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3 馨士馆
春日淮水初汛,一路畅行无阻,不需一日时间,寿春已经在望。
这一路上,凉州人众都有几分沉默。他们本身便都非俗流,在凉州也多涉军政事务,所以在行往淮南这一路,凡有所见俱都有着更深一层的见解。
如果说汝南之地还仅仅只是商贸所带来的繁荣,带有一丝无根之水的躁动,那么沿淮一片区域则就将淮南雄厚的根基显露无遗。从船上向两岸望去,所见诸多连绵成片的屯田所在,仓房屋舍鳞次栉比,晚麦新谷穗浪起伏,坡地上桑荫果园如云海聚结,田垄间、乡道上短褐农人成队而行。
与这和美丰饶的田园美景相对的,则是临于河谷许多硕大的军垒营盘,兵卒们或是队列操练,或是巡察乡野河道,豪武之风盎然此方天地之内。更让凉州众人感到诧异的,则是这些行伍军械之优良,哪怕是地方上的守卒,军备较之别处精锐之众都要优良得多。
原本他们还以为汝南所见只是个例,是淮南都督府倾力打造夸武之师。如今看来,此一类标准应该已经在军队中普及,表里如一。虽然军备优劣与否并不能完全衡量战力高低,但也绝对是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淮南都督府打造如此强军,实力之高已经跃然彰显出来。
汝南大船因挂都督府旗号,顺利在八公山附近靠岸,早有淮南都督府属官在此等候,将众人迎至安车,向寿春城缓缓行去。
上岸之后,所见淮南繁荣种种更加真切翔实。距离兵道不远的位置,便是一片广阔的屯田区,田野之中不乏农人操着浓厚的乡音高歌:“……我有子弟,梁公诲之。我有田畴,梁公殖之。苍天悯人,遗此贤士……”
不远处的乡道上,则有一群半大少年结伴而行,手里挥舞着竹杖木枪,稍显尖利的稚气欢歌声也在野中传播开来:“……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乡间民乐如此,伧卒都习壮歌,此时凉州人众们都已经渐渐的见怪不怪,只是原本那种华风炽于凉土的骄傲之想又被打消削弱。随行淮南人众不乏骄傲,笑着解释孩童们所歌《少年行》乃是沈都督所作,如今凡镇中少年子弟,俱都以此自勉自励。
凉州人众再听这话,心内不免感触更深,道途得闻终是浅,身临此境才觉盛名不虚。尤其他们一众人辗转远途而来,沿途所见之风物人情,唯有淮南一枝独秀,无论民生军备还是世态人情,俱都远异于周边,仿佛两个世界。哪怕是乡情难舍,他们各自也都难免生出些许想要长留此乡的念头。
因于沿途这些见闻,他们不免更加热切想要见到那位天中国士沈都督,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何贤能不独经营出一片天中乐土,又能深受人情推崇敬重,凡有言行都被人效法以为表率。
不过他们还是要失望了,江东皇帝新年大婚,沈都督此前过江归都为贺,眼下虽然已经踏上归程,但还远在梁郡,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归镇。
不过对于这些凉州使者的到来,淮南都督府也都表现得颇为重视。自长史杜赫以降,多有文武要员出席迎接。宴席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是席中淮南诸多风流人物,言笑谈吐俱都不凡,也让这些人感受到淮南都督府人才济济,中州人物风流令人目不暇接。
小宴之后,一众人被安排在了寿春金城的客驿中。这客驿除了安排各方使者居住之外,也是淮南选士的一个重要场所,许多自负才能想要投靠都督府任事的时人多居于此,旬日之间都有盛大机会。偶尔沈都督若是在镇无事的话,也会来此约见宴请群贤,淮南许多属官便是在这里表现优异而被直接录用入都督府,就此显居人上。
论道馨士馆,才用王业地。清晨尚是白身寻常客,傍晚或许就已经冠缨着绛,名著当时。所以这名为馨士馆的客驿,可以说是寿春城内人员最为密集的地方,人人都渴望于此扬名显世。即便是暂时才用不济,在这里也能耳濡目染,深受教诲,见贤思齐。
而且馨士馆中对人才的定义也极为宽泛,绝不拘于一端,既有梦想弓马邀名爵的盛年壮士,也有学问通达、义理深刻的硕学鸿儒,也不乏诗文妙笔、文采斐然的文学之士。有的人就算生性淡薄、对于功名利禄并不热心,但因为此处贤士云集,也都常年盘桓于此,不忍离去。
凉州众人入住的时候,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上述三代的经法之辩,参与者极众,足足数百人聚集在一座硕大的厅堂中。辩论的形式也很自由,中央一座高台,高台上各具坐席,凡自负经义才学之人,都可以自居一席陈述论据,同时接受众人的补充和反驳。参与者也都可以各展所长,或是雄言胜辩,或是撰写长文。
同行其他人或因舟车劳顿、精力不济而早早休息,不过谢艾正当盛年,正是精力饱满的年纪,本身也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所以便在堂中寻了一个位置旁听起来。听了一段时间之后,颇有大受启发之感。
眼下台上六七人,所持论点各不相同,而台下也有几十人参与辩论,虽然观点或偏或正,或轻或重,但多多少少都有可取之处,交织起来便组成一个庞大的辩论系统,让人有漫行于珠玉之林的感慨,听到一些精彩的观点后恨不能用笔抄录下来仔细咂摸回味。
事实上堂内也不乏人这么做,用简陋的手板频频悬臂抄写,同时耳朵还在捕捉着各种人声,唯恐错过某一个精彩之论。
身在这样活跃的氛围中,谢艾也是深受触动。他本身在凉州并非望宗子弟,因为张氏主上兴于文教才有幸得选为崇文学子,谢艾本性聪颖,也颇为珍视这个机会,学业在学中名列前茅。但是凉地学风终究略有单薄,虽然永嘉之世有大量中州士人涌入,但多持法古之学,少有因于时势而变通的义理,这让谢艾感觉并非是什么经世之学,心内常怀困惑。
此时辩堂中的诸多议论,或是稍欠于古论,但却奇思诸多。其中偶有一些长久困惑着谢艾久思无得的问题,就被人以寻常语气随口破解,那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倍感喜悦,不知不觉便沉湎当中。
很快天色便晚了,辩堂中的辩论也渐近尾声,馨士馆学风虽然开明,但是规矩也严谨,并不许人通宵达旦的辩论,类似辩堂等公共场所,一旦到了亥时便要熄灯。
其他人都已经习惯这规矩,到了时间后便渐渐散场。然而谢艾却还是意犹未尽,脑海中正被启发出许多新奇之想,正想趁着思路活跃用纸笔抄录下来,可是他本身并无携带,辩堂中所提供的眼下也有多人再用。诸多心得若是淡忘未免可惜,于是他便厚颜站在一人身后,排队等待,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旁侧有人伏案疾书,听到他低颂声后,便笑语道:“阁下所言似非中州之声,莫非乃是新至?若是行囊丰厚的话,倒也不必在此手录。馆内自有书阁,多录”
854
乡射之礼,古已有之。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凉州古风盎然,谢艾倒也参加过乡射礼,不过在夜中举行却还是第一次见。
位于馨士馆左后,是一片占地颇为广阔的围圃。谢艾赶到此处的时候,门前已是人满为患。熊熊燃烧的火炬,将此一片区域照耀的白昼一般。围聚于此的大多都是年轻人,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见不乏射艺精湛之辈。
围圃大门不禁出入,只在门前分立两名戎装者,其中一个稍微年轻的,谢艾此前在都督府接风小宴上倒是见过,乃是江东前尚书令温峤之子温放之。原本谢艾还觉得夜中行礼不合古制,大概只是一群年轻人们托古游戏,可是看到温放之此等身份之人居然在此担任门禁,心内不免便重视起来。
至于另外一个戎装之年轻人,看起来较之温放之还要醒目一些,身着金纹盔衣,颈系猩红大氅,头顶高翎羽冠,鼻翼微张,鼻孔醒目,杵在门前,颇为夺人眼球。谢艾站在人群中,听到旁侧众人谈论,才知这年轻人居然与自己同姓,名为谢万,乃是陈郡谢氏子弟。
得知这一点后,谢艾心内倒是颇感诧异。早前他也见过一名陈郡谢氏子弟,是担任淮南都督府议曹、陈郡太守的谢尚谢仁祖。虽然只是在宴会上碰过一面,甚至都没有正面说过话,但是谢仁祖其人却给谢艾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其人之风姿俊雅,实在是谢艾生平仅见,望之令人自惭形秽。甚至就连同行之索宁等人,向来惯于门第论人,但是在散席后对于谢尚其人都是赞不绝口,甚至被暗许为淮南群属第一风流。这个谢万居然是谢仁祖那等人物的从弟,不得不说实在是让人大感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谢艾在馨士馆流连这几个时辰,也听到旁人闲论臧否淮南一众人物。似谢仁祖那种高标难企之人,在时人言语相传中似乎较之那位驸马沈都督还要略逊一筹。
这就让谢艾感到惊讶了,他也知淮南沈都督少年而登高位,人若论之难免会更加青眼,但是在私下的场合里,议论起来总没有那么多的功利考量。谢仁祖如何风采,谢艾是亲眼所见,就连此等人物在时论中较之沈都督都要稍逊一筹,这不免就让谢艾更加好奇,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一位沈都督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令时人青睐至斯!
