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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87 庞然大物

    沈哲子归镇之后第一次公开露面会集时流,在都督府紧锣密鼓筹备多日后,确切消息终于放出。除了都督府具函邀请的南北时人之外,那些不在邀请中的也都各求门路,谋求一个出席资格。

    因为想要加入进来的人实在太踊跃,以至于原本定好的日期又延后两日,地点也是一改再改,从原本都督府内改成馨士馆,最后索性直接定在了城外八公山下一座能够容纳两三千人的戍堡。

    这一日,寿春城周边大半兵力都集于八公山附近以维持秩序,而沈哲子也在黎明时分便离开别业,前往都督府准备,淮南王自然与之同行。

    自都督府一直到八公山,沿途人山人海,场面盛大。淮南王虽然地位尊贵,但在江东也少见如此盛况。

    这一次集会也不是正式场合,沈哲子时服纵马,淮南王便也从流,没有专程摆下仪驾,一样的轻装上阵。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威仪不存,因为沈哲子亲率卫队拱卫而行,落后淮南王半个马身,可谓是将淮南王给完全凸显出来。

    沿途行之所至,万众蹈舞欢呼,淮南王难免少年心性,拘谨之余也是兴奋的脸色潮红,如此盛大场面以他为中心铺设开,那种激动兴奋的心情,实在难于言表。而一路行来所积攒的怨气,也随着周遭热烈的欢呼声而荡然无存。

    “今日始知为王之尊……”

    淮南王激动之余,心内也稍存几分阴霾,一点怨气则是因为诸葛甝等人居然拒绝随行,这实在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由此淮南王对人情是非感受也更加深刻,他姊夫沈维周虽然大多数时候待他不冷不热,少有恭谨,但在真正的场合却绝不含糊,值得信赖,绝不会让他下不来台。

    可是诸葛甝等人貌似恭谨,但在真正需要的时刻,却耍性子撂挑子。此前沿途遭受冷落,他们倒是诸多怨言,但也没能帮助淮南王维持住威仪。眼下淮南终于摆出盛大场面,他们却激于意气,任由自己孤身赴会。

    沈哲子沿途也注意到淮南王的神情异变,心内忍不住一叹,江东这几年政局倒是能够保持平稳,而代价则就是那些二代们的政治嗅觉直线下滑啊,过分高估了自己,反而小觑他们各自权力的来源。若凭他们几人能够成事,那么又何须淮南王招摇北进。

    诸葛甝等人在他眼皮底下搞的一些小动作,怎么能够瞒得住沈哲子。他就算懒于应招,但随手拨划也能将那些人耍得团团转,那几人被他陆续使人引开。当然他若知道诸葛甝等人本身就已经决定不会出席的话,就会明白自己仍然高看了他们。

    不过这些人迫切要接触淮南人众的那种态度,也让沈哲子领会到台中的意图。台中的目标应该是要把他的影响力推过淮水去,一如前几年接手梁郡,而淮南王就是他们接手淮南的一个幌子。

    台中有这样的想法那也正常,徐州归属未定,而郗鉴则与沈哲子表现越来越密切,今年边功进益又如此巨大,沈哲子实际能够控制的范围和力量甚至比早年盛极一时的琅琊王氏还要大。

    更重要的是,台中甚至已经找不到能够制衡沈哲子的力量。眼下吴会已为一体,徐州军和淮南军也联合出击斩获大功,荆州的庾怿则是在沈家力挺之下才能得以入镇。

    唯一尚算有些指望的江州,在早年方镇围攻中军事实力已是大损。而且江州是否肯全力支持台中,仍然存疑。至于更南方的交广,则就不用提了。

    或许在台中看来,将整个豫州包括河洛、徐北、青兖等地交给沈哲子,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但这种结果沈哲子自然不可能接受,最起码在中原步入正轨之前,淮南仍然是他根基所在,需要向淮河以北源源不断的供血。

    况且,他也根本没有理由要作让步,此前让出梁郡,那是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影响到淮南六郡的经营以及稍后的北伐。如今把淮南让出来,是担心台辅们寝食不安、命不久矣?若真把这些人都吓死,倒省了沈哲子的精力。

    至于淮南王这个宗王身份,那是大家的,谁能利用的更好,还要看各自的本领。真论起来的话,谁还不是亲戚。

    一路喧闹中,沈哲子一行终于抵达八公山脚下。这附近已经进行过清场,倒是没有沿途那种人山人海的场面,但与会者足足近千人列于戍堡外等候恭迎,场面也是极大。

    淮南王下马后,脚步隐有几分虚浮,先前心里那种触动震撼仍未消弭。沈哲子上前一步拉起淮南王并行上前,淮南王心情才稍稍恢复平静。

    他的确是一个恭顺知礼的少年,感念姊夫为他营造起的盛大场面,因此并不强行于前,并行而来画面显得很是和气。

    庾条等几名负责组织集会的淮南属官先上前来见礼,而后便是一些重要的宾客。接下来庞大的欢迎队伍便从中分开让出道路,在一番礼应寒暄中,一行人缓缓进了戍堡。

    戍堡里会场早已经准备妥当,营房屋舍全被打通以竹楼相连,容纳千数人包括各家仆役不在话下。

    沈哲子与淮南王所在主会场分席百余,因为是环结布局倒也无分远近。入席途中,沈哲子也向淮南王稍作解释今次集会的意图,淮北虽然阔进但也诸用告急,集结南北时流正是要为了王师大军并中原生民筹措给用。

    淮南王听到这话,原本激动的心情便有几分忐忑,对于自己贸然加入这种干系重大的事务中能否尽力而颇有几分心虚。

    “身于此位,自是众望所归。大王乃肃祖嫡血,陛下亲弟,凡事泰然而处,则人莫能轻。”

    沈哲子拉着淮南王步入席中,笑语安慰道:“珠埋于蚌,不过伴鱼虾共舞。但若饰于冠冕,则光耀此世。我此前也不知自己竟能阔行中原,连败贼虏,幸在王命不弃,使我不能闲坐自赏。”

    淮南王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颇受鼓舞,郑重说道:“我也不敢妄言尽力,但若能够亲眼见证时流群众能够举力共助王事,今次北进便不虚此行。”

    说话间,一众人俱都已经入席。今次集会虽然以江州人家为主,但其他各方也都不乏,虽然其中近半都是凑趣,但也或多或少都了解到些许内情。

    常与淮南都督府打交道的乡宗人家们,对于这种半官方性质的集会倒也并不陌生,最近这几年常有举行。就算是第一次参加者,也都多有耳闻。

    集会最开始一番虚辞之后,便是都督府主簿登台,讲述一些民间很难接触到的都督府事务。这倒比较近似于政府工作报告,就是将都督府近期一些成绩稍作通气。当然不可能过分细致,所涉内容也多与商贸有关。

    这一次,因为牵涉到几场大规模的战事,所以所公布的内容也有点多。像是真正的兵员粮草调度之类军机秘务自然不可能公布,但是战争的庞大成果却无需隐瞒。

    在场众人也是第一次如此详细的了解到今年王师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接连收复数州之地,直接攻破石赵老巢,并且河洛全境尽复!

    汇报几次被鼓掌喝彩所打断,虽然这些人参与集会是各怀心事,但是听到王师如此壮阔殊功,那种自豪和振奋也是油然而生,令人不能淡然视之,神州陆沉、苍生蒙劫的惨剧似乎到此便彻底终结,接下来便是扫荡四边,彻底消灭掉那些胡虏残余。

    会场中的气氛节节高涨,久久难平。淮南王也是受此影响,频频目视坐在近畔的姊夫,也因此更能体会到阿姊在言及姊夫时那种发自肺腑的自豪,能与此等人物亲近为伴,世事又有何种艰难能够扰人心怀!

    这一份热烈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集会才进入到了下一个流程,那就是对淮南过去一年商贸事务的总结。

    如今的淮南不只是一个货品买卖集合地,同时也是一个庞大的生产基地,像屯田和冶铸这种关乎根本的产业自然不可能民力涉入,但是其他各种手工业也都繁荣得很。

    至于鼎仓,更是一个集物流、原料、雇工、市场、仓储等诸多商业元素于一身的庞大集合体。

    在座者不乏家财亿万的豪商巨室,但其门户家财又怎么能够与鼎仓所涉及的庞大数量相比。哪怕今年因为战争的影响,商贸也受影响而严重萎靡,尤其在河洛之间更发生许多被杀人夺财的恶性事件。

    但即便是这样,当鼎仓一些核心数据被公布出来之后,仍然引得在场许多人惊叹连连。这也是都督府第一次披露这种层次的讯息,当许多家财殷厚、不乏傲慢者听到自家丰厚家资甚至比不上鼎仓一日流水的时候,也都是大感惊诧。

    在这一场简短的汇报中,所谓的亿万财富,仅仅只是一个寻常量词而已。听到最后,这些本该令人疯狂的数字已经让人渐有麻木。而鼎仓这个庞然大物,往常人所见者不过一斑,当整体被稍作勾勒出来的时候,顿时震惊此世。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这些数据的真实性,但稍后便有都督府吏员讲解在每一个分会场都有印刷的资料副本供人翻阅审计。虽然彼此之间消息渠道仍不对称,但最起码也是增加了一些公正性。

    虽然都督府在鼎仓数据方面是做了一些虚报,但毫无疑问,随着这些年的铺设发展,鼎仓早已经成为此世强大到近乎变态的经济体。

    也正是基于这一点依仗,沈哲子才有信心以此撬动起更多沉淀的民财,以鼎仓为基础将资源进行目下能够做到的最优化的配置。

    鼎仓有关的内容占用时间并不长,但给人带来的震撼较之王师大胜甚至还要更大几分。王师壮功可以说是社稷之幸,而鼎仓的兴盛则直接关乎到家业的涨消。

    所以,当这一场汇报结束后,整个会场都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闷中。与会众人既在消化这些讯息所带来的冲击,同时也在思忖自身能够凭着鼎仓获得什么。

    沈哲子也没有急于让人开启下一个流程,他在席中浅酌顺便打量着同样陷入震撼中不能自拔的淮南王。

    江东的台辅们可以利用淮南王为接手淮南做试探和铺垫,同样的,他也可以利用淮南王来制造他与苑中关系仍然亲密无间的假象。

    他甚至不需要淮南王有什么表态,只需要其人身在场中,见证许多人奋不顾身的将家财投入进来,那么台辅们想要接手淮南的意图肯定要遭受重挫。因为这种方镇权柄的交替,势必要牵涉到各种利益的重新分配,有人高起,有人出局。

    眼下在场的多为江州人,江州又是目下台中需要重点照顾拉拢的方镇。一旦台辅们急于下手,自然会激起江州人的反弹:原来派淮南王过江,就是为的引诱他们将家财投入,然后夺权瓜分财货?

    哪怕为了稳定江州人的情绪,台中接下来肯定需要慎重,或是干脆放弃淮南王这个幌子另觅出路,或是向江州所涉人家进行充分交流,保障他们的利益不变。

    但这都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而有了这一段时间的缓冲,到时候是台辅们要求沈哲子交出淮南,还是沈哲子南下将台辅们逐出台城,都是未定。

0988 人间豪富

    都督府摆出这么盛大场面意义何在,在座众人也都有所领会。所以在渐渐消化了最初的震撼之后,众人更加感兴趣的便是今次都督府准备采取怎样的合作方式,又是什么样的规模规划。

    待到会场气氛再次转为活跃,沈哲子才开始让人讲述都督府这段时间所做出的各种层次的规划。

    在座这些商户们,各自实力、层面都有不同,因此会场也分作大大小小七八个。同时都督府这些负责讲解的吏员们,也都各自根据所面对的人群不同,将这些不同的计划进行轻重描述。

    沈哲子所在的这个主会场,当然是核心所在。百余个席位尽管没有坐满,但其他分会场的人也都少有填补,虽然不是什么明文规矩,但却是一种约束力极强的默契。

    在座人家若非巨室豪富,便是有着不俗的政治背景。这些人所关注的重点,还不是关心一趟物货往来的得失,他们更加关心那种巨额且长利的投资。

    比如鼎仓渠道的打造、运路的疏通,以及仓储的建设等等。他们甚至可以说是鼎仓里民资部分的股东,既有早年在都中近水楼台先购入鼎券的人家,也有实力深厚、通过借贷等不断扩大股本的后来者。

    他们虽然加入不到鼎仓的管理,但过往这些年随着鼎仓的快速壮大,单单分红一项便获利颇丰。所以这一批人也是最为热切想要加入接下来鼎仓扩充的,此前单单淮南六郡,已经给他们带来惊人的回报。

    而未来则是庞大的新复领土,规模较之原本的淮南六郡大了数倍有余,如此远大前景,甚至不需要都督府再怎么刻意鼓动,只要保证鼎仓当下的经营模式不变,便不乏人准备集中身家奋身投入其中。

    如果说有什么阻滞,那就在于这些人实力强大之余,消息来源也更多。因此能够察觉到淮南与中枢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如果不能确保梁公身在其位,那么他们的利益肯定也要大受影响,所以在追加投资方面略显迟疑。

    淮南王的在场,让他们有了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这些人的敏锐度,其实有时候较之真正身在高位的朝廷重臣还要更胜一筹,因为他们可以说是寄生于权力之下,稍有风吹草动便关乎到家业兴衰。或许由于资讯渠道的狭窄乏甚宏大格局,但对细节上的专注却非高位者能比。

    淮南王这会儿还被鼎仓的庞大体量刺激得心神不属,而且他本身其实也没有与这一类人打交道的经验,应对起来便难免有几分局促。

    至于沈哲子则一直是一种国之忠良、家室良亲的模样,对淮南王关照得很,认真为众人进行引见,一副诚心提携的模样。而淮南王这会儿也唯有依靠于姊夫,言谈动作中所流露出来的信任自是彰显无遗。

    这种程度的表态,其实已经足以证明沈哲子与帝室关系仍然亲厚无间,若真硬要诱导淮南王拍着胸口为沈哲子撑台面,反而是过犹不及。毕竟淮南王乃是诸葛恢的婿子,这一点举世皆知,只要能够确保这联姻关系并未影响与沈氏的亲密,对众人而言那就足够了。

    毕竟沈家乃是当之无愧事功最重的江东门户,只要苑中仍然保持信任,那么时局各家纵然想要攻讦,也很难撼动得了沈家的权位。反过来如果苑中对沈家有了明显的忌惮,那么沈家无论当下权位再高,都很难维持长久。在这方面,琅琊王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淮南王与沈哲子之间恭顺和睦的关系,算是给了在场人家一副强心剂。他们或许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但终究难以涉入时局最核心的秘辛,更何况眼下人尽皆知鼎仓之前景广阔,你不上有人上,他们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搜罗观察更多而做分析。

    淮南今次围绕鼎仓所设计的计划极为庞大,所采取的形式主要是债券、租赁、订单、产业出售以及单独项目引资。

    债券自然是鼎券,鼎券又分为长持分红以及定期赎回这两种。从目下形势来看,无疑是长持的鼎券价值更高。

    早前在都中鼎券第一次发售时,由于时人尚不认可这一事物,所以并没有进行多么严谨的分类。后来随着建康营建完成,鼎仓高速发展,有了钱财积累后赎回了相当一批鼎券。而且随着市场上的买卖流通,剩下的也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转为长持分红的类型。

    如今能够长持的鼎券,鼎仓本身就在有意控制发行规模,所以在市场上这些鼎券价格都是高企不下,已经溢出券数数倍有余,而在鼎仓内部,更可以直接作为货币流通。

    至于定期的鼎券,那是固定的利息,随年限不等而利息也有高低。其实这种鼎券在市场上并不怎么受认可,投资得起的看不起那点利息,而看重利息的又不敢大额投入。所以,这是一种比较尴尬的衍生品。

    后来由于淮南的军械品将定期鼎券列作可以支付的选择后,这种鼎券才散发出活力来,自有徐州、荆州军头们大笔买入用作支付货款,可以获取一点差价。

    任何事物一旦有了交易的价值,那各种交易的形式也会随之衍生出来。在去年年末的时候,都中、京府和汝南等地不约而同出现一些券商,用比面值稍高的价格将流散在外的定期鼎券大批收购,一旦数量上来了,那可期利润自然也就变得可观起来。

    这一次,鼎仓发售的鼎券是一亿万钱。这里面的钱并不是指的实物铜钱,而是鼎仓通过庞大交易量所拟定的一个结算概念。虽然是以钱为单位,但真正用来结算的时候,却可以通过粮、绢等等价实物进行结算。

    一亿万钱,哪怕是按照都中等粮价稍贵的地区,以斗米五十钱算,也足以购买两百万斛粮食。其中长持和定期是二八配比,长持面额分为一万和五万两个单位,定期则是百、千、万,一万钱为上限。

    其实对大多数时人而言,在不具备远邑通商的情况下,投资鼎券是最方便、最省力的方式。一亿万钱看似庞大,但在近千人的会场上,单分到每个人头上并不多。

    尤其那两千万的长持鼎券还并不即刻发售,需要审计购买者必须在淮南六郡有着固定产业,将这些鼎券与产业直接挂钩。

    所以剩下的八千万鼎券,很快便遭到了哄抢。其中一些分会场财力偏弱的人,更加倾向于短期比如一到三年这种,哪怕本身并没有购买倾向,在这样火热的氛围下,也不介意拿出几万钱来意思一下。

    真正财力雄厚的人,则更乐于购买五到十年这种长期鼎券。尤其到场一些吴人门户,更是给足了梁公面子,在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便认购了足足三千万钱的数额。在整个庞大会场中,可谓是一枝独秀。

    财力同样丰厚、且人多势众的江州人家自然更加不甘示弱,一番喧闹中,同样购买了三千多万。单单这两个地方的商户,便占据了如此庞大数额。至于剩下的一些,也很快便分授一空。

    鼎券的好处是来钱快,且易于操控。在真正交易结算的时候,通过谷米等物又可以享受不同程度的折扣。单单这一点优惠,对许多实力雄厚的券商而言便意味着几十乃至上百万钱的收获。而且鼎仓物流覆盖整个江东,无需劳运,直接便可以在自家门口结算。

    淮南王亲眼见到鼎券的发售情况,一时间也是惊诧的瞪大双眼,他真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到,钱居然来得这么快!短短不足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亿万钱就算入了袋中?跟自家这位凭空生财的姊夫相比,他那位时常忧叹台中资用不足的丈人又算什么?

