光微颤的眼眸里含着若有所思的情绪。
许清如待他看了一会,不解地问:“刀老板,你当时一看到这枚指环,就知道这是傅爷爷的信物,这枚指环,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对着光,仔细看看内圈。”刀老板说着,又把指环递还给许清如。
许清如小心捏着指环,端起来对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看看了,清楚看到了一个细细的“刀”字。
刀老板喝了一口酒,忆起了往事:
“想当年,我还年轻的时候,是远近有名的会泽一霸啊,成天干坏事,在道上混,迟早要还的。有一次差点被人砍死,被傅爷救了,苦口婆心劝我改邪归正。经过那次死里逃生,我也看明白了,开始跟着傅爷学些真本事。傅爷给了我这家店,我就好好经营了。”
第198章 有内鬼(二)
“傅爷对我来说啊,那就是再生父母啊!我是一定要报这个恩情的!但傅爷那个人,施恩不求报,我呢,就把我爸留给我的指环给了傅爷,今后不管什么时候,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让人拿着这个指环来找我就好。”
“呵呵,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用手机电脑什么的,就喜欢用这种方法,江湖事,江湖决,给了人信物,就要信守一辈子的啊!”
刀老板说完,哈哈笑了几声,又喝了几口酒。
许清如了然,收好指环,朝刀老板投去感激的目光:
“刀老板,这次我和顾少能够脱离险境,多亏你的帮助。我敬你一杯。”
许清如说着,倒了一杯酒,端起来。
“哎!许小姐你言重了!你肠胃不好,以水代酒就好了!我干了,你随意哈!”
刀老板说完,一口饮下碗里的酒,乐呵呵地。
许清如还是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以表诚意。当初为了27万,她可以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刘经理陪酒,对救命恩人,喝一口又怎么了?
傅天泽没拦她,只是给她盛了一碗圆子汤,说:“喝点热汤。”又看向刀老板,笑:“我们清如的饭量很惊人,刀老板,你今天要破费了。”
许清如囧,她什么时候“饭量惊人了”?
她气呼呼地盯了一眼傅天泽,盯到他面前装着橙汁的玻璃杯,凑到他身侧,倾身问:“你真的戒酒了?”
傅天泽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橙汁,笑:“真的。”
她难以置信:“什么时候的事?”
“你说呢?”傅天泽低眉浅笑,夹了一块火腿,放在许清如碗里。
许清如苦思冥想,回忆他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怎么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戒酒了?
很快,她就想到了。
他上次喝酒,遭人设计,对她“强暴未遂”。
许清如脸红,赶紧夹了碗里的火腿,放到嘴里嚼嚼。
刀老板目光扫过来,大惊失色:“哎哟许小姐,我就说你不用这么客气,喝水就好了,你看你酒量又不行,才喝一杯脸就红成这样。”
刀老板叨叨叨的,许清如更加窘迫了,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好在大家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傅天泽非常有良心地把话题扯开:“刀老板,你在会泽多年,有没有注意过‘六蠹门’这个组织?”
刀老板放下碗筷,仰头吸了口气,道:
“‘六蠹门’,我确实听过。他们专门干造假乱真的行当,他们有专门干倒斗,开古玩店的,混拍卖行的……反正啊,有古董的地方,就有他们捣乱。不过这些年,不是消停了吗?我都以为他们改邪归正了,没想到一出现就绑架傅顾两家的重要人物,真是胆子大得很。”
说完,刀老板神色有些复杂地看向许清如,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开了口:“许小姐,听说你是在曲靖被他们绑走的,你来曲靖,和当年的考古事故有关?”
话已至此,在场众人都已心知肚明,当年的事故已不是什么秘密,来调查这场事故的人,也不止是许清如和傅家的人。
第199章 有内鬼(三)
许清如点头:“是,我怀疑当年的事故,和我爸爸许诲平的案子有关,也和传闻中的‘边郎国’墓葬群遗址有关。”
“六蠹门”兴师动众地绑架她和顾筠之,更让她确信,这三者联结在一起,看上去是三件事,实则是一件事。这件事归结起来,也便是各方势力出于不同的目的,都想找到“边郎国”墓葬群遗迹,得到“边郎国”的宝物,尤其是那件胜过“金缕玉衣”的宝贝。
刀老板听许清如说完,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又喝了口酒,起身回房,很快拿了一样物件出来。
许清如眸光里映着那个物件,轮廓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在她眸中凝结为名为惊愕的情绪。
二牛一蛇贮贝器。
许诲平被许若凡举报学术造假的论文,是“二牛一蛇贮贝器——力证边郎国之历史真实性”,论文中所说的“二牛一蛇贮贝器”,它的结构图,许清如记得很清楚,就是刀老板手里这个。
许清如从席间站起身,直直看着这个贮贝器,惊愕不已。
“你爸爸写的东西,就是这个。”
刀老板把那个贮贝器递到许清如手中,坐回位置上,不语。
“贮贝器”是云南地区出土的青铜文物,是与秦汉两代同一时期存在的边疆政权“滇国”特有的青铜器,主要用于储备滇国主要的货币贝类,类似于今天的“存钱罐”。
牛与蛇的造型是出土的青铜贮贝器常见的造型,极具民族特色。
许清如端着贮贝器仔细看了一会,心里已有数。
她抬头,眸子里闪着光:“这个贮贝器,是个伪器。但造得很精细,几乎可以假乱真。我爸爸是真的没有鉴定出来吗?”
刀老板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贮贝器是他在滇西‘鬼市’上买来的。”
一直安静吃饭的肖嘉琳捕捉到陌生的字眼,插了句话:“‘鬼市’?”