当然,这一点急迫也是掺杂一点私计的。要知道今次谢艾之所以能够随使东来,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位沈都督致书凉州牧府,对他多有褒扬,并且表示想要一见。这件事在牧府中甚至还引起不小的波澜,就连西平公张骏都下令召见谢艾,想要看一看自己治下何等遗贤已经名动中州而自己居然不闻。
在寻找谢艾的过程中,还费了不小的周折。毕竟谢艾其人仅仅只是学中一名寻常儒士罢了,既无世祚可夸,又无显才众知。所以当他接到牧府召见手令的时候,心内也是吃惊不小,待到明白原委之后,本身也是大惑不解,乃至于哭笑不得,不知是福是祸。
谢艾自己倒是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跟中州人士有过什么接触,也实在不清楚那位沈都督因何得知他的名号。但若落在旁人眼中,则就难免会觉得他是不甘寂寞,自晦其才,却将主意打到远邦,是一个阴险诡诈之徒。
要知道西平公虽然名为晋臣,但晋祚客浮江表,彼此相隔遥远,难以相顾,自立之势已成,已经成了公开之事。类似谢艾这种情况,本国之中全无名望,却被远邦主官将名号直接道于君主,实在太过引人遐想。幸在西平公并不是一个性狭猜忌之主,否则谢艾不要说出使中州,只怕性命都会有危险。
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来,谢艾也都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而同行之索宁等人,对他也是多有审视试探,若他显露出什么不妥,可以想见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凉州虽然以张氏为主,但却是大族共治,若是让这些大族对他心生猜忌,那么谢艾可以说是此生都将无出头之日!
想远了……
随着人群前移,很快谢艾便行到了围圃大门外,继而便见大门外耸立一座高牌:乡射之戏,凡贲军之将、亡国之士、失祀之众,不得入内。
这一条告示,也是古传礼制,乡射不只是技艺的较量,更关乎礼制德性,败军之将、亡国之臣以及背弃祖宗的人,俱都是失德之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不过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王业客寄于外,人亦多背井离乡,所以此一类的规制已经渐渐流于形式,无人再去纠结。就像早前谢艾在凉州参加几次春秋乡射,根本连这样的规矩都不设立。
然而在谢艾眼前门旁,却仍有数十人止步于此,背墙暗泣,他们俱都是白身装扮,自然算不上什么贲军之将、亡国之士,那么就是失祀之众了。此前谢艾在辩堂中,也听人讨论过失祀与否的问题,这个标准颇为宽泛,论点也挺多,有一种比较严苛的标准,三年而无所祭,即为失祀。
谢艾最敬佩馨士馆学风,除了包罗万象、观点众多之外,便是什么都敢说。类似这样的观点,那绝对是要得罪绝大多数冠带之众。要知道祭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概念,不独局限于祭祖,还包括天地神灵、先王。如今这个世道,留守家业则失先王法统之祭,追随王统则失祖宗之祭,人不能免。
馨士馆敢于讨论这样尖锐的话题,本身就是一桩怪异。但若仅止于此,那也只是愤世嫉俗的乖戾之言,惊叹或有,但不值得重视。更难得在于自绝于众之后还能回返人情,三年而无所祭,即为失祀,知耻,则不殆。这样前后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论点,不再仅仅只是孤愤之言,而是自思反省,敢于直面时弊,敢于自省自诫。
这样豪迈的学风,稍加接触就给谢艾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也是他急于借阅的原因之一。诚然馨士馆许多经义论点颇失古韵,但是众多新奇乃至于直指惨淡现实的观点,却是谢艾闻所未闻,乃至于有撼动心扉之感。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值得推崇褒扬的精神风气,若仅仅只是埋首古牍,即便是穷达三代,所得也多是腐朽陈旧,已经悖于学义真谛。
围圃之内,是一片面积辽阔的广场。在广场内稍作走动,谢艾才明白原来今夜果然不是乡射正场,而是提前的选拔。至于真正的乡射礼,则是要等到数日之后的三月上巳日,届时不但会有盛大的乡射礼,还有祓禊、原野游歌踏青,甚至还有淮南诸军军演等等庆典节目。而届时,淮南沈都督也会归镇亲自主持庆典。
淮南上巳日庆典,已经举办了两次,如今已经成了淮南最富盛名的大庆典之一。届时周遭县乡乃至于江东时誉名流,都将广赴会场,共襄庆典。除了市、民欢庆之外,淮南军伍也会在这段时间前后有大的动作。
比如前年的上巳日之前,淮南精骑飞赴南阳,万军之中斩杀南阳数叛之臣王国,待到传首归镇,叛臣王国首级颈血尚在滴流!至于前年,则是沈都督亲率镇中胜武军直趋许昌夸武,当时许昌周边有奴将桃豹、陈光等数部人马,各拥数千之众,但却只敢观望,不敢越于禁防一步!
而今年的上巳日,人们也都议论纷纷,猜测淮南军将会有怎样惊人之举。许多有志戎旅之人,也都争抢想要参加乡射之礼,若能脱颖而出,便有极大可能追随沈都督共襄奇功,夸武中原!所以这个乡射礼的选拔,便提前多日开始进行。
听到周遭人众的兴奋议论之声,谢艾也颇有心旌摇曳之感,丈夫北击胡,弓马邀名爵,类似淮南这样慷慨激昂的民风,是他生平仅见,不自觉便也想加入其中。...
0855 三番四矢
因为不是正式的礼庆场合,所以整个围圃内气氛也都不算严谨。整个场地中分成十多个大小仿佛的射场,到处都设火炬灯盏,因而光线也算充足。年轻人们或是在各个场地之间游走欣赏,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切磋竞技,类似谢艾这样独身一人的也都不在少数。
谢艾本非中州人士,之所以想要入场主要还是想要获取一些酬赠供他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其实他本身射技倒也不算太过出众,只是生在凉州边蛮之地,多少都要有所接触。兼之乡射所涉除了射技之外,对于礼制上还有颇高的要求,而这是他的长项,早前在凉州学里常常因此拔得头筹。
位于围圃最中央有一座射场面积是旁处数倍都不止,而这里也聚集了最多的人,里里外外差不多有数百人。这里便是主要较技决胜的地方,凡胜者都可以获得一份礼货。
谢艾一路行来,也听旁人议论馨士馆时常都有此类活动,选拔贤能之余也是为了补贴一下许多寒士用度,民风并不耻于言利,甚至觉得贤能之人困于贫寒反而是一种耻辱。要么是沽名钓誉、根本无益世之才,要么是性情乖戾、不能合流于众之徒。而真正德才俱备者,就该去奋力争取与自己匹配的境遇和名位。
当谢艾抵达此处的时候,场上已经进行了几番较量。由于不是正式的乡射礼,所以器用的提供也都各随所便,既有礼仪中所用不满一石的礼弓,也有军中标准规制的一石大弓,甚至还有一些超过两石的强弓。
提供的械用虽然不同,但较量的流程还是参照乡射的基本流程,即就是三番四射。参赛者共较量三轮,每一轮可发四矢,记筹领先者获胜。其中第一番既是暖场热身,也是对射技姿势等方面的练习,并不计入成绩。
此时场中正有一名体态魁梧,身穿紧身袍服的壮年者担任教习,其人持弓行至场内,立在地上的射位符号上,先面向西,继而转首望向正南三十丈外的标靶处,双目平视靶心,而后缓缓将弓平端身前,拉弦引弓至于满处,蓦地飞矢而出,只听笃一声轻响,箭矢正中靶心至于白矢。所谓的白矢便是箭矢劲力充足,入靶极深以至于箭头都被摩擦发白。
“好射艺!”
