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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972 淮南诸事

    久别之后看到杜赫第一眼,沈哲子真是吓了一跳。

    往年杜赫虽然称不上是姿容妖冶美态,但出身关中名门,近年来又重权在握,可谓是气度俨然。可是如今在沈哲子面前的杜赫,却是形容枯槁,须发杂乱,眼珠赤红,眼窝身陷,黑眼圈实质般套在眼眶上,就连视线都游移不定,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道晖兄你、你这是……”

    眼见这一幕,沈哲子也是惊得有些瞠目结舌。他自然明白坐镇寿春的杜赫这段时间少不了忙碌,但也实在没有想到杜赫居然会累成这样一幅模样,一时间也是大生愧疚。

    杜赫本来是有满腹牢骚要倾诉,可是在见到大都督后,几番张口末了只是长叹一声,拱手道:“我虽然不是懒惰恶劳,但也恳请大都督真的需要再辟掾属。我自身盈瘦闲劳且不论,人力终究有穷,若是贻误军纪要务,那可真是罪大难赎!”

    沈哲子听到这话,更加不好面对杜赫。他也知杜赫有此过劳之态,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任性,本来连场大捷应该是人心振奋鼓舞之事,但是由于他坚持收容那数量庞大、远非目下淮南都督府能够承受的难民人口,几乎是没有间断的再将重担压在杜赫等内政官员身上。

    他亲自行上前,陪着笑脸将杜赫请入席中,又亲自斟茶倒水,叹息道:“以微力而御大众,我也知自己此番真是自不量力。但眼见河北诸多苦难生民走投无路,又不忍他们再为虏虐,实在不忍相弃……”

    “大都督宏量包容,有此远见,那是再正常不过。愚等只恨才浅难用,但也尽力而为,必可渡此难关!”

    如果说杜赫没有怨气,那也不可能。因为收容数量这么庞大的难民,实在是超出了淮南都督府的承受力,可谓强人所难。但他也深知正因沈哲子这一份能人所不能的豪迈,才令淮南都督府欣欣向荣,府下众人俱都同荣共誉。

    他唯一的忧虑,还是担心一旦熬不过这个难关,致使那些难民暴起,大好局面必将毁于一旦。而且眼下淮南都督府正是万众瞩目焦点,可谓内外俱困。像他们这些深知内情的重要属官,可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大胜之后的快乐,简直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目下状况,虽是重任在肩,但道晖兄你也不能怠慢了自己。目下所困,不过一时。譬如倒行食蔗,自尾溯本,必是渐入佳境。人或笑我狂妄不自量,但是待到中原民丰地肥,诸用不匮,届时四夷群丑,自可犁庭扫荡!”

    沈哲子又笑着稍作鼓励,而后便又说道:“我也知眼前府下人、物俱困,自然不会强迫道晖兄你为无米之炊。江东我宗中立有术堂,多有乡人从学庶用,不日便有数百可用之微才入镇,届时可以大解庶用疾困。至于物困,我今次归镇,也要大宴江东时流门户,鼓励他们勇捐资财渡此困难。”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眉眼才渐有舒展。淮南目下之困,核心便在这两件事。沈哲子开口便都揽了过去,这也让他如释重负。虽然言语保证轻松,但想要解决问题却难如登天。但杜赫却不怀疑沈哲子能否做到这些,这也是长久以来所养成的信任。

    当然,沈哲子也知道都督府眼下所面对的问题极多,人、物困乏只是最核心的。像是杜赫开口便说的希望他再召一部分掾属分劳任事,这也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此战之后,都督府所控制的区域急剧扩张,如果没有充足的人才填充其中,也有可能会被台城抢占。

    但人才储备远不是朝夕能为,过往沈哲子虽然也注意此事,单单门生便有数百,再加上自家和亲厚人家族人,凡是可用者,如今俱都担任职事。此前还又收割了一茬馨士馆的业士,但是仍然面对着极为庞大的人才缺口。

    所以,沈哲子在与杜赫讨论一番后,还是决定稍稍放开一个缺口,以都督府名义发布一项募贤令,将一部分乡宗子弟引入进来。这也是无可避免之事,毕竟讲到基本的才能素质,这些各有门户所出的乡宗子弟是有一定保证。

    当然对于这些乡宗子弟,也并非不审贤愚、一概录用,考核在所难免。沈哲子决定在馨士馆构架之外,再增添一套短期函授的课程,主要是向那些入选者传授都督府章程、规矩,以及处理事务的一些基本流程。

    随着官吏队伍的扩大,行政方面未有章程化、制度化,才能尽量弥补任事官员才能优劣差距,并且减少弊病的发生。

    当然,监管考察也是免不了的。在这方面,山遐所做的沈哲子一直很满意,虽然其人不乏孤僻,许多观念与沈哲子也有冲突,但沈哲子暂时还是没有换人的打算。

    摊子太大了,他也不可能寄望于完全认同自己的人,只要其人职业素养过关,不逾越底线,那就没有什么不能用的。

    所以近期,沈哲子也是打算与山遐谈论一番,准备继续扩大其人所掌管的执法队伍,而且不再只限于六郡之内,像是近期需要接管的徐州,还有其他新收复的领土,都要纳入监督中来。

    为此沈哲子还打算再给山遐搭配两个副手,一个是早已经在都督府任事数年的李充,另一个则是他的门生卞章。就算沈哲子对山遐的政绩再怎么满意,如此重要之事,也不可能完全不安插自己的亲信。

    至于杜赫眼下负责的事务,沈哲子也打算进行一个剥离。在对外接待方面,沈哲子打算交给谢尚,这是一个公关型人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仁祖妖冶,最适合迎来送往。

    而且谢尚在任职陈郡太守这段时间里,一方面是都督府强势干涉,另一方面其人在庶务方面的确乏甚显才。

    至于资粮物用的调度运输,沈哲子打算完全交给纪友。纪友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在物流方面可以说已经是一个专业性人才,完全值得托付。

    这两项任务,都是最繁琐且消耗精力的,一旦被剥离出来,杜赫这个长史才算是名副其实总览事务,而不再是以往那样事必躬亲,操劳不已,当然职权上也无可避免被削弱几分。

    但是看杜赫目下形容枯槁样子,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沈哲子真担心他会过劳死。而杜赫对此也是双手赞成,都督府影响和势力仍在急剧扩张,还远不是闭门内斗、瓜分权柄的时候。他有这样一份资历,便是立身之本,实在无需介意职权的高低。

    这种内部人事的调整,沈哲子也只是与杜赫稍作通气,来日还要集众共议。

    接下来主要还是对外方面,求取外援是一方面,虽然此类事务,沈哲子处理起来已经极为丰富,而且眼下都督府也是绝对强势。但是由于这一次所牵涉财货数额实在太大,也需要做好一个周全准备。

    “眼下都督府似亢实虚,我也不是避劳,不过在未有计划定章之前,也实在不宜过早接触江东人家。毕竟眼下所许,唯有愿景而已,却要换人实际财货。若是不能切合实际,动人心魄,不如不谈。”

    沈哲子在讲述了一下自己大概计划之后,又对杜赫说道。其实他本心里,也是想偷闲几日,好好陪伴一下妻儿。

    杜赫闻言后便点头认可,这种事的确是焦急不得,没有准备的急躁,只是更加暴露出都督府眼下的虚弱并慌不择食,届时反倒有可能演变成饮鸩止渴,埋下长患。

    “今次入镇庆贺各家名单并内情,稍后我会让人仔细梳理,编辑成册,稍后呈于大都督案上,再作详议。”

    讲到这里,杜赫又变得乐观起来,笑语道:“如今中原精华所在俱在都督府掌握之内,大凡时流稍具远望,是绝对不可能错过这一次的良机。至于大都督属意江州门户,这也切合实际。民力可用,民力须防,早前大军出动,便有往来汝南商市门户常至府下喧哗,唯恐害其物利。若非大都督于北捷报频传,府下事务只怕更加艰难。”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他倒不是觉得时人都该围绕他来打转,人皆有谋私之心,这一点无可厚非。但若仅仅只想承担好处却又不想承担风险,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引入更多合作对象,使他们彼此之间相互竞争,自己才好稳居中央。

    以往为了节省精力,除了根基深厚的吴中之外,对于其他地方乡宗民户,沈哲子都是采取抓大放小。可是如今摊子更大了,外患也不成威胁,沈哲子便打算引入更多中小门户。

    这些人家或不具备远埠通商的力量,但沈哲子大可以鼎仓所掌握的物流通道、人力资源等加以分享。让这些中小门户寄于鼎仓这个平台各自得利的同时,也能更加刺激江东民间活力。

    这些事情谈论一番后,杜赫又皱眉说道:“早前府下受诏,苑中示意都督府准备迎接淮南王入镇事宜,未知大都督是何想法?”

0973 大日普照

    淮南王将要入镇,沈哲子昨夜已经从公主那里几封家信中得知,不过那信里还是商量的口吻,可是听杜赫这么说,原来都督府已经收到了确凿的诏令通知。可见皇太后心意已决,已经不容更改。

    沈哲子一时间也是不知该要好笑还是该要愤怒,稍作沉吟后才说道:“且由他来,不必理会。”

    “不必理会?”

    杜赫听到这话,难免有些无法理解,严格说来,整个淮南郡都算是淮南王的封国,而淮南王作为皇帝的嫡亲兄弟,又是江东一众宗王中身份最为显重者。

    如此二者加持,可以想见淮南王的到来,一定会给淮南乃至于整个江北都带来极大的影响,又怎么能够做到“不必理会”?是要完全无视,冷待淮南王的到来?

    “是的,不必理会。淮南王今次入镇,本无使任在身,为的不过是我家新添小儿。届时府内家宴款待即可,我又怎么能因区区家事干扰目下繁忙王事。”

    沈哲子讲到这里的时候,言中已经带上几分冷意。若是以往,他不介意与自家那日渐长进的岳母过上几招,但是眼下实在无心理会这种小动作。既然皇太后执意要让淮南王北上,他连回绝都懒得回绝。

    杜赫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为难,他能够感受到大都督那种已经极不耐烦的心情。当然以大都督眼下的权位时誉,的确已经不必介意一两个虚荣宗王的干涉,但他作为府下属官,也不得不想得更多。

    淮南王北进入镇,目的如何暂且不论,最大意义还是所传递出来的信号。淮南从立镇伊始诸事便全由大都督一手掌握,整个淮南也只存在大都督这一个声音。如今淮南王北上,暗示味道便十足,是否意味着台城包括苑中对淮南过往的状态已经达到一个忍耐的极限?

    尤其随着都督府职权越发显重,而掌握着上层管理权的满打满算不过只有大都督并其麾下几十名高低不等的属官,其中还包括许多不在法礼编制的临时职任。就算是这些人,也不能说就完全唯大都督马首是瞻而心无贰念。

    淮南王的到来,会不会给这些人传递出什么不好的信号,让他们立场发生偏转?这都是需要考虑的事情。最起码的一点,淮南名义上乃是淮南王的封国,淮南王如果想要派遣一些家臣入驻,这是都督府都不能拒绝的。

    所以在杜赫看来,最好是把淮南王这个变数隔离在外,最起码在眼下这个急于消化战果的当空,哪怕仅仅只是为了避免人心浮躁、无心于事,也不该让淮南王进入寿春。

    杜赫的忧虑,沈哲子考虑的更加透彻,虽然人心莫测,但过往这些年他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如果还不能将淮南核心人心巩固稳定住,那实在太失败。

    如今的他,已经不必诸事忍让,留有余地,如果淮南王仅仅只是单纯的家事来访,他自然家宴以待。如果真有挖墙脚的意图和尝试,他不介意将那些被挖的松动的砖瓦捣成碎片让淮南王打包带走!

    人的底线是逐次提高,这无关乎是否小人得志,到了一定阶段,便需要有相匹配的态度和手段。这一点沈哲子很清楚,但江东众人不清楚,这就是分歧和冲突滋生所在。他们仍以旧日做派来对待沈哲子,所能收获到的结果,唯有挫败!

    “这一件事,道晖不必操劳,只在镇中稍作通报即可。稍后我会让家人南下迎接淮南王,镇中一应职任事务照旧,无需调整。”

    沈哲子又吩咐了一声,转而又问道:“郗公那里,近日可有讯息传来?”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杜赫纵有隐忧,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回答道:“是,郗公近来确是频有问询,至于镇中所获战报,也都第一时间发往淮阴。”

    “这是应该的,今年北进能够如此顺利,徐州助战功不可没。郗公能抛却门户之见,使得两镇王师能有精诚合作,若非确是年事已高,我真不舍得郗公离镇。”

    沈哲子这么说,倒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眼下接受徐州于他而言并非是一个最好时机。虽然如此一来,他能直接管理调度徐州各项事务,但也因此更受瞩目猜疑,难免要有所分心,不能集中精力处理中原事务。

    不过这也算是有得必有失,而且此前铺垫已足,没有必要为了所谓避嫌便放弃这一唾手可得的大镇:“郗公助我良多,如今大势已定,我是该当面致谢。只可惜我眼下仍无从容东进的闲暇,稍后可发信淮阴,若是郗公得宜,不妨入镇面谈。”

    “我记下了,会尽快安排。”

    杜赫听到这里,也是越发有感于如今都督府的强势,往年北上,淮南新立,大都督在郗公等老臣重将们面前,也仅仅只是一个颇有作为的后进晚辈而已。可是如今时过境迁,类似郗鉴这样的年高重臣,都是召之即来。

    当然他也明白大都督并非刻意托大拿捏,目下都督府诸多事务确是令大都督难作抽身,虽然眼下还不宜出面接见各方宾客,但是许多准备事务也都分外繁琐。

    彼此倾谈两个多时辰,一直等到傍晚时,杜赫才告辞离开。眼下大都督回来了等于没回来,此前那种繁忙的日子他还要坚持一段时间。但最起码有了主心骨,而且繁多事务也都有了主次之分,倒也无需像此前那种没有条理的劳碌。

    将杜赫送至中庭,沈哲子便就返回来,再让人取来皇太后并淮南王那几封家信,再作细览,嘴角玩味笑容越积越多,口中忍不住自语笑道:“我这位岳母大人,可真是大有长进,也实在太不甘寂寞了些。”

    皇太后手腕有长进,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发现。所谓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飘起来。但是说实话,就算飘起来,猪还是猪,哪怕浑身金光灿灿,也只有被宰杀吃肉的份。

    这种噱念想法或有不恭,但在沈哲子看来,他这位岳母真的是没有什么本质上的提升。虽然这几年看起来皇太后是大有作为,打压琅琊王氏,甚至就连王导都败下阵来,分配中枢权柄,与时局各家都取得看似稳固的联系。

    但是说实话,当下局面的形成,跟皇太后的努力真的没有太大关系。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这种繁忙和亲自经手的经历,令其人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妄成就感和掌控力的错觉。

    至于皇太后本身,其实仍然不过只是一个自尊心极强、任性固执且不顾大局的小妇人而已,完全没有一个成熟政治家该有的格局和隐忍,以及锲而不舍的韧性。

    比如这一次执着于派淮南王过江来,看似是一招不成,再别出一招。原本作为大军名义统帅督军收复河洛的机会错过后,很快又借着沈哲子得子之喜再派淮南王过江。

    但这种坚持,并不叫要紧目标、锲而不舍。因为这两次过江的尝试,彼此之间已经有了本质的差别。前一次叫做有计划的试探,后一次叫无目的的胡闹。

    在沈哲子看来,淮南王今次过江,更近似皇太后在经历老爹上次软逼威迫后一次找回面子的任性坚持:你不准淮南王过江,我就便让他过江!

    至于淮南王过江来究竟是怎样的名义,又有怎样的计划和目的,沈哲子相信皇太后在做出这个决定之时,更多的还是专注于让淮南王过江这件事本身,而没有考虑到其他。

    这件事除了满足皇太后一时的好胜欲之外,所流露出来的讯息就是皇太后本人对于他们沈家已经极为的不满,而且恰恰选在沈哲子屡获大功且成功收复河洛的当口,彻底将北面王师与江东朝廷的矛盾暴露出来!

    或许在皇太后看来,淮南王是以入贺之名北上,最起码是表现出了对沈哲子的重视,不会产生那么大的不利影响。但问题是,政治角逐当中,哪有人情存在的余地!沈哲子眼下跟沈家就是一体的,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

    就算有什么人情的照顾,那也是在某一方已经能够取得绝对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彼此保留几分颜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她这么做,无非是寄望于沈哲子能够感念皇室垂青恩典,给予淮南王以隆重接待,让她此前丢失的面子有所挽回。

    但沈哲子真是喝醉了睡着了都不会那么做,且不说皇太后眼下已经归苑,皇帝亲政,就算皇太后眼下还立身朝局,在这种形势下沈哲子也不可能贬低自家去迎合皇太后那一点没有意义的虚荣心。

    至于淮南王这个小舅子,原本沈哲子对其人还有几分正视,但通过这一件事也看清楚淮南王真的不是有什么内秀贤才。

    他只要稍有政治敏感度,就应该能看到皇太后这几次三番以他为筹码进行的尝试不是在帮他,而是在透支他的政治潜力,更加暴露出他根本没有主见,只是被母后随意驱使的一个棋子而已!

    宗王远政治,不仅仅只是避祸而已,更大的意义在于藏拙,以沉默来换取尊重正视。可是如今的淮南王在皇太后的驱使下,频频跳梁小丑一般刷着存在感,只会让人更加看清楚他的虚实。

    即便未来有取代皇帝的可能,也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合用的傀儡,比如原本历史上被桓温扶立的清谈皇帝司马昱。

    “江东各家,本就蠢蠢欲动,给点阳光就灿烂。我这岳母眼下却是大日普照,唯恐寂寞,那些人还不泛滥成灾?”

