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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868 乱世劫余

    泗水也是淮水下段极为重要的一条支流,流域之内汇聚睢水、汴水、潼水、沂水等众多河流,南有清水泽、富陵泽等湖泊,北方沛泽及于巨野泽,共同构成了黄河和淮水之间勾连的庞大水系。

    此处水域面积广阔,河流湖泽相互勾连,沼泽苇荡杂多,地形地势极为复杂。所以每当乱世时节,这一区域往往就会成为祸乱滋生的源头,由于没有太多可供大军深入扫荡的路途,一俟乱民聚集于此,疥癣之疾往往都能酿生出腹心之患。

    早年祖逖北伐,便是由此为起点,广募游食,最终席卷河南之地。数年前淮上大战,也有许多羯国乱卒溃逃进入这一片区域,至今已经发展成为规模不小的乱军力量。

    徐州军过往几年虽然在别处高歌猛进,扫荡徐州全境,甚至远及青、兖,但唯独对于盘踞于此的刘徵乱军无可奈何。而且由于周遭战乱频频,徐州军各路军头也谈不上有什么严明的军纪,地方上的乡人们也并没有太多恭迎王师的觉悟,为了躲避兵灾,大量涌入河泽之内,继而为乱军所掌握,反而渐渐壮大起来。

    早前徐州刺史郗鉴也曾经组织过几次针对乱军的围剿,但要么是大部集结、受困于地形路途无功而返,要么是小股突进被分头击破。而刘徵的乱军也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若来犯之敌太过强大,便将部众化整为零,利用复杂的河泽沟渠隐匿行踪,若敌军分头进入,则集中优势兵力予以痛击。

    到如今,此处已经演变成一个尴尬局面,游荡在泗水区域的乱军,剿又剿灭不了,无视的话又将演变成为腹心之患。所以,也只能在周边安置一些军队,避免这些乱军冲出河泽祸乱地方。

    王雪乃是泗水乱军一名兵尉,虽然名字听来不乏诗意,但其实是一个体态魁梧、满脸麻痕、年在三十五六的一名魁梧壮汉。其人能够在乱军中担任一名兵尉,倒与武力高低与否没有太大关系,主要是其人乃是琅琊国中一名司职渔猎的吏户,祖传的泅渡渔猎技艺颇为高明,因而被周遭乱民们推举为首领。

    人或以为乱军盘踞的泗水区域或是混乱不堪,民不聊生,但其实这河泽之间较之外界还要平静祥和得多。沟渠草泽之间不乏实土岛地,生民各据一方,通过渔猎采樵维持生计。

    王雪本籍琅琊费县,原本曾是南面晋室元帝的封国。不过王雪长大成人的时候,原来的领主琅琊王早已经南渡过江,在江东做了皇帝。不过身为琅琊郡中一寻常吏户,王雪对于这一类的大事都无多少所知,只知道当时城头变幻大王旗,而无论何人占据地方,他们这些苦寒吏户每日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之所以从费县乡土被裹挟到南面数百里外泗水近畔的清水泽,也非其人所愿,只知道当时郡中尽发吏户充作兵卒,向南作战。当时王雪在乡中已经有了妻室儿女,但是那些军卒们却不跟他讲道理,发到手里一杆枪头锈迹斑斑的竹枪,而后便被一路裹挟向南,初时尚驻扎在泗阳城中,也没有太多上阵厮杀的机会,只是在泗阳周边屯垦种地。

    但过了没几年,队伍又前进到了距离淮水更近的角城,这一次待得时间更长。而王雪也得以跟随队伍队伍参加几次战斗,虽然言之战斗,但其实也没有什么惨烈厮杀,往往是领兵将领们率着家兵部曲前冲,他们这些卒众在后挥舞着简陋的军械嚎叫一通,等到冲入战场,已经不见敌军踪迹。

    如此战斗几年,或是待在淮水以北,或是待在淮水以南,冲杀的方向也变了几次,甚至不知自己追随何人,又不知因何而战。只知道前阵部曲兵们前冲,他们便跟着冲,部曲兵后退,他们则要退的更快,否则结局便会极为悲惨。

    这样的生活又过几年,王雪也渐渐年过而立,甚至已经不知道乡土在何方,至于早年被丢弃在乡中的妻儿们,更是早已经忘记,或许早已经化作野中几堆尸骸。偶尔会对家乡有些思念,但已经不知道该去怀念什么。

    后来在一次战斗中,王雪和周遭的同袍乱冲一通,本身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厮杀,但他却在混乱的战场周边发现一对暗伏在草丛中的母女。那时王雪早已经在混乱中奔跑脱离了大队,发现这一对母女后,初时他尚兴奋不已,因为军中有令,只要能带回人头,就可以兑换米粮。

    王雪抄着手中锈迹斑斑的环首刀冲向那对战战兢兢、仿佛鹌鹑一般的母女,那个母亲怀抱着年不过六七岁的幼女,不断对王雪叩头请饶,虽然她叫嚷的话语王雪听不懂,但观其神态大约如此。可是王雪对此却没有多少感触,仍然将手中刀挥斩下去,这两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看来也只是一堆军粮而已。

    可是当他前冲的时候,脚踝却被草泽中葛藤绊倒,整个人扑倒在地,刀刃擦着他的耳畔迸飞,那锈迹斑斑的刀锋实在谈不上锋利,只是擦着他的左脸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几年戎旅生涯,虽然没有经过什么惨烈的战斗,但就这么跑来跑去,王雪也历练出一身不俗的身手。可是跌倒后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翻身起来,因为从这个角度,他可以看到那个哀哭的妇人在起伏之间,胸口破损的衣衫处闪现一片丰腴。虽然妇人全身都沾染涂抹着淤泥草屑,但这一点丰腴却给他带来一种远超填饱肚皮的诱惑。

    于是他爬起来后并不急于捡回兵刃,而是狞笑着扑向妇人,将她压倒在草丛中,至于那个碍事的幼女,则被他丢在了一旁。妇人很顺从,甚至不乏迎合,王雪甚至已经忘了那种感觉,但却觉得这个妇人较之他流落在乡中的娘子要动人的多。

    但他仍未尽兴,后背突然传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的动作,他骇然转身,发现那幼女手握着他刚才丢弃的环首刀,正持刀站在他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狰狞。然而他背后的创伤却不是幼女挥刀斩出,而是战场飞来的一支流矢。

    被他压在身下的妇人将他推到一旁,继而翻身起来接过幼女手中的刀。那时候王雪已经闭上了眼,等待屠刀落下,那一支流矢直接刺穿了他的左腹,他越挣扎死的便越快。身在这样的世道,他也早已经有了某一日横死于野的准备。临死之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掏出一块已经被血和污水浸透的粮饼,抬手递给那个幼女。

    之所以有这个举动,并不是为了讨饶,箭头早已经穿透他的肚皮,就算妇人不杀他,他也未必能活下来。他只是担心那对母女不敢翻捡他的尸体,担心浪费粮食。这一块粮饼是他临战之前领到的卖命口粮,如果就这么被鱼虾鸟虫啄食,实在太可惜。

    女童接过那粮饼,大口咀嚼吞咽,而妇人的刀在挥了几次后终究没有斩落。非但没有杀他,反而帮他治伤,只是手段不算高明,将流矢折断拔出的时候,反而将他的伤口撕裂的更为严重。

    然后王雪便哭了,一半是因为痛,另一半是因为妇人紧张的满脸汗水、两手捧着破麻布给他捂着伤口,那动作让他想起了家中的娘子。他家那娘子入门,价钱只是一张破网加上三尾大鱼。渔网是他自己编的,大鱼是他自己捕的,或许是因价钱太便宜,即便是丢在乡里,由其自生自灭,王雪也不觉得可惜。

    可是这一刻他却哭了,大概从出生后都没有这么痛苦过。他的哭声让妇人更加手足无措,而那女童也惊慌得很,将那浸血的粮饼又塞回他口中。

    或许是因为妇人的悉心照顾,或许是王雪实在命硬,受了那么重的伤,最后还是没有死掉。只是当他能够站起来的时候,战斗早已经结束,原本的战场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横倒在地、业已腐烂的尸首。那些尸体大多衣衫不整,有的地方还有明显被切割的痕迹。这让王雪想起了他卧病时所吃的那些油脂旺盛的烤肉,不免阵阵反胃,而妇人也满脸惊悸忐忑的望着他。

    最后,王雪拉着妇人的手,怀抱着幼女,离开了这一片修罗场。他们好像一家人,在荒野中漫行几日,最终被一座依山傍水的坞壁所接纳。受伤之后,王雪稍一用力便会胸腹绞痛,但他有一手非凡的渔猎技巧,在坞壁里搓麻织网,带人在野泽中渔猎添食,每每收获颇丰,反倒因此在坞壁中颇受敬重。

    就这么在坞壁中又过了几年的平静日子,纷乱再次涌来。某一日突然有一队几十名骑士出现在坞壁外荒凉的野地中,直接冲进了堡里,言道王师壮武,已经打退肆虐的羯胡大军,下一步便是要扫荡中原,因此需要广聚民力。坞壁里近百户人家都被驱赶出来,清算人口,每人都要捐用两斛粮、五尺麻,并且约定十天后便要交付,若不足额,男丁俱要入军劳役。

    这一个变数,顿时让这个原本祥和的坞壁又蒙上一层阴影。坞壁的老主人上前争论,结果迎来的只是一顿鞭笞,哀号两日后一命呜呼。而后王雪被推举为主,但他也筹措不出那些军卒索要的粮物,只能在期限到来前几日,率众逃离生活数年之久的坞壁,进入到清水泽里。

0869 天良未泯

    抛家舍业,背井离乡,于生民而言是难以面对之痛苦,可若一旦接受了,其实也未必就是承受不住的绝境。

    尤其对王雪而言,他并不悠长的人生几乎近半是在这种动荡中渡过,而坞壁中其他人或许没有他这种几次三番的丰富经历,但其实他们也多数都是旁处迁徙而来,所以当认清这个现实之后,或是哀哭感慨几句,而后便也都整理家当,踏上路途。

    整个坞壁规模并不大,百十户人家,王雪虽然被推举为首领,但于这些人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管辖手段。所以在离开坞壁的第一天,其中便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家离开了这一个不大的队伍。这些离开的人家,或是家里壮力比较多,不愿再被队伍中那些老弱拖累,或是在坞壁中积攒的家业比较多,不愿与人分摊。

    王雪只是一个伤病老卒而已,因为些许谋生手段,才能引得旁人亲昵,实在算不上有多高的威信。那些人要离开,他也没有办法。他并不是一个多有智慧的人,但胜在有经验,明白坞壁的存在意义还不在于能够提供庇护之所,而是让人有所牵绊和苟且的借口。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个暂时栖身的地方,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乱世人如水流,流淌在平地上不断分岔,稍有凹坑便能汇聚,那些分流出去的或许汇入别流,或许消散无踪,只有尽可能多的汇聚更多,才能推迟消亡。

    王雪他们运气比较好,在进入水泽中没过多长时间,便发现一片面积不小的草甸,草甸里有一些屋舍残骸,大概是此前也曾有流民在这里生活过,但原本的居民和屋舍早已经不存,只留下一些痕迹。发现这些痕迹后,一群人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既然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活过,那么便意味着他们也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

    所以这里便成为了他们新的落脚点,虽然这里只是水泽的外围,但其实已经足够安全。因为凭他们这些人,实在没有价值引得那些兵卒们再继续扩大搜索,一旦原来的坞壁没了人,那么他们便很快会被遗忘。

    草甸环境不错,大量的浅塘苇荡,甚至还开垦出十几亩薄地,樵采渔猎、兼种一些菽谷之类,养活他们这一群百数人并不困难。活下来,有时候难于登天,有时候又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泽野中有乱军,这是早前发现坞壁的那些骑兵们告诉王雪等人的,而且对乱军的残忍极近渲染夸张。这也是那些途中许多乡人选择离开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认为入泽是一个好的选择,极有可能会被乱军肆虐摧残,所以选择了一条自以为更好的出路。

    虽然王雪等一群人在这茫茫大泽中实在不起眼,可是在他们入泽后的第一个冬天,草木凋零,遮蔽减少,他们还是被乱军给发现了。但是乱军并没有杀害他们,也并没有将他们掳走,在确定他们乃是附近乡野逃难的流民外,便不再理会,由得他们自生自灭,甚至没有去动他们积攒过冬的口粮。

    当时乡人们不乏惊悸,以为将会死到临头,大难不死之后,俱都松了一口长气,继而破口大骂早前逼得他们离乡背井逃难的所谓王师,简直连乱军都不如,乱军最起码还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互不伤害。

    听到乡人们这些咒骂声,王雪只是笑笑不说话,过往许多年,他过得不乏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追随的哪一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师他也做过,乱军他也做过。

    那些将他们逼离栖息地的骑兵王师未必是坏,而发现他们又弃之不理的乱军也未必是好。换言之,他们这些流民只是道旁杂草而已,甚至都不够资格让那些军卒们显露出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们不配。因为无论是乱军还是王师,王雪都曾经是他们当中一员,也曾经如此对待过其他流民。

    早前王师狮子大开口,向他们讨要根本就不可能拿出来的粮物,如果那些人真的意图在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哄抢,实在不必多此一举给他们留出时间筹措,就算给他们再多时间也筹措不出来。所以那些人意图只是要把他们赶走,把他们赶入大泽。所以明知泽中有乱军,王雪还是选择率众进入大泽,因为如果逃遁到其他地方,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他们这些人进入大泽之后,便相当于耳目,能够让藏匿在野泽深处的乱军慌乱局促,无所遁形。

    而乱军之所以不杀掉他们或者将他们掳走,一则也是为了留下他们做耳目,二则他们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榨取。他们在王师和乱军之间,就是一片缓冲地带,任何一方有风吹草动,他们便会被惊动起来,另一方便可以通过他们的骚动来推测敌人的动向。

    所以,他们只能作为查探观望风向的杂草存在着,一旦有了些许超出这一点作用的价值,即刻就会被某一方扑食。

    熬过凛冬之后,暖春到来之前,野泽周边兵卒身影渐多,频频有冲突厮杀发生。乱军和王师极有默契的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对河泽外围进行扫荡,王雪他们这一个不大的难民小团体被乱军扫荡到了更深的区域。冬日苦寒就是一场考验,能够熬过来的除了运气之外,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独到的谋生手段。如果再将之视作望风杂草,未免太可惜。

    这一个流程,王雪并不陌生,甚至他自己也曾经参与过几次。他很清楚,只要能够熬过这一段艰难,那他们就有了加入某一方的资格。所以在扫荡之前,他便率众主动向内迁徙,选择向乱军靠拢。

    倒不是说他对乱军更有认同,双方都是一丘之貉。他也不奢望投靠哪方便能就此安乐长享,只是按照过往的经验判断,一般弱势一方对待民众会更柔和一些。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现在有了妻女便有了羁绊,兼之他也不再壮年,自然选择处境更好的一方。

    果然,到达新的安置地后,处境并不算太坏。那是一个硕大的寨子,当他们到来的时候,已经聚集了近千境遇相似的难民。乱军也并没有将他们逼到绝路,三丁抽一,剩下的俱都安置在了寨子里。寨子里有农田、桑园、麻圃等等,供他们劳作。至于生产出来的粮食、物品之类,会被定期收走,虽然留给他们的口粮不多,但是耕织之外的渔、采之类收获却能自己保存下来。

    没有兵灾的侵扰,能够踏实的劳作生产,而且还能获得一些聊以糊口的粮食,对于这些饱受折磨的生民而言,已经是生命中能够想象得到最美好的生活。

    在这样的环境中,王雪自是大放异彩,他的渔猎技术哪怕在这些各有谋生技艺的难民当中都是翘楚。为了给妻女提供足够的安全保障,他也并不掩饰其能,利用闲暇时间结网捕鱼,每每收获颇丰,但每天也只是留下足够自家食用,剩下的俱都施舍于外。

    很快,王雪在寨子里便多得人望,甚至引起了乱军兵长的注意,他得以豁免寻常劳作,许多丁壮被安排到他的手下受他指挥,专门渔猎。于是渐渐的,他便成了乱军中的兵尉,手下掌管几百号人,每日出没水泽草甸之间捕鱼以供食用。这一片区域之内水泽极多,最多的时候甚至一天能够捕获上千斤的鱼虾。

    而王雪也因为这个功劳在乱军中声名鹊起,乱军中一些将领们甚至亲自接见拉拢他,而由此他也终于知道他们这一支乱军的首领名号,乃是赵国魏王麾下徐州刺史、伏波将军刘徵。这官号中,无论是刺史还是将军,对王雪而言都是天上星斗一般遥不可及。但他居然得到这一位大人物的亲自接见,并且受赐一具半旧的甲胄。

    “草莽之中自有壮义,丈夫威名也无须独仰杀敌。用心养军,来日大王功业得成,尔等俱能封侯夸世!”

    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笑语晏然,拍着王雪不乏鱼腥的肩膀激励道。

    王雪深跪叩谢,脸上充满了感激,然而心绪却陡然下沉。世事纷扰,大势兴衰他全都不懂,但却深知自己的斤两,他在乱军之中日渐醒目,让周遭观者无比羡慕,然而每显眼一分,他的心情便恶劣一分,他不是妄自菲薄,但凭他这点伎俩居然都能混出头来,可以想见这乱军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起。

    被那位刘徵将军接见过之后,王雪不再专职打渔,而是负责乱军几座仓房的守卫工作,分到他手下的兵卒也都变得精勇起来。地位再提高,王雪却快乐不起来,感觉头顶一柄望不见的屠刀正在缓缓降落。

    某一天,王雪突然接到军令,率众紧急撤离他所防守的岛屿。这座岛屿有两座仓房,三个寨子,男女老幼两千多人。虽然不知军令的意义,但王雪不敢质疑,飞快召集兵众离开。当他们离开不久,便看到岛屿另一侧有载满兵众的两艘战船向岛屿行驶而去,过不多久岛屿上便满是人影奔走嚎叫,继而便冒起滚滚浓烟。

    看到这一幕,王雪心内不乏庆幸,如果不是先一步得到通知率众撤离,他和手下这三百多名兵众只怕即刻就要被堵在岛上浴血奋战。同时心内也不乏狐疑,整整两艘船五六百名敌军深入进来,怎么就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接近岛屿?

    撤离途中,迎面又有战船出现,旗号打的是友军,等到靠近发现带兵者是自己所认识一位将军,王雪心内才松一口气。

    “转航,跟上!”

    对面五艘船,规模都不小,加上王雪这里三艘,沿途陆续又有船只加入,渐渐组成一支船队,兵众两千余。王雪也向近畔船只打听,但却都说不清楚要去哪里。

    夜幕降临,这一支乱军在野泽外围一个荫蔽码头登陆,旋即那将军率领部曲们快速消失在夜幕中。不多久,数里外的黑夜里闪烁起了火光。

    “速速登岸,落伍者杀!”

    将军留下的亲信们纷纷举起刀剑,虎视眈眈望着王雪等军卒。众人此刻虽然还蒙在鼓里,但见状后也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岸列队在人带领下往火光处冲去。

    那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坞壁,依山而建,当王雪等人到达的时候,坞壁大门内外已经火光冲天,火势已经蔓延到了木栅围墙。火光内外还有奔走逃窜的人影,先一步赶入的乱军兵卒已经冲入厮杀起来。

    “你们不必去那里,庄后货仓,速速前去搬运,什么都不要留下!”

    将军兜鍪染血,脸庞上也溅射沾染着血渍,在其身后正有几名披头散发的妇人被亲兵们挟持着。闪烁的火光中,将军牙齿晶亮,仿佛凶兽利齿:“搬运时也可私藏,只是要小心会否被发现!”