凌越迅速地给她普及知识:“就是私底下进行古玩买卖的交易市场,买卖的大多都是一些‘荒货’,当然了,管理不规范的鬼市上,也有卖‘贼货’和‘鬼货’的。”
肖嘉琳一脸懵,气恼地盯着凌越,那眼神几乎可以迸出火来,咬牙切齿:“凌越,我只是问一个词,你现在给我折腾出三个新词了!”
凌越得意洋洋地甩了甩头,相当满意他的“战果”,然后大发慈悲给她解释:“荒货,就是走街串巷搜罗来的古玩,品相和真假参差不齐。贼货,那就是从文物单位或者别人家偷来的,鬼货那就盗墓得来的,买卖贼货和鬼货那都是犯法的。”
肖嘉琳涨了知识,原本该心存感激,但看看凌越那张嬉笑的脸,满腔怒气变成了一句软软的话:
“凌公子真是知识渊博呢,小女子深感佩服。”
吓得凌越抖了抖,不敢再说一句话。
刀老板看到年轻人斗嘴,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青年时代,充满活力,笑呵呵地说:“你们两口子真是欢喜冤家啊!”
肖嘉琳惊了:“刀老板您别开玩笑,我和他是姐妹。”
凌越:“……”
第200章 有内鬼(四)
话题很快回到了正事上,许清如指尖触在贮贝器上伪造出的结晶斑上,询问刀老板:
“这个贮贝器,是怎么到了您手上的?”
刀老板似乎迟疑了片刻,目光瞥了一眼许清如身侧的傅天泽,吞吞吐吐:“这个嘛……”
“清如,这件事,我晚点跟你说。”傅天泽握住她的手,沉着声音说。
许清如心里升腾起不太好的预感,傅天泽又瞒着她什么事?
但现在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放下贮贝器,问刀老板:“这个贮贝器,刀老板可以先借给我吗?”
刀老板呵呵一笑:“原本就是你爸爸的东西,你拿去吧。”
“谢谢刀老板。”
许清如微笑,想想又问:“既然刀老板也知道当年发生在曲靖的考古事故,那对这个事故,刀老板有什么看法?”
“以前嘛,是没什么看法,现在‘六蠹门’这么一闹,我是觉得哦,肯定和他们有关,这事没跑了。”
刀老板啄了一口就酒,开始嚼凉菜。
许清如认同这一点,她从前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组织,现在知道了,就不会排除是他们在幕后捣鬼的可能性。
“我们去曲靖虞山看过那个事故现场,觉得有古怪。”肖嘉琳看了看许清如,得到她点头同意后,继续说,“那个地方,根本就不像是会建墓室的地点,我姐夫他们,怎么可能因为墓室坍塌,在那里出事?”
说这话的时候,肖嘉琳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傅天泽,似乎想听一听他的看法。
然而傅天泽视若无睹,端起橙汁喝了一口。
肖嘉琳急了,直接问:“表哥,你们当时就没有怀疑过吗?”
傅天泽还是没说话,一脸淡定,当作没听到。
“嘉琳。”凌越察言观色,朝肖嘉琳丢去一个,“别说了,你想被你表哥赶回去吗”的眼神,成功阻止了肖嘉琳。
开玩笑,要是傅天泽把她赶回去,她的生活又该无聊了。
肖嘉琳消停了,凌越轻咳一声,说道:“这几天我们回了一趟曲靖,发现朱志勇他们也去了虞山,不知道在找什么。”
许清如有些吃惊:“你们回曲靖了?”难怪呢,这几天没有见到他们,并不是傅天泽把他们拦住了,而是兢兢业业地去调查了。
许清如有些惭愧,这件事是她的事情,结果自己和傅天泽“游山玩水”,让他们两人“无偿劳动”。
“嗯,嘉琳想回去再看看曲靖两块爨字碑,爨氏后裔的事她想重新研究,所以我陪她一起回去,正好遇见朱志勇那帮人。”
凌越解释道。
许清如了然,说:“他们是跟着我们到曲靖的,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们,我爸爸许诲平和他们一起申请了一个研究青铜器的社科课题,朱志勇一定要让我担任名义负责人,我猜想,他们不是想研究青铜器,而是想接着课题的名义,找‘边郎国’墓葬群。”
几人无不惊奇地“哦”了一声,对于朱志勇他们让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姑娘担任课题负责人这种做法,深表不解。怎么看,这件事都有猫腻。
第201章 有内鬼(五)
肖嘉琳被这些信息搅得思绪一团麻,脑袋发昏,气恼道:“这个什么朱该不会也是‘六蠹门’的人吧?这‘六蠹门’那个老大到底是谁?嫂子,你被他们绑架去,有没有掌握一点线索?”
