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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姒锦     且把年华赠天下txt下载     且把年华赠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80章 漫漫漫!慢慢慢!(3)

    他低垂着头,纹丝不动。

    赵樽静静立在原地,看着他的秃顶与袈裟。

    “你警醒她,却不该激走她,更不该扣我书信。那不仅是书信,也是我对大师的信任。”

    道常缓缓睁眼,面带微笑,“老衲若不那般说,她又如何肯离开你?”

    赵樽喉结微微滑动着,脑中想到阿七听到那些话的心情,胸口猛地一扯——那是痛,没由来的痛。

    道常看着他突然变白的脸色,又是苦叹,“殿下你且抬头。”说罢,他也望向天空。

    正月微风正盛,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几只风筝,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顽童在放,隔着寺庙的围墙,远远传来嬉戏的笑声。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可也不知怎的,在风的吹拂下,几只风筝突地缠绕在了一起。顽童们在墙外惊叫,无奈的叫唤,可不论他们怎么扯,风筝也没有法子在空中分开……

    “阿弥陀佛!殿下,可看明白了?风筝缠在一起了,若不想剪线任它飞去,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让它们分开,如何再上天空,飞得更远?”

    赵樽收回视线,莫名的笑了。

    冷笑声里,有着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悲愤。

    “大师,我很小便会玩风筝了。可我的想法不同,便是始终缠在一起,一起死去,我也不想让它落下来,重新再飞。落地再扯开的风筝,难保不会受到损坏,无法缝补……”顿了一下,他视线微微一厉,直视着道常,“正如你所说的天道,正道、江山、社稷……每个人都认为我应当在乎,都认为男儿立世,当以兼济天下,泽被苍生为荣光。大师你可曾想过,若是没了她,我纵是称霸天下,拥有风光万里,又与何人共赏?”

    不留情面地转身,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视线。

    阿七已经走了,现在与道常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般狠心。

    更多的,他是担心她,耳朵失聪,行事不便,她会去哪里,会发生什么事?赵樽不敢想,半分都不敢多想。

    他害怕多想一下,会失态,会失控,会不管不顾。而那样的他,不是阿七要的男人。

    一个人牵着马在沧州城里没有目标的逛了一日,赵樽在黄昏时分方才回营。

    营中将士见到他,纷纷低头,谁都不敢去惹一头处于愤怒边缘的狮子,人人都在猜测他到底要压抑到何时才会彻底爆发。可他们似乎都猜错了赵樽,他没有爆发,更没有愤怒,他一如往常,除了中途一个人策马去了一趟沧州附近最高的马骝山,对着远山近峦,大声喊“阿七”之外,他没有做半点与身份不符的事。

    在山上,他喊了,一遍一遍的喊,没有人回答。

    阿七听不见,即便听见,也不会回答。

    认识第七个年头了,这是阿七第一次脱离他的视线。

    一种深深的无助感,扼得他咽喉发梗。

    他想过,也许等他回营时,阿七会笑吟吟地过来接他,顺便损他一句。

    “总算舍得回来了。”

    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气或者恼恨地跑过来,让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然后破口大骂。

    “赵十九,你欠我这么多银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他没有告诉她,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还清欠她的钱。甚至于,他希望一辈子就这般欠着,这般牵扯不清。

    他喜欢欠着她,喜欢看她气得眉头倒竖的小样子,喜欢看她呱呱乱叫着埋怨,喜欢看她为了算计他的银子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心思,更喜欢她简单纯粹地窝在他的怀里,脑袋蹭来蹭去的唤他的名字,小女人心性十足。那个时候的阿七,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每每让他心潮起伏,有一种身为男人的自豪感与责任感。他必须让她幸福。

    可盼了,终究还是失望。她没有在营里,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更不会像以前那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要跟他一起睡。

    她一定去了北平。赵樽这样告诉自己,为了他们的女儿,她肯定会回去。只要她回去了,他就能找到她了。

    乱七八糟的思维交织着,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过的床沿上,看着仿佛被洗劫过的房间,也看到了压在砚台下的那封信。

    这个世上,除了赵樽,估计谁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写这个的意思。

    可他是知道的,她来自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空间,一个他触摸不到,也去不到的遥远世界。

    “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却无法拥抱到你。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认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身边有怎样风景……”

    看到这里,他冰冷的视线,登时凝住,握纸的手微微颤抖。

    “阿七……你莫要对我失望……”

    即便真的失望,也再给一次机会,莫要去了那个地方。

    “我们说好的事,都还没有做,你怎么舍得走?”

    她说过的,等他为帝,要带她去看江南的烟雨,微服私访,像神仙般为那些苦难的百姓带去突然的惊喜,让他们感觉到遥在天边的帝王就在面前,与众生平等。她还说过,等他为帝,要带她赏八月的桂花,她说她以前的军营里,就有两棵桂花树,她曾把桂花收集起来风干,然后装在枕头里,晚上枕着睡,可以不再做噩梦。她说,在她那个时代,有一种桂花糕特别好吃。她说,待他为帝,一定要造吨位更大的宝船,不仅要发扬海军力量,还要下南洋,去看美洲的靓女,看欧洲的猛男,她说,那里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她让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要用己德己能让这个民族受世界人尊敬,再不会饱受侵略之苦。她还说,待他为帝,一定要征伐琉球,把那里的倭人赶到海里去,让他们俯首称臣,不会再有甲午海战,不会再有鸦片战争……他不知道什么是鸦片,她说便是罂粟提炼的,与他吃的那个茯百酒有点联系。她还说,她要研制一种新药,彻底治愈他的头风,并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药厂去,成批量的生产,从此之后,各地都要建医院,建学校,科举制度也要改革,不要永远的考八股文,培养出一群酸腐书生,只会纸上谈兵,不懂发展国防。她还说,不仅要重视农耕,还要走工业改革之路,要伫立在世界民族之巅,才不会让后世子孙受人欺负……

第1381章 漫漫漫!慢慢慢!(4)

    她说过的许多话,都似天书,是赵樽没有听过的,甚至做梦都不会想到的。

    可是她都懂得,他的阿七懂得很多,并且能够一件件说服他,告诉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从来他都觉得,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妇人,她满满的占据着他的心,从无半分缝隙。

    可是她走了,没给他半点机会……

    赵樽静静的想着,对着那纸上的半繁体字,怔怔出神。

    是他太忽略她了吧?男人每日里总会有许多的大事要做。为这个而忙,为那个而忙,为整个天下而忙,却在不经易间,就伤害了自己最亲最在乎的那个人。他以为她会永远在身边的,从未想过会失去。他虽然没有刻意去忽略过她,可拥有的太多,拥有了太多阿七的好,让他忽略了两个人的感情,哪怕有过七年沉淀,有过生死考验,也需要去细心维护,密密缝补。

    这世上从无永恒不变的东西,更没有不劳而获的情感。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的沉思。

    他抬头,看到门口风流倜傥的元小公爷。

    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元祐的手上拎了两个酒坛。

    “这是那晚,我与表妹喝过的桃花酒,口感不错,你要不要来点?”

    雪上加霜,伤口洒盐,干这种事儿,让元祐特别愉快。

    赵樽目光微动,看他道,“你是来看笑话的?”

    元祐笑了起来,“何必说得这么难听?除了看笑话,我与你同病相怜。”

    赵樽哑然失笑。

    “哥们儿!痛了吧?痛得好。”拍拍他的肩膀,元祐坐在他的身边,把一坛桃花酒塞他手里,“这是近日我总结出来的,只要喝醉了,便会看见你想看见的人,来,试试吧。”

    换了正常时候,赵樽会给他一记冷眼。可这个时候的赵樽,不是不正常么?

    若是喝醉便能看见想看见的人。那么,他喝。

    酒入喉咙,夜渐渐深了,房中的火烛在忽闪忽闪,他却毫无醉意。

    面前是元祐的脸,元祐的眼睛,元祐的嘴巴,元祐的鼻梁,没有半分与夏初七相像,哪有看见想看的人?只有被他弄得凌乱的被褥和眼前熟悉的一切,依稀可以看出这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赵樽皱了皱眉头,看元祐笑吟吟地半醉着,斜倚在阿七的榻上,突地心里一堵,狠狠把他拉了起来,甩在一边,弯腰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遍。

    他严肃的脸孔与动作,看得元祐一愣。

    “天禄,你做什么?啧,我躺一下怎么了?”

    赵樽没有抬头,只道,“她不喜欢。”

    元祐心里一凉,歪头走近,看着他的脸,冷不丁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天禄,这是几?”

    赵樽拍开他的手,剜过去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冷。

    “喝完了?赶紧滚蛋!”

    “哎哟娘也!”元祐哆嗦一下,“我说你的脑子……还好吧?”

    赵樽冷冷一哼,并不搭理他。可元祐看着他一本正经地收拾夏初七留下来的纸墨,药瓶,还有那什么面膜、蜜粉等乱七八糟的女人玩意儿,却像看见了怪物似的,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他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受情伤谁没有过啊?可受情伤受得他这么镇定,还镇定得变了性子,像个娘们儿似的收拾屋子的男人,他愣是没有见过。

    元祐好心地拔亮了灯芯,举到他的面前。

    “天禄,你到底在干嘛?”

    赵樽半蹲在一个木制柜子前,良久没有动弹。

    元祐又拍他的肩膀,问,“喂,你中邪了,怎的又发愣了?”

    赵樽身子一动,却没有起身,也没有回答他。灯火把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拉长,再拉长,延伸到了墙角,像一抹静止的画,看得元祐心里发瘆,“天禄,你别吓我啊!”

    怔愣了好一会儿,赵樽突地低垂下头,“她不会回来了。”

    元祐一愣,放下灯烛,扶住他的肩膀。

    “怎么了,你看见啥了,为啥这么说?”

    赵樽看着地上,慢慢地撑着起身,嗓子似有哽咽,“她的钱都拿走了。”

    “……”元祐嘴角翘起,气极想笑,“她要跑路,自然要拿钱啊。大惊小怪。”

    赵樽侧眸看着他,冷冷地盯住,突然,他慢慢摊开了手心。

    他的手心里,有一把铜制的钥匙。

    元祐蹙眉,“什么玩意儿?”

    赵樽回答,“钥匙。”

    果然被女人抛弃会拉低智商吗?元祐无语地望着他,“我知道是钥匙,我是说……做什么的?”