    王雪等人不敢懈怠,在将军部曲率领下推倒火墙,往庄后跑去。当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几座连在一起的仓房已经被打开,周遭伏尸满地,仓房里流出白花花的米粒、盐粒,还有大堆大堆火光照耀下散发着蒙蒙光辉的丝帛,其余还有诸多物货,无一不是野泽中紧缺的物资。

    看到这一幕,兵卒们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不需旁人催促,俱都纷纷涌入仓房,两手触摸到了实物,才总算确定不是做梦,一个个俱都发出狂喜的嚎叫声。

    王雪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挤进仓房,倒不是不为外物所动,实在是他数年前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后,体质便一直算不上好,夜中奔跑行军到了这里已经气力不支,实在挤不到前方去。落后于外,他倒有时间打量这坞壁周遭环境,夜中无月,具体辨认不清,只是能看到远处一座形状颇为奇怪的山峰轮廓。

    这山峰虽然不高,但却极陡,像是一柄刀锋。正因形状怪异,所以王雪对此不乏印象,脑海中略加思忖,脸色陡然一变,忙不迭拉住将军一名亲信道:“这山上有一处敌军营垒,规模不小,早前我率众渔猎至此,被伏杀一通,丢了近百人命!速速报给将军,此处可能是陷阱……”

    那亲信听到这话后,眉梢一抖,继而便咧嘴笑起来,仿佛看傻子一样望着王雪,不过看到对方身上盔甲样式,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讥讽话语咽下去,只是回答道:“兵尉勿忧,将军自有智计。”

    王雪听到这话,顿时愣了一愣。过片刻后突然想起日间自己接到的军令,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脚边货仓周围的尸体仿佛活了过来,一个个在火海中蹈舞,口中发出绝望的吼声,一如日间他看到岛上那一幕。

    而后,他脸上便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冷汗自沉重的甲衣下涌出来,更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虽然身上披着兵长甲衣,但皮囊下原来还是一个学人作态的猴子罢了。生逢乱世,实在不必怨天尤人,再怎么悲惨的命运都是自找的,只因学不会旁人狠辣的心肠和杀人的手段。

    坞壁物储极多,一直搬运了大半夜才将随行的船只装满,但还剩下许多载运不走。将军再次出现,吩咐参与兵众可以自取,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王雪眼下仍是浑浑噩噩,手足却都麻痹,望着兵卒们忘形的哄抢,嘴角却泛起一丝讥诮,不知为谁而发。

    等到天色大亮的时候,乱军们满载而归,王雪这会儿心情也恢复过来,等到船上货物俱都存入仓房,又无别的军令,于是便将手下兵卒召集起来安置在一个临时营垒,然后才带着两名部曲往家行去。他虽然没有参与最后的哄抢,但身为兵尉,自然有人进献,数丈丝绸,十数袋粳米,还有一些精盐,俱都堆在板车上,两名部曲推着紧随在后。

    乱军并无固定的营地,兵长家眷们俱都分散在深处几座岛屿之间。王雪在乱军中不算是太起眼的战将,但这里人地都不缺,所以也在某个岛上分到一座小院并七八户部曲。

    “阿爷,阿爷回来啦……”

    小溪旁一名长得颇有几分清秀的麻衫小娘子正与几名一般大的少女们闲戏,看到王雪行来,顿时展露笑颜,挥舞着手臂迎上来。

    王雪见到这一幕,心情也变得柔和欢快起来,恍惚间突然看到一点火光自小娘子奔跑身影后方闪现出来,脸色顿时一变,手掌攥住腰畔佩刀,口中厉吼道:“菘娘过快来,快到阿爷这里来!”

    小娘子见到这一幕,神态不乏狐疑,转头往身后去望,身躯蓦地一个趔趄被王雪拉到了身后,而后便见阿爷那麻痕老脸满是铁青,气势汹汹立在她的身前,仿佛眼前空地上正有危险在逼近。

    “阿、阿爷……”

    “无事,无事。阿爷累了,累了……”

    王雪这才回过神来,晃着脑袋苦笑一声,不乏宠溺的弯腰扫去小娘子衣畔沾染的草屑,望着那张不乏狐疑的清秀小脸,笑着说道:“我家娘子真不是寻常,阿爷要上心了,给我家小娘子择一个良婿。”

    这父女本无血脉关系,此刻并肩往家门行去,画面竟是非常和美。妇人端着竹筐从门内行出,看到这一幕后,皱纹爬升的脸上也洋溢起了光泽闪闪的笑容,她行上前来,看到部曲们推着的板车,先是一喜,可是又看到王雪甲衣上沾染的血痕,又是不乏忧色,上前要接过王雪手中的兜鍪,叹息道:“家里吃用都足,你别、别累到自己……”

    “不、不用,这东西脏。”

    王雪将兜鍪往身后一撤,不想妇人触碰,相依为命数年之久,见到妇人他仍不乏羞赧和感激,这妇人不独救了他的命,更让他明白自己该为何而活。看到妇人脸上的忧色,他有些笨拙的抹去前胸甲片上的血渍,憨笑道:“别人的,都是别人的……”

0870 天怒人怨

    徐州对于泗水流域的乱军之患不可谓不重视,单单在区域周边,便有彭城内史李闳、临淮太守糜统、下邳相阙明等数路人马,加起来将近三万人的兵力。

    不过,这所谓的兵力也只是字面意思而已。这其中,李闳乃是徐州刺史郗鉴的嫡系亲信,统率着徐州军精锐五千人坐镇彭城,掐断刘徵乱军继续向北逃窜的路途,避免他们逃出泗水周边河泽区域,与河北之地实际勾连会师。

    而其他几路人马,也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类似临淮太守糜统,本身便是徐州本地乡宗大豪,在淮北根基较之早年江东的吴兴沈氏差距都不算太大,传承历史则要悠久得多,只是因为卷入了早年司马氏夺权所引发的曹魏淮南三叛之中,深厚家业遭到毁灭性打击,在中朝不入显著,渐渐流于土豪,但乡土根基却仍扎实。

    永嘉之际乱世到来,这种家道中落的土豪门户再次得以枯木逢春,尤其王业中兴南北在这一片区域交战不休,糜统又被域内几十家坞壁推举为区域盟主,保持着中立自保的姿态。而后羯国大败于淮上,糜统其人率众归降郗鉴,而后便被郗鉴举荐为举足轻重的临淮太守。

    而下邳相阙明,身世倒与早年作乱于江东的苏峻有些类似,都是凭着武勇壮烈兴起于乱世的草莽,只是因为没有苏峻那样的际遇,所以在徐州一众军头中实力不算拔尖。不过由于几年前收复淮阴时表现优异,后续追剿扫荡敌军的过程中奋勇争先,所以也渐渐显名,成为徐州军系统内新晋的战将。

    这几路人马,除了李闳所统率的徐州军精锐之外,剩下的多为州郡兵并各军头的部曲私兵。数量上颇有水分,不乏虚夸,一则军头们夸耀武力,二则许多士卒都是军头私领的荫户部曲,还要屯垦生产维持用度,所以也只是看个意思而已。

    但即便是如此,泗水周边所聚集的军力也远超野泽中的乱军。更不要说在这一层包围之外,还有数路人马守望相助。单纯从军力对比上看起来,隐匿在野泽中的刘徵乱军实在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然而几年时间过去了,乱军非但没有被剿灭,反而隐隐有壮大之势,对于徐州军众们而言,这也实在是一种难言之尴尬。

    下相令淳于安,乃是临淮太守糜统麾下一名将领,其人坐镇的下相县区域,地近清水泽,乃是剿灭乱军的前线。

    淳于安祖籍琅琊费县,其人南渡还是在羯国石虎打败青州曹嶷之后肆虐扫荡地方的时候,那时候晋祚早已经中兴于江表,徐州广陵等地军头流民帅们也早已经在混乱中形成秩序。淳于安率领着几百名乡人南来,处境可谓艰难,想要在一群虎狼一般凶悍的流民兵当中获得一个栖息地而又不被歼灭,谈何容易。

    所以淳于安也只是率众活跃在临淮一片区域,不敢过分南去。那几年又是南北交战最为残酷激烈的时刻,他们这一支小队伍能够在夹缝之间存活下来,实在是不容易,以至于淳于安年未及四十,须发已经灰白,面向也是老态流露,可见生存之煎熬。

    淳于安并不是什么勇战之才,论及武勇甚至不及寻常老卒。他原本仅仅只是一名儒士而已,早年做过曹嶷军中书吏,曹嶷失败伏诛后潜逃归乡,继而被乡人推举南逃。很多比他勇武的、比他强大的都已经死了,而他却存活了下来,自然是有其独到的手段。

    而他的窍门,说穿了其实也并不新鲜,在这乱世之中反而显得有几分迂腐和可笑,那就是推人以仁。他不热衷于去伤害别人,遇到落难者能帮的就帮一帮,本身没有什么进攻欲和危害性,反而也没有人来特意去剿杀他,居然就这么在乱世中活了下来。而且部众也是跃聚越大,已经有上千户人家追随于他。

    徐州军私兵性质浓厚,将主气质如何,对行伍风气影响也极大。所以淳于安的军队,在一众悍气十足的徐州军当中也算是一个异类,几乎没有什么杀伤力,硬仗大不了,就连顺风仗都兴趣乏乏,以至于数年前徐州军各部过淮大战,踊跃抢功圈地,结果淳于安的军队只被安排运送辎重等闲事。

    如果是别的将领,对于这一待遇自然受不了。要知道当时羯国大军已经被击溃,淮北已经没有什么强大对手存在,顶多只是一些溃卒盗匪又或乡宗武装之类,正是大丈夫扫荡诸野、扬威显世的绝佳时机。而且对这些军头们而言,他们打下什么地盘,缴获什么人、物,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可算作自己的战利品。如此大好局面,怎么甘心落于人后!

    运输辎重,明显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本身有劳无功,而且一旦误期,还要遭受那些心头炽热的将领们非难问责。但淳于安对此也无怨言,只是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即便有所失误,旁人见到是他这个出了名的软货老好人,顶多喝骂几句,也不过分深究。

    将领们之所以如此踊跃,也是因为广陵周边在经过这些年的磨合,利益关系早已经形成。可是淮北大片土地却是长久不能涉足,势力小的想借此争功超越,壮大自己,而势力大的更没有理由落于人后,想要巩固自己。尤其徐州军向来奉行谁打下就归谁的分配原则,自然更加剧了人的好战之心。

    淳于安本身几无雄才也无雄心,颇有几分随遇而安的心境,所以对此也能保持淡然。在徐州全境收复之后,果然论功行赏在淮北没有他的位置。

    去年郗鉴组织一次对乱军的围剿,数路人马足足万余众,结果还没找到乱军主力,徐州军自己便争执溃散,几路人马被消灭,其中就包括淳于安上一任的下相令。

    下相地近清水泽,域内也是舟车便利,颇有鱼米之乡的基础。虽然距离乱军太近,但徐州众将也都清楚乱军看似顽固,等闲还是不敢离开野泽太远外击徐州驻军。所以这一个肥缺空出来之后,也颇引人垂涎。要知道一旦能够补上这个空缺,所得绝不只是官位虚名,更是有了一块优良的根基地,自身军力能够籍此快速壮大起来。

    可是没想到,此地空缺数月,各方都在插手争抢,最后居然是淳于安被任命为下相令。这个结果,实在是令人大吃一惊。

    对于这个结果,淳于安也很无奈,他不争不抢,只想安度余生,结果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直接砸在了他的嘴边,他就算想拒绝都没有那个胆量。

    因为他被任命的时候,徐州刺史郗鉴亲自接见了他,并且叮嘱他道:“刘徵乱部,不过一时之疾。之所以难以根除,全在乡野难靖。淳于君仁长君子,表里纯一,若能治于彼乡,推仁及众,民自安守于桑梓,绝不会再生从贼之念。”

    郗公这么说,可见其人早已经洞悉底下那些军头们的心念,言中不乏愤慨之意。泗水周边虽然地形复杂,但也绝不是大江那样难以克服的天堑绝路,如果肯用心围剿,乱军怎么可能会残喘至今!

    说到底,还是各部不愿战,不想战。境中存在这样一个变数,虽然会有人如芒刺在背,不得安枕,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却是利大于弊。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假使没有乱军存在,下相县这个地方怎么会空缺出来?

    而且近年来郗公态度渐趋强硬,让镇下各部拥军自重者都感惴惴不安,境中存在这样一个隐患,郗公即便是想大力肃整法于淮南,也要考虑到乱军变数的存在,会因此投鼠忌器,不敢过分干涉各军私务。从这方面而言,刘徵乱军的存在对各个军头反而是一种保证。

    而且乡野小民不识大势,但却最务实,军头们在地方上横征暴敛,施虐于众,就等于在将这些人往野泽中去推。这些民众进入野泽之后,便是投乱从贼,一方面吊住乱军一口气,不至于一命呜呼,另一方面这些从乱之贼们也就成了军功,届时或是捕杀或是俘获,各方军头自然也都能分润一层。反而这些人死赖在乡土不动弹,会让他们不敢做的太过分。

    所以郗鉴选择淳于安这样一个仁厚不争之人坐镇前线之地,既是一种信号,也是一种尝试。

    淳于安也没想到,他不争不争最终也还是没能免于卷入其中。郗鉴的任命,他是不敢拒绝。而其他的那些军头们,他也不敢得罪。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任,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县治迁到远离清水泽的东南方位,打算见机不妙便跑路走人。

    这用心的确有几分懦弱,但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军用之才,郗鉴肯定也清楚这点,并不指望他能够稳守乡土。而他在县中也是诸事少问,除了偶尔率众绕着清水泽巡弋几次之外,别的事情很少去做。

    但就是这种无为,居然达治。淳于安上任以来,境中之民几乎没有再发生逃遁野泽的事情,反而渐渐稳定起来。而且乱军也没有向下相县发动进攻,一则实在是实力不足,二则对于野泽外的消息也不可能那么灵动,三则就算知道继任的淳于安是个军事庸才,大概也要考虑一下是否徐州军布置的陷阱。

    如此一来,新年郡县考评,淳于安居然位居吏治之首。如此一个结果,也让淳于安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本还打算以荒怠政事之罪甩掉这个烫手的职位。但是他这一荒怠,乡民非但不逃了,反而野泽中还有许多难民纷纷涌来定居,他总不能派兵设卡将这些人阻拦在外吧?

    短期内是不要再想摆脱这个位置了,淳于安也只能任命,打起精神来组织乡民部曲修葺武事。他相信这一份平静不会再维持太久,无论哪一方对他怀有恶意,大概都要忍不住动手了。

    淳于安并不是什么大军头,虽然拥众千数户,但这些人之所以投靠他,主要还是看他淡泊处世,并无暴戾。所以他的部曲兵众不过只有三百出头,而且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虽然出任下相令后,刺史府又给他调来七百兵众,凑成千数。即便是加上县中吏民,也能凑出一千五六百人的兵卒,但战斗力实在惨不忍睹。

    最近这段时间里,淳于安也在约谈县中一些乡宗,困境摊开来讲。大概是淳于安实在深得民心,又或者担心淳于安被搞死后会来一位残暴的上官,那些乡宗也都能够体会他的难处,有人出人,有物出物,不独凑起来两千人的队伍,也凑出一笔财货,向淮南买来一部分能够武装五百人的弓刀等军械,算是勉强有了一点模样。

    这一日,在县治周边巡查完毕,淳于安刚刚返回官署,便听属下来报言是野泽周边擒获几人,扬言要求见他有急事相报。

    淳于安听到这话后,心内不免一突,如果是旁人遇到这种情况,大概还要疑惑不解,思忖对方何人又是何来意。但是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这一类的不速之客实在是太多,而其来意也不脱几种。

    “快快将人带来县署!”

    淳于安甚至来不及解下身上沉重的甲衣,连忙吩咐门生说道。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旋即便有三男两女被押入署内。这几人身上还湿漉漉的甚至挂着水草,脸色也都苍白惶恐,似乎以那一老一少两个女子为主,其他三人虽然也惶恐,但却跟在两女子身边,颇有搏命相护的忠义姿态。

    “你们是?”

    看到这几人貌似是泅渡潜出野泽,淳于安心内又是一突。

    “贱、愚……愚妇见、见……”

    那稍显年老的妇人上前一步,大礼拜下,唇角嚅嚅似是不知该要怎么称呼,满脸的拘束惶恐。

    “阿妪不必多礼,何人派你们至此?意图何为?不妨直接道来。”

    淳于安见状,脸上挤出一丝和煦笑容,示意属下上前搀起妇人。

    “我、我家阿爷名唤作王雪,是泽里的兵尉,他说过君侯饶过他的性命,是一位同乡大、大仁……阿爷让我阿母和我来告知君侯,泽里后夜、不对,我们行了两夜,今夜便要出兵攻打此处,阿爷求君侯护住阿母和我……”

    那年纪稍小的娘子倒是没有多少惧色,只是惶恐得很:“君、君侯你今夜是不是要杀我家阿爷?他是不愿意、他真的……”

    果然如此!

    淳于安听到小娘子这么说,心绪陡然一沉,他不是什么骁勇战将,麾下也无万众景从,能从乱世挣扎至今,就靠恩义结识于人,每每危难来临时,不乏人冒险来告,因此常能够躲避灾祸。

    不过这小娘子所言王雪其人,淳于安真是不知。他也不是有目的的恩义笼络别人,所以每每施惠于人也不怎么深记,许多人受过他的恩惠就此杳无音讯,但也有人以恩义相报,他都已经不记得了。不过他来到下相时间也不久,既然是泽里的人,又是同乡……

    略加思忖之后,淳于安才想起来,他刚刚来到此处的时候,心内忧患意识极重,唯恐被泽中乱军偷袭,所以在野泽周边集结人力以警戒。当时捕获到几十名泽里的渔夫,其中有一个满脸麻痕的老卒,审问时言是琅琊费县人,恰好是他同乡。

    淳于安本就不是嗜杀之人,况且那些渔夫明显就是凄苦乡民,也不忍加害。当时他是打算将这些人安置在下相县中,不要再去从贼遭害。但是他那一个同乡却是嚎哭乞饶,言是泽中还有他的妻小,他若留下来,妻小只怕不能保住性命。

    于是淳于安便将其人放走,看来眼前这对母女便是他那位同乡的家眷了。想到其人当时无论如何都要返回泽中,可知亲情浓厚,如今却将视若性命的家人送出来向自己报信托庇,应是其人已经心存死志,不愿家人再身陷死局。

    “小娘子不必多礼,君侯之名实在不敢当,我与你父虽无深谊,但既然身为同乡,又有结义之厚,我一定尽力保你们安稳。只是你父还有什么交代,可否详细道来?”

    淳于安和颜悦色说道,然而心情却算不上轻松。野泽中乱军会出兵来犯,这一点他从不存侥幸之想,所以近来也是竭尽所能的修武。对方集结而来,大约是已经摸清楚他的底细,而他境中却少有人深入野泽,敌人这么快就有所洞悉,可见极有可能是在别处得到消息。

    这几人磕磕绊绊,讲起来也都混乱得很,淳于安也是耐心倾听,好不容易才梳理出一条线索。

    他那个老乡王雪居然能够凭着渔猎技艺在乱军中混出头来,可以想见那一时期乱军已是岌岌可危,极有可能会有覆亡之危。要知道剿灭乱军从来都不必仰于军事一途,几万人聚集在野泽中,只要封锁得当,饿都能将他们饿垮,甚至连一个渔夫都愿意许以军职之厚,只为了能够多一口吃的。

    不过在这些人讲述中,乱军近来态势却有好转,频频在外掳掠每每都有所得。而且从其言中可知,就像捡一样轻松,所得俱都是泽中紧缺之物,仿佛如有神助。

    听到这里,饶是淳于安生性淡泊,一时间也是忍不住掩面长叹。乱军不是如有神助,是有国贼相助啊!

    不同于王雪那种混沌的视角,淳于安在徐州如今地位已经不低,因此能够得知更多内情。去年下半年开始,乱军频频侵扰于外,镇中同僚也都聚集起来商讨一番,当时还是乐观居多,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好现象,说明乱军在野泽中已经呆不住了,所以要冒着风险上岸掳掠。

    当时郗公也是欣喜不已,甚至亲自抵达彭城,针对乱军做出几次围剿布置,但乱军实在太狡猾,每每扑空。后来皇帝大婚,郗公要归都入贺,军事只能分付众将,此事暂且搁置下来。但各军也都分别入剿,斩获丰厚。而后乱军陷入竭斯底里,频频攻坚频频得手,双方已经渐渐打出真火。

    淳于安也是因为乱军陡然变得活跃起来而有所警惕,担心他们会冒险攻打自己这一个大县目标,但其实心里还是保有乐观之想。因为从军功传报来看,乱军实在落在下风,只是垂死挣扎而已。

    现在听到王雪家眷们的讲述,哪里是乱军被打得伤亡惨重而狗急跳墙,分明是已经跟周边某个或某几个势力大的军头有了实质性的合作。乱军让出野泽中的生民性命,给那些军头们粉饰军功。而军头们则负责在陆地上给他们寻找目标,补充给养!

    不幸的是,这一次淳于安所在的下相县成了一个目标!

    想到这里,淳于安心内已是一片悲凉,同时也不乏愧疚。那个同乡王雪也是一个苦命人,能够在野泽中混出头来可谓苍天庇佑,其人本不必冒险通知自己,但却难舍恩义,大概也想趁机将妻女送到安稳所在,不要再参与到这种天怒人怨的作孽中。

    可是这一次,很明显是徐镇其他一些军头对自己的不满已经落实到行动中。自己就算能够先一步得知险情,背后之人未必会容许自己生离此境!在这混乱世道中,敌人并不惹人生厌,惹人生厌的乃是同伴中的异类!