    鼎券这种便利性易于上瘾,且一旦信用遭到破坏,所造成的将是连环坍塌。

    所以在这方面沈哲子也是尤为谨慎,过去这些天都督府一半的准备都是用于核算鼎仓能够承受多大的发售量。而且未来随着他的权位递增,在这方面肯定要树立更加严厉的法令和独立的监管体系。

    鼎券的销售还不是今天的重点,而且这一点所得还满足不了沈哲子的胃口。今天的集会被他定位分享,分享王师在这过去一年诸多所获,分享晋祚复兴所带来的荣光。

    所以接下来,才是今次集会的重点。

    首先是租赁这一项,租赁车马、舟船、仓邸以及各种技术人员。通过租赁的形式,将鼎仓所拥有的各种资源与那些实力偏弱的中小乡宗进行共享。如果说此前的鼎仓仅仅只是在搭设骨架,但是当更多的小乡宗被拉入到这个大圈子来,鼎仓才会真正变得有血有肉。

    而且这些中小乡宗的加入,也可以避免一些大的豪商巨室寄托于鼎仓的壮大而变得尾大不掉,甚至可以通过鼎仓完成一些社会阶层的流通更迭。

    这一计划繁琐且漫长,而且并不能获得短期巨利。但沈哲子还是借由今次这一集会,进行了一次重点的推广。他相信大凡接受到这些讯息的时人,只要不是太过闭塞保守,多多少少都能领会到这当中给他们带来的益处。

    通过借贷那些豪商巨富的钱财,来充实鼎仓这一结构的底层构架,惠及到更低层次的生民,这也算是一种温和的财富调配。通过鼎仓这一渠道与外界交流兑换,也更有利于那些真正的寒门庶户财富的积累和递增。

    虽然这一过程注定会是缓慢的,而且际遇当中也蕴含着危险,但不是自己奋斗得来的收获,就算沈哲子劫富济贫、将豪门杀光均分财富,这些财富也未必就能被正确使用从而使整个社会活力焕发。

    至于产业出售,则是沈哲子有鉴于都督府眼下事务更加庞杂,而且人员严重不足,所以进行一次自发性的减重。

    这一次减重力度也非常大,甚至就连冶铸产业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分拆,像是一些农具冶铸并车船打造之类,沈哲子都准备拆分出来,让民资进行经营。至于都督府,本身只保留核心技术的研究推进和高端军械的制造。

    如此一来,既能降低生产和管理成本,也能集中更多人力、物力,进一步提升冶铸基地的产能。尤其都督府未来数年之内都要进行大规模的开垦屯田,对农具的需求也是激增。

    这也算是都督府本身产业的一次优化和升级,保留优势产业,而不是所有职能集于一身,臃肿且低效。而且冶铸产业的集群效应,能够有效将于此相关的产业集中起来纳入监管,打压民间私冶私铸的风气。

    对于都督府而言的劣势产业,对这些乡宗来说仍是效益惊人。尤其还搭配着都督府的采购订单,更是刺激了在场众人强烈的接盘欲望。而且这些产业,本身已经有着相对可观的技术、产能和市场,门槛可谓降到了最低,简而言之,只要有钱就行。

    所以,这主会场中气氛一时间喧闹到了极点,甚至有人不顾礼节直接冲到沈哲子席畔,急切询问该要怎样步骤才能接手这些产业。

    这种交易那都是绝对的大宗,动辄数以千万计,自然不可能三两句话就讲清楚。而都督府准备也充分,已经以专人成立专组,负责这方面的接洽。至于今天在席上,只是传递一个意向而已。

    如此连番刺激,整个集会会场哪怕到深夜,气氛仍是高涨。一直到了将近子时,才算论及项目引资。这其中最大的项目,自然便是洛阳城的重新营建。

    虽然如此宏大议题,参与者必然只能是那些财力雄厚的豪门人家。但是在场这些江东人家,不乏亲眼见证一个建康城的重新营建带来了怎样庞大的利益效应,洛阳作为天中古邑、帝宗故邸,其潜力之大更是远远胜过了江东。

    所以尽管一开始都督府便公布若想加入进来,必须先期缴纳一部分保证金以助军用,但仍然不能打消众人热情。应者云集,甚至于打算直接就在这样的场合便敲定细节。

0989 旧情不复

    南北时流聚于城外八公山的时候,寿春城内外也有一些规模不等的小聚会发生。

    寿春南城一座雅静宅院中,谢尚与袁耽相对而坐,彼此心内各存几分唏嘘。

    眼见到对面容光焕发,风采更胜往昔的谢尚,再对比自己当下这憔悴病容,袁耽隐隐有些后悔今次随队北上的决定。若是彼此各不相见,或者各自心内还能保留一点美好情谊念想,如今故友重逢对面而坐,反而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他与谢尚虽然既为姻亲,又为挚友,但各自际遇的差别,已经很难让他们再找到过往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

    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数年前袁耽将要南下赴任之际。那时的袁耽要比现在意气风发得多,深受时任太保的王导青睐信重,并且将要作为制衡吴人的先锋南下会稽赴任。而谢尚则有几分落魄,由地方召回台中,而后便遭到冷待闲置,一直郁郁而不得志。

    那时的袁耽为了避嫌,不免刻意疏远谢尚。虽然后来邀请谢尚一聚,但是由于彼此的选择不同,只是更加扩大了这一份友情之间的裂痕。

    如今时过境迁,彼此境遇又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诚然袁耽在东南任上政绩不错,但在最重要的制衡吴人这一政治任务上却乏甚创建。回归台城后又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局面,那就是昔日提拔他的王导已经彻底淡出时局之外,让他没有了强援可以依靠。

    可惜当时袁耽刚刚归都时还没有认清这一事实,归都之后不知收敛从而让都中那些浪荡子大闹家门而颜面丧尽,以至于就连原本说好的台任都迟迟不能兑现。

    然而谢尚这里却是另一番的际遇,北上之后被沈维周引为臂助,势位上就任陈郡故乡大郡,时誉上更是号为都督府第一风雅,可谓名实俱得,不负早年的挫折坚守。

    早前在都中,诸葛甝登门邀请北上同行,袁耽也是心存几分犹豫的。他虽然一时困窘,但也并不想让昔日良友见到他目下的落魄。往年无论如何,他也是直承台辅重臣遣用的俊彦,如今居然要受雇于诸多都不如他的诸葛甝,心内实在无法接受。

    但他也明白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了,王导彻底淡出时局且年事渐高,复起已经无望,就算还有什么余泽残留,也更多要用于关照自家子弟,不会倾斜与他。

    至于如今台内几位执政,虽然表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联系,但这一点浅交也不足以令他们发力提携自己。要知道就连资历、名望远胜于他的何充,归台后也只能担任一个侍中显职而没有实际的职任,更不要说袁耽了。

    诸葛甝这一次邀请看似冒昧,但在袁耽看来,大概也是其背后势力无聊中的一步闲棋试探。如果袁耽能够说服谢尚转向于台中,台辅们应该也会投桃报李。但若是不行的话,袁耽大概余生都要被边缘化了。

    如今江东局势不同以往,空具门第却无势位配合,只会日渐的没落。但若身在势位,即便门第不高,也会大受推崇,吴兴沈氏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其家窜起不过十数年内,但却凭其累创殊功大勋,便获得余者门户数代乃至十数代所积攒相当甚至超过的名望。

    袁耽自己纵有什么不甘或是羞愧,但关乎到家势消长,也容不得他任性,不敢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只能扶着病体跟随北上。

    此前迟迟不见谢尚,也是他心内仍有迟疑难决,内心斗争多日后,才终于决定邀请谢尚来见一面。

    谢尚眼望着病容深重甚至有些脱形的袁耽,心内也是充满了感慨。他如今主管都督府下一应对外接待事务,自然也早知这位妻兄兼故友的到来,此前一直没有主动相邀,一者的确是事务繁多,筹措准备八公山的集会,二者也实在不知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袁耽。

    不过当袁耽主动发出邀请的时候,谢尚还是推开诸多事务,即刻抽身来见。

    两人见面之后,除了一开始几句不乏尴尬的生硬寒暄后,便是相对默饮。彼此都为此世第一流的聪明人,哪怕不作深谈,单凭神态举止也能揣摩出对方心意。不情之请,一旦讲出来便会令得彼此更加疏远尴尬。

    从袁耽内心而言,自然希望谢尚能够转变立场,心向台中。沈维周虽然重誉加身,可是如果连其府下重要属官都对其人心怀贰念,力主将淮南交回台中的话,其人大概也不敢再固作坚持,以免落入众叛亲离。

    如果这一重要目标能够达成,袁耽作为居中联络者,政治生命也必然会焕发出第二春,甚至作为台中派驻淮南的重要官员都不无可能。

    可是谢尚是不可能因为袁耽一人前程而赌上整个家族的,况且他眼下也不足代表整个家族。

    如今的陈郡谢氏已经是整体依于沈家,叔父谢裒吴兴任满后归台担任九卿之位,另一名叔父谢广则是沈司空门下属官,堂弟谢奕、谢万更是已经投入淮南军中,尤其谢奕更是家族武功代表。

    政治纷争错综复杂,就算谢尚肯投回台城,台辅们也不可能因他一人缘故而放过整个谢家。更何况,谢尚久在淮南,较之江东众人更加清楚如今大都督的权位底蕴,台辅们奢望不动刀兵的对大都督施加钳制,根本就是妄想。而若真动刀兵的话,那更是以短击长,落败无疑!

    而且,身在淮南任事,所见广阔前景,绝非江东一隅困局能比。大凡在淮南任事者,又怎么可能放弃生机勃勃的淮南而就于死气沉沉的江东!

    不知不觉间,斗余清酒都被饮光,就连谢尚都隐有醉态。而袁耽则更是醉态浓郁,仍要使人送酒来。

    谢尚连忙摆手阻止道:“彦道尚在病中,饮食都要节制,纵有雅量,不可放纵啊。”

    袁耽听到这话,顿时显出几分错愕,望了谢尚一眼,继而才笑道:“若非亲耳所闻,我真不敢相信谢仁祖竟说出这样的话。”

    听到袁耽这么说,谢尚一时间也是哑然失笑,目露追忆之色,片刻后才叹息道:“往年不识忧苦,不见危难,常以浮浪为美。如今身系于任,不敢因私害公。我也小劝彦道一句,一时之乐或可忘忧畅怀,然世道之困绝非纵情能缓。才高不敢恣意,位卑不避忧劳,则诸事莫能困扰。”

    袁耽这会儿醉意已经涌上头来,听到这话只是摆手言道恶声可厌,同时也是不乏惆怅道:“故人已行远,旧情难再复。今日重逢,惟求一醉,止于一醉。旧好经年,仁祖能否予我一醉?”

    讲到这里,袁耽已是颓态尽显,而谢尚见状,也是不忍拒绝,便吩咐人送上淮南果酿。这果酿几蒸之后,酒香浓郁,即便是喝醉了,对身体坏处也会小一些。

    新酒送来,袁耽狂态尽显,杯满即饮,就连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偶或笑唱几句俚曲歌谣,一时间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纵情尽意的少年时期。

    谢尚本是放达之人,难免也受袁耽影响,在席上拍案应和,兴之所至,取来乐器与袁耽合鸣一曲。

    然而再怎么纵情,总有尽时。如此豪饮,袁耽很快便彻底醉得不省人事,酒水也多泼洒在身上,而后直接推案席地入眠。

    谢尚这会儿尚保持着几分清醒,让人端来提神的凉水并解酒的梅子汤,又见袁耽已是醉得不省人事,自然也不能即刻离开,于是便让人回都督府告假,同时取回一些不甚机密的籍册函文,便留在这宅院中一边陪着宿醉的袁耽,一边伏案处理公务。

    夜半时分,谢尚正在伏案疾书,却听到身后异响,转头望去,只见袁耽已经扶榻而起,两眼正直勾勾望着他,已有清泪垂下脸颊。

    谢尚见状便推案而起,行过去笑道:“彦道醒了?可是腹饥口干?我这便让人……”

    “我有一惑,长久难解,仁祖可否道我?沈维周究竟何等样人,竟能令仁祖如此雅士都能受其驱用,作案牍繁劳?”

    宿醉之后,袁耽头脑仍是昏沉,言语也少约束:“乡情、旧谊、亲眷,俱都因此间而疏远,仁祖扪心自问,这岂是盛德贤者所为?”

    谢尚闻言后,一时间也是默然无语,又过了片刻后才叹声道:“大都督其人,深若渊海,越近于其身,则越感于自身浅薄。淮南数年所积事功,人所知者不过一二,身于此境,人皆争进,稍有懈怠则追之莫及,使人无有闲坐之情。曳尾涂中或是自得其乐,但我身于此世,感于悲喜,实在难再作楚龟自比。”

    袁耽听到谢尚的回答,也是默然良久,而后便吩咐自己的随员准备车驾。一直到了登车离开的时候,他才又望向谢尚道:“我家中也有几个幼进,不知此处可否托善?”

    “百川竞流,若不自反,彦道可曾见沧海拒纳?”

    听见谢尚这回答,袁耽又笑起来,倚住车驾挥手作别。谢尚立于浓夜中目送其人渐行渐远,夜风呜咽,隐约送来袁耽稍显苍凉的歌调声:“……离魂长忧欢乐寡,辛苦风霜诉悲戚。华发渐生身将懒,鞠向月晖问归期……”

    但恐羁死为鬼客,使我妻子长流涕。

0990 庸计累事

    八公山集会那么大的声势、动作,大凡眼下身在寿春者,哪怕并不身在场中,只要稍加留意打听,也能将集会内容打听个八九不离十。

    初时眼见集会规模那么庞大,诸葛甝等人也是不乏懊悔,此前回拒淮南王邀请态度过于坚决,却是没有想到沈维周居然真的敢将淮南王带入那种盛大场合。

    不过,些许懊悔倒也谈不上什么追悔莫及,淮南毕竟是沈维周的主场,他们即便跟随淮南王出席,正面迎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其人也绝无可能好心到会让他们在那集会上有什么作为,当中还不知会蕴藏着什么样的奸谋。

    而且他们各自暗中交际也都有了突破,譬如此前几次邀见的陈留江虨,终于正面回应愿意见一见,只是会面地点不能选在寿春城内。

    关于这一点,诸葛甝自然有极大不满,早年在都下时,就算他父亲还未名列辅臣,但往来俱是显流,又知江虨何人?

    可是如今际遇流转,江虨已是天中盛名之士,哪怕在江东时誉略逊,但诸葛甝等人想要在淮南有所作为,拉拢江虨这一层面的人物才是最快捷途径。

    不过尽管心中虽然颇有不满,但诸葛甝也意识到江虨既然提出这样的条件,肯定也是了然彼此面谈内容不可明示于众,因此才有这种掩人耳目的要求。既然其人已经明白到这一点,且还愿意碰面会谈,肯定也是有了想法。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诸葛甝自然不愿错过这一机会,决定亲自前往见面。不过他们初来乍到,一时间也很难准备一个合适的会面场所。

    最终还是江虨做出了安排,将会面地点选在位于城西将军岭附近、淝水近畔的一座庄园中,而后才派人将地址送来,顺便安排了两个向导。

    为了不引起注意,诸葛甝也不敢携带太多护卫人员。前往赴约时,恰逢淮南乡众大量集聚城外,道路拥挤难行,且沿途诸多淮南卒众设卡盘查。当抵达庄园时,已经时近傍晚。

    一路行来,虽然颇积愤懑,但想要稍后便可与江虨进行实质性的深谈,在沈维周心腹之中埋下隐患,诸葛甝一时间也是颇为激动。然而当抵达庄园后,却被一盆凉水兜头浇落,园中庄丁出门告知,江虨清晨至此,久候客人不来,已经先行离开了!

    白跑一场却没有见到人,诸葛甝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失魂落魄登车返回,途中已经忍不住怒骂江虨其人实在太过狂悖!明明已经答应会面,居然敢提前离开放了自己鸽子!

    “不过家门破败,投于貉奴门下一走狗罢了,竟敢如此待我!”

    心中虽然怒极,诸葛甝也不敢在这时候与江虨彻底交恶,归途中已在盘算约定下次会面。

    他不担心江虨不答应,因为他也留下了江虨的把柄,约定会面的亲笔书信,还有派来作为向导的仆人,眼下都被诸葛甝捏住。若江虨还敢出尔反尔,那么这些人证物证自无保密的必要,届时披露出来,倒要看江虨该要如何自处!

    归途中天色已晚,行至八公山附近恰好又撞上夜中巡守的淮南兵士,因为诸葛甝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结果竟被直接扣留下来。而后又派人往他们所入住的戍堡取来印信,一番折腾后,诸葛甝归来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这一整天奔波劳累却全无所获,诸葛甝也颇感精疲力尽,倒头便睡。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诸葛甝才被门生急报惊扰起身,却被告知昨日失约的江虨今天居然主动登门来见。

    昨天被放了一场鸽子,兼之自忖手握江虨把柄,诸葛甝也不打算让对方好过,慢条斯理起身洗漱用餐,顺便询问门生一下昨日事情。

    他最关心还是淮南王,但淮南王方面也没有消息传来,门生也还不知八公山集会详情,知隐约查探应是集结各方人众号召捐输助军。

    诸葛甝闻言后不免嗤笑一声,这沈维周看样子真把自己当作时流领袖了,难道以为凭其勋望在身,就能说动那些重利商贾毁家纾难?