围观众人见到这一幕,俱都拍掌叫好,而旁侧也有人开始介绍这一位壮年教习的身份:“这一位就是沈都督麾下胜武军莫兵尉,虽然言之兵尉,但如今已经积功任为胜武军军主。其人出身士家,全因勇武得用,早已名爵加身,前年南阳奔袭一战,便是这一位莫兵尉率领三十陷阵勇士直冲叛臣王国中军,将叛臣直斩帐下……”
旁侧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是啧啧称赞。魏晋以降,士家兵户子弟乃是世道中最劣出身,向来受人鄙夷,哪怕近年在淮南都督府下这一状况有所扭转,但世道长久鄙视之风却非一时间能够扫除。所以无论何时,言起这一位莫兵尉,都是淮南都督府下一个传奇人物。虽然后续也有兵家子获得举用,但讲起影响之大、传颂之广,仍然无人能够超越。
听到周遭众人议论,谢艾一方面也是有感于淮南沈都督对人才拔用不拘一格,另一方面也深感中州实在人才济济。他眼见那一位莫兵尉所用强弓远超两石,但在其人手中却是举重若轻,余力甚多,区区一个兵家子居然有如此勇力豪武,也难怪能够获得敬重举用。
教习演示完毕后,六名参赛者分作三组登场。首先登场的两人年纪俱都不大,其中一个是早前门禁处的陈郡谢氏子弟谢万,其人仍是那一身稍显浮夸的打扮。至于另一侧一个少年人,面目俱都掩在兜鍪面甲之下,一身明光铠罩在明显尚未长足的身躯上,在灯火照耀下倒也熠熠生辉,颇为威风。
这两人一丝不苟行入场内,模拟着刚才那位莫兵尉的动作,左侧的谢万先射,箭矢同样正中靶心,但却并未白矢,看得出技巧虽然有了,但是劲力却还未足。而后便是那覆面少年再射,如是四箭射完,命中率而言,覆面少年略胜一筹,但这也没什么,这一轮并不计成绩。而后两人对揖退场,换了另一组两人上前较量。
第二番射相对第一番射,姿势上要求倒是没有那么严格,但却要正式记筹,不独命中准度,对于力道也有要求。至于第三番射,则就要开始起乐,较技者必须恰在礼乐固定的节点才能发射,若是错过节点,虽中不计,难度较之第二番要更强了数倍。
首轮这六个参赛者,年纪俱都不大,但成绩却是非常亮眼,除了第三番射有两人错过节点和脱靶之外,余者俱都命中靶心,而且偶尔还能射出白矢。
这一轮较技完毕之后,周遭围观者们已是满堂喝彩。射艺虽然是君子之争的较量,但真正精擅于此的却实在不多,或是失靶或是失乐。就算是凉州广选士子入学,但每年举行乡射的时候,真正能得上佳者却也只是偶尔有出。像这样六人俱有可观,实在是很少见,可见这六个年轻人肯定也不是寻常之人。
果然三番射毕后,主位上一人起身介绍这几个参赛者身份,除了那个陈郡谢万之外,余者也都是南北世家子弟,要么是都督府属官家眷,有的已经在都督府任事。尤其当那个与谢万较技的少年人除下兜鍪面甲之后,主持者还未介绍其人身份,周遭围观者已是轰然喝彩起来。
“如此年纪,如此良射嘉礼,可知必然不是凡类!果然,这一位郎君便是沈都督嫡亲幼弟,江东沈仆射次子沈阿鹤!”
听到周遭人众如此激烈的喝彩声以及兴致勃勃谈论那一位少年郎君的身份,谢艾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他心内对于沈都督的好奇已是炽热到难耐,也想通过其人嫡亲兄弟风姿一窥些许面貌,可是当他挤到人群前方时,那几个年轻人却已经施礼告退离场,不免让谢艾大感遗憾。
场中比试仍在继续,但是有了此前六个年轻人的惊艳亮场,剩下的比试却难免乏味,虽然参加者众多,但却也再没能取得那么亮眼的成绩。虽然偶尔也会有让人眼前一亮者出现,但像此前那样六人俱都出色者却再也没有了。毕竟乡射所考校除了单纯的射技之外,还必须要对礼法礼制有着充足的熏陶。所以,乡射礼也被视作是对德行和力技的双重考验。
谢艾在场中等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上前录过乡籍名号之后,他便与另外五人等待轮上。谢艾本身并不以力量见著,况且他也并不打算在这里有什么一鸣惊人之举,所以只选择了寻常礼弓,待到轮上他这一组之后,便上前行云流水的完成了三番射击,成绩自然不出意外的拔得头筹,尤其在第三轮乐射中更是无可指摘,三番十二箭俱都白矢中靶,也因此赢得了周遭满堂喝彩。
“阿鹤,这个人可用,刚才我已经查过,他是凉州远籍之人,此前也不在馆里出现过。”
正当谢艾挑选礼酬的时候,却不知另一侧阴影早有人盯上了他。
0856 片言折狱
位于比试射场不远处一座阁楼上,沈劲和他的一群小伙伴们围坐在一起,面前则摊着许多张便笺,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并其籍贯,还有进入馨士馆的时间,甚至还有这些人各自所擅长的领域。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至此,还道沈劲是少年老成,要为都督府挑选才用。不过凑近去听他们念叨的内容,便知绝不是这么件事。
“先要这些人入馆的时间,凡是年前入馆的,统统都要剔除。只有新年、尤其是二月后入馆的新人,才有可能保证都督没有见过。还有要弄清楚这些人有无亲旧知己在都督府任事,最好要挑选新进入馆、又了无亲眷的士人……”
沈劲双眉紧锁,同时不乏殷勤的给席中忙碌的朋友们传茶递羹。
“又要身世清白,还要无牵无扯,可咱们只有这些资料,沈阿鹤你实在太难为人!若想满足你这些要求,直接去寻馆士讨要籍录不就行了?陈道林他是你家五兄妻弟,素来又得馆士喜爱,他若出面,馆士肯定应允,好过咱们在这里大海捞针的求索。”
谢万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手支下巴哼哼说道。
“绝不可以!陈逵那小子不可信,我一直怀疑前次咱们出镇猎奴就是这小子透露的口风,你们每人那二十军棍难道不痛了?这一次事关重大,关乎我往后十年快意与否,绝不能透露给他知道!”
沈劲听到这话,忙不迭摆手摇头,一脸严肃道:“你们也切记不要大意泄露,若不然,不要怪我挥刀割席!”
“阿鹤、阿鹤!快看楼外那人,三番十二白矢,合靶合乐,举动合辙!”
一直趴在阁楼窗口观望楼外比试的桓豁突然拍着窗户叫道,沈劲凑过去一看,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吩咐一个朋友下去打探。过不多久,便传回了消息,得知那人名为谢艾,乃是凉州人士,也是馨士馆的生面孔。
“谢五,你看人家也是姓谢的,仪容风度都不是你能比的,你羞不羞愧?”
这谢艾看起来倒是一个良选,沈劲因此变得愉快起来,吩咐家人去请那个谢艾过来,顺便回头讽刺谢万一句。
谢万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起来:“一个边荒伧卒罢了,况且已是盛年,待我再过几年臂力有涨,一样能够每矢必白!”