    “将两位娘子并门人送下去休息。”

    生死,淳于安并不在意,就算以前在意,但见惯了生死之后,也知不能强求。他只是可惜下相这一片地方,生民又要遭殃。也惋惜他那一位同乡王雪的用心,自己今次只怕很难完成托付了。

    在堂上枯坐片刻后,突然门下又有来报,有一队规模不小的商队路过求入县中歇息一晚。

    “告诉他们,若有交易尽快完成,速速离县!”

    淳于安听到这话后,心内先是一动,眼下行商自然有护卫随行,眼下县中正缺武力。但转念一想,眼下此处已经腹背受制,将成死地,无谓再拉上百十人陪葬,再说也不能保证那些人的来历,未免引狼入室,于是便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属下告辞离开,又过大半刻钟后,却又脸色难看的行入进来。

    “又有何事?”

    淳于安这会儿正盘算着如何尽可能多的保全县中人命,将所有人保全下来他是做不到,但一些跟随他良久的部曲家人们还有王雪托付给他的家眷,不是没有办法暗送出去,只是危险仍然不小。被人打断思路后,他的心情难免烦躁,抬头看去,只见行入房中的除了几名属下之外,还有十多名步履矫健的壮士。

    “淮南都督府下幢主刘迪,见过明府。因知归境将遭敌掳,沈都督特遣末将率淮南军士六百,驰援入境。此为都督府符令并郗公所授入境手令,请明府验证。”

    那十几名满身悍勇的壮士当中一人行出,从怀内掏出几份符令信物摆在淳于安案前。

0871 祸国者死

    下相县治地虽然广阔,但县治却可以用寒伧来形容。

    此地位于南北对峙的前线,原本的县城早已经不知毁在哪一次的战斗中,甚至连具体的辖区都模糊不清,更不要提在籍民户等具体的政务细节。理论上而言,凡是愿意接受县署管辖的民户并其土地,都可以算作县治范围。

    由这一点也能看出朝廷对于地方管理的失控,几乎没有统治秩序可言。民众之所以愿意接受县署管辖,只是为了躲避军队的侵扰和地方豪强的逼迫。淳于安可谓是诸多地方军头中的一个异类,并不热衷于搜刮乡野,壮大实力,因此获得周遭民众的拥戴。但这些民众也只是想要借此披上一层王教的保护,避免被当作乱民而被清剿。

    因为原本的县城早已经毁坏于战火中,所以以往几任县令往往其军驻于何处,何处便是县署所在。淳于安的几个前任,大多都直接征用某一乡宗聚居地作为驻军和县治所在。但淳于安只是一个弱势的县令,乡宗们即便是乐意有这样一位上官,但也绝不可能达到毁家纾难的支持力度。

    所以当前的下相县治,仅仅只是一座简陋的营地而已。其基础乃是一座废弃的村庄,统共不过几百屋舍,甚至连基本的城池围墙都没有。虽然近来由于县民乡宗的支持,修筑一些工事,但也不过只是一圈篱墙外带几座箭塔哨楼,防护力可谓是聊胜于无。

    刘迪乃是今次淮南援军的主将,在淳于安的带领下绕着县治转了一圈,脸上也流露出一种颇为无奈的愁色。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身边的淳于安乃是徐州刺史府正式任命的地方官长,他还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流民营地,实在是太寒酸了。

    “徐州、淮南,风物多有不同,我虽然忝居此地官长,但军略抗敌之类,实在不甚精擅。淮南军乃是天下雄师翘楚,刘将军既然受沈都督所遣来援,想必也是骁勇能战之类。眼下军情急迫,乱匪须臾来攻,县内自我以降,都愿俯受将军节制。若、若是此境不可顽守,将军不妨令示,该要转战何方?”

    看到刘迪神情变化,淳于安一时间也是不乏尴尬惭愧。对于淮南军的来援,他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虽然徐镇内对于淮南军是褒贬不一,但必须要承认,能够在正面击溃羯胡十几万大军,淮南军绝非庸类。但是高兴之后,他也并没有什么此战必胜的奢念。

    一则淮南援军实在太少,不过区区六百众。此前他的同乡王雪让家眷来报信,可是说过泽中来犯之敌最起码有两千之众,更不要说背地里还可能会有别的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敌人。

    二则下相县治防务实在太差,完全无险可守。那些篱墙不要说阻挡敌军,甚至连野兽如果撞击力过大,都有可能将之撞垮。周边唯一可恃就是县治北面一条宽达数丈的河流,而这河流存在的意义更多是一旦正面被击溃,兵众可以涉水泅渡逃亡。

    听到淳于安这么说,再见下相这样恶劣的作战环境,刘迪也真不知该由何处吐槽。淮南、徐州两镇并立,他也曾经耳闻徐州状况不及淮南,但只有亲眼所见才知差距居然这样悬殊。受命之后早在入县之前,他也曾经在沿途乡野打听过,淳于安此人官声风评不低,颇受百姓爱戴。

    可问题是,下相地处对抗围剿乱军的前线,武备竟然如此松弛!淳于安这个官长,或许民誉不低,但一味的邀宠于民,与民安息,罔顾眼前近在咫尺的兵灾威胁,简直就是在拿生民性命在开玩笑!

    小民或许短视,能够欣喜于片刻的安宁,但这个淳于安既然身为官长,哪怕是要违背生民意愿,也该组织民力有所整备。如果没有那种能力,干脆就该明明白白告诉民众忧患所在,而不是让小民欣欣然待死绝境!

    身为官长,若只是与民同忧同乐,罔顾其余,那这个官长意义何在?何如完全放任小民,由其自生自灭!正因为官长拔高于庶民之上,所以才该有超出庶民的眼光视野,要有防患的意识。

    而淳于安所言县中毕集两千甲兵,刘迪在检阅过之后,眉头皱得更深。这些兵众们在他看来简直连流民都不如,即便是凑起来也完全不堪用,无非给敌人宰杀起来增加便利而已。

    心内虽然多有不满,但刘迪也知身为客居援军,不宜喧宾夺主,尽量少发表意见。否则这一路驰援的善意,反而有可能招至怨望。

    不过刘迪是绝不容许自己的淮南军同袍们与这些行伍不成的散卒们混在一处,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不堪一击。

    “贼军今次前来,既图大县,必然重谋明府。若是县治摧毁,则乡民必将溃奔,届时才是求死于野。”

    巡察一番之后,刘迪也能感觉出淳于安这个县令对县治乡民掌控之薄弱。如果有更多的时间通告乡野,即便淳于安不提,他也要提议放弃县治,转择险处防守,哪怕是虽然选择一处乡中坞壁,防守起来都要比这简陋到可笑的县治可靠得多。

    可是眼下距离天黑已经不足两个时辰,再择旁处布置已经来不及,而且一旦县治被放弃,民不知官所在,届时肯定要造成更大的混乱,若是乡民因此逃窜于野,无疑会给乱军的掳掠抢杀提供更多的便利。

    “沙场搏死竞生,决胜者绝非止于兵数。乱军出击,必求速胜。县中行伍多乡徒,若是强敌来犯,则必忧桑梓家园,若是不战而溃,反害王师。劳请明府将乡众各遣归家,闭户自守。我等淮南军众,必护明府于县治,即便不胜,也能暂避保全。乱军即便小胜,因恐王师余部围剿,必然不敢深虐乡土……”

    略作沉吟后,刘迪便提议将那些乡兵们遣散归乡防守乡野,而由淮南军负责正面的防守,这一建议可谓是傲气十足。

    淳于安听到这话,不免皱起了眉头,他对军事的认知还只停留在人多势众方面,不过一来自己也没有什么必胜的妙策,二来也是出于对淮南军的信任,还是听从了刘迪的建议。由此也可以看出此人实在是世道中一个异类,居然因为援军将领区区几句话就自散兵众,这在旁人看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甚至就连刘迪眼见淳于安接受他的意见,一时间都唯有错愕。说实话这计策他只是随口一提,压根就不相信淳于安会同意,而他也可顺势将兵众埋伏于县治之外,将这些县兵们当作诱饵,等到两军乱战时再杀出。

    不过既然淳于安这么干脆,刘迪便也不再推辞,趁着淳于安解散县兵的时候,安排逗留于外的淮南士卒们分批进入县治,按照淮南军的战斗习惯将一些防事稍作修改。虽然这些防事实在简陋,但也聊胜于无,能够略享主场优势。

    傍晚时分,当淳于安将兵众们解散完毕分遣归乡之后,再次返回县治。对于刘迪的提议,他此时也颇有几分佩服。兵众们解散非常顺利,几乎在他下令之后不久,便有近半兵众离散,甚至不问原因。这也让淳于安意识到士气是多么低迷,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战固守的凝聚力,一旦贼众到来可能就要一触即溃。

    此时,县治周遭防事已经发生极大的变化。篱墙内外几道原本就存在的浅壕此时已经被灌上了水,只在正西位置留下了几条木石搭建的小桥,而篱墙却已经被拔除,改制成了小型的锐刺拒马摆设在壕沟里,露出一半的尖刺。而那几座高近两丈、被淳于安寄予厚望的箭塔,也已经被完全放弃。

    如此一来,整个县治防线一撤十数丈,直接收缩将近两倍。而刘迪还在指挥着兵众和县内近百吏丁们正在有选择的拆除本就不多的屋舍,拆掉的梁木土石之类则被板车拖曳出来堆积成一堆堆高达丈余的土丘。

    那些新堆成的土丘,上面则分别摆设着一具长达丈余的车驾。这些车驾原本是作为货车伪装,上面堆着半丈高的物品,蒙在厚厚的草毡之中。每一具车驾旁边则端坐着少则七八人、多则二三十的淮南军卒,正在闲谈休息,气氛一时间居然有些轻快。

    此一类车驾,有十余具之多。淳于安看在眼里,心内不禁一喜,他虽然不曾见过淮南军作战,但也曾听闻淮南军有着强大的战车车阵,一旦摆设起来哪怕面对数倍之敌都能痛击来犯之众。只是这些车驾孤零零摆设在一座座土丘上,实在不成阵势,不免让淳于安心存疑惑。

    他走向刘迪,想要略作询问,不过刘迪在那里频频号令,让他没有机会插话。又过一会儿,刘迪才转头过来,笑语问道:“明府应该尚有曲从,不知可否稍备餐食以飨伍士?”

    淳于安闻言后忙不迭点头,继而便匆匆前去准备。县中兵众虽然散去过半,但也仍有数百人表示留下来要与淳于安共存亡,这自然让淳于安颇为感动。眼下淮南军负责正面布置战场,这些兵众们也只能暂时充作役使。

    下相县虽然军备不修,但民政却还不错,所以饮食方面倒也充足。入夜时分,餐食俱都准备妥当,而后便用竹筐搬运到前线位置。一声锣响,夜幕中涌出许多人影,俱都聚集在一座新进搭建的高台前,高台上有火炬熊熊燃烧,下方则是层层叠叠土石搭建的阶梯。

    数百兵众聚此用餐,除了一些无可避免的咀嚼吞咽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发出。看到这一幕,淳于安也不由得感叹淮南军之精勇果真不负盛誉。再看他身后他数百兵众,虽然忠义可嘉,但却阵型散乱,充斥着交头接耳的人语杂声。

    “县中尚有数百卒用,或是不及淮南劲卒精勇,但也忠义可嘉,尽归刘将军调度,以充阵用。”

    听到淳于安这话,刘迪只是笑着点点头,让人取来三色旗令递给下相县兵长,教授用法。但在用餐完毕后,只是将这些人安排在高台周围,简单列阵。

    此时天色已经极黑,淮南军卒们用餐完毕后即刻返回各自所分配方位。而刘迪也邀请淳于安登上高台,俯瞰这一片准备好的战场,而后他抬手一挥,便听前阵各车驾旁传来兵长高呼:“被甲!”

    随这话声落下,各车驾上所覆盖的草毡很快被扯开,露出上面层层叠叠所堆积的甲衣、刀盾等军械,士卒们开始有条不紊分发穿戴起来。

    “原来只是运载械用的货车……”

    看到这一幕,淳于安不免有些失望,他是久闻淮南军车阵之威,还以为今次有幸可以一睹威容。不过很快他就被淮南军那些士卒们精良的装备所吸引住,铁面兜鍪,半身札甲,刀身寒芒流转,铁箍竹盾,既维持了坚韧,又降低了重量。

    淮南军械用精良,如今已是南北俱知。淳于安虽然对军事之类乏甚兴趣,但眼下身在战场前线,也忍不住上前去端详打量。

    这一整套装备,重量大约在四十斤左右,上前用手去摸,才知那札甲原来也并非尽为铁造,其中用铁的部分只在前胸、腹部等要害,至于肋间和肩背,则是一种介于藤、纸之间的材质,轻便且坚韧,如此便令整副甲具重量降低倍余。这一种甲具,乃是士卒所用,另有半身板甲,则为兵长所用。

    看到淮南军人人被甲,淳于安一时间也是不免咂舌。此前他可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搜罗治中财货并乡宗捐输财货,也只是订购了几百副刀盾之物,至于甲具则实在买不起太多,只是购买了八十具。如今看到淮南军军备如此充足,一时间也是充满了艳羡。

    行到近前,他才发现原来那些车驾也非寻常之物,在械用都被搬空之后,才看到车驾上原来另具玄机。诸多部件摆设在车板凹槽中,而后便有装备完毕的兵卒上前架设,很快便架设成一具具的连臂床弩!这大弩前后共有三重弓臂,至于弩箭则长达半丈,单单前端的铁矢便长达尺余,而且乃是极钝的刃锋,望去便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夜幕中数道人影飞奔而来,乃是淮南军安排在外的斥候,冲上高台汇报敌军将至。其实不必汇报,单看远处攒动的火把光影,已经可以确定敌军动向了。

    “请明府与我在此并肩固守。”

    刘迪站在高台上,邀请淳于安登台,而后战线中车驾旁火把尽数熄灭,唯独高台周遭火炬光芒更加炽热,顿时成为此方天地中的焦点。

    淳于安登上高台,看到远处越来越近的火把光芒,唇齿之间不乏干涩,而后便听到立在身旁的刘迪低语道:“大约三千人阵仗,难怪如此张扬轻进。”

    听到刘迪这么说,淳于安眉梢不禁一跳,他虽然久立乱世,但却仍未学会观阵估数的本领,不过眼见到淮南军有条不紊的备战,对于刘迪已经生出几分信任,继而便叹息道:“乱军未满万数,如今竟出三千余众攻我,我真该以此自幸。可惜,若是郗公能有周全布置,于此全歼来犯之卒,必能重创乱部!稍后若实在抵挡不住,我自率众阵后,刘将军可先行脱阵。强众来袭,虽退不辱。”

    刘迪双唇微抿,不再多说,只是握刀的手频频攥起又松开。

    乱军行进的极快,中途几无分兵,几乎是一条直线往此处冲来。淳于安即便不是熟谙军务,看到这一幕后也知对方今次来袭,掳掠还在其次,首要目标还是自己。一时间心情不免更为恶劣,在看到身畔默立的刘迪后,神色又有几分复杂,同为徐州属官,暗地里却有人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反而是淮南不辞远途前来援救。这当中的意味,实在让人感慨。

    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已经将近午夜,幽凉夜风中已经传来乱军杂乱的奔跑声。得益于淳于安的谨慎,将县治安置在远离清水泽的地方,乱军登岸之后还要疾行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这里,已经难收突袭之效。但这一点时间又实在做不出更多的安排,如果没有淮南军的驰援,淳于安也仅仅只能备受煎熬的等待而已。

    或许可以弃城而逃?

    脑海中涌出这个想法之后,似乎为了回应淳于安,位于东北方面突然又有大片火光亮起来。看到这一幕,淳于安心绪更是陡然下沉。若他能再天真一些,还会以为东北方向是援军正在赶来。可正因洞悉到人心之险恶,他才明白,那并不是前来救命的援军,而是等待收割性命的同袍!

    接受到东北方面信号的不独只有淳于安,还有距离县治越来越近的乱军,他们行进的速度更加杂乱快捷,而火把下涌动的人影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咚咚咚!

    高台上刘迪踏前一步,摆设在角落中的战鼓陡然响起,战线中车驾旁原本熄灭的火把瞬间再次被点燃,隐没在黑暗战线中的淮南军士卒们并那一架架狰狞的床弩再次显现出来。

    “王师定乱,祸国者死!”

    区区六百名兵卒,陡然顿足暴喝,一时间声震于野,声浪仿佛强堤一般,顿时将正向此处飞奔的乱军们震慑当场,一些奔跑在最前方的乱军兵卒下意识守住脚步,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前方稍显古怪的战阵。

0872 俱在刀下

    乱军今次进犯下相,统兵将领名为刘满,乃是刘徵的从子,虽然年方二十,但身为将门之后,已经是久从戎旅。

    对于这一次的行动,乱军也是颇为重视。逃入野泽至今,已经数年之久,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得以生存下来,而且由于徐州各方相持,境遇也是一点点的转好。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能长久安居,野泽中地势复杂,并不适合大规模行伍活动。这不独限制了徐州军的深入围剿,对于乱军本身也是一种限制。如果长久被困于此,他们或要不战自溃,被外界的徐州军分化拉拢。要知道他们也不是什么多有凝聚力的精兵,只是一群走投无路不得不抱团求存的溃卒而已。一旦局面长久停滞不前,乏甚变数,难免人心忐忑、摇摆不定。

    徐州那些军头们,虽然与乱军联络不少,甚至主动帮忙为他们提供给养补充的机会。但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好心肠,仅仅只是为了饲养一个祸源而已。

    身在野泽中朝不保夕,周遭尽是敌人,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所以刘徵也曾试图派人联络郗鉴,想要商讨投降的问题。然而接下来却迎来各路人马的猛烈打击,那些人是在用行动表示,徐州位置有限,容不下他们这一股势力,让他们安分一些,守好自己的逆贼本分!

    所以乱军眼下看似仍还猖獗,但其实只是行走在一条绝路上,必须要突围出去,否则只能成为那些军头们饲养的贼寇,帮助他们谋取利益,一旦没有了足够的作用,即刻就会遭到肢解。

    那些人玩的越来越大,一点斩首俘获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居然要逼着乱军直接出手帮助他们争利。攻打一座坞壁和一个正式的县治,意义那是截然不同,前者尚可视作地方匪患,可是后者则就是真正的逆乱之贼了。虽然乱军也不畏惧骂名,但真敢这么做的话,郗鉴哪怕迫于物议压力,都要再次发动大军针对乱军进行围剿,这无疑会让乱军的生存更加艰难。

    而且,这极有可能是那些军头们打算彻底放弃他们的信号。此前他们存在的空间,是因为南北局势尚不明朗,羯国毕竟势大已久,一时之乱后很有可能再次卷土重来。那些军头们既要保全实力,又不想将事情做绝,所以不肯用心围剿。

    可是现在,羯国割据混乱的局面迟迟没有结束,反而有越来越乱之势。这些军头们趁乱而起的心思不免变淡,对于乱军存在的需求也就变弱下来。

    另一方面,便是郗鉴日渐年高,徐州随时都有可能迎来一次大的调整变动。所以军头们也需要夯实基础,壮大声势,做好充分的准备来迎接这一次变动。在这样的形势下,变数自然越少越好,泗水这一部乱军自然也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刘徵在接受到外界军头们的指令之后,也是思忖良久兼之与亲信们商讨,都一致认为这意味着军头们已经打算放弃他们,只是在他们临死之前榨取最后一点用处。

    人没有安心待死的,尤其刘徵本身就是那些桀骜军头中的一员,而且在羯国落败之前更是徐州首屈一指的军头,眼下活跃在时局中这些军头,往年给他提鞋都不配,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结果这些跳梁小丑们,居然敢反过头来决定他的生死,如此奇耻大辱,怎么能忍受!