    不过由此也可见淮南今次胜的也并不轻松,沈维周如此举动收效如何暂且不论,最起码是自曝其短。来日台中大可以此为突破口,逼迫沈维周交出淮南。虽然台中也无大量钱货筹码,但却可以卡住江东物货北输啊!

    这一念头刚刚生出,厅室外却突然传来蔡系的叫嚷声:“伯言兄,大事不妙……”

    “发生何事?”

    眼见蔡系急匆匆行入进来,诸葛甝眉头微微一蹙,心内对蔡系评价不免又低了几分,只觉得这些江东少进一茬不如一茬。讲到真正的时局少壮,还要属他所在的这一波,单单一个沈维周便胜过时流诸多。

    是的,诸葛甝虽然与沈维周无甚交集,且对其人跋扈多存不满,但他起家入仕时,正是沈维周声名鹊起于都下,勉强算得上是一波的少进时贤。

    蔡系却无暇体会诸葛甝神情异变,只是涩声道:“前日何博远往见山氏迟迟不归,原来竟被山氏扣留监押!今日山氏派人斥问博远此行是否大王所遣,还是其人私谋窥望军镇秘务?”

    “什么?”

    乍听到这一消息,诸葛甝反应并不比蔡系好上多少,甚至就连筷子都失手跌落:“山遐竟是如此孤厉寡情?速速持我手书,无论如何都要将何博远接回,千万不要让大王闻悉此事!”

    然而打击并不止于此,很快庾希也返回了戍堡,冲至诸葛甝面前疾声道:“伯言兄你究竟在做什么?昨日大王随梁公前往八公山,你怎么能由大王孤身前往?你可知……”

    “伯言兄,我家旧识道我昨日八公山集宴种种,你可知梁公邀集南北时流,一夜便聚亿万财货物用……”

    另一侧陆纳也匆匆行来,神态同样焦虑不已。

    诸多讯息一起涌至面前,且全都是令人惊诧不已,一时间诸葛甝也是完全消化无能,脸色变幻不定,许久之后才一拍食案怒声道:“江虨何在?速速将他引入见我!”

    过不多久,江虨洒然行入厅堂,面对着一众瞪大双眼望着他的淮南王属官们,拱手笑语道:“虨今日来见,奉大都督所遣,诸位时贤俱为都下旧识,此前劳于公务无暇盛待。今日特于府下备宴,若是诸位得宜,可往府下欢聚一场。”

    他顿了一顿,而后又对诸葛甝拱手道:“昨日邀见失期,还望伯言兄勿罪。实在位卑任重,不敢长久抽身事外。若是今日宴上得会,届时届时必捧酒请罚。”

    一直等到江虨离开许久,厅堂中都久久无人发声,过了好一会儿,诸葛甝才涩声道:“他这是在示威?”

    众人俱无应声,而后诸葛甝便拍手大吼集结众人议事。这会儿谁都不敢再去触怒诸葛甝,纷纷通知各自亲近者,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仍有诸人缺席,被山遐扣住的何放不算,袁耽不算府下属官,且据说夜归之后病情更加严重。

    另有一个缺席的便是刘胤,据说其人被淮南馨士馆邀请,摘句试讲经义,因此眼下并不在戍堡中。

    “速速派人传回!如此变故陡生,他却独立事外,算是何等长史!”

    情急之下,诸葛甝也不再维持对刘胤的表面客气,怒声说道。

    而后厅中仍是一阵长久的沉闷,倒不是说众人看重刘胤而特意等待,而是实在不知从何论起。在座者庾希在到达寿春后,便被亲长拎走约束起来,根本不知这几日同僚们在做什么。

    他只是羞愤于昨日那么盛大的场合,淮南王身畔竟无一名属官随行,且不说淮南王本身感想如何,时流又将如何看待他们这群所谓高配、但却全无存在感的淮南王府下掾属!

    至于陆纳等一众吴人,感想则不免更多。这次集会无论规模还是所涉内容之庞大,俱都骇人听闻,沈氏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其家当之无愧的吴人领袖地位!而他们这些人,是继续以一副看似孤高、实则落魄的姿态游离于外,还是要用心修补前隙,以期自己也能加入其中。

    刘胤匆匆返回,一如厅中便将众人视线都吸引过去。哪怕诸葛甝对其人心怀不满,这会儿也希望其人能够拿出一个挽回局面的计策来。

    刘胤归途中也详细了解诸多,此时自然明白众人所困,眼见众人望来便说道:“我等既是私情以访,情达即退,至于余事,还是应该回禀台省参详。”

    还是要尽早离去,折腾越多累事越多,也越丢人现眼。诸葛甝等人或是意气风发想要有番作为,但他们包括刘胤自己与沈维周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也根本未被其人放在眼中,其人所重视的唯有淮南王而已,甚至就连淮南王本身都不算什么。

    而他们留在淮南,也根本没有有效的手段阻止沈维周对淮南王的名位大肆利用。及早抽身,还能避免局面进一步恶劣下去,否则有可能连淮南王都陷于其中。

    “也是老朽厌声!”

    听到刘胤这么说,诸葛甝忍不住忿声道,而他自己也实在想不到继续留在淮南还能有什么作为,又有什么意义。

0991 盛世雏形

    都督府的宴请,诸葛甝自然不会去,他甚至不用想也能猜到若是去了将会面对怎样羞辱。因此索性也学袁耽,以病避客。

    诸葛甝倒是能够坚持自己的立场,但其他人则未必。首先离开的便是庾希,他此前还埋怨堂兄直接将他拉走,如今看来倒是能够避免眼下的尴尬。

    而后则是陆纳等人,在时间将近后,也都颇有默契悄悄离开了戍堡前往寿春城。说到底他们只是同僚一场,围绕在淮南王身边凭这一政治资源而各求进步,远远谈不上什么利益同盟,自然也就说不上背信弃义。

    更何况,他诸葛甝又不是淮南王本人,而且就连淮南王眼下都是都督府座上贵宾,谁又肯陪着诸葛甝留在这里耍小性子而没有意义的得罪沈维周这一强人。

    都督府这一场宴会气氛如何,诸葛甝不得而知,但也能够感受到众人返回之后,不乏人有大松一口气的样子,或是暗中与淮南达成了什么默契。

    而且,众人也都下意识在避免以往那种集众商议,而是各自有了消遣和联谊活动,可见人心已是彻底涣散。

    淮南王也返回了戍堡中,但却一改此前无人问津的状态,每日登门来见者络绎不绝,既包括淮南本地属官,也包括了诸多南北时流乡宗。而且这些人登门也多不是空手,财货、珍器、美伎等,很快便在戍堡中积攒起来不小的规模。

    如此一来,淮南王的威仪自然得以树立起来。但诸葛甝目睹这些情境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帮助淮南王树立威仪本该是他的责任,然而眼下却与他半点关系都无。

    而且经过那一次集会之后,淮南王对他的态度也更加明显的疏远起来。或者也不能言之疏远,毕竟淮南王实在是一个很和气的少年,只是在对待诸葛甝的时候,不再像以往那样特别亲密对待,只是作为寻常属官。

    但就算是这样,也是诸葛甝所不能容忍的。他并不是什么清誉大才,因此也尤其看重淮南王这一层关系,甚至就连自己父亲也提醒他要认真礼待淮南王,因为这才是他来日能作公卿之望的最大契机,换言之便是并不看好他本身才具。

    可是现在眼见与淮南王隔阂渐深,淮南一行又一事无成。每每眼见淮南王对他客气中透着疏远的态度,诸葛甝心内便有幽怨暗生,早前你无人问津,是谁陪你风雨兼程,一路北行?这一份真挚情谊,难道还比不上沈维周那俗气满满的捧誉?

    所以眼下的诸葛甝,也根本无心深思淮南这一次集会时流的更深刻意义,满心都在思考该要怎样修补与淮南王的关系,以至于连归期都无暇商定。

    终于,当那些拜访的南北时流越来越放肆,甚至有人动念要以巨货伴嫁将家中女子荐于淮南王室中,诸葛甝才悚然一惊,心知淮南绝非良善之地,忙不迭敲定归期。

    这一次,都督府倒是不作留难,且极为配合,热心张罗归期,甚至从本就不多的守军中抽调千余人沿途护送。

    待到淮南王踏上归程,风光之盛与来时不可同日而语,单单各方时流入献给淮南王的珍货便装载了十数辆大车,这还是淮南王在将其中绝大多数浮财现钱都大笔购入鼎券的情况下。

    于此同时,还有大量旅居淮南的江东时流跟随返回,整支队伍庞大数倍有余。因此尽管寒风日渐凛冽,队伍中气氛却越来越火热。

    总算送走了淮南王一行,总算了却了沈哲子一桩心事。他虽然也在有意无意利用淮南王来扩大招商的规模,但其实也一直避免淮南王干涉真正实务,将这样一位宗王留在镇中,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大。

    那些时流乡宗们热切交好淮南王,这既在沈哲子预料中,也有一些出乎意料便是众人那种结交的强度,已经完全超过了时下宗王本身所具有的影响力。

    沈哲子自己当局者迷,但杜赫置身事外却一语道破玄机:大都督壮行当世,时流之中不知多少人奉作标榜法行。

    简而言之,沈哲子的存在和成功已经成为一个值得解读的现象,家里有钱,皇亲国戚,这是最明显的标签。至于内在才能高低与否暂且不论,先把表面上接近、追平,未必没有超赶的可能。

    沈哲子明白这一点后,也是哑然失笑,他的奋斗居然无形中让这些皇室成员的价值被放大起来。不过那些人想凭着与淮南王擦边蹭角的关系就想实现弯道超车的梦想,也实在太过天真。

    不过沈哲子倒是由衷希望有几户人家能够成功,因为能够与淮南王发生超友谊关系的毕竟是少数,而这少数人与淮南王越密切,则更加断绝日后台辅们用淮南王做文章的可能。因为被排除于外的那些商户乡宗,将会成为最坚定的阻拦者。

    但这终究还是让沈哲子感觉有些不爽:老子好心带契你们一起发财,结果你们时时刻刻都打算要将老子取而代之!没说的,加钱,交钱买平安!

    是的,这也是沈哲子一点任性,既然那些豪宗们为了一个所谓的皇亲身份就能如此大使财货,那么想要接受淮南那些裁汰产业,自然就要掏出更多来!

    淮南的产业出售与各类订单都是搭配运作的,接手产业之后,自然便要接受这些产业原本所负担的生产任务。这既是扶植那些民资商户,让他们尽快踏上盈利正轨从而继续扩大投入,也是为了避免产业调整会影响到淮南的各项物资储备。

    这些工作,大凡有一宗交易产生,交易额都极为庞大。所以沈哲子也是亲自监管这些产业的出售,倒不是信不过麾下属官,而是没有必要将人性放在这种火山口上烤灼。

    正好这段时间沈哲子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务要操劳,军务上从现在开始又要陷入一个蛰伏期,各路分师只要能够确保地方稳定,便是最大的胜利。

    政务上也没有太沉重的负担,主要还是以赈灾屯田为主,也并不急于在那些新复领土上建设起完整的行政构架。大量吏员包括馨士馆业士被派遣北上,就任临时职务屯田校尉,负责组织生民越冬以及来年的开垦生产。

    这也是对人才的一项考验,而且未来沈哲子打算将之作为一项定制,不入基层,不许大郡。甚至就连早年事从权宜分授众将兼领的太守职务,沈哲子都打算次第收回,以不同级别的军府、都督区授之,让将领们更加专注于军事。

    商贾们对于淮南各项产业的接手热情之大,也超乎了沈哲子的想象。甚至于就连乏甚技术含量的沤麻池,都引起一些中小财力的商户哄抢,甚至价格之高,已经远超实际的产能价值。

    沈哲子当仁不让自认为这是时人对他的信心高企不下,毕竟过往一系列事迹表明,只要跟随于梁公身后,便不愁大获实利。

    当然更深层次还在于,今年的军事行动大获全胜,已经证明都督府有绝对的实力保证投资环境的安全。而淮南产业的分售仅仅只是一个起点,利润高低与否还在其次,能够以淮南为跳板进望中原,那才是真正盛大的分享。

    毕竟,眼下江东的豪富还仅仅只是建立在过往闭塞环境下数代乃至十数代人的漫长积累,大量沉淀财富被搅动起来浮于市面上,因此才造成了如此的繁华。但是讲到真正的底蕴,如今的江东较之中原还是差了太远,这并不是短期内能够弥补的。

    而沈哲子一路高歌猛进,无论他愿意与否,都必将成为南人跃入中原的最强前锋。能够在中原站稳脚跟,这是任何顽固自守的江东门户都不会拒绝的,所得不仅仅只是当下,更是长久。

    其实如果有可能的话,沈哲子也不愿意将江东人、物大量调集北上,他还是希望能够对江东进行更加深层次的开发。但眼下人、物的匮乏,令他不能南北兼顾。

    对比以论,北方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像是淮南军仅仅之攻破了邺城,便所获百数万生民。至于其他地方,人口分布或是不及邺城稠密,但总量之大肯定要远远超过。

    因此,看似石虎眼下龟缩襄国无力南来,但南面若稍加放松,其人爆出十数万兵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而沈哲子想要稳定住目下的成果,便最起码需要三五年的光景。

    这并不是说能力互有长短,而是根本目标不同,沈哲子的目的是扫荡寰宇,奠定一个盛世雏形,彻底走出五胡次第而兴、南北分割数百年的悲怆循环,而不是像那些胡虏一样逞凶于眼前,只求十几、数十年的风光,乍起乍灭,只会给世道以更大伤害。

    所以,沈哲子一直保持着循序渐进、稳扎稳打的节奏,像大手笔收纳百数万的游食难民,已经算是轻狂冒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只能暂时放弃江南的深入开发,将人力、物力集中于更容易恢复元气的中原地区。就算未来江南潜力无限,远迈中原,并不是如今的他能够寄望的前景。

0992 少年壮行

    都督府下各项产业的出售尚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毕竟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市场看似喧闹,但是真正的大宗交易对象仍在保持观望。

    不过就算是如此,单单其他方面所集聚起来的财货已经足够渡过眼下的难关。当然其中大多数收入都还只是账面上的数字,需要一个过程去逐步落实。

    但这并不意味着短期内都督府就无财货补充,眼下在淮南六郡之间各个仓邸里就储存着大量的物资。在这样一个年代,物流可以说是商贸活动中最为重要的元素,直接决定了成败盈亏。

    水运毫无疑问是最为省力便捷的运输方式,所以绝大多数往来于淮南的商贾们,但凡有条件,都会在夏日水盛时节将物货大量集运于此,租赁鼎仓下属的仓库将货物存储起来。

    虽然需要支付不菲的租金,但如此一来,既可以赚取夏、冬之间货物的价格差,又能节省冬日运输的高昂成本。与之相比,区区一点租金实在算不了什么。

    直到目前为止,商贸都是都督府的支柱产业,所以沈哲子也是极力维持都督府的公信力。哪怕面对这样大的难关,都督府几乎家底都被清光,仍然没有主动动用那些商贾们存储在淮南的商货。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还没有被逼入绝境,若是真的完全无计可施,那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先挪用了救急再说。命都要没了,谁还会考虑信用高低!

    无论如何,都督府在这方面所谨守的原则性,还是给时人带来了极大的触动。此前那么多人参加八公山集会,也是不乏人想要窥望都督府是否有强征他们所寄存物货的打算,以此来判断值不值得与都督府继续加深合作。

    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尽管都督府有动用他们物货的打算,但却是一种互惠互利的方式来进行。可以说在保护商贾利益方面,当下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比淮南都督府做得更好。

    虽然时下的氛围是无官不商,没有官方背景,想要越境商贸那完全就是在找死。即便一两次无事,那也是赚的卖命钱。但是商贾们所拥有的背景,在面对官方时仍然处于绝对的弱势。除非背景强悍到如沈家这般内外把持,既能高居台辅执政,在外又执掌强大兵权。

    但即便是如此,沈家在其他地区的商贸活动仍然是以和气生财为主,对于地方上也要打点到位。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是说压不过,而是没有必要,遇事俱都强硬对待,本身已经失去了商贸的原本意义。

    都督府如此坚持原则,自然也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在选择交易方式的时候,大多数商户也都使用谷米之类淮南眼下紧缺物资来支付。就算交易还没达成,许多人也都表示都督府可以提前借用。

    单单这种态度的表示,便极大程度上缓解了淮南的燃眉之急。单单在六郡之内,尤其淮南本郡和汝南,淮南便轻松筹措到一百三十余万斛的粮食。

    之所以会有如此收获,那也是因为粮食本身就是通行各方的紧俏商品,且存储期较长,而且本身便是一种重要的支付媒介。

    如此再加上徐州、荆州的援助次第到位,包括淮南本身各屯区的粮食集中起来,在沈哲子回到淮南将近二十天的时间里,淮南已经集中了将近三百万斛的粮食!

    虽然相对于北面所需的庞大缺口,这将近三百万斛粮食也仅仅只是一小部分,但最起码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如此一来,便有足够的时间能够等到后续各方粮食陆续到位。

    进入了十一月,淮水两岸最大的主题便是粮食。大量车船穿行于道途中,哪怕越来越寒冷的朔风中都飘荡着一股谷米香气。粮食是稳定人心的不二法宝,在这样的氛围下,淮南想乱起来都困难。

    与此同时,黄河附近几郡包括河洛地区所组织的民夫力役也次第抵达淮南六郡。这些从难民中挑选出来的民夫,将会是接下来向北方转运粮食的主力,动用规模达到二十余万人!