许清如摇头:“警方那边也来问过笔录,他几个手下我已经去警局做了拼图,画出他们大致的模样,但那个老大,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声音也做了处理,是男是女我都看不出来。”
刀老板听到这里,长长地“嗯”了一声,发表自己的看法:
“依我看,这个人不愿意以真面目面对你,要么呢,是怕被你记住了,画出来让警方通缉他。要么呢……还有一种可能。”
刀老板顿了顿,喝一口酒,说:“很有可能,是你认识的人,或者是,将来会认识的人。”
这句话宛如一个惊雷,提醒了许清如。
是了,这个可能性,才是致命的。
那个蒙面人,很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甚至就是南北两派的人。
南北两派她能够接触到的人,还能有谁?傅家,顾家,许家,赵家……
“六蠹门”的势力,已经渗入了整个鉴古圈,甚至渗入了鉴古圈的领导者之中。
这种可能性,让许清如不寒而栗。
她闪了闪眼眸,看向傅天泽,他依旧在淡定地喝橙汁,仿若这一切,对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
刀老板的饭局持续到了晚八点,月上梢头,大家酒足饭饱,又聊了些滇东的趣闻,刀老板接了个电话,说是有同行上门“搂货”,酒席也就散了。
凌越和肖嘉琳住在另一家宾馆,四人约了第二天相见的时间和地点,四散离开。
临走前,刀老板送了许清如和傅天泽一对木雕鸳鸯,说是大理剑川的同行带来的特色木雕,摆在家里添点颜色,算是给他们的结婚礼物。
傅天泽一手提着那对木雕鸳鸯,一手牵着许清如,走在夜晚安静的街巷上,“踢踢踏踏”都是两人的脚步声。
街道两侧的灯光昏黄,穹顶的月光柔美,相互映衬着,勾勒出小县城建筑物的轮廓。
许清如一路沉默不语,傅天泽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知道她对他的疑惑,所以也没有搅扰她,让她自个儿慢慢想。等到了宾馆,放下东西,他决定做点什么来为她答疑解惑。
于是在许清如回过神来之前,傅天泽张开双臂,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下颌抵在她肩窝里,在她耳畔低语:“你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许清如颤了颤,站稳了身子,抬手拉开他抱在腰上的双臂,转身抬头看他,神色凝重而严肃:“我有正事和你谈。”
傅天泽再一次张开双臂,又死皮赖脸地抱住她,将她困在怀里,低低地说:“你说。”
没法了。
许清如靠在他怀里,认真地问:“那个二牛一蛇贮贝器,是你给刀老板的?”
傅天泽“嗯”了一声,沉默着等许清如继续问。结果许清如比他更沉默,半晌不语,他只能主动交待。
第201章 甘作诱饵(一)
“记得我和你说过吗?我查你父亲的事,查了七年,为的是查清楚当初的考古事故。那个贮贝器,在你父亲出事以后,原本是放在文物鉴定所,但有人把它偷了出来,我那个时候派人跟进了你父亲的事,所以就把贮贝器截了过来。”
“我拿到贮贝器,就知道它是个伪器,但能把伪器造得以假乱真的,多半和‘六蠹门’有点关系。所以,我把它交给刀老板,请他帮忙打听这个贮贝器的来历。”
许清如算是清楚了这件事,又提出下一个疑问:“所以你早就知道,虞山可能并不是当年的事故现场,对吗?”
傅天泽坦白:“嗯……小如,我手上是有一些资料,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直接给你。”
怀里的人久默不语,他有些不安地低头垂眸,看到她含着笑意的脸,皱眉:“笑什么,小笨蛋?嗯?”
许清如抬眸看他:“我只是想起,当初你说要和我做交易,我回到你身边,你把关于我爸爸案子的线索给我。现在,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傅董事长是不是该履行约定了?”
原本应该心酸与难过的话,现在从她口中说出,却是柔情无比,温馨动人。
傅天泽低头,笑:“好,我把所有的资料都给你。”
可许清如很快收敛了笑容,说:“就算你给我,我也还是会亲自一步一步地去查。我们都很清楚,这件事只有我亲自去查,才可以引蛇出洞。你看着一次,我不就把‘六蠹门’的人引出来了吗?下一趟,我应该要去滇西‘鬼市’看一看了,我爸爸是从那里拿到那个贮贝器的,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她这一番话,意思已经很明白,她甘愿去当这个诱饵,也只有她当这个诱饵,才有希望查清楚整件事情。
可傅天泽不愿意。
不愿意又怎么样?他不是没有劝过她,不是没有阻止过她,但她就像是一头倔牛,决定了的事,怎么也不肯回头。
“嗯……去滇西的事情,婚礼过后再说,我们需要一点时间好好筹划,不能总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还有,万事小心,不能鲁莽。”沉默了许久,他说的只有这一句。
许清如内心柔软无比,他的话,就像是一股暖流,穿过她的所有思绪,抚慰她的心灵。
她抬手,抚在他的胸口,轻声问:“天泽,为什么你愿意支持我去做这些事情?你不觉得我是在胡闹吗?”
“嗯,确实是在胡闹。可是我的小如,胡闹得很有水准。”
傅天泽柔声说,盖住她抚在他胸口的手,用他手心的温度熨帖她的手背,低头吻她的秀发:
“我知道我的小如,很倔很傻,她不查清楚这些事情,会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和受伤的严涵。她这个傻子,甚至觉得,这是她身为傅家孙媳应当承担的责任。”
许清如心里的那股暖流,流淌成一片汪洋,映着天空的一轮明月,澄亮清澈。
“天泽……我被他们绑架的那两天里,就在想,如果这一次能够平安脱险,我不想再纠结了,只想和你好好的过日子。”
“嗯?”
傅天泽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一时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人生不过百余年,世事无常,生死难料,我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相互折磨试探的事情上。天泽,以后你都不要再骗我,不要再让我伤心难过了,好不好?”
许清如温柔的声音就像是深夜低吟的清泉声,清亮好听。
第203章 甘作诱饵(二)
傅天泽心里百感交集,从前她也是这样,在感情上,一旦确认了心意,就很少扭捏。
他记得,当初向她表白心迹的时候,她只是闪着眸子想了两分钟,说:
“那我们就在一起吧。”
实实在在把他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总还要经过一点什么程序,比如每天送花打饭送小吃,等过一段观察期后,再进入预备期。
毕竟那是他第一次追女孩子,搞不清楚状况。
于是许清如看着他一脸懵圈的模样,笑:“傅天泽,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我们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他发誓,如果重来一次,这句话一定要由他来说。
可这一次,似乎,又是她先开口的。
傅天泽哭笑不得,拥紧她:
“小如,你知道这种告白的话,应该由男人来说吗?”