    虽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认,刘徵眼下并没有再讨价还价的实力和资格。军头们不允许他在徐州再有生路,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突破徐州军的封锁,离开大泽向北而行,获得魏王石堪的直接庇护。

    可是徐州军的封锁防线实在是太牢固,尤其郗鉴更将其嫡系重兵安置在彭城,直接堵死了乱军北向突围的道路。所以,乱军是迫切需要一个变数,可以引动徐州军调整封锁,他们才能趁势跳出死地。

    人能长存于乱世,不独要悍勇,还要会算计。军头们算计的精明,刘徵也不是什么弱类。下相县是军头们选择让乱军最后发挥余热的地方,可能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个地点也是刘徵的选择。他不能影响到郗鉴会派何人坐镇下相,但他却能做到无论何人坐镇下相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下相作为地近野泽的一个大县,对于任何一个机会都要把握的乱军而言,又怎么会忽略。此地之所以游食入籍者激增,其背后正有乱军的推波助澜。

    或许这就要天无绝人之路,军头们所选择的最后一个目标,恰好与刘徵所准备的后手不约而同。

    乱军今次进攻下相,共有三千余众。除了刘满所率千众乃是乱军精锐之外,余者俱为近期在野泽游食之中招募的丁壮。这也托了那些军头们的福,让乱军此前数月可以从容补充给养,否则连原本的军队都供养不起,也很难再征发起新的兵众。

    而这还不是刘满今次进攻下相的全部兵力,当乱军登陆之后,沿途又有许多小股的队伍加入进来。这些人早在过去几年时间里便潜入下相县,乃是刘徵过去这些年所经营起来的嫡系亲信,为的就是在某一天突然发动,将下相彻底摧残成为一片废墟。

    沿途数百人加入,刘满军势更壮,由此也更加了解到敌人的虚实。此地守令淳于安本身便是一个蠢物,结果大敌当前居然还解散部伍,也真是人傻胆大!这样的对手,刘满自然更加不放在眼里,一路直冲县治。

    虽然淳于安并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其人也是颇得乡愿,只有擒拿或者斩杀其人,后续才能快速扫荡乡野,击破县中几座大的坞壁,掳掠足够的物用,杀戮足够的人命,造成足够的轰动,继而引动郗鉴调集大军围困野泽,而且也能坚定乱军各部人心。在如此血淋淋的惨剧面前,徐州那些军头们即便跟乱军各部有所联络,短期内也绝对不敢招纳其众,逼得乱军不得不死战突围。

    至于下相稍后会有多少人死在今夜的兵灾践踏中,刘满并不在意,也并无怜悯。乱世之中,唯凶横能活,幻想能跟豚犬一样安逸苟活,自然也就要接受像豚犬一样被肆意宰杀!

    奔行至半途,有先一步潜入的刘氏部曲牵来几匹战马,刘满才得以换乘战马,一时间豪气充盈于怀,挥舞着马鞭吼叫道:“速行,速行!得获南贼淳于安者,攫升幢主,独领一营!凡有掳得,俱归私有!”

    其实不需要刘满再鼓气,乱军士卒们也都在发足狂奔,类似的事情他们做过不止一次,早已经熟能生巧,全都明白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只要能够先冲进去,所获必然丰厚!

    很快,乱军们便冲到了下相那个寒酸的县治。可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火光,兼之对面那些悍卒们高呼的军号,却不是早前几次所见惯的情形,冲在最前方的兵卒们下意识顿足不敢上前,心内隐隐泛起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刘满还在部曲家兵们簇拥下策马行在后方,前方的停顿很快便传递过来,当即不悦怒吼一声。

    “阿郎,淳于安早得信报,前方早已经阵列等待。”

    一名行在前方的亲兵飞奔回报,刘满闻言后倒不觉意外,他们从登陆一路疾行至此,中间将近两个时辰,如果淳于安还无所觉,那真是蠢到家了。

    他手中马鞭一振,前方自然排开道路,很快便行到阵前,首先注意到的是火光照耀高台上站立的淳于安并几名戎装劲卒,见状后不免冷笑一声道:“老贼倒是有几分志气,明知今日必死,居然还敢如此张扬摆开台面。”

    说着,他视线便转到前方的战阵,彼此相隔还有几十丈,就算有火光照耀,一时间也窥望不清楚。但见那稀疏的阵型之后,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讥诮,可是看到那些挺立在战线中以刀背拍打盾面高呼的悍卒们,心内却泛起一丝疑窦,唤来一名早前潜伏的亲信皱眉问道:“那些嚎叫兵众,也是淳于安部从?”

    “不是,是今日才抵达下相。共有四百余,虽然伪作商队,但却伍风甚浓,大概是淳于安请来的援军……”

    这些部曲们即便是掩藏得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直接潜伏进县治,毕竟淳于安上任时间太短了。而且上任以来便一直不劳民征丁,让人没有机会渗透进去,所以也不知淮南军的具体来历,甚至不知具体数量。

    “援军?哼,既然急于求死,那就让他们死在一处!”

    刘满翻身下马冷笑一声,他倒不是不想策马冲阵,实在马性太劣不堪用,也只能弃马步战。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口中大吼一声道:“丈夫生死,俱在刀下!杀!”

    有了刘满上前压阵,兵卒们心内惶恐稍敛,继而情绪又鼓噪起来,纷纷向前冲去。这些卒众们仓促成军,全无阵型可言,不乏人脚下不察,失足跌入浅壕,瞬间便被那尖刺洞穿。这并不足影响士气,但血淋淋的尸体杵在那里终究有几分扎眼,所以便收束阵型,从几座桥梁上冲过去,吼叫着奔向前方稀疏的阵型。

    兵卒们散漫冲阵,刘满则率领精锐部曲不疾不徐压阵向前。实力如此差距悬殊,甚至让他连上前烈杀的兴致都无。

    高台上淳于安看到那些乱军兵卒们蜂拥冲来,一时间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他虽然已经心存死志,但看到敌人们如此汹涌之势也是难以淡定。

    至于高台周围的那些县兵们则更加不堪,明明对方距离此处还有十数丈远,但已经惊悸得连兵器都握持不住,毕竟在他们看来,敌众仿佛蝗虫一般无边无际的向此席卷而来,这是从来都不曾面对过的恐怖画面!

    “弩杀!”

    敌众冲得越来越近,擂鼓声陡然转为急促。一声断喝之后,战线上陡然响起“刷、刷”尖锐的破空声,仿佛夺命的妖音,十数道迅猛到肉眼难以捕捉的乌影陡然向对阵扎去,呼吸之间,原本还是漫无边际的敌军冲阵陡然出现了十数道长达数丈的缺口。

    许多乱卒尚在发足狂奔,忽而身畔疾风骤起,便见身畔同在嚎叫飞奔的袍泽身躯陡然扬起后掠,血花被激荡的劲风吹舞喷洒激荡起来,顿时兜头浇下,甚至直接灌进口鼻里!

    “杀贼!”

    守护在弩车近畔的淮南军卒们再次狂吼一声,而后便追随着弩箭的轨迹直接扎进被强弩射出的缺口中,仿佛猛虎冲进羊群,原本极为狭窄的缺口,顿时被强势撕裂开来!

    此时在高台上,淳于安视野更为广阔,只见到那些潮水般汹涌冲来的乱军们仿佛拍在了坚硬无比的礁石堤岸上,原本迅猛的冲势陡然被遏止,那些飞扬的尸首,像极了被礁石硬阻而粉身碎骨的浪花。

    “祸国之贼,敢进一步,杀无赦!”

    这种烈度的战斗,根本不需要兵长再镇后掠阵,刘迪此前站在高台上,只是为了更清晰把握战机,此刻混战一团,更不再需要什么临战的调度。所以也抽出了腰畔的宿铁刀,看了一眼满脸震撼之色的淳于安,继而便持刀冲下了高台,身后几名亲卫一人掌旗,余者俱都挥起兵刃,直往对阵斩去!

    如此一场战斗,实在没有美感可言,乱军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的则是天下精锐的淮南军,仿佛遭遇狼杀的羊群,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淮南军虽然人数占据劣势,但哪怕在这混乱杀阵之中,仍然保持着一线阵型,手中宿铁刀以相同的频率挥砍劈下,迎面之敌顿时仿佛杂草般被砍倒整齐一层!

    这些乱军们原本还做着美梦要哄抢收获,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那无坚不摧的刀阵。那根本不是肉体能够承受得住的凛冽杀气,一刀劈下,身首异处!即便侥幸不死,也都瞬间被喷洒的血浆浇透,血浆虽仍温热,但却带给他们刺骨寒意,下意识转身后逃,拼尽全力想要逃出这一片修罗杀场。

    此时刘满刚刚率领部曲跨过浅壕,突然前方冲杀的兵卒们全都转向,直接向他的士伍冲来。猝不及防下,他身边部曲们阵型顿时被冲垮,他甚至还不知战场发生了什么异变,只见到周遭俱是前后混乱对冲的人影,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向我靠拢结阵!”

    刘满也算是久历战阵,见状之后瞬间做出反应,手中长槊直接向前扎去,两臂蓦地横挥,直接将身前扫荡出丈余空间,继而便将仍然贯穿着尸体的长槊向天一指,大吼说道。

    “死罢!”

    突然,混乱的军卒们当中飞跃出一员悍将,刘迪踏住一名跌倒的军卒肩背继而再发力踩上另一名兵卒头颅,那兵卒脖颈霎时被踏碎,而战刀业已劈下,振槊高吼的刘满身躯蓦地一颤,兜鍪瞬间被迸飞,左侧肩颈之间陡然出现一道飙射的血箭!

0873 通衢大道

    与别处或荒凉或繁荣都不相同,洛涧真的是处处都彰显着人力施加的痕迹。

    这里的码头也不同于旁处,长长的堤岸之外,架设着高低不等的平台,平台上除了活动着许多船工之外,还有大量的轮盘绞索以及拉动轮盘的牛马畜力。宽长数丈的硕大木箱重逾数千斤,人力搬运最起码要上百人的配合,异常的麻烦且效率低下。可是在这里,只需要几根绞索的简单配合,就能轻轻松松将之提起,准确平稳的安置在船上。

    无论何人见到这一幕,大概都要生出一种生而为人的自豪感,能够使用机械工具的搭配,发挥出远超乎本身的力量,这是人异于禽兽的一大优势。是人身为万物之灵的重要依仗。

    自码头向南面望去,并不是别处寻常可见的山清水秀又或田亩桑园,而是冒着滚滚浓烟、高低不等的大炉,水排、水碓林立河畔,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

    码头上,有两艘中型的货船已经装载完毕。洛涧这里也是一个颇为庞大的交易场,只是不同于汝南,这里交易的货品只有军械一项,有资格进行交易的人自然也不多,但是所涉财物之类的数额较之汝南却只多不少。

    在这两艘船旁侧的码头上,正有十数名悍壮之徒簇拥着一名中年人。中年人身穿暗色锦袍,颌下三缕山羊须,背负双手,颇为入神的凝望着码头周遭的景致。此地他虽然每年都要往来数次,当然有时候也不需要他亲自前来,但还是忍不住要来看一看,每一次都会有一种分讲不清的感慨。

    “都尉,货品已经清点完毕,随时都可起行。”

    一名家人自船上匆匆行下,快步来到中年人身畔禀告道。

    中年人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货船先行,自己则率着近畔十几名亲随登上另一艘规模稍小的船只,缓缓驶离了码头,继而转入了淮水中。

    三月淮水初涨,碧波中有许多花草浮沉,令得整个江面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若是闭目倾听,似乎还可以听到上游隐隐有载歌载舞的欢呼声。当然这只是心理错觉,洛涧距离寿春虽然水途便捷,但也有数百里,寿春的上巳庆典即便规模再怎么庞大,余韵也不可能一直传到下游的洛涧。

    此处舟船来往频密,而且多为各地颇具实力的军头,为了避免争道等无谓纠纷,水面也被浮标割划出一条条的水道,舟船往来航行井然有序。

    船行不足数里,侧面驶来另一艘船,远远便打起接弦靠拢的旗号。认清楚来者身份之后,中年人便示意船速放缓,很快两艘船便靠拢起来,另一艘船甲板上站立着一名体态微胖的戎装将军,对中年人摆手笑道:“道左相逢,真是巧得很,世康是已经事了返乡吗?适逢淮上盛会,何不稍留几日略作游乐?”

    中年人也起身应礼,顺便让人架起竹梯让那戎装将军行过来,而后才笑语道:“军中多琐事,实在难及曹兄从容啊。我何尝不想入拜梁公,但今次已经逗留日久,实在不敢再有懈怠。”

    戎装者便是此处镇将曹纳,至于中年人则为徐州临淮郡都尉,名为许宁。双方在这船上对席而坐,曹纳稍显歉意的对许宁说道:“我也听闻世康今次交易稍有阻滞,有心相助,不过军伍实在难涉工坊事务,有心无力。今年镇中将有大用事,各军都要勤用,所以市易之类,难如往年从容。”

    许宁闻言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当他来到洛涧的时候,便有淮南都督府属官来通知,言是今年工坊所产军械交易量较之去年要降低一半,虽然没有明言,但也能猜到淮南军今年将要有大动作。

    但明白是一回事,许宁心里也是不乏惆怅,淮南械用精良,已成这淮水上下共识。他们这些军头前来洛涧购买军械,已经不仅仅只是出于实际的需求,更是维系军心士气的一种手段,旁人都装备了淮南的军械,他们若没有的话,难免会给人一种不恤士卒的感觉,让士卒们感觉不受看重而人心涣散。

    不过淮南军的军械质量也的确是高,配得起那同样高昂的价格。许宁因为是今年早到的一批,在得知这消息后,又连忙使人传信归乡,紧急筹措一批财货,较之往年又多下一批订单。至于后到的则就没有这一福利,只能从先到的手中高价购买份额。单靠这一点,许宁今年购买自用的一批军械就等同白送的。不过带来的财货也不必再运回,顺便下了秋中那场交易的订金。

    但是秋中是否还有现货交付,这一点就连工坊都不能保证。具体如何,还要看淮南稍后作战进展如何。

    “我是真羡慕曹兄,先投梁公府下,不必再如我等有此琐碎之困。”

    许宁叹息一声道,其实他也准备在今年扩征一批丁壮入军,但淮南突然紧锁军械交易,却让他的扩军计划遭受阻滞。当然他也有别的途径获得军械,不必全仰淮南,但是本来打算精军的念头却是深受影响。

    淮南这种三级士伍的构架,给了周边军头们以极大启发,他们虽然做不到淮南这么大规模,但是小有小的玩。其实也谈不上启发,优先装备自己的嫡系亲信乃是军头们生来本能,只不过是淮南这种制度化的构架维系起如此庞大的精兵规模,给他们勾划了一个极为壮阔的蓝图,让他们在维系军力和生产力之间找到了一个可供参考的平衡点。

    所以这些军头们也都向淮南学习,先是大规模的裁军,然后尽力武装少量的嫡系精锐,通过装备来维系住战斗力,裁减的兵卒们则快速投入生产,通过所得的利润再逐步扩充嫡系的军队数量。

    像是许宁自己,他身为临淮郡都尉,理论上而言整个临淮郡所有士籍兵户和郡兵们都归他掌管。但在如今的徐州,没有人会把官位当一回事,衡量各人实力的便是手中所掌握的嫡系人马。

    许宁不同于徐州其他军头尚有乡党可依仗,他本是庐江人,早年家中长辈任事越府,越府军队东归被石勒大败,他家亲长集结一部分溃众南逃,后来便在淮阴周边停留下来。原本也是一股极大的势力,拥众数千余,但是由于后补不继,兼之战损消耗,渐渐泯然于众。

    不过许氏家兵战斗力之强在徐州却是名列前茅,毕竟根本乃是中朝精锐,早年之所以败于石勒也非战之罪,而是统帅实在太不堪。所以在收复淮阴之后,许宁的军队乃是主要的攻坚先登,因此大功事后分配战果,获得了淮北三县之地。

    许宁也是借鉴淮南,麾下千余兵众裁汰过半,只保留了五百精锐,俱都按照淮南军的标准武装,然后以三县为基础组织乡兵同时积累元气,如今其本部人马已经又扩大到一千五百余众,数量上虽然不算出色,但是论及实力,已经在徐镇名列前茅。

    像许宁这样用心积累元气而后尽输淮南,兑换甲兵武装的军头,在徐州不算少数。也正由于淮南所提供的精锐武装,许多原本实力不济的军头们,也有资格供养起一支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战斗力十足的军队,让人不敢轻侮,否则即便吞并,也必然是得不偿失,反而对徐州军头的内斗造成了压制。

    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每年不过才积攒起几百人的武装,而且是否能够购买到手,还要看淮南自己便利与否。而像曹纳,则完全不必为此操心,精良军械、辎重粮草予求予取,心思可以更多集中在军务上,能够更从容的获取功勋。这样的处境,实在令许宁等人颇感羡慕。

    “不过是各有所得,各有所失罢了。”

    听到许宁这么说,曹纳便笑着说道。

    许宁闻言后便也默然,他当然也明白,曹纳获得这些便利的同时,其实也是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性。像他们这些军头,虽然维持不易,但最起码还有一定的独立性,就算是郗公想要处置他们,也要有所忌惮。而曹纳看似从容,但其实能否保住权位,只在梁公一念之间。得失如何,也实在不好评判。

    曹纳虽然这么说,但心内也并无半点惋惜,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虽然放弃了自己的部曲武装,但如今所掌握的军队和权位,却不是许宁这些人能比的。更何况,他本就不认为徐州眼下的状态还能长久保持下去。他看似已经没有了自主独立的地位,但这些半独立的军头们又何尝会有未来?他们只是乱序中的一朵浪花而已,何时归于秩序,何时便尸骨无存。

    曹嶷强不强?最兴盛时广拥三州之地,结果却被石季龙犁庭扫穴,身死众溃!苏峻强不强?最张狂时祸乱整个江东,结果还不是被众起围剿,身死名灭?

    乱世诚然予人更多机会,但也并非人人都有资格驰骋其中。这一点也有很多人都明白,然而之所以还骚动不已,只是因为看不清未来。曹纳也看不清,但他相信自己所追随的人能看清。

    略作沉吟之后,曹纳才又望着许宁笑语道:“我有一条通衢大道,不知世康可愿同行?”

0874 徐镇何属

    归途中,许宁心情变得更趋复杂。

    他与曹纳交情并不算好,最起码没有好到要让曹纳专程等在归途上为他指点迷津,商讨未来存身立世的大计。是的,他并不认为今次与曹纳见面仅仅只是单纯的偶遇,曹纳是特意等在那里,而自己这里却是不期而遇。所以,他也并不认为先前曹纳那一番话只是道于自己。

    徐州一众将领们,彼此交情其实俱都非常浅薄。一者如今这个世道,若非通家世交又或姻亲故知,谈论交情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奢念。二者军头流民帅们,起伏也都猝然,眼见着今日尚是威名赫赫,明日或许就身死族灭,少有能够屹立不倒的。如今徐州在职的几十名将领,数量上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已大多不是故人。

    比如许宁自己,原本统帅他家部曲的是他的叔父许凛,死在泉陵公刘遐死后的那场内讧中,然后便是他的兄长许儒,死在咸和四年,那时江东苏峻作乱尚未完全平定,羯胡徐州方面的刘徵率众寇掠,跟叔父相比,兄长好歹战死在抵抗外侮的疆场上。而他如今担任的临淮郡都尉之职,也是他的兄长所留下的。

    类似他家这样父子兄弟相及,尚能有所保全的,已经算是好的。更多的,则直接消失在频繁的外侵内讧中,家业传承俱都断绝。许宁也不知他什么时候会死,因此甚少瞻望前途。

    并不是鼠目寸光,而是瞻望也无用处。一则没有那么高的视野,二则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比如刘遐身死之后那一场兵祸,当时包括许氏在内许多军头,都是希望由刘遐的子弟接任其位置,倒不是说对刘遐有多忠诚,只是希望能够安稳于现状。可是台中却罔顾众情,直接派郭默接掌刘遐旧部。

    可是在徐州军头们眼中,郭默算是个什么东西?他敢来就敢要他的命!