    赵樽眼圈泛红,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家当,都锁在晋王府里,房契、地契、银票……这把钥匙一直都是阿七在保管的,她喜欢钱,很喜欢钱。她说钱可以给她安全感,女人不能没有钱。若是有一天,没了男人的时候,到底还有钱可以傍身……可是,她却把钥匙留下了。”

    这把钥匙,那把锁,对他们而言,有很深的渊源。

    因为这是从京师的晋王府带到北平去的。从当年赵樽在阴山“故去”,夏初七回到京师从田富手里接过这把钥匙,接管了晋王府的财产开始,它就一直在她的手里。她随身携带,视若生命……甚至在他们同床共枕,耳鬓厮磨时,钥匙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使劲抱住头,赵樽吸了一口气,“她连财都不要了,还会要我吗?”

    元祐听着他的话,久久不能出声。

    认识赵樽二十几年了,他就没有见过他这般不自信的时候。

第1382章 尘土烽烟路,爱在离别时(1)

    堂堂晋王……也会怕人家不要他,说出去都得笑掉大牙。

    元祐同情的道,“天禄,为什么看到你这般,我很想笑?”

    他语气里满带戏谑,赵樽却懒得与他磨牙。把钥匙收入怀里,他指着门口。

    “你可以滚了!”

    他没有抬头,指着门,头却偏在另一侧。

    元祐收敛住笑容,看着他,终究没有转过去看他的表情,拆穿他的脆弱。

    “天禄,在离开之前,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咱这仗还打吗?你答应过我的话,还算数吗?”

    说到最后他有些激动了。当年赵樽曾许他一诺,“等他来日登顶庙堂之日,为元祐办一件事”。元祐始终盼着他有朝一日挥师南下,直入京师时的盛况。可如今夏初七出事,突遭横祸,元祐虽然担心夏初七的安危,可也担心赵樽就此放弃南下之途。赵樽若是不打了,他如何渡得过那潺潺江水,如何入得了那重重帝宫,如何见得到他日思夜想的美娇娘?

    风在静静吹。

    灯火下,赵樽的脸,半边阴,半边雨。

    许久,他声音沙哑地说了一个字。

    “打。”

    元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静静出了屋子,体贴地为他关上了门,却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默默回过头,看见屋子里的男子,褪去了平素的高冷峻拔,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般,颓然地坐了下来,紧紧捂着脸,躬下身子,“阿七,是我错了么?”

    看他如此,元祐一点一点放开握紧门框的手,无声的一笑,望着天空苍白的月色,大步走过营房,吊儿郎当地高声唱响。

    君行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

    惜别伤离临行饮酒三两三。

    一两祝你金银滚滚来。

    二两祝你清闲乐开怀。

    三两祝你鸳鸯影成双。

    喝去三两,还剩三。

    祝你万山千水觅良缘。

    喝去三两,还剩三。

    祝你今宵别梦越关山。

    越关山,是家乡,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

    越关山,是家乡,跋山涉水到金陵,惟愿她能得安康……

    (注①:根据歌曲《性空山》改编。)

    南下的战争进行到这个时候,数十万人的命运系于赵樽一人之手,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想打与不想打的问题了。即便没有他曾经对元祐许下的承诺,也非打不可。作为一名军事掌权者,在军事推进到这个地步时,已经无法回头。

    他目前能想的,是如何控制伤亡,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的胜利,如何早一日拿下这万里江山,并以它为娉,光明正大地迎娶他的阿七,给她一个受天下人朝贺的大婚之礼。

    建章四年元月底,朝中有人秘奏赵绵泽,说兰子安在临邑私会赵樽,有通晋嫌弃。与此同时,赵绵泽潜在沧州的探子也传递了消息回京,把当日在雕花楼里,夏初七酒后吐出的“真言”禀报了上去。在此之前,赵绵泽对兰子安也并非完全信任,如今两桩事加到一起,帝王之心更是疑上加疑。

    然而赵绵泽并非昏君,如今两军阵前,讲究“疑人不用”,也最岂临阵换将。

    左右权衡后,谁也没料到,赵绵泽却把此事压了下来,未有声张。

    这与赵樽、夏初七、道常等人当初制定离间计时的猜测大相径庭。

    赵绵泽为人,越发让人思虑不透。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一个消息传入了京师,传到了赵绵泽的耳朵里。消息称,晋王妃与晋王彻底闹掰,并在一怒之下,愤然离去,晋王找寻一月有余,至今仍无半点消息。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绵泽大惊之余,除了为夏初七的安危担忧之外,对兰子安的信任也终于土崩瓦解。

    二月初,赵绵泽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私底下派人四处寻找夏楚的先遣。

    第二,他亲手拟成了一份圣旨,八里百加急,传入聊城。

    圣旨上,他并没有对兰子安有任何的指责,甚至于连半句怀疑与质问都没有。只说如今晋逆在沧州一带按兵不动,粮草空虚,后援无力,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起太规模的攻击,但朝臣懦弱,无可用之人,勒令兰子安把手上兵马交由耿三友,并马上回京述职。

    回京会有什么变数?兰子安隐隐已有猜测。

    他知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赵绵泽好言安抚,只是哄他回京而已。

    在这之前,对于要不要让晋军过聊城,为赵樽做嫁衣,兰子安其实也在犹豫。

    如今赵绵泽的一道圣旨,也成了压死他理念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并不知道赵樽与夏初七等人设下离间之计,只是想到赵绵泽,觉得冷汗遍身。若不是他事先找好了赵樽这条退路,赵绵泽给他背后一刀,他岂非两面不是人?

    冥冥之中,就像蝴蝶效应一般,夏初七的离营自去,看上去只是她与赵樽两个人的感情风波,但对整个政局的影响,却起到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赵绵泽对兰子安的不信任,让兰子安再无犹豫,也同时毁掉了南军“固若金汤”的防线。

    当日,兰子安一面给赵绵泽上书准备返京事宜,一面却传了密信给赵樽。

    信上,他只六个字,“君之行,可为。君之诺,切记。”

    收到兰子安密信的当夜,晋军数十万人马从沧州入德州境内,蓦峻跨河,经聊城以东的茬平县,急行军数十里地,夜袭东阿县,不过半个小时便大败南军,取得胜利后,晋军半步未停,一口气未歇,继续南下,从东平入汶上,在汶上痛击守城南军,次日辗转曲阜、邹城。因前方有南军主力迎敌,这些城镇只有小股南军,遇到晋军主力,基本都没有回神,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第1383章 尘土烽烟路,爱在离别时(2)

    晋军一路南下,屡战屡胜,势如洪浪。

    由于兰子安的故意放水和掩护,身在泉城的耿三友待反应过来时,晋军大部分已南下甚远。

    耿三友大惊失色,连夜于泉城发兵,南下追击晋军。

    而晋军在皱城稍事休息,主力却继续推进徐州,不理会追兵。

    曙光就在前方,时间便是胜利,机会稍纵即逝。任何一个军事将领,都懂得把握战机。

    赵樽亲自领兵,铁骑踏着南军还没有睡醒的美梦,横跨整个山东,如同决提江河之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领了徐州等地。南晏的半壁山河,在晋军马蹄的嘶吼声中,发出了紧张的颤抖。那山,那水,那河,也被杀红了眼的晋军战士用鲜血洗成了暗红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变故,导致战事逆转。

    南晏朝臣对于兰子安“滞溜聊城,不仅不返京,还对晋军主力过境一无所知”上书谴责,要求建章帝给予他渎职之罪的严惩。更有甚者,认为应当将他视同于谋逆大罪。

    可不等赵绵泽责难的圣旨传到聊城,兰子安便以“既要疑我,缘何用我?既已疑我,何不叛你?”为由,彻底断绝与南晏朝廷的往来,当夜秘密整肃军队,大举逮捕了南军的死忠之士,便于次日宣告天下,率军降晋。

    此举,令天下哗然。

    大晏王朝稳于磐石的基业,也似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

    就在朝臣们远在京师,为了兰子安降晋一事争论不休时,晋军已轻骑过徐州,兵抵宿州。

    漫天的硝烟卷起层层乌云,震天的嘶吼染红了河山万里。

    战车、炮火、马嘶、旌旗,晋军铺天盖,绞杀一般直入南晏土地。

    鲜血在空中飞溅,不足三个月,晋军已踏过半壁江山。

    在钢刀、铁蹄和炮火之下,对无数个民间家庭来说,将是永远的生离死别。可对于掌权者来说,他们看不见鲜血与离别,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关于死亡与胜负的数据。通讯的落后是古代战争的弊病,等赵绵泽知悉晋军已过宿州时,已是建章四年的五月初五。

    历时四个多月的战争,晋军势如破竹。

    在他们的铁蹄碾压之下,南军如同陷入了一场噩梦。

    但这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持续太久,不仅南军乏了,晋军也乏了。

    建章四年五月,晋军驻扎在灵璧,十日未动,成了至沧州开战以来,历时最久的停顿。

    也因为这次停顿,让一直在屁股后面吃着灰尘死死追击的耿三友,也到达了灵璧。

    无数人都在猜测赵樽突然勒令驻扎灵璧的原因,并为此议论纷纷。因为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如今晋军攻势大好,他一鼓作气直入京师拉赵绵泽下马自己称帝才是王道,停下来与耿三友率领的主力相遇,又是在数月疲乏行军的情况下,不是找死么?

    机会是留给聪明人的,战机就在面前,耿三友大喜,连夜往灵璧追来。

    沧州之后,晋军面临的一次最大规模战役就在面前。

    可元祐、陈景、丙一等人心里的紧张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晋军的铁蹄看似无坚不摧,但他们却知道……赵樽变了。

    在大战面前,他似乎没有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战斗精神。而他仓促停留在灵璧的理由,说来也有些好笑——只因有人传信称,曾在灵璧看见过夏初七的身影。

    这难保不是敌人施的诡计,就为拖住晋军的行军步伐,让耿三友追上来。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但赵樽却似乎信了。

    或者说,在历时五个月的寻找之后,只要有一点关于她的消息,赵樽都不想放弃。

    随着夏初七离去的日子,一日一日逝去,赵樽平静的面容上,憔悴,阴沉,冷漠,形如罗刹。让他身边的人,无一个不小心翼翼。而以往的战争中,他拼着的一股子狠劲儿,也在她连续五个月的失联后,涣散了。别人有所不知,但他身边的几个人却知道。他与赵绵泽决战沙场的决心,来自夏初七。他想要拼尽一切夺取江山的勇气,也来自夏初七。如今她都不在了,他要这一切,又有何用?