    黎阳一役在北方一次搜罗到的难民便有百数万众,加上陈留、荥阳、汲郡、河内、河洛等地原本就生活的生民,北方民众总体数量达到一百五十万人之巨。

    当然其中还有一部分眼下并不在都督府掌握之内,尤其河洛之间尚有许多乡宗豪强的存在。淮南如此庞大的征发量,可以说是将其中近半丁壮都给调集起来。

    虽然如此大规模的征发必然会引起反弹,但眼下在收复区仍然保持着七八万大军驻守,不会轻易酿生动乱。这么多丁壮被召集起来,也能有效避免难民因为粮食供应不到位而爆发动乱。

    而且这些民夫是未来重建中原地区的主力,目睹淮南六郡的繁华安定,也更加有助于人心的归附。

    人员、粮食俱都已经到位,接下来就是大量的往淮河北面输送了。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唯一能用的便是劳力苦运,沿途损耗在所难免。

    沈劲百忙中也抽空回家一次,稍后他也要跟随运粮队伍直赴河洛,而后便要留在那里听受遣用,下一次回来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沈哲子也难得抽出半天的时间来,在家准备一场小家宴为即将北上的沈劲等人送行。

    虽然入营时间尚短,但工作繁劳沉重,一个个也都黑瘦下来,看上去可怜兮兮。

    “闲言我也不再多讲,北进之后唯独一点谨记,切勿因家世庇护而有自矜之念,谨遵率队兵长军令,若有乱法违纪,则必严惩不贷!”

    沈哲子仍是严厉为主,但在看到沈劲等人眼泪汪汪的样子,心内也是难免一软。虽然他也算是少年任事,但早年多在江东活动,后来北上也是经过长久的铺垫、循序渐进。

    可是沈劲等人乍从军旅,便是直赴千里之外,没有一个逐步适应的过程,沈哲子也担心这种历练过犹不及,反而给这些少年们造成难以磨灭的打击。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他才又放缓了语调说道:“北面酷寒难免,虽久从戎旅强将悍卒,都有不支之患。你们虽是少年壮气,但终究才力未足,又少经人间至苦磨砺,即便有报国雄念,来年四边仍有贼患亟待扫除,也并不急于一时。所以,我是希望你们能够谨守壮志不坠,壮养自身,再图为国奋劳。”

    听到这一番话,少年们也都多有异动,他们又不是天生的贱骨头,若说没有畏难之心那不可能。眼下单单在淮南便是如此苦不堪言,若再继续北上达于河洛,将要面对怎样的凶险实在难以估量。

    不过少年们虽有迟疑,但也没有人抢先发声,只是左右打量同伴神色。沈哲子看到这一幕也是不禁莞尔,少年心性最重勇气,哪怕力不能当,为了面子也要咬牙迎难而上。从这方面而言,他的谋而后动、过于冷静,的确是少了许多人生意外之喜。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桓豁才在席中微微欠身道:“能得大都督如此垂青厚爱,我等实在感激备至。尤其晚辈孤幼丧父,家事倾颓,若非大都督频有关照,兄弟都将生别,长成更是不易!长承此惠,无有所报,唯此薄力一身,愿为大都督舍命效劳,虽死无悔!”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不禁愣了一愣,其实类似表忠言语,他也听过许多。但如此决绝之言出自一个少年之口,总让他感觉有几分怪异。

    察觉到阿兄询问的目光,沈劲张口欲言,只是旁侧席中听到异响,再见其余同伴多有局促垂首,最终还是心念一转,哈哈一笑:“阿兄你把我们投入役用,本就心存轻视之想。如今我们将要北上壮行,却又发声软语羁留,难道你是担心我们北创殊功,让你暴露识人不明,见笑于人?”

    这熊孩子,就是欠收拾!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觉自己这一点心软真是多余,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是让人多多奉上肉食,让这群脑残儿童多储备点能量。

    “阿鹤,谢谢你了。”

    趁着旁人没有注意过来,桓豁对沈劲低语说道。

    沈劲则反手拍拍他肩膀,呵呵笑道:“我亲善的,唯你桓三一人罢了,又知余子何人。至于那些蠢物闲言,大多都是无心之语,他们自己讲过之后都要抛在脑后,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桓豁有此表态,其实也是长久积郁所致。他们这些少年各自出身不凡,见闻自然也就多了一些,各自家事也都多有了解。像是桓豁兄长桓温在都中投身北军,这差不多是等于辜负了大都督一番关照提携,少年们彼此相处少于顾忌,自然也常拿这些事情讨论。

    桓豁听在耳中,心内自然纠结,他虽然不理解自家阿兄的选择,但也知自从父亡后阿兄维持家业的不容易。无论阿兄这选择是否出于什么苦衷,桓豁都打算凭着自己的努力来回报沈氏兄弟对他和他家的关照提携。

    少年们吃过一餐饭后,抹去嘴角油花便要壮行。唯独沈劲一点不爽,这群蠢物们根本没有眼色,与他形影不离,倒让他没有机会溜到内庭去望一眼自家小娘子,只能抱着这点遗憾上路。

    沈哲子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将他们送进营地,此番遣用虽有考验之意,但他也不能真的放任自家小兄弟北赴凶险而不闻不问,必要的关照交代自然免不了。

0993 忍冬待发

    许多事情,如果只是考虑困难如何而迟迟不做,那自然是越拖越难。可是一旦落实真正去做,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困难当然是客观存在的,但只有真正着手去解决,才会发现许多困难彼此都是相通的,解决了一个,其他互相关联的便也能够迎刃而解,事情很快就会步入正轨。

    淮南都督府眼下就是这一情况,此前百万生民压力陡然临头,困难大的几乎令人绝望。可是当根本理顺,诸事自然步上正轨。随着各方钱粮源源不断涌来,就算实际执行中还有什么困难,只要基本节奏不乱,一切自然都会越来越好。

    所以在奔波劳碌了大半年之后,沈哲子也终于又变得清闲下来。关于未来的发展,框架已经架设起来,以后就是逐步的充实,最起码三五年内,不会再有大的变故打扰。

    各项战报经过整理也已经送往江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诸多封赏也会在年前送归淮南,赶在节庆时分,将士都能有所振奋。

    沈哲子目下对于权位并没有太高的要求,郗鉴那里也答应会帮忙将徐州局面维持过明年。到时候沈哲子自然也能抽出精力来,或是与台中斗法一场,正式入主徐州,从而将整个江北连成一片。

    所以在战报中,沈哲子连一些虚名要求都无,只是请求台中赋予他都督六夷事务的权力。与如此浩大功事相比,这一点请求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台中如果还要在这方面掣肘阻挠,那就是逼着沈哲子翻脸。

    不过对于将士们的请封,沈哲子却并不保守,要求多多。像是跟随他日久的郭诵、韩晃等人,沈哲子都为他们请封二等开国爵位。毕竟他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于名爵的阶段,但这些将领们可还没有呢。

    与其在这方面假客气,给台中做好人的机会,沈哲子还是乐于自己为部将们争取福利。所以在这方面也是狮子大开口,甚至就连谢艾这种仅仅只在台中挂了一个名的新进部将,沈哲子都为之请封县侯爵位。

    至于杜赫这样的姻亲挚友,又是肱骨之助,沈哲子则直接请封县公。他也不让台中难作,表态愿意将自己食邑分割以贴补将士。

    但就算是这样,沈哲子相信台中在这方面也肯定会大打折扣。因为若是全都落实的话,则必会将沈哲子的声望推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殊功巨赏俱出其人门下,这要让别人怎么玩。

    所以为了让台中能做出更大让步,沈哲子也是先让一步。他也知眼下台中穷困,所以将一部分本来就用于赏赐将士的物货以捐输台中为名,再以台中的名义分赏下来,彼此都得一个脸面实惠。

    毕竟,他在淮南这一次招商动静也实在太大,如果一点表示都没有的话,会更加剧台中群臣那种仇富心理。毕竟眼下他还是外镇将领,台中如果打定主意要掣肘阻挠,江东的物货也很难流畅的调运北上。

    大事定稳方向,细节自有僚属分劳。都督府的构架如今也是极为庞大,单单有品秩在身的下属官员,便达到了两三百人之巨,当然绝大多数还是都督府私聘官员。如果再加上分布于各地的庶务吏员,整个都督府所辖官吏更是达到了三千多人。

    如此庞大的行政构架,也是因为沈哲子不愿与地方乡宗合作分权,许多事务权力都集中于都督府手中,需要的办事人员自然就多了起来。

    这些吏员们,其中过半都是沈家自己培养,包括交好乡宗推荐提供。否则,不要说征集数千名有着处理事务才能的基层吏员,单单要搜罗这么多识字的人都是一件困难无比的事情。

    如果缺失了这些基层办事人员,那么所谓的统治便无从提起。

    大凡有识之士,无不能感受到地方乡宗把持乡土给统治带来的阻挠和隐患,但在这数百年的动荡中,无论英主又或暴君,无不需要饮鸩止渴的做出一定妥协,根源正在于此。无论何人身在其位,实力强大与否,只有获得那些乡宗门户的认可配合,其人统治意志才能得以贯彻。

    否则那就需要像沈哲子这样,区区一镇六郡之地,便需要组织起三千多名拥有事务能力的办事人员。

    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按照都督府的规划,未来数年内若要在整个中原包括华东地区都构建起这样有效的统治,那么所需要的办事人员还需要陡翻十数倍,组成一个多达数万人的行政构架。

    而要保证这样一个庞大的行政构架能够高效廉洁运转,还必须要搭配多达数千人的监察队伍,并且需要一个次第有序的培训机构。

    这样一份规划摆在案头,沈哲子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完成。哪怕到了后世那种社会环境,村痞路霸仍然屡见不鲜。眼下就想彻底杜绝地方乡宗对各级行政事权的篡夺,近乎痴人说梦。

    所以,让地方乡宗加入到都督府统治构架中来,也是不得不为。沈哲子能够做到的,也只是设置一个门槛,在思想上稍加统一。

    这段时间,沈哲子除了坐镇都督府总领大局,同时接待各方豪商商议售卖产业之外,便是亲自主持馨士馆的扩招事宜。

    馨士馆在极短时间内便扩大数倍规模,虽然原本的精英业士教学不作改变,但却抽调出上百人来进行短期培训。

    寿春城外诸多空闲戍堡成了现成的教学场所,一次性招手两千多名乡宗子弟,还有此前屯所、坞壁中所培养的优秀蒙学生,传授给他们基本的组织和统计技术。原本负责军队宣传的江虨被抽调回来负责主持这项事务,刘超之子刘讷则作为副手搭配工作。

    这种填鸭式的教学,自然很难培养出真正的良吏人才,但来年北面需要大量的基层人才组织屯垦建设,这么短的时间里也实在无需太高要求。最起码有培养便能打下一个基础,总好过完全依靠乡宗或难民首领那种简单粗暴的组织力。

    除了行政人才的培养,沈哲子又组织起了工匠教学。入冬之后,各种生产都进入一个衰竭期,再勤恳的民众也难免清闲下来,正是读书学习的好时候。

    今年都督府大量出售产业,大量民资涌入进来,等到来年,肯定会出现一个扩大生产的爆发期,所以必然会出现一股用工荒。

    淮南的屯垦也进行了数年之久,沈哲子也不可能将这些屯户们由生到死一直控制下去。所以也需要兑现一些早年的诺言,将一部分屯户放免成为平民。

    但他眼下却没有精力和资本扶植这些平民垦荒种田,而且这些屯户一旦被大批放免成为私户,治安和赋税方面的搭配管理都要建立起来。

    所以,他是打算让这些即将被放免的屯户先作为工匠稍作过渡,同时也能给那些民资产业提供用工,抽佣得利。

    工匠的教育,文化素质要求倒是不高,最重要还是简便易操的技术传授。

    而早在数年之前,沈哲子便有了这方面的准备,他向来就对高精技术的要求反而不高,更看重技术的简化和普及,且在这方面累积了大量的书面资料,完全可以编写一本工农百科全书,自信于其意义之大绝不逊于《齐民要术》又或《天工开物》。

    眼下,也正是到了要开花结果的收获时节。所以都督府近来也是组织一批吏员游走于六郡治下各个屯所坞壁,向乡民推广教授各项技术,再搭配以实际操作的教学,并且将之当作来年分批放免为民的衡量标准之一。

    可以想见,等到来年六郡之内肯定可以出现一大批技术达标的流水线工人。他们虽然不再屯垦耕桑,但也能各自通过劳动产生价值,从而为都督府所用。

    至于因此出现的屯垦空缺,这也完全不足为患。北面还有百数万嗷嗷待哺的生民翘首以望,等待安置呢。

    所以如今的淮南之强大,不独独只是体现在对钱粮的高效集聚效应,更体现在能够成规模、阶段性的收容、培养、产出。

    生民易动难安,那是因为生产资料被掠夺,生产环境被破坏,生产秩序迟迟不能恢复。而淮南的优势,恰恰就在于丰富多样的生产资料,安定繁荣的生产环境,有条不紊的生产秩序,有此基础,自然能够拥有庞大的包容性和稳定性。

    所以,尽管眼下的淮南仍然承担着庞大的压力,但却呈现出一种流动且稳定的欣欣向荣。将近十万强军分布于广袤的中原地区,组织难民南下调运粮草,而江东物货也源源不断北上,填补各项用急物缺。

    至于处于核心枢纽位置的淮南本镇,则是士庶生民都在繁忙有序的充实自己,争取在来年百业奋进时能够大展拳脚。

    然而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当中,仍有一点不和谐声偶然鸣起。那就是原本预期该要抵达淮南的三十万斛粮食,突然失期不至。

    三十万斛粮食,相对于淮南所撬动起的庞大总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但这一点变数的出现,却意味着淮南眼下这种动态的平衡有被打破的迹象。

    所以沈哲子对此也是表现出高度的重视,一俟得知消息,即刻放下手边事务,返回都督府召集群僚了解当中内情。

0994 人事艰难

    “小民亦知北事用急,急讯归乡后不敢怠慢,毕集家资并广购乡产,才得集粮三十万斛,星夜驰运于北,但在行至合肥时,却为庐江郡府阻截……”

    都督府议事厅中,除沈哲子并一众属官外,另有一名中年人在席中,额头冷汗隐现,垂首疾声说道。此人名为罗桢,豫章人士,也是这一批失期物资的货主。

    面对大都督并一众淮南高级官员,罗桢心情之紧张可想而知。货物被扣留在了合肥,他自己则星夜奔赴淮南,正是为了请求都督府施手帮忙,却没有想到居然直接惊动了梁公,因此眼下也是惶恐不已。

    听完这罗桢的讲述,沈哲子脸色略显不悦,只是垂眼望着摆在书案上的籍册,尽管没有说话,但自有一股慑人压力在厅中积聚起来。

    “各方物货穿州过郡,沿途自有都督府关条随行,各地自会予以方便配合。罗君这里却出了纰漏,当中若有什么隐情,还请罗君即刻告知。若真事有隐匿,待到水落石出,就算大都督肯和气待众,律令未必容情!”

    庾条在席中开口说道,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丝威胁。

    听到这话,那罗桢额头汗渍更加明显,忙不迭避席而起,深揖说道:“小民真是不知事出何因,在合肥时苦苦请见庐江王使君而不得,也不知所犯何律。只是、只是往年王使君身在江州时,与小民门户略生龃龉……这只是一点猜测,但王使君同样身系国任,怎么会因此旧隙而、而……”

    “好了,就到这里吧。请罗君先随文吏稍作备案,稍后该要如何处理,再另作通知。”

    庾条听到这里,又看一眼沈哲子神色,然后便摆手打断那罗桢话语,开口送客。

    待到那罗桢离开后,厅内仍是一片沉默,众人俱都望向沈哲子,听他对此事是如何看法。

    与这件事相关资料籍册,沈哲子早已经翻看一遍。表面来看,事情倒也简单,那就是这罗桢关条不符,运到了合肥后被扣押下来。更深一层的原因,便如这罗桢所言,应该是庐江太守王愆期与豫章罗氏存有宿怨,因此借题发挥,扣留其家财货。

    但若再深一层,究竟是这罗桢故意卖个破绽,想要借都督府之势以打击家族仇人,还是王愆期其人借此试探,想要卡住淮南物运通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豫章罗氏,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江州一豪宗,家业不小,且族人子弟多在江州本地郡县一级担任职事,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乡宗豪强门户。

    至于其家与王愆期结怨的缘由倒也简单,早年王愆期在江州驻守,因其部曲缺粮,因此要向乡宗征派选择了这个豫章罗氏。

    这也是军头养军的一种模式,一些人、粮俱全的坐地户或能有稳定产出,但若被频繁调动而不能稳定经营一地,自然只能凭着军势四处打秋风才能供养部曲私军。

    但不知是王愆期狮子大开口、要价太高,还是这个罗氏自恃乡资雄厚懒得搭理王愆期这过境强龙,总之这件事没成。双方由此结怨,王愆期借着职务给这个罗家找了不小麻烦,而这个罗家也联合一些乡宗排斥王愆期,最终还是王愆期力有不逮,被调离了江州。

    那罗家若是盘踞乡土,倒也无需再畏惧已经被赶离江州的王愆期,但又按捺不住北上经商投资。而眼下江州人想要抵达淮南,最主要一条通道就是入长江东进濡须口而后北上经巢湖、淝水抵达淮南。

    而这条道路上最重要的一个节点合肥,眼下正被王愆期所驻守。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愆期此前被赶离江州、灰败离场,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和权柄,自然没有放过罗氏的道理。所以这罗氏的货品被在合肥扣留,已经不是第一次。

    这一次淮南要调集这么大规模的物货,重要性如何不言而喻。所以对于沿途所经郡县也都多有打点,等闲是不会出这种纰漏,那罗氏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但却仍在这种小事上出了纰漏,给了王愆期借题发挥的机会。或许是想以此借用都督府势力,直接将王愆期这个宿敌打翻。