    那一场内讧,许氏并非刘遐的嫡系旧部,当时他叔父以为这是一个壮大自身的机会,所以也起兵去攻打刘遐那些作乱的旧部,结果直接战死。而后郗公出都收拾残局,许家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被郗公疏远冷落,甚至在其后平定苏峻作乱的时候,都没能被安排过江作战,也直接造成了他兄长的阵亡。

    对于曹纳其人,徐州众将言之也是褒贬不一,非议其人者多言之谄骨,自损根基甘为权门鹰犬。然而羡慕者也着实不乏,最起码从眼前来看,曹纳这个人可谓是得遇明主,不独本身执掌淮南数千精锐水军,家中子弟也得以在台内任事,虽然祸福系于一人,但却摆脱了徐州这些流民帅们近乎宿命的厄运。

    曹纳来找许宁,所谈论的主要内容就是希望许宁能够靠近梁公,换言之就是希望许宁能够支持梁公入主徐州。

    郗公年近七旬,诸子俱都少弱。虽然眼下内外尚无确凿消息传来,但事实上徐州一众将领们俱都心知,这一两年之内徐州便会有大变数,无论何人接任郗公入主徐州,都会给徐州眼下的格局带来极大的变化。

    对于曹纳的暗示,许宁心内不乏震撼,同样也不乏心酸。梁公沈维周年方二十出头,本身已是方伯之尊,眼下又将图谋徐州大镇,其心计格局之高,简直令许宁这类马齿虚长但却一事无成之类羞愧欲死。

    对于沈维周其人,许宁也是不乏钦佩,其人虽然出身吴中权门,但却并非完全仰仗父辈荫泽的无能膏梁。单单几年前淮上一战,便足以惊艳世人。

    不过对于曹纳的游说,许宁并没有第一时间予以答复。一则他真的怯于参与到那么高端的角逐中,谋求徐州的不在少数,高层斗法无论胜负如何,最有可能遭殃的必然是他们这些底下的小卒。

    二则许宁也并不看好梁公能够胜出,虽然沈维周其人眼下还只是都督职事,但其实已经是实际上的豫州刺史。这样的年纪,无论年纪再高,功勋再大,如此名位也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一个极点。如果再给其人增添一个完全不逊于豫州甚至还有超过的徐州,那就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而且沈维周其人实在太强势,淮南是怎样的情况,徐州众人都看在眼中。一旦沈维周其人入主徐州,类似徐州这种军头林立、部曲荫户众多的情况,是他绝对不可能忍受的。这是一个根基深厚、时誉崇高、家业鼎盛的当权少壮,一旦其人执位,做事风格绝对不可能像年事渐高的郗公那样柔和。

    徐州眼下的秩序是上下相互妥协的结果,一旦某一方变得强硬起来,必然会引发碰撞,或会引发新一轮的内讧。而沈维周其人,本身便掌握着强大的淮南军团,即便是许宁投靠过去,也未必会得看重。而若与其他人一起反对沈维周,则又实在胜算渺茫。

    所以虽然本身便是一个靠实力说话的流民帅,但许宁仍然希望这件事能够通过比较温和的政治手段解决,希望台中能够阻止住沈维周,不愿意付诸兵戈。

    如此高端的角逐,许宁虽然不敢置喙,但其实心内也有所属。从内心而言,他是希望同为庐江郡人的何充何次道能够继任徐州,何次道其人家世而言乃是肃祖的连襟,太傅王导的姨甥,资历上在内辅佐台省官长,在外治理数年大郡,是绝对有资格代替郗公执掌徐州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何氏早在年前便曾经联络许宁,希望他能支持此事。许宁本身虽然不足影响最终归属,但也表态如果何充能够争取到这个位置,他是愿意鼎力相助稳定住形势的。毕竟,彼此之间还有一份乡土情谊。

    一路思绪万千,许宁心内也实在纠结得很,不知该要如何取舍,也更加感觉到自身在这纷乱世道中的无力。在寻常寒庶看来,他或是掌兵数千、过万丁口的实权战将,但是在真正高层次人看来,他不过只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而已,他们甚至看不上自己能否提供助力,只是需要一个态度。许宁甚至不清楚曹纳来游说自己是梁公的指示,还是其人自作主张的邀功。

    但问题是,仅仅一个态度问题,便足以影响他的前途命运!

    许宁的防区,地近淮阴,沿着淮水一路东去便可返回,也无须再周转换乘。只是在过了泗口之后,江面上突然有了阻滞,有一路友军正在江面示警巡弋,排查过往船只。

    “去问一问发生何事?”

    眼见如此警戒森严一幕,许宁心绪顿时一跳,连忙吩咐身边家人。

    家人轻舟去问,不多久便返回汇报道:“泗水乱部昨夜突袭下相,因恐乱军侵扰淮路,所以严查警戒。”

    “乱军袭击下相?”

    许宁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继而又问道:“那么此战胜负如何?淳于安死了没有?”

    许宁对于淳于安无甚好感,在他看来此人不过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腐儒而已,能活到如今也是运气。他真正对于淳于安不满还是在于其人占住了下相这一平乱的前线,下相原本是他想要谋求的地方,倒与利益无关,只是想要亲自剿灭那些乱军。因为他的兄长许儒,包括宗中好几名直系亲属都是死在刘徵其人手中,彼此仇恨可谓不共戴天。

    泗水周边那些军头们跟刘徵乱军玩的什么勾当,许宁心内也清楚。甚至传言中如今的临淮太守糜统,似乎跟刘徵还有什么姻亲关系。毕竟糜氏本身便是淮北大宗,而早数年前,刘徵也可以说是淮上实力屈指可数的军头之一,彼此之间有所勾连,再正常不过。如今虽然势位扭转,但也不妨碍私下的勾结。

    许宁谋任下相,便是被糜统阻挠不成。而糜统也没能争取到此地,被郗公将淳于安这个怯懦之辈安置于此。淳于安这个人,可以说只是一个替死鬼。糜统因为见机得早、投降得快,令得郗公不便对他过分打压。下相这个空缺,如果安排别的干将至此,极有可能会被其人勾结野泽乱军干掉,实在太可惜,所以才轮到淳于安捡个便宜。

    当然这只是许宁自己的想法,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的理由。所以在他看来,淳于安这个人实在离死不远了。如今果然被偷袭,可见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刘徵其人,中朝永嘉之前时便随其父刘伯根起事作乱,早年烜赫一时的王弥、曹嶷等人,都曾是其家部从,事败后又转投乞活军,半生戎马,绝非淳于安之流能够抵挡。

    然而家人的回答,却让许宁大吃一惊:“乱军四千余众来犯,阵斩近千,俘获千余,余者俱都溃逃。”

    “怎么会?”

    许宁听到这话,双眼顿时瞪大,满脸的难以置信,过片刻才又问道:“可是府君遣众增援?”

    家人摇头表示不知,这不免让许宁更加好奇,吩咐货船先行归治,自己则靠岸亲自前去打听。很快淳于安的军司马亲自赶来接待,而许宁也因此得知具体战况:“淮南军前来增援?只有六百众?”

    得知内情后,许宁眉头皱得更深,淮南军跨境作战,虽然只有区区六百军众,竟能大破来犯之敌。其战绩辉煌之外,更让许宁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示威味道。尤其这一部淮南军,居然还手持郗公手令,这不免更让人浮想联翩。

    “淳于明府眼下可还在县?速速引我去见!”

    虽然心内对淳于安不乏看轻,但这件事当中却有太多可供咂摸滋味,令得许宁不敢等闲视之。尤其此前道途中曹纳还与他倾谈良久,这难免让他更生猜测,于是暂不归镇,直往淮水北岸的下相县而去。

0875 羞愧殊功

    下相县的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县治之外遭遇顽抗挫败之后,乱军很快便崩溃,再也没有整军再战的能力,四散开来往郊野奔逃。

    刘迪所率领的淮南军,在将外围乱卒杀溃惊走之后,而后便与乱军中的精锐展开交战。虽然淮南军仅仅只有六百人,但却是以逸待劳,先声夺人,乱军则先被前阵溃卒冲垮阵型,在战场上又失去了统一的调度指挥,即便仍有战意,也只能小股攒聚起来负隅顽抗。

    可是下相县治本就是四野开阔的平坦地形,兼之此前周边屋舍之类都被淮南军拆除,完全无险可恃。即便暂时攒聚起来,阵型变化完全不及淮南军灵活。淮南军十人为一作战单位,凡有发现抵抗之敌,周遭最起码数支小队一拥而上,劈杀一通后也不强求尽歼,一待对手瓦解溃散,即刻分兵转杀别的目标,只留下一到两个小队继续追杀,避免乱军再次聚结。

    战场之上,混乱的搏杀中,个人武力再强能发挥出的作用也是微乎其微。淮南军士卒悍勇之余,行止俱都以十人为作战单位,或矢锋锐进,或连线成排,或内抱环结,面对各种各样的厮杀环境,灵活变换着阵法,兵卒们之间似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们紧紧联合在一起,无论进退俱都顽不可摧。

    淳于安立于高台之上,视野广阔能够尽览整个战场,很快便也在混乱的厮杀中发现这一点规律,战场上人头攒动,兵卒们左右奔走,每每某一处突然人影集结成堆,便绽放出一朵血腥的杀戮之花。这样的一朵花维持不过几个呼吸,旋即便又在战场另一个位置绽放开来。

    旋开旋灭,很快战场便烈日下的积雪一般消融收缩,留下一片狼藉泥泞之地。而这整个过程,除了血腥之外,竟给人一种诡异的美感。

    当那些顽抗之敌也被杀溃之后,淮南军便在原本敌阵中央聚集起来,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军容已经不及最初那样整齐,甲衣上不乏劈砍的痕迹,上下挂满了浓厚的血浆。

    此时乱军大部都已经溃逃,淳于安自然也不能再作壁上观。他率领着高台周围那些县卒们奔入战场,一面吩咐兵卒打扫战场,一面迈过地上那些横陈的残肢断臂行到刘迪面前,稍显迟疑道:“刘将军,乱军虽是大溃,但却恐侵扰野中乡户,是否需要再作追击?”

    “末将率众前来只为助战,明府若有所用,示下即可。”

    刘迪用刀背刮去前胸沾染的血浆,回答说道。

    淳于安听到这话后,不免更觉羞赧。此一战淮南军虽然名为助战,但他的县卒却几乎无一入场便结束了战争,虽然淮南军以少击众胜的干脆利落,但他也未敢轻视乱军,心内很清楚若非淮南军来援,凭他手中这些军力,真的很难在此前乱军汹涌的冲势中坚持住。

    刘迪态度虽然仍是恭敬,但淳于安也不敢怠慢,真的将淮南军当作寻常卒用。而且他也根本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既担心乱军退去后会迁怒掳掠乡野,又怕其后仍有援军酝酿反击,更何况开战之前东北角还有不知是敌是友的痕迹显出,一时间可谓纠结无比,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此战能够击破来犯之敌守住县治,全赖淮南精壮烈战。我实在不是统军争命之才,该要如何应对,还需刘将军不吝赐教。”

    兵者险事,淳于安也不乏自知之明,不敢自作主张,还是决定请教刘迪的看法。

    听到淳于安这么说,刘迪当即也不再谦虚,事实上就算淳于安下令追击,他也不会听命。于是他便即刻命令打扫战场,战场上散乱的尸首俱都收捡堆叠起来,在县治外围堆起一道血腥狰狞的防线。战场上尚有许多重伤哀号的乱军兵卒,也都被上前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结束这足堪悲悯的一生。

    看到这一幕,淳于安也是发自肺腑感到悲哀,他不是一个逞勇嗜杀之人,也完全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他久来奉行仁术,然而事实却不乏残酷,在这乱世中所谓的仁术不只不能达于仁治,就连自保都乏力。

    他能做到的,只是远离这杀戮场,避而不见。仁并不意味着表里纯一,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相对的情不能忍,自欺欺人。所以君子异于禽兽,并不是伪,而是哪怕在最危急的时刻仍想尽力维持一个底线,哪怕这个底线很可笑,但也意味着人性中仍然有一份坚持。

    下相县治外的战斗虽然已经结束,但骚乱却并未就此停止。这一夜,大量乱军溃卒奔逃于乡野之间,有的只是单纯的逃窜想要活命,有的在察觉脱离险境之后凶性复萌,转而杀向那些乡民聚地,有的掳掠得手,有的则被此前归防乡野的县卒们击溃。

    到了天亮的时候,县境内开始有消息反馈回来,淳于安也因此得知乱军只是组织了一次进攻,并没有再安排后手,甚至有两百多名乡人丁壮所组成的乡兵在野泽外围发现了乱军的登陆地点,并缴获许多竹筏木排舢板之类的工具。与此同时,淮上防守的徐州军也驰援入县,算是彻底解决了下相的危机。

    等到县兵和徐州援军接手防务,刘迪的淮南军得以撤下来,被安排在县治中所剩不的民舍里休息。

    淳于安却是不得休息,除了打扫战场、清点斩获之外,还要向各方通讯汇报,同时安抚乡人。这一战斩杀九百多人,不过其中有将近两三百人都是重伤之后被灭口,至于真正死在交战中的不过只有五百多人。看起来虽然不算多,但对于乱军这种军伍水平,足够将他们震慑到彻底崩溃。兼之乱军又是劳师远袭,不乏人体力耗尽根本没有跑远,直接在周边被俘获。

    再加上后续各乡所清剿押送来的俘虏,这一战斩首近千,俘获一千三百余人。当这一份战报整理出来,就连亲眼目睹此战的淳于安自己都不免咂舌。自从乱军逃入泗水周边野泽中之后,除了几次大规模的围剿之外,还没有哪一个区域战事能够取得如此辉煌战果!

    所以这一份战果,真是让包括淳于安在内的诸多徐州军头都要感到惭愧,他们各自拥众多则数千,少也有千余,本身又占据地利之便,在长达数年的围剿过程中,居然比不上淮南军区区六百人一次客军作战的收获!

    对于这一结果,淳于安除了惊叹淮南军战斗力强悍之外,心情也着实复杂。他虽然不乏仁懦,但也绝非愚蠢之人,在稍作庆幸之后,渐渐便察觉到这件事当中一些隐藏意味。

    淮南军为什么要来援助他?为什么到来又如此及时?他们跨境作战是否真的得到郗公准许?如果郗公也知下相之危,为何要请淮南军来援而不是从别处抽调徐州军?

    诸多疑问,令人不敢细思,也让淳于安感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一种无奈。在就任下相之后,他似乎又卷入了一场更大的风波中……

    除了这些困惑之外,还有一点令淳于安感到有些失望。那就是无论在斩获还是俘虏之中,他都没有发现早前给他报信示警的那位乡人王雪。虽然眼下他也明白,就算王雪没有给他报信,按照淮南军到来的时机,今次危险他都有极大可能有惊无险的度过。但毕竟承情一次,没能将这位乡人解救出来,也令他倍感惋惜。

    上午时分,许宁自淮水上登陆抵达下相,与淳于安见面后稍作慰问,然后便直接问起淮南军因何如此及时来援?言外之意就是想问一问淳于安是否私下与淮南有什么勾连。

    “淮南因何来援,下官委实不知。不过这一份战报,大概能让许都尉有所感想吧?”

    淳于安苦笑一声之后,旋即便将此前所整理出来的战报递给许宁。此前他已经派人将战报抄录两份,一份送到了如今郗公所在的淮阴,另一份则送到了驻军下相北面不远处的临淮太守糜统处。

    许宁接过战报后匆匆一览,起先也是满脸惊诧之色,继而便又冷笑起来。他与刘徵本有世仇,因此对于糜统等防守于泗水周边迟迟无功的军头们也颇感厌恶。如此一份战报摆在面前,他相信最难堪的绝对是糜统等人,即便本身无错,也必将因此而背负上不作为的骂名。

    淮南军区区六百卒众,斩杀缴获数千乱军,而糜统作为临淮太守,剿灭乱军的主要负责人,非但久久无功,反而还坐视乱军壮大成患。以前没有对比还可稍作忍耐,可是现在如此一份战报摆在面前,简直就是令整个淮南军都因此蒙羞!

    许宁在徐州军中地位较之淳于安要高得多,所接触到的人事自然也更加全面,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渐渐便有所明悟。下相这一件事没有这么简单,除了被击退的乱军之外,肯定还会有别人遭受牵连。

    许宁到来未久,临淮太守糜统的使者也抵达下相,召淳于安从速入见,详细交代此战始末。

    淳于安接受命令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到如今何人想要置他于死地,他大概已经猜到。太守府反应如此敏捷本就反常,仿佛一早就知道乱军将要攻打下相。所以他这一去,只怕是祸福难料。

    “我与明府同郡为官,府君既然有召,而我也适逢其会,不知明府可愿同行?”

    许宁稍作沉吟之后便说道,待到淳于安答应之后,他才又说道:“大战方定,治中诸废待兴,甲士不便远离县署。淮南刘将军远来奔援,不妨邀之同行,也可更详细为府君解惑。”

0876 打草惊蛇

    临淮太守糜统,乃是徐州军体系中新近崛起的一名强势军头。

    永嘉之后,晋祚中兴于江东,羯胡石勒则做大于河北。原本青徐之间尚有曹嶷、邵续等流民帅割据自立,兼之祖逖北伐收复大片河南之地,所以那一段时期与羯胡对峙的前线主要还维持在淮水以上、黄河南北之间。

    可是接下来邵续、曹嶷等人接连败亡,祖逖身死,兼之那一段时期王敦作乱,原本徐淮之间的许多实力军头们也相继加入到江东的权斗中。而当时镇守徐淮的又是济阴卞敦和王舒的胞弟王邃两个庸类,两人怯于迎战,直接放弃淮北大片城池土地,退守到了淮南盱眙。

    自此之后,晋军虽然与羯胡军队交攻不已,但却始终未能在淮北建立稳固据点,甚至就连盱眙、淮阴等淮水南岸的重镇都相继失守。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数年前淮上那场大战,石虎败退,羯国崩乱,情况才终于有所扭转,晋军终于踏足绝迹十多年的淮北之地,收复郡县疆土。

    糜统就是在这沦陷十年中渐渐壮大起来,等到羯胡败退之后也并未尽忠到底,率先举义率众归降,而且因为其人归降,徐州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淮北徐州大片疆土。而因此举义之功,其人也被郗鉴任命为镇中相当重要的临淮太守,辖区从淮水往上直接下邳,乃是淮北徐州精华之地,坐拥万余兵众,乃是徐州军内首屈一指的实权军头。

    糜统驻军宿预,乃是徐州收复淮北境土之后在沛郡和下邳之间新筑一城。由此也能看出其人还是不得信重,更往北有彭城、下邳两座重镇,西面沛郡也不乏坚城,再往南便是泗水入淮的要津泗口。周边诸多要塞俱都不许,却将之安排在了泽野之间的平坦地带,就连城池都是新筑而成。

    这一类的安排其实无可厚非,糜统虽然率先归义,但毕竟也在羯国羽翼之下经营多年,郗鉴不可能对之信重不疑。而糜统作为一个降将,在战将如云的徐州也不敢奢望能够坐治要塞,他如今的权位,已经算是降将之中际遇最好的,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虽然本身乃是一名势大军头,但糜统却不是什么孔武勇壮之类,本身颇受齐鲁冠带之风影响,望去更像是一个中正平和的中年儒士。然而人不可貌相,能够在这混乱世道挣扎出头、跃居人前者,自然不可能是腐儒之类。事实上糜统其人不独弓马娴熟,其人上马击槊技艺更是号称徐北槊首。虽然武事夸显不算清誉,但也由此可见其人武力之高。

    糜统其人有三子,号为淮北三秀,各自都有超人武略战技,也是他得以掌控部众的得力臂助。糜氏父子加上他们的姻亲故旧,便组成了实力不算最强但也绝对不弱的淮北乡党武装集团,一旦彻底动员起来,最少可以集结起两万甲士。

    乱世之中,唯兵强马壮方可安寝,这也是为何徐州那些旧军头虽然看他们这个淮北小集团不顺眼,但却不敢有实质性敌对举动的原因之一。

    诚然哪怕他们就算集结起来,实力上也不如徐州原本那些军头们的联合。但一方面那些军头根本不可能彻底联结起来,另一方面如果敢于用强的话,他们就算是败了,也能凭着深厚的乡土基础将淮北徐州地彻底搅乱。所以双方俱都保持克制,即便有争执也不会撕破脸。毕竟军头们也只是求存求显,而不会没有意义的乱斗偕亡,同归于尽。

    此时位于宿预城中糜统官署内,有十数人集合在此,这些人便就都是糜氏的中坚力量。而在厅堂之下,则有一人跪在下方,其人上身赤裸,肩背上俱是淤肿杖痕,有的地方甚至还渗出血水,显然是刚刚受刑完毕。这一人便是糜统的长子糜孔,其人脸色惨淡,叩拜不语。

    “为何不战而退?”

    糜统眼望着长子,眸中闪烁着凶光。昨日刘徵乱军进攻下相淳于安,正是出于糜统的授意。而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派遣长子糜孔率领千名嫡系部曲私兵南去隐藏在下相周边,务求要将淳于安全歼。结果糜孔居然不战而退,让淳于安存活下来!

    “伯英武勇敢战,也非莽撞轻率之人,之所以避战,应是自有筹算……”

    旁侧一名高冠老者眼望糜孔受刑惨状,心内颇有不忍,当即便开口说道。只是话讲到一半,便被糜统冷哼打断:“亲翁不必为这劣子周圆,我若不是因念或是另有隐情,这劣子单单不遵军令一桩,便足以受死!”