许清如不解:“我哪里跟你说告白的话了?我是在跟你说正事。”
他笑:“好,说正事。以后我都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我们好好地过我们的日子。每天早上,我做好早饭,我们一起吃,然后我去上班,你在家里看书。如果下班早,我们就在家做晚饭吃,要是我加班,就让刘姨给你做好吃的。”
“周末的时候,我们可以睡个懒觉,我们可以去逛街,去逛公园,放长假的时候,可以去旅行。你不是说过,要看遍中国所有的博物馆吗?我们一个一个去看。”
傅天泽用轻柔的声音,规划他们每一个日出日落,平凡而宁静。
不知为何,这样简单的话语,从这个一向深藏不露的男人嘴里说出来,那样动听,那样令人向往,颤动她的心间。
于是她湿了眼眶,落下泪来:“好……我们说好了。”
“嗯……说好了。”
傅天泽低头,吻住她温热颤抖的双唇,尝到她咸涩的泪水,心里又柔又疼,弯身把她抱到床上,俯身凝望她。
“小如,不要难过了,我在这里。”
他抬手,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许清如笑:“好……”
他低头,额头抵在她的额上,目光一路向下,不小心看到她某个部位的风光,笑:“小如,你现在,为什么不愿意我脱你的上衣?嗯?”
许清如心头颤了颤,抬手遮住他的双目,有些窘迫地说:“你不要乱看。”
“我没有乱看,我在很认真地看。”
“……”
许清如原本微红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她思绪千回百转,挣扎着要不要把那些事情告诉他。
可好几次的欲言又止,冲淡了她的勇气,至少现在,她还不想说那些事。
于是在傅天泽稍不留神的时候,她用力,一把推开傅天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下床,丢下一句“我去洗澡”,“刷”地一声跑了。
傅天泽无语,怎么一说“正事”,跑得这么快。
可他已经察觉这件事有些不寻常,既然她已经不再抗拒他,为什么还会排斥“脱衣服”这种事?
她到底还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些疑惑,傅天泽暂时还找不到答案,他能做的,是等待她可以再次完全向他敞开心扉。
第204章 义务相亲(一)
傅天泽和许清如在会泽享受二人时光的时候,顾筠之刚回到北京,便面临了一场让他头痛不已的“相亲”。
相亲的地点是顾家名下的“醉红楼”酒店,相亲的对象是北派梅家的千金。梅家是京圈响当当的世家大族,祖上既有门阀士官,秀才举人,也有黄埔军校出身的军官,抗战将领。战争结束后转行古玩界,凭着雄厚的家族财力和广博的人脉,迅速成为北派的领军人物。
梅家的千金梅沁华,年方二十四,刚从法国留学归来,俏丽明媚,知书达理。
顾筠之起初并不知道这是“相亲”,还以为不过就是家族间的日常家宴,直到饭桌上的话题频频指向他和梅沁华,他才有所觉悟。
“几年不见沁华,真是女大十八变,真是亭亭玉立啊,梅老,你们家孙女真给你争气,听说拿了珠宝设计的硕士学位,是准备继承梅家的珠宝店了吧?”
顾恺明乐呵呵的,显然很满意这个“未来孙媳”。
梅老笑笑:“女孩子家家的,让她多读书,只是想让她长长见识,家里的产业,有她两个哥哥操心,她没什么商业头脑,不像襕芝,可以给你分忧啊!”
说完,梅老看向陪席的顾襕芝,顾襕芝笑笑,没有说什么。
顾恺明了然,点头:“说实话,我也不像让襕芝出来抛头露面,但没办法,顾家就这两个孩子,筠之你知道的,一心一意搞他的研究,我老了,家里的生意总不能没人管啊!只希望襕芝将来找一个能干的女婿,让我能够放心。”
顾恺明语落,意有所指地看向顾襕芝,顾襕芝脸色一白,低下头去,还是不说话,与她平时的能言善道很不一样。
“儿孙自有儿孙福,顾老啊,你就等着享受天伦之乐好了。筠之大有出息,现在鉴古圈谁不知道‘京城顾少’的名号?听说前阵子,北京的考古队请筠之带队去滇东考察了?”
梅老接话道,目光落在顾筠之身上,眼眸里也尽是满意。
提起这事,顾恺之就来气:“他也就瞎折腾!去那种穷乡僻壤,能活着回来真是不容易!”
这话说得含糊,梅老并不是很理解。顾筠之被绑架的事情,顾家对外封锁了消息,其他人并不清楚。但因为这件事,顾恺明强行结束了顾筠之在滇地的考察,勒令他这一年只能呆在北京,让他苦恼不已。
话说到这里,顾恺明找到了切入正题的机会,微笑地看向梅沁华:“我们家筠之啊,也老大不小了,我希望他早点取个温柔贤惠的媳妇回家,管着他,我就安心咯!”
梅沁华脸色微红,见顾恺明看着她说这话,摆明了是要她回应了,于是柔柔地说:
“顾少年轻有为,品行高洁,怕是很多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顾爷爷您不必担心。”
“哈哈哈!这么说,沁华觉得我们家筠之还是不错的咯?”顾恺明顺着杆继续爬,话一出口,在场众人已经很明了了。
梅沁华羞红了脸,笑着矜持几句,可顾筠之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碍于长辈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给两位老人倒了茶,心思却飘忽而去,不知到了何方。
飘着飘着,忽而听到一句话,回了神。
“男人嘛,事业为重,也不用着急,用不着学昆城傅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结婚了。听说,娶的是许诲平的私生女?我以为,傅家理想的孙媳妇,应该是许若凡才对啊!”