    “不要再强求他了,能从沧州撑到灵璧,他已经尽力了。”

    元祐嘴里咬着一根草,看着河岸上牵马的男人,对着急上火的丙一说。

    “小公爷,可……这样下去,怎生是好?”丙一无奈。

    “啥意思?”元祐横眼瞥着他,“敢情你以为,除了他就没人会打仗了是不?对付耿三友那小儿,小爷有的是法子。哼哼!别说是他,便是大牛那狗娘养的来了,小爷也照打不误。”

    丙一,“……”

    元祐眯眼,“你觉得我在吹牛。”

    丙一低眉,“我可没说。”

    元祐“扑”一声,吐出嘴里的草,“那你去劝他吧,反正小爷口水都说干了,就差把祖宗十八代都搬出来哄他了,还是没用,懒怠理会了……你且告诉他,几十万人的脑袋都系在裤腰带上,从北平跟着他打到这里,他如今要是撂挑子,自个吐口痰淹死算了。”

    瞥了赵樽一眼,元祐转头离去。

    丙一翻个白眼看着天,叹了一口气,祈祷自个儿永远也不要喜欢上哪个女人。

    五月了,天渐渐热了起来。这里靠近齐眉山,还算凉爽。河岸上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亮色,赵樽牵着大鸟一个人缓缓走着,一人一马,看着悠闲,实则孤独。正如元祐所说,他心里装着万般烦事,却不能不打仗。几十万人的性命不是儿戏,造反一途,要么生,要么死,别无选择。不管是他,还是跟着他造反的人,都一样。

第1384章 尘土烽烟路,爱在离别时(3)

    放开缰绳,他寻了块绿地,由着大鸟吃草,自己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仰头看天。

    今儿天气好,天空湛蓝高远,白云悠悠。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关山万里,看见了那个目光狡黠的姑娘。

    她骑着马儿,挥鞭在喊,“赵十九,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

    她嘟着小嘴,扬着微笑,“赵十九,你长得太帅了。我喜欢你。”

    她眉眼弯弯,凑上撒娇,“赵十九,你亲亲我啊,你亲亲我嘛。”

    “赵十九,你,真,贱!”

    “赵十九,我怎么就遇上了你,你会一直对我好的,对不对?”

    “赵十九,即便整个天下都要你死,你还有我。”

    “赵十九,你还撵不撵我走了?嘻嘻,你就算撵,也撵不走我的。”

    “赵十九,我说过,死也要与你死在一处,做了鬼也要缠住你,你休想就这般逃开我。”

    “赵十九,我们下辈子,也一定会是爱人。”

    “赵十九……”

    “赵十九……”

    烈日的骄阳下,他仿入陷入了一个旖旎的梦里。天地间,一切都消失了。没有战争,没有硝烟,没有伤神的烂摊子。只有她的阿七,一颦一笑,就像在他的眼前。她从马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拥抱住他,向他激烈的索吻,与他无声无息的疯狂……

    “嘶嘶……”

    这时,大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在提醒它的主人。

    赵樽托着额头的手垂下,回头看向背后的树丛。

    “出来!”

    丙一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爷,您火眼金睛,这都发现我了。”

    他嬉皮笑脸的讨着巧,可赵樽却面无表情,“有事?”

    丙一嘿嘿轻笑,看天,“今儿天气甚好,殿下龙心大悦否?能不能赏小子说几句话?”

    自打赵樽从哈拉和林再一次入京,丙一便时常侍在他左右,为他署理着公事和私务。这些年,不论大事小事繁杂事,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是一个能干的人,嘴巴也油滑。可这会子,他却无力为赵樽分忧,只能卖萌装傻拍马屁了。

    他如此乖巧,赵樽果然赏了一句话,“可有王妃的消息了?”

    听到这句话,丙一的头就生痛,嗓子眼儿也发堵。

    这是赵樽问得最多的话。也不知怎的,这晋王遇到了晋王妃的事,就像变了个人,让丙一极不适应,又不得不去适应。瞥着赵樽冷肃的面孔,他小媳妇儿似的吐了吐舌头,笑得有些勉强,“殿下,也不晓得是哪个生儿子没屁股的家伙造谣说王妃在灵璧。这两日,属下都把灵璧翻了一个颠儿,也没找到人影儿。我看咱分明就是遇到了骗子。”

    赵樽眉心微蹙,没有吭声。

    丙一以为说服了他,为免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他未雨绸缪,小意地劝。

    “殿下,再遇上这种骗子,咱可别再信了……”

    赵樽冷眸一抬,直视着他,“你不懂。有人骗我,也是好的。”

    “嗯”一声,丙一确实不懂。他快疯了,殿下这算什么话?

    赵樽转头,静静望向天空,“有消息,强于没消息。有人肯骗我,强于连骗子都没了。”

    “……”看着他眉间紧皱出的纹路,丙一突地心酸,红了眼眶,“殿下,您何苦折磨自个儿?这五个月,我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也尽力了。”五个月来,晋军探子遍布大江南北,甚至穿越了南军严密的封锁线,南下寻人。可是从漠北、到阴山、到北平、到京师,锦城……夏初七待过的地方与没有待过的地方,都找遍了,甚至还与赵绵泽派出的人撞上过,却没有得到夏初七的消息。

    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丙一想不通。咽了口唾沫,也只剩叹息。

    “殿下,您也该放下了,还有那么多大事等着您去做……”

    “大事?”赵樽冷眼一剜,“我的妻子不见了,不算大事?那你来教教本王,何谓大事?”

    他冷厉无波的声音,吓得丙一心肝一抽,赶紧低头,“属下失言,望殿下恕罪。”

    赵樽从石头上缓缓站起,身上坚硬的甲胄,在阳光照耀下,却闪着刺骨的冷光。

    “找!继续找。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出来!”

    他话音落,丙了还未领命,远处便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紧接着,丁一骑着马疯狂地奔了过来,“报!殿下——紧急军务。”

    赵樽深吸一口气,扫向他时,脸上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说!”

    丁一铠甲在身,满脸通红,疾步下马,却没敢看他家主子憔悴的脸和赤红的眼,只低垂着头,大声禀报。

    “探子来报,耿三友大军已至灵璧,驻营在十里外的陈家坡,便传令凤阳、淮安及安东卫指挥使,要求他们助战,筹谋在灵璧一举歼敌我军主力——”

    赵樽微微眯眼,落日的光晕中,唇角浮上一丝笑容。

    “好。”

    这一声好颇为怪异,丁一眉头微皱,“殿下,元将军请您回营议事。”

    赵樽没有回答,大步过去,翻身上马,一袭黑色的战甲在身,仿若修罗临世。策马跑了一段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锋利的视线闪着冰冷的华光,可憔悴的面孔迎着血红色的夕阳,却像是添了一抹难解的柔情。

    “传出消息去,便说南军六十万人马围攻灵璧,赵樽陷入危局……”

第1385章 尘土烽烟路,爱在离别时(4)

    丁一受惊般“啊”一声,僵在原地,小声叨叨。

    “爷是不是疯了?”

    战争还没开战,便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为了哪般?

    瞥着赵樽远去的背影,丙一拍拍他的肩膀。

    “爷找不到王妃,不得不出此下策了……”

    南北两军对阵灵璧的消息,整个天下都在传扬。

    五月底了,北平城这两日经历了今夏最大的一场雷雨。但这座古老的城池,似乎天生便有帝王之气,烽火衰不了它的灵气,雷雨也挎不了百姓们对战争的关注与政治敏锐性。

    淅沥的细雨中,离晋王府最近的一个茶楼里,人满为患。

    “……听说了吗?晋王这回阴沟里翻了船,被耿三友那混蛋一阵围追堵截,拦在了灵璧那地方!虎落平阳遭犬欺啊,我堂堂大晏战神,竟会落到那步田地?叹,可叹,可气!”茶楼中间的桌子上,一个虬髯汉子一只脚踩在长凳上,说得眉飞色舞,满脸气愤的红光,“咱晋军一路从沧州杀到灵璧,铁蹄之下,尸横遍野,但说到底,损耗也不少啊,天远地远,又无后援,也无粮道……如今在灵壁被人堵住了,前有南军的京畿大营,后有耿三友的追兵,不是被人关门捶打么?这么前后夹击,我看晋军在劫难逃了……”

    那家伙定是一个军事爱好者,他口唾横飞,就像自个儿亲眼见着似的,兴奋无比。

    茶楼中人,随着他时而唏嘘,时而叹息,时而担忧,心脏也是怦怦乱跳,提心吊胆,却无人注意倚靠窗边的一个麻脸胖妇。

    她是这间茶楼的老板娘,偶尔也会来为客人续水泡茶,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懒洋洋地找个地方倚着,像一只冬眠的蚕蛹。

    大抵是长得不好看,人又胖,茶楼中来的多数是看脸的男子,很少有人搭理她。

    众人在议论战事,她突然撑着腰身,默默地入了内堂。

    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迎了上来,“老板娘,怎么回来了,有事?”

    胖妇人面孔一沉,撩她一眼,“雪舞,表姐回来了吗?”

    杨雪舞微微一怔,看着她的脸色,“昨儿丽娘才传了消息过来,说大当家原本要返程了,却接到哈萨尔太子的消息,说哈拉和林新收了一批毛皮,让她过去拿货……楚七,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你脸色不大好?”