众人也知谢万这人特别好强,凡有比较必要争先,闻言后也都笑着讽刺谢万几句。
沈劲不理会谢万的话,早已经下了阁楼,在一楼客堂里端正坐下,等待那个谢艾到来。
谢艾这里刚刚领取到射技头筹的奖励,奖励颇为丰厚,除了两千钱外尚有二十斤干肉,除此之外尚有礼货,或是文墨纸张,或是弓刀之物。
钱货相加三千多钱,这个钱还是比的淮南梁公钱,虽然并无实钱而是所谓的票劵,但在淮南镇中俱都通用,购买力堪比旁处万数钱以上。如此算来,单单这一夜便要送出将近百万钱财货,淮南厚士之风彰显无遗。或许一些家资丰厚的世家子弟对这些礼货不放在眼中,但对一些贫寒人家而言,却足以支持于此游学求进年余之耗!
不过谢艾所求止于钱财而已,也是为了能够入书阁借阅,至于其他礼货却都推辞不受,希望留给更需要帮助的贫寒学子。在馨士馆流连这么久,他也知道馆中并非全是显才求进,也有许多乡野学子在这里旁听求学。他们这些人自然不受馨士馆供养,生活不乏艰难,谢艾在此不过一过客而已,实在不好意思侵占太多提供给他们的补助物货。
更何况,同行的索宁等人对谢艾本就心存芥蒂审视,谢艾如果在馆中取用太多,或会让他们更有偏视。而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便决定了谢艾其人的前程,虽然眼下身在中州,但谢艾也不敢过于忘形。
虽然钱是到手了,但眼下天色也已经晚了,想必书阁早已经关门。于是谢艾便收好票劵,准备明日再入阁借阅。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要在馨士馆待上一段时间,谢艾打算好好利用这一段时间,希望能够广撷中州贤能真知灼见,以开阔自己的眼界和学识。
他正准备离开围圃返回宿处,迎面却有两人行来将他唤住:“阁下可是凉州来客谢君?”
谢艾点点头,不乏审视的望向这两人。
“谢君方才射场高艺技惊于众,我家郎君旁侧有观,颇重谢君之才,因而有请谢君想要结识。”
那两人其中一个上前恭敬说道,旋即又加上一句:“我家郎君刚才也在射场献技,正是沈都督府下幼弟讳劲,阿鹤郎君已在侧厅虚席相待。”
谢艾本不觉得刚才技艺有多高明,也觉这两人来请稍显突兀,正待要拒绝,可是听到邀请之人的身份后,当即便点点头,跟随这两人而去。
行入阁楼客堂之后,谢艾当即便注意到正在堂上端坐的少年。早前他身在人群之后,没能见到沈劲,这会儿难免认真打量。少年面相稚气尚浓,可称中人之上,颇难得是身上自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不知畏惧的锐气,就这么坦然面对谢艾的审视,既无回避也不显局促,已经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沈劲这会儿也从席中立起,微笑着行上谢艾,口中则不急不缓的说道:“馨士馆广纳时流,贤声嘉行,多为中州之士。似谢君凉土贤士,实在殊少,今日有观谢君高标风姿,可谓稍补一憾,冒昧有请,还望谢君不要责我失礼。”
谢艾拱手谦虚礼答,心内却是有些失望,他听沈劲这语气似乎对他并无印象,原本还想借此打听一下沈都督因何青眼加他,如今看来倒是有些不适合发问。
沈劲留在淮南数年之久,常跟随阿兄出入待客,对于人情往来方面也并不生涩,将谢艾请入席中后便闲谈起来,问一问有关凉州的风物顺便介绍一些淮南风情。如此一番寒暄下来,沈劲倒是尽显从容,反倒是谢艾有些不自在,他在凉州本就不是什么名流之选,日常也只专心于学业,人际往来少有涉猎。
待到自觉火候差不多了,沈劲才故作老成叹息一声,又说道:“君王成人大喜,家兄归都为贺,临行也是深嘱我要常驻馆阁,恭受群贤教诲,不可冷落访士。谢君跋涉远来,寄意已是贵重,令人深感肺腑。我虽末学后进,但也常怀见贤则喜之念,不敢有一日自足。片言折狱,唯由可也。我非圣贤,唯兼听广闻,才可稍近贤途。”
谢艾听到这里后,对沈劲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诉讼必有两辞,以辨是非。能够偏听一言便决断讼狱者,唯有子路罢了。至于其他的人,则必须要博闻广识,才可不偏不倚。
谢艾是到达了馨士馆后,整个人的认知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对此感受才更加深刻起来。可是沈劲年未及弱冠,如此见解信手拈来,便可知必是家教底蕴深厚,大概也只有这样底蕴深厚的门户,才可以教养得出沈都督那样广受时誉的天中国士。
不过谢艾这点感慨想法倒是发早了,如果他能先一步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便可以看到这句话清清楚楚写在扉页,乃是沈都督为馨士馆撰写的序文其中一句,也就不会被沈劲唬住了。
眼见谢艾颇有折服之状,沈劲心内自是一乐,更加觉得自家阿兄真是高深,不过眼下正事要紧,他又板正面孔不乏严肃道:“天中久有逆迹,民多习乱,王道久疲,兴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决,家兄虽王命重用、时誉嘉许,但居任于此,向来也是以谨慎之心而行霹雳之事,广采众论,偶撷一得,便可称为大幸。谢君乃是凉土贤能,逢此世道,想必也是多感时困,长有建策于怀。今日相识,已是一幸,只是我还有一桩妄求,盼与谢君相知……”
“譬如当下淮南局面,残赵悖德,血亲互戕,正是王道中兴之良机。此诚天佑晋祚,以谢君观之,王师受命,该要如何行进才可定乱?先取三台又或先归洛都?择前择后,理据又是为何?”
讲到这里,沈劲便觉自己似乎有些着相,干笑一声后又说道:“此事馆中多有议论,身在中州此局,即便有论,难免执迷,失于公允。谢君凉土贤士,居外之众,不知可否试论?”
沈劲倒是多虑了,谢艾在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内已经再发感慨,更感觉中州人士的格局宏达,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即便餐食有余,也只是困于学业不精,实在没有思考如此家国大事的格局。
不过他本身并不是热衷议论之人,尤其对中州局面实在乏甚认识,所以在沉思片刻后还是歉然笑道:“凉土陋士,实在难承阿鹤郎君盛赞。中州地大,我所识者未及一斑,实在、实在是……”
他本想拒绝讨论这个问题,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个沈劲乃是沈都督的嫡亲兄弟,有什么发问的话,当中或有深意蕴藏,所以在略作沉吟之后便说道:“新抵贵境,实在见微识浅,仓皇未敢作论。但阿鹤郎君盛意有问,推却实在不恭,暂请小退,来日广识深思,试作论述,届时再呈面睹,可否?”
沈劲听到这话后,心内已是一喜,这正是他邀见谢艾的原因,这个问题镇中多有议论,也是阿兄离镇前留给他的作业。让他撰文试作论述,并且要将理由和步骤俱都清清楚楚写明白。原本他是打算随便抄袭应付过去,然而却又被阿兄威胁,若是他不能有独到见解,那么最近几年也不要想着回江东了。
回不回江东,沈劲倒不在乎,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乡土。更何况他在淮南这几年早就待野了,这里人都有见识,说话也好听,更不耐烦归家被母亲管束起来。
可问题是,他如果回不了江东,就见不到他家杜陵娘子。旧年玩伴,皇帝都已经成婚,就连谢五那个蠢物都认了太原王述为丈人,可他明明家中有娘子,却远隔南北,昼夜不得相见,唯有午夜迷梦才能一睹芳容,实在情不能忍!