    沈哲子自然知道这些乡宗豪强有多么胆大妄为,虽然都督府如今正是势大就连台中都忌惮三分,但这些乡宗同样是有着借势的胆量。

    罗氏虽然有借势之嫌,但并不意味着王愆期就全无可疑。

    王愆期这个人,也可以说是运气不佳的代表。早年其人可以说是江北屈指可数军头之一,本身军力不弱,又与江东关系不错,历事于祖逖、王敦、陶侃、温峤、庾怿手下。每一任主官都可以说是当时的风云人物,但王愆期其人却始终蹉跎、不得大进。

    就拿最近这几年来说,苏峻之乱后庾怿出都就任历阳,王愆期便是其麾下重要部将。后来沈哲子北上经营梁郡,其人还对此颇有不忿,也就不为沈哲子所用。

    而后庾怿西进执掌分陕,其人大概是想着就此接掌历阳这一西府门户而没有跟随,然而历阳最终还是被庾翼接手。后来又有一个机会那就是谯王北上南阳,让出了江夏这一重地。

    但恰在此时原本就任南蛮校尉的陶侃侄子陶臻病故,庾怿顺手接掌了荆州本镇的陶氏人马,为了稳定陶氏旧部人心而将江夏付之。

    再后来荆州主攻汉中,原本与王愆期资历差不多的桓宣也得掌襄阳而重权在握,王愆期仍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庐江太守接掌了原来毛宝腾出的位置。虽然合肥也在其驻守范围内,但江北防线却被一路推到淮水以北,如今更是直达黄河。

    所以,王愆期便是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从原本江北屈指可数的军头沦落到如今内郡一个不起眼的闲散太守,完全淡出了江北各重镇的势力圈子,就连这一个闲散太守位置都变得岌岌可危。

    因此,这一次的变数也保不齐是王愆期不甘寂寞,想要在其位置上发挥余热,向台中显露其人能够发挥出对淮南稍加钳制的作用。

    当然,也有可能这两者都不是。这一次变故仅仅只是一次单纯的意外凑巧,恰好赶在了淮南当下务求稳定的关键时刻。

    但就算是如此,沈哲子也不能这么想。

    他若是完全包庇罗氏而打压王愆期,保不准其他没有这种想法的乡宗门户也会借此狐假虎威,如此一来牵连就大了,如果此类事务频有发生,也会给台中以插手此事的把柄。

    而王愆期方面,其人就算没有这种想法,台中那些台辅们眼下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介入淮南、钳制淮南。既然王愆期表现出了这方面的能力,台辅们也不介意再烧冷灶将王愆期竖作一个表率。

    所以,在略加沉吟后沈哲子又望向纪友说道:“这一件事,还要有劳文学再奔劳一趟。首先要确保粮货尽快抵达淮南,至于王愆期那里,他若是态度尚好,肯于配合,那么抽税减免三成以为小诫,私下再予贴补足额。他若是有抗拒阻挠,那也没什么可说的,直接郡中拿下其人,稍后我自奏明台中,将之明正典刑!”

    纪友闻言后便点点头,而后又请示道:“那么此行该要携带多少人马?我实在没有行伍之才,还要请大都督再遣战将搭配行事。”

    “不过一个王愆期罢了,也不必劳遣军伍,文学你直行即可,见面告知,他若真有顽拒,那么稍后我将自下合肥去见他!”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说道,王愆期若无意忤逆淮南那自然一切好说,但若真有扯着台中虎皮的打算,那么若真直接激怒自己挥兵内向合肥,其人就算有三条命也不够他死的,届时台城也根本不敢出面保他。

    王愆期那里便是如此,而后沈哲子又望向庾条说道:“稍后司马归于鼎仓清点罗氏物货资产,且先全都冻结禁存。待到查实其家并无潜谋,只以逾规论处,资货发还。同时召集往来商旅清查关条数额,若与实物有差,限期补足,若逾期不办,则以双倍论罚。”

    货品过境便有税费,这也是各地官府一项重要的收入,如果没有过硬的关系,或许货行半途便要被抽税破产。

    凡鼎仓所涉资货,沿途税费问题由鼎仓直接与各地官府接洽商定数额,所以货品只要通过鼎仓的渠道来运输,单单税费一项只需要在都督府上缴一次就可以。而都督府则以此批给商户关条,关条在手则畅行无阻,沿途无需再缴费用。

    所以,很多商户也都借此牟利,往往私自运输与关条数额或种类不合的货品。这一点也是屡禁不止,虽然没有关条,货品难入淮南商市,但若商户沿途分销再沿途采购,同样很难监管。地方上一旦查到关条与货品不符,也是有处罚权的,这一点都督府也不好干涉。

    所以沈哲子也打算将这个罗氏稍作敲打以震慑其余,让那些商户不要因淮南用急而将都督府当作对抗地方的利刃。至于最后究竟该要如何处置,还要看王愆期方面是个怎样下场。

    “人心莫测,人事艰难啊!”

    沈哲子叹息一声,人生于世,胆大势强者谋国,胆小势弱者谋私,孰是孰非,说不清楚。每当遇到这种两边糊涂账的问题,他便有感于自己终究还是权位不高。若使大权在握,即便人心仍是叵测,也能通过制度稍加约束。

0995 祸福难测

    往来淮南的商贾在寿春附近主要聚集在两个区域,一个是洛涧附近,围绕着洛涧的冶铸基地,一般是各方豪强军头的代表并买卖各类军械、矿石、燃料等货品的掮客。

    另一个则就是位于芍陂并淝水之间的区域,这里水陆交通便捷,货栈、码头众多,而且芍陂周边也是淮南各类手工产业的集中地带。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地方那就是新进炒热的千金邸,不过能在那里有住所的无一例外都是财力、背景都极为雄厚的大豪商,而且为了不打扰长公主并沈氏小郎君的安养,也并不急于入住。

    商人多以和气生财,哪怕性情孤高而不合流,但各方商贾齐聚一堂,寻常交流寒暄,互通讯息,本身就是商机所在。所以来自南北各地的商贾或是出身背景都不相同,但只要身在淮南,彼此往来交际也是他们最主要的日常活动之一。

    豫章罗氏算是颇早一批入驻淮南的商家,尽管不如熊氏、胡氏等豪强在淮南投入的大,但数年之间也积攒了不小的人脉。所以当其家商货遭遇波折,很快便在周边传开,各方商贾也都以慰问之名登门拜访,询问内情。

    罗桢作为罗氏在淮南经商的主要负责人,也难免要出面接待这些人,只是心情却算不上好,笑容也有些勉强。

    诚如沈哲子所料,罗氏今次货物在合肥被扣留,也的确有几分咎由自取的原因。由于这一次都督府开出的关条多为粮食,而且粮食在任何地方也都是硬通货,很难鱼目混珠夹带别的商货而后再沿途收购补充。

    江州连年大丰又少涉大事,所以豫章周边粮货价格已经很低,甚至于斗米五六钱之间。而淮南却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而粮价高涨,私籴价格甚至超过了斗米六十钱。不过今次贸易对象乃是淮南都督府,又是如此大宗交易,粮价按照品类还是在三十到四十钱之间。

    但即便如此,扣除沿途所有用度,仍能获利四到五倍,同样可称之暴利。然而行贾于外,自然是以利益最大化,谁又会嫌钱多烫手。

    所以在粮货之外,罗氏也是搭配了一些其他行情见好的紧俏私货,准备沿途发售出去。但怀有这些目的的商旅不在少数,而罗氏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沿途中那些货品销售情况极不理想。

    罗桢也是利令智昏,思忖一番后还是舍不得将那些费心收购的商货低价倾销,打算运到淮南存储起来,以等待来年的大旺市。

    虽然途中有王愆期这个宿怨旧仇,但罗桢觉得眼下淮南声势高涨且这批粮货正是急需,届时再拿出一部分财货稍作疏通,王愆期也未必就敢直接扣押货品。

    但是王愆期真就这么做了,这也让罗桢颇为无奈,央求无果索性直入淮南,求都督府出面摆平王愆期,顺便打击一下其人气焰。

    然而他却没想到,区区三十万斛粮货,居然直接引得大都督亲自出面,这实在让他始料不及,离开都督府之后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

    那位大都督虽然看起来俊雅无俦,但若真翻脸的话可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久在淮南行商,罗桢可是亲眼见识过其人如何将豫南那几郡桀骜不驯的乡宗逼迫得家破人亡,弃乡外逃。

    这些前来拜访的商户,除慰问之外,其实也大多存念观望。同在一个圈子厮混,目的、心迹多有类似,罗氏因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大多能有猜测。

    虽然各家未必倒霉如罗氏一般有王愆期这样一个把持要害的旧仇寻衅,但事实上夹带私货已经是一个无言的默契,区别只在于胆量大小而已。所以罗氏这一次的困境如何解决,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预兆。

    “如今北事大进,物用正急。我等行商于此,虽然言则称利,但又何尝不是响应大都督雅召,以自身微薄之力襄助王事。罗君你也不必过分担心,发生此等恶事,都督府绝不会视而不见,想必不久之后便能解决!”

    听到席中众人如此安慰,罗桢不免苦笑一声,初时他也是这种想法,所以明知有王愆期这个麻烦都还敢犯禁。可是在都督府见到大都督亲自出面,这种信心便有所动摇。

    随着鼎仓的壮大,各地行商门槛已经被压到极低,大凡时流门户只要能够置办得起第一批物货成功输运到淮南,未来便是财货源源不断涌入门中。

    像罗氏本身在豫章虽然也是豪宗巨室,但这么短时间内筹措三十万斛粮食且成功贩运到江北,凭其原本家资也是稍显勉强。单单这些粮货,其中一半都是在乡宗收购。

    所以那人所言之襄助王事,看似是都督府有求于他们,但实际上他们各自反要倚重都督府更多。一旦做事逾规超过都督府底线,那么眼下的商路很快就会被别的乡宗所取代。尤其王事大进之后,来年肯定形势一片大好,又不知能造就多少豪富乡里的人家。

    罗氏若因这一次的疏漏而见恶于都督府,肯定会遭到疏远和为难,那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原本罗桢的想法是,若都督府对这件事不上心的话,便要煽动相好商户向都督府稍微施加一下压力。可是因为大都督亲自出面,他也不敢再这么做,否则那就是真的在作死!

    席中一人一直在垂首无言,罗桢视线落到对方身上后,眸中闪过一丝希冀,便向对方说道:“今次集货北进,得利几许尚还在于其次,所为更多还是希望能对大都督稍作援力。眼下都督府诸事繁忙,未必急于此类小事,届时还请胡君稍作助力。乡情善助,绝不敢忘!”

    那人在一众商户中年纪并不甚大,不过二十七八,但席位却在显眼位置。之所以在一众商贾中得到看重,倒也并不是因为家财丰厚,而是其人有一个堂兄名为胡润,不独是大都督府下门生,更是胜武军新晋督护。单单这一点背景,在淮南就比三公台辅门户还要好使。

    那人名为胡宏,听到罗桢放低姿态软语相求,脸上也并无太多狂态傲色,只是正色道:“罗君倒也无需过分忧虑,我等长于淮南行走,自然也知都督府行事如何。若今次仅仅只是无妄之灾,想必不久之后便可解决,不足为困。”

    罗桢并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态俱有几分不自然,纵然暗生腹诽,也都不敢流露于言表。

    正在这时候,罗氏家人突然入禀言是有都督府吏员来见。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安慰罗桢或是都督府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前来告知,罗桢闻言后也是喜忧参半,亲自出门相迎。其他人都要观望事态发展,这会儿也并不急于离开,眼见着几名都督府管理鼎仓的官吏行入,纷纷起身见礼。

    都督府属官吏员们也并不多作虚辞,只是掏出府下行令宣告大都督的决定。

    听到自己门下所涉资产俱都要被封存调查,罗桢脸色已是惶然大变,身形都摇摇欲坠,若非家人疾行上前搀扶,几乎就要摔倒在地。

    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是噤若寒蝉,一则是没有想到此等小事居然引得大都督亲自处理,二则没有想到处理竟是如此严厉,简直就是随时要抄没罗氏所有资产的节奏啊!

    胡宏在席中听完都督府行令,一时间也是眉头微蹙,开口说道:“眼下内情尚未分明,如此处置,是否……”

    那官员闻言后便笑语道:“眼下只是循常以问,罗君并诸君俱请放心。此事已有大都督亲自垂望,结果必是中正量裁。若查实郡县真有以私害众,强阻商途,届时都督府必会予诸位一个满意交代,无论涉事者何人!”

    胡宏听到这话便也住口,既然大都督使人如此表态,可以想见那王愆期必然要有麻烦。而看罗桢那大汗漓淋的样子,也知罗氏想要渡过这一关口并不轻松。

    至于其他众人,脸色也都变幻不定,也全都无心逗留,待到都督府官吏离开之后便纷纷起身告辞,各寻门路去打探当中内情。

    “胡君请留步!”

    罗桢这会儿也没有心思留客,只是拉住胡宏,脸上不乏哀求之色:“今次困境,还请胡君善施援手,于大都督座前稍作周全。今次之事,我家确、确是略有私念,但仍以都督府物用当先,这一点诚心义念,请胡君无论如何都要禀于大都督。若、若是我家能够渡过此厄,此中所涉资货,我愿转于胡君两成,立约为契,绝无相欺!”

    胡宏听到这话,眉弓也是忍不住跳了一跳,不过转念想到堂兄叮嘱只要跟从大都督循规而进,胡氏兴旺绝无问题,告诫他千万不要违禁弄私。

    况且胡宏也不知这当中水有多深,尤其事情已经闹到大都督亲自过问,更加不敢随口应承,闻言后便说道:“罗君此言,反倒让我成了一个趁火打劫的小人。如此恶事,我实在不敢为以见辱乡里,不过为胡君稍作打探,也是乡谊所在。”

    “摆脱胡君了……”

    听到胡宏这么说,罗桢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稍后还要清点自家资货以配合都督府行事,没有太多闲暇,便任由胡宏自己离开。

    三十万斛粮货,在别处或是大宗,但在眼下的淮南却也不算是什么。但是因为有了大都督亲自过问,意义自然不同,所以各方商贾也都密切关注事态进展。

    几日之后,又有一个惊人消息传来,都督府从事纪友前往合肥,直接将庐江太守王愆期执入府下问责。

    得知此事后,整个寿春又是一片哗然,更加有感于沈大都督如今权势威望之高。王愆期本身便是两千石大员,兼之又是部曲雄厚军头,居然只因这一件小事便被一纸召来!

0996 兵发合肥

    “属下今次前往合肥,王愆期态度尚可,只是言及所扣粮货,却是异常固执,不肯放行,属下迫不得已,只能执之归镇。而王愆期也无顽抗,愿意入府自陈。”

    纪友匆匆而去,匆匆而返,事情说顺利也顺利,说困难也困难。且王愆期那种态度,透出一种诡异,他自己参详不透,只能第一时间返回复命。

    听到纪友讲述过程,都督府一众属官们神态也都多有异变。庾条开口说道:“前日鼎仓也已经查实,罗氏物货确与关条不符,杂有丝缣、姜桂、桐蜡等物,且货量不少。那罗氏今次落难,倒也可说是咎由自取。”

    “属下也道于王愆期,逾规之货可以先扣留合肥,来日再议,先将粮货起运归镇。但其人却仍固执不予,似是有恃无恐。”

    纪友又说道,重点点明王愆期态度有古怪。

    杜赫皱眉说道:“如此说来,此事该要如何处置,便要变得麻烦起来。如今各方税事返利,本就是鼎仓与郡县私约,台中并无诏令明正。王愆期若固执于此,各地郡县也有张望,都督府强索粮货,反倒成了偏助违禁商旅。”

    沈哲子这会儿脸色也变得不甚好看,诚然那罗氏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忠厚商户,但王愆期又何尝只是一个单纯的有法必依的良吏。

    正如杜赫所言,鼎仓与各地郡县的税务交涉,仅仅只是地方官府彼此互助互惠的一个约定,并不是得到台中首肯的国律规定,台中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王愆期大概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把持住商户违约在先,扣留货物不放。都督府若是就此让步的话,那些地方官吏也不是什么清廉如水的好人,尤其这些税事方面因为不经台中,所以有着极大的截留空间,有此法效,必然也会加紧搜查过往商旅而创收。

    这对于那些贩运货品的商户而言,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也会直接影响到淮南调集物货的节奏,继而影响到整个边事。

    但若都督府过分强横,完全站在商贾的立场,那么各地郡县为了挽回这种劣势,必然要求取援助以获得与淮南讨价还价的地位,肯定是要求助于台中。

    而台中正愁没有机会、途径插手淮南事务,如果各地郡县主动上门,本身也是对台中权柄的加强,台辅们还不美的鼻涕冒泡。

    王愆期束手而入淮南,看似姿态极低、威仪全无,但却是把难题交给了都督府。让都督府无论怎样处理,都会让人多多诟病。

    稍加沉吟之后,沈哲子便对庾条说道:“稍后请小舅往见王愆期,告诉他都督府眼下所求最重便在粮货,让他即刻放粮,其他的都可以细谈。他若真与罗氏旧怨难解,迈过今冬这一关键时刻,都督府可以让罗氏淡出淮南商贸。”

    虽然如此一来,也会在往来淮南的商贾中造成一些不利影响。但毕竟是这罗家违禁在先,更何况民不与官斗,沈哲子就算不将区区一个王愆期放在眼中,但不能不顾忌与其人共处一个立场的江东郡县官员们的反弹。

    眼下且先含糊其事,待到迈过今冬这一难关,事后再细细商讨更加严密的监管措施,争取在保证商贾利益的前提下让各地官府因此广受其惠。什么规矩都是一步一步磨合出来,眼下还是要边事为重。

    庾条闻言后便点头应命,王愆期也算是半个庾氏派系,他出面去谈的话,分量自然要比纪友更重几分。

    不过沈哲子也向来不惯被人如此拿捏,他也想看一看王愆期究竟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背后究竟有没有人撑腰。

    待到庾条领命离开后,沈哲子便又让人招来随同归镇的应诞,吩咐道:“应郎即刻持符出城,召集镇卫三千甲士,随时待命奔赴合肥取粮。”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等掾属们纷纷一惊,开口言道:“大都督,眼下镇中尤重平稳,还是不宜擅动兵戈啊。”

    “我倒想和雅于众,共助王业,但却总有人欺凌加害。十数万王师奋进鏖战,百数万生民嗷嗷待哺,谁若以此欺我软弱、轻视法剑,那又何必留情!”