    想到这里,沈哲子又叹息一声,随手勾划几笔,就算有什么应对策略,也都暂且按捺于怀。如今的他,已是正心在握,不惧八方风动。

    世事如棋局,当某一方已经有了随时砸棋盘的力量,本就不是一场公平较量。引而不发,那是因为棋盘上摆下的筹码还不够多而已。

0974 河洛规划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沈哲子都保持着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

    当然也并非完全无事可做,白天里大多时间在公主房中腻歪,间或逗弄一下小儿阿秀。大概也是因为频频接触,那小儿最起码对他身上气息已经不太抵触,不再只是见到他便嚎哭不已。

    但父子间这一点关系改善并不足以令沈哲子快乐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仅仅因为这一点改善便欣慰不已,明明自己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若非自己在外奋斗不息,这小儿吃屎都赶不让热的,结果仅仅只是不哭,于他而言已经恩赐一般。

    这种想法,实在是太犯贱了。所以沈哲子难免念及温峤、庾怿等长辈们与儿子交流的方式,颇有羡慕,于是他还没有到那种年纪,便觉拳脚搔痒不止、将要按捺不住,更加觉得儿子这种生物,生来就是欠揍。

    当然,以他目下的权位和所面对的局势,想要彻底回归家庭那也做不到。眼下虽然江东赶来的庶务人员还未就位,但都督府本身做事效率便极高,杜赫返回都督府后,成摞成摞的籍册便送进别业中来。

    所以沈哲子白天陪伴妻儿,间或教训一番沈劲和他的小伙伴,晚上还要挑灯批阅。随着许多资料的充实,他对于近期都督府政令计划在细节上也完善更多。

    随着天色渐寒,淮南本身的造血能力也越来越弱。秋收那一季的谷米粮食早已经被挪用起来,而且汝南的商贸也进入一个短暂的衰竭期,从这方面所得也渐少。

    虽然各方宾客,沈哲子还未出面接见,但那些人送来的贺礼,他已经老实不客气的予以挪用。其实无论怎么样的威望盛誉都是虚的,关键时刻还要钱来投票。单单贺礼上这些大宗进项,足以向沈哲子证明,他的确已经是时局中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民财沉淀无可避免,想要完全调动起来,哪怕是后世那么强大的行政力度都做不到,横征暴敛在秩序初定的淮南六郡又是下下之策,只是在透支潜力的饮鸩止渴。

    当那些贺礼名单摆在面前时,沈哲子更加由衷感觉到为何后世一些在位者那么热衷于婚丧嫁娶派面。

    一些当地乡宗和亲近门户贺礼暂且不谈,像是更南面的晋安林氏,彼此关系本不算亲厚,而且晋安天高皇帝远,林氏在政治上也并不要求沈家太多庇护,仅仅只是生意上的合作往来。林氏这一次所奉送的财货之物,折价便达千数万钱之巨!

    至于其他一些关系不远不近的江东门户,也都抓住这一次的机会而有大礼馈赠,当然有许多是因路途遥远仅仅只是送来礼单,礼货还在后面筹备待运。当然只要不是烧糊涂了,谁也不可能在这一档口涮沈家玩儿。

    所以这一次单单贺礼所得,价值便以亿万计!看到这个数字,沈哲子真的是振奋不已,心内对儿子的及时到来充满欣慰,些许薄怨荡然无存,也颇有些不情愿的承认老爹对这小儿的批命,人家命格就是比自己要好一点,这真的不能抬杠。

    虽然这些礼货绝大多数只是华而不实的珍物之类,但有鼎仓的渠道在,都能迅速变现折为急用货物运回镇中,且能最大程度避免虚耗。

    虽然那些贺客绝大多数都是看了自己的面子,但如此大手笔挪用属于儿子的财货,沈哲子多少有点心虚,以至于近来儿子当面哭闹他都少有忿声。没办法,如今财大气粗的不是自己。

    眼下这个小儿仅仅只是取了一个乳名,关于大名方面,沈哲子也有了想法,日后不妨就叫沈雒。

    “老子挪用你的钱,也是为了经营河洛,未来洛阳乃至……都是你的,反要搭上老子一番经营苦功!”

    有时将儿子揽在怀中,沈哲子心内如此默念,于是便觉分外理直气壮。等到儿子再有哭闹,转脸就是一个白眼,熊孩子就是不能惯!可惜眼下太稚嫩难禁老拳,倒让人无用武之地。

    除此之外,另有一个意外之喜便是左近这些园墅的租金。这方面原本沈哲子真的没有什么想法,毕竟眼下炒房这一概念实在有些不切实际,类似建康那种大都邑房价都自有上限,淮南如今虽然日渐繁荣,但也维持不住太大的城镇脱产人口规模。

    但就算只是一时兴起,这一番喧闹所得也颇为丰厚,最起码不必忧愁都督府官员俸禄都发不起。尤其那种平地生财的满足感,更让沈哲子生出自己越来越红的感觉。

    都督府受此鼓舞,也递上来一些围绕这一片所谓千金邸的园墅区再作建设的规划。沈哲子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予以否定,横财易得但也要有节制,若是太无底线,吃相弄得太难看,影响的是都督府长远影响。

    不过这也给了沈哲子一些启发,不租房,但可以租地啊。淮南虽然仍有潜力,但最近几年内不会再有什么井喷性的发展,但是河洛有啊!

    天中帝宅,王业旧都,虽然眼下已经被战乱夷为平地,就连仅存的金墉城都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但历史传统和地理位置的优势仍然存在。

    沈哲子早有重建洛阳城的计划,但可惜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背上了太过沉重的人口包袱,近年内都很难将重建洛阳的计划提上日程。没有一座雄城拔地而起,河洛那种地域中心的优势就发挥不出来,形不成庞大的辐射向心力。

    所以沈哲子想了想之后,将重修洛阳城招商引资的计划记录在了纸上。商业地产的开发,在如今的江东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概念。

    像是京府的经营、建康的重建,随着两座城池日益繁华,那些跟随沈家先行入场的吴中门户,哪怕自己并无商货经营,单单凭着大量囤地兴建仓储,便已经大赚特赚,坐地生财。一些没有瓜分到第一波红利的江东门户,每每想起都是扼腕长叹。

    商业用地和农业生产用地有着本质区别,前者需要更加频繁的交流才能产生财富,而后者闭门自守也能自给自足。

    沈哲子在土地划分方面,一直把持的很紧,哪怕是跟随年久的淮南重将,如今名下也无大型的庄园经营。但是商业和工业用地,却是他一直用来吸引民资的重要手段之一。

    如今,随着千金邸这一场风波在淮南闹得极大,使得住宅用地也成为了一个新的投资方向。一旦有了地界效应,当中不乏利益可挖。

    如此算来,一座大城该有的元素基本上都快凑齐了。接下来只需要普纳民资,而都督府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相信用不了多久,洛阳城的重修营建就会如火如荼的展开。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需要建立在都督府强大武力震慑提供安全环境的基础上,所以接下来沈哲子是打算先收一笔入局保证金,证明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持续投资,当然这笔保证金是不退的,需要用于助军。

    这样一个庞大项目,沈哲子打算仍然交给鼎仓来运作。鼎仓虽然是由都督府进行管理经营,但是当中的利益纠缠覆盖面已经极广。在过去这长达半年有余的战事中,鼎仓在后勤保障方面也是助力良多,这也算是沈哲子所提供的一个回馈。

    沈哲子之所以敢动念运作这么庞大的集资项目,也是因为长年以来都督府一直努力维护那种公正形象,最起码到目前为止,所有与民资进行互动的项目,先期所进行的保证都如约完成。哪怕有不合时宜的地方,在约定到期之前也一直努力履行着约定。

    在公信力而言,沈哲子相信哪怕是台城都比不上都督府。没办法,没钱那就说话不硬气。像是此前皇帝大婚时耗费巨多,其中近半都是近畿商家并乡宗垫付,包括赏赐那些近畿乡众的财货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白条发放,至今还在吵闹不休,闹得很是尴尬。

    此前老爹沈充来信还在抱怨此事,因为沈家在少府还保有极大的影响力,台辅们居然还打算让沈家认领一部分债务。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沈家甚至不需要拿出真金白银,只需要站出来稍作保证,台城就能从容以台资进项逐年缓付。可是谁让那些人惹恼了老爹,沈充就乐得看他们焦头烂额,一言不发,充分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

    沈哲子就这样半是休养,半是筹备,时间很快过去了十几天。虽然他已经归镇的消息也是逐渐扩散开,但在他还没有公开露面前,还是少有时人赶来打扰他的清静。

    很快这种清闲便告一段落,淮南王庞大仪驾离都、过江北上的消息已经传来,对此沈哲子并没有什么特别表示,于是都督府也就淡然待之,甚至没有派出兵众迎驾。

    不过在淮南王抵达寿春之前,郗鉴倒是先一步赶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徐州资助的三十万斛粮食,浩浩荡荡的停在了八公山附近的淮水河段。

0975 郗公取舍

    徐州船队的到来给寿春局势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尤其寻常民众对于大额的粮食数量本就没有一个确切概念,当看到十数艘大船听在寿春北面,而船上俱都满载着粮袋,这对人心的安定,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早前都督府大量抽调镇中米粮向北面输送,甚至就连明年的粮种都被挪动,这多多少少也造成了不利的影响。徐州船队摆出如此架势,可以说是给都督府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而郗鉴给都督府提供的帮助还不止于此,当沈哲子派人上船打算秘密将郗鉴迎接到别业中时,郗鉴却予以拒绝,转而表示希望现在都督府中碰面。

    听到属下回报郗鉴的意思,沈哲子也是愣了一愣,继而便也不再犹豫,一改前几日避不见客的态度,亲自率领杜赫等一众淮南属官前往八公山码头迎接。

    从寿春城到八公山这一段路程上很快便聚集起了大量的民众,虽然沈哲子早就归镇,但这消息还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尚是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因此寿春城池内外闻讯赶来者络绎不绝,道路两侧人头攒动,多有时人难忍激动心情,拍掌高声赞叹:“梁公英武!大都督壮阔!”

    到了沈哲子如今这一步,对于外界评价如何已经不必过分在意,但是当听到乡众们沿途盛赞,振奋欣喜的模样,仍觉有几分自豪,弃车上马,频频向两侧挥手示意。

    “韶年盛誉,生民普仰,此世除沈维周外,再无余子啊!”

    郗鉴在船上看到岸上如此热烈场景,一时间也忍不住感慨说道。

    郗鉴今次前来寿春,二子俱都随行,眼下随侍父亲身侧,此时听到郗鉴如此感慨,反应也都各不相同。

    年长一些的郗愔,眼下正作处士羽氅散髻打扮,面目多有沉静,闻言后便微笑道:“梁公久为世道所知,今年北进又颇得功,不负旧时声誉。少临大位,淮南人众有此热切,也是合乎情理。”

    至于更加年轻,未及弱冠的郗昙,闻言脸上却流露出几分盛气难平,皱眉道:“我与梁公倒是少有接触,但往常也听人言此人自恃少壮,多有跋扈作风,如今看来也确如此。即便不以名爵论,父亲以贤长来见,其人居然仍有托大之态,实在是有些……”

    郗鉴听到二子之语,对长子只是瞥了一眼,对次子则横眉厉望过去,沉声道:“沈维周之益于世,就连你父于其面前都不敢有持矜。至于你这小儿,历事有几分,所见又有几分?以区区微弱妄论强盛,本身就是无知妄语,还敢非人之跋扈?跟沈维周相比,你那几分眼光才性还在牛足之下呢!”

    听到父亲如此厉声斥责,郗昙也是为之一凛,连忙垂首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听到父亲如此贬低自己,心内终究难免有几分不忿。

    他与沈维周倒是乏甚接触,但却眼见他家姊夫是何等样人,以此度之,能够与之为友者即便优异也实在有限。虽然这沈维周屡有壮功人莫能及,就连郗昙也是心存敬佩,但终究还是因为其人一纸书信使得父亲舟车劳顿远来而有不满。

    尤其此前其人竟然托大到不亲自前来相迎,更近似完全不将他家放在眼中。不过这沈维周再如何跋扈,当父亲稍有流露不满时,其人还不是乖乖前来相迎!

    因此,在郗昙看来,如今岸边道路两侧那些蜂拥雀跃民众,就好像是淮南特意安排,为的只是稍稍挽回几分沈维周迫不得已出迎的颜面而已。当然这一份了然,他只会存于心底,并不会自作聪明宣讲出来,他毕竟家教良好,这一点涵养气度还是有的。

    又过了一刻多钟,沈哲子并一众淮南属官才终于穿过人群抵达码头,并且亲自上船,远远便趋行拱手,脸上带着几分诚挚感激,待到近前时才苦笑道:“郗公又何苦如此?”

    郗鉴摆手推开搀扶他的二子,上前一步将手递到沈哲子手内,捻须笑道:“老病残躯,已不堪用,幸因国中少壮奋进之故而得分大誉,些许薄劳又何足挂齿。若能因此稍助一二边事,也算是老朽尚未难堪。”

    “郗公此言,实在让晚辈愧不敢当。社稷之重,岂是二三子能当,前贤开拓,后进继力,因是晋祚才复兴有望。”

    沈哲子又谦逊回应一声,然后才又转头对郗愔、郗昙并其余随行的徐州属官微笑颔首。

    船上其他众人也都纷纷上前拱手致礼,包括对沈哲子略存不满的郗昙也都不敢怠慢。郗昙虽然对沈哲子略有薄怨,但当真正对面而立时,也不得不感慨这位驸马也确是仪态、风度俱为上乘,令人难生恶感,寥寥数语已经让人颇生亲近之念。这大概就是先天而有的禀赋魅力,令人自叹不如。

    码头上人多嘈杂,并非久留之处,待到两镇官员互见稍作寒暄之后,便一起下了船。沈哲子亲自将郗鉴扶上牛车,自己作陪,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往寿春城而去。

    此前沈哲子之所以不亲自相迎,倒也并非故意作态、前倨后恭,他虽然邀请郗鉴入镇,但眼下这个形势,他们各自作为两镇方伯,如此高调会面其实还是略有不妥。

    沈哲子在这方面倒不必避讳太多,最起码随着淮南王顽固北上,他与江东朝廷的一些矛盾可以说是已经半公开化,掩不掩饰意义已经不大。

    但郗鉴则不然,过去几年时间里,郗鉴与台中关系处理的还不错,甚至被拿来当作反衬沈哲子无作为的典型。而且此公业已年迈,半生功业如何将有定论,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将自身置于凶险斗争中来。

    所以沈哲子本来是不愿公开郗鉴前来寿春的消息,也是为郗鉴考虑。但郗鉴却表示要公开这一件事,这就等于是对沈哲子的声援,无论如何,这一份情谊沈哲子是要领受。

    上车之后,沈哲子便叹息道:“实在是让郗公为难了。”

    “方才我儿有言维周你不乏跋扈,你若再执意道谢,就连我也要难免作此想了!”

    郗鉴闻言后笑语一声,眉目间不乏豪迈之色:“眼下我确有几分年老胆怯,但往年也曾与逆贼烈战,庇护一方生民。此等纷扰,何至于使我却步,若能有益边事,也算是略得始终。”

    讲到这里,郗鉴又眼望着沈哲子,心内不乏感慨。在他看来,淮南王今次过江的确是有几分不合时宜,或因彼此立场不同,江东那些人对于他们这些边镇方伯的确是狭念偏见,不肯正视他们为光复晋祚所做出的努力。

    诚然若想维持江东局面稳定,必然要达成一个各方的平衡。但所谓的平衡就是要保持现状,互为掣肘,让局面再归于一潭死水。

    但眼下晋祚光复之势已经极为明显,不进则退,正需要高选猛士,奋勇直取,过往那些想法根本就是迂腐之见,无益于世。

    此前郗鉴或还对台辅诸公略有认同,琅琊王氏旧乱本就说明了一家独大并非世道之幸。可是随着今年军功壮阔,河北群逆几无招架之力,王师威武彰显无疑,郗鉴也不能忍局面退回旧日状态。说到底,他也是因武功而进,半生心血系于边镇。

    至于今次在寿春公开露面,的确会给郗鉴带来一些麻烦,但就算他不这么做,想要置身淮南与台城的纠纷也绝无可能。如今世道中只有这几股力量,台城想要制衡沈维周,单凭一些小动作已经很难,势必要寻找强力方镇来支持他们,除了徐州他们又能选择何人?

    但且不说今年以来两镇合作更加密切,单单此前沈维周便对徐州各方羁縻以施加影响,而且淮南本身的实力也是急剧扩张,郗鉴并不认为徐州还有制衡沈维周的作用。

    更何况此前他早已经引狼入室,若还陪着台辅诸公瞎折腾,未必收效且不说,说不定还要连自己都给赔进去。

    还有比较重要一点,那就是郗鉴并不认为在边事方面,江东还有人能够做的比沈维周更好。到了他这个年纪,难免会有私计,但私计之外,同样不能罔顾社稷前途。而如今,能够为社稷代言者,更多还在于沈维周。

    所以既然已经无可避免,郗鉴索性干脆亮明自己的态度,完全站在沈维周这一边。虽然两镇比邻,往年这小子挖起他墙角来毫不手软,但这么多年来,对于沈维周这个人品性如何,郗鉴自认还是能够看得清楚,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

    听到道路两侧那些轰然不绝的欢呼声,郗鉴也是多受感染,笑语道:“今次王师北伐,我是老病难行,深感遗憾。今次也想从维周你这里多闻细节,略补遗憾。”

    沈哲子自无拒绝道理,闻言后便也微笑颔首,便从三月出兵开始,将北伐详细过程,一一向郗鉴讲述一番。有郗鉴这样一个久事边镇的重将作为听众,也算是稍稍满足了他一直按捺的炫耀之心。

0976 云泥之判

    “百万生民呐!”