为了一慰刻骨相思,沈劲也不得不用心起来。他自己倒不是没有努力钻研过,但在馨士馆混了良久,每每听到别人讨论这个问题都觉有重复,自己所得实在算不上独到。所以这才将主意打到一些新来者身上,兼之又不能让阿兄看出自己作弊,可谓煞费苦心。
这个谢艾有无才能,沈劲倒是不知,但观其人射、礼精湛,可见也是受过优良教育,倒可稍作寄望。此时听到谢艾这么说,已是喜出望外,亲自将谢艾送归宿处,然后又约定来日再会,这才告辞离去。
0857 各有所谋
谢艾终于得以如愿进入馨士馆书阁,而且并不是纳捐进入,而是通过沈劲的推荐。
进入馨士馆后,他才知此处馆藏有多么丰富,单单馆阁中人论述所整理汇编的《馨士馆志》便已经存放了整整三大仓房的书籍。而且这些书册都为纸录,全无简牍。
讲到这一点,谢艾又不得不佩服淮南文气之盛。像他们此前初到汝南时所惊诧于的那纸张印刷的书令,类似的用料和技艺早已经在淮南和整个江东普及开。单单这一点,便已经将他们凉州甩开很远,当然凉州也是有着造纸技艺存在,但是普及度却远远落后,哪怕是牧府函文往来,仍是纸简并用。至于在民间,纸张更是奢侈物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因为是沈劲推荐入馆,所以谢艾能够翻阅的内容也更多,除了最基本的《馨士馆志》之外,还有许多只在传说中的古籍孤本。至于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所录绝不止局限在经义一项。像是最基本的一个中朝史论,在馨士馆便有三家正在同时撰写。
如此丰厚馆藏,以及如此兼容开明的学术环境,对于谢艾这样有志学业之人诱惑之大简直难以估量,乃至于让他生出恨不生于中州、长留于此的感叹遗憾。
他乃是凉州派遣的使者,若是私留下来,那么无疑会激怒同行人众,甚至有可能被视作叛逃之人,那么他留在凉州的家人或都要遭受牵连而入罪,岌岌可危。更何况,此地再好,终究远乡,凉州或有不足,但却是他家族世代生养所在。
所以,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便被谢艾按捺下来,转而埋首纸堆,希望能够凭着留在淮南这一点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吸纳中州之学,不肯荒废时间,否则来年再忆起,便会是长久的遗憾。
凉州这些使者除了专程来拜望沈都督之外,同时还兼职采望世风。所以索宁等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都是频频邀见淮南在府在野人士,馨士馆这样一个环境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颇佳的场合。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对贤能之士有什么需求,只是借此想要了解更多中国形势,毕竟凉州地处偏远,根基也薄弱,就算中原已经大乱,也不足以作为一方势力加入到角逐中来。但若能够了解更多,对于他们日后该要如何自处,也能提供极大的佐证裨益。
另一方面,便是到达淮南之后,所目睹种种都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所以也是想要借此了解更多淮南的政令以及民风,以作为日后经营凉土的一个参考。同时也是想要寻找一些能与淮南都督府搭建联系合作的契机,虽然两地相隔遥远,隔着小半个中原和整个关中,能够取得实质合作的机会很小,所以这也只是一个顺带的目的。
除了邀见淮南人之外,凉州使者们自己私下里也在讨论需要给淮南施加怎样的影响,才能给凉州带来直接的好处。在目睹到汝南的繁荣之后,不乏人觉得彼此通商互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当中要跨越许多不算友好的区域,但是西土物货多有出现在悬瓠城内,可见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渠道,只要用心,未必不能成事。
当然,通商之类还只是小事。在见识过淮南兵甲兴盛的军事力量后,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如果能够说动淮南都督府西向针对关中等地用兵,对于改善凉州的外部环境将会有着直接立竿见影的好处。
凉州西戎之地,胡众极多,要维持本地的安稳已经需要小心翼翼,幸在西平公张骏本身便是雄才之人,兼之多有仁政布施,再有众多当地大族齐心协力的辅佐,尚可保证本镇安稳,甚至还有余力征讨于外,播威西域。
但这并不意味着凉州就可以高枕无忧,外部环境仍然极为严峻。早前汉赵刘曜在位时,对于凉州之地便多有图谋,不乏用兵逼凌。汉赵被石赵击破覆灭之后,羯主石勒对于凉州所在同样没有视而不见。不过幸在随着石勒身死之后,中原形势逆转,如今关中本身便已经乱作一团。
关中的混乱,哪怕是就近的凉州观之都觉梳理不清,根本就无善恶头绪可言,几乎无一日不战。单单排得上的几股势力,便有屠各刘氏妄图复国之众,这当中又分出一股屠各王氏,彼此同样不乏互攻。而氐羌之中诸多豪帅也都趁势而起,集众聚啸一方,类似氐人蒲氏、吕氏、杨氏、梁氏,羌人姚氏、雷氏等等,俱都拥众极多,彼此互攻掳掠。至于三秦本地晋人豪宗,也都不甘寂寞,或是合流一方,或是自立旗号。
这还仅仅只是关中本地的力量,另有石赵镇守长安的河东王石生,如今早因纷乱退出了长安就食于三辅之间。另有将近万余鲜卑流寇,原本还是石生部众,但是由于军中乏用而背弃石生,一面掳掠为食,一面受各方雇佣打击对手。
这些势力,所奉旗号也都不一,既有屠各汉赵、也有羯胡石赵、当然也有晋室旗号,类似氐人杨氏仇池、伪凉王陈安等摆不上台面的旗号,更是数不胜数。
简而言之,如今的关中已经成为一个大火炉,并无绝对强势一方镇压局面。凉州方面自然也想趁势插手进去略作壮大,但又恐自身实力不济而引火烧身。所以这一次凉州来使,也是希望能够和江东朝廷设于江北的方镇取得联系,共同出兵关中,定乱之后各取利益。
在离镇之前,凉州众人对此已经多有议论。想要选择合作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实力上而言,毫无疑问荆州都是首选的对象。可是荆州刺史早数年前便换成了颍川庾怿,其人入主荆州之后,荆州军的战略便也发生了转移,主要是对汉中以及更往下的蜀中用兵,对于近在咫尺的关中反而乏甚兴趣,只是谨守武关等几处重要关隘,避免关中的动乱扩散出来。
原本淮南并不是凉州优先联结的对象,可是索宁等人在进入淮南镇中后,耳闻目睹所见淮南甲戈之坚锐甚至还要超过荆州,而且野间武风炽热,近乎亢然。而且淮南都督府一干执事者俱都是正当盛年,至于那位沈都督更是年轻的有些过分,兼之又身负大败羯国精锐强军的盛名,看起来说动淮南远攻关中似乎并不困难。
至于淮南人远攻关中战略利益所在,倒不在这些凉州大族们考虑范围之内。他们只需要这一支强军吸引住关中那些混乱不堪的各方势力,从而给凉州军提供东来的机会。
不过随着这几天的接触,凉州众人却发现淮南人虽然锐气高昂,但是对于关中却兴趣不大,即便有一些军略上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近畔的洛阳故都和河北的羯国腹心邺城等目标。
凉州众人倒不会自负到单凭红口白牙就能影响到淮南的战略攻向,所以也是拿出了许多干货,将他们所知关中诸多形势情况频频在人前提及,最起码要将关中先在淮南树立成一个可选的目标。
这一日,索宁好不容易通过杜弥约见到都督府长史杜赫。经过这几天的活动,他们也了解到淮南镇中一众属官的权位高低和分量轻重,杜赫统管淮南政务,在一众属官中绝对名列前茅。更妙的是,杜赫本就出身京兆大宗,因此与其人谈论这个话题无疑较之别的对象要更有说服力。
淮南政务繁忙,杜赫除了第一天出面接待凉州使者之后,余下的几天俱都政务缠身,无暇再见,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今天还是因于堂弟杜弥屡屡提及,才抽身出来接见一下。
彼此落座之后稍作寒暄,索宁便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凉州地处边陲,王业流于吴楚。东西隔塞,穷尽苍鹰之力都难互通。西平公身负王任,专命一方,常因不能勤奉君前而怀惭,更因民寡力微,不能兴复晋祚而憾。幸在君王不弃,天恩再临良荒,兼之因闻梁公沈都督掌于雄兵……”
杜赫在席中只是微笑,间或开口谦虚礼应一声。
“今次奉命入于中州,待见淮南壮食盛甲,更觉王兴有望。方今羯国悖德,失幸于天,宗亲互戮,贻笑天下,正是王臣奋进之时。我等凉州之众,也都深衔故国之恨,不忍见宗庙再奏黍离之悲,愿邀当世有志之士,共进此时。如今关中之地战祸盈野,生民饱受戕害,西平公愿结淮南沈都督,各遣锐士之军,叩关荡逆,必将席卷三秦,定势半壁,迎二帝梓宫于平阳,并力而下,奉江表客尊归还洛邑……”
“索公壮言,实在警人。都督若是在镇,必将引为知己。今日盛论,来日必将转诉沈都督座前。”
等到索宁讲述完毕之后,杜赫便又笑着回应一声。说到这里,门外又有属官来报有政事需要处理,索宁见状便也不再久留,将一份厚厚的手札摆在杜赫案头,而后便起身告辞。
待到索宁离开后,杜赫摸起案头那手札草草一览,然后吩咐属官端来火盆,随手丢了进去。
0858 不忍思归
旁侧的杜弥见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道:“阿兄怎么……索公所论,即便不合于时,也该转呈沈都督以决,怎么能私作截留,焚毁书章?”