    胖妇人正是乔装易服的夏初七,她微愣,摆手。

    “无事!她本就该常常待在那边的,两个人分隔两地,对感情不好。”

    自从在通天桥解开了李娇那个死结,李邈与哈萨尔之间早已旧情复燃。

    但李邈身系锦宫无数人的生存,过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大多数时候还是到处漂泊。而且,哈萨尔是北狄太子,江山社稷尚且不论,就论婚配他也做不得主。若无皇帝的赐婚或是联姻,他两个也很难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当初赵樽起兵南下时,夏初七曾经向李邈玩笑着许诺,等来日大位即定,自当为韩国公平反昭雪,并恢复李邈的郡主名号,让赵樽颁旨赐婚。

    李邈听了,但笑不语。

    可夏初七知道,她在盼望,在等待。

    从晋军起兵之始,李邈便以锦宫的名义,捐献给晋军数十万两白银……

    除此,还有马匹、粮食、棉被等军资若干……

    这里面,自然也有哈萨尔的功劳。比如晋军骑兵使用的马匹,大多来自漠北。

    众所周知,漠北高原上的马儿,最是剽悍强健。

    也便是说,不论李邈还是哈萨尔,都对赵樽与赵绵泽这一仗,寄予了厚望。

    夏初七从内室出来,殷勤地上去为客人续水泡茶,听客人们高谈阔论,说前方战局如何凶险,听他们讨论赵樽要如何才能摆脱僵局,找机会反败为胜,可听来听去,大多都是纸上谈兵,不切实际。她微微一笑,脸上并无半分担忧的情绪。一直等到天黑了,茶楼打烊,合上了最后一块门板,她才换上一身轻便的裤装,领着杨雪舞,偷偷往晋王府的后门而去。

    从沧州回到北平,她并没有马上去晋王府找宝音。

    她了解赵樽的行动速度,一定会在她之前派人到达。

    只要她去了晋王府,便再也走不掉了。

    所以,她并没有惯性思维地那般去做,而是找到锦宫的秘密联络点,从而找到李邈,在晋王府不远处住下。

    夜半三更时,李邈或杨雪舞也会偶尔带着她潜入府里去看宝音。

    女儿已经四岁了,长高了,长大了,小脸儿也更加漂亮了,可她却不能光明正大的与她说话,与她玩乐,听她喊一声“阿娘”。

    她每一次出现,都是在宝音熟睡的时候。这一次,也不例外。

    杨雪舞守在房外,宝音的奶娘在她的迷药下,睡得呼呼直响。

    夏初七站在宝音的床前,挂上帐子,静静地看着她的小脸儿,过了好一会儿,终是坐了下来,手轻轻地抚上去,那奶气的脸儿,粉嫩脂白,滑如豆腐,让她的心柔软一片,低低的声音,也像融了蜜糖,满是做娘的怜意。

    “宝音,娘该带你走吗?”

    “娘想你,每天都想带你走,跟你在一块。可外面到处兵荒马乱的,娘带着你不安全,晋王府是最好的地方了……原本娘想等着你阿爹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便偷偷带你离开,但如今……娘有些等不及了。”

    床榻上的纱帐无风而动,熟悉的宝音嘟着嘴,呼着气儿,不会回答她。

    可这时,低垂的纱帐边上,却默默走出一个人。

    “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抓住你了。”

第1386章 尘土烽烟路,爱在离别时(5)

    那人一袭藏青色的衣袍,黑黝黝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疤痕,正是奉命留守北平的甲一。

    “抓什么抓?”夏初七撑手站起来,走近,懒洋洋扫他一眼,“我只是来看我的女儿。”

    甲一皱眉,“可你想带她走。”

    夏初七笑了,“可你知道我在北平,却没有禀报给他。”

    甲一一默,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生出多余的情绪来。她说得没错,他是猜到了她在北平。因为宝音好几次告诉他说,晚上做梦梦到娘了,娘与她说了好多话,娘还会亲亲她的脸,亲亲她的额头,娘还会抱着她睡觉。知道了,甲一却没有告诉赵樽,也没有加强防御,甚至故意给她留出方便来。

    不过五个月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碰上她。

    “为什么?”夏初七轻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不为什么。”甲一回答得很平淡,“你不愿意,我便不说。”

    夏初七怔忡一瞬,淡淡笑着,“甲老板,谢谢你。”

    宝音屋子里的灯火并不明亮,还带了一层橙黄的光,看上去温暖、和煦。甲一就着光线,默默看着她丰腴了不少的腰身,还有刻意乔装过的脸,眉头微微一皱,“你怀着身子?”

    夏初七听不见他的语态是肯定还是疑问,却可以看见他幽暗的眸子里浅浅的忧色。

    这个男人是关心她的,不是因为赵樽的关系,仅仅只是因为她自己。

    这项认知,让夏初七心绪松缓了许多。她抿抿唇角,潋滟的美眸中波光微动。

    她没有否认,上前一步,直视着甲一,“是有了身子又如何?你要改变主意吗?要告诉他?”

    甲一许久没有动,低头看着她,复杂的眸子中,似有挣扎与踌躇,“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已是不放心。怀着身子,更是让人安不下心来。”顿一下,他像是为了挽留她,在竭尽全力地寻找着借口,“再说,殿下在灵璧被围,你就不担心?夏楚,留在府里吧,留下来可以知晓战事,也能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夏初七手臂下垂,抚了抚隆起的小腹,突地笑了,“甲老板,旁人不了解他,难道你我还不了解吗?”

    甲一默了,“你想怎样做?”

    夏初七低头,看着床上微微嘟唇的宝音,觉得屋子里的灯火太烈了,烈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烤得她浑身发汗,脑子里也不受控制地就想到了宝音的爹……她艰难地坐回床沿上,握紧宝音的手,握紧。

    “我明儿天亮就走,你不要拦我。”

    甲一眯眼,“我若是不同意呢?”

    夏初七侧眸,唇角狡黠一弯,眸底有着隐隐的坏笑,“甲老板,我以为你会帮我的?”

    久久,甲一才冷着脸,平静地道,“当年,我与十天干歃血为盟,决定誓死追随晋王之时,便决定了这一生都不会背叛他。这并非谁应当臣服于谁,应当听命于谁,而是基于男人应有的忠诚。但是今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甲一突然一叹,“你的要求,我没法不同意。”

    夏初七看着他的脸,“你不抓我去邀功了?”

    甲一平静道,“想抓住你,不得付出代价么?”

    说罢他低头看着夏初七紧挨着他身子的左手腕,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的锁爱,确属神器。你的身手,比之当日,又敏捷了不少,连我都着了你的道儿。”

    先前他只觉手上微微刺痛,就像被蚂蚁叮了一下,转瞬就消失了,也没有太过注意。可如今整条手臂都麻木了。很显然是夏初七趁他不备的时候,给他扎入了药物……这样防人的她,与往常有些不同。可仔细一想,又似乎,这样子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没有安全感,对谁都有防备之心。甲一跟了她数年,对她了若指掌。她这种高度警戒的状态是她从阴山回京入宫之后有的,却又在赵樽“死而复活”后慢慢消失了。如今,又回来了。她还是那个她。

    迎上甲一审视的眸子,夏初七慢慢把银针收回锁爱,莞尔一笑,说得很轻松。

    “没有男人保护的女人,自然得机灵着点,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没去看甲一的表情,她像是累了,斜斜靠在床头,便去摸宝音的脸蛋儿,“甲老板,你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做成的……”顿了一瞬,她突然脱下鞋子,轻轻睡到了宝音的床上,还无视甲一的存在,轻轻放下帐子,打个呵欠道,“行了,你今儿晚里给我守着吧。等我明早离开,自会把解药给你。”

    隔着一层帐子,她听不见帐外男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其实是放松的。

    “乖乖,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宝音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她陶醉地闭上眼,慢慢挨紧宝音,又把她的小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轻轻笑着道,“宝音,你喜欢小妹妹,还是小弟弟?娘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可好?这样一儿一女,娘便可以凑成一个好字。”

    絮絮叨叨的,她小声在里头说着。

    甲一始终未动,就像曾经无数次守着她睡觉一样,似乎凝成了一尊雕塑。

    “我并不相信你会给我下什么大不了的毒药。不过是麻药而已,对吧?”

    他知道她听不见,一个人说着,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脚榻板上,背靠着床榻,看着烛光中由帐子里倒映出的影子,只觉得这情形,有着一种温馨的气息,一种类似于家的气息,是他喜欢的,一直喜欢的。

    静静的,他无声的笑了,笑得像一个孩子。

    “你啊,还是要去灵璧的。明知是套,你也会钻。……因为,他是赵樽。”

第1387章 心有别!(1)

    北平府一处清深的大宅院里,有一个人工的湖泊。晨起时,薄雾蒙蒙,湖中一个朱漆的亭子里,垂悬着软软的纱帐。轻纱在微风中摆动着,与湖上轻舞的蝴蝶相映成趣。连接湖心亭与柳树岸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拱桥。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单手拿剑,在湖畔飞来的柳絮中翩翩舞动。握剑的手,修长白皙;如雪的肌肤,如切如磋;娇媚的五官,如妖如魅惑;懒洋洋的动作,却舞出了一道绝世姿容。

    “三公子!”

    如风像是怕惊挠了舞剑的人,过桥的脚步放得极轻。

    东方青玄舞剑的手,顿住。回过头,在微光中,他眸底带了期许,“找到她了?”

    如风点头,“属下听从三公子的命令,日夜守着晋王府,果然见到她昨夜入府,清晨方才离开。”

    东方青玄静静立于桥头,看桥下碧波麟麟,目光里却像是涌入了千军万马的厮杀。

    “派人跟上没有?”

    “嗯”一声,如风道,“跟上了。可是三公子,找到了人,她也平安无事,我们……是回兀良汗,还是先向她讨药?”

    “讨什么药?”东方青玄呵地笑了声,慢悠悠看向如风的脸。这一转头迎着初晨的光线,方能看见他妖娆美好的面孔上,带了一丝病态的苍白,“准备一下,去灵壁。”

    “三公子……”如风惊诧,“灵璧在打仗!”

    “不打仗我还不爱去呢。”东方青玄笑得极妖,“热闹嘛,总是人人都爱的。”

    茶楼里,夏初七在一件一件收拾东西。

    杨雪舞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

    “楚七,你身子不方便,咱还是不要远行了吧?或者等大当家的回来再说?”

    “回来黄花菜都凉了。我说雪舞,你怎么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夏初七看她不停在面前转来转去,头都晕了,有些受不了,索性抱着肚皮坐了下来,斜眼睨她,“行了,既然你这么闲,不如你来帮我收拾吧。喏,这些小孩子的衣裳,这个小鞋子,这这这,我的护肤品,都是要带上的……”

    杨雪舞嘴里“哦哦”着答应,又问,“要不要多带些兄弟?”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儿,有些好笑,“带兄弟做甚?又不是出去杀人放火抢钱庄。”

    杨雪舞“噗哧”一声笑了,“那除了穿的,不带什么了吗?”

    夏初七眨眼,狡黠一笑,“多带钱,少带人。免得麻烦。”

    “话是这么说……”杨雪舞拎着件小衣裳,担忧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可如今不若平常,大当家走时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的……灵璧那边正在打仗,咱们两个女人出门,千里迢迢的,我心里不踏实。”

    夏初七眯了眯眼,“你以为咱们去做什么?上阵打仗啊?那里数十万大军,就算带上兄弟,咱也是杂牌军,干不过正规军的。”

    杨雪舞之前想她是要去帮赵樽,如今听了满不在乎的话,觉得她似乎又没有去见赵樽的意思。

    一时间,她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楚七,咱们去做什么?”