    糜孔听到这话,双肩蓦地一震,下意识抬头望向那高冠老者,老者乃是他的丈人,名为刘续。刘续刚刚被糜统不客气的打断话语,这会儿也是不乏尴尬,实在不便再开口。

    “儿子绝非怯战,只是心内存疑,不敢轻进。淳于安此人薄知兵事,武备不修,刘满率众数千往攻,本是必胜之局,结果反被淳于安杀败,可知必有强军入援,或是徐镇别部助战。儿所率区区千众,若下相有暗谋布局,即便趋战,未必得功。儿死战何惜,却恐亲长不知危局,更……”

    “蠢物!下相周遭,俱有哨望,若是淳于安真有强援,如何能避过诸多耳目?即便是通信回报,三五卒用即可,又何须你率众归报?”

    糜统虽然也好奇为何刘满不能杀灭淳于安,不过对于儿子这一借口仍是不能接受。他抬手一指席中次子,冷哼道:“将这蠢物带下去,禁足不得放出!”

    待到两个儿子离开后,糜统才叹息一声,又吩咐属下急召淳于安来见。他知在座众人或是不解他为何要与淳于安那个仁懦之辈过不去,一定要将其人置于死地。不过内情如何,他也实在不好告知于众。

    简单来说,就是被他刻意圈在野泽中的刘徵乱军渐渐有失控之势,他将要有玩火焚身之危。所以他要借用一个事件,将刘徵置于死地,同时也想取得下相这个地方,继续往南去渗透抵达淮水。

    下相这个地方本身他并不看在眼里,但是如果能够将之掌握在手,他就可以突破郗鉴对他的封锁,直接威胁到淮水南岸的盱眙,而且也能跟淮南直接进行交易,大收其利。无论是在生存环境上,还是在实际利益上,都会有极大的好处。

    对于糜统而言,他其实并没有是要做羯国臣子还是要做晋臣的觉悟,他所有智慧只是想获得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往年在刘徵的羽翼庇护之下壮大起来,羯国虽然败了,但他却没败,反而顺势华丽转身,正式甩开刘徵登台成为边郡太守。

    这也更让他感觉到自身拥有实力的重要性,他根本不必考虑羯国势大还是晋祚势大的问题,只要壮大自己,无论未来归于哪一方,旁人都要礼待于他。

    除掉刘徵对他而言意义颇大,一者可以掩盖掉他勾结乱军的罪证,二者可以因此得功、兼并刘徵部众壮大自己,三者则能取代掉刘徵,若是来日石堪再壮大起来向河南发展,需要联合的便是他了。

    然而刘徵也不是什么庸类,讲到旧日在淮北之地的威望甚至还超过了他。虽然此前糜统见机得早投降得快,借着南面徐州军威很是清扫了一批乡土为敌者,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人也在暗地里资助刘徵的乱军,而这些人极有可能就出自他的麾下。

    从内心而言,糜统是打算彻底搞掉刘徵这个旧日恩主。尤其眼见郗鉴日渐年迈,他虽然不清楚江东朝廷的政斗具体如何,但也知道每当边镇易帅,必然会有一系列的动荡,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酿生大乱,而混乱便是他这种人的机会。

    大概刘徵也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以求翻盘,所以他要尽快解决掉刘徵,然后集中精力为此准备。至于到时候是拥众自肥于乡土,还是倒向新一任的徐州刺史,又或者干脆夺下彭城勾结石堪南来,就要到时候看具体情况了。

    刘满所率的乱军在下相落败,弄成虎头蛇尾。糜统本身对此倒并不觉得如何,但是对于长子不敢直入下相,先一步抢占此处,这就让糜统又失望又愤怒。他本来打算坐收渔利,却没想到演变成打草惊蛇。

    此一战后,可以想见稍后郗鉴必要增兵于下相,让他更加不好谋求此地。打不开南面的封锁出路,他就没有左右逢源的底气。须知他的部众也非铁板一块,长久被困于这个四野无险之地,假使南北迟迟没有什么大的变故,他这个小团体很快就会被瓦解消化掉。

    他之所以急于要见淳于安,就是为了打听下相一战内情如何。如果郗鉴早在他眼皮底下布下一个狰狞陷阱,那么所图不仅仅只是刘徵乱军,或许还要带上他。如此一来,他就要考虑是否要和刘徵更深入联合一下,兴兵作乱了。

    这一些想法,糜统自然不会对人言。无关乎信任与否,只是没有必要弄得人尽皆知。一边沉思着,糜统一边命厅中众人各归所部,接下来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肯定都会有战事发生。所以需要各部尽快集结人马,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变化。

    高冠老者刘续离开太守府后,便有一名中年悍将快速行上前来搀扶着他将他送上牛车,继而低语道:“丈人今次入议,府君可有口风透出?”

    中年悍将乃是刘续的婿子,名为高仲,原本并不属于淮北这个小集团,而是广陵一个游食首领。刘续诸子俱亡,因其武勇兼孝顺,将其招为婿子而重用,此时听到高仲的问话,便叹息道:“糜子纪从乱日久,实在难于恭从。其人若久在位,必将祸我桑梓,我虽与他旧谊深厚,但也实在不愿受挟从乱。你所言之善归,究竟有几分可靠?”

    高仲听到这话,眸中顿时晶亮:“我与丈人已是一体,怎敢欺瞒导于恶途。旧年我因狂悖恶于梁公,梁公大义释我。另如今涡口镇将徐茂徐邃然,本也是我旧日恩主。若非丈人深眷,我早已入投淮南。还有一桩,丈人可知因何下相能胜?淳于安其人所恃,正是淮南强援!此事徐邃然密信道我,绝对无疑,而且乃是郗公请援……”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什么可迟疑。稍后你去将几家至亲接来,我实在不忍见他们跟随糜子纪奔往死地。”

    刘续闻言后便长叹一声,继而又在牛车上望向已经渐渐离远的太守府,淮上之地地久乱,生民哀号,好不容易休养几年,就这么安稳过活不好吗?

0877 跋扈太守

    虽然郡府召令甚急,但是淳于安忙完手头上事务,再动身赶往宿预郡治,抵达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午后。

    其实淳于安本意是不想来见糜统,虽然糜统是他名义上的主官,但这种上下辖制关系更多只是一种表象,淳于安更多还是直接听命于徐州刺史府。而且糜统极有可能就是背后驱使乱军来攻打自己的人,胆怯也罢,激愤也罢,淳于安并不想与糜统有太多的接触。

    但如果不来的话,他又担心糜统会以此为借口而直接出兵攻打自己。徐州军主力眼下主要分布在青、兖一线,还有就是郗鉴所在的淮阴,距离下相最近只有泗口三千多护淮水军。糜统若真用强的话,左近还真没有能够震慑住他的力量。

    不过好在有许宁同行,兼之淮南军刘迪也同意一路护送,有这两个保障,他相信糜统也不敢过分逼压凌辱他。尤其是淮南军刘迪,虽然位卑兵寡,但其人所代表的便是淮南都督府的脸面,糜统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绝对不敢得罪淮南梁公。

    糜统自然没有淮南那种动员力和物用基础,所以这座新筑的宿预城狭**仄,以至于大量部众只能在城外营垒驻留。淳于安等人抵达的时候,明显可以感受到城外军营弥漫着一股肃杀气氛。

    徐州这些军头们,即便再怎么势大,也不可能动辄供养数千上万的脱产精兵,所以绝大多数兵卒都是半战半屯,哪怕是军头们各自部曲私兵都不能免。毕竟徐州虽然山头林立,但也还有着基本的秩序,不可能完全靠掳掠维持生计。尤其淮南军所提供的精良武装,令军头们培养精锐私兵的成本增长,所以保持充足的劳动力,乃是锤炼强军的基础。

    可是如今宿预城外诸多营垒之中,已是人满为患。大量兵卒集结于此,最起码有五千之众,如此情形绝非常态,令人莫名的心悸。尤其对于淳于安这个刚刚侥幸保全者而言,更有一种惊弓之鸟的震慑。

    许宁在看到宿预城外如此情形的时候,一时间也觉哑然乃至于暗生悔意,觉得自己贸然介入其中稍显草率。不过再看到随行的刘迪等淮南将士们仍是一脸寻常姿态,心绪才渐渐平缓下来。他相信以淮南梁公的实力,如果真的要介入徐州局面之内,绝对不会没有别的布置。

    而他也可由后续的事态发展中决定自己来日将要何种姿态,他这态度虽然未必会对旁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对他自己而言,却是关系莫大,乃至于决定了他的存亡。

    淳于安等人到来未久,便有糜统的属下迎出,将这一行人引入城内。在即将进入太守府前,淳于安又忍不住望向身后的刘迪,刘迪只是对他报以微笑,让他安心。

    太守府厅室内,糜统端坐在席,神情变幻颇为激烈。经过这一天多的时间,他也知道了淳于安能够幸免于难的原因,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羞恼并惊惧兼有。原本他还猜测应是刺史郗鉴特意关照包庇淳于安,却没想到淮南竟然出手,这不免令他既惊且疑。

    归降徐州这数年的时间里,足够让他认识到淮南沈维周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在他心目中,这绝对是一个比郗鉴还要更加令人忌惮的人,其人居然插手他临淮郡的事务,无疑会令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沈维周,实在欺人太甚……”

    糜统恨声低喃,无论如何,他才是临淮太守,淮南军居然在不得他允许的情况下跨境作战,这不啻于完全不将他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此事还极有可能激发出旁的莫测变故,实在不能淡然视之。

    所以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糜统也是夙夜难眠,一直在思忖该要如何应对。首先便是尽快将部曲们召集起来,如此就算再有什么突然变故发生,最起码保证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不至于措手不及。同时又将他的次子糜怀派入野泽中去见刘徵,三子糜贞派往淮阴去打探郗鉴方面的消息。

    待到属下汇报淳于安已经入府,糜统也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他亲自离席相迎,将淳于安、许宁并刘迪等三人迎入厅内。待到两名下官礼见完毕,他才又望着刘迪满脸和煦笑容道:“治下乱民骚动不止,竟敢大举侵扰乡土,我身为官长未能及时得讯应变,还要仰仗淮南同侪奋战保全地方,实在惭愧。也请刘将军为我多谢梁公义助之惠,来日若得从容,必往入见拜谢。”

    刘迪不过是淮南军中一幢主,官职上而言较之糜统差了太多,甚至连淳于安这个正印县令都不如,但是其人代表了淮南都督府,所以糜统也是不敢怠慢。

    向刘迪表示过谢意之后,糜统才又望向许宁,眉目之间不乏疑窦:“世康怎么也会同行来见?”

    许宁起身再拜道:“属下此前正往淮南购置军用,归途正逢下相遇袭,不敢过而不问,因是与淳于明府同来拜见府君,听候遣用。”

    听到这话,糜统微锁的眉头才稍有舒缓,继而才又望向淳于安,神态已经不及方才那么和煦,语调也转为低沉起来:“你身为下相官长,守治一方,本身也肩负监察敌情、剿灭乱匪的职责。今次乱军来袭,非但不能先有预警,告知郡府调度杀贼,反而要靠淮南友军相助才能保全地方。我也因此见笑于人,稍后还要向郗公请责失察之罪!”

    淳于安听到这一番颠倒黑白的斥责,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有心反驳几句,但又担心自己一时激愤或会连累到同行之人。而且就算糜统斥责无理,但最起码他失察之罪是真的,于是便低头道:“受命以来,属下也是战战兢兢,唯恐害乡负用。今次祸引入县,虽然幸得淮南义助而大破贼众,但失察之责总是难免,只是眼下县务杂乱,不敢引咎而退,待到县务整理分明,必以章信请罪告辞,届时还请府君转呈郗公。”

    他这一番话虽然是告罪,但也清楚的点明,糜统仅仅只是太守而已,即便是想剥夺自己的职位,也要先请示刺史府。

    糜统听完这话后便嘿然冷笑起来,凝声道:“你能有此想法,也算是不乏自知。下相此祸令人惊悸,我因未得示警通告,即便请责也不知该要如何入告。稍后我就派人护你前往淮阴向郗公汇报始末,至于下相事务,你也不必再操心,为恐乱军再来侵扰,我会先派人入县防守,及后该要如何应对,再候郗公示下。”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刘迪转为笑脸说道:“淮南义士远来奔援,助我良多,实在不忍再为劳用。请刘将军并贵属在郡稍作休整,待到此间事了,我会使人亲送归镇,另具重谢,还望将军不要推辞。若是失礼,我实在难以承受观者非议。”

    虽然淮南军的插手令糜统颇有几分措手不及,但他还谨记自己的诉求,眼下已经不能再取淳于安性命,但也绝对不能再让他留在下相,先将其人打发走,再将淮南人众礼请软禁起来,然后派兵入县,先将下相实际占据。至于接下来再要怎么做,那就要看郗鉴是何态度了。

    听到糜统如此安排,淳于安脸色已是剧变,严格说来今次乱军来袭,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却没想到糜统态度如此强硬,仍是坚决的要将自己驱逐。他如果听从离郡,就算是再得刺史府褒扬,只怕也难再归治了。原本他是将下相视作烫手山芋,可是现在既然明知糜统奸谋下相,自己若是被赶走,无疑辜负郗公信用。

    许宁神态则变得玩味起来,糜统手段如何倒是不必评论,这本就是军头存身立世的本能。至于淳于安的困境,他倒不在意,只是转头望向刘迪。他和淳于安都是糜统的属下,而糜统这一番举措言辞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能否阻止其人,只能看刘迪态度如何了。

    在淳于安和许宁期待的目光中,刘迪再从席中站起来,对糜统拱手说道:“末将奉都督之命率众远来客助,自然要因主便。既然已经毋须末将等相助,那末将就恭谢府君礼遇款待。”

    “这都是应该的。”

    听到刘迪这么说,糜统心内已是松了一口气,继而便笑逐颜开说道。

    至于淳于安和许宁则是大感失望,所不同的是淳于安失望之外也不乏愧疚,他受淮南军相助保全性命已是大恩,再有别的想法都是奢望。而许宁在失望之外则有几分狐疑,莫非自己猜错了?淮南军今次前来,难道仅仅只是单纯的相助击退乱军?

    没有了刘迪的声援相助,淳于安自然没有与糜统抗衡的底气和力量,也只能由之摆布,就算还要强争,也无多大意义,反而有可能让糜统恼羞成怒除掉自己。

    至于许宁,因为没能看到自己所猜测的变数,一时间也觉索然无味,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便决定稍后再与淳于安同行入境,他与淳于安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毕竟也是同僚,有他随行的话,糜统应该也不敢中途再害淳于安。

    只是糜统这里还在安排的时候,变数终于发生:原本坐镇北面彭城的李闳,突然率军出现在了宿预城北,并且传令周遭各路徐州军将主们即刻前往议事。

0878 乡土荣幸

    李闳是郗鉴的绝对亲信,除了担任彭城内史以外,还有监淮北数郡诸军事的职任。所以糜统虽然官居临淮太守,仍要受李闳的管辖。这管辖可不仅仅只是形式上而已,除了官位之外,李闳还统率着徐州军精锐近万,武装俱是按照淮南军的标准,士卒们也是徐州百战悍卒,乃是徐州军战斗力最高的一支军队。

    所以,对于李闳的召见,糜统也不敢怠慢,除非他敢即刻与徐州刺史府反目。尤其李闳在没有通知的情况下突然赶在这个时间率军南来,更让糜统察觉到一丝不妙。他此前不是没有防备过郗鉴会否对他出手,但关注力始终在淮阴方面。

    李闳之军虽然很强,但其人坐镇的彭城也是淮北最重要的战略地,兼防北面的羯国和南面野泽中的乱军,不能随意出动,所以在他看来是没有太大的震慑力。可是现在李闳突然南来,霎时间便让糜统感觉到浓厚的威胁。

    稍作沉吟后,糜统便让人迅速去通知他那些乡党同僚们加速召集部曲,无论李闳此来意图为何,他相信当自己这里重兵陈设的时候,李闳都难免要投鼠忌器。

    李闳的召令中,同时还说明让下相令淳于安一同前去。这又让糜统感觉有些不妥,他是真的不想让淳于安和李闳见面,可是由于眼下淳于安身边还有淮南军刘迪和许宁,他也不能直接将淳于安这个大活人给藏匿起来,只能一同带上。

    糜统那里忧心忡忡,许宁心情却变得欢快起来,他算是一个旁观者,反而能够更加客观的看待形势。此时在他眼中,方寸有乱的糜统恰恰就像此前一筹莫展的淳于安。也因此更加感受到时事之波诡云谲,诚然在他和淳于安看来,糜统乃是一个实力强大、令人不敢轻侮的大军头,可是在旁人眼里,糜统同样只是一个小角色罢了。

    李闳大军驻地位于下邳和临淮两郡之间的位置,糜统等人用了半天的时间便抵达此处。糜统因知此行未必是好,所以也是带来数百名嫡系精兵随行,当然并不是寄望这几百人就能在李闳军内保住自己,而是借此亮明一个态度,让李闳就算想为难自己也要有所顾忌,他并不是那种可以被人随意揉捏侮辱的人。

    入营之后,气氛尚算平静,前来迎接的彭城属官们态度也都谦恭,不敢礼慢。只是在入帐之后,看到在席众人,糜统心情陡然变差许多。因为原本应该在各自驻地召集部曲兵众的刘续等几名临淮郡府属官,居然也都赫然在席。除了临淮这些官员之外,还有下邳、任城、东海等几郡领军将主也都在席中。

    “李使君相召,我等也都不敢怠慢,未及请示府君,还望府君勿罪。”

    等到糜统入内,刘续等几名属官连忙起身相迎,小声解释道。

    “李将军既然有召,自然不能怠慢。就连我都要仓促来见,何况诸位。”

    糜统微笑着回了一声,只是很快语调便转为阴冷:“不过此前军令所定日期,还望诸位不要松懈,我实在不愿以误军期苛责乡众。”

    他倒并不认为这几人敢于背叛自己,徐州如今这个形势,这些乡人们如果不团结在自己周围,凭其各自之能根本难以在淮北保有一席之地。所以是他们需要糜统庇护,而糜统就算没有了他们,单凭自己的部曲兵众,也非人可轻侮。

    李闳也自席中站起来,微笑着请糜统入席。只是因为其人越过糜统去召见临淮下属,这一点让糜统略感不满,漠然点头之后便入席坐了下来。他虽然不能无视李闳,但也绝不止于摆出什么谄媚亲近姿态。

    “下相令淳于安到了没有?速速让他入帐。”

    待到众人到齐,李闳便也不再废话,直接让人将淳于安请入,然后询问下相一战始末。此时大帐中在座者俱都是郡国官长并统军将主,淳于安自然不敢怠慢,入帐之后便即刻将下相遇袭的过程并此战战况俱都讲述一遍。

    “淮南区区六百甲士,居然击破贼军数千之众。我等忝为王命嘉许的徐州统军将主,居然坐望这些贼众势大糜烂,遗祸至今,实在是惭愧!”

    听完淳于安的讲述,其中下邳相阙明已经叹息说道。言似惭愧,但是其人治地与泗水之间还隔着一个临淮郡,其人也非平乱正选,因此这话毫无疑问是在讥讽身为临淮太守的糜统。

    糜统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后又稍作沉吟,然后才开口道:“阙将军此言,我亦深有同感。我旧年受制羯奴,困养乡土之时,便已多闻淮南多勇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早前各军并进围剿刘徵乱军,斩获居然不及下相区区一战。区区数百之众,居然胜我徐州诸多良将勇卒,实在让人自惭自恨,将无面目再承王用。”

    他这话一讲出,在座众人俱都不能淡然。要知道徐州也是发动过不止一次的对乱军围剿,而他们这些人也多参与其中,所以要说丢脸的话,那真是人莫能免。

    “诸位将军盛赞,末将实在愧不敢受。都督向来教诲镇中诸将,天时、地利、人和俱要仰之,绝不可以多寡论断。泗中之贼,不过因水蔓生之杂芜,绝非堂皇之敌,或可一时苟幸,绝难长存此世。离水而虐地方,本就是强求之妄举,淮南之众适逢其会,即便有胜,不敢居功。”

    刘迪同样被请入了大帐内,他虽然位卑,但在帐内也得一席,听完糜统的话后便表态说道。而听完他的话,诸将神态才变得好看一些。

    “梁公乃是王臣表率,微言大义。不过言虽如此,但诸位也不应心存释怀之想。我等身领王命庇护此方,贼众却滋生至今,久久难灭,民不能安,卒不能忍。稍后我将陈情表事于郗公,再集众军,必将刘徵乱军彻底扫平。届时,还请诸位尽力并进,不让世道再嘲笑我等王臣。”

    讲到这里,李闳便又望向糜统说道:“今日请糜府君来见,其实还有一时告于糜府君。”

    糜统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突,身躯也下意识坐正,抬头望向李闳。

    “泗水贼众遗患至今,使我徐州王师不能安心长驱,郗公也久为所困。不过王势大涨,绝非刘徵区区一贼能阻。糜府君乃是淮北人杰之选,归受王化以来,兢兢业业,却因此困而不能显进当时。所以郗公将府君荐于淮南沈都督,沈都督所率淮南之众后继便将扫荡河洛,麾下正是乏用,糜府君若能前往,必将大才尽用。”

    糜统听到这话之后,脸色登时大变,到现在他才明白了郗鉴想要如何处置自己,原本他还以为对方顶多对他稍作打压而后分化其众,却没想到居然狠毒到要将他发配到淮南,直接夺取他的基业!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后,神情也都各自精彩。他们或与糜统有着直接的矛盾冲突,或是不满其人后来居上,在听到李闳这么说后,也是不乏幸灾乐祸之想。

    “郗公如此重我,实在受之有愧。我归王化以来,便受命防备泗水乱军,如今乱军未定,乡土乡亲俱受所害,又怎么敢自求显进!更何况,中州诚是大壮,然我久来陋生乡野,不过一个恋乡庸类,沈都督乃是时流高选人杰,我实在怯于夸才奉用,还请使君代陈于郗公三思。”

    糜统直接自席中站起来,语调颇为高亢,神态也分外的激动。他的立身根本便是乡土部曲,一旦抛弃这些,则与身死无异。因此在拒绝之后,又加上一句道:“末将也知定乱以来未有殊功可陈,因是自惭难安。若是因此见疏,末将愿请辞病养乡土,实在不愿离乡逐功,还望郗公能全我恋乡之情。”

    他是宁愿辞官,也绝不可能离开乡土根基之地。当然如果郗鉴真的敢夺去他的职位,他也有胆量教一教这个老匹夫该要如何尊重乡宗首领!