“远来之客,面拒不恭。此公边远之士,对于淮南情势又知几何。狂言多妄,我若奉呈都督,彼此都生烦扰。”
杜赫在席中站起来,继而又望向杜弥说道:“九郎平安归朝,我本来应该推事长陪,以解离怆。不过眼下府内确是事务众多,沈都督托重于我,实在不敢懈怠。稍后我安排几名门生相陪,且在江左走访故识,至于职劳任用,若有所念,都可直道于我。”
杜弥对于杜赫烧掉索宁手札的举动仍然不能释怀,毕竟索宁乃是他引见过来,而且早前在凉州时也多受索氏庇护,杜赫如此不近人情的态度实在让他有些接受不了,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却不回应。
杜赫见状,示意门外属官稍作等候,转身又坐下来叹息道:“我这么做,九郎或要以为我寡于人情。但索氏择我献书,本有陷我之念……”
“阿兄何以危言慑我?如今淮南也多有时论,所涉不乏王师所向何处。索公之论,不过其一,取或不取,都在专命之人。”
杜弥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忍耐不住:“更何况,关中未必不是良选。此处地途虽然稍远,但并非无路可进。如今关中群孽滋生,民坠涂炭,并无雄才跃出。只要能够过于潼关,分剿定抚,鹊乱之众殊少强敌。若能入治关中,人地俱有可用,雄基指日可成。假年休养,一俟出关,便是虎窥中原之势,人莫能敌。”
“至于洛阳,虽是三川所聚,峰岩四围,盛年可为帝宅之选。然川恨于浅,峰恨于低,地恨于狭,隘恨于杂。一俟乱年,便是四出四入之地,疏堵之际,疲于用命,绝非久恃之地。即便淮南想要拯救皇陵,也与进取关中并无冲突,不过分于先后罢了。索公所论,也非强求淮南舍于宛洛而取关中,又怎么会有相陷之意?莫非是担心凉州祸心暗藏,借势猎资?若真是如此,我倒觉得淮南之众外宏内忌,难道以为仅凭六郡之土便可尽复王业?”
听到杜弥这一番力陈,杜赫只是一笑,继而转首问向旁侧一个洒扫役者:“我家九郎所发经国之论,你听过之后有何感想?”
那役者闻言后一愣,继而便是手足无措,嗫嚅道:“仆、仆下……实在、实在不敢、不懂……”
眼见那役者一脸慌乱,杜赫摆摆手示意无妨,转而又望向杜弥:“我言此公不知淮南情势,便在于此。在野之众,自可盛论,在府之士,勿论非分。这是寻常力役都明白的道理,我忝受此任,又怎么敢妄作议论。至于何也言其陷我,九郎你也有闻,淮南于此多有时论,可知言途畅通。即便此公不想放言于野,府下仍有谢仁祖司掌议曹采纳贤言。诸多言途他都不取,偏择于我,何也?”
杜弥听到这话后,脸上已经有几分尴尬之色,语调也软了下来:“毕、毕竟是远来之客,淮南如此情势定规,实在颇异其余。阿兄你身居显任,索公既有所进,有所择取,未必就是祸心包藏。更何况阿兄本就籍出关中,乡情所向,这也是常情……”
“这些情势,稍加留意都能有所体会。他一远来之人,进献强进之策,一旦采纳,便需要淮南数万精卒戮力效死,连这一点观摩情势的心力都不愿舍,却以邪念望我顾念乡情助其进策,已经可见心迹凉薄,此策无论成或不成,淮南是得是损,都不在其念中。我焚其书,反是一桩保全,若是由我呈于都督案前,其人必受厌见。”
杜赫讲到这里,心内已经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以他和沈哲子的关系,本不至于如此谨小慎微,而且其实他心里也觉得拿下洛阳之后再进望关中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这个索宁办事能力实在太差,直接就这么找上了他,当面回拒,或会让其人误会淮南倨傲推诿,以后时机成熟的话再求合作或有波折。毕竟淮南这么严谨的规矩,在许多时人看来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至于当着杜弥的面烧掉手札,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教一教堂弟,淮南自有法度,就连他这个都督府长史都要谨慎任事,不敢懈怠。日后杜弥若想留在淮南都督府任事,这些小节上的问题也都需要注意,不可以像在别处那样不拘小节。
淮南都督府如今严谨的规矩,那都是山遐这个狠人过去几年不遗余力的树立起来,就连沈家阿鹤早前私率部曲外出猎杀胡卒,回来后都不打折扣的挨了二十军棍的责罚。那小子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样子,杜赫至今思来都觉心有余悸,真担心自家小侄女未婚先寡。
杜弥听到这里,虽然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也终究无话可说,但他也承过索氏人情,还是又说道:“不如我再去寻索公稍作解释?索氏凉州大宗,若是因此误会,我家尚有宗人流于西土,或为其人所厌……”
“这也不必,稍后凉州使者离镇时,我会请都督回信中略言于此。他若敢因此涉及我家宗亲,久后必将为此深悔!”
杜赫说完这话,便又从席中站起来:“我实在无暇久伴,九郎你出入随性,若是游倦,不妨往城南馨士馆与野贤作论,也能增广见识。”
索宁离开都督府后再回馨士馆,正赶上了午饭时间,于是便召集随行众人讨论进展如何。其实他们也不寄望凭着几个人短时间内就能影响到淮南军未来军略所向,但既然要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试试也无妨。
其实他们这些凉州士人们,心境倒是跟早年三国吴人差不多,首先要考虑的是乡土是否安稳,即便有所进望,也不是想趁着乱世大有作为,毕竟凉州基础摆在哪里,想要有问鼎之志,也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关中如今诚然是动荡不堪,令凉州颇增边患,但也远还未到生死存亡那种严峻时刻。所以对于关中,进则固然可喜,无所进也只是有一些可惜。或许张氏主上还要考虑存亡与否的问题,但其实无论谁在凉州作主,都需要对他们这些大族有所倚重。
所以,对于说动淮南出兵关中的事情,他们也只是略尽人事,并不过分执着于此。
一行人闲论片刻,最终重点又落回所见淮南怪异种种,有的倒是颇为令人羡慕,有的则让人不以为然,只是沦为趣谈。
又过一会儿,索宁才注意到席中独缺谢艾,便随口问道:“谢士欣怎么不在?”
一时间无人作答,实在是谢艾在队伍中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又过片刻,才有人想起来说道:“早前我见有人来请谢士欣,似是淮南沈都督胞弟沈劲……”
索宁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哼一声,其实以他在凉州的名位,本不至于在意谢艾其人,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见杜赫都费了不小的力气,可是谢艾这一个凉土微士竟然能获得沈氏嫡亲接待,心态难免失衡。继而再想起其人加入使团的原因,则不免更加觉得谢艾此人有古怪。
“待他返回,让他即刻前来见我!”
索宁冷哼一声,而后起身离席。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谢艾才匆匆返回宿处,心情不乏兴奋,今日因为沈劲引见,他得以拜会几位馆中高士,彼此面对面的请教学业困惑,颇有所得。可是回到宿处还未坐定,便被索氏家人急召,心内便隐有惴惴,但却不敢推辞,赶紧去见索宁。
“同居乡土,我倒不知士欣果然有逸志通达,哪怕身在中州远乡,也能多得时流所雅,争相亲昵。”
眼见谢艾趋行入室,索宁神态更加不悦,看看门外天色,冷笑道:“此乡多物华人杰,哪怕是我这厚爱乡土之人,都不忍思归。想必士欣你也颇有同情,这也不是什么难于启齿之事。只是我心内实在有惑,士欣你久潜于乡,何以能够曲结远邦之士?”