    沈哲子当然也知道平稳对当下淮南的重要性,一旦起了兵戈对峙,那么诸多货运商旅都要遭受影响不敢前行。但很多时候,妥协只会换来得寸进尺,往年是因实力、时机都不具备,不得不稍作媾和,可是如今他实在不愿再身陷江东时局这潭泥沼中,自然要准备好霹雳手段。

    虽然外间传言王愆期束手成擒,但他好歹也是台中正式任命的庐江太守。沈哲子眼下虽有使持节,能够罪罚处斩两千石高官,但庐江本身并不属于都督府管辖区域。

    而且其人主动束手入镇,都督府也并没有特意苛待,将之安排在了府中重要宾客往来的院舍。

    眼下虽然已经没了自由,但王愆期却仍保持安然恬淡,并无忧患之色,尤其想到沈维周眼下或是患得患失而举棋不定,脸上甚至流露出些许戏谑笑容。

    他对沈维周自然有足够怀怨的理由,早年他也是势大一时的江北军头,甚至就任江夏相这一重职。但就是因为沈氏布局江北于台中作祟,将他调离江夏重地而以谯王司马无忌取代。

    后来北事渐进,但是因为身位不在,王愆期难免喑声良久,眼看着沈氏步步显拔于北,就连其门生部曲都获得了远远超过王愆期的功绩名位。

    所以王愆期眼下的落寞,大半都要归咎于沈氏。随着沈维周其人越来越权高位重,王愆期也只能将这一点忿怨长埋于心底,雌伏于淮南之下苟且维持。

    如今好不容易让他等到了这个机会,他怎么会甘心就此罢休。往年他能从一片乱象中逐渐显拔为江北屈指可数的实权军头,自然不乏斗狠之心,所以,他是打定主意要将过往被沈氏打压之苦以及所损失的一切,一把攫取回来!

    眼下主动权全在自己,所以尽管已经身陷都督府,王愆期却从容得很,甚至让都督府吏员备下一桌丰盛餐食细细品尝,俨然一副做客姿态。

    庾条的到来,并不出乎王愆期的预料。

    他眼下所任庐江虽然是一个三不管地界,但名义上还要受庾怿节制,因此在庾条面前倒也不敢过分傲慢,起身将庾条请入席内,指着食案上餐食笑语道:“常闻淮南所在,乃是天中精华汇聚,可惜往年限于职任不能亲来领会。但由今日餐食可见,梁公善治淮南,确是远胜祖约之流啊!”

    庾条却没有心情与王愆期寒暄,入席后便直接说道:“王将军有此雅兴,稍后我自安排你揽胜物华。不过眼下还是国务为重,将军也是久从戎旅,边事并不陌生,想必也知淮南今年大进不易,若因物用告急而损于目下所得,则实在太可惜。罗氏粮货,诚是都督府眼下急需,所以大都督意思是取货存案,稍后就此再与将军深谈。”

    “使君此言,实在令我惶恐。我职任一地,自然也是心念王事,只恨才浅力弱不能步从于梁公麾下兴创殊功,又怎么敢有害事之想!”

    王愆期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冷笑连连,他自然知道此事对淮南的重要性因此才出手,不过这沈维周也实在太倨傲,居然到现在都不肯亲自来见自己。

    若他眼下还被庾怿引作肱骨重用,那也少不了要对庾条有所忌惮,但如今已经有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谁的面子都没用!

    “至于截扣罗氏货品,在下也是职事所在。虽然这番约令并非正诏台命,但治下也因此利而大得所便,尚有余力输于台用,上下俱受所惠。因此也是深感大都督此约利国利民,诚心维持不敢怠慢。但如今那罗氏公然违禁,所恃者无非王事用急,察其心迹不乏要挟恶念,实在不可轻释!否则虽缓于一时,但却遗害长久。”

    “此中轻重,大都督自然也是深知。因此今次只取粮货,来日再作深议。禁令不可轻涉,违者必有严惩,稍后必会予王将军一个满意交代,予南北商民以示警标示。大都督也是深感王将军彰明大义,不宜屈任,届时必会表奏台中,使此德才善用其位!”

    听到庾条这么说,王愆期已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知道我是屈任已久?晚了!只凭旁人传话几句虚辞就想应付过去,如果没有实际且令他满意的补偿,这件事不可能就此揭过!

    至于会否因此害于北事?他不过散置庐江一闲人,北事再如何功大,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眼见王愆期只是笑而不语,庾条也渐渐没了耐心,直接离席而起,继而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王将军静待消息吧。”

    眼见庾条恼羞成怒,王愆期心内倒也生出几分迟疑,但片刻后还是冷笑起来,安心品尝案上餐食。

    然而庾条离去未久,门内突然冲入二十余名淮南悍卒,王愆期诧异抬头,面前食案已被踢翻,而后更被打落发冠,直接于席上捆绑起来。

    “你们这些伧卒,安敢如此辱我?我要见梁公……”

    眼见淮南军卒如此凶悍,王愆期内心也有几分慌乱,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吼叫道。然而脖颈却被一双粗糙大手钳住,同时耳边听到狰狞笑语:“便要辱你,那又如何?此刀北进斩杀贼中公侯不乏,何惧再添另一亡魂!”

    听到这话,王愆期更加不能淡定,大声吼叫道:“沈维周,你敢害我?我是……”

    话音未落,其人口中已被塞入一团乱麻,扭动中发出呜咽之声。

    此时,都督府厅堂内,沈哲子听完庾条的汇报后,便挥笔疾书吩咐应诞率军即刻发兵合肥,就地解除王愆期部曲武装,顽抗者格杀勿论。

    眼下善了已经不可能,他更无耐心与王愆期扯皮,如今所为就是要用十足强悍的态度来震慑台中,让台中就算有了干涉的把柄,也要投鼠忌器不敢干涉更多。

    应诞得令之后,即刻便率领三千淮南军昼夜兼程奔赴合肥,王愆期虽然也是部曲众多,但一则群龙无首,二则也没有想到淮南军竟然如此凶悍,面对新进大胜、军威暴涨的淮南军自然不敢顽抗。因此很快便被逐出了合肥城,而后被扣押的粮货便即刻起运。

    淮南从出兵,到扣押粮货入镇,不过五六天的时间。而合肥这一场惊变,则以更快捷的速度传遍南北。

    很快,台中派来调和的人便抵达了寿春,乃是坐镇历阳的庾翼,既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0997 绝无妥协

    庾翼前来寿春,自然由沈哲子亲自出面接待。

    这倒不是因为庾翼目下的权位,一则身负台命,二则又算是一个长辈,况且两家眼下又是战略上的高度合作。

    所以尽管沈哲子知道庾翼此行颇有来者不善的意味,但也并不如像是对待淮南王那样冷淡,远出几十里外相迎,算是给了庾翼不小的面子。

    庾翼久镇历阳,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不同于大兄庾亮在世时因为避嫌要多受冷待,如今的庾翼久经历事,也是气度俨然,已经成了庾氏目下除了庾怿之外最重要的方面之才。

    而且相对于庾怿坐镇分陕的勉强姿态,庾翼身在历阳却是游刃有余,才干彰显,时流甚至议论其人还要胜过二兄庾怿,甚至就连故去的兄长庾亮在军事上的才能都要略逊庾翼。

    所以相对于庾怿在荆州任上不受时人敬重,以及沈哲子太过耀眼而受到台城的提防排斥,如今外镇各将领中,反而是庾翼与台城关系最为融洽。

    因此如今的庾翼已经不再只是独守于历阳,就连大江对岸的宣城,也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划入庾翼治下。眼下的庾翼坐镇于历阳,同时控防对岸的姑孰,建康西面门户,尽在其人掌握之中。

    如果不是沈哲子快速崛起于淮南,并且在中原创建殊功,可以说庾翼才是当下时局中最年轻、时誉最高的外镇将领。

    彼此会面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言及淮南军今年壮功,庾翼那种羡慕之色也是溢于言表。他本就心怀壮志,渴望建功,坐镇历阳之后也是借着这一西面门户重地而用心整军,历阳如今在他的治理下,无论军政都已经远胜庾怿时期。

    但是这些功绩,对庾翼来说却远远不够。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时流如何褒扬,庾翼终究欠缺了实实在在的功绩打底,历阳军备修整再好都比不上江北三镇的重要性,而地方的繁华也多被人议论主要还是依靠沈哲子早年营修建康和如今淮南开市的铺垫和带契。

    所以从真正普及江东的声誉而论,庾翼仍被视作第二流的人才,不入一等之列。

    讲到这一点,庾翼心内也是颇有尴尬,他当然觉得自己是不止于此,只是欠缺了一个完全发挥出才能的机会。

    像是坐镇历阳这一安排,他本身就是庾氏执掌兵权的一个补充,历阳周边也无什么敌踪,很难有什么作为,即便军备再怎么好,都只是给荆州储用而已。而历阳防控京畿的重要性,又令他不能轻易离任,真正加入到荆州去。

    至于淮南今次的北伐战事,虽然年初皇帝大婚时,沈哲子在都中也与他有过沟通,但他思忖再三,还是没有加入进来。因为在名位待遇上,实在是太过尴尬。

    庾翼本身就是一个长辈,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在沈哲子麾下受用建功。但是庾翼不同于二兄、三兄对沈氏完全的信赖,在他看来,就算是彼此紧密合作,庾氏也该保有一定的独立性。

    眼下庾家在中枢几乎全无声音可发出,有什么重大的决议计划甚至还要依靠沈家才能发声。这是非常不利的,而且也浪费了庾家天然的优势,沈家本就借重于庾氏才被时流逐渐接纳,结果如今反而后来居上。

    所以庾翼在权衡良久之后,还是放弃了追逐个人功业的机会,选择安心待在历阳,以此保证自家对台城的直接影响力。但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到今年的战事居然打得如此壮阔且振奋人心。

    虽然他本人今年在权位上也获得了极大的进步提升,但是跟俨然已经被誉为晋祚救星的沈哲子相比,则实在是黯然失色,不值一提。甚至他目下所任西中郎将,都是沈哲子替换下来。

    所以在见到沈哲子的时候,庾翼心情也是颇不淡定,若说没有羡慕嫉妒那是假的。如果没有沈哲子在淮南的话,淮南这一番事业应该是他的,哪怕未必能做的如沈哲子这么好,最起码也强过他目下这种尴尬处境。

    眼下虽然已经是深冬,但寿春周边仍是一片忙碌景象,大量物货的集结运输,繁荣姿态完全不逊于历阳这个大江近岸重镇甚至还有过之。

    所不同的是,沈哲子除了眼下的寿春之外,仍有淮北广袤的中原大地,以及新进创建殊功的十数万大军。而他除了历阳之外,已经再无所有,就算辖区增加了宣城一地,但也只是些许象征意义,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规划创建。

    最折磨人、令人心意难平的并不是遥不可及,而是失之交臂。眼见寿春繁华种种,以及沈哲子在镇中那说一不二的独断威望,庾翼心内便越发的失衡,甚至没有心情欣赏镇中种种,对于沈哲子沿途一些介绍也只是随口回应。

    庾翼那种态度,沈哲子自然能有体会,不过相对于整个大局筹划,他也实在没有必要照顾庾翼心情如何。

    除了庾翼之外,沈哲子比较关注的是庾翼随员中一个中年人刘绥。刘绥高平人士,年轻时时誉也不浅,姿容俊美,甚至被称作灼然玉举、千里挑一,如果不是因为门第不高,未必就会弱于卫玠、杜乂这样名著一时的美男子。

    尽管如今年纪已经不小,容貌仍然不凡,与年纪要远小于他的庾翼并行,仍然无有逊色,简直就像是同龄人。

    当然沈哲子关注其人也不是因为什么相貌,他本身便是卓然玉质,对此反而不甚在意。之所以对其人感到好奇,还是因为这个刘绥便是庾翼的丈人。

    魏晋时期虽然极重门第,但是个人素质如果极高的话,未必不能绕过这一局限。比如早年的颍川庾氏,虽然也是中州旧族,但较之琅琊王氏还是差了许多,但是庾亮却能因为颜值、气度加上与皇室的姻亲关系,凭一己之力压过琅琊王氏。

    这刘绥也是靠脸吃饭的人,其家并非显宗,甚至可以说是寒门,数代之中唯一知名者便是他的伯父刘宝,曾经担任过安北大将军,又治汉书而得名,可谓文武兼备。可惜这个刘宝后来流落于北为石勒所执,最终死在了北方。

    高平刘氏并无家祚可夸,但刘绥长得实在是漂亮,甚至得以打破门第限制而娶陈留阮氏女为妻。这在当下而言,也实在算是一个异数,甚至就连沈哲子都要道一声佩服。他能娶公主是一方面,但若说要与陈留阮氏结亲,人家根本都不会搭理他,档次实在不够。

    不过陈留阮氏这一家人作风都太古怪,简直就是与整个世道有仇,刘绥虽然结此清高门第,但对个人前途和家业实在无甚帮助,甚至需要学为武用,到如今也只在庾翼这个婿子门下任事,可见混得实在不好。

    沈哲子关注这个刘绥也只是感慨,身为一个男人,无论本身才能高低,结亲如何很大程度上也实在能够影响人的前途如何。比如眼下的自己,比如历史上的桓温。

    很明显,庾翼这个丈人门户实在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助力,像是早年就被大兄庾亮压制的很严重。沈哲子年方弱冠,已经成了晋祚屈指可数的大将重臣,而庾翼在他这个年纪时甚至还只是一介白身。

    虽然这也与庾亮性格有关,但不可否认,高平刘氏根本不入庾亮法眼,也不必关心其家感想如何。像是沈家的沈牧,早年在都中被发配去看工地,结果惹得其丈人门户的贺隰发声表示不满。

    而沈云和庾曼之,姑且不论个人才力、勋功如何,眼下能够在镇中一众年轻将领中抢先独当一面,沈哲子在任用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也是照顾其丈人门户的颜面。

    庾翼这个丈人门户,所连累的不只是他自己。后来其子庾方之未能继承荆州刺史位置,被桓温轻易废黜诸庾,扫除庾氏兄弟相继在荆州经营多年的影响力,与当时庾氏诸子并无太强外援有关。像是庾冰的儿子除了一个与桓氏联姻的庾友之外,其他的几乎被杀个干干净净。

    当然这种情况,落在眼下世族执政的世道表现最明显。但其实哪怕到后世,一个男人择偶如何仍能极大程度影响人生。资源和机会的共享还在其次,所谓家有贤妻,夫无横祸,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个至理。

    就这么一路遐想着,沈哲子陪着庾翼等人一路抵达寿春城内都督府。他肯亲自出迎也算表达了对庾翼的重视,倒也无需所有掾属停下公务全来作陪,因此眼下席中只有纪友并庾彬相陪。

    庾翼一副心事重重状,待到闲人退避,彼此落座之后,便长叹一声道:“维周你今次所为,实在是失于轻率啊。此中缘由,无非区区三十万斛粮货而已,但你突然挥兵内向,却令内外震惊,就连我也不知所措。”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道:“小舅此论,恕我不能认同。北事壮进,十数万将士戮力用命,边事诸用告急,粮货更是重中之重,岂是‘区区’二字能有论尽!若是因此累及边功化作泡影,就连我都要自惭不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谁若阻此急用,便是生死大仇,此中绝无妥协!”

0998 分道扬镳

    听到沈哲子将话说的如此斩钉截铁,庾翼并其僚属们脸色俱都一变。

    尤其是庾翼,这件事本身其实与他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之所以肯出面调和,一则是应江东台辅请求,二则若淮南与台中若因此而矛盾激化乃至于演变为武装对抗,他身在历阳这个显重之地,也很难置身事外,所以还不如趁着局面还未彻底不可收拾而解决掉。

    当然除了这一点之外,庾翼肯这么快出面抵达淮南,也有有着一番自己的考量。

    首先自然是彰显自己的重要性,沈哲子悍然出兵内向私自占领合肥,台中虽然因此震动,但却并无有效的钳制手段。他若能够出面妥善解决,无疑能直接加重他在台中的影响力,让台辅们意识到他的重要性。

    而且他也料定沈哲子今次出兵,其实并没有什么长远规划,完全就是一种应激反应,既出乎时人预料,而沈哲子本身也面对一个不好收场的困境。毕竟眼下对淮南而言,平稳是最重要的。这一点就连主动撩拨淮南的王愆期都能看清楚,更不要说其他人。

    所以,由他出面调和,作为淮南与台城沟通的桥梁,自然两方都要给予他足够的重视。而未来他更可以借助这种缓冲桥梁的重要位置,来达成许多自己的图谋。

    但他却没有想到,沈哲子态度却如此强硬,似乎完全拒绝调和。当然这或许只是一种向台城讨价还价的姿态,但仍然让庾翼感觉尊严受到了挑衅,甚至接下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一时间默然席中,脸色也变得阴沉起来。

    眼见气氛陡然变僵,坐在庾翼近侧的刘绥在稍作沉吟后,便开口说道:“梁公今年阔进,宇内共是欢腾,使君得闻此讯,也是多有赞叹激赏。虽然未能与梁公并行中原而助大事,但于治下也是善加调度,极力促成淮南后路无忧。”

    沈哲子闻言之后,脸上便又露出和煦笑容:“今次王师盛功,自是宇内集力共助,岂容一人独夸。我幸在此位,幸执此事,能得一二浅誉,也是多感惶恐,对于南北王臣贤长善助,更是须臾不敢忘怀。也正因如此,不敢将此殊荣轻视,尽力维持,不敢懈怠。”

    “梁公有此高识自谦,实在令愚等庸碌汗颜,更有感晋祚有此良臣,王道何愁不昌。是以群众仰望,俱盼梁公能更持此志,再创殊功。”

    刘绥讲到这里,再次抱拳拱手表示对沈哲子的敬意,然后才叹息道:“王愆期其人,无非武中悍进伧夫,朗月之下一点浊尘,殊难并与梁公相论。梁公情急王事,自是无可挑剔。但王愆期终究也是诏用之臣,淮南今次兵动合肥,则也实在稍越规律。使君常以梁公为亲类标榜,更不愿梁公大功之后因此小人而损于时望,所以才急来相见……”

    听到刘绥言中将自己姿态摆的那么低,庾翼眉梢已是忍不住蓦地一扬,但终究还是没有发声,只是低头专注的望着手中酒杯。

    这么说来,我倒要谢你们良苦用心了!