    同样是身临高位,又久事戎旅,郗鉴自然能够体会到这区区几个字当中所蕴含的沉重意义,一时间神情都略显迷惘,只是口中一遍遍的念叨。

    战争打的是什么,或者说社稷根基何在?那如草芥一般微小的生民,涓滴成流,百川归海,他们才是华夏生机元气所在。尤其对于偏安江左的晋祚而言,生民多寡更是关乎存亡。

    往年郗鉴或还觉得流民聚啸成患,又不遵从法令约束,为此苦恼不已。但是随着大片领土的收复,便更加意识到人口的可贵。

    单以徐州军论,其实他们过往几年包括今年的事功同样卓著,收复徐州全境,包括青州、兖州。但其实真正的实力,并未因此激增,凡而由于需要控制的疆土太大,分兵驻扎,不得不背负沉重的负担。

    郗鉴不是没有动念收纳难民,但徐州的底子摆在那里,很难做到大规模的收容难民。所以比较现实的应对方法应该是,军队主要集中在一些战略要地比如彭城、泰山这样的要塞地点,至于其他更广袤的疆土,则就需要掳掠而还。

    所以南渡以来,虽然徐州始终处于对抗羯胡的最前线,军势有涨有消,但即便是有进,也很难将成果巩固住。久而久之,徐州一众将领们也就不再执着于城地得失,每次用兵都需要考虑掳掠所得这一因素,虽负王师之名,但较之奴军已无太大差别。

    像沈哲子这样一口气收容过百万的生民,郗鉴真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由衷的钦佩沈哲子的气概,不独儿辈莫及,就连他自己也是自愧不如。

    至于这当中所蕴藏的凶险,郗鉴自然也能深有体会。这种事如果容易做的话,往年江北任事者何至于那么保守,要让沈哲子一个后进专美于前。这当中稍有不慎,便极有可能前功尽毁,乃至于粉身碎骨!

    “时人不乏妄论维周你恃功而骄,恃武而横,但只凭此等壮举,中兴以来所谓贤能,全都不及维周远甚!”

    以往郗鉴对沈哲子也是多有称许,但像这么高的评价,却是第一次,也是由衷的肺腑之言。这种事情,沈哲子本不必做,单凭他过河痛击石堪,旋而收复河洛,此等功业,已经足以一生受用,哪怕千载之后史臣秉笔以论,也要盛赞壮阔。

    但在已经取得如此功业的情况下,沈哲子仍能不满足、不畏难,主动揽下如此重担,便可知其人胸襟格局,远非时下所谓群贤能论。

    “我如此斗胆忘形,归镇以来,已经多为道晖兄等同僚痛贬。郗公盛誉如此,倒是让我受宠若惊。若那诸多生民都能得以妥善安置,我倒也不惧居功。但眼下是功是过,仍难定论。今次难关,还要仰仗郗公等贤长多多相助啊!”

    沈哲子苦笑一声,倒也并不隐瞒自己当下的困境,这本就是他邀请郗鉴前来的原因之一。

    “关乎百万晋民生死,维周你即便不言,我又怎么敢置身事外。今次随行三十万斛谷米,希望能解燃眉之急。稍后再归徐镇,我也会尽力使人筹措物用。不过徐镇状况终究与淮南有异,于此也不敢过分乐观。”

    郗鉴郑重点头说道。

    说话间,一行人便抵达了都督府。而都督府外那车水马龙的盛况,又让徐州众人们半是羡慕半是嫉妒。

    郗鉴毕竟年迈,舟车劳顿,沈哲子也并不急于就正事进行讨论,先将徐州一行人安排在都督府内,给郗鉴留出时间来休息养足精神。一直到了晚上,才摆起接风宴正式宴请郗鉴等一行人。

    这晚宴虽然规格不低,但也并未牵涉太多人等,只是两镇官员们齐聚一堂。毕竟郗鉴今次来寿春,往严重了说那是私自离镇,方镇勾结,在中枢强势的情况下,言之意图谋反都不为过。

    但就算是如此,也有不和谐声存在,比如那素来耿介而不合流的山遐,虽然受邀出席,但却直接在席上拂袖而去,仿佛出场仅仅只是为了甩脸子以示不耻于这种方镇勾结的悖逆行迹,闹得双方都颇为尴尬。

    不过总体而言,郗鉴入镇好处还是大于坏处。毕竟淮南王也是入镇在即,其人到来将会给淮南带来怎样的变化,又或者身负着怎样特殊的使命,都难免令人心生遐想,不能淡然。

    沈哲子虽然无惧淮南王挖墙脚,但说实话也不希望这段时间里,都督府内部闹得太不和谐,毕竟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当务之急还是尽快稳定住北面局势,余者一切都要押后。

    席上郗鉴也毫不掩饰对沈哲子的赞赏,他是无有保留,对沈哲子旗帜鲜明的支持。如此以来,也让淮南内部稍有纷乱的人心转为安定下来。

    倒不是说如今的郗鉴仍然俱有超过沈哲子的人望,而是因为眼下徐州乃是江北唯一能够对淮南稍作制衡的方镇力量。如今就连徐州都站在了淮南这一边,不要说仅仅只是淮南王这样一个少年宗王,哪怕台辅重臣联袂而来,能够做的也着实有限。

    当然如此以来,淮南与台城的矛盾便不再只限于两者之间,而是扩大到方镇联结对抗中枢这种局面。

    老实说,沈哲子也不想事态演变到这一步,但皇太后这一次不太理智的行为,逼得他不得不如此。在江东那些聪明人看来,淮南王此行或许只在于敲打沈哲子,但问题是沈哲子可不是什么庭下受教的幼童!

    他乃是如今江北权位最重的方伯统帅,麾下十数万大军,另有将近三百万生民受其庇护,岂能说打脸就打脸?

    就算他自己能够容忍下来,也需要考虑部下们如何感想,还要在那些新复领土生民乡宗面前维持住该有的体面和威严,而不是要陪着皇太后胡闹,上演什么“三娘教子”的戏码。

    宴席之上毕竟还是人多口杂,聊不到什么实质性话题,而且郗鉴年迈不能熬夜,该有的意思传达到了之后便各自散席。

    沈哲子在将郗鉴送归宿处后,也来不及再返回城南千金邸别业休息,直接召集群僚开会。如今他归镇的消息已经公开,自然不可能再不露面,许多准备数日的事情都要一一展开。

    至于郗鉴,在返回宿处后也并未急于入睡,而是将两个儿子召入房中来,发问道:“今日你们都在席上有观,各自是何感想?”

    “梁公麾下确是人才济济,难得兼容并包,风骨、气度俱有不同。能将如此品类众多时贤俱都纳入麾下,可知梁公其人确是雅量能容。而其府下能用者不乏,却仍能够包庇旧好,提携故知,可谓义气深厚。”

    郗愔先一步回答说道,他本身性格倒是恬淡好静,对于这种济济一堂的交际既不擅长,也不热衷,因此在席上少有发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自己的观察所得,毕竟身在这样的门户中,若完全不通人情事务也不可能。

    今日席上,类似山遐的风骨,谢尚的风流,李充的严谨等等,都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同时又难免联想到自家那个同样出身淮南都督府的姊夫,因而有此感慨。

    郗鉴听到这里,便冷笑一声,指了指长子说道:“毋须厚彼薄此,你家姊夫能够立身群贤之列,自然有其干才,只是尔辈不识罢了。未来家业前程相托,或许还要落在长民此身。至于沈维周其人,其动静隐现,还非你能评判。”

    听到父亲训诫之言,郗愔虽然有些不能认同,但也并未出言反驳,只是颔首表示受教。

    另一侧郗昙倒是不乏兴奋,几番张口似要发声。原本此前在船上,他还嗤笑沈维周前倨后恭,但随着观察更多,也觉自己认知有些片面。尤其在席上看到父亲对沈维周极力的推崇,更有一些似悟未悟的所得。

    待到父亲转望向自己,郗昙便开口道:“此前儿尚因梁公似有不恭而怀怨,但在席宴之后才知所觉仍有片面。父亲不辞劳苦,西进提携后进,而沈维周也是不乏恭谨,不让父亲身陷物议非难。这原是长幼和谐,倒并非疏于礼数,只是儿子量浅,让人见笑……”

    郗鉴听完这话后,先是微微皱眉,而后才渐有舒展。他这少子尚未及冠,眼量短浅也是情有可原,难得是能够承认自己的错误,且能修整自己的认知。

    他如今虽然已经年迈将退,但留下的遗泽庇护儿辈绰绰有余,只要不犯大错,便不至于横祸临头,倒也有足够的时间让这少子更加长进成熟。

    郗鉴原本还打算夸一夸郗昙,可是转念一想沈维周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成了江东时流共望的少贤翘楚。自家儿子仅仅只是知错能改这一点,而且改了仍然是错,便觉索然无味,也实在不值得夸赞。

    “唉,你们都去休息吧。趁着在寿春盘桓这段时日,且多作游览观赏,未来各自安身立命,仍需各自把握。”

    郗鉴摆摆手,示意儿子们退出,眉目却很难舒展开,更加觉得沈充这个老貉子实在狂得有道理。

    相似的年纪,自家儿子仍是懵懂天真,沈维周却能安坐庭中,静待自己拱手送上徐州重镇权柄,这当中差距,实在难以步度眼量,让人绝望啊!

0977 持刀以迫

    第二天一早,淮南与徐州便开始了正式的交涉。虽然沈哲子限制了参与人员的数量,但淮南仍有八人列席,要超过了郗鉴所带来的三五心腹。

    会议由杜赫主持,沈哲子和郗鉴虽然都有列席,但只有出现原则性的冲突矛盾,他们才会发声表态。

    沈哲子首先拿起一份会议提纲,略作翻览。这提纲上便标注着两镇近来需要交涉的大大小小问题,从军事、财政、民政,俱都囊括其中。可以说任何一条泄露出去,都是方镇勾结、图谋不轨的铁证。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台中对淮南尤其是对沈哲子有所防范,那也是有着充足理由的。换了任何一个大一统的朝代,他这种行为不要说已经付诸实现,哪怕仅仅只是动念,都可以加以“乱臣贼子”的罪名。

    其实沈哲子本也不必这么急于接手徐州各项事务,因为郗鉴也已经答应他的请求,愿意继续在徐州留任一段时间,给沈哲子争取一个缓冲、喘息的时间。

    但徐州的管理模式跟淮南有着极大的不同,彼此想要融合成一体,互相有所碰撞和迁就在所难免。诚然眼下淮南自身还处于极大的困境中,也正因如此,沈哲子希望两镇能够和衷共济,共渡难关,进行更深层次的融合,给未来正式接手徐州扫平障碍。

    “纸上所列诸多事项,请郗公看一看是否还有遗漏?”

    沈哲子转头,将手中这一份提纲递给了郗鉴,笑语问道。

    郗鉴也不推辞,接过之后便翻开细览起来。淮南这种条目清晰的会议提纲,此前他也有见闻,对此倒也不觉惊异,而且不乏欣赏。

    类似的形式,他倒也曾经有所借鉴,只是效果却谈不上好。将诸多事务目标划分条目,清晰列出,看来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前提是需要府下本身职事范围便清晰明确,没有太大的模糊地带,而且还需要官员们有无事不可共论的那种开明豁达态度。

    徐州的军政事务,虽然不能说是一团乱麻,但是中间交叉覆盖影响的范围也极多,诸多事务之间彼此牵扯分外的严重,往往一个小问题列举出来稍加讨论,由之牵扯出来的问题便十足的庞大。

    比如仅仅只是“储麻”这一项事务,首先便需要确定总量几何,军用、民备比例多少。麻这种作物用途极广,一旦供大于求,便会有伤本就珍贵的民力。

    清点储量的话,是仅仅只清点刺史府直属的仓储,还是各方统一清点?若是需要各方俱都开放仓储,那么清点的范围,又怎么保证只局限于麻?

    而想要准确得出军用、民需的比例,又关系到各地多少军队,多少生民。此一类数据,各地虽然不能说是一片混沌,但是界限也是极为模糊,哪怕各地官长都没有一个准确概念。

    说到底,还是由于徐州刺史府本身行政方面的执行力太弱,而各地则各自为政,刺史府很多时候只是扮演一个仲裁者而非决策者。

    哪怕郗鉴早有感受,但此刻手捧这一份提纲,仍然忍不住暗作感慨,未知方伯竟有如此尊崇。徐州当下的局面,并非一朝形成,也不是郗鉴一人无能之弊。

    如果继续向上追溯,可以说是从中朝八王作乱,宗王肆意干涉破坏地方行政体系便开始积弊。南渡之后,徐州也始终没有建立起一个有效的行政系统,到如今已是积重难返。

    老实说,郗鉴也好奇若完全将淮南这种做事风格代入徐州,究竟能给徐州带来怎样的改变。

    这种提纲在每一个与会者面前案上都摆了一份,几名郗鉴的亲信翻起来一看,其中许多条目不要说是进行讨论,单单看到就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比如在民政方面绕不过去的一个坎,那就是丈量耕地和清点籍民。类似土断政令,早年在徐州不是没有进行过讨论,但每每无疾而终。

    如今再次被淮南都督府提出来,而沈维周其人又是公认的强势,尤其在大胜而归、盛誉满身的情况下,相信更加不可能做出妥协,很有可能会激化徐州的人地矛盾,令人忧心忡忡。

    在场几人都是郗鉴心腹,立场上自然偏近于郗鉴,在察觉到当中隐患后,便难免从各方面做出暗示,唯恐郗鉴遭受连累而晚节不保。

    但郗鉴对这些暗示俱都充耳不闻,只是示意会议继续进行。他觉得沈哲子不应该这么简单,若一味只知用强而不迁就人情的话,那就实在太鲁莽了,不要说继续向北开拓,哪怕维持当下的局面都不可能。

    江北各镇权柄虽然畸形壮大,但所涉也脱离不了军、财、民三项。

    淮南既然打算全面介入徐州事务,自然不可能在枝节上做文章,首先便直指根本,那就是土地。

    “民生根本,在耕在桑,无耕无以食,无桑无以衣,农本荒废,诸用匮乏。是以,地不能闲置,民不能流外。如是二者俱备,王事焉能不废?”

    杜赫这一开场白,乃是老生常谈,虽然引起共鸣,但也无济于事。人都知道这个道理,重要是该要怎么解决问题。

    “往年灾重,生民被迫离乡。永嘉至今,将近二十载。淮上生民,离乡困顿,不得不因于简陋,虽多客居,但时至今日,有郗公高贤坐镇,善加抚慰,民亦咸安。此时若再斧凿乡野,只恐饥寒之灾复起啊!”

    徐州的问题,难就难在生民托庇大大小小的乡宗,而那些乡宗又彼此勾连牵扯,各自占据住规模不等的人口和土地,由此基础组织起乡勇兵丁。至于如今,已经是一个相当成熟、顽强的体系,想要从外部打破,谈何容易。

    “我等王臣,既领王命,自不可以民弊为功。生民既然惯于便利,也是上下欣慰。但若止于世风时俗,则又难免疏于王化。幸在各方乡土,不乏乡望贤长,若是任之督民职事,以其德泽乡里,应也是一善政。”

    杜赫闻言后,便笑语说道。

    席中徐州人等听到这话,眸中俱都闪过异彩,就连郗鉴也流露出颇感兴趣的样子,开口问道:“督民职事?郡县自有官长施政治民,乡愿却优劣莫辨,使其督民,只怕有些不妥吧?”