谢艾听到这话后,额头已经忍不住沁出冷汗,忙不迭趋行上前深揖到底,就算想要解释,但就连他自己都不明就里。看到索宁神态语气如此不善,也知今天若没有一个交代,只怕不好善了,便连忙将沈劲结识他的过程和请教的问题如实道出。
索宁听到这话后,心内怒火更生,他为了说动淮南进攻关中,上赶着去拜访杜赫,却没想到沈家子直接来请教谢艾这个晚辈。略作沉吟后,他口中发出一串稍显冷冽的笑声,继而取出一份早前递给杜赫那份手札的副本,说道:“若只是这一个问题,近日我也有述,子欣你不妨携回稍作借鉴,也可不堕凉士之名。只是你要谨记,绝不可有害乡之言,否则必为乡士所唾!”
谢艾恭然受命,收好那份手札副本便小心翼翼退出,可是当返回自己居室掀开那手札内容略作一览,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已经持在手中的毛笔悬在纸上,久久不能落笔。
良久之后,他才好像是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将索宁递给自己那册子抛在一旁,继而奋笔疾书,千数字顷刻而就,而后不待墨迹晾干,捧于灯前仔细默诵,待到完全记下来之后便将那张纸引火烧掉,不留痕迹。
0859 嗣传有信
因为被安排在馨士馆内听讲进学,所以沈劲日常也都留宿在馆内。
其实随着淮南馨士馆声名鹊起,多有南北人家子弟入此进学,一则淮南学风旷达,多集南北名家,二则相对于江东,无疑淮南都督府对这些后进子弟而言机会更多,学有所成,而后录为都督府用,这已经是颇受时人认可的上升途径之一。
而对沈劲、谢万等人而言,本身并没有求取上进的压力,也没有多炽热的求学之心,之所以还要留在馨士馆,除了各自家人的严令之外,还有就是待在馨士馆里可以避免被山遐的督法队抓住痛脚。虽然镇中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还要给沈劲一个面子,但唯独山遐是个例外,一俟被抓住把柄,沈劲就绝对不要想着善了。
这一日,一群人散学之后,各自便要分开。类似谢安、陈逵之类笃静者自然还有课业要做,其他一些活泼好动者已经勾肩搭背聚在一起商议稍后要去哪里消遣。淮南自然没有江东建康那么丰富的娱乐项目,但一群躁动少年们凑在一起,自然也都惯于在枯燥中寻找乐趣。
“稍后往涂上去不去?前日赖胡儿使人传信,言是牧场新得几匹烈驹,不逊绝影、惊帆之流……”
沈劲兴致勃勃提议道。
涂上便是淮南军的养马牧区,至于那个赖胡儿便是早前养马建功得封侯爵的胡人贺赖苗,随着淮南养马基地的扩大,其人也是水涨船高,已成都督府下监管马事第一人。
余者听到这话,俱都跃跃欲试,他们本就活泼好动,兼有从戎之心,对于良马之类自然颇有兴趣。只有还算懂规矩的桓豁稍显犹豫,迟疑道:“这一去往返路程数百里,馆里肯定要记缺。更何况,咱们又都不是在戎,若是私取军马,再被督法查知……”
众人听到这话,热情顿时冷却下来,神情复杂的望了沈劲一眼,他们可都知道山遐跟沈劲可是有过节的,每每跟沈劲一起犯事,都会加倍受罚。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难道全都怕了山鹰?”
山鹰乃是山遐在淮南的绰号,比之前汉有着“苍鹰”之称的酷吏郅都。看到这群家伙如此没有胆气,畏首畏尾状,沈劲真有怒其不争的感慨。
“阿鹤你就不要任性了,若非误交你这个劣友败坏了我的时誉,我不至于要沦落到配于王痴之女……”
谢万长叹一声,一脸沧桑懊恼状,怒张的鼻翼都微微颤抖起来。
“五郎慎言!”
旁侧谢安收拾好书册文墨,正待要离开,听到谢万这么说,脸色顿时一肃,低斥一声,继而又指着沈劲说道:“沈阿鹤你还有兴致玩乐,驸马不日便要归镇,你的课业完成没有?”
谢安如今是将驸马视作偶像,不独衣着谈吐多有效仿,顺便也将监管沈劲的责任接过来一些。虽然经常被这小子无视,但该有的提醒一次不拉,沈劲的课业也是他们几人共同接受的课业,等到驸马回来的时候,俱都要交上一份自己的论述。
沈劲本来颇有几分不耐烦,言及这一件事后顿时笑逐颜开:“我早已经完成,四郎你是否没有创见?要不要我来对你稍加指点?”
“你已经完成了?”
谢安听到这一番话,当即便有几分狐疑,按照他对沈劲的了解,这小子肯定要拖到最后一天才会火急火燎的连夜赶工,于是便又说道:“也好,你先取来我看一看罢。”
沈劲本来还心存卖弄,听到谢安这么说,登时便干笑几声,他的课业中自然有猫腻,怎么肯给谢安看。正待要推脱,视线一转望向学舍外,脸色顿时一变:“庾、庾三怎么回来了……”
“小子,庾三是你能称的?”
庾曼之正从门外行入,闻言后便将眼皮一翻,怪叫一声扑向沈劲。旁侧陈逵见状,顿时冷哼一声,他跟庾曼之倒没有什么宿怨,问题是庾曼之跟他姊夫沈云向来行的密切,因此恨屋及乌,连带看着庾曼之也不顺眼。
不过庾曼之也是不乏拥趸,类似桓豁等人俱都觉得庾曼之这种才算是真正战将之才该有的风采,所以在看到庾曼之到来,俱都笑吟吟迎上去见礼。
“表、表兄你怎么回来了?我家阿兄他、他……”
沈劲神态颇有几分不自然,避开庾曼之挥过来打招呼的老拳,然后便连忙问道。庾曼之可是跟他家阿兄一起过江庆贺皇帝大婚,他既然回来了,那么阿兄……
果然,庾曼之闻言后哈哈一笑道:“我既然已经回来了,都督自然也已经归府。速速收拾一下随我归府,还有你们几人也都同来。”
其他几人闻言后俱都喜上眉梢,还有谢安和陈逵也都行了过来。他们虽然身在寿春,但寻常也是难见驸马,有机会面见请教,俱都十分兴奋。只有沈劲心内暗道阿兄狡诈,居然提前好几天归镇,幸亏他找的那个捉刀者靠谱,帮他提前完成了作业。
此时都督府内堂里,沈哲子刚刚换下行装,正与杜赫等几人在席中闲聊。
“恭喜都督,嗣传有信。”
听到众人恭喜声,沈哲子便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原本预定是要在三月才能归镇,今次过江还要将一些淮南属官家眷迎接入镇,所以归速并不快。但却没想到在梁郡的时候,兴男公主因感不适寻医问症,结果竟是喜讯。他对此自然也倍感喜悦,但却实在没有时间留下来陪伴,于是便先将兴男公主并一众淮南属官家眷们留在梁郡,先作安胎,自己则轻装归镇。
身为家中嫡长,沈哲子仍无子嗣,在时下而言已经是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不过他本身并无古人如此苛求执念,加之过去这几年也是淮南六郡一个高速发展期,而且眼下淮南状况也远没有严峻到他有无子嗣将会影响淮南人心的地步,所以一直都是随缘态度,也并不因此就当作纵情声色的借口。
反倒是兴男公主一直纠结于此,不乏自怨自艾,甚至要主动为沈哲子张罗纳妾。其实时下所谓悍不悍、贤不贤,与后世还是有着不同标准。魏晋之际,大凡世家出身的女性都有独立人格和独立财产,夫妻之间的地位也是相对平等,而非完全的附庸。
之所以有类似王导夫人曹氏那种看似悍妇的事迹记录,并不是说妇人要独霸丈夫,而是在捍卫她们在家庭中的话语权。金屋藏娇便意味着丈夫剥夺了她们的知情权,以及对子弟的教养权。如果不奋起争取,那么在家庭中的地位将荡然无存,更会被视为一种失德。
沈哲子虽然对此不怎么急躁,但对于自己将要有后这件事也是颇有欣喜,略与众人分享之后,便讲起今次归都的一些收获。
过去这几年,江东局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首先是几位中兴旧臣的去世,比如陆晔和陶侃。陆晔还倒罢了,其人在世的时候,随着吴兴等地人家的崛起,其吴人领袖的地位已经被挑战。所以他的去世也并没有在江东引起多大的波澜,只是更加重了沈氏作为吴人领袖门户的地位和影响。
至于陶侃,那就褒贬不一了,对其人诟病主要还是集中在晚节不保,将荆州大权私相授受,连其后的爵位继承都产生些许波折,甚至于还在荆州引起了一场不大的兵祸。陶侃儿子中,有几人不满庾怿接掌荆州又或想要拨乱反正邀好台城,以陶斌为首居然煽动荆州部将作乱,想要将庾怿赶出荆州。