是梅老的声音,说得有理有据。
第205章 义务相亲(二)
对于这件事,顾恺明没有太多的看法,淡淡说了几句:“傅家已经不是南北派的人了,他们做什么,我们也不好评断。那个许清如,我见识过她的本事,倒是有点斤两,只是出身太差,一个私生女,许诲平也没留任何东西给她。不过傅劲松那老东西,做事一直不按常理,说是豁达,我看就是乱七八糟。哼。”
顾恺明吐槽起自己的老友,又好气又好笑。
梅老认同:“结亲家这种事,还是要门当户对的,门不当户不对,媳妇做不成贤内助不说,反而会带来很多麻烦。我听说,因为这个事,傅家公子都上了几次新闻了。这姐妹俩抢夫婿,搞得新闻层出不穷,真是丢了脸面啊。”
顾筠之听到这里,脸色变得青一阵白一阵,他攥紧指节,寒着眼眸说:“傅兄娶了和他情投意合的女子,这就足够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娶到心爱的人,实属不易。”
顾筠之不咸不淡说这话,到后来,浅淡的语气变得有些苍凉和忧伤,让一旁的顾襕芝吓了一跳,在桌下伸腿踢了踢他,示意他当着长辈的面,言语要恰当。
顾筠之咬咬牙,看看在场的几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心下寒凉,垂眸道歉:“抱歉,我最近可能有些悲春伤秋,让二老和梅小姐见笑了。”
顾恺明脸色黑了黑,但很快帮孙子打圆场:“感情总要培养的,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感情用事。感情误事知道吗?”
顾筠之低头:“我知道了,爷爷。”
梅老也赶紧顺着话笑:“是了,年轻人,阅历浅,等他们到我们这个年纪,就明白了。顾老,我听说隔壁的‘清风楼’来了几饼新茶,要不我们去尝尝,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说说话?”
顾恺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点头起身,和梅老一同说说笑笑离开。
顾筠之几人起身相送,被两位老人家阻了回来,几人只能坐回位置上,看着一桌子菜沉默。
场面变得有些尴尬,顾筠之脑子里还在想着傅天泽和许清如的事情,顾襕芝则想着怎样才能让顾恺明接受洛羽宁,而梅沁华并不知道姐弟俩的想法,一时找不到话题,她又生性害羞,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办。
“梅小姐,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
片刻后,顾筠之意识到,这个场面下,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私事,懈怠了客人,让梅沁华难堪,于是赶紧开口。
梅沁华笑笑:“没有了,爷爷说是今天和顾爷爷吃饭,我许久不见顾爷爷,早该来拜访。但我没想到,他们两位老人是有意……有意撮合我们,顾少,你别介意。”
顾筠之微怔,这个女孩,虽然看起来容易害羞,但还是有大方坦荡的一面,话说到这里,他也不该扭捏,笑:
“你也别介意,是我今天招待不周。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家。”
梅沁华有些失落地垂眸,但还是点头,起身离席。
顾筠之回首忘了一眼还在闷闷不乐的顾襕芝,轻声说了句:“别郁闷了,等会我带大栅栏的枣花酥给你。”
顾襕芝瞬间破涕为笑:“好,你可赶紧回来,我还有话问你。”
“好。”
第206章 顾家大任(一)
北京内环的交通,一到傍晚堵得水泄不通。顾筠之送了梅沁华回家,驱车前往大栅栏,等到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无奈,答应了顾襕芝“早点回”,这下也没辙了。
他匆匆到“稻香村”打包了一份枣花酥,又买了顾恺明爱吃的绿豆饼,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大栅栏夜晚的灯光五光十色的,顾筠之穿梭光中,不知怎么的,目光落在了路边插着糖葫芦的枝干上。
“给,你快吃吧,糖葫芦可好吃了。”
“可是你把钱都买了糖葫芦,你爸爸会不会骂你?”
“不会的,他把钱给我,就是我的钱了。”
“那我们一起吃。”
“我吃一颗,剩下的都给你。”
……
儿时那段模糊却又清晰的记忆涌入脑海中,最后幻变为她靠在他肩上,那张苍白的脸,还有她在他手心敲出的摩斯码。
那个时候,她让他先逃走。
顾筠之的心有些疼,为什么疼,他不知道。
他不敢知道。
顾筠之朝那树糖葫芦走过去,想买一串。
“老……老板,青稳真个汤多稍钱?”
古怪的口音落入顾筠之耳中,他好奇,闻声侧首看去,看到一位姑娘站在他身侧,借着灯光,他看到那位姑娘大大的眼睛正盯着糖葫芦看。
“十块钱一个。”
老板回话。
大眼睛姑娘低头,好像在包里摸索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老板,我钱……不够,我不买了……对不起……”
说完,她还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微信支付宝都可以,在墙上,自己扫。”
老板扬手指了指一侧墙上贴着的二维码,姑娘好像有些懵地在原地呆了一会,呐呐地说:“请问……是什……什么……”
老板好像也懵了,好一会才问:“微信,支付宝,你不知道?”
顾筠之想起她古怪的口音,和他在美国认识的那些ABC一样,猜想这可能是位外国友人,于是试探着用英文问:“Excuseme,doyouneedhelp?”