    杜赫迎上郗鉴的目光,开始讲解起这所谓乡贤督民的详细举措。

    其实所谓的乡贤督民,说起来就是阉割版的宗主督护制。

    历史上,北魏作为五胡之中的后起之秀,虽然军事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但在汉化程度和统治基础上,却远逊于内附已久的匈奴、羯胡,甚至都比不上在石赵羽翼下发展多年的氐羌,尤其是在基层统治方面,完全就是一片空白。

    但是空白有空白的好处,那就是易于着墨,通过宗主督护制,从法理上承认那些各地坞壁、乡宗的政治地位,从而快速构建起统治基础。

    其实这个宗主督护制弊病多多,所以当北魏站稳脚跟后,也一直在淡化这一政令的存在感,甚至由此基础再有三长、均田等等创制。但不可否认,对那些地方乡宗的承认快速构建起北魏的统治。

    而沈哲子选择引出这一政令,也是颇有无奈。较之北魏那种粗犷的统治技巧,他背靠王命大义,本无需对那些乡宗加以颜色,甚至直接推行均田也无不可。

    但他所面对的问题是没有自主性,王命大义诚然是他的一个依仗,但反过头来也是他的一个命门所在。尤其是随着与皇太后日渐交恶,这会给旁人以更多的攻讦之处。

    在石虎被彻底消灭之前,沈哲子身上这个王命旗帜绝不能说丢就丢,否则他就流于和两赵一样的叛逆地位。而为了避免江东施加更多掣肘,他自然需要掌握更多的筹码,而这个阉割版的宗主督护制,便是他新的筹码。

    郗鉴在听完杜赫的描述之后,一时间也是深深皱起了眉头。虽然眼下徐州局势已经如此,但那些乡宗坞壁主们也明白自己没有什么法理上的正当性,是错误的。可是一旦予以法理承认,直接将他们纳入统治阶级中来,那么隐患可就大了。

    而且这一政令,甚至已经不再是向乡宗妥协,简直就是彼此同流合污,直接将王命隔绝于外!且不说其他人听到这一政令时感想如何,但郗鉴已经忍不住厉目望向沈哲子,若沈哲子真的想要推行这一政令,哪怕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再配合,自有徐州乡宗豪强欢迎他入镇。

    少年大位,功勋卓著而又手握重兵,若再加上这一邀好乡宗的政令,哪怕割据河洛以自立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郗鉴示意沈哲子移席近畔,低语道:“维周,你是真的打算施行此令?这当中隐患弊病,难道你……若你意在于此,那我必不能……”

    “郗公请稍安勿躁,眼下不过尚是在论罢了。往年人多非我寡情远众,因是也常退思己过,偶有此想,也都不敢专断。今日道出请求斧正,也是为了探讨是否可行。”

    沈哲子笑语说道,而郗鉴看到他这一笑容,一时间也是略有迷茫,为这年轻人的胆大妄为而略感心悸。这分明是以此当作杀手锏,逼迫台辅们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昔年魏文曹丕为了能够成功篡汉,以九品官人法而大邀各家众宠。而这宗主督护,所面对的则是更加广泛的乡宗坞壁。虽然眼下尚是在论,而且以沈哲子过往对那些乡宗态度也不难看出其人深知当中利弊,未必会予以施行,但凡事都有万一。

    持住此论,沈哲子就等于将刀架在中枢台辅颈上,逼得他们不敢再肆意干涉北面事务。

    “闲言无需多论,还是细论当下事务吧。”

    郗鉴沉吟半晌,才摆手说道,不愿就此问题再深想深谈下去。他已经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家,如此尖锐的问题,实在不愿轻涉。

0978 分飨河洛

    眼见郗鉴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不愿深谈,沈哲子也就不再继续,示意杜赫开始讲述真正要在徐州施行的政令。

    至于这个阉割版的宗主督护,沈哲子之所以在郗鉴面前提出来,也是在试探一下震慑力究竟如何。

    如今看来,郗鉴哪怕是军功得用,但本身也是大世族出身,对于这一政令仍然心存警惕,不愿看到乡宗崛起以冲击世族权位,可见这一政令也是震慑力十足,足够用来威胁江东。

    其实沈哲子选择以此震慑台中,心内也是不乏怨气。他北进以来,虽然权柄固执,大权独揽,且有许多令江东台辅心生不满的政令,但最起码眼下而言,他这一系列奋斗成果还是有益于世族当权的。

    最起码如今时局中各家,无论间接还是直接,多少都受惠于沈家。这不是由沈哲子的想法所决定的,而是出身和大环境促成。但台辅各家受惠于他,反过头来又将沈哲子打击乡宗的诸多行为当作罪状之一,简直就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既然如此,沈哲子也不妨敲打一下他们,如今的他已经难被旧有的规矩约束。如果那些人还是如此执迷不悟,那么沈哲子也不介意换一批人一起玩。

    这一项政令,沈哲子确定不会实施,不独他不会,台辅诸公更加不会。但是作为此议发起者,他也多多少少能够缓和与北方乡宗门户的关系。类似关中、河东等地,乡宗豪强无论势力还是规模,都远非处于战乱中央的中原可比。

    如果仍是一味用强,只会将他们推到对立一面去。所以这一筹码对沈哲子而言,一体两用,既是对台辅诸公的威慑大棒,也是对地方乡宗的诱饵萝卜。

    只要渡过眼下一段困难时期,消化战果所得,未来究竟要如何,仍是他说了算。所谓的宗主督护,对北魏或是有稳定局面的好处,对江东只会是毒药。长久传承的统治技术,施行土断,使流民归籍而后授田,才是真正合宜的政令,而不是分封那些变种的割据诸侯。

    因为有了这一项政令的铺垫,接下来杜赫再言及其他方案,即便仍然不乏激进,但也并没有再引起郗鉴的强烈反应。

    比如将参与河洛一战的徐州军将士纳入到军功授田范围内,这等于正式确立了沈哲子对徐州军的统率,日后郗鉴就算是再有什么反覆之念,也已经没有力量阻止沈哲子对徐州的控制。

    面对一些积弊日久的问题,沈哲子向来不会迎面直撞上去,这无关乎胆气、格局,而是没有必要。因为任何的困境积弊,只存在于特定的环境中,一旦形成的条件都有改变,问题自然也就不存。

    所以对于徐州眼下现状,沈哲子并不打算改变太多,无论人口和土地,之所以纠缠不清,冲突多多,主要还是在于存量有限,自然难免争抢。

    可是今年两镇收复如此多的疆土,更是收容一百多万的难民,沈哲子又何必要去争抢那些军头、乡宗们手中资源。他们即便盘踞一时,那也是因独特的历史环境,等到天下悉定,渐渐入治,自然一触即溃。即便是不愿放弃,又怎么能够抵挡得住滚滚大势。

    未来河洛将会是经营的重点,也会是军功授田主要集中区域。那一部分参战的徐州军,已经是徐州军的主力,一旦他们被安置于河洛,自然而然会在徐州本镇让出大批的利益。

    未来徐州刺史府只要能够顺利接收这一部分利益,彼此进行一个置换,那么刺史府的根基和权柄就会发生质的变化。就算还存在一些小的乡宗豪强,也已经不足在大势方面形成阻挠,政令自然变得畅通,权威也会逐渐树立起来。

    世族多有掣肘,乡宗不足为恃,最起码天下彻底入治之前,沈哲子真正仰仗的,还是围绕在他身边这一批军功新贵。以天中沃土分飨将士,既能固守河洛不失,也能彰显荣辱与共。

    不管这些军功新贵未来会演变成怎样模样,也不是眼下需要面对解决的问题。有所预防是必须的,但若严防死守不作任何分享,也是过犹不及。世事总要循序渐进,他也不能因为冬日凛寒难耐,便在夏日棉袄披身。

    纠葛最深的人地矛盾有了解决的契机,其他问题便更好解决了。

    得益于海运加上淮南互市的带契,徐州目下财政状况还不错,郗鉴能够轻松筹措三十万斛粮食且还留有余力,便是一个明证。

    徐州财政方面的问题是管理混乱,缺乏管制,但基础已经不错。眼下淮南能够提供的帮助,就是派遣一部分专业人员进驻徐州,帮忙梳理财政监管脉络,将一应钱粮出入往来进行规范化。

    眼下郗鉴毕竟还在位,沈哲子也不能越俎代庖太甚。眼下徐州管理钱粮的是郗鉴的侄子郗迈,这当中自然充满了大量的灰色地带,公私混淆不清。

    这个时代官员德行操守要求实在不高,能够胜任其职已经算是称职。外任地方向来都是家道中落者重新整顿家业的重要途径,更何况郗鉴这种军政一手在握的方伯。

    在这方面,沈哲子可以说是难得的清白,他所统治的淮南六郡,非但没有给他带来直接的大宗收益,反而往往需要自己掏钱贴补。当然如果算上沈家因为他的关系而在商贸所得,那么这个世道中最贪鄙的官员所得甚至都远远不及。

    沈哲子派遣自己的门生马行之率领一批账务人才进入徐州,但财政主官仍然是郗迈。而在家私方面,也给了郗家极大帮助,如今海运中转站的长江口有几座小岛,其中就有属于郗家的。

    但是郗家人丁单薄,也乏甚经营海岛的经验,在这方面,早有经营舟山群岛的沈家便能提供极大帮助,将海岛价值更大程度的挖掘出来。这一点只是私下约定,自然不会明于案牍。最起码子孙后代生计问题,郗鉴是不需要担心了。

    另外还有徐州军的改编,徐州军整体力量并不逊于淮南军,在籍甲士有七万之众。当然这仅仅只是一个虚数而已,行伍之中大量缺额,又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军头部曲私兵。

    来日两镇兵力,都将置于大都督府下。沈哲子打算将徐州军的一线作战部队规模压制在三万人以内,这倒不是小觑徐州军的战斗力,而是在扣除了一部分难以改编的军头私兵后的规模。

    沈哲子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军队中有成规模建制的部曲私兵,哪怕这一部分兵力战斗力极强,宁可不用,也不愿因此破坏他对军队的整体掌控。

    经过改编的徐州军,也会像淮南军一样能以甲功寄食,领取军饷。至于裁汰下来的那些部曲私兵,则是作为二线的屯田部队备召。正好沈哲子打算将一部分徐州将领改用为屯田官员,分布在徐北、青兖之间,屯田的同时,也是对地方乡宗稍作稍作制衡。

    初期的屯田,仍是大规模集中化的管理,等到未来将会进行细致的拆分,将那些部曲私兵先归于田亩,然后再通过政令的施加,解除他们与各自军头的从命隶属关系。等到未来由此创建军府,再将将领们进行轮流调遣任命,私兵问题自然能够得到极大改善。

    多达几十项大大小小议题,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达成共识。而且今次郗鉴来淮南,所率领的属官也并不多,许多问题即便讨论也因无第一手的资料而不能做出决定。

    郗鉴在淮南留了五天的时间,一些大的方向达成共识,政令的施行加上一些小的细节调整,则就需要转回徐州进行。于是郗鉴便就告辞离开,同时将沈哲子的族叔沈伊辟为从事,率领几十名淮南人员返回徐州。

    除了讨论两镇合并的事宜之外,郗鉴也游览了许多寿春城的创举,尤其对于馨士馆分外感兴趣,甚至将次子郗昙都留下来在馨士馆受业。

    郗鉴在淮南短暂盘桓,除了送来三十万斛米粮之外,究竟与沈大都督达成怎样共识,外界也是众说纷纭。其人来时声势不小,离开的时候则引起了更大的讨论。

    因为淮南王仪驾已经行过梁郡,再过不久便将要抵达寿春。郗鉴私离镇所已经不妥,又对淮南王避而不见,则更加引人遐想。

    近来都督府一直忙于与徐州的接洽,对淮南王一行却乏甚关注,甚至根本就没有作出迎接的准备,这不免让淮南王还没到达寿春,此行便充满了尴尬味道。

    淮南王一行似乎也无法接受就这么尴尬的进入寿春,所以在行过梁郡之后,便放慢了行程,频频派人进入都督府,让都督府派遣导行引路人员,仿佛真的将要迷路了一样。

    那些书信初时还是措辞严厉,训斥都督府疏于应对,渐渐语气便放缓下来,乃至于带上几分软语央求的味道,从不能轻慢淮南王仪驾威严,转为了总要维持住淮南王此行的体面。

    而都督府上下官员们,仍是遵守沈哲子的指使,一切故我,各司其职,仿佛压根不知淮南王将要到达寿春这一件事。

0979 巡视封国

    位于涂水源头航埭一座庄园里,便是淮南王仪驾今日留宿之地。

    “依照目下行速,明日午后便可抵达罗渎。行过罗渎之后,寿春便已在望,沿途多有屯堡戍城,饮食用度都可就近奉用。若无风雨阻行,两三日内便可抵达寿春。且大都督也已归镇,届时必于城下恭迎大王。”

    厅室中,被沈哲子派来引领淮南王一行的公主府家相刁远小心翼翼回答着淮南王随行官员们的提问,心中不乏气闷。

    他虽然仅仅只是公主府家臣,但身在淮南,也少有人敢对他无礼。可是现在,因淮南王一众属官们不满于沿途所遭遇冷落,诸多怨气都发泄到他身上,身在这厅室中甚至连座位都无。

    大都督心意如何,刁远并不深知,只能暗叹自己倒霉接了这个苦差。眼下纵使遭遇什么为难,也都不敢变色相争,毕竟淮南王府下僚属高配,并不是他这一个公主府家臣能够抗衡的。

    淮南王今次北进,除了羽葆仪驾并宿卫沿途护卫之外,另有梁郡的武陵王司马晞派遣五百甲士随从护卫。而沈哲子虽然没有特别重视此事,也不能完全的不闻不问,派遣刁远并门生陈甲率领两百部曲骑士作为向导。

    除此之外,尚有一众淮南王府下属官。时人都知淮南王素来都受皇太后重视,所以开府规格也极高,直接比拟于继承越府嗣传的东海王司马冲。

    担任淮南王长史的乃是元帝旧臣东莱刘胤,余者司马、功曹、主簿、从事之类属官,也都为时下俊彦优异之选,比如诸葛恢的儿子诸葛甝,蔡谟之子蔡系,庾冰之子庾希,何充嗣子何放,陆玩之子陆纳并沛国刘惔等等,俱出南北时流高望门户。

    由此也可见皇太后对于这个幼子寄望之深厚,简直可以说是时下宗王开府最为清贵显重者。今次淮南王北进,大部分也都跟随北上,只有刘惔等寥寥几人实在对淮南不感兴趣,懒于随行。

    这些淮南王属官们,要么本身便资历深厚,要么父辈身具高位,或者幼来便负清誉,自然不会将刁远这个区区公主府家臣放在眼中。

    虽然刁远态度尚算恭谨,但言中之意仍未透露出都督府有官面接待的安排,完全不能掩盖他们被冷落的事实。

    “大王今次北进,言则或止于门户私事,但若大而言之,何尝不是犒慰前线劳苦将士,以示王恩不负功高之众。我等也知边事方进未定,因是故以门私为由,不愿干扰军务太甚。但淮南王大驾亲临,何以乡野贤众迟迟不来拜见?如此疏于礼教,难免使人疑惑王命是否行于淮南,往年都下传捷,又有几分真假!”

    席中众人或是自持,或是自矜,一时间闷声不语。但诸葛甝却不能忍耐,他与淮南王关系亲厚,不同寻常,自然也以淮南王的代言人而自居。淮南王遭受如此轻慢,本身或是不便表态,但诸葛甝却不能坐视不理,因此一待刁远讲完,即刻便不悦说道。

    事到如今,行程业已过半,他们一行人也不再指望淮南都督府再改变态度,尤其不再奢望沈维周能够远出相迎。但若就这样抵达寿春,那么不独淮南王威仪不存,就连他们这些随行的属官们也都成了一个笑话。

    沈维周跋扈是一方面,而他们作为时流高选拔用入为淮南王僚属者,居然坐视淮南王遭受如此羞辱,也是难辞其咎。即便时流不作褒贬,单单因此令皇太后不满的话,他们的政治前途便等于黯淡了一半。

    所以到了这一步,已经不独只是淮南王威仪待遇的问题,更与他们的前途密切相关。此前或还寄望于能够借着淮南王声势顺水推舟的留在淮南,成为台中制衡方伯的重要人选。如今看来,就连保住基本的体面这一目标都变得岌岌可危。

    在充分领教到沈维周的跋扈之后,诸葛甝等也不敢奢望更多,就算淮南都督府没有官面的接待,最起码也该允许那些当地乡宗宗主前来拜见淮南王吧?

    正如诸葛甝所言,宗王过江而来,目的地又是名义上的封国,但却遭遇如此冷待,那么这淮南究竟是王命治土,还是他沈氏家宅私邸?

    听到诸葛甝这软中带硬之语,刁远苦笑一声,不知该要怎样回应。他这个人本就不具高才,所夸者唯有恭顺而已,否则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只在公主府担任家相。要知道就连早前的同僚任球,都因长袖善舞而被沈司空调用入台任事。

    听到诸葛甝这么说,其他众人也都有些不能忍耐,纷纷开口训斥刁远,抒发内心不满,或是借此讨要更多物用。淮南如此轻慢他们,他们自然也要胡闹一番。

    因为淮南王缺席,所以东莱刘胤便坐在了厅堂上首。他如今早已年过五旬,以其资历论哪怕担任方伯之用都绰绰有余,如今只是作为淮南王的掾属之首,的确是有几分屈才了。

    但也正因此,他比席中这些年轻人们更多了几分历事练达,心知再怎么为难刁远这一区区家臣也根本无补于事,不过意气之忿而已。

    所以一路上他也少有表态,如今已经渐近寿春,眼见事态仍无转机,待到众人发泄一番之后,才对刁远说道:“我等今次随王北行,本身倒也不具诏用,只是有感于梁公壮功,想要一览王师威盛姿态。顺便梁公若有所用,也都不辞拾遗小助一二。”

    “本身并非恶客来访,也都不敢因私行而害公务。既然镇内如今诸事繁忙,那也不便急于入镇叨扰,正可趁此时机陪伴大王游走乡野,审察封国事务。待到梁公有暇拨冗,再往寿春相见便是。”

    众人听到这话,眸光不免一亮。是啊,既然淮南并不待见他们的来访,他们又何必急于凑上前去被打脸。

    由于此行没有正式的诏命在身,所以他们遭到淮南如此冷漠对待,但也正因为此,他们的行程也都有自由发挥的余地,既然都督府不欢迎,那么干脆不去了。届时一行近千人就这样绕着寿春城周围招摇过市,看一看会是谁先着急。

    反应过来这一节之后,众人便纷纷发声附和刘胤所言,心内也不由得感慨毕竟姜还是老的辣,他们此前只是执着于正面的交涉力争,却没想到绕过正面从侧面突围。刘胤作为历事三朝的老臣,的确是有其非凡之处,轻轻一转,便将被动的局面化为主动。

    如此一来,受困的便不再是他们。甚至如果淮南都督府不能摆出相匹配的礼节场面,他们都不会低头,要让沈维周感受一下被逼迫为难的滋味!

    刁远本就不具备应变的急才,被刘胤并众人这么一挤兑,更加不知该要如何回应,只是点头应声表示一定尽快将此言转告大都督,然后便匆匆离开寻人归镇报信。

    “这老奴七情上面,慌不择路状,实在是令人发噱!”