    夏初七眸子一亮,伸个懒腰走到窗边,板着的脸孔笑开了。

    “做贼。”

    连日的雷雨后,北平城的道路有些湿滑。马车的辘轳碾压过去,青砖缝里的污水,便高高溅出来,把道路压出一轮一轮的痕迹。“咯吱咯吱”的马车滚动声里,杨雪舞男装打扮,坐在车头,拿了根马鞭懒洋洋的挥着,看濛濛细雨中绿油油的枝头,听清晰的马蹄声,看北平城热闹繁华的街景,觉得这样大好的时光跑去战场,简直就是作孽。

    叹息着,她却没有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尾随其后,出了城门。

    兵荒马乱的年代,天干、地裂、蝗灾不绝,老百姓日子难熬。

    时值盛夏,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整个灵璧像个火炉似的,屋子闷得待不住人,长沟镇那家靠近官道的凉茶棚里,生意更是兴隆起来。有三三两两南下避祸的人,也有本地的庄稼人。

    这个地方许久没下雨了,凉茶都涨到了一文五一碗。

    骄阳似火,人们吃着凉茶,谈着近在咫尺的战事,声音高亢。

    这时,一辆马车从官道驰来,静静靠在路边。

    杨雪舞撩开帘子,迎着阳光眯了眯眼,方才回手扶着怀孕的夏初七下了马车,步入凉茶棚,要了一壶茶和几个素包子。时下有马车的人家,非富即贵,虽然她两个在强大的化妆术下,面容显得平淡无奇,但还是引起了茶棚中人的注意。

    “这位小娘子,肚皮好几个月了吧?啥时候落生啊?”一个青布包头的大婶子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夏初七,热络地询问。

    千百年来,事变,世变,时变,偏生女人的八卦之心不变。夏初七心里感慨着,“娇羞无限”地微垂着头,小声道,“大婶子,快六个月了哩。”

    顿一下,她也顺势打听,“你们带着包袱,这是要出远门?”

    那大婶子道,“是呀,我们两口子是从灵璧过来的,往睢宁去投奔着闺女。唉,好端端的家待不住了。风不调、雨不顺,旱灾完了闹蝗灾,偏生这样还不得消停,晋王造反哩,过不下去了哦……”

    皇帝打仗百姓造殃,这是世道常态。

    夏初七心里唏嘘一下,状若惊恐地呀了一声。

    “打仗了?我与我夫君还准备去灵璧投亲哩,这是去不得了么?”

    “去不得,小娘子,去不得了。”好心的大婶子摆了摆手,“晋王叛军就在灵璧齐眉山那边儿,朝廷的大军也在往灵璧来。先前我们过来的一路上,都见到从凤阳来的援军。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看得大婶子我头皮发麻……”

第1388章 心有别!(2)

    南边的人,仍把晋军叫着“叛军”,让夏初七瞧着不太舒服。

    眉头微皱,她原不想再看,但这大婶子人热心,也聒噪。分析完形式,竟八卦到了晋王的私事,“听人说,这场仗原本打不起来的,哪晓得晋王府丢了一小妾,说就在灵璧县……这不,晋军疯了似的到处找人,愣是把战火烧到了咱这儿。你说冤不冤啦?”

    丢了小妾?夏初七咬着包子,目光微暗。

    “是晋王的小妾么?”

    大婶子点头,就像自己见到过似的,描述得栩栩如生,“可不是么?长得水灵得很,可得那王爷稀罕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爷们儿妇人多得很,若不是人跑了,怕也注意不到……”

    “李大婶子。”听她说得热闹,边上一妇人接了话茬,“俺听说的可不一样……那晋王身边,好些个漂亮姑娘伺候着,哪会诚心找一小妾?借着找人的由头,搜查叛党呢。”

    “那是!”李大婶子也来劲儿了,“这晋王叛军从北平都打到灵璧了,来日得了江山,他便是皇帝了,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会在乎一个小妾?”

    “死婆娘,说啥哩?”李大婶子话未说完,便被她男人狠瞪一眼,“你不要脑袋了,青天白日的瞎说啥?天家的事,要你多嘴?赶紧吃,吃了赶路,闺女等着咱哩……”

    凉棚里还有在议论,夏初七却无心再看。

    天下人都觉得赵樽不该只有一个妇人。

    她跟了赵樽七年,在外人的眼里,也无非一个小妾。

    或者说,连妾都算不上,只是他的附属品罢了。

    “驾——”

    她正思量,烈日下的官道又飞奔过来十余骑,高头大马,全做南晏军士打扮。他们像是渴得紧了,入了凉棚便找老板要水喝,大口灌下去还不解渴,索性找到水缸,拿着瓜瓢自行舀起来,便嘴里灌……天旱着,水比油贵,瞧得小老板眼睛都热了,却不敢吭声。

    军爷来了,凉棚的人都噤了声。

    那南军头目咂巴着嘴,迎着众人巴巴的眼,愣了一下,扯着嗓子吼道,“都听好了啊,打今儿起,长沟到灵璧的道路便戒严了,那边要打大仗了,回去各村各寨的转告一下,没事不要出来瞎逛,免得误伤……”

    吧啦吧啦,那头目说了许久。

    夏初七看着,心里略松。

    看来不管什么样的政府,都得顾及老百姓的。南军能在战争开打之前,做一些减少百姓伤亡的安抚工作,也算不错。若这来自赵绵泽的政令,他其实也算是个务实的皇帝。

    她心里的表扬未落,那头目看见她,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走了过来,“咦……你是……”

    夏初七心里怦怦直跳。

    她确信没有见过这个人,若是做这番打扮都能被认出来,那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她装着害怕的样子,侧过身去,紧紧靠着杨雪舞,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细声细气的喊。

    “相公……”

    杨雪舞安抚地半搂着她的肩膀,定定看着面前的男人。

    “军爷,这是做甚?”

    “这位小娘……”那南军头目顿步,与身边兵士耳语两句,那人点点头跑出去,从随身的马匹上抽出一副画像递了上来。那头目把画像摊在手上看了看,又上下打量夏初七,眉头越皱越紧,“先头觉得眼神儿有几分相似,如今看着却又不像了……”

    他小声嘀咕着,不远处却突地传来一道笑声。

    “大战当前,兵爷们倒有兴趣调戏小娘,真是让本公子开眼界了!”

    那声音很好听,如同琴声袅袅,徐徐入耳,凉爽、清冽,似乎连夏季的燥热感都少了几分。他分明是一个男子,可妖娆的余音,却有着比女子更为柔媚的天籁之感。

    南军头目是一个糙汉子,也是个本分人,上头把画像传到军中,他顺便找人也是尽职,如今被人奚落,加上发现夏初七与画像上的女子不论是着装、年纪还是面貌都相差甚远,便打消了上前细查的念头。再且,那马车上说话的男子,举手投足间,都似有浓浓贵气,他也怕惹上麻烦,赶紧拱手朝夏初七致歉地一笑,招呼自己的人骑马绝尘自去。

    没了官爷在场,凉棚里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夏初七顺着那些人好奇的目光,看向了那个人。

    奢华的马车里,东方青玄只露出半张脸。

    白皙得过分的面孔,俊美无俦的五官,在一群粗衣糙汉的面前,如若天人,凉棚中传来数道抽气声。人都在猜测他的身份,他却淡然而笑,没下马车,远远掠过夏初七,又朝杨雪舞浅浅一笑。

    “小郎君,在下也去灵璧省亲,看你家娘子有孕在身,这兵荒马乱的,恐有不便,不如结伴同行一程,在下侍从众多,也能护个周全?”

    杨雪舞早已认出了东方青玄。

    他男儿装扮,一双眼睛却像女儿似的发着痴。

    不等夏初七同意,已连连点头。

    “行的行的,多谢大官人好心。娘子,你说哩?”

    夏初七愕然地看着被男色迷了魂的“相公”,往嘴巴里塞入最后一口包子,漫不经心地嚼着,眯眼看着东方青玄的妖孽脸,无奈地垂目。

    “好哩,相公做主便是。”

    人生底事,光阴如梭。

    一别两年有余,昔日故旧今再见,朱颜未改,到底世路险,人与事,皆已蹉跎。夏初七抚着隆起的小腹,坐在盛了冰的奢华马车里,看着面前风采依旧的男子,目光微微一闪。

    “你气色不太好?”

第1389章 心有别!(3)

    到底是古医传人,观人面色是一绝。

    东方青玄搓了搓额,瞥着她,笑弯了眼。

    “看本公子天生丽质,风华无双,你嫉妒了吧?”

    看一眼东方青玄光鲜亮丽的外表,再看看自己丰腴的身材和随意的孕妇装扮,夏初七短暂地自卑了一下,习惯性在小腹上抚了抚,哼哼一声,“说好听点儿叫天生丽质,说难听点儿是脂粉气。”

    听她讽刺,东方青玄但笑不语。

    可夏初七显然没那么好糊弄,她沉吟一下,笑了。

    “别矫情了。把手拿过来,我为你把把脉。”

    东方青玄左袖微垂着,是向来不肯示人的,可听了她的话,他把右手也缩了回去,只淡淡朝她抛了一个妖冶的媚眼,戏谑道,“想摸我手的姑娘多了,若是谁能给摸,那还了得?”

    “自作多情!”夏初七横他一眼,不以为意地半阖上眼,紧皱的眉头松开了,“随你便吧,反正病死又不是我。”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病死”,马车外的如风脊背僵硬着,微微蹙上了眉头,可马车内的东方青玄却似不以为意,意有所指的一叹。

    “始焉,谓尔乃丈夫也,今乃知也妇人罢。”

    他优雅的姿态,轻缓的声音,配上这古韵极浓的句子,煞是好听。但夏初七看得见字儿,却听不见语态,眉头皱了好久,方才琢磨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笑话她。说原本以为她是一个有着大丈夫般磊落胸襟的女汉子,没有想到也是一个普通妇道人家,小肚鸡肠。

    看上去像是说她与他把脉之事。

    可仔细一想,她却知他是在说她离开赵樽那事。

    不想提起那事,夏初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转头,她却笑问,“这些年,你就没有去接你妹妹?”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很复杂。离营之前,道常说赵樽去了滨州接阿木尔,她其实不太信。可女人的天性,让她忍不住又想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阿木尔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东方青玄看着她的表情,唇角上扬,逗弄道,“你很想知道?”