大眼睛姑娘看向顾筠之,惊喜无比,开始用英文和顾筠之交流起来。
原来她想买糖葫芦,身上现金不够,又因为初次来中国,不了解中国的手机支付功能。
顾筠之了然,或许是因为想起儿时,某个人给他买的那串糖葫芦,有了种“回报”的情绪,于是主动买了一串糖葫芦,请大眼睛姑娘吃。
“谢谢……谢谢……”大眼睛姑娘惊喜地接过糖葫芦,用中文连声鞠躬道谢,拿出手机,用她蹩脚的中文说:“请问可以留个……留个手机号码吗?我想……嗯……我想……”
姑娘吞了了许久,也没吞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但也不难想,大概就是想感谢他之类的。
顾筠之笑着摇头,用英文回应她:“It’smypleasure.EnjoyyourtripinChina.”
说完,转身隐没入夜色中。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身后传来姑娘清甜的声音,顾筠之顿住了脚步,他转身,披盖着夜色的幽暗,沉声问:
“你是日本人?”
姑娘上前一步,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嘿!我妈妈是日本人……and……em……我爸爸是日本人,but我在美国born……”
顾筠之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他没再说什么,迅速抬起步子离开。
第207章 顾家大任(二)
顾筠之开着车慢慢爬回顾家老宅,到达时已经将近晚九点。
他心情有些不快,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遇到了那个日本的姑娘。
顾筠之并没有什么民族歧视,但顾家的人不能忘记,当年那些在中国挑起战争、抢掠文物的日本人,与顾家有着怎样的恩怨。顾家付出的代价,虽然没有傅家惨烈,但也曾与那些在中国作恶的日本人不共戴天。
顾家的人,都能清楚地记得,当年他们举家迁往重庆避难,日本人对重庆进行没日没夜的轰炸,顾家不少人也在那场轰炸中丧命。
这个时代世界和平,中日友好,然而从感情上来说,顾家的人,对日本人依旧留有一份内心的隔阂。即便顾筠之理性上明白,当年的恩怨,不应该迁怒于今日的日本普通民众,更与今天遇到的那个小姑娘没有什么干系,但从情感上讲,他选择“不接触,不往来”。
“你就是嫌弃我是女孩,觉得我就是个赔钱货,要是我是个男的,你找什么样的,你都会开心得不得了吧?”
二楼书房里传出顾襕芝带着哭泣的喊叫,紧接着,那个秀丽的人影从书房跑出来,迅速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顾筠之站在大厅螺旋梯天,抬头看到这一幕,惊,赶紧走过去。
顾恺明站在书房里,正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抚着胸口,脸上表情痛苦无比。
“七婶,打120!”顾筠之扔下手里的糕点,赶紧奔过去,扶住顾恺明。
顾恺明皱着眉头,艰难地摆手:“筠之,我没事,用不着叫救护车。”
顾筠之沉郁着脸,朝外喊了一声:“七婶,不用打120了,打电话给罗医生,让他赶紧过来一趟。”
交代完,顾筠之扶顾恺明坐下,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找到“硝苯地平片”,端了杯水让顾恺明吞服一片,安抚他:“爷爷,您别激动,身体要紧。”
“筠之……你赶紧去看……看襕芝……哎……”
顾恺明服了药,血压平稳下来,面色也逐渐恢复正常,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
“爷爷,襕芝这么大了,就是闹一闹脾气,你别担心,我等会去看她。”
顾筠之先稳住了顾恺明,扶他回房休息片刻,罗医生带着药箱和设备过来,为顾恺明检查过身体,确定他只是因为情绪激动,血压升高,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顾恺明有些疲累地躺在床上,握住顾筠之的手,布满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印刻着“世事难料”的悲戚感。
“筠之,爷爷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顾家……我走后,你就是顾家的掌事人,顾家的荣辱兴盛,都交给你了……”
顾恺明这话说得郑重无比,顾筠之听得伤了心,眼眶发热,紧握住顾恺明的手说:“爷爷,您别胡思乱想,您身体健朗,还能再战一百年。”
“筠之……”顾恺明有些痛苦地闭目,沉默许久后再次开口:“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争名夺利的事情,不想掺和家族的事,只想搞研究……可是筠之,每个人身上都有他需要承担的责任。你也好,襕芝也好,你们是顾家的子孙,这个责任,没有你们可以选择的余地……”
第208章 顾家大任(三)
“我知道你不喜欢梅家的小姐,爷爷也年轻过,也知道什么是情爱……可是‘情爱’比起责任来,轻如鸿毛。你和那个汪小姐的事情,还不足够让你长教训吗?咳咳……”
顾恺明说得语重心长,那话听得让人无奈而悲哀,仿佛人生的命运和走向,充满了宿命感的悲戚和无法选择的苍凉。
顾筠之垂下眼眸,掩盖住眼底的酸楚和迷茫。
这或许就是他的一生,把整个顾家的未来扛在肩上,走向早已预设好的未来。
“爷爷,我明白。我……”顾筠之想说,他接受这段联姻,接受和梅沁华的婚姻,可话到了嘴边,他无法说下去。
那就像是心底里有一股执拗的劲,长出一根小芽,坚韧地破土而出,即便如今渺小而不起眼,但足以破坏那层坚硬的外壳。
顾筠之攥紧有些发白的指节,说:“爷爷,您先休息,家里的事情,让我和姐姐操心就好。”
顾恺明悠悠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闭眸休息。顾筠之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向顾襕芝房间走去。
他敲了几次门,房门依旧紧闭,只听见顾襕芝在里面传出几声“不想说话”,哭笑不得。
“姐,别闹脾气了,爷爷被你气得差点住院了。”
顾筠之严肃地说了一句,门“噌”的一声开了,顾襕芝肿着两只眼睛出来,急急地说:“爷爷没事吧?我去看看他。”
顾筠之笑:“罗医生看过了,已经没事了,现在睡了,你明天再去请罪吧。”
顾襕芝听到顾恺明没事,松了一口气,委屈地扁嘴,走回房间,坐在沙发椅上,悲凉地说:“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一直反对我和羽宁在一起?难道门当户对就这么重要吗?羽宁真心待我,我们情投意合,这不是更重要吗?”