    待到刁远离开后,同样坐于席中的庾希便冷笑说道,毫不掩饰轻蔑姿态。其实他家堂兄弟几人都在淮南任事,本不必和都督府闹得那么僵,但不巧的是他父亲庾冰久为沈氏打压,都下赋闲经年,直到近年来随着皇太后念及亲谊,才渐渐有所好转。

    耳濡目染下,庾希对于沈维周自然乏甚好感,尤其如今在自家子弟中时誉才名微弱,更觉得是沈维周刻意为难他。否则就算是比不上大伯长子庾彬,也该能与庾曼之平分秋色。可是现在甚至就连庾条之子庾怋,较之他都要更加为人所知。

    “终究还是刘公妙论得算,如此一来,倒要看沈维周要如何收场!”

    诸葛甝也低哼一声,打算借此机会好好为难一下沈维周,毕竟他因责任感太重,所以一路行来也是饱受压力。

    听到这些年轻人们频频夸赞称许,刘胤只是淡淡一笑,也并不觉得如何自豪,眼下被为难住的仅仅只是沈维周麾下一不得重用家臣而已,实在不值得高兴。

    至于这些年轻人们喜形于色的模样,更让他颇感索然无味,甚至隐隐因为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与此等人物混于一处而多感羞耻。

    且不说这些淮南王属官们打算如何,刁远退出后便派人快马换乘,疾行北上,当抵达寿春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时分。

    此刻沈哲子还没有休息,正与僚属们商讨稍后设宴接待江东宾客、索求物援事宜。

    信使抵达都督府后便直接引到了议事厅中,待到听完其人讲述,在场几人脸色难免变了一变,都觉此事变得有些棘手。单单淮南王北上入镇,便在镇中引起了一番人心动荡,若是过城不入,只在郡中游走的话,不知又会生出怎样变数。

    沈哲子听完后,只觉得不胜其烦,略作沉吟而后问道:“淮南王仪驾属员多少?”

    “羽葆、班剑、扈从、僚属部从之类,合共一千六百人等。”

    信使回答说道。

    “那就由其游荡,淮南王巡察封国,本在情理之内,若是阻止,反倒逾越。但都督府未受诏命,不敢以物私暗结宗邸,传令周边,粒米不予!”

    沈哲子沉声说道,居然敢以此威胁他,真是不知淮南何人做主。

    “如此只怕有些不妥吧,在公在私,淮南王毕竟……”

    席中庾彬听到沈哲子仍是如此强硬态度,一时间倒有些不忍,不愿见姻亲成仇,便开口道:“淮南王本身沉静雅度,应该不会如此作想,即便有所行差,或是群下撺掇。不妨由我趋行拜见,向淮南王陈述事务繁忙,淮南王应该会有理解。”

    “如此,便麻烦道安了。”

    其实如果没有太多外在因素的影响,沈哲子对于淮南王倒也没有什么偏见,听到庾彬愿意出面说和,便点头答应下来,又说道:“淮南王若循途北上,沿路自然会有资粮安排取用。若是转行别处,便依我令,绝不许挪用公帑以作接待!”

0980 自弃九霄

    庾彬既然意在缓和冲突,自然不能像淮南王仪驾那样每日二三十里的缓行,所以在得到沈哲子同意后便稍作准备,待到天明时则即刻起行。

    庾彬自然不可能孤身前往,不过沈哲子也仅仅只是安排了三十多名护卫人员,算是由始至终不打算由都督府出面接待淮南王。

    一路疾行,庾彬昼夜兼程,途中相遇时,淮南王仪驾才刚刚渡过罗渎。

    当得知都督府终于派人前来迎接,一众淮南王属官们可谓激动难耐,虽然内心里一直告诫自己要高冷,但仍不乏年轻气盛者行出宿营地前往观望。毕竟一路行来积攒怨气实多,唯有当面嘲讽几句,才能出一口气,念头转为通达。

    可是当他们行出见到庾彬一行模样时,不免傻了眼,又或者庾彬仅仅只是一个打前站的?

    若果真如此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眼下庾彬虽然仅仅只是都督府一从事,但其父庾亮却曾高居执政之位,如果庾彬只是前哨一拨,可以想见后路迎接者将会是怎样规模,沈维周亲自出迎都有可能!

    所以这些人暂时按捺住愤懑,站在营门前等待庾彬行近。他们对刁远可以轻慢,但是对庾彬却不敢失礼,待到庾彬行入营门,也都上前礼见准备稍作寒暄。

    然而庾彬却懒得与这些人有什么亲密交流,事实上都督府从上到下对于淮南王如此庞大仪驾入镇都略感不满,这倒与政治立场无关,纯是不耐烦。

    如今府内本就诸用告急,还要给淮南王仪驾上下提供用度,将近两千人的人吃马嚼,偏偏又郊游闲逛一般慢悠悠北上,简直就是添乱。

    庾彬虽然请缨出面说和,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什么和气老好人,身为庾亮的儿子,皇太后的外甥,他自有底气不理会这些添乱之众感受如何。

    因此他只是将马匹递给迎上来的刁远,甚至没在营门处停留,径直往淮南王所居厅室行去。沿途也有人行上见礼,也只是略作颔首回应。

    “这庾道安,他、他怎能如此倨傲……”

    不乏人被晾在沿途,心中不免更加激愤,要知道他们本就愤懑满怀,肯主动上前打招呼已经算是给了十足的面子,结果庾彬甚至不多看他们两眼便直接行过,简直就是目中无人!

    “行途已是如此,来使又是……这沈大都督,可真是、可真是了不起得很啊!就连淮南王都……”

    一众被忽视之人凑在一起,难免忿声连连,羞恼异常。但是过了罗渎后距离寿春已经极近,哪怕只是私下抱怨,他们也不敢发出什么过分言语,要知道这营中可还是有沈氏家兵随队呢。一时激愤之语,或就可能给自己招惹祸患。

    “阿兄,竟然是你来迎驾?沈维周呢?他怎敢如此……”

    将近淮南王宿处的时候,庾希迎面行来,见到庾彬阔行至此,连忙上前相迎。

    “你住口罢!在公在私,维周都是你上官、悌长,谁给你胆量直呼名字?”

    庾彬顿足,横眉望向庾希,彼此至亲,言语自然也就无需过分注意,皱眉低声道:“旁人执迷荒诞也就罢了,四郎你为何要加入这无谓之行?”

    “阿兄这么说,莫非还是我错?不要说如今淮南已成王化治土,即便早年仍为胡虏所控,又岂能禁止时流出入?难道阿兄你也受于沈维周威迫,将此王土视作其人……”

    “放肆!”

    听到庾希如此反驳,庾彬脸上怒色更甚,还待要再说什么,却见他妻兄诸葛甝已经从厅内行出,便又凑到近前低声道:“淮南情势复杂,你长居都下哪能尽知!既然已经随行至此,那也罢了,切记谨言慎行,稍后入镇直来我处!”

    庾希虽然不乏激愤,但终究也不敢在外人面前忤逆兄长,闻言后冷哼一声算作回应,继而便束手站在庾彬身后不再多说什么。

    庾彬则疾行两步,几丈外便抬起手臂拱手对诸葛甝见礼。

    诸葛甝这会儿倒是喜怒不行于色,拉着庾彬的手略作寒暄,然后便将人引入厅中。此刻厅内淮南王司马岳端坐中央,近畔便是长史刘胤、袁耽、蔡系、何放等几名重要属官。其中袁耽并不属于淮南王的属官,他是以私人身份北上访友。

    庾彬入房后,便与众人互作见礼,而后才步入席中。他之所以主动请缨来此,一则身为庾亮嫡长子,虽然父亲已经不在,但时人多少也要给个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与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亲谊,许多话也方便说出口。

    比如诸葛甝是庾彬的妻兄,淮南王则是他表弟,何放又是他姑父何充的嗣子,更不必说庾希这个堂弟。细论起来,多多少少都沾亲带故。

    也正因为这一点,厅中众人包括淮南王在内虽然都不忿于都督府态度,但一时间也都不好直接发难。

    彼此一番寒暄之后,最后还是刘胤这个长者主动挑起话题来:“因知近来梁公府下事务杂多,不敢恶客叨扰,此前请堂下刁远敬告梁公,道安既然从寿春而来,不知可曾带来梁公意愿?”

    听到刘胤主动言及于此,庾彬再次避席而起,面对淮南王施礼道:“既然长史言及于此,今日我也直趋庭下,正是要向殿下俯首请罪。王师今年大用于北,相信诸位也都尽知,大都督久劳边事,如今状况也只能言是初定,尚有诸多隐患未除,府中上下俱都不敢懈怠,唯恐职内疏忽累事,则百死难赎此过……”

    听到庾彬言辞谦卑真挚,淮南王一时间也有些不能淡定。他虽然颇负时誉,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半大少年而已,这种场面上的应对终究欠于历练,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诸葛甝则开口接过话来:“道安此言,确是实情正理,倒也不必因此告罪。既然身受王命,自然国务为重。若因我等贸然来访而害于边事,那我等也是其罪大矣。因是不敢再执意向北,且先随同大王巡访封邑,待到府下诸事悉定,届时再入镇相见未迟。”

    庾彬苦笑道:“这正是我负疚来拜大王原因所在,今年北面用事酷烈,物耗用损也是惊人。无论府下将士,亦或郊野庶夫,俱都诚心王事,不敢私用害公,因是郡县之间,诸用告急。仪驾若能循于干途,尚能沿路支应奉用,但若偏于郊野,则实在调度不便……”

    “什么……”

    “安敢如此!”

    听到庾彬这么说,厅中众人俱都幡然色变,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或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沈维周态度居然敢强硬至斯!

    庾彬垂首苦笑,无论众人言辞如何愤慨激烈,全都不作回应。

    淮南王这会儿也难再作雅静,稚气未脱的脸庞隐隐泛红,嗫嚅片刻后才凝声道:“表兄这番话,可是姊、可是梁公意思?”

    “府下实情如此。”

    庾彬恭声答道。

    “这、这……请诸公稍作退避,我有二三私语,需要告于表兄。”

    淮南王脸上满是纠结,虽然竭力想要保持平静,但语调已经隐有颤抖,可见心情之激烈。

    众人这会儿还没从庾彬的强硬表态中恢复过来,包括刘胤这个老臣在内脸上都有几分发懵,此时听到淮南王这么说,各自迟疑片刻,而后才次第退出房中。

    待到众人都离开后,淮南王才从席中立起,一直行到庾彬面前,那酷肖皇太后的眉眼之间充满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表兄可否道我,究竟为何事至于此?我知姊夫向来疏远于我,但也一直恭谨待之,未敢失礼。究竟、究竟这是为何?何以厌恶至斯……我也是阿姊的嫡亲阿弟啊!”

    庾彬也没想到淮南王会有如此反应,看到少年眼眶中充满着委屈,一时间也有几分心软同情,稍作沉默之后才叹息道:“殿下还是误会了维周,既然心存此疑,我倒也想问一问殿下,何以执意定要过江入镇?王师今年北上,破敌以十万数计,复疆则千里之阔,难道殿下以为这赫赫战功都是垂首盛谈便能拾得?”

    “殿下过江沿途应也有见,自梁郡至淮南,肥田绵延,鸡犬相闻,道途上人流旺盛,郊野中生民安居。但殿下可知就在几年前,大江以北尽为废墟?狐鼠无处安生,强梁纵横山野,满目疮痍,使人生悲!”

    “我向殿下道此,非有表功之念,只是希望殿下明白,我等江北任事之众,绝非袖手而坐,无所事事!维周挚爱公主,室中向无二顾,但为王事所驱,添丁之喜都不敢于庭下久待。甫一归镇,便需昼夜忧劳,邀见各方时流,苦求二三物助输于中原,唯恐河洛乏用,生民再起波澜,致使所进无功。”

    “大任加身,旋踵之际便需手批千言,不敢言之推案吐哺,但饮食常有失调。若非如此勤勉,大功安能拾得?我不敢言指殿下此行轻率,但若只因俗礼之疏,便为此诛心之论,人情何以堪?忠义何以存?如此劳苦之士,尚不如庭下弄闲者知心,我不知何人教此悖世之论!”

    “我、我不是……表兄你也误会我了,无论此前还是当下,我其实都有帮助姊夫、稍作分劳之想,只是、只可惜……”

    听到庾彬如此慷慨陈词,淮南王一时间也是窘迫无比,期期艾艾道。

    “殿下能有此想,那是社稷之幸。但既然身处此境,也不能完全以私念度人,近畔左右,未必同于此情。譬如今次殿下北进,虽以私贺为名,但同行之众,频以彰威之由而扰于王事,这难道也是殿下初衷之意?人假此号而谋私图,殿下能否细眼相辨?”

    庾彬又凝声说道:“殿下宗中贵胄之躯,譬如皎白明月,松柏纵然挺拔,无夺清辉。反是林中高低杂木,尤恨巨木遮光。殿下若是不能自正身位,弃于九霄之高,就于丛林微弱,则即便皎皎之光,也要受俗尘枝蔓遮蔽,泯然此间,不复耀世!”

0981 庭下惊魂

    两日后,淮南王仪驾终于抵达了寿春。而都督府由始至终给出的唯一官面回应,就是将寿春城南一座戍堡给腾空出来,以供淮南王仪驾队伍停留暂居。

    作出向寿春速行决定的乃是淮南王本人,后续途中诸葛甝等人也曾试图劝谏阻挠,但淮南王这一次却甚有主见,坚持如此。

    因此,虽然仪驾已经到达寿春,但一众属官们怨气也都积累到了新的高度。甚至包括多数时间都恬淡沉默的刘胤,脸色都变得分外阴郁。

    至于促成淮南王如此转变的庾彬,自然吸引了众人庞大怨念,但他却不是刁远,任由那些人奚落为难。这些人纵有怨气,也根本无从发泄,尤其在抵达寿春之后,甚至连面上的不满都要有所收敛。

    毕竟木已成舟,且就连淮南王本身都已经放弃,他们就算还有什么固执,也已经于事无补。沈维周可以不理会他们的忿怨,而他们却不敢独力承受沈维周的反击。

    总算是将淮南王引入镇中,庾彬在将淮南王一行稍作安置后,即刻便返回都督府复命。

    沈哲子如此冷待淮南王一行,倒也并非特意针对淮南王,或者说单凭一个淮南王并不值得他刻意针对,更重要还在于自己态度的表达和坚持。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且淮南王也已经入镇,倒也并不需要再特意的冷落。

    更何况,淮南王入镇还是以祝贺他喜得爱子为理由,人情礼数上总要有所回应。而且公主感受如何也不能不顾,不好将淮南王挤兑的太过下不来台。

    “淮南王入镇,不乏良朋旧友。诸位也都久劳淮间,江东旧识难见,也可趁此稍作走访欢聚。当然,还是要以公务为先,若为山君约谈,那也只能自作承受。”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立起,宣布会议结束,让人取来大氅披上,待到离开厅堂后,又吩咐家人通知几名亲友,准备在别业摆设家宴给淮南王洗尘。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众人也都松一口气。淮南王北上加剧了都督府与中枢的冲突氛围,也让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淡然,虽然如今他们的功业俱都系于都督府,但在江东也都不乏故旧至交,做不到完全的割舍决裂。

    如今,寿春城内仍是各方来客云集,给沈哲子出入都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他先派人出城往别业通知一声,又登上一辆没有什么明显标志的朴素牛车,从侧门离开了都督府。

    虽然身边不过三五随员,但当他行动起来的时候,最起码有数百护卫人员随之而动,且城池内外都有人员待命。眼下寿春城周边驻兵本就不多,倒有将近一半的护卫力量是围绕着沈哲子安排布置。

    这也是他不乐意频繁走动的原因之一,实在太耗人力,但又不得不如此。寿春城乃是时下江北一个最醒目的焦点,人员出入频密,也难做到仔细盘查。不要说什么刺杀大事,哪怕沈哲子车驾稍受惊扰,都能引起不小震荡。

    淮南军待遇、军备俱都优越,虽然淮南王他们入住的仅仅只是城外一座戍堡,但条件也并不简陋,整齐宽敞的营房,生活区、训练区、集结区分配井然,且整个营地中干净整洁,绝无寻常营宿那种杂乱肮脏,较之都中宿卫营地甚至还要好得多。

    至于淮南王并其属官们,则被安置于原本戍堡兵长、将领居所,虽然不是什么奇趣雅致的楼台高阁,但也是厅堂通透,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尤其有着精细水循环设施,无论取用还是排污全都方便快捷,这是一些江东豪门庄园都不具备的。

    当然,这样的标准用来接待如今江东最为显贵的一位宗王还是失礼,尤其热闹繁华的寿春城就近在咫尺,结果都督府甚至没打算安排他们入城!

    这不免更加激怒了那些淮南王属官们,一个个焦躁不已,怒发冲冠,只恨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尤其诸葛甝更是心情沉重,五味杂陈,他身为淮南王的妻兄,关系要比旁人更亲厚,责任感自然也更高。一方面忿恨于另一位妹婿庾彬的吃里扒外,蛊惑淮南王,另一方面则深深懊恼自己没能坚持劝阻住淮南王,落到如今饱受奚落的田地。

    当然最主要还是对沈维周的忿恨,其人实在跋扈的过分,完全目中无人。这也让诸葛甝打定主意要还以颜色,他不相信淮南就全无心系王道的忠义之士,一定要联络其中一部分人,暗里搜罗整理沈维周的罪状,待回到江东之后,毕陈于诸位台辅面前。

    当然,按照目下的态势来看,沈维周在淮南确是淫威极甚,府下众多属官居然不敢主动前来拜见淮南王。这就需要自己等人认真观察,仔细甄别出值得合作的对象,而后再主动出击,除非沈维周胆大妄为到将他们完全禁足于此间,否则绝不……

    “司马,戍堡外突然涌出许多兵众,已将此处团团围住!”