    夏初七无所谓地瞥他,“随口问问。”

    东方青玄莞尔,“那便不说了。”

    夏初七被他噎住,恨不得咬舌头。

    但输人不输阵,她冷哼一声,“随你。”

    看她眉目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忧虑,东方青玄突然一笑,“外间谣传道你是为了一个女人与晋王赌气离开的,莫不是果然如此?因为晋王念及旧爱,你嫉妒了,这才离家出走?”

    旧爱,嫉妒,离家出走。这三个词,都是夏初七的死穴。

    心潮翻腾着,他横眉冷视着东方青玄的如花俊颜,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阿木尔美得惊人的面孔。活了两世,她固执地相信男子本身的禀性。没有不喜欢美人的男人,没有不用下半身思考的雄性动物……依稀间,她又怪异地想到赵樽的冷漠与忽视,不由冷笑一声,斜倚在马车上,不冷不热地笑。

    “你想多了!我这个人吧,纵然骄横,但最不喜欢嫉妒。嫉妒啥呀?若人爱我、疼我、怜我,我便爱他,疼他,助他。若人不拿我当一回事儿,我向来就一个法子。”

    东方青玄饶有兴趣,“哦?说来听听。”

    夏初七大着肚子,像一只胖熊似的艰难直起身,笑眯眯看着东方青玄,咧嘴一乐,“管他是谁,去他娘的!”

    微微一愣,从来优雅贵气不会高声大笑的东方青玄,大笑起来。夏初七看着他明媚的笑容,觉得这会儿他脸上的苍白似是褪去不少。这么瞅着,眼若秋水,肤如凝脂,剑眉星目,风情万种,心道,“妖孽,果然还妖孽”。嘴里却道,“笑起来很丑,注意点形象。”

    马车走了老远,东方青玄的笑声才止住。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两年多了,你还是这般没变。”

    夏初七严肃脸,淡淡瞥他,“你是不是许久没有被人骂过了?皮子痒得很,想我得很,这才专程来找我的?”

    东方青玄眉间含笑,轻斥一声,“自作多情。”

    得!把她先前的话还骂回来了,这厮还是不肯吃亏。

    夏初七索性闭上嘴,打瞌睡。反正不管他要做什么,都碍不着她。正好这个点儿的太阳毒得很,他马车里凉爽,她只当免费借个光好了。

    马车外面,杨雪舞兴致很高,她不停与如风说着话。当然,聊天的主力是她自己,如风大多时候只是“嗯嗯啊啊”地回应几个字。一路走来,就她一个人在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一直走到灵璧县城的客栈外,如风才皱着眉,递给她一个水袋。

    “唰”一下,她的脸就红了,“多谢如风大哥。”

    如风没有理睬。他递水给他,不是怜惜,是想告诉她“你的话太多了。”

    喝完水,杨雪舞把水袋递给他,也没有告诉他,“我今儿这么高兴是因为有东方大都督在,跟你可没有关系。”

    两个人各打腹语,客套几句,便各自下马,扶自家主子。

    夏初七在马车上小睡了一会儿,打个呵欠,流着泪笑看东方青玄。

    “三公子,你省你的亲,我走我的戚,就此别过,再会。”

    东方青玄还在马车的门椽,半弯着腰正想下车,闻声睥睨着她的笑脸,好半晌没说话。这番从北平过来,他原本没有想过要打扰她,可在凉棚那里,他生怕她身份爆露,引起南军注意,方才不得不出声相助。现如今到了灵璧这地方,战火正浓,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怀着身子,属实不便,可她分明不想与他同行,他的保护不仅多余,而且可笑。

第1390章 心有别!(4)

    顿一下,他利索的跳下马,“好,不送。”

    夏初七点点头,正待转身上自家的马车,却看见东方青玄背后的客栈里,走出一个头戴面纱凉帽,身姿曼妙婀娜的姑娘来。轻纱遮了芙蓉面,夏初七还是认出了她。惊诧之下,她目光一顿,脚步停了下来。

    可那姑娘,似乎没有认出她,只款款走向东方青玄。

    “哥哥,等你好久,总算来了。”

    轻柔的声音,满是柔情与妩媚。

    东方青玄一愣,转过头,“阿木尔?!”

    夏初七静静看着久别重逢的兄妹两个,突然恍悟。

    怪不得东方青玄从漠北到灵璧来了,说是省亲。怪不得上次道常会说赵樽去了滨州,接阿木尔了……原来如此。要不然,阿木尔又怎会出现在灵璧?

    也对,出家人撒什么谎呢?

    若不是他去接阿木尔,郑二宝又为何吞吞吐吐,不敢细说?

    内心疯狂涌起的烦躁,让她来不及考虑逻辑问题。为免自己当场失态咆哮出声,她用力转头,一眼也没有看东方阿木尔与东方青玄,只冷冷瞥了一眼还在对着东方青玄发花痴的杨雪舞,率先走在前面。

    她的背后,东方青玄张嘴喊了一声。

    “稍等一下。”

    夏初七没有听见,也没有听见杨雪舞的提示,自顾自爬上马车。

    看着东方青玄失神的目光,阿木尔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那个女人是谁?瞧把你急得?”

    收回目光,东方青玄没有告诉她,只朝如风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派人跟上夏初七,然后眯了眯眸,朝客栈指了一下,与阿木尔双双入了房间,屏退左右,方才冷声问,“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你不知灵璧有多凶险?”

    阿木尔苦笑一声,“哥,你都不想见我?”

    东方青玄皱眉,叹口气,“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

    轻“呵”一声,阿木尔笑了,“我有什么安危可言?我一个人在那牢笼似的皇宫里面,暗无天日,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这些年,谁又管过我好不好?哥,你是不是也觉得,只要我吃饱了,穿暖了,便可安生了?”说到这里,她拿着手绢拭了拭眼,把泪珠子抹了去,“我生了一场病,向皇帝请旨去灵岩庵修行祈福,皇帝允了。三月底爹来庵里看我,说多年未见,极是惦念你,我便听了他的话,偷偷北上,好不容易到了宿州,却不巧遇到拉古拉,听说你要去灵璧,我这才跑了过来……”

    东方青玄看着她,冷笑一声。

    “你到灵璧不是为了看我,而是为了赵樽吧?”

    东方阿木尔一噎,眉头突拧,看了东方青玄许久,方才收敛住先前刻意表现的欢快,恢复了她一贯的冷清,“是的,我是为了他来的。外面都在传,晋军被困于齐眉山,这一次赵樽死生难料,我放不下他。”

    “不放不下,又能做甚?”东方青玄非常清楚赵樽的为人,只觉阿木尔极是可笑,比他自己更加可笑。

    齐眉山那个地方并非是赵樽随便选择的,他惯常使诈,那里地势险要,只要扼守要塞,南军在短时间内想要占他便宜很难。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赵樽一出苦肉计,不仅骗来了夏初七,还把他妹子骗来了。

    “哥哥。”阿木尔看他时至今日还是不支持自己,不由黯然神伤,“这些年我孤身一人,已是什么都不怕了。你不懂得,比起遥遥无期的等待,比起深宫里漫不目的的孤寂,灵璧的凶险根本不算什么。”

    停顿一瞬,她苦笑,“既然那个女人不要他了,我为什么不能要?既然是她放弃他的,我为什么不能争取?哥哥,原本我便是许配给他的,在我心里,我从来都不是益德太子的妃子,更不是什么皇太后,我是赵樽的妻子,是赵樽有媒灼之言的妻子,你明不明白?娘不是说过么,好女不二嫁,从我许给赵樽那日,我便是他的人。此生此世都不会改变。他如今有难,我定要与他共同赴死……”

    东方青玄目光一厉,“可他不会要你。”

    阿木尔咬了咬下唇,清冽的眸中,满是倔强。

    “那有什么?我要他,便成了。”

    “痴儿!”东方青玄仰天一叹,“你好自为之吧。”

    爱一个人并没有错。他想,在某些方面,阿木尔与他没有不同。

    只不过,他们兄妹两个,可能都会是同样的命运。

    略一思量,他又道,“不要犯傻了,阿木尔。你在京师的苦楚,我都懂得。所以才会去信给你,让你随我离开。可你非得留下来。那时我想,父母老了,你若要在京师照料着,也是好的。可如今……唉!你既然已经出来了,便不要回去了吧……等过些日子,随我回兀良汗。至于父亲和母亲……这些年来,父亲已少于理会朝事,不管这场仗谁胜谁负,不管是赵绵泽还是赵樽,想来都不会为难他们……”

    “哥哥。”阿木尔突地一笑,静静看着他,“我会回京师去的。”

    东方青玄看着她笃定的眼,“你究竟何苦?”

    阿木尔笑道,“不,我不苦。我要回去的,我要与他一同回去,我要做他的女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得胜的。到时候,我即便不是他的皇后,也是他的妃嫔。难道他做了皇帝,就只有那夏楚一个妇人么?他三宫六院那么多人,难道就容不得一个我?相比于别人,我更爱他,与他也有青梅竹马之谊。哥哥,为什么我不可以?”

    她有些激动,完全不若平时的端庄,一句比一句语气更重。

    东方青玄看着这样的妹妹,竟无言以对。

第1391章 计出初七(1)

    兄妹二人对视着,良久,阿木尔慢慢起身,跪在他面前。

    “哥哥,你帮帮我。求你,妹妹求你了。”

    那一天夏初七没有去灵璧齐眉山的晋军驻地,更没有去找赵樽。她过来灵璧的目的,一方面有点不放心他,另一方面也有大战中途不想做逃后的责任感使然。但不管有没有见到阿木尔,她都没有办法在一走五个月后,又主动跑回去向他低头求和。

    不是唯一,宁愿不要。这是她的底线,没法改变。

    怀着近六个月的身子,夏初七行动极是不便,但她这个人有一个优点,遇苦则难,遇难则上。所以到达灵璧的那天,她并没有在城里的客栈住下,而是领着杨雪舞找了郊外一户离战场最近的村子,给了老乡一点银子,住在了老乡家里。

    日头刚刚落下,她便领着杨雪舞出去,亲自侦察。

    灵璧这个地方,在夏初七的记忆里,最清晰的故事是楚汉相争的“垓下之战”。那时,项羽被刘邦围于灵璧东南的沱河北岸,四面楚歌,败走乌江自刎,便因此有了流传千古的“霸王别姬”。千百年之后,历史似乎在此处重合,但被围的人不是项羽,而是赵樽。赵绵泽也并非刘邦,耿三友更没有韩信之能,赵绵泽的身边也没有张良这样的谋臣。所以,他们唱不来“四面楚歌”,她相信赵樽不会败北,而自己也做不了虞姬。

    但从如今两军对峙的形势来看,赵樽确实很危险。

    走了两三个时辰,晚上回到简陋的屋子,她抱着肚皮喘着气,怀念起了现代军事使用的望远镜了。有了它,她何至于这么累?