她边说,便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顾筠之叹了一口气,从一旁茶几上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鱼玄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确实很难得。不过……你也不该那么说爷爷,爷爷是重男轻女的人吗?”
顾襕芝还有些生气,有理有据地说:“难道不是?他从小到大多宠你?小时候,你想吃糖,他就几斤几斤地买,我想吃,他说吃多了会长蛀牙,只许我吃几颗。”
顾筠之哭笑不得:“结果呢,我长了好几颗蛀牙,差点都要拔牙了。”
“你长大以后,想上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他们都让你自己选,你想结合南北两派的鉴古方法,他也同意。我呢?必须上最好的高中,考好大学,学好专业……”顾襕芝继续抱怨,顾筠之情不自禁地继续笑:
“姐姐,爷爷让你上最好的学校,不是为你好吗?他是很疼我,原因你还不清楚吗?那是因为我那个可怜的同胞妹妹,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爷爷觉得我能活下来,实属不易……爷爷疼的,是那个早早夭折的‘筠芝’。”
“再说了,爷爷有多疼你,你还不知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发烧,他整夜整夜地陪在你身边,不眠不休,生怕你出事。你怎么能说那些话伤爷爷的心?”
第209章 顾家大任(四)
顾襕芝听顾筠之越说越有道理,不知该怎么抱怨下去,总显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于是抓着那几张纸巾,擦了擦未干的眼泪,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盯着手里的纸巾问:
“筠之,你以前不都是给我递手帕的?你的手帕呢?”
顾筠之心头一颤,说:“没戴身上。”
“哦……”顾襕芝没有纠结,抓着茶杯喝了一口,润润有些沙哑的喉咙,一双肿得跟核桃一样的眼睛看向顾筠之说:
“难道就因为我们是顾家的人,所以连跟谁结婚,都不能选择了?”
这个问题,他也无解,但他还是要劝慰这个正在爱情里享受酸甜苦辣的姐姐。
“姐姐,来日方长,爷爷现在不接受,不代表以后不接受。而且,你和洛先生认识不久,也不用急于一时吧?万一遇人不淑怎么办?”
顾襕芝气恼:“你姐姐我火眼金睛,以为像你一样爱令智昏?哼……羽宁他很好。”
“是是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好了,我给你买了枣花酥,放在厨房了,怎么样,陪你‘爱令智昏’的弟弟一起去吃点?吃点甜食,会让你开心。”
“这种说法科学?”
“当然,糖分进入人体后,会产生多巴胺,可以刺激神经,让人产生亢奋的感觉。”
顾筠之拉起情绪趋于缓和的姐姐,一边解释,一边带她下楼去吃点点心,恢复心情,
*
这个夜晚对于顾家的两个后辈来说,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顾襕芝和洛羽宁电话聊天聊到了夜半,顶着她那双核桃眼,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而顾筠之,坐在阳台的摇椅上,乘着夜晚的凉风,摇啊摇啊,摇荡在黑夜的怀抱中,可原本宁静的夜,却难以平复他的心绪。
他想起《坛经》中记载的关于禅宗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到广州法性寺,听到一个僧人说“风吹幡动”,另一个僧人说“幡动而知风吹”,惠能却说,“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是啊,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他的心,无法宁静了。
他从衣袋里取出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方手帕,从曲靖平安回来后,他没有再用过这方手帕,原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偶尔,他会拿出来,看着它发呆。
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那些被他压抑在潜意识之下的想法,疯狂地滋长,冲突他理性的禁锢,像带着毒的藤蔓,缠绕他的身体,他的思绪,进而钻入他的灵魂。
“清如……”
那些藤蔓的毒散发出来,最终成了一个名字。
如果他遇到的是许清如,当初爱上的是她,和他在一起的是她,那么今天,他是不是就会有勇气,一步步退让地告诉他的爷爷,他要娶她,不管她贫穷还是富有,不管她有怎么样的家世背景,他都要娶她……
“我疯了吗?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顾筠之收起那方手帕,为自己这样龌龊的想法感到羞耻。许清如,那是傅天泽的心头爱,是他兄弟的妻子,是他顾筠之儿时的好友,甚至豁出性命去救他。
他这是在想什么?在觊觎自己兄弟的老婆,觊觎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白读那么多的圣贤书了吗?这种龌龊的想法,他有都不能有。
第210章 青木后代(一)
顾筠之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放在一侧的手机响了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深夜会给他发短信的,要么是移动客服,要么就是他的助手胡寂生。
【青木哲也的曾外孙女藤井伊织已到中国,三天后将前往昆城,她独自一人过来,没有其他人。】
顾筠之的眼眸冷了下来。
青木哲也,抗日战争爆发不久,曾经带领一批人,说是要到滇地进行“考古作业”,实际上在当地搜刮各种文物。傅顾许三家的先辈,为了阻止他们,付出了巨大代价,他们之间的较量一直持续到抗战结束,傅怀音便是在这次较量中被暗杀。