    诸葛甝尚在室中枯坐生着闷气,突然门外冲入一名宿卫兵长疾声汇报道。

    诸葛甝听到这话,头脑顿感一阵眩晕,上前抓住那宿卫兵长惶急道:“哪里来的兵众?他们难道不知……沈维周!居然真敢做到这一步?大王座前可曾安排……罢了,速取甲兵来此,我要亲自护卫大王!”

    此刻诸葛甝心内已是混乱到了极点,脑海中更是涌现出许多类似冒充贼人围杀他们这种险恶奸计,额头上冷汗已是汩汩涌出,同时也是不乏悔意,不该撺掇着淮南王执意北上。但是,谁又能想到沈维周居然狼子野心,胆大至斯!

    宿卫兵长见诸葛甝如此慌乱,一时间也难免受到影响,忙不迭让人取来一份甲胄披挂便要往诸葛甝身上套,而后又发现这甲胄不甚合体,匆匆忙忙再换来,已经过去了大半刻钟。

    “就这样吧,速速召集兵众准备奋杀突围!”

    诸葛甝扶了一把歪带在头上的兜鍪,倒拖着一柄战刀,然后便率领十几人匆匆往淮南王宿处冲去。跑动途中,连接甲衣的束带有几股松动,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不过这会儿他也来不及停下来整理披挂,半途中看到另一侧疾行而来的蔡系,便指着蔡系大吼道:“大王可还安好?”

    蔡系闻言后愣了一愣,也被诸葛甝这幅模样搞得紧张不已:“我还未见大王,司马如此,莫非……”

    “沈维周遣众围城,定有不轨逆念!速速换起披挂,与我入卫大王!”

    “这、这……”

    蔡系听到诸葛甝这么说,也难免惊慌起来,他也刚刚得知戍堡外出现大批淮南兵众,正准备来问一问原因,却没想到诸葛甝反应如此激烈:“司马是否……梁公、梁公他怎么会、眼下已经在寿春近畔,他若真敢暴起伤人,也难瞒住内外耳目啊!”

    诸葛甝闻言后动作微微一滞,继而又跺脚道:“其人已是骄狂至极,岂能再以常理度之。就算、我们也该有所防备,唉,还是小觑了江北凶险啊!速去、速去,稍后大王座前汇合!”

    其实这会儿,诸葛甝也已经明白到自己是有些反应过激,流传出去必成笑柄。但转念一想,这也并非完全就是坏事,他或许一时蒙昧,但眼下所表现出来的忠义却是十足的壮烈。更何况,淮南军众突然集结于外,沈维周究竟打得什么主意,也实在让人惊疑不定。

    蔡系似懂非懂,有些迷糊的点点头,而后便往来路跑去。诸葛甝则沿途召集兵众,气势汹汹往淮南王宿处行去。这会儿少了几分惶急,倒也有时间在行走途中整理甲胄,昂首阔步倒是威风凛凛。

    戍堡中兵长需要分镇各营,因此住所也不挨在一起,诸葛甝住所距离淮南王还有一段路程。兼之他有意绕行召集更多兵众,途中心情恢复淡定后,思路也更加清晰,无论这次是否反应过激,那种忠义情怀必须要彰显出来。

    而且,自从庾彬与淮南王密谈之后,淮南王待自己也稍有冷淡,不再像此前那样事事都要召他商议。这一场风波无论真假,也能借此消弭彼此间的一些疏远。

    戍堡外并无异响传来,随后宿卫兵长也汇报淮南军卒们只是分列城外,并无异动。这不免让诸葛甝更觉尴尬,气势都回落几分,可是当渐行至淮南王宿处时,却发现沈家那个家兵头目陈甲早已经率众伫立于此,诸葛甝的心弦不免又绷紧起来。

    刚才一时间慌乱不定,居然忘记了这一茬!

    诸葛甝心中暗悔,加快步伐行上去,右手握紧佩刀上前戟指那个陈甲怒斥道:“尔等为何至此?若是打扰大王休息,你们……”

    “伯言兄何以如此躁怒?”

    沈哲子从庭门内行出,居高临下望着诸葛甝,待见其人如此姿态,眼中闪过一丝噱意。

    “沈、沈……梁公何时至此?城外那、那些……”

    诸葛甝看到沈哲子,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正在这时候,换过披挂的蔡系也从另一侧奔来,身后同样跟着十数人,他还没有看到站立在庭门内的沈哲子,只是眼见诸葛甝似是在门前与沈氏家兵对峙,当即便大吼道:“司马勿忧,我来助你,绝不许狂贼惊扰大王!”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眸中已是寒意毕露,而嘴角处讥笑则更加浓厚,摆手止住准备上前缴械的陈甲等人,抬腿迈出了庭门,转头望向步伐颇有踉跄的蔡系。

    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蔡系身上时,蔡系自然也看到了沈哲子,顿时如被雷霆劈中,瞬间便僵立不动,姿态别扭到了极点。

    庭门前气氛一时间陷入诡异中,此时淮南王也从内里行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沈哲子转头望向淮南王笑语道:“大王府下果然忠义济济,但世事多有艰难,忠义之外,才干如何也不可不审。”

    淮南王听到这话后,脸色更是涨红,垂首道:“姊夫人事练达,所教诚是至理。但此世忠义、显才俱得者,终究殊少,似姊夫这种贤流翘楚更是难得。台辅诸公殷望厚顾,为我高选良佐,司马等也是一时之选,但所学难免短长,倒是让姊夫见笑了。”

    “见笑倒也谈不上,近年边事大进,才力之选无不争逐北上。若真尚有贤遗事外,反而该要指笑诸公失察。”

    沈哲子又微笑着回了一声,言指诸葛甝等人才庸不堪任事。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刻薄评价旁人,但诸葛甝这番所为的确是激怒了他,如此一番作态,分明是在暗指他是一个包藏奸心、意图加害宗王的恶徒。

    如此严重构陷,若他们有什么大图谋还倒罢了,所为者无非是要与淮南王更亲昵几分,却罔顾旁人需要为此付出怎样代价,又会对人事造成多大伤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0982 教子不善

    听到沈哲子如此羞辱,诸葛甝与蔡系俱都不能淡然。

    虽然以他们各自家世名望,不至于因为几句恶评便前途尽毁,但沈哲子如今乃是宇内公认的贤流翘楚,尤其在年轻人当中所拥有的影响力,甚至连他们各自父辈都远远不及。一旦这种评价流传出去,他们必会长久受人讥笑蔑视,想要将形象扭转过来则千难万难。

    “我等才具优劣暂且不论,倒要请教梁公,为何要……”

    蔡系也知自己在话语权上与沈哲子完全不在一个层面,避开这一点不谈,转而打算诘问沈哲子为何要兵围戍堡,以加重淮南王对其人的恶感。

    不过话讲到一半,便被身旁的诸葛甝拉了一把给打断。

    诸葛甝略带不满的瞥了蔡系一眼,心内甚至隐隐有些赞同沈维周的评价,当然只是蔡系。当下这种情况,是有多蠢才会再将话题往这方面引?这不等于明摆着告诉淮南王,若沈维周果然心怀恶意的话,不要指望他们这些人搭救,能够赶到收尸就不错了!

    “梁公此论,恕我不能苟同。台省、军镇各领职事,所需人才自然也各不相同。诚然目下边事勇进使人心振奋,但江东也自有台辅诸公领袖群贤,维稳时局,民生大治,为社稷夯实根本。梁公言中只重边功却无视德政,是否略显偏颇?”

    阻止了蔡系后,诸葛甝上前一步,振振有词道。

    然而沈哲子却根本没有与他辩论的兴趣,垂眼望了一望,旋即便望向淮南王,笑语道:“我方自河洛归来,便得苑中传讯言是大王将要北进贺私,欣喜之余也难免惶恐,不过怀抱添一玩物,不意竟得大王屈尊垂望。”

    淮南王看一眼被晾在一旁而脸色涨红的妻兄,心内忍不住一叹,有心想要关照一二,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要说什么。

    更何况站在自家这个锋芒必露的姊夫身旁,他心内压力自生,稍显局促的笑了一笑,欠身说道:“姊夫不必过谦,即便不言你于社稷壮功,彼此至亲牵连,阿姊能为贵府诞下佳儿,母后也是欣慰不负功臣门户,所以遣我私礼来贺。我也素来亲睦阿姊,敬重姊夫,受此托付,贺喜之余,也是希望能得姊夫一二点拨,不作虚荣无益之人。”

    “此前诸事繁劳,不便远出相迎。况且河洛军事未定,我也不敢以私情而迷众望,所以循俭相待,还望大王勿罪。”

    沈哲子对此前冷落稍作解释,又指着身后那稍显简朴的居舍说道:“此方戍堡,若只单以材用论,自然不配王仪。但这正是淮南将士养武壮气所在,王命加身,不敢辞险,勇行趋北,战必胜,攻必克,胡虏虽众,无能敌者。请大王稍栖于此,也是希望大王能有感此间烈气,知我淮南将士勇贞之心。”

    淮南王听到这里,神态更显恭谨,垂首道:“姊夫旧年妙文佳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也常诵之自诫,受教良多,又怎么会因际遇优劣反怨望国之功士。我也听说早前姊夫为求盛功破敌,不惜轻简入险,以身诱敌,因是而成黎阳壮功,这正是我需要法从的表率。”

    对答之间,沈哲子也在审视观察淮南王,年初虽然都中有见,但彼此也无深谈,如今沈哲子倒是明显感觉到淮南王的成熟,持礼恭谨,应答之间要比皇帝得体得多。

    不过他也感觉到淮南王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恭谨的有些过分,或许在皇太后看来,这正是淮南王出色所在。但沈哲子却感觉到淮南王与其说是恭谨知礼,不如说是习惯性的顺从,乏甚主见,很容易就被人牵着鼻子走。

    就像眼下来说,淮南王看似应答得体,但仅仅止于对沈哲子话语的回应,除此便无其他。像是旁边被自己羞辱一番的诸葛甝,既是其妻兄,又是府下重要属官,淮南王若是真正的成熟,无论如何总要帮忙声援几句。

    但他却止于对答而已,话语根本不作延伸。可见他在待人接物方面,仍然只是流于浅表。如果只是一个寻常门户少年,能做到这一点已经算是合格,但是作为一个宗王,尤其被皇太后频频弄于台上,则就实在稚嫩、天真,乏甚本质上的长进。

    而淮南王这种流于浅表的模样,由此也折射出皇太后的浅薄。这种小白羊一样的儿子,如果真的是爱,养在深阁中都担心横祸临头,居然还敢放出来屡屡蹈舞于时局中,也真是有几分无知者无畏。

    如此看来,皇帝之所以还能有几分天性保留,也真是要感谢他早早登极临位,令皇太后有所顾忌,不敢过分的干涉修剪。而淮南王则就没有这种运气,一张白纸被皇太后由其性情,任意的涂抹成为一个金玉其外、腹中空空的儿子。

    想到这里,沈哲子也不由得庆幸自己结婚得早。虽然他也不奢求公主有多丰富的内秀才蕴,但是夫妻情笃也少不了那种内在的投契与合拍。

    若公主也被皇太后教导成这个样子,沈哲子或也仍然敬之,但也绝不会有什么心心相印的默契。且未来随着他日渐显露峥嵘,彼此间隔阂与冲突肯定也会越来越大。

    淮南王倒不知几句对答之间,自家这位姊夫已经将他识入膏肓。他倒不是不想对诸葛甝争说几句,但在面对沈哲子的时候,自有一股长久以来所形成的压迫感,哪怕沈哲子只是寻常寒暄,他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思忖应答,更无余力去考虑其他。

    至于这一份谨慎,除了面对姊夫时那种自惭形秽的压力,也是被沈哲子长久冷待而生出的一种逆反心理,希望通过完美无缺的表现赢得沈哲子的认可。

    虽然母后对沈氏略存不满,但是对于这个婿子仍是高度认可。不能得到沈哲子的赞许,在淮南王看来就是辜负母后长久以来的培养和重视。这也算是长埋心中,不足为外人道的一点少年心性。

    淮南王还在思忖该要如何缓和眼下这尴尬局面,继而便听到沈哲子家宴邀请,先是点头应承下来,继而又指了指诸葛甝道:“既是亲谊相聚,阿兄不妨同来。”

    但诸葛甝在听到这话后,便直接摇头拒绝了。且不说他不会自贱到刚刚被狠狠羞辱一番转头便登门为客,单单心里想要接触一些淮南属官的想法,便需要抓紧时间。

    稍后其他淮南王属官也都纷纷过来向沈哲子见礼,沈哲子可以托大,但他们若失礼的话,那问题则就可大可小。

    当沈哲子见到淮南王长史刘胤时,也是忍不住愣了一愣。在原本历史上,这个时间里刘胤早已经死掉了,他原本应该接替温峤担任江州刺史,成为权重方伯,不久后则被郭默干掉。

    可是如今历史已经改变,接替温峤的乃是王舒,至于郭默也在方镇围攻江州时被郭诵所斩杀,反倒是刘胤置身于事外,活了下来。

    沈哲子倒无意自表这一场救命之恩,而且看到刘胤在向自己见礼时那掩饰不住的别扭神情,充满了不得志的味道,应该也不会对那冥冥中的命运干涉之力而感激。

    话说回来这个刘胤也的确算是不得志,早在王敦时期便担任豫章太守,后来又担任温峤的军司而于苏、祖之乱中积累军功,算起来与褚翜、诸葛恢都是相等的资历,结果越混越倒退,沦落到要帮皇太后看孩子,见到沈哲子这个十足的晚辈,居然还要躬身见礼。

    沈哲子对刘胤倒没有怎么接触过,早年有耳闻只是觉得这人有些急躁,在温峤中风归台后,很快又投回琅琊王氏怀抱。而后王氏一路走衰,于他自然不会有太多关照。

    眼下简单谈论几句,沈哲子倒觉得这个刘胤见识有几分不俗,或是原本才干便不弱,或许多年来的蹉跎剥去浮躁,因此便随口笑语道:“当下王师复疆千里,旧都也入怀抱,江北诸多用急,正需要刘公这种久立世道的贤长垂望斧正,不吝指教。”

    这种客气寒暄,刘胤自然也不会往心里深想,只是随口自谦几声。不过旁边的诸葛甝听到后,眉眼却是忍不住一跳,他这里还因找不到挖淮南墙角的目标而苦恼,人家那里却已经直指淮南王最重要的属官,实在不能忍受!

    诸葛甝是想反驳几句,但刘胤这个当事人都是寻常应答,他也不好反应过激。而且他也一直不乐意在淮南王府有刘胤这个资历、名望都要胜过他的人压在头顶,脑海中难免转过几个念头,便将这件事深记下来。

    他或是奈何不得沈维周,但刘胤这种碌碌无为的老朽之辈还不被他放在眼中。

    沈哲子也稍作客气表态,邀请刘胤等一众淮南王属官赴宴,但就连诸葛甝都拒绝了,其他人纵使有什么想法,也不好表现的过分急切,于是俱都摇头拒绝了。只有庾希避无可避,只得不情愿的跟随上来。

0983 壮阔自标

    傍晚时分,沈劲又回到了千金邸别业,虽然只离开了短短几天的时间,于他而言却如数年那么漫长。

    当坐骑迈着轻快的步伐行到庭门前时,他眼眶都变得微微湿润起来。过往在他看来有些寡淡无聊的别业周遭风光,如今只觉得分外亲切。

    “阿鹤郎君这是怎么了?”

    庭门内有人趋行而出相迎,见到沈劲有气无力的趴在了马背上,当即便惊了一惊。在他们印象中,这位小郎君向来活力四射,出入都是神采飞扬,少有眼下这种无精打采的模样。

    因此几人忙不迭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将沈劲搀扶下马,紧张的询问沈劲到底哪里感觉不妥。

    “我没事,你们也莫来烦扰我。赶紧备好精细马料,子时前我还要归营。”

    沈劲有些烦躁的推开几名家人,与一同返回参加家宴的母家表兄相携往庭内行去,两人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令人担心。

    这会儿,受邀的亲友也差不多都已经到来。像是前日就赶来寿春的庾条,以及本就在都督府任事的庾彬、温放之并沈氏本家一些年轻子弟和一些淮南属官的子侄。虽然已是从简,但也有三十多人。

    一众人眼下都在前庭厅堂内闲聊,等待大都督并淮南王归府。

    沈劲行至厅外,听到里面传来的欢笑声,那已经黑瘦了一圈的脸上难免流露出些许羡慕,但还是打起精神,挺起胸膛迈入厅中。

    厅中众人看到沈劲行入,年长者如庾条尚是矜持,其余少年们已是拍掌欢迎起来。

    沈劲上前向庾条并几位族叔见礼,庾条倒是没有什么长辈的架子,上下打量沈劲几眼,笑语说道:“往年我随维周入乡,犹记得阿鹤尚是蹒跚行步幼小儿郎,倏忽间已经长成王师行列猛士,想必不久之后也能捷报传名了。司空诸子并秀,平生足慰啊!”

    沈劲听到这话后,嘴角不免又抖了一抖,原本他也觉得自己名著捷传之期未远,可是……一把辛酸泪,不忍细思啊!