    沈哲子听到这里,心内已是微哂,继而便是对庾翼的失望。

    庾家几兄弟当中,庾亮对沈哲子虽然不乏认可,但也多有打压,关系也就马马虎虎。而庾怿更多的是与老爹沈充互动良好,所以真正轮起来关系算是不错的,首先自然是庾条,其次便是庾翼。

    而且因为年纪相差不大,彼此也多有共同话题,所以往年在都中时,沈哲子与庾翼也是互动颇多,交情不浅。

    但人总是会变的,白首相知犹按剑,无非身位不同而已。庾翼来淮南本在沈哲子预料之中,但一来就摆出那种长辈姿态斥责沈哲子作法欠妥,这就让沈哲子不能接受了。

    庾翼在想什么,沈哲子清楚得很,无非是打算左右借势,使自己能够从容于中央。这都是沈哲子玩剩下的,又怎么可能想不到。庾翼摆出那么高姿态,无非是想以最小代价解决这件事情,在台城面前博取一个优异表现罢了。

    其实沈哲子发兵合肥的时候,已经将庾翼算在其中,他既然已经出兵,便不可能再将合肥放手,但他也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兼管合肥,本来是打算送给庾翼。

    一方面是对庾翼稍作安慰,表示自己并无意介入以历阳为中心的这一片区域中,另一方面也是对庾翼稍作补偿,毕竟台中都将宣城交到了庾翼手中,他们作为同盟,总不至于一毛不拔,合肥入手之后,庾翼便几乎已经达到庾怿在入主荆州之前的权位。

    可是庾翼这种态度,分明是近于台中更多,对自己有了提防和钳制之心,大概是担心他若势大难制,会顺势将历阳也收入掌中。

    既然如此,沈哲子又何须对庾翼客气,毕竟面子那也是相互给的。

    “若非亲长厚爱,教诲提携,我又哪得如今时誉。小舅用心深刻,我也是深有感动。但我虽然不敢自比仲尼,行至今日,也想将心迹表于春秋,岂敢因时誉褒贬而有畏行懈怠。”

    你想让我白璧无瑕,我对此却并不在乎:“而且,合肥积弊并非一时,早前我是因于边事为重才未有训言,也盼王愆期能有感悟,先以国务为重。然则其人非但不因此而自诫,反倒将之目作纵容。如今执之府下,我也不敢专擅论罪,届时必有陈情台中。若是台辅公裁仍然认为我是轻率任性,我又怎敢恋栈此位而成跋扈事实,必将挂印自隐,绝无怨言。”

    话讲到这一步,算是将天给聊死了。沈哲子态度鲜明,如果台中认为他此番行事有错,他情愿弃官而去,也不接受模棱两可的说和。

    但问题是,如今淮南的局面又不独只局限于淮南,还有整个中原沉重包袱,另有在外十数万强兵悍将。台城甚至连想要收回淮南,都要拐弯抹角用淮南王北上试探,在这种形势下,谁敢公开说夺去沈哲子的职事?

    非但不能如此,反而需要做出极大的让步,否则区区一个合肥,绝不是淮南军内进的一个终点!

    沈哲子表态之后,气氛算是彻底变僵。庾翼的打算彻底落空,且将要面对里外不是人的局面,心情自是更加恶劣。若非他早已经过了少年任性的年纪,只怕即刻就要拂袖而去,但就算还坐在席中,也根本不与沈哲子交谈。

    只是如此一来,便累了纪友并刘绥等双方属官,必须要花费心思缓和气氛,才不至于令局面完全交恶。

    晚宴甚至还没结束,沈哲子便直接离席而起,以公务繁忙为由而提前退场。面对这种情况,庾翼等人自然也不会久留,便闹了一个彻底的不欢而散。

    庾彬将叔父送走之后便匆匆返回,老实说席中看到这一幕,他心中也颇多酸楚,很明显随着局势演变,他们庾家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庾怿、庾条为首,希望能够巩固当下局面,继而谋求更大创建。

    另一派原本只有一个叔父庾冰,希望能够退回中兴以来世家共同执政、稳定内外的局面。如今看来,小叔庾翼也渐渐靠近过去了。

    房间中,沈哲子正与纪友论事,待见庾彬行入,便笑着说道:“实在是难为阿恭了。”

    庾彬听到沈哲子唤他小名,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闷头坐入席中。

    “我打算请文学暂时接管合肥,不知文学你可否愿意。”

    既然庾翼是那种态度,沈哲子也就不再顾虑其他,直接问向纪友。纪友在多年前便担任近畿县令,且颇有政绩,如今又久在淮南历练,算起资历来也已经不浅。沈哲子对于王愆期那个庐江太守的本职兴趣不大,用纪友接任合肥这个早年的重镇也正合适。

    纪友听到这话后便苦笑道:“若能更进一步,我又何尝不想。但未来终究所重在于河洛之间,我若困于合肥一地,反倒有些不安。”

    讲到这里,他又指向庾彬说道:“不过我倒觉得,道安应是一个良选。”

    庾彬闻言后便忙不迭摆手:“纪文学勿要害我!”

    沈哲子这么问,自然是打算将合肥彻底纳入都督府治下,但合肥与历阳之间关系又实在太微妙,庾彬若是去了,说的好听叫还能稍作缓冲调和,但更大可能是两头为难。

    “其实、其实阿叔他或是一时迷困,未必不能……不妨趁着眼下便利,稍后请三叔前往规劝?”

    庾彬沉吟片刻之后才说道,他实在不愿见家人隔阂越来越深,还是希望能对庾翼稍作争取。

    “如此那就麻烦道安去禀告小舅了。”

    沈哲子心里算是已经彻底放弃了庾翼,不独只因为当下之事,也因为过往一些风闻,但当着庾彬的面,总不好连尝试都不愿做,因此便点头说道。

    说实话,对于庾翼的改变,他心里也是颇感惋惜。他倒不是希望庾家所有人都围绕着他,可问题是眼下局面已经如此明朗,可以说复兴社稷的大局已经铺开,但庾翼却仍对此视而不见,不得不说是种遗憾。

0999 兄弟歧途

    在都督府上遭到那种待遇,哪怕回到了住所,庾翼仍是愤懑难平,索性也不入室休息,命人大张灯火而后便在院子里引弓夜射。

    年过而立,正是一个人经验积累、格局初成,精力最为旺盛的巅峰时期。庾翼正值盛年,久来便怀北伐创功的壮志,因此也是弓马娴熟。

    如今胸怀忿气,往常使用不太便利的三石强弓都应扣而开,弦动而矢中,频频引弓而不觉力竭,周遭观者无不哄然叫好。

    “丈人尚能射否?”

    劲矢频频射中标靶,庾翼心内闷气稍有缓解,转而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刘绥,笑语问道。

    刘绥摇头摆手:“终究已是力衰,难效稚恭如此壮气豪迈。”

    “可惜,实在可惜。人生壮力不过十数载,倏忽而过,时流不知多少壮士,烈气辜负,无从用武!”

    庾翼手扣弓弦,感慨说道,不知是惋惜刘绥辜负盛年,还是感怀自身。

    “社稷颓败,王事艰难,所重者可不仅仅只是勇壮而已。”

    夜色中响起一个声音,而后庾条便从阴影里行出,走向庾翼。

    庾翼见状脸色已是一沉,随手将强弓递给卫兵,转而望向庾条冷笑道:“三兄来见,是为那狂傲东吴小子来做说客罢?”

    “我只是来看一眼,原本我家壮志少贤的幼弟被江东那些虚妄之辈吹捧迷惑到了何种程度。此前阿恭道我种种,我还不信,听你这么说,确是已经昏聩到让人惋惜。”

    庾条语气也算不上好,脸上带着几分怒色。

    庾翼闻言后却并无羞恼之色,只是嘴角一撇冷笑道:“如今世道贤能,俱在淮南传捷籍册,捷册之外俱为庸碌。我若不是昏聩匹夫,反倒会让阿兄奇怪吧?”

    “你是要在庭中与我相争竟夜?”

    庾条眉头皱起,但还是按捺住心情,肃容说道。

    庾翼虽然对沈哲子颇多怀怨,但总不至于因此将自家兄长都拒之门外,听到这话后便也将情绪稍作收敛,垂首将庾条请入室中,而后再屏退余者,这才望着庾条说道:“阿兄想要说些什么,我也大概猜到。但在你训告之前,可否听我先说几句?”

    庾条早年孟浪,常为大兄所厌,本就没有太多身为兄长的威严,此时眼见庾翼如此,已是不免一愣,抬手道:“那你说。”

    “即便余者全都不论,我与沈维周总还俱是王命之臣。他今次纵兵出镇,私掠合肥,无论怎么说,总是不对吧?今日能够纵兵入于合肥,来日纵兵历阳,而后入于建康……”

    “你在说些什么!”

    庾条听到这里,已是勃然色变,拍案怒声道:“维周因何兵入合肥,我也深知内情,且王愆期也是我亲自使人囚下。其人迷于私欲,罔顾北面大事所困,反而以此要挟,若还加以纵容,则必逆乱之臣!莫非在你看来,我也是目无君父之贼?”

    庾翼这会儿反倒变得冷静下来:“阿兄也知我所言意指,何必再为那小子做如此狡辩。中原之胜诚是可喜,但其人之后目无余子,跋扈难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呵,这么说来,只要在江北手执重兵,便是心怀异念之辈?那么,何如生民俱都驱过江东,江北不置片甲,中原拱手让与胡虏,晋祚便能于江表长治久安?”

    庾条闻言后已是长声冷笑起来:“若非中原大胜,我尚不知江表尚有如许多居安思危,拳拳心念社稷的高士!但往年贼赵几十万大军滚滚南来时,那些忠义之臣又身在何方?王师大破贼众于河津,他们又有什么殊功创建?如今边事将定,反倒一个个凶逞口舌之利!”

    “正是阿兄这种想法,才让内外警惕于淮南独秀。阿兄你不妨自问,若无内外上下配合,单凭淮南一镇之力,究竟有无能力全此壮功?诚如阿兄所言,王事艰难,绝不能独取勇壮,但你等一众淮南僚属,难道不是恃功而骄,小觑世道?难道除你一镇军民,余者便全无作为?”

    庾翼讲到这里便顿了一顿,继而说道:“我也不愿就此便与阿兄争执,维周今次功事,诚然可喜可贺,但这就是他骄狂而罔顾国法律令的依仗?他做出这种事情,我代表台中来此训问究竟有何不妥?”

    “然而入镇之后,他便厉言向我,言辞决绝不留余地,这是身为王臣该有的态度?他若不能警醒自持,石祸未除,吴祸必生!即便不言礼法,我总是他妻族长辈,且往年若非我家护佑提携,他家怎能骤显?亲谊尚要如此淡薄,又能指望他未来能谨守忠义,庇护晋祚?”

    庾条听到这里后,先是怔了一怔,继而有些不敢置信的望着庾翼:“原来你对维周,偏见已经积深至此?看来,今次我来见你已经算是多余。若早知如此,今年年初无论如何我都该让你前来淮南任事,感受一下如今淮南壮阔,或能免于这种无谓妄想!”

    听到庾条这么说,庾翼眼角也是微微抽搐,涩声说道:“难道阿兄,居然以为是我错?难道我就不知这些浮华事功惑世之能?我是为了我家能够立足时中,才放弃这一机会啊!阿兄莫非以为,我只是因为无有功勋加身,才因此嫉贤妒能怨望维周?”

    “家世飘零,立足不易,幸得帝眷,我家才能客安江表!大兄罹难,二兄苦于维持,不得不退走出于豫、荆,但阿兄真以为我家凭此便能长立此世?那沈氏貉宗,尚知固立中枢,外以子弟掌军职事,内外俱得。但我家兄弟俱是壮年,难道就坐望皇太后陛下困于苑中、近无强援?如今世道所进几家,各因帝眷、宗亲而显,我家若只浮游于外,根基又将依附何处?”

    庾翼讲到这里,已经不乏痛心疾首之态。

    “稚恭,你幼来便是聪颖,向来都受父兄喜爱。这一点我是真比不上你,也就无从辩论你这想法是对是错。但我于世道,也有自己一番见解,江东几家共掌局面,不过只是中兴从宜之态,世道绝不会久固于此。尤其今年北事大进,维周才具几何,都为南北共见。无论为国还是为家,我都愿从行维周。”

    庾条这会儿也有几分动情,叹息说道:“我才庸智浅,这一点无从辩驳,就连父兄见我劣态都常有叹息。但我多受维周指点,如今也不是自美夸言,我于社稷家业贡献,反要胜于你这家门良才。说实话,能够领袖南北群贤,大权自持,谁又愿假于旁人之手?”

    “往年大兄应该也是此想,我不敢论兄长德才究竟如何,但往年我家领袖南北,独秀于中,结果便是家业险折于江表。你言我家提携沈氏,为何不念若非沈氏强助我家,如今庾氏诸子,应在何方负罪待死?我是才志浅薄,深念旧患,宁从于后,不争于先。”

    “至于你所说我家若久离于外,根基无从依附,但这一点,又该怪罪何人?终究是我兄弟未能尽报帝眷,见辱于世道,才得如此境地。皇太后若还如往年一般亲于家门,如今世道群贤共进,就连沈充都位于三公,何以我家于中不见进益?这当中人情变化,稚恭你以为是单凭你守于历阳就能扭转?”

    “二兄自放于荆荒,难道你以为他所图者,仅仅只是分陕之重?我家旧罪难掩,唯以实劳、唯以事功,才能真正略得薄誉留于史籍,若还只是迷于弄权争进,于后则只会是一侫幸家门!我兄弟才力并非此世超凡,所以二兄甘心相助维周成事于中原,得此强援才能入于荆州以势众缓进。”

    庾翼听完庾条这一篇长篇大论,一时间也是默然当场,久久不知该要如何回答。但观其眉目之间眼色,庾条也知自家这个少具才志的幼弟,其实仍不认可他所言庾氏目下尴尬境地。

    “共为家业而计,难道兄弟都不能相忍?稚恭你或笑我自甘末流,不敢奋取,但我却自知才力所限,不敢再轻弄凶险。既然如此,我也不在你面前久作厌声,使兄弟疏远。”

    庾条讲到这里,便长身而起,准备离开。

    “阿兄且慢,你、你能否道我,维周他今次兵出合肥,究竟怎样才会止戈?那合肥、合肥究竟……”

    庾翼心中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道。他跟沈哲子的会谈已经陷入僵局,但若此行没有收获,则势必会影响到他在台城中的分量,届时不要说做什么沟通桥梁,只怕就连已经归于他治下的宣城都要有所反复。

    “淮南当下务在求稳,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秘密,维周今次发兵,也实在王愆期此人过分愚钝,不识轻重。至于善后,当下淮南最重便是维持南北通道畅通无阻。此事关乎今年所进成果究竟能否保全,所以谁若于此掣肘,王愆期此人下场便是警告!”

    庾条又郑重说道,这一点倒也没有泄密之嫌,台中或是以为沈哲子发兵合肥将有重大图谋,但其实他们淮南上下都知道眼下根本就没有精力和余力。整整一个中原摆在眼前等待他们去经营创建,也就只有江东那些浅见自困之徒才会因此患得患失。

    听到庾条这么说,庾翼便知他此行是不可能达成台中的意图了,沈哲子今次发兵,与其说是跋扈,不如说是申明淮南眼下的底线,谁都不能逾越。

    失落之余,庾翼又说道:“既然如此,那我明白了。不过,王愆期旧年终究也曾从事二兄,三兄你能否保全其人一命?如此我北行一遭,也不算全无所获,总算是有一个交待。”

    “我尽力一试吧。”

    庾条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行去,待到门口又反过头来看了一眼垂首在他身后送行的庾翼,叹息道:“稚恭你、还是要以旧祸为戒,不要执迷过甚。”

1000 投献为奴

    虽然调和陷入僵局,但庾翼的到来,终究也是促成了合肥之变的解决。

    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沈哲子根本没有太多精力可分神于此,不如索性快刀斩乱麻。庾条转达庾翼的请求,留下王愆期一命,沈哲子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他就算不给庾翼面子,也要考虑到庾怿和庾条的感受。

    而且王愆期其人是生是死,本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他家崛起这一路上可谓树敌无数,若全都要斩草除根,那也不用再做别的事情了。

    更何况,沈哲子也要考虑到一旦擅自处死王愆期将会带来的恶劣影响。即便不考虑江东朝廷的台辅感受,他也要顾及江北一众军头的想法。

    这件事说到底虽然王愆期有错,但也并不是完全过错方,那个乡宗罗氏同样罪有应得。沈哲子若就这么简单便将王愆期斩杀而后夺其部曲,这对于徐州军融合治下也有着不利的影响,意味着沈哲子太不尊重这些军头了。

    而且,王愆期在江北也是不乏故旧交好,比如眼下坐镇于襄阳的桓宣。河洛稳定后势必要向关中渗透,届时就非常需要襄阳方面的配合。不把事情做绝,来日也有合作余地。

    当然也不能就这么容许王愆期全须全尾的离开,沈哲子在给台城的奏书中多陈其人不法,建议夺职禁锢,顺便推举了就任合肥人选,而后便将人交给了庾翼由其押送回江东,也算是给庾翼一个面子。

    毕竟历阳也是江州物货北运的一个重要节点,如果真的跟庾翼关系闹得太僵也不好,除非他再次出兵将历阳也夺下来。但若真的那样做的话,局面可就真的不好控制了。而且若真进攻历阳的话,还需要从淮河北岸再调兵马,那造成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

    至于那个违禁的豫章罗氏,查实罪状之后按照其违禁数额罚没一部分资产,同时剥夺了其家申请关条商贸的资格。

    所以,这件事最终的处理结果就是涉事双方都没有好下场,王愆期被剥夺官职,功业俱毁,至于那个豫章罗氏则被从淮南商贸体系中剔除。

    如此处置,更远处的反应还不好说,最起码在当下的寿春,豫章罗氏一时间陷入众矢之的,大量商贾受其连累,纷纷增买关条,毕竟货品都已经运在路上了,只能亡羊补牢。

    经此一事,淮南一时间气氛也是不乏肃然。

    至于庾翼,北上闹了一个很大的不愉快,也根本没有心情在淮南久留,当王愆期被送出来的时候,即刻启程返回历阳。

    “多谢庾使君执义相救,若非使君出面,愚恐再无生见天日之时!”