    “子纪此言差矣,方今仍是王事频用、社稷板荡之年,若非王师勇进,我等乡徒怎能有生归王统之年。似我这种老朽昏聩,都是深衔王恩,勉强为用,只为不负王命。你乃是我们乡宗敬望翘楚,若连你都隐遁乡野,那么诸多乡人又怎么再安心居任?届时只能法效请辞,但若乡士俱辞王用,言则守于节,实则害于乡,使我乡众决于王序之外啊!”

    老者刘续也从席中站起来,望着糜统满脸真挚说道。而其他几名乡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站起来,表态附和。

    糜统见状后,便眯着眼有恃无恐的望向李闳。总之淮南他是不去的,若郗鉴还要强硬的夺去他的职事,那就要问他这些共约进退的乡党们答不答应。

    不过他这笃定没有坚持太久,很快便又听刘续继续说道:“郗公雅重子纪大才,这让我等乡人都感荣幸。淮南沈都督自有天中国士之誉,生于吴乡,但却能够播威中原,令乡土都感荣耀。如今子纪也能得此良机,我等又怎么能因乡情而将贤才羁縻老死于乡。至于乡土之困,子纪毋须忧虑,自有乡党共事,虽然难及子纪大才,但也绝不容许贼众祸乱乡土!”

    老贼陷我!

    听到刘续此言,糜统先是一惊,继而便觉通体生寒,心内已是愤怒咆哮,神情变得阴冷至极。他虽然瞧不起刘续等人,但当这些人转头向他亮出獠牙的时候,他所倚重的乡土根基便瞬间变得岌岌可危!

    要知道他之所以能够让郗鉴和其余军头们忌惮他,众多的部曲私兵还是其次,主要还是在于凭他的乡党小集团能够能够裹挟乡众,令得淮北彻底混乱起来。若没有这些震慑力,他甚至连刘徵都不如,刘徵所拥兵力较他只多不少,也只能占据野泽地利苟存一时,而他连地利都没有!

    不过,眼下糜统也没有时间仔细品味被乡党背叛的苦涩,良久之后才涩声道:“若能引众助战淮南,于我而言也是大幸。我虽不才,但也受数千乡众壮士推举,既然远行,还需要一段时间筹措给养,还望李使君能够……”眼下他是不敢撕破脸,所以只能暂作缓兵之计,如果还是没有转机,索性干脆与刘徵一起作乱!

    “若只是给养有缺,糜府君实在不必为困。凡我淮南为战,粮用械用俱有都督府筹措提供,不要说区区数千众,哪怕是数万大部,只要身受遣用,绝无匮用之忧。”

    这时候,刘迪再次起身表态,言中不乏自豪,彻底堵死糜统退路。他神态虽然平静,但心内却是不乏感慨,徐州为了解决一个糜统还要如此大费周章,若这种货色身在淮南,都督府一纸令出,下一刻就能斩首传示诸军!

0879 诛杀乡贼

    糜统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机会留下来,只能无奈前往淮南。

    似他这样深植于地方的军头,看似顽疾一般难以解决,但若真掐住命脉,其实也没有太多可供挣扎的余地。乡党们的背叛等于在他心腹之间插了一柄利刃,让他没有办法鼓动乡人兴起作乱。而若仅凭他本身部曲的话,李闳近万大军陈设近畔,他若稍有异念流露,说不定即刻就会被大军围攻。

    这一次,郗鉴应是铁了心的要将他赶走。但如果细审之下,这当中也是留出余地的,最起码郗鉴不敢直接加害他。

    这对糜统而言,也是不幸中的幸事。乡人们的背叛,是他今次受制于人的主要原因。兼之李闳强军逼迫,令得他不得不低头。事后再回想起来,糜统也不得不检讨自己的大意,他是对那些乡党们信心太足,以为这些人都能看清楚形势,明白只有围绕在自己身边,他们这些乡人才能保全自身、保全利益。

    但却没想到,这些蠢物们实在太不堪,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还会被迷惑。不用想,这些人肯定是被一些奸谋蛊惑,认为除掉自己对他们有好处。可是他们却不想一想,如果连同荣同损的乡亲至交都对他们有危害,徐镇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头们又怎么可能会全心全意的包庇他们?即便暂时能够得到短利,稍后也要连本带息的全都吐出来。

    心中虽然愤怒这些乡人们的愚蠢,但眼下糜统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只是他要冷眼旁观,看看没有了自己的包庇,这些乡贼们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郗鉴虽然下手赶走糜统,但也并非完全的不留余地,并没有要求他要带走多少部曲。所以糜统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不带太多人前往淮南。

    一则他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外来者,就算是到了淮南,肯定也只会被投闲置散,即便是带了太多人走,也根本不会有什么争功的机会,淮南都督府所直接掌握的军力远非徐州刺史府可比,一旦到了淮南,他将更加没有自立的可能。

    二则若真的将家兵部曲带走,那他在乡土的影响力就会很快被扫除一空,但若反之将部曲们留在乡中,可以保住他在乡土的存在感和影响力,未来乡土如果发生动乱,他也可再返回趁乱壮大自己。

    所以最终,糜统只是挑选了五百名最忠诚悍勇的部曲兵跟随他前往淮南。有了这些人的保护,保证他的安全是绰绰有余。至于剩下的部众,则就交由几个儿子分领,同时叮嘱儿子们,勿要与人意气争勇,最重要的是要保全力量。

    郗鉴的主要目标是他,他既然已经离镇,如果还穷迫不休、想要侵吞他的部众,那么无疑是侵犯了其他军头的底线,到时候便不是一家之困了,而是人人自危。糜统相信,以郗鉴如今迟暮老朽之状,不可能有胆量如此公然犯禁。否则其人便不会只是将他调离临淮,而是直接干脆杀掉他。

    除了这些安排以外,糜统还秘密派人通知刘徵,彭城的李闳已经南来,意味着乱军现在突围的话,极有可能成功冲出泗水野泽,与河北的石堪联合起来。这也是无奈之举,凭他眼下的处境,已经很难再将刘徵置于死地,那么不妨再帮一把留下一个善缘。而且刘徵如果能够脱困,那么对徐州淮北地的威胁便会大起来,会反过头来更加制约郗鉴的举动。

    做完这些之后,糜统才正式上路。原本他还打算将刘迪所部那几百淮南军众软禁在临淮,结果没想到如今这些人反而成了押送他往淮南去的人马。此行前往淮南虽是被迫,不过糜统也并无多少担心,可能郗鉴在对付自己的时候是借了一部分淮南之势,但糜统相信沈维周没有动机对付自己。

    就连郗鉴都不敢杀他,沈维周无谓招惹这个麻烦,所以极有可能他到淮南之后只会被礼遇软禁起来。甚至如果沈维周想要接替郗鉴执掌徐州的话,自己还有可能成为其人手中一张筹码,将自己义释归乡从而换取支持。这么一想,糜统还隐隐有些期待稍后进入淮南见到沈维周。

    自宿预前往淮南有两条道路,一者是渡过泗水陆行一程然后抵达涡水,自谯郡进入淮南。另一条道路便是向南取道下相,然后在淮水溯流而上,直接抵达寿春。

    糜统选择了后者,倒也没有别的考量,只是单纯想沿淮游览一番淮南盛况。此前他以乡情推辞前往淮南,倒也并非全是借口,事实上他半生都未曾久离乡土,只是早前也曾跟随羯国军队往淮阴作战。至于淮南,是真的没有去过,只是在传闻略作揣测,心内不乏期待。

    虽然被赶离乡土,但糜统却无多少狼狈姿态,甚至可以说是被礼送出境。徐州盱眙水军专程派了两艘船来,一直将糜统一行送到涡口淮南军驻地中。而淮南军这里曹纳、徐茂两名镇将也都亲自出迎。

    巧的是,这两人原本也曾都是徐州军将主。徐茂乃是已故泉陵公刘遐的旧部,早十多年前便已经投靠沈氏,徐州军内部不乏称颂此人眼光独到,在沈氏发迹之前便投靠过去,如今已成沈氏嫡系家将。而曹纳也投靠淮南年久,如今乃是淮南都督府名列前茅的统军战将。

    这两人前来迎接自己,糜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沈维周特意为之,要以这两人眼下的际遇来引发糜统的感触。但若是后者的话,沈维周多半是要失望了。糜统心里很清楚,他这一世只为自己而活,无论是北面的羯胡,还是南面的晋祚,想要获得自己的效力,则就必须拿出足够的代价。

    他绝不会为了一时苟安而自废根基,去做什么权门走狗,天下大势如同沸汤,有志者无不谋求自立,未来割据一方乃至于成就伟业,似石世龙那种杂胡孽种都能做到,他壮志满怀,又怎么会畏缩不行!

    心内虽作此想,但糜统眼下势弱,自然不会明明白白道出,所以在面对前来迎接的淮南两员镇将,也是颇为友善,在码头水营中彼此落座后便先拱手笑道:“两位将军骁勇善战之名,我是耳闻已久,不意有幸能与二位并列任事。只是我新抵淮南,还要向二位前辈请教淮南人事异同。”

    那两人对望一眼,神态中不乏古怪,稍作沉默之后,还是曹纳先开口说道:“淮南人事风物倒与徐州并无不同,凡是才尽王用,忠勤王事,梁公都会予人更多显进机会。”

    眼见这两人对自己态度稍显冷淡,糜统一时间也有一些不悦,他眼下虽然处境不佳,但也不屑去谄媚示人,尤其是这两个权门鹰犬,因此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若果真是如此,那我倒也不必过分自晦,来日梁公麾下尽用,或将直追二公也未可知。”

    “怕是无有此幸。”

    徐茂闻言后便从席中站起来,望着糜统说道:“糜君或是以为曹将军所对乃是寻常虚辞,但淮南御众的确唯此而已。所谓忠勤王事,糜君怕是不符。所以,我等实在无幸与糜君共事。郗公雅正仁厚,或是不忍相告,但淮南法禁严明,不容亵渎。所以,梁公并未应允郗公收容糜君,还望糜君见谅。”

    “匹夫安敢如此辱我?”

    糜统听到这里,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便一脚踢飞了面前案几,咆哮说道。一方面自然是怒不可遏,另一方面则是借此向营房外的部曲们示警。

    营房外的糜氏部曲们自然被惊动,纷纷抽出兵刃往这营防处扑来,与此同时,营地外早已经集结完毕的淮南军们也各列阵端弩,将这些人团团围在当中。

    “鼠辈诈我离军相害,难道就不惧此世悠悠众口?梁公虚负国士之名,若真有害我之念,为何不堂皇率军来战?”

    眼见这一幕,糜统心绪陡然沉落至底,口中则狂声叫嚣道。

    曹纳这会儿才从席中站起来,笑语说道:“往年淮南仓促成军,已敢迎击羯胡数十万众!糜君区区宗贼之类,若言梁公不敢去攻,实在贻笑大方。今次淮南先遣六百,败师数千,便为重彰将士勇烈之实。糜君往日作为,若在淮南已是脔割之罪,然尔辈盗窃王命,挟众养奸,梁公早有诛杀之意,只因所治未及。也不愿见你等奸贼挟取乡众为庇护,若因锄奸而使无辜之众大量枉死,此非梁公所愿,因是容忍至今。”

    “阁下若肯自裁以谢,余众尚能保全……”

    “住口!狗贼言则堂皇,行则诡诈……”

    糜统自知绝难幸免,顿足厉吼一声,继而便抽刀扑向近处的曹纳。

    “放箭!”

    徐茂一声令下,继而万矢齐发,不旋踵,糜统并其五百部曲家兵俱都被攒射致死!

    “唉,郗公老迈,要为子辈厚积荫泽,诸事不愿做绝。都督也是辛苦,要帮郗公稍作收尾。若非诸多不便,我倒真想率众直趋临淮,军中直取狗贼性命。凭我淮南锐师,诛杀区区一宗贼又何须如此曲折。”

    眼望被乱箭攒射伏尸,徐茂忍不住叹息一声。这糜统或是真有几分骁勇材力,但这一点材力在淮南却远不足成为其人的护身符。所以都督府早有传令,若是其人被放纵生抵淮南,即刻诛杀,斩首回送徐州。

0880 兵发许昌

    寿春的上巳庆典仍在持续进行着,今年参与的人数较之往年又增倍余。甚至许多远在江东的人家都纷纷赶来加入其中,氛围一时间也是繁华喧闹到了极点。

    民自长忧,民自渴乐。太平世道,道途不乏枯骨;饥馑荒年,朱门酒肉满盈。淮南上巳日庆典的产生,本来就是一个偶然,并不是沈哲子或都督府刻意推动。

    所以沈哲子并不将之当作一个粉饰太平、夸耀富足的工具,也并不以国运艰难、不宜享乐而打压禁止。如今淮南诸事已上正轨,甲兵自为战,工农自为产,上下属官各司其职,如果还不能在这世道中施展抱负、达成夙愿,那是沈哲子等一干官长的昏聩失职,与民众们无关。所以也就不必一味去苦厉宣言,让上下都沉浸在一种苦大仇深的氛围中。

    生民需要的是美好,是希望,是余身虽然浸于血泊、仍愿仰头望上、探手撷花。所以淮南的上巳日庆典,也是沈哲子给予这些辛勤劳作的民众们略作回应,希望他们能够保持乐观美好的愿景,与淮南都督府共偕奔向大治盛世,而不是长久沉湎于世道的悲怆、身世的艰辛,戾气长萦于怀。

    淮南上巳庆典,除了固有的祓禊、宴会之外,另有花船游江、飨宴乡众耆老、年轻人踏青游歌、盛大的乡射礼、士流经义大辩、诸多戏剧汇演,以及淮南各军演武等诸多项目。

    在这诸多的项目中,最受士庶追捧的无疑是乡射礼和淮南军演等武风浓郁的节目。毕竟在这样一个世道中,唯有强大的武力才能予人足够的安全感。淮南今日之繁荣,更与淮南强大的军力和恢宏的战功密切相关。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在这一片新复疆土上,兵家子不再是流于卑下的赤贫之类。如今淮南各军,尤其是第一线的作战部队,早已经完成了甲功寄食的改革。凡入伍之卒日廪斗米,这一点虽然看似不多,但要知道淮南军第一线的作战部队乃是完全的脱产战卒,除基本的甲功日廪之外,凡有战事用度公出,如果再算上积功,大凡参战三到五场,甲功累积,月廪十数石都有可能。

    这样的一份收入,在当下而言已经算是极好,供养家室绰绰有余。而且淮南六郡一整个产业链中,也能给其他家庭成员提供更多的工作机会,糊口不难,所以如今淮南的平民小户,往往都以供养一个甲士为核心,再加上其余家庭成员的辛勤劳作,基本一到两年之内,便可以达到家有余粮的生活水平。而他们的家庭盈余财产,又可以通过鼎仓这一途径投入扩大生产或是开垦良田。

    虽然淮南绝大多数平民家庭还没有达到盈余投资的程度,但是也有许多过江伊始便跟随沈都督奋战的老卒们,已经完成了从寒卒到小产的转变,有了这些表率,前景无疑美好。

    经济基础决定社会地位,这话在绝大多数时候都适用,最起码在如今的淮南六郡中,兵卒甲士不再是受人鄙视的一个阶级。而是一个朝气蓬勃、自信满满的新型团体。

    其实关于淮南的甲功寄食,镇中官员们包括馨士馆一群在野人士也都围绕这一点进行过许多讨论和改革的推演,甚至有人提出了均田制这种分配模式。因为甲功寄食是一种以耕地为基础的集中分配模式,这种模式优劣暂且不论,但管理成本却是极大。

    以前淮南军甲功士卒不多的时候还能有效率的运作,可是现在淮南军一线作战部队已经壮大到六万多,为了维持这一体系运作,所需要的核算吏员便达到两千余人。随着淮南军统治范围的扩大和大规模的扩军,可以想见所需要的配套人员无疑会更加臃肿庞大。

    一方面是军需的激增,另一方面则是地方政务的清简,所以通过调动地方行政力量来维持军需,同时降低维持制度运作的成本。而且将甲食转嫁为土地,也能降低都督府所要承担的风险。毕竟甲食是以粮食为结算单位,而粮食在当下而言并非恒定产出,波动性极大,天灾人祸都会受到影响。丰年尚可,一旦遇到灾年,都督府的维持成本无疑就会激增。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在考虑良久之后还是决定暂不变动。如今乡土那些乡宗豪强势力仍然太大,一旦过早将土地分发给士卒,守护产业的责任落实到每一名兵卒身上,很难遏止住那些豪强的兼并欲望。

    另一个方面便是豫南的环境,这里不同于关中是一个闭塞之地,防守压力小,作战自由度大。过早的将生产放在每一名士卒身上,等同于将这片四战之地的战争压力放置在他们身上,未来肯定要频频用兵,这些士卒们为了保证土地能有稳定产出,势必会有荫庇流人难民的需求。这等于将淮南现行的制度倒退一步,树立一群新的人口竞争者。

    所以最起码在近年之内,沈哲子是不打算放开土地这一个口子,仍然要保持这种集中生产、集中分配的模式。等到未来疆土再有扩展,军事压力和管理压力再增加一些的时候,便要在地方上建立军府,将如今的甲功向府兵过渡。这种转变,也是一个农耕基础的社会内在缺陷。

    当然,沈哲子也不甘于就此止步,淮南的手工行业一直在孜孜不倦的进行技术钻研,只是如今的重点已经从本土资源环境的利用逐步向边疆扩展,比如对渔猎、牧养等产业的副产品研究。

    生产技术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决定一个民族的生存空间和前景,三代以降诸夏先民以农耕而扩展生存空间,当视野所及适宜耕作的土地俱都纳入囊中之后,对外需求难免会降低,而侵略性也就适当削弱,以至于当疆域成熟之后,在战争方面便趋于保守而进取性不足。

    尤其到了后世数代中,甚至一度转为完全的防守姿态。不可一味言之尚武精神的丢失,而是没有足够外向进取的动机,战争成了纯粹的消耗而没有充足的补充,如果发动过频,更多的是加剧自身的损耗、激化矛盾,得不偿失。怪只怪,周围一群不争气的穷邻居,让人没有兴致去抢。

    眼下中原都未平定,羯胡大敌还在内讧的热闹,后续几胡也都虎视眈眈,言之外进还是过早。让淮南研究这一类的技术,沈哲子也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希望能够帮助那些胡虏们挖掘出自身价值所在,给他们一些时间将之转化为利益和养分,免得华夏悉定之后所面对的又是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恶狼,打起来都乏甚所得。

    当然这一类的操作都是后话,无补于当下的局面。淮南上巳节庆喧闹数日,欢庆之余,民众们最好奇还是今年淮南军将会投入到哪一方面作战。关于这一点,都督府虽然没有明示,也并没有刻意隐瞒。事实上六郡之地征发兵众、集结物用这么大的动作,也根本无从隐瞒。

    沈哲子在出面主持完乡射礼之后,便直接当中宣布今年经营的重点乃是位于颍川的许昌旧城。去年他虽然夸武许昌,但也并未开始正式营建城池,像汝南悬瓠那样重点经营,只是在许昌原本的残城基础上保持驻军,同时招募游食,围地屯垦。