    杨雪舞看她如此,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七小姐,你既然想着晋王,想帮晋王,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这怀着孩子,东奔西跑,太不顾惜自己了,看得我都受不了。”

    夏初七侧眸,轻笑,“谁说我是为了他?”抚着肚子,她语气幽软了不少,“我是不想我孩子生出来便见不到爹,毕竟在这个世上,他是孩子为数不多的亲人。要是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呸呸呸!”杨雪舞嗔她,“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快吐口水。”

    “……小神婆。”夏初七笑话她。

    她不信,杨雪舞却信,固执的让她照做了,方才皱眉道,“楚七,晋王要是知晓你怀了孩儿,该得多高兴,多心疼?你俩之间但凡有什么怨气,也都散了。呃,对,先前房东大婶子不说了么,你这肚皮,肯定是要生儿子的,男人哪个不喜欢儿子,尤其是晋王,肯定得乐坏了他。”

    杨雪舞自顾自说着,眉飞色舞,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可夏初七视线蒙蒙,像染了雾,心里也蜇得厉害。

    半躺在床头,她道,“你错了,他未必会喜欢。”

    杨雪舞一愣,“为啥?还有不喜欢儿子的?怪了。”

    夏初七不解释,只笑,“去吧,弄点吃的去,我家宝贝饿了。吃了饭,咱还得出去做事呢。”

    杨雪舞嘟嘟嘴,出去了,

    夏初七手肘着枕头,看着纸糊的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久久不语。

    道常的话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让她不安。她是悖世之人,生宝音之前,道常和尚曾专程来警告她,只有放下情孽,方能保平安。后来赵十九又找她,说,“不要孩子了”,还说道常有言,“儿生母死”,又说,“若必须在你与孩子之间选择一个,我只能选你。我不能赌”。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若不是顾阿娇告密,赵绵泽突然来了魏国公府,她受惊临产,转移到地道,不知道在赵十九的坚持下,他们的宝音还在不在。后来她生宝音难产,九生一生她才活下来,已属万幸。

    如今她细想,若是宝音是儿子呢?

    会不会真就应了“儿生母死”的悖世谶言?

    这世上的玄妙之事,不能多想,有时候想得多了,便会令人产生不确定。若没有穿越一说她不会信这些,可她本身就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那些原本不敢相信的事,会在她心里生根。

    若是赵十九知晓她怀孕,肯定不会要孩子。

    可若做了皇帝,连儿子都没有,他们之间又怎么办?

    转世桃花,凤命难续。

    这几个字,反反复复纠缠着她。

    转世之人,凤命……难续。

    夏初七简单的吃过饭,又睡了一觉。大抵是心里有了计较,这一觉她睡得极好,不再像怀孕前期那般每天晚上都被乱七八糟的噩梦缠绕,身心疲乏。一觉睡得轻松了,她被杨雪舞喊醒时,打个呵欠,起身穿戴整齐,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

    白日是大晴天,夜间月朗星繁,虫鸣叽叽。

    乡村的夜晚很安静,夏初七在杨雪舞扶携下乘马车往汴河而去。

    灵璧县隶属凤阳府,南临淮水,北倚中原,是沿海与内陆的结合部,北上南下的“咽喉地”,离京师距离不远,不仅是兵事重镇,也是粮运的黄金口岸。

    夏初七清楚,如今晋军与南军在灵璧对峙,吃亏在后勤。

    不管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还是后现代的热武器战争,后勤保障力度都是一支军队决胜的关键,当然,在时下犹为重要。南军要从京师运粮过来很容易。可晋军千里跋涉而来,辎重部队驮着大批粮草行军极为不便,也容易被南军截断粮路。所以,在灵璧每多耗一日,危险也就多一日。

    就粮运交通运输而言,灵璧水路优于陆路。

    那么南军从京师运粮过来,必经汴河。

    夜深人静时,汴河上静悄悄的,夏初七黯然站在河岸,观察着地势,看着河心的灯火,久久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河风吹来,她激灵灵打个颤。

第1392章 计出初七(2)

    杨雪舞瞅着她明明灭灭的表情,有点发慎,“楚七,你冷吗?”

    “不冷。”夏初七朝她一笑。搓了搓被夜风吹得有点凉意的手臂,她望着皎月下的河面,不轻不重地笑道,“既然要拒绝温暖,就不能怕冷。”

    杨雪舞觉得她说得深奥,眼珠子一滑,“楚七,啥意思?”

    夏初七笑笑,“意思是,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没有可以取暖的怀抱,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还怕什么冷啊?”

    “……还是不懂。”杨雪舞常年跟着李邈一起,哪知男女情事?

    想了想,她把随身带来的薄披风搭在了夏初七身上。

    “楚七,你可有想到什么法子?”

    轻“嗯”一声,夏初七点点头,捋了捋被夜风吹乱的发,眉头舒展,瞥向她,一笑:“这世上有难得到我的事儿么?”说罢她想想,又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除了赵十九之外。”

    杨雪舞果然只听见第一句,她兴奋地问,“快说,什么法子?”

    夏初七朝她眨眼,“暂时保密,如今你且去帮我做一件事。联络一些锦宫在宿州或凤阳的兄弟,再找些游侠散勇,便说有一桩大买卖要做。这一回,我要让表姐赚笔大的。”

    灵璧之战的传闻越来越多,老百姓说起来都不免有些恐慌,但大抵还是对南军剿灭“叛党”很有信心。就外间知道的消息,如今南军陆续到达灵璧的兵马已是晋军的三倍以上,兵强马壮的,哪怕是再不会打仗的军事将领,都不容易吃败仗了吧?

    杨雪舞是信任夏初七的,但总觉得她到底是女流之辈,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能以一人之力领着锦宫的“杂牌军”与南军抗衡。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夏初七却不急不躁,次日晌午过后,她更是细细化了妆,领着杨雪舞在气氛压抑的灵璧县城里到处悠转。

    “娘子,我们要去哪?”杨雪舞走得累了,扯扯她的胳膊,担忧不已。

    夏初七侧眸看她,轻轻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却不回答,直到又走过一排绸缎铺和面店,她方才努了努嘴,看着前方不远处关着门的店辅,“诺,就这儿。”

    “啊,闲印雕刻,裱褙名画?这……做什么?”

    夏初七但笑不语,杨雪舞苦着脸,懵了,“楚七,人家关门了,没开张。”

    废话!战火都烧到家门口了,这个时候还在开张才奇怪呢?

    夏初七侧眸,笑吟吟看她,“去,敲开门。有钱能使鬼推磨。”

    杨雪舞连续敲了三遍,店里才有人来开门。店家是一个中年美髯公,留着长长的胡子,看上去极有学识风度。大抵是看夏初七二人衣裳干净整洁,说话斯文有理,他探头往外看了了,客气地把他们迎了进去,嘴里不停絮叨,这仗打得生意都没法做了,一家老小都得喝西北风云云。

    夏初七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等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

    “这不,生意来了。”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美髯公看见黄金比看见亲娘还亲,双目一亮,撸着胡子淡笑着,“不知小娘子要刻什么印,要裱什么画儿?”

    夏初七笑着摇头,“我只要印,不裱画。”

    美髯公伸长脖子听着,脸上满是欣喜。可当他听她说到竟然要刻辎重的堪合章以及南军的官印,吓得脸都青了。那表情像是见了鬼,若不是看在黄金的份上,指定得把她俩轰出去不可。

    “小娘子另找他人吧,这种掉脑袋的事,老夫可不敢做。”

    夏初七微微一怔。

    这办假证刻假章的事,千百年来都有人干,但敢随便刻官印的人,确实不多。尤其是战争时期,除非不要脑袋了,要不然,一锭黄金在面前谁会不要?她笑了笑,再三讲明不会连累他,那美髯公仍是摇头,面色苍白,对她的话避如瘟疫。说到最后,他语气已有不耐,似是分分钟想撵走她们。

    夏初七心里一叹,若非必要,她不想做坏人。

    可如今看来是由不得她了?对付给钱都不要的人,她该怎么办?她非得把钱塞给他。

    慢慢起身,她正准备耍无赖逼他就范,那美髯公背后的门帘里,突然款款出来一个半老徐娘,不到四十的年龄,看上去像是他的夫人。她瞄了夏初七一眼,似有畏惧,然后白着脸对那美髯公耳语了几句。

    美髯公面色一变,再转头看夏初七时,苦着脸差点掉泪。

    “小娘子,老夫这便为你做……这便为你做。”

    出了什么妖蛾子?夏初七默了一瞬,再次坐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却也不问,不耽搁他的工夫。那美髯公有些紧张,但刻印的速度却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一个辎重堪合印,两个南军官印带印绶,以及粮草交接的文书章印,便新鲜出炉了。

    夏初七拿起仔细瞧了瞧,与记忆中的对比下,满意的点点头,留下黄金出了门。

    她没有径直去停在城门的马车,也没有往回来时的路,而是绕着那店铺子的巷子,转到了后面。果然那里停了一辆马车。熟悉的车帷,还有熟悉的车夫。

    如风看见她走过来,愣了一下,支吾,“七,七小姐。”

    夏初七笑看着他,“替我谢谢三公子。还有,你们怎么着那店家了?”

    如风微微垂眸,“绑了他家孙子,已经放回去了。”

    轻“哦”一声,夏初七笑着点点头。对于曾经的锦衣卫来说,东方青玄与如风做这种事儿几乎毫不压力。换了往日,她或许会与东方青玄说几句,但想到阿木尔与他在一起,她便没了兴致,调头便要走。

第1393章 计出初七(3)

    可没想到,刚一转头,面前就站着一个人。

    像是刚刚从背后走过来的,东方青玄面色娇美,情绪不若往常,苍白中略有憔悴。

    夏初七顿步,望住他,“感谢的话,我让如风带了,便不说了。”

    东方青玄徐徐走近,“我不是为了让你感谢来的,是有请求。”

    有一种人,脸如芙蓉,眼若秋水,一双眼睛就像是会说话,尤其说“请求”的时候,总是让人无法拒绝。夏初七坐上了东方青玄的马车,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宽敞别致的小院,绿柳扶疏,花木掩映,环境格外清幽。

    他只住了两天客栈,就有这么好的房子了?老实说,她有些佩服东方青玄,不管走到哪个地方,都不会委屈了自己,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很好,享乐生活。

    坐下来,她四处看看,“你妹妹不在?”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没有正面回答,“你想看见她?”