    沈劲并其表兄魏腾入席后,周遭少年们难免好奇询问他的戎旅经历,包括广陵公陈逵都颇有好奇,但两人俱是神态肃穆,只摆手言是戎务秘密,不敢轻泄。这种神秘姿态,不免又勾起了旁人好奇,言谈中对沈劲能够超格入伍之事极为羡慕。

    过不多久,沈哲子与淮南王终于抵达别业。稍作寒暄见礼,家宴便正式开始。

    淮南宴饮之风本就不如都下兴盛,兼之公主虽然出月,但也不好过分喧哗,并无歌舞助兴。不过宴席中气氛倒还不错,在座者多是各家亲友年轻子弟,没有太多成年人的那种城府顾虑,淮南王虽是身份尊崇,也不足震慑得他们拘束不安。

    几杯果酒浅饮,便有人好奇打听今年北伐各种事宜。在这种私密家宴氛围里,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顾忌,便捡着一些勾人兴致的战事浅作叙说。

    一众年轻人们自然听得惊叹连连,像是王师大军威进,石堪数万众弃械溃逃,那种宏大的场面在脑海中稍作想象,便难免心旌摇曳,击掌盛赞,更加惋惜于自己不能身临其境,亲眼见证如此辉煌时刻。

    眼见大都督如此和气,年轻人们更加少有约束,又有人想起沈劲刚才故弄玄虚的模样,便指着他笑语道:“阿鹤你已是我辈先达,未来肯定也要先人一步斩获殊功,届时再来欢聚,可不要因功远众,秘而不告啊!”

    沈劲入席之后便一直沉默,只是埋头吃喝,乏甚存在感。此时听到旁人调侃,便抬起头来,仔细的吮去手指上的油光,满脸哀怨的望向阿兄。

    沈哲子也转头望来,眼见沈劲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已是忍不住笑起来,而后才正色道:“日间你营兵长入见,言是你入营以来表现尚可,我还无暇细审真假,你也要谨记不可懈怠。辎营事务虽然繁重杂芜,但却关乎军事根本,最能予人磨练,若有疏忽轻慢,所祸尤其深远,其罪也要比之行令更重!”

    沈劲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充满委屈,他满怀壮烈入军,是梦想着上阵杀敌,结果却被发入辎重营里,全无什么金戈铁马情怀,任务繁重至极,而且都有严格时限,一旦完不成那就要全营共罚,就连他这样的小兵长都要抡起膀子搬搬抬抬,可谓苦不堪言。

    刚才旁人询问营中事务,他闭口不言又哪里是因为军务保密,完全就是羞于提及。

    这会儿又听阿兄这么说,已经忍耐不住忿忿道:“阿兄你是根本不信我有烈气勇才,我自问也是弓马娴熟,你偏要将我用作役力!这对臂膀强挽一石都有余力,却只能每日搬抬麻包谷垛,我苦练数年技艺,难道只是为了躬身苦役?”

    众人听到沈劲这番忿言,俱都大感诧异。他们本来以为沈劲在这一时刻入伍,无非是为了镀金分功,毕竟眼下河洛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待到彻底定论时,只需要稍有笔墨偏顾便能给沈劲争取一个不错的起点。

    类似的事情,实在再寻常不过,他们今次参加这一次家宴,也未尝没有此类想法,希望大都督稍作关照。可是听到沈劲这一番控诉,以及短短几天时间里便黑瘦着形的样子,似乎与想象中不同啊。

    沈哲子闻言后则笑语道:“早前你来请求入伍,可是保证听从安排。你与余子有何不同?若是辎营辜负了你的良才,要不要我为你高配部曲,直闯襄国擒杀季龙?”

    沈劲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还来不及开口反驳,坐在他旁边的表兄魏腾则抓住他手臂大叫道:“什么?原来我们这番遭遇是阿鹤你主动求来!你不是说……”

    沈劲闻言后更显羞涩,头颅几乎杵进食案底下,此前他也是一番好心向阿兄举荐友人希望能共同进退荣辱,结果一群七八人全都被发配进辎营里做苦力。如此待遇,他自然再羞于表功,在众人面前只说因为他们在馨士馆学业太劣,因此才要受此惩罚。

    魏腾明白始末后可谓欲哭无泪,本来他还因为正在受罚而不敢孟浪,这会儿也无暇埋怨沈劲,只是眼巴巴望着沈哲子道:“表兄,我可从未想要入营历练,只想在馨士馆进学广识……每读新篇,喜不自胜!”

    说话间,他拉开衣襟、卷起衣袖,露出身上那些青肿瘀伤痕迹,颇有触目惊心之感。众人眼见如此,才知大都督将他们派去辎营可不是作态,而是真的当作苦力在使用,一时间也是不免凛然,更加无人见笑魏腾的诉求。若是换做他们,只怕一天都熬不下来。

    眼见这一幕,淮南王也下意识望了沈哲子一眼。原本他与众人想法类似,甚至由于沿途属官们的进言而对沈哲子颇怀怨气,以自身权势带契自家兄弟,却要强阻他北上分功。如今看来,他对这个姊夫了解还是不够深。

    庾条也在席中笑道:“维周,你也不必训令过苛。阿鹤他生于如此门户,父兄俱为社稷臂助,他这后进既然养成才力,自然也要更多尽力报效才能不负皇恩。高门壮子,贬作役力,也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小舅也无需为这小子美言,正因生于此种门户,他才幼来所见都是浮华,不知此世生民艰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事凶险又岂止于胜负,与其纵之战阵孟浪而害人害己,我倒更希望他能知难而退,长以此诫。”

    讲到这里,沈哲子在席中一指表弟魏腾问道:“这么说,仲奴你是打算弃甲归学了?”

    魏腾听到这话后倒是顿了一顿,内心而言,他自然不愿再回去做苦力了,但既然一同入营总要讲个义气,于是又转望向沈劲道:“阿鹤你呢?”

    沈劲低头默然片刻,然后才抬头道:“这种闲言也不必问我,我今夜席上滴酒不沾,就是担心饮醉误了归期。但阿兄你也该许定一个标准,难道我们就要一直积攒劳用?”

    沈哲子听到沈劲这个回答,倒是不乏欣慰,继而回答道:“你入伍之时,营主难道没有教你规令?似你这等营卒,进退如何哪须我来过问,安心任事吧。”

    等到这一插曲后,宴席间气氛稍有回落,沈劲这番遭遇打消了这些亲戚人家混入营中躺功的念头。但也有人不死心,凑过来低声询问沈劲营伍生活究竟如何。待听到一些细节之后,仍有人不甘心放弃这个亲近机会,表态希望能够进入军中磨练。

    对于此类请求,沈哲子也都来者不拒,只是吩咐他们来日持帖参加遴选。有志气是好,但也要量力而行,如果本身材力不达标,送他们入营反而是害了他们。

    宴席中途,兴男公主并小儿阿秀也都露了一面。席中众人除了亲戚门户就是通家世好,倒也没有太多避讳。

    宴饮之后,庾条并淮南王等亲厚几人留宿下来,余者便各自告辞。沈劲临走时,吩咐家人将各类吃食装满几个大皮囊准备带回营中,他在营中少有优待,饮食更是乏味,下一次还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大朵快颐。

    在临出家门之际,陈逵行至沈劲面前,正色说道:“阿鹤,以前我倒是小觑了你。你能不作自矜,甘心躬劳,这一点我反而比不上你。”

    “哈,我辈当以壮阔自标,长短随性伸缩,何须旁人审望臧否!”

    沈劲闻言后哈哈一笑,继而不乏豪迈的翻身上马,待到行入夜幕之中,才神色幽怨的望向魏腾:“表兄你是不是蠢?当时阿兄已经问你意见,你又问我做什么?那种场合里,我还能怎么回答!你们若都退了,阿兄也不会再独惩于我啊。”

    魏腾听到这话后,嘴角便抖了一抖,一个白眼回应过去:“若不是你偏要隐瞒自己错处,先作几声通气,我何至于失了应对!”

    “罢了,无知也是福气。回营之后也不必多说,瞧着那几个蠢物每天苦累自罚,这一份喜乐你我共享吧。”

    沈劲幽幽一叹,苦中作乐道。

0984 淮南伟力

    庾条这几年以都督府别驾兼淮南内史而主管鼎仓事务,因其职务的特殊性,一年中反而有近半时间不在镇中,游走于外。最近更是往荆州一行请求援助,眼下才刚刚返回寿春。

    “二兄也知今年中原王师大动,镇中必有用急之困,此前已经有所准备,稍后可运四十五万斛粮入于淮南。其中十五万斛算是济困,另三十万斛可以在明年以甲兵械用次第补还。”

    待到散席之后,庾条也来不及休息,便向沈哲子汇报此行所得。

    “实在是辛苦小舅了,人多美我能事擅攻,但若无亲长关照,鼎力以助,我又怎么能频于世道夸耀。”

    听到庾条讲述成果,沈哲子也是由衷感到喜悦。

    庾怿能在这么短时间内便筹措四十五万斛粮食援助,于他而言也是意外之喜。虽然这当中只有十五万斛粮食是无偿援助,另外三十万斛则可算作采购军械的先期支付,看起来是比不上郗鉴直接拿出三十万斛粮食来的深厚。

    但账不是这么算的,郗鉴年迈已经难以在位日久,而沈哲子入主徐州也将要做成定局。更何况今年的军事行动,本就是两镇合力出兵,所以这三十万斛粮食并后续援助,本就是应有之义。

    至于庾怿则正当壮年,坐镇分陕、独挡一面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且两镇眼下也还不具备实质性军事合作的基础,庾怿也要顾念到荆州将士的感受,不可能做到罔顾自身、完全无私的帮助。

    况且,荆州虽是分陕之重,说实话庾怿的家底也没有多厚。荆州本就是豪族林立,多面受敌,陶侃在任后期虽然收复了襄阳,兼之关中内乱,外患上压力减轻了许多。但庾怿本身就不是强势入主,在荆州也要受到当地豪宗和陶侃余部的钳制。

    沈哲子估计,庾怿眼下能够掌握的粮食,百万斛已经算是极限。这还是因为早年陶侃并掌荆江留下的一部分遗产,加上最近几年荆州也无严重边患,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休养生息,才积攒起来。

    毕竟,单纯从权柄和直接掌握的人地资源相比,庾怿跟沈哲子实在差了太远。淮南地处天中,耕土肥沃,都督府广置屯垦,再加上商贸所得,年初用事时,府下储粮也不过堪堪两百万斛。看起来数字虽然庞大,可一旦战事开动,粮食便如烈日下积雪一样快速消融。

    “维周你有拓边之才,江东余者莫及,但也都非等闲之辈,自然不能见你独秀自伤。这几十万斛谷米,稍后旬月之内便会次第运抵淮上。二兄也是表态,若还缺额甚重,荆州倒也能够再筹些许支用。不过明年仍要用事汉中,还希望你能有体谅。”

    庾条又笑着说道:“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你一声,若要彻底稳定住当下胜局,镇中还缺粮几许?趁着水道尚未冰封,我还可南下再筹用些许。”

    沈哲子闻言后便苦笑一声,揉着眉头说道:“小舅奔波劳久,倒也无需急在一时。至于当下差额,若是能在深冬之前再得粮六百万斛,这个寒冬虽然清苦但也能够熬得过去。”

    “六、六百万斛?”

    庾条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瞪大眼珠。他原本已经往极大了去设想,暗度应该还有百十万斛的粮食缺口,这已经让人头疼不已。

    然而他却没想到真实的困难居然比设想中还大了数倍之巨,这还仅仅只是数额上的差距,如果再加筹措、集运等现实的困境,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要知道荆州分陕之重,数年积蓄称得上一句府库充盈,积粮不过百数万斛。而淮南都督府下六郡已是南北屯田经典,再加商贸互市之力,年入百万斛已经可以说是天中乐土!

    眼下时间已经到了十月下旬,天寒已经极为明显,所谓深冬之前集粮六百万斛,满打满算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如果再算上往各方分配运输的时间,这简直就是刀在颈上,已经缓缓割入皮肤,还要怎么挣扎?

    眼见庾条幡然色变,沈哲子心内也是难免长叹。六百万斛,这个数字看似极大,但其实根本算不上多,尤其相对于他眼下所掌控如此庞大的地域和人口。

    虽然过去几年,淮南都督府盈收不过仅仅只有两百万斛的粮食。但是要知道,他在三年前打败石虎继而收复豫南几郡,那时候豫南几郡生产几乎被完全璀璨一空,而后又收抚流民,打压乡宗,从无到有构架起庞大的屯田构架。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都督府财政收入是几何倍增的,第一年是靠着各方物资投入惨淡经营,到了第二年已经可以自给自足,并且偿还一部分积攒的债务。第三年则就拥有了百万级数的盈余,元气恢复之快以及产能的提升令人咂舌。

    而且在这三年多休养生息的过程里,都督府的支出也是极为庞大,整编供养足足数万脱产将士,构建起庞大的军工基地,以及从梁郡到淮南之间丰富的手工产业。还有支出的大宗,那就是对淮南水道的继续营建和整修。

    甚至于,单单去年一年,淮南虽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但是各项支出累加起来折粮以计,便超过了五百万斛!

    这些前期投入以及日常消耗,那都是无可避免的,其实如果没有战事的打断,按照淮南六郡当下的发展状态,再有两年高速发展的时间,沈哲子甚至有信心冲击单年千万斛级数的收入。因为类似屯田和商贸互市,那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效益倍增的。

    要知道江东诸多豪强门户中,单单沈家在今年庄园别业等各项田亩所出,便超过了三百万斛!

    但沈哲子又没有什么积累癖好,他在淮南经营重点还在于军事上的崛起。虽然今年的用兵给淮南的发展短期内带来了颇大的影响,但若没有军事上的进步,淮南一隅发展再好,意义又何在?

    但单就目下而言,这六百万斛粮食的缺口也实在是艰巨得很。而且冬日水竭,运输成本激增,如果再把沿途消耗折算其中,那么这个数字又会激增。而且要在这么短时间内集中调度数量如此庞大的物资,简直令人绝望。

    庾条在默然半晌后,指着沈哲子不乏钦佩道:“如此巨额物用,似我这类俗流闻之都要色变,难得维周你还能安然处之。若非胸襟广阔,囊括天下之壮士,岂敢为此规划瞻望!”

    沈哲子叹息道:“小舅你也不必再以美言宽慰我,眼下的我也实在是自悔轻率,只能勉力担之,寄望淮南同僚并南北时流都不轻弃啊。”

    “六百万斛粮用之困,已经不能再循旧途求解。维周你有何策略不妨直言,若有需我尽力之处,我也必不敢辞。”

    稍作震撼之后,庾条便也快速恢复了淡然。他归镇未久,还没来得及了解都督府于此的诸多准备。

    至于这六百万斛粮的缺口,初听之下的确令人震撼。但庾条这些年处理鼎仓事务,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鼎仓物流鼎盛,千万之粮,亿万之钱也都不在话下。

    对于庾条,沈哲子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将都督府近日所作的招商计划稍作陈述。六百万斛粮只是解决当下之困,都督府所作计划自然不可能仅止于此。

    除了安顿生民之外,还要尽快将河洛等地的潜力给激发出来,整个计划规模极为庞大,至于所涉钱粮等物更是达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其实若仅仅只是越冬钱粮缺口,单凭沈家和吴人门户这些年的厚储便差不多能够补足。虽然像沈家这种富可敌国的豪门,在整个江东也几乎是只此一家。但其他亲近门户纵使不如,集结众家之力,不计代价的向淮南捐输援助,问题并不算太大。

    但是,眼下的吴中区域乃是维持江东平稳的根本所在。吴中所产粮物更是建康、京府等大型都邑的主要供应方,一旦这些粮食都被抽调出来,将会直接撼动整个江东的统治基础。

    而且,就算不计代价的解决掉淮南当下的困境,也难免陷入后劲不足的窘迫境地。河洛等地若得不到持续的输血刺激,元气久久难以恢复,将会成为一个长久的包袱,压得人喘不过气。

    “希望小舅这几日,能够多多奔走联络江州一些旧识人家。今次都督府集宴众家,不以门资勋望为限,只是希望能有更多时流能够加入这忠义事迹中来。河洛等处,潜力并不逊于淮南六郡,甚至还有过之。毁家纾难这种旧题,我不会强求于人,但是襄助王事、振兴晋祚同时又各得其利这种盛举,云集者越多自然越有胜算。”

    庾条早年曾在江州任事,后来主管鼎仓也难免接触,讲到与江州人家的交情,还要胜过了沈哲子。

    他接过沈哲子递来的都督府近日所整理出的名单,而后便点头道:“此事交给我吧,维周你放心,只要眼下能在镇中联络上的江州时流,我都会亲自拜访请来,绝不缺席。”

0985 名爵至极

    淮南王留宿于沈氏别业,虽然长途远来精神不佳,但却久久难以成眠。

    今次过江而行,与他而言可谓是一个印象极为深刻的教训,无论是沿途所见风物,还是各方人等针对他所流露出来的态度,于他而言,都是往年在都中、母后羽翼覆盖之下所难得接触到的体验。

    尤其与这种人的交际往来,可谓令他开足了眼界。不独独只是淮南都督府对他的冷漠,像他那一众属官们沿途的诸多表现,也让他对时人面貌有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认知。

    当然这些见闻认知还需要长久的反刍消化,其中一部分才能转化为他自己所能理解掌握的学识积累。而也有一部分,是他注定不能理解消化,或是困成心结,或是渐渐遗忘。

    这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淮南王便起床。他作为皇太后喜爱的嫡子,哪怕远上淮南,身边也有一批侍女、仆佣沿途侍奉,倒是无需叨扰主人过甚。

    洗漱进餐完毕之后,淮南王又入内庭拜望阿姊。在这远离江东的淮南见到至亲之人,于淮南王而言也是一种慰藉。

    兴男公主对于淮南王的到来也是极为高兴,她眼下已出月内,起居倒也不必有更多约束。

    虽然相对而言,她与皇帝的亲情更为浓厚,但对淮南王也多有身为长姊的关怀,在询问一番气候、饮食之类细节后,又忍不住叹息道:“母后本也不必专遣阿弟你来道贺,淮下风物气候终究远异江东,往年我初初到来也多感不适。阿弟你长养江东,且寒冬将至,苦累难免。”