战争结束前夕,青木哲也离开了中国,但他没有回日本,而是去了美国,同时带走了从中国偷拿的一批重要文物。
顾筠之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里,他忽而发觉,他应该要面对的,并不只是家族之间的是是非非。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手机再一次响动,这一次,胡寂生发了一张照片过来,配以文字【藤井伊织的近照】。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瞳孔骤收。
有点眼熟的一张脸。
这张脸,他今天刚见过,那时,她在用蹩脚的中文买一串糖葫芦,而他竟然慷慨大方地请她吃了一串糖葫芦。
呵,藤井伊织。
*
顾筠之收到有关藤井伊织的消息时,远在昆城的傅劲松同样收到了消息。
他同样深夜未眠,坐在书房里,面前放着一个老旧的,面上绘有牡丹图案的铁盒,铁盒里放着的,都是傅怀音的遗物。
战争时期,傅家几经劫难,剩下的老宅只有这一栋了,傅怀音以前住过的地方,早已经在战火中毁灭,这些遗物,是她给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傅劲松买的,木雕小兔子,皮影人,小瓷碗,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民国线装书《论语》。
除了父母,傅劲松儿时最亲近的人,就是这个姑姑。那个时候,她不但教他读书认字,还教他鉴古辨真。
在傅劲松的记忆里,傅怀音是个温柔如水却坚韧如磐石的女性,对长辈孝顺,对他们小辈疼爱,有一身本领却从不张扬。傅劲松看得最多的,是她没日没夜地在小房间里,默默地修补文物,绘制图纸。
那一天见到许清如鉴别那个青铜爵的模样,傅劲松有点恍惚,甚至去相信“转世”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认为这个小姑娘,或许就是上天给的恩惠,让他的姑姑傅怀音,再一次回到了傅家。
傅劲松念及此,早已历经世事,看淡人情的双眼竟然有些湿润。
“爷爷。”
傅天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傅劲松眨眨眼,隐去眼中的湿润,合上铁盒。
“进来吧。”
傅天泽神色凝重地走进来,端上一盅桂圆莲子汤:“爷爷,我炖的,您吃点宵夜。”
“呵呵,你小子还知道关心爷爷。”
傅劲松端起白瓷盅,舀了一口喝:“味道还不错。清如呢?睡了?”
“嗯,在曲靖这么一折腾,大概还需要再休息几天才能恢复精神。”
傅天泽说着,给傅老先生递过去一方手帕,傅老先生拿起,擦了擦嘴角,叹了口气说:“藤井伊织的事,你怎么打算?”
第211章 青木后代(二)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傅天泽很清楚爷爷听到关于青木家族的事情,情绪上会有多大的波动。傅家和青木一家的恩怨,由来已久,现在青木哲也的曾外孙女出现了,甚至要来昆城,不能排除她的目的和当年那批文物有关。
“我让凌越联系美国那边的人,有消息说,青木家族是想把当年带走的那批文物,归还给中国。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藤井伊织可能想来探一探南北两派的口风,当年是我们一直在和青木家族较量。”
傅天泽说。
傅劲松又喝了一口汤,深吸一口气说:“可是那批文物,我们知道都很清楚,是假的。有没有可能,青木家发现那些文物有问题,他们想借这个机会,大做文章,破坏两国的关系?”
傅天泽皱眉:“他们本来就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偷走文物,他们有什么资格大做文章?就算他们发现那些文物是假的,难道还要反过来控诉被偷东西的人,没有把真的东西摆出来,让他们偷吗?没有这样的道理。”
傅天泽气上心头,语气也变得极为冰冷。
傅劲松问:“你的看法是什么?”
“藤井伊织虽然是青木家的后代,但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听说她对中国文化颇有兴趣,大学学的课程大多和中国文化研究有关。”
“藤井伊织来中国是不是受青木家的指使,这点暂时无法确认。但是最近一直不太平,许诲平过世后,南北派和‘六蠹门’的人都开始再次寻找‘边郎国’葬墓群,不能排除青木家收到了这个消息,对墓葬群的东西,也有所图谋。”
傅天泽分析这件事的可能性,脸色不是很好看。南北派各家,“六蠹门”,现在再加上一个青木家,这样的局面,更加复杂和迷离。
“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爷爷,这么多年来我们撒开的网,该收起来了。”傅天说,眼底闪过一抹狠绝的光。
傅劲松长长地舒了口气,发出一声“唉”的叹息,而后说:“天泽,我从不希望,你和清如卷到这些事情里来,我只希望你们能够过平静的生活……”
“爷爷,我和清如,会处理好这些事情,您不用担心,等把这些事情都解决了,我和清如带您和奶奶,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
傅天泽笑,为傅老先生收拾好他刚喝完的餐具,站起身:“爷爷,早点休息吧。”
“嗯,你也是。”
傅劲松缓缓地起身,抱着他那个宝贝铁盒,慢慢放回一侧的柜子里,久久没有回神。
深夜的傅家老宅宁静如常,傅天泽回到卧室,浸在暗淡的夜灯灯光里,看到许清如乖巧地缩在被窝里睡觉,心头淌过一阵暖流。
他换好衣服,轻手轻脚躺到她身边,伸手搂住她,下一刻,那个小脑袋就蹭了过来,极其自然地缩进他怀里,软糯的声音随之响起:
“明天还要上班,早点睡。”
傅天泽微怔:“怎么还没睡?嗯?”
“在等你……”她的声音还带着困倦的沙哑,软绵绵的,挠得他有些把持不住。
他拥紧她:“等我?呵……小如,希望我没理解错。”
说完,他俯身吻住她发烫的脸颊,许清如立马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