    “哦,明白了。”因为他不想她们撞见,才特地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可他到底要说什么?夏初七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水,抱着隆起的小腹,略带疲乏的打个呵欠。

    “说罢,你有什么请求?”

    东方青玄静静看着她,慢慢探出右手,伸到她面前。

    “想请你为我把脉。”

    夏初七微微一怔,诧异了。

    那日在马车上他愣是不愿意,如今怎会主动找她?

    有妖便有异!她狐疑地看着东方青玄,放下水盅,屏气凝神地把手搭在他右腕部,抿紧了嘴唇,许久都没有出声。她的耳边安静一片,可探着东方青玄的脉搏,她分明感觉到自己心跳激烈,“咚咚”不停,像有一面锣鼓在疯狂敲击,让她几乎压抑不住。

    “东方青玄,你为何如今才找我?”

    东方青玄轻轻笑着,“早说与晚说,有何区别?”

    眯眼看他云淡风轻的笑容,夏初七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好半晌才把手收回来。她那日在马上车便觉得东方青玄脸色不对,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如今才发现,他身有残毒,应是潜伏好些年了,已入膏肓。

    她咬牙,“你若还能活过两年,记得感谢老天,让你遇见我。”

    “还有两年?那敢情好,我记得只剩一年的。”东方青玄笑着,像在玩笑。

    “呵呵,你真看得开?那我索性毒死你算了。”夏初七迟疑一下,突地想起赵樽那会子给他的脉象与医案,激灵一下反应了过来,“赵十九有没有让人带药方给你,你有没有服用?”

    “赵樽?”东方青玄想了想,似是恍悟一般,瞥了一眼静默的如风,点头,“服了。”

    夏初七点点头,面色微沉,“顶着一副破身子,你就不该到处乱跑。”

    “是,我的医官也是这样说的。不过他也说,北地寒苦,不适合养病,这不,我到南方来,就是因为这边水土好,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或者能多活一些年月。”

    他把死亡说得很轻松,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说罢看夏初七沉着脸,像是在思考药方的样子,又严肃,又可爱,不由轻轻一笑,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没有猥亵,没有调戏,就像相交多年的朋友那般,极是真诚的看着她。

    “小七,我有一个请求。”

    “你先前说的请求,不是为你看病?”

    东方青玄笑着摇头,“不是,是为其他。因为我不必请求,你也会为我看病。”

    “……”夏初七无语地看着他,想到这些年来林林总总的事儿,大抵是漂泊在外的原因,心里一酸,眼眶微微发热,猛地拍开了他的手,“得了,不必说得这么可怜。有我在,你没那么容易死。”

    一句“有我在”,听得东方青玄心里一暖,竟是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那好。我相信你。可我还是得求你一件事。”

    夏初七横眉,极爷们儿的瞪他,“你变女人了,还是变太监了?赶紧说呗。”

    “我……是这样的,小七,你听我说,千万莫要生气。”像是极难开口,他垂下眼眸,不太敢去看夏初七的脸,“我的妹妹阿木尔,她,她从小喜欢天禄,二十几年了,直到现在,还着魔一样的喜欢着。你知道的,若非张皇后作梗,她早就是晋王妃了。世事无常,她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可怜……”顿一下,他幽叹,“若是我不幸离世,阿木尔便孤苦一人……”

    看他绕来绕去没说重点,夏初七突地冷笑打断。

    “你想说什么?让赵樽收她做小,还是让她做晋王妃,或是未来的大晏皇后?”

    “小七。”看她嘲弄的表情,东方青玄声音一沉,“我并非想让你为难。只是有一点你不可否认,天禄若来日为帝,后宫除了皇后之外,也不可能永远空位以待。给阿木尔一个位置,不管是什么样的位置都行。也算了她一愿,我这个做哥哥的,纵死也无憾了。”

    了她一愿?

    夏初七默默看着东方青玄,许久都没有吭声。

    若了去阿木尔的愿望,那便会踩碎她的梦想,二者不可调和。

    换以往,她肯定会指着东方青玄的鼻子大骂。但现在她懂了,不是东方青玄的问题,是时下之人观念的问题。更何况,他如今有病在身,作为医生,她骂不出口。

    缓缓闭了闭眼,她冷冷一笑,“三公子,你若是为了治病求我,我身为医者,必全力以赴,若是为了给赵十九纳小,不好意思,我做不得主。”像是苦涩,像是无奈,说到此,她轻声道,“我连自己是他的谁都不知,如何担得起你这般重托?自行找他去吧,毕竟阿木尔与他青梅竹马。对他来说,也许并无不可。”

第1394章 计出初七(4)

    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眼中浮起的水雾。

    “小七,对不起。我的请求过分了,你可以不允。”

    夏初七不轻不重的哼哼,“无事,反正我允不允,都不影响什么。”

    轻幽幽一叹,东方青玄妖娆的眉眼间,若是添了一抹落寞。

    沉吟片刻,他才坐下,喝了一口茶水,试探般浅问,“今日探子来报,有关于晋王的事情,你可想知?”

    听到“晋王”,夏初七脊背不由一僵。

    顿了顿,她笑开,“你可愿说?”

    东方青玄笑了,“你啊,还是这般性子。”叹一声,他突然沉了脸,“我想我高估他了。”

    “嗯?此言何解?”夏初七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东方青玄极为风情的撩了她一眼,深深看住,目光微凝,“我以为他只是苦肉计而已,没有想到,他是真的颓废了。大抵是久不见你,如今晋军四面楚歌,他却整日在营中醉酒,这般下去,主帅无力,军心不稳,晋军必败无疑。”

    夏初七心里一沉,许久没有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好一会儿,才听她笑。

    “你似为很关心他?”

    东方青玄也笑,“那是,他若死在我前面,我岂不寂寞?”

    他声音未落,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推门而入的是如风,他面色沉沉,走近东方青玄时,语气全是担忧,“三公子,有消息了。南军又有二十万援军抵达灵璧,开拔齐眉山一带。耿三友放言,要重现当日楚汉的垓下之战,合围晋军,一举歼灭。”默了一下,他若有似无地瞄了一眼夏初七,低低道,“晋营有消息传出,说晋王殿下三日未出营房,除了酒水,粒米未进。”

    他并没有避着夏初七,所以她一字一句都看清了。

    “如风大哥,消息可靠?”

    她的声音已有颤意,如风严肃脸,点头,“我也没想到,晋王会如斯执意……”

    “呵,他果真要逼我么?”夏初七声音很轻,很低,也很沉。

    可每一个字都落入了东方青玄的耳朵里,他看着她,凤眸微眯。

    “小七,回去吧。他在等你。”

    夏初七激灵一下,下意识抚着自己的肚皮。“回去不了,也不想回去。”

    其实不仅仅赵樽一直相信道常的话,便是夏初七自己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信了。有些东西,很玄,但又不得不信。尤其是怀上肚子里这胎时,随着孕期的增加,她分明觉得身子更重,比怀着宝音的时候更为辛苦,情绪也大不一样,每晚都是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就好像冥冥中有人在招引。有一种东西,叫做第六感,它不科学,却可以主导人的信念。她相信了,道常是对的,都是对的。

    念及此,她放在裙子上的手指,慢慢缩紧,抬头看向东方青玄。

    “你先前说请求我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是赵樽,不能替他做主。但是,我现在也有一件事要求你,你会不会同意?会不会以此逼我交换?”

    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闪,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

    “不会。”

    她一愣,看着他不吭声。

    东方青玄笑了,“这个答案你也不满意?”

    夏初七摇头,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冲他笑,“你都不问我要让你做什么?”

    氤氲的火光中,她一双黑眸晶莹剔透,若有水光浮动,尖俏精致的小脸上,柔和温柔,有着特有的母性光彩,脸儿比没怀身子时丰腴了许多,却还是那么好看。东方青玄的心脏,一点一点颤动,几乎不能控制。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他凑近她,目光沉沉,声音妩媚,“还有啊,你这个人狡猾得很,其实你很清楚你就算不同意,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对不对?”

    垂了垂眸子,看夏初七不答,他温柔一笑,“夏楚,你并非任性之人,会离赵樽而去,一定另有隐情。不过,你既然不告诉我,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想劝你,你这般折磨自己,也是折磨他,尤其大战当前,你是想他死么?”

    夏初七嘴巴微动,竟无言以对。

    一颗心,已揪得生痛。

    正是不想他死,她才不得不这样啊。

    东方青玄看着她的脸,喟叹一声,探出手来,像是想要抚摸一下她的脸,但最终,那只抬起的手,还是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朋友似的拍了拍。

    “你疑惑我为什么要关心他是吗?不瞒你说,我这一生,杀伐决断,从不犹豫,坏事做尽,并无愧疚。但对天禄……或者说,对你和天禄两个人,我是不一样。因为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拿我当魔头也好,拿我当妖孽也好,恨不得我早死也好,你们始终拿我当人,会帮助我,提醒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

    夏初七看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一个人嘲弄般笑着,又道,“世人都说我有非凡的智慧,过人的美貌,利索的身手,笑靥满面,却如修罗,下手从不留命……但我也会有忐忑、恐惧、不安、无助……有很多时候,我都不知哪条路是对的,哪一条才能走得更稳。”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与牵引,他目光越来越沉。

    “当然,如今我不必再选择了。只有一条死路!”

    坐在她的身边,他像是在向她说,又像在回忆,在自言自语。

    “我不想杀人,可我总是不得不杀人。如果我不杀人,人便会杀我。我的一生,好像都处于噩梦之中。无论我怎样努力,都忘不掉被人踩在脚底的羞辱,与狗争食的颠沛流离,还有无休无止的黑暗。小七,这么多年来,我从无一日或忘那些过往。我一直觉得,我是属于黑暗的人,所以我喜着红衣,那样可以为我带来一丝光明。但即便如此,我仍然忘不了仇恨,恨不得让所有人都为我陪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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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把年华赠天下介绍:
鬼使神差偷了个兵符,夏初七无可奈何惹上了冷面晋王。
血海深仇与她何干?她只有两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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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两处茫茫。
退一步,生,失情。
进一步,死,得爱。
是生,是死?是退,是进?
【注①】:本文作者很逗逼,从来只写一对一。
【注②】:宠溺无限接地气,架得很空莫考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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