    不过今年,许昌的经营便摆上了重点。首先是陈郡驻军西进抵达许昌,颍川太守郭诵加扬武将军衔,假节督护两万淮南军正式开入许昌,同时郡中征发民力营建许昌新城。在增兵许昌的同时,淮南辎重队伍也是舟车并进,先期五十万斛军粮运抵许昌。

    时隔数年,淮南军再次摆出如此大动的姿态,自然令得周遭边境之敌俱都侧目。虽然淮南军的目标明明白白的摆了出来,但仍让人无从判断淮南军下一步动向如何。因为自许昌而动,上可达于荥阳、直抵黄河,西可涉过鸿沟、自轘辕关直扑洛阳,东可沿河而下入于兖州,扫荡陈留之敌。

    而这三条进攻路线,在时人看来都是淮南军极有可能选择的进攻路线。若是直入荥阳,抵达黄河,那么淮南水军的北进道路便彻底通畅。虽然鸿沟水系颇为复杂,但是早年羯胡大军南来的时候,曾经进行过相对彻底的修葺,淮南军一旦占据之后,只要稍加修整,那么在淮水和黄河之间便可以畅通往来,乏甚阻滞。

    若是将位于陈留的陈光奴军拔除,那么淮南在豫南几郡所陈设的数万人马便可以获得主动,不必再困守于地方,等于原本被捆缚住的一只手臂彻底解放出来,从而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至于西进洛阳则更好理解,洛阳本是中朝旧都,一旦收复之后,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都极大。

    所以淮南军大举进驻许昌的举动,仿佛在中原之地浇上一勺沸油,瞬间便将周边各方都牵动起来,或是战战兢兢,或是厉兵秣马的备战,整个中原局势也变得空前紧张起来。

0881 接掌彭城

    因为淮南军的动向,各方风雷隐隐,不过沈哲子倒迎来短暂几天闲暇。稍后当许昌前期准备完毕后,他也将要过淮抵达许昌督战于前线,在此之前倒没有什么特别事务必须需要他出面处理。

    随着豫南几郡的次第收复和陆续经营,寿春作为淮南重镇的军事职能有所削弱,而且随着淮南的日渐兴盛,前来寿春落户定居的时人也越来越多,寿春也因此渐渐演变成一个综合性的中心城市。虽然繁荣程度还比不上江东的建康和京府,但在这淮水区域却已经没有可以比肩者。

    淮南都督府坐落于寿春金城,原本乃是祖约的豫州刺史府。后来随着都督府属官增多,进出人员频密,原本的官署官舍实在逼仄不堪用,于是便将近畔一些屋舍仓室俱都征用打通,留作备用。至于沈哲子自己,对于起居环境之类也实在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所以都督府也始终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营建。

    闲下来的这几天时间里,沈哲子也并没有再主动招揽事务去操劳,而是待在都督府里,特意在都督府东南角圈出一片区域来,准备稍作修葺营建用来安置稍后将要归镇的兴男公主。至于府中原本的住处,由于距离政务厅堂太近,人员出入频繁,并不利于孕妇的休养。

    其实在梁郡发现公主已经有了身孕的时候,老爹沈充和皇太后都曾表态希望能让公主再回建康休养待产,毕竟相对于寿春,建康要更加繁荣安宁,也有更多家人可以贴身看护照料。

    不过沈哲子是有一点小私心,他希望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能够降生于江北中州,乃至于有一点要向自己的孩子炫耀其父在这个世道所创建的功业。

    而且随着豫南郡县的次第收复,寿春也不再作为前线军镇来发挥作用,安全上是有保障的,不会发生什么兵临城下的动乱,也就无所谓再回江东待产。况且再归江东的话,孩子出生后未来几年时间里也很难长途跋涉过江北上,不如直接干脆生在江北。

    在外人看来,沈哲子虽然年方弱冠,但最近这些年已是声誉愈高,权柄日盛,已是晋祚外务屈指可数的重臣之一。但他自己也实在难免人之常情,对于将要降生的儿女期待之余不乏忐忑,总想用最好的状态和准备来迎接自己的血脉。

    都督府内所划出的这一片区域,为了闹中取静,沈哲子特意让人挖掘一条小渠将穿城的内流渎水引来一部分做成环流活水,又恐水性沁凉而在溪流两侧规划苗圃。甚至对于种植什么都是煞费苦心的取舍,竹则清冷,花木则过于烦乱,便从城外移植来许多桃李橘杏等果木,沿着溪水排列种植下去。

    如今中原各方因为淮南的举动已是金戈铁马入梦,沈哲子也知他这父爱泛滥发作实在不合时宜,所以这些事也不怎么大肆张扬,索性将沈劲等一群精力旺盛、无从消耗的少年们拉来做苦力。眼见这群小子忙碌的挥汗如雨,自己则在小亭里品茗监工,也是一种乐趣。

    城外移植的果木为了保证存活率,根部都包裹着硕大的泥块,重达数百斤,几个少年要数人合力搬抬才抬得动。于他们而言,在城外骑乘游猎是消遣,昼夜不觉苦累,但如此枯燥繁重的劳作,却实在令人叫苦不迭。

    沈劲等几人刚刚挖出几个硕大的坑洞,已经累得两臂酸软,瘫卧在土堆上大喘粗气。谢安一手捧着图纸,一手拿着标尺,自竹桥上行过来,步量坑洞然后又在图纸上量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行过去踢了踢鼻孔贲张正在大喘气的谢万,面无表情对这几人说道:“挖错了,这几个坑洞都要再东移三尺。”

    嘶……

    听到这话,沈劲等几人俱都瞪大眼,满脸不善的瞪着谢安:“谢四,你是挟私报怨吧?先前挖坑的时候你不说,现在都挖完了又说不对?只是修圃罢了,何至于尺寸计较!”

    谢安闻言后,不乏严肃的抖了抖图纸,正色道:“驸马亲笔构图,分毫都有深意,既然将事付我,就不容许尺寸疏忽。”

    “那你倒说一说,这构图到底有什么深意?”

    “深意如何,凭我眼下才具仍未窥出。但既然构图以示,自然有其内蕴。若是失于丈量,那是我的失职。”

    谢安仍是一脸认真,另一侧广陵公陈逵也提着一根竹杖悠哉游哉行来,语调不乏幸灾乐祸催促道:“你们还有闲暇在这里休息?再过半个时辰,苗木护壤都要干涸,若是失水,保活不易,你们各自都责罚难免。”

    少年们听到这话,才觉紧迫起来,一个个又抓起铁锹长镐,行到谢安指定的方位,唉声叹气挖掘起来。

    谢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望着站在土堆旁神态悠闲的谢安和陈逵,再看一眼旁边哼哧哼哧抡动镐把的沈劲、桓豁等几人,忍不住叹息道:“智者治人,力者治于人。我也不是殊无天赋的蠢物,可惜近墨者黑,长随庸类,竟让驸马失望于我……”

    “你又有什么可自伤?智者未满,力者不济,我们肯让你跟随在侧,那也是抛不开人情脸面,不忍见你一人孤苦罢了。”

    听到谢万暗损他们,桓豁一锹砸在他两脚之间,吓得谢万怪叫后退。

    旁边少年们见状也都大笑起来:“我们除了是力者,还是仁者、义者,谢五你也要见贤思齐啊,否则日后挖坑都轮不到你!”

    一行人彼此挖苦互损,虽然间或叫苦不迭,但也进行的极快。

    这时候,谢奕、沈云等人结束了都督府的会议,正相携向此行来。听到少年们的叫嚷声,沈云故作沧桑叹息一声,负手行至他家妻弟陈逵身旁,笑语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闻此同志戏声,实在让我追慕已逝韶年。林道你也广有友类相亲,来日相携共事,才知良友可贵,必也与我同感,共勉往昔岁月。”

    陈逵闻言后已是忍不住翻个白眼,抬手一拱算作礼见,继而便拔腿行开。自从早年在沈园摘星楼看到沈云底色如何,他对这个姊夫实在是难生好感。

    “哈哈,沈云貉你明知自己令人望则生厌,何苦再去迎凑。你就该学一学庾长民,将妻弟暗劫出来稍作恐吓,这些少进们才能学会该要恭顺相待。”

    谢奕眼见沈云吃瘪,已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时候,后来的沈牧也行过来,背着手冷哼道:“幼进面前,殊无长仪,你也实在愧对我家儿郎风骨。陈林道气盛难制,难道你就不会教训你家娘子,让她过府教导悌义?如此亲众,我自有数百,又有哪个敢对我不恭!”

    听到这两人讥讽,沈云也不觉羞恼,只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似你们这些老卒,又怎么能听出我言中雅意?往年我昼夜苦读,才能熟记诗篇,结果日常还是要面对你们这群俗类,实在是论道者寡啊!林道自有满腹诗书狂狷之气,我见到也感欣慰啊。”

    讲到这里,他又咧嘴一笑:“不过我的诗文也快卖弄完了,往后这小子若还待我不恭,那也只能辣手摧残了,总不至于沦落到要让庾三笑我。”

    听到沈云这么说,沈牧和谢奕更露不耻状,一人言道“东施效颦”,另一人则言“邯郸学步”。这小子不过是大婚前硬学几日,如今俨然硕儒自居,成日卖弄自夸,最严重时候甚至无诗不言,即就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诗篇引用,便干脆不说话。

    沈云闻言后哈哈一笑,负手昂然而立,从头到脚,浑身上下写满了“涵养”二字。

    此时沈哲子也从凉亭里行出,将几人迎进去,各自落座之后才望向沈牧道:“二兄归期可定?”

    如今淮南都督府僚属众多,军政事务也都行上轨道,沈哲子也就渐渐总领大纲,不再凡事俱都要躬行决断。淮南这一年战事规划极为宏大,沈哲子列出提纲之后,具体的步骤执行都交由将领参谋议定。他又不是智近于妖,也难凡有遣用都有锦囊妙计相授。

    “后日便要离镇归郡,三月末抵达彭城。”

    沈牧回答说道,他在这一次的战事中将率梁郡八千淮南驻军前往彭城,接替南下的徐州李闳。这也是徐州和淮南今次合作的一个重点,泗水的刘徵乱军其实单论军力并不算强,但若还是死守野泽的话,即便是淮南军加入围剿,也很难完全将之彻底拔除。

    所以李闳的南下也有诱使刘徵离开野泽北上的意图,徐州军从南面逐渐挤压乱军的活动空间,而沈牧的谯郡人马才是拦截围剿的主力。解决了刘徵之后,下一步淮南、徐州联军便会正式进入兖州,继续剿灭地方残余势力。

    这一部分作战,是由郗鉴所主持,淮南军则作为辅助。而交换条件就是由沈牧接替李闳出任彭城内史,这也是沈哲子正式接手徐州军务的重要一步。

0882 拦师于途

    此前在江东建康时,沈哲子虽然与郗鉴商议良多,但并没有牵涉交接徐州的问题。

    有了前一次陶侃和庾怿将荆州私相授受的教训,对于徐州的问题,台城其实也是诸多防范。如果沈哲子和郗鉴还敢这么再来一次,那么台城真的要怒了。比如最近江东朝廷热议由庐江何充出镇京府一时,其实就是为了防范此事再次上演。

    京府如今虽然已经没有了强兵镇守,但却是徐州最重要的后补基地,如果没有京府方面的配合,徐州是很难保持充足的军用。毕竟,徐州是不具备淮南可以共享鼎仓渠道的优势。一旦何充抵达京府,便有能力去笼络徐州方面的军头们。

    而且郗鉴虽然已经年近七旬,但本身还是有着发挥余热、建立功业的需求。毕竟眼下北方一团乱麻,并没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可以说只要调度得宜,郗鉴这个位置还是有着极大的发挥空间。就算他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再执迷于名位之类,但也要考虑子孙后代的未来。

    郗鉴儿女俱为南渡之后所出,年纪资历都还达不到继承他权位的地步,同族中又乏甚出色的人才,所以他是很热衷于再建殊功为子弟积累护行。如果沈哲子明白提出他已经准备接掌郗鉴的权位了,无疑会激怒郗鉴,给双方原本尚算融洽的关系造成裂痕,乃至于令郗鉴刻意疏远淮南。

    不过虽然没有明确的提出来,沈哲子也在加强自己在徐州的影响力,而且所用的方式也是投郗鉴所好,主动帮郗鉴承担解决徐州隐患军头,并且出兵助战徐州。有了淮南军的帮助,未来一到两年时间内,郗鉴在任期间是极有可能光复黄河之南的青、兖两州之地,甚至卸任之后还极有可能归养高平桑梓之地。

    至于沈哲子自己,倒并不怎么在意青兖两州是在何人主持下收复,他还年轻得很,未来还有着整个河北、关中等大目标,也没有必要与老人家争功一时。所以对于徐州,他是明明白白的阳谋,是帮着郗鉴再建功事的前提下,逐步将自己的力量和影响楔入徐州。这自然不会引起郗鉴的抵触,毕竟双方所追求的目标不一样,但途径却是相同的。

    淮南在向许昌运输给养的同时,军队也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行动。当涡口的曹纳、徐茂汇报已经诛杀徐州军头糜统之后,庾曼之率领一千五百名骑兵自涡口东进抵达泗口,将直接受他丈人郗鉴指挥直接投入徐州作战。未来庾曼之也将直接出任徐州刺史府下属镇将,算是沈牧之外打入徐州内部的第二个楔子。

    接下来便进入淮南发兵的一个高峰期,路永率军一万自汝水而上驻守于襄城,至此许昌周边已经集结淮南军三万余众。而后便是谢奕、沈云率领三千骑兵驰入南阳宛城,与谯王司马无忌合军徐徐北进。与此同时,路永所部分兵三千入驻襄城西面的鲁阳,与北进的南阳军并成呼应,封锁住了洛阳东南出路。

    至此,淮南军战略终于清晰起来,那就是西围洛阳,东向主战。当然,这一战略意图想要扩及四边,尚需要一段时间。而沈哲子也终于自寿春而出,沿颖水北上许昌。而汝南毛宝则分兵两千,以汝南部将李仓统率接手寿春西境的防务。

    至此,淮南军动员兵力已经超过五万之数。而淮南的寿春以及颖水近畔的临颍,则作为两个征卒中心,继续征集兵众。自三月伊始,淮南都督府下六郡所动员人力已经达到二十多万。这一数据仍在持续攀升,而咸和十一年第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打响。

    “只差几个时辰,几个时辰而已……”

    位于沛郡相县北面一处高岗野地中,刘徵脸色铁青伫立于高岗上,眼望着十数里外越聚越多的淮南军人马,眸底已经涌现出近乎绝望的色彩。

    怎么会如此?明明查探得知北面已无劲敌,怎么突然在沛郡境内出现了这么多的淮南军?

    这高岗范围并不算大,连接着后方残破不堪的相县城池。初夏荒草暴长,高没人膝,被踩踏弯折的荒草清晰勾勒出乱军们行进的轨迹。

    十数日前,在乱军窝藏地点东北面的宿预,徐州军爆发内讧,主要是原本驻守于宿预的糜统所部内乱。此前糜统奉命前往淮南,结果其人在抵达涡口时被淮南军乱箭射杀,斩首回送徐州。与此同时,糜统其人勾结乱军袭杀乡众的罪状也都被完全披露出来,一时间徐州全境哗然。

    糜统虽然身死,但其部众大半都还留在宿预,其诸子发生争执,长子糜孔主张率众投降而后攻打野泽乱军以求戴罪立功,而次子糜怀和三子糜贞俱都反对。兄弟几人不能同心,结果爆发冲突,糜孔死于两个兄弟之手,而糜贞则在率众迎战李闳的时候战败身死,只有糜怀带领两千余名残部冲入大泽。

    此事对刘徵而言自然大喜,他与糜统早生嫌隙互疑,对于其人身死更不放在心上。事实上当他的侄子刘满战死于下相时,他便已经怀疑是糜统构陷坑害他,所以当糜统派人入泽通知言道彭城李闳已经南来,劝他即刻率众北蹿时,他根本不敢相信,认为糜统仍在害他。

    野泽中虽然对外界消息所知不多,但爆发出这么大的震荡,刘徵自然也有所觉。他倒不因误会糜统而内疚,只是欣喜于这蠢物弄奸自毙,以其人并部众性命给自己争取来一个千载良机。与此同时,徐州军也大部向下相集结,并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入大泽围剿。

    在接纳糜统残部之后,刘徵当机立断,命令部众们大举向北突围。这是他筹划数年的一条退路,将逃入野泽的民众们大量安排在野泽东南范围以作疑阵,其主力部队则尽携资用泅渡出泽,虽然也经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但万数乱军一涌而出,也很快便冲破了徐州军的封锁。

    乱军在冲出野泽之后,也经历了一段混乱期。各拥所众的军头们对于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发生了争执,于是刘徵也不强求能够统一人心,只是率领所部数千人直往西北而去。途中又遇到闻讯追击而来的徐州军部分人马,也绝不恋战,而是化整为零继续奔逃,约定以沛郡相县为下一步集结地点。

    如今虽然沦落为乱军残部,但刘徵也在淮北逞威日久,所以对于淮北山形水况、地形地势也都熟记在心,再加上此前小规模的劫掠中不断探查,很早便确定了逃窜路线。

    他知徐州军和淮南军以涡水为界,淮南军主要集中在谯郡,而徐州军大部队则集结于彭城,当中是一片空白地带,如果沿着泗水北进而后转入睢水,便可以接触到活动于陈留雍丘附近的陈光所部人马。但这条路线过于漫长,兼之睢水河道宽壮,更加有利于徐州军的追击。

    不过刘徵还是做出一个假象,早在前年便派人联络陈光,表示愿意臣服于陈光,希望陈光能够出兵接应自己。此前在决定突围的时候,也继续派人给陈光去信,并且离开野泽后便沿着睢水一路往西北奔行。

    但这其实只是作态,他是希望能将陈光人马勾引下来,就算陈光没有发兵,他这里做出如此假象,肯定也会让徐州军有所怀疑,让徐州军不敢追击过甚。只要徐州军稍有迟疑,他就能够逃向自己真正的逃窜路途,自沛郡冲入砀山,由砀山向东北逃亡几十里,便可冲入沛泽,自沛泽借着野泽掩护继续向北奔逃数日,便可抵达巨野泽。

    到达巨野泽后,他便彻底的安全。因为巨野泽可由济水直通黄河,距离魏王石堪所镇守的邺城不过两三百里之内,羯国人马可以随时驰援。届时徐州军也肯定不敢再追逼过甚,整个兖州都将会成为他休养壮大的基地!

    这一条路线此前之所以难行,因为彭城恰好堵在了他离开泗水野泽北上这一段路程之内,而沛泽距离彭城更是咫尺之近。在他抵达巨野泽之前,彭城的守军随时都有可能对他发起致命的打击。

    可是现在李闳已经南下,大军折转又岂是朝夕之内能够完成。刘徵身为石堪重要部将,坐镇彭城的时间较之李闳只长不短。只要能够让他抢占到一点先机,他就有信心能够充分利用地形所限,将李闳的追击远远甩在身后。

    能够在徐州军围困之下坚持数年之久,刘徵自然不是庸类。所以这逃亡的前半段路程,一如刘徵所料,当他率众冲入沛郡的时候,很明显追兵发生了一丝迟滞。

    仅仅在几个时辰之内,刘徵所部便跋山涉水,与追兵的曲线距离拉开近百里长。而且由于乱军殊少军资械用,逃亡起来要更加灵活,多择荒山野岭,虽然沿途难免溃散,但是当抵达相县的时候,仍然保持着三千余人的规模。所以刘徵也是难得豪奢一次,留在下相残城休整了几个时辰,过程中又有近千人追赶上来。

    可是当他派人向砀山探路时,却发现了十几名游骑斥候。当时刘徵还幻想应该只是游窜至此的小股部队,应该不至于影响到后续的逃亡。他们一路保持领先,徐州军不可能会有大股部队这么巧合拦截在他们的正前方。

    然而后续的事态发展却打破了刘徵的幻想,当然他也没有猜错,前方的部队的确不是徐州军而是淮南军。而他猜错的部分则是,淮南军不只在此拦截,而且规模之大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

    眼见着高岗下淮南军们仍在集结,前阵两千已经列阵完毕,后续仍有军阵在集结。除了满心苦涩之外,刘徵也是不乏愤慨,狗屁的王师英武,对付自己区区一部乱军,居然要夸张到两大军镇合力出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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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神州沃土汉家地,岂容胡虏作文章!
穷我一生,要建一支杀胡虏、复神州、兴汉祚的北伐义师!
本书群:608646355汉祚高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祚高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祚高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