    被在都督府扣留十多日,兼之又得知淮南直接发兵攻占合肥,王愆期更是惊恐欲死,这段时间一直患得患失,当被放出的时候,整个人再无早前那种智珠在握的从容姿态,须发杂乱瘦的脱了形,两眼更是血丝密布,一待见到庾翼,已是忍不住哽咽哀叹。

    庾翼对王愆期实在乏甚好感,尤其淮南不愉快的经历更让他对这个人颇存厌恶,闻言后便微微皱起了眉头,凝声道:“你若能够谨守自持,何至于遭此灾祸。梁公今次厉行严惩,但总算也留你一命,经此一事若能自守于行,即便来日难以再为国用,也能保家室安乐长传,横祸不生。”

    “是、是,末将……什么?难、难……”

    王愆期劫后余生,已是庆幸,可是听到庾翼这么说,已是忍不住陡然色变:“使君能否详告,梁公究竟要陷我何地?”

    “你这待罪之身,难道还不知自己罪实?梁公诸多陈言,将要由我呈送台中,稍后你也先去都下廷尉待罪,虽然罪不至死,但夺职禁锢也是难免。还有,梁公国之勋柱,岂会因私怨构陷良臣!此一类话语,你若再长挂嘴边,口舌生祸,届时我也未必会再援手助你。”

    庾翼听到这话,当即便皱眉不悦道。

    王愆期这会儿已经完全陷入了呆滞当中,两眼中更泛出近乎绝望的黯淡,他没有想到仅仅只是一次略带私怨的报复之举,竟令他半生功业权位尽作虚无!

    “国之勋柱?哈,往年我募集乡众,为晋祚藩篱死战江北,又知吴貉何人……我、我,多谢使君活我,此恩毕生难忘!”

    王愆期说完这话,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整个人都变得颓丧下来,周身上下更弥漫着一股绝望的味道。

    往年虽然他也抱怨自己遭到闲置冷待,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两千石太守之职也是加在他身上一层保护,因为有此权位,才能团结部曲,坐地生财。

    可是当这权位不再,他旧日拥有一切只会让他成为旁人眼中的羔羊肥肉。正因他是从江北动荡中崛起,才知生存于此世的凶险与艰辛。所以这也意味着,未来的江北几乎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可是江东就有了么?沈氏在江东的势力之大较之江北还要更加深厚,更何况如果没有了权位在身,单单类似豫章罗氏这种旧怨乡宗的报复,对他而言都是凶险异常!

    一路南行,越靠近大江,王愆期的绝望便越深厚。最终在横江渡口登船的时候,他一头扎倒在庾翼脚边,痛哭流涕道:“罪民久来为晋祚奋献薄力,甚至不敢妄作私计,如今一时旧怨情激,未料因此见恶梁公。即便受责加刑,不敢因此怀怨。只求使君念我劳苦旧事,能够全我父老妻儿性命。”

    庾翼见状后便弯腰去搀扶王愆期,微笑道:“王君你又何须如此,我不是已经道你,你虽积旧错,但也罪不至死。梁公尚且能够相容,台辅诸公也比量裁公正,不会罔顾你对社稷旧勋,活命不难。”

    “末将、罪民……唉,奔劳半生付予流水,此身苟活也只是惶恐度日。使君大恩无以为报,只求来日论罪议定之后,以此罪身投献门下奴事偿恩。只可惜部曲多离散,深恐不能偿还大恩……”

    听到王愆期这么说,庾翼目光便闪了一闪,又稍作安慰吩咐王愆期放心,便让人将他安排在船中舱室里。

    趁着座船还未驶入江中,庾翼让人将刘绥传来,说道:“我这里一桩私事要劳烦丈人再行一程,王愆期业已投入我门下,他的家室部曲我也理应照顾,请丈人持我手书行于庐江、合肥之间,将其离散部众集入历阳妥善安置。”

    刘绥闻言后也是一喜,欣然应命,待到庾翼将手令交来,即刻放下小船返航登岸。

    听到大江上哗哗水声,庾翼脸上也是喜色流露,这王愆期总算还没有愚蠢到死,明白如何做才能最大程度保全自己。其人身为久驰江北的老牌军头,麾下部曲集结千数户并不困难。

    这一点家私部曲,沈哲子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且不说其治下已是生民数百万,单单沈氏门户之内便家僮过万,役用无数。但对庾翼而言,却能够极大程度的充实他的私人财力、人力。

    往年庾翼倒也无需为此忧愁,但今次淮南一行很明显他与两位兄长之间都有了分歧,未来未必还能从容调用家中人力、物货,对于自己私人班底的建设也该更加重视起来。

    往年他虽然也不乏经营,但能将王愆期这种经营多年的江北军头家资、部曲完全收入囊中的机会,也实在不多,简直就是翻倍的增长。

    如此一来,就算今次没有达成台辅们的要求,单单这一点私人收获,也完全值得他奔劳一行。毕竟职事上的升迁全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私人力量的丰厚则更有着极大的意义。

    往年沈氏在苏峻之乱中凭着部曲私兵大收其利,名实兼得,那种机会虽然不可多得,但是至今想来都令庾翼羡慕不已。

    假使当年大兄不那么洁身自好且约束家人,也如王氏、沈氏那样大量招收门生荫户,手中集结一股忠诚可信的力量,当时他们兄弟也不必那么仓皇逃离建康,以至于引来更大的悲剧。

    如今再想起来,其实当年大兄的死也透出几分古怪。那时同行的沈哲子不过一个少年而已,哪怕再怎么少贤高才,但就连自己在连番遭遇剧变都惊恐不已,而沈哲子则反应的太镇定了一些。后续诸多事态发展,沈氏总能将利益最大化,也不得不让人怀疑。

    不过庾翼也知他这一点遐想实在不靠谱,除非沈家有未卜先知之能,事事都能料到,且长久筹划、演算诸多,才能保证步步不错。但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点联想,大概也是庾翼与沈哲子渐行渐远而生出一点恶念,以抵消心中那种负疚感吧。

    但无论如何,能够充实自身部曲私军,这总是不错的。像琅琊王氏哪怕被多方打压,但仍能保全诸多潜力,这也是因为早年设置琅琊侨郡,几乎半郡之中乡户皆入其门下。

    若非沈氏异军突起,在那场变故中其实王家本该是最大赢家,甚至借此扫除王敦作乱留下的恶劣影响都有可能。

    既然眼下王愆期表态投靠,庾翼也就不能再不闻不问。虽然沈哲子放过王愆期,但正因其人妄动使得台中陷入绝对被动,台中对王愆期不满者不乏其人。

    眼下王愆期已经成了自己的亲近门生,庾翼自然要尽力保全其人。而且沈氏那里反应如何也要考虑到,就算沈哲子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但其父沈充未必乐见自己于此得利,包庇对沈氏怀怨之人。

1001 宁得贤良

    船抵石头城,一股繁华气息扑面而来。

    时下虽然已经是寒冬至深,但仍无损时人往来京畿的热情。建康城西侧水门仍有极多舟船等待移入码头,甚至有一部分舟船将石头城兵道都给侵占。

    因为投于庾翼门下,王愆期安全总算有了保障,所以情绪也渐有好转,此刻一身时服恭立庾翼身后,眼见石头城附近舟船往来,便忍不住闷哼道:“石头城乃是都下噤喉,防务首重,如今竟为贾事侵占,吴乡陋习,逐利忘死,由此可见!”

    这话自然是暗讽以沈氏为首的吴人,尤其都下如今的商贾繁荣,更离不开沈哲子的极力支持。因此庾翼闻言后也是忍不住冷哼一声,表示对王愆期此言的认同。

    虽然他防守建康西面门户,也因此大收其利,若无他的允许放行,这些舟船绝大部分也难抵达建康,而且石头城防务大半还是针对他所在的历阳。但人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一旦心里埋下不满,看法自然不同。

    座船直接靠向石头城,此前早有轻舟入禀,所以当船靠岸后,便有早已在此等候的一些台臣包括宿卫将士登船相迎。

    “王君放心去吧,稍后我也要入台奏事,必能保你无恙。”

    廷尉官员上前缉拿王愆期,庾翼微笑着稍作安慰,同时吩咐那几名廷尉官员对王愆期稍作照顾。

    待到廷尉官员离开后,庾翼便也下了船,于石头城与先一步抵达的兄长庾冰汇合。

    “难道只能如此?”

    庾冰迎上来皱眉问道,他也先一步得知交涉结果,对此自然不能满意。如今他在台中只是担任一个散骑闲职,首先提议庾翼前往淮南交涉,也是希望能够借此在台中稍作浅进,可是这样一个结果,实在达不到台辅们的要求,反而还有可能要责怪他兄弟办事不力。

    “吴儿今时不同往日,气盛志骄,我也实在无计可施啊。”

    兄弟俩登车共往台城而去,途中庾翼将此行经历稍作交代。

    庾冰闻言后已是忍不住在车上怒骂道:“貉子真是全无信义!往年若非我家力助,其家安能为时流所纳,如今弄武而显,便是翻脸无情!”

    庾翼闻言后,嘴角抖了一抖。说实话他对沈家恶感倒不如庾冰这么浓烈,毕竟沈家也是帮助他家良多,最起码若无沈家力挺,荆州分陕重地不可能落入他家手中。他们兄弟或是彼此有分歧,但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庾怿在位,他们将更无立足之地。

    不过他最终也没有反驳庾冰,只是在沉吟半晌后开口道:“阿兄,我想离开历阳投往荆镇……”

    “不可如此!稚恭你怎么会作此想?”

    庾冰闻言后当即便开口否定,继而不乏狐疑的望着庾翼道:“貉儿最具蛊惑之能,你是不是被他什么诈词诱导?”

    “我又不是黄口小儿,哪会如此轻易受人迷惑。只是今次一行,三兄与我倾谈良久,我也因此感怀颇深。”

    庾翼叹息说道:“如今各方边事都有创进,世道也是日重功勋。沈维周何以如此骄狂傲慢?还不是因为他殊功屡创,中兴以来无有比肩之选。我久久虚任于内,今次为后辈所笑,也实在是自取其辱。”

    “稚恭你这么想实在大谬,阿雏他又懂什么!”

    庾冰闻言更是情急,甚至直呼庾条小字,言中不乏忿忿:“他本就不是什么良才,生性浮躁有无明知,早年便被貉儿蛊惑索财于众,败我家门旧声。如今在淮南也不过操持商贾俗事,长与伧夫走卒为伴,听受几句吹捧,便道自己已经得于显用,其实不过貉子仓下小吏罢了。”

    “那沈氏素来狡诈狂悖,本无余者可夸。就连沈维周自己,都不得不投入武用,才能勉强搅动世道,不让其家粗鄙现于人前。我家却并无此困,子弟俱都生于雅室,受于贤教,不必独显一用,自能更加从容。更何况貉儿于边事已是高耸,你再去追赶,不正是以短击长,虚耗才具?”

    庾冰是打心底里不愿让庾翼离开历阳,否则他在都中将更受孤立排挤。本来二兄冒进荆州便被时人视作妄行,更加抵触他家兄弟在台中上进,眼下他与庾翼还能相近呼应关照,一旦庾翼离开了,他可能马上就要被赶出台城。

    听到庾冰这么说,庾翼便又沉默下来。他之所以这么想,一来是因为的确素来便有戍边壮志,二来也是因为淮南此行眼见沈维周威令至斯而大受触动,继而便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自疑。

    但庾冰说的也不错,如今在武事方面,沈哲子早已经壮大成一座绕不过的高山,尤其今年中原大捷、收复河洛,直接将势大一时的羯赵打成半残。时流若想猎功,首选自然是沈氏所镇的淮南。

    而荆州那里,二兄庾怿也的确只是勉力维持,各方派系互有争执,庾翼若是去了,也未必就能即刻得到重用,说不定转头又要投入长达数年的纠缠。

    如果这么算起来,他留镇历阳,反而还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最起码凡事还能自作主张,不为人后。

    “其实你也不必因此颓志,而且今次一行无功也未必就是坏事。经此之后,貉子狂悖姿态已经毕露无遗,眼下不过势气正盛,台辅诸位即便愤懑,也只能暂作相忍。但是兵无长胜,他也绝无可能常持此态,一旦用事挫败,则必受时议攻讦。届时还怕没有机会?”

    庾冰又微笑着安慰说道,希望庾翼也能暂作隐忍。

    说话间,车驾已经抵达了台城,早有各府掾属在这里等候,待到两人落车,便纷纷上前施礼恭迎。

    这些迎来送往的礼节,原本庾翼并不太在意。可是这一次看到众人那想问而又不敢问的纠结神情,他却忍不住的想,这些人如此恭敬,究竟是因为他自己本身,还是因为他此行所带着的任务?

    一年到了末尾,台省事务本就繁忙,尤其今年江北又有如此壮功,所以整个台城内都少见轻松气氛。近日更因为商定大功犒赏的问题,台辅诸公们时常聚会议事,眼下也正聚集在太极殿东堂附近一个殿堂里,倒是省了庾翼往各个公府分别通知的麻烦。

    庾氏兄弟进入殿堂后,先拜见高坐堂上的皇帝,而后又逐次与席上诸公见礼。

    这会儿议事也直接停了下来,接着中书令褚翜便开口询问道:“庾侯此行,可是已经查实江北合肥纠纷内情?”

    庾翼上前一步,从袖囊中掏出沈哲子的奏书并王愆期自陈奉上,回答道:“臣本无刑裁之能,今次受命勉强前往走访,略有所得,恭请陛下并诸公量裁。”

    皇帝在席中本是一副无精打采状,眼下终于有点意外情况发生,顿时产生了兴趣,待到内侍上前奉上两方奏书,先掀开沈哲子的奏书看了一看,旋即便望着沈充笑语道:“司空,我这姊、咳,梁公诸多都秀出于众,唯此笔力实在璧上留瑕啊!”

    沈充闻言后,老脸也是一红,而后便拱手道:“臣惭愧,门户未有书家善教,不能为国重养全才。”

    “话也不能这么说,尺牍之内虽然自成天地,但梁公本有经世之才,反倒无需再迷于墨法天地。朕所见诸公多劳累,于社稷论,还是宁得贤良。”

    皇帝闻言后便又笑起来,他亲政也有大半年,如今在群臣面前倒也不太拘束。说了这一句后,便不乏沾沾自喜欣赏沈哲子那虽然工整、但却匠气满满的笔迹,这算是他为数不多能够嘲笑自家姊夫的方面。

    不过很快,他还是将注意力转到奏书内容上,看到一半之后,那肥脸上的笑容已是荡然无存,继而浮起浓浓怒色,拍案喝道:“王师勇行中原,就连朕都日夜祷告乞求苍天佑此壮行,不易后路竟有如此贼心逆胆之奸徒,丝毫不以国恩王事为念!那王愆期目下身在何方?朕倒要问一问他,如此败坏弄事,究竟是何心肠!”

    听到皇帝如此忿声,众人脸色俱都变得古怪起来。他们哪怕不看,也多少能够猜到奏书内容,无非互相攻讦而已,又能有什么溢美之词。

    众人还未及发声,庾翼已经不能淡定,皇帝仅仅只是看了沈哲子的奏书,便将莫大罪名扣在王愆期头上,这喜恶偏袒实在太明显。

    而王愆期眼下已是他的门生,其部曲也是他的财产,他自然要上心,因此连忙上前一步说道:“片言折狱,圣道法传,今人多有不及。臣受命谨慎一行,采于两方言论,但也不敢置于一词。王愆期目下已入有司待议,其罪证量裁几何,仍须长论,定论之前,还宜远作观望。”

    殿中众人没有一个庸类,听到庾翼言中对王愆期不乏保全,脸色多有微变。沈充于席上环视一周,继而将视线落在庾翼身上,眸子里已经隐有冷芒露出。

    皇帝在听到庾翼的话之后,脸上也是闪过一丝不自然,这小舅是在公然质疑他的判断力啊,说他没有片言折狱的才能。但人家仲由有这种才能,因为是孔子的学生,谁让自己没有那种圣贤老师!

    皇帝一时间难免有些下不来台,不免更加羡慕自家姊夫那种迎面怼回去的捷才,不过他倒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挤兑自家小舅,将两方奏书草草翻阅一下,而后便推案说道:“王事大昌于中原,宇内欢庆,还是宜早定论犒飨事宜壮养士力。此等衰声恶事,且由廷尉细裁,留后再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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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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