    “母后也是自有考量,阿姊你未必尽知。沈氏勋望门户,阿姊能为添丁,使勋臣后继有人,社稷代有才用,于公于私都是可喜。更何况今年姊夫壮阔北行,频有捷传,更是社稷大幸。”

    兴男公主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且还不乏关怀,但这话听在淮南王耳中却有一番别的味道,仿佛他今次北行乃是彻头彻尾不合时宜之事。

    在至亲面前,淮南王也少了几分矜持按捺,忍不住便稍有怨气吐露:“我虽然不是什么时流重贤,但身位所在,也不能对江北壮功视若无睹。姊夫这种姻系外臣尚能为社稷奋战尽力,我这生来受惠的宗子也想稍尽薄力,又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我也知淮南当下事务繁重,心存分劳之想,就算本身才力不济,难堪实任,但是尽力一行,稍作犒慰也算是聊尽心意。更何况无论淮南或中原,莫不是王治之土。可是我北进至此,反而有受人厌弃之感。至于淮南这名下封邑,无论人物反而视我为陌生……”

    兴男公主听到淮南王这一番抱怨,脸上笑意渐渐敛去,望向淮南王的眼神也变得尖锐起来。

    淮南王与这长姊虽然不算亲昵,但受幼来积威影响,眼见阿姊脸色渐变,便也不由自主的变得气弱,讪讪道:“或是我一时思感有差,阿姊你……唉,本身能过江北上,既因阿姊添丁之喜,又能游望我家旧土风物,还能近受姊夫言传身教,我心里着实高兴。但、但沿途诸事有差,心情难免落寞,希望阿姊你能体谅我。”

    “我不能体谅,我也不知阿弟你因何生此闲念杂想。但你能在阿姊面前倾诉出来,总还是好的,不至于积郁成忿,怨念久持。既然言及于此,我也真有一些话想对你说。”

    兴男公主端坐起来,正色说道:“咱们生长于这种庭门内,人或崇望羡慕。但生而为人,又哪能长久的无忧无虑?我只是内庭闲坐一个小妇人,幼来托庇父母,离家后跟随夫婿。两方都是贴于心腹的至亲,平日祷告都能长盛不衰,和气美满,就是最大的福分。”

    “时至今日,我也不惧羞耻的自夸,我就是一个福气深厚的命数,生在尊贵帝室,活在勋望门户。但若说美满无缺,那也不尽然。日前我在室中生产,摧心断肠的剧痛,差点以为自己活不下来,那时我多希望至亲之人就在近畔听我几声哭诉,不至于远在千里、阴阳两隔。可惜不管怎样张望,都见不到那个身姿。”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语调更有几分凄楚:“痛得狠了,我就心骂那人,室中尚且不能照顾,较之伧卒都有不如,也配被世道嘉许称赞?但是谁让自己命属这样一人,王命重用,时流推崇,他解救生民百万,但却无暇关顾至亲。阿弟,你觉得这种人是贤是愚?骨肉至亲哀号哭诉他不管不顾,那些素无牵扯的生民游食他却要奔走解救。”

    “姊夫既然身领王命,救危扶难,将落难生民重纳王治之下,那也是职责所系。因此不顾庭门私困,热忱于晋祚复兴,姊夫他、他确是社稷之肱骨良佐。”

    淮南王垂首说道。

    “呵,原来阿弟你也明白这道理。不过我却想得不太通透,我这样一个帝室贵女,又为他家产下嫡传,他却耽于功事,于我不管不顾。幸在我家也不是无人,既然阿弟你已经入于室内,稍后随我通往诘问,他这般做事,对不对得住咱们父皇早年的青眼提拔!”

    “阿姊你、你,不可如此任性。且不说公私孰大孰小,你若真闹了这么一场,门帷失和也是让人见笑。更何况姊夫他本就无错,如此吵闹,反倒冷落亲情。”

    淮南王听到这里,忙不迭摆手说道。

    “既然是这样,那你今天又要为何在我面前说这些怪话!你怪淮南群众冷落了你?还是自你姊夫以下都该远出百里夹道欢迎?”

    听到淮南王这回答,兴男公主当即便一拍桌案沉声道:“言及于此,我不妨再自夸一句,你家姊夫才力高深,无论用于何途,都绝无失职。他若只是一朝奉、谒者,必能将你此行安排得妥当周到,全无冷落,但他不是。职事之外,就连妻儿都难免冷落,更何况你!”

    淮南王听到这番训斥,神态更显局促窘迫,头颅更是低垂到几乎贴在案沿,口中嚅嚅道:“阿、阿姊,是我、是我失言,你不要动怒。我、我今次北上,心里的确为阿姊高兴得很,阿姊你喜得良配,又得佳儿,我真是高兴得很……”

    眼见淮南王如此举止失措,兴男公主怒气也消散大半,语调随之软了下来:“阿姊初为人母,本就耐性不多,阿秀小儿又昼夜偶有啼哭,近来难免焦躁。其实阿弟你不远千里赶来为贺,阿姊心里实在高兴。至亲远会,本就是一桩大喜,勿因杂尘扰此亲挚。”

    淮南王仍是低垂着头,嗫嚅回应,又过了一会儿,情绪才渐渐有所好转,转问道:“不知姊夫眼下何在?临行前,母后也是殷切叮嘱我要多向姊夫请教诸事。”

    “你姊夫早就归府理事了,不过既然我家阿弟在此,就算府下事务繁茂,他也一定会抽身回来接待你。”

    兴男公主又回答道,转而问起一些江东琐事。她久在淮南,对于江东一些人事也都分外想念。

    淮南王被阿姊训斥一番,心情难免低落,况且他也已经成家立室,不便在内庭久待。又谈论一会儿江东诸事,便返回了别业中庭,然后便彻底无聊了。

    这别业中仆佣虽多,但主人却多不在,就连沈劲都已经投身军旅,就连同行而来的表兄庾希,也被小舅庾条拎走。

    傍晚时,沈哲子才又返回别业,又有一些亲友跟随前来,款待作陪。席中淮南王耐不住寂寞,表示想要跟在姊夫身畔以增广见闻。

    沈哲子不置可否,既未拒绝,也未答允。晚间归于内室,兴男公主难免絮絮叨叨的言及白天的事情,而后叹息道:“日夜更替,人事流转,不知不觉,就连我都身为人母,家中弟兄也都长大成人,只是再也不如以往那么亲昵。我今天那么严厉训斥阿珝,只怕他心内多少也要疏远了我罢。”

    听到公主这番感慨,沈哲子一时间倒是不好作答,他本就早慧成熟,对于这种所谓成长的代价没什么感触,只是将公主更加拥紧入怀,笑语道:“虽然光阴不止,但也有得有失。譬如我罢,虽然不能亲眼见证小儿降生,但北行一遭,也给我家阿秀猎取到常人难及的荫功。”

    “这么说,河洛这一场战事算是定结了?夫郎最近是不必再长久远行?”

    兴男公主闻言后不乏欣喜,脸上带着满满的憧憬:“夫郎又建如此殊功,倒是不知今次台中赏格如何?”

    沈哲子倒也不避讳与兴男公主谈论这些,闻言后便笑道:“名爵之赏,眼下我倒是已经达于极处。即便再有益封,大概也都在父在子,若是台中今次豪迈一番,或许我家娘子也能浅得分润。”

    到了沈哲子这种地位,即便是斩获大功,封赏上也乏甚期待。倒不是无欲无求,而是他家本来就是执政门户之一,想要得到什么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在期待方面倒是少了很多乐趣。

    沈哲子眼下已是梁郡公,名爵上封无可封,除了分润父亲、妻儿之外,自己倒是乏甚所求。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台中能够节省这一部分封赏,沈哲子降低自己的要求,换来的是给部将属官们谋求名爵的话语权。

    至于权柄上,他的豫州刺史短期内不会有所改变,而徐州归属眼下也不必拿到明面上讨论,等到他完全掌握徐州军政造成既定事实,台中不答应也得答应。河洛所在的司州,也是这种情况。

    眼下沈哲子还需要台中诏令明文赋予的权力,那就是处理六夷胡人的职权。接下来向河东、关中、并州等地渗透,少不了要与胡众打交道,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职事在身,会顺利很多。

    兴男公主默然浅笑,听着自家夫郎讲述一些稍后的打算,她对这些事情其实不感兴趣,只是单纯觉得自家夫郎那种筹算天下的气概分外的迷人。

0986 山氏可诱

    淮南王本以为这种无聊的状态还要再持续几日,他本不是一个性格强势的人,在被阿姊训斥一番后,也不好意思直接告辞返回戍堡。

    不过第二天清晨,姊夫沈维周并没有着急返回都督府,留在别业里专程等他,一起用过早餐后,沈哲子才对淮南王笑语道:“大王入镇来见,其实我本该亲随作陪,稍览淮南风物,但也实在拨冗不开。况且目下王师大军仍镇于外,防卫难免内虚,不敢请大王自行于外。不过近日府下将要会请盘桓于此的南北时流,不知大王届时是否愿意同行,稍睹时流人情?”

    淮南王终究未脱少年心性,闻言后便点头道:“我本就希望能追从于姊夫增广见闻,只是担心打扰到姊夫职事公务,才不敢力请。”

    可惜你已经打扰很多了。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蓦地一叹,老实说,他与淮南王虽然不甚亲近,但也要承认这个小舅子性格温顺的几乎没有什么危害性,如果生在太平世道的寻常门户,未必不是一个能够谨守家业的良选。

    可惜却错生于皇室,而时下皇室那仅存的一点威严却不足庇护他。哪怕是自认为将淮南王教育、保护的极好的皇太后,其实本质上也仅仅只是几家执政门户们互相妥协之后所奉出的一个标志而已。

    “如此,那就请大王庭中稍待几日。大王若要外出闲游,切记备齐扈从,也请不要离城太远。”

    沈哲子又叮嘱几句后,才出门返回都督府。无论淮南王本人是何心意,单凭其身份,沈哲子也不能将之软禁在庭院内,与其让他在那些不靠谱的属官撺掇下浪行于外,不如自己引领着他在淮南稍作观览。

    淮南王本身倒不是急于要在淮南做出什么事,多作走访也是临行前母后交代给他的一个任务。他的性格就是不愿意让身边亲近之人失望,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又派人去通知留在戍堡的其兄诸葛甝等人,希望能够借此稍稍打消这些人一路而来的怨气。

    送信的人在到达戍堡后,诸葛甝等人多已不在戍堡而进了寿春城。

    虽然此前淮南兵围戍堡只是虚惊一场,但也给诸葛甝等人以警醒,眼下淮南终究是沈维周的主场,他们正面上根本没有相抗之力。他们赶来淮南一次,又不能什么事都不做,所以抓紧时间以访友为名,频频出入于寿春城。

    傍晚返回戍堡时,众人才知淮南王让人送回的消息,于是便凑在一起商议起来。

    “沈维周权欲高炽,唯恐旁人入镇瓜分权柄,此前我等北行一路遇冷,根源就在于此。眼下他怎么又肯安排此境时流拜见大王?”

    何放皱眉说道。

    “或是我等这两日来频频邀见此间故旧,使其心生警觉。他又不敢将我等囚困于此,所以便想以此来牵扯住咱们。又或者是存念以众情示威,总之不可能会全无掣肘的由我等接触此境时流。”

    诸葛甝颇具大将之风的拍掌打断众人议论,说道:“眼下虽然不是对阵在列,但诸位也要存念谨慎。沈维周不是俗类,有什么举动也不应以俗情度之。眼下我等于淮南识见终究微浅,当务之急还是应以本心为主,不要分念太多。还是先谈一谈诸位各自都有什么收获吧。”

    众人听到这话,便也暂且放开此事的讨论,老实说他们各自心内对沈维周都是颇有阴影,实在不愿意直面。

    待到讲起这两日的收获,众人也是各有所表。都督府本身并未禁止府下属官与他们接触会面,而且都督府属官也多出江东,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关系和交情。所以他们这两天,倒是见到不少旧人,但是论及实质性的收获,则实在乏善可陈。

    “诸位倒也不必灰心,良友久别,乍又重逢,生疏难免。更何况沈维周久执重权,颇具御下之能。但我相信狂悖之人,难为持久,只要继续下去,必会有机可趁。”

    讲到这里,诸葛甝又望向坐在另一席中颇有病态的袁耽问道:“休养两日,不知彦道兄病体可有好转?”

    袁耽北行之前便抱病在身,一路车马劳顿,病体也更加沉重,因此这两日一直在卧床休养。听到诸葛甝询问,他便叹息道:“江北气候风物,终究别于江东,虚养多日,反有日渐沉重之感。”

    诸葛甝听到这话,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皱,心内略有不满。虽然同为南渡人家,但彼此也都各有交际圈子,诸葛甝往年交往者多为青徐人家,而都督府属官却多出江东并豫州等地。诸葛甝今次北进是想有一番抱负,因此力请袁耽同行。

    他对袁耽是寄予厚望的,别的不说,如果能凭着袁耽的关系与谢仁祖搭上线,便胜过笼络其他许多小鱼小虾。结果袁耽一直抱病在身,又因病容深重而不愿主动邀见谢尚,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所发挥出的作用,甚至还比不上他不看好的蔡系、何放等人。

    袁耽自然也察觉到诸葛甝的不满,他本也不必看诸葛甝脸色,资历上甚至还要胜过对方,轻笑道:“远乡访友,贵在情挚。我倒想请问伯言,我等如此急密邀见旧友,究竟是为何?”

    诸葛甝听到这话,面容为之一滞,说实话他自己也没有一个明确的意图,只是想着抓住一些沈维周的痛脚,至于又能因此做成什么,他也还没有想清楚。

    “彦道兄此言差矣,我等今次北进,虽然并无诏命在身,但既然身为王臣,也要谨记采察风闻。尤其淮南重边,举动关乎江东安稳。彦道兄或还不知,就在我等至境之前,徐州郗公竟擅离治处,往淮南匆匆一行,所为者何?无人能知!”

    诸葛甝还未答话,何放已经抢先说道。郗鉴年迈,他养父何充是极有可能争取一下徐州位置的,所以在得悉这一件事后,何充心内充满了危机感。

    听到何放这么说,一直不曾发言的刘胤突然开口道:“何郎还须慎言,此等机要,自有台辅诸公参详内裁,余子不可擅论!”

    讲到这里,他便从席中站起来,对袁耽说道:“今日旧识之后前来拜访,赠我些许淮上奇货,彦道可愿共作品鉴?”

    袁耽闻言后便也起身,看一眼神态颇有阴郁的诸葛甝,心内难免一叹。他记得这诸葛甝早年也是不乏沉稳,可是近年来随着家势积旺,反而越来越显轻浮。尤其与之同伍者类似那何放,居然敢对这种方伯机要置喙猜度,完全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

    眼见那两人起身离去,诸葛甝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尤其对刘胤的不满更深。这老朽自恃资历深厚,素来不能合流,刚才众人都在谈论交际情况,结果他却不谈温放之前来拜望他的事情。

    因刘胤和袁耽退出,房间中气氛一时间转为尴尬,诸葛甝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等既然配为大王僚属,也不能以无劳自视。大王沉静雅量,素来广受江东贤流称许。淮南旧为边镇,今则内邑,沈维周虽有拓边之能,但仁义布施非其所长。王事大进,凡身怀才具无有闲者。言尽于此,还望诸位各作努力。”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如今这个世道,已经不再推崇玄雅虚无,他们虽然各自都有颇高起点,但未来究竟如何仍须各自努力。

    这时候,蔡系又举手道:“我听说山彦林目下在淮南司法,公正威猛,颇为众惮。其人虽无清誉,但素以耿介而称,若能得往座谈,必能所获颇丰。”

    诸葛甝闻言后眸子不禁一亮,继而望向席中众位问道:“不知哪位能与山氏入谈?”

    “我倒是可以试一试,家父旧任东阳,山彦林曾入门下任事。”

    何放举手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对何放难免夸赞几句,这倒让何放此前被刘胤直斥于面的尴尬有所缓解,也打定主意要以此为突破口扒开淮南外壳窥至内里。若能将沈维周诸多不法深挖出来,即便不能撼动当下名位,稍后台中议起徐州归属,其人也要落为劣势。

    议论到最后的时候,又有人提起淮南王的传信,他们究竟要不要随行?

    想到这个问题,诸葛甝又不免头大,他是打心底里不愿再接触沈维周。此前在戍堡中被其人直接讥笑于面前,已经给他心里埋下极大阴影,若这一次再被当众奚落,必然更加丢脸。

    眼见诸葛甝沉吟不语,蔡系忿忿说道:“我等北进以来,一路遇冷,即便私情以论,沈维周实在无礼至极!他既然如此薄于我等,我等又何必趋行于后!依我看来,就连大王也不必应邀前往。”

    诸葛甝听到这话,心内倒是一动,觉得这未尝不是反击沈维周的一个手段。其人摆下场面,结果都中来客却一人不到,也让他在一众来宾面前颜面无存。

    “我等本非其座上良友,也无须对坐共论。不过大王去或不去,也非我等能决,稍后派人回信即可。”

    诸葛甝略作沉吟后便说道,其实他们若全都缺席的话,淮南王面子上也不会太好看,但一想到此前淮南王因于庾彬密谈之后便对他稍有冷淡,诸葛甝也觉得该要借此机会让淮南王明白,宗王威仪如何,大半还是要靠僚属们体现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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