结果此谋自然不能成,行动还未发起消息便就泄漏,庾怿倒也还算仁厚,将留在荆州的陶侃几个儿子俱都拿下送回建康。这几人也真是愚不可及,只看到台中对于庾怿接掌荆州有不满,却没有看到另一层的意思。台内对于陶侃决定荆州归属都感到不满,更何况他们区区几个犬子,于是尽数被夺职禁锢,自然也就没有了继承爵位的权利。
就算是这样,最起码命还保住了。但结果几人再被遣送归乡后,又因家产爆发冲突,有两人当场殴斗而死,其他参与者也都被尽数入罪拘禁起来。以至于陶侃长沙郡公的爵位归属,一拖就是两年多。直到年前才终于确定下来,由陶臻的儿子陶弘继承爵位,算是将陶家这一场争产闹剧画上了句号。
沈哲子对此,也是多有感慨。陶侃生前确是伟岸,如果说东晋能够在江东立足中兴,政治上最大的功臣应该是王导,那么在军事上就非陶侃莫属了。如果不是其人常年坐镇荆州分陕之地,江东绝不会有平稳局面。
但是很可惜,旧业虽然崇高,但却一世而斩。这不独独是因为江东重门第的世风,也因为陶侃的儿子们实在不太争气,甚至陶侃自己的家教也是有问题的。
沈哲子心内对陶侃向来存有敬意,但是跟他那些儿子们就没有什么交情了,所以陶弘能够继承爵位,他也是出了不小的力,顺便将陶侃诸子中还算争气的陶范和女婿孟嘉征辟入府任事。
0860 荆徐之困
至于沈家,在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奉行着的一个原则就是稳中求进,无论是在中枢,还是在淮南。
台城中枢,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变化倒是不大。沈充入台之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沈家在台内朝堂中所拥有的力量得到了一个整合,至于如今,沈家的地域属性已经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抹除。
其实不独是沈家,其他几方势力也都不再保持太浓厚的地域属性。虽然凝聚力方面有所降低,但是影响力和覆盖范围都得到了极大的扩增,让江东政局不再是以往那样对立明显的割裂局面。
台内最大的人事变动,便是早前担任会稽内史的江夏公卫崇,在确定成为皇帝丈人之后得以入台,接替虞潭执掌护军府。对于这一点,台内都无太大反对声。唯一有些失望的可能就是庾冰,他原本是希望二兄庾怿能够在荆州发力助他在台内居显,如此兄弟内外并立,声势无疑会更大。
但庾冰这一点打算,且不说其他各方看法如何,就连皇太后那一关都过不去。皇太后也是随着阅历增长而渐有智计,也明白了凡事不可俱系一家的道理,分陕重镇付予母家,至于执政也都是各家分权。
除了卫崇出任护军之外,另以次子淮南王司马岳与琅琊诸葛恢定亲。如此一来,几位台辅俱为亲戚门户,而且并无哪一家能够彻底压过另一家。
念及这一点,沈哲子便颇有一种观看乱点鸳鸯谱的感觉。皇太后给次子选了诸葛家女郎,而褚家那一位原本应该三度临朝、扶立六君的一代贤后褚蒜子,辈分居然拔高一层,配给了元皇帝的幼子宣城王司马昱。褚家总算在这一场较量中没有太落下风,而褚季野也因此接替卫崇,出任会稽内史。
因为各方平衡稳进,江东政局便也又恢复了平稳,而且由于早前褚翜所主持的整顿政务吏治,一时间江东竟有一种政通人和的祥和气氛。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倒是持以乐观,淮南这几年虽然发展态势良好,但根基毕竟还在江东。只有江东平稳,江北才有了大举用事的前提。
本身就是提前归来,而且天色也已经不早,沈哲子也就不再召集群僚议事,只与亲近几人稍作闲话,聊一聊今次归都人事见闻。正说话间,庾曼之已经带着沈劲等一干少年行入厅内。
“都入席吧,今日只是私聚场合,庭门家宴,毋须拘礼。”
众人上前礼见,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说道。
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如此,比如坐在上席的杜赫、陈规、纪友、江虨等人,都与沈家有着直接、间接的亲戚关系,王述和谢家也是刚刚结亲。这也算是汉唐之际一个政治特色,无论承平大一统的世道,还是混乱之世,姻亲关系都是政治制度外的一个重要的补充手段。虽然这种关系并不可靠,但是毫无疑问,有了这层关系之后,也会让人合作起来更为融洽。
不过淮南各种规制能够步上正轨,沈哲子还是要多谢山遐其人。此公入镇以来,对于淮南法制真是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虽然许多时候甚至都搞得沈哲子下不来台,或因刑令太酷烈要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但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位孤戾死板的属下存在,令整个淮南都督府风气都为之大好。
待到众人俱都入席,便传餐进食,也并没有什么舞乐之类的娱乐项目。待到用餐完毕,杜赫等几人因有公务在身便起身告辞。沈哲子则手捧着一杯茗茶,皱眉沉吟。
今次归都,各镇俱都派出了代表,也趁着这个难得相聚一地的机会商讨了一下接下来该要如何配合进军行事。
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淮南都督府虽然大半精力都在屯田、通商等基础经营上,军事上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行动,但也是有着很大的进步。如今他职事所辖六郡之地俱都收复入手,且已经建立起颇为稳固的统治。除了统治地域的面积扩大之外,人口的掌握也获得了极大的扩充,超过五十万户、多达三百余万的在籍之民。
其实单纯的收复郡县并不能获得这么大幅度的人口增长,毕竟淮南都督府就算再怎么态度强硬,也不可能将境中乡宗门户一扫而空,尽出人众。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还是由于羯胡本身内乱,大量流民南逃,而淮南都督府辖区则是南面最好的选择。
大量流民的涌入,不独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还有优质的兵员。虽然淮南都督府一直在有意控制,但第一序列的战卒也已经超过了五万之众。可以说,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已经是淮北各镇军力最强。
当然,这也是因为各镇战略目标和军事构架都不相同。比如庾怿所坐镇的荆州,其实庾怿所接手的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荆州。首先是汉沔、襄阳方面的军队,本来就不属于荆州本部人马,而是分持于各个军头手中。比如如今坐镇襄阳的桓宣,其人原本是祖约属下,他所掌握的军队也有一部分属于原本的豫州军。还有就是南阳流民兵,梁州汉中流民兵等等。
这些人原本就是各拥旗号,荆州刺史对他们并没有直接管辖权,此前陶侃在位,尚可以凭着崇高威望来号召这些人,可是庾怿却不具备这种号召力。
此前淮南军西进南阳,就是为了给庾怿壮威,直接干掉了南阳流民军头中势力最大的王国。这个王国也是此世最典型的流民帅,自拥部曲或是投南、或是投北,此前奴国大军南来时,是作为本地人马进据襄城迎接桃豹,可是随着奴国溃败,便即刻投向荆州。甚至当其人兵败被杀的时候,在其营帐中居然搜出来江东朝廷和羯胡朝廷两副旗令仪仗,可见这种事做的有多顺手。
这一役除了收复南阳、帮庾怿震慑沔中军队以外,也是沈哲子想要在南阳换上一个能够跟自己配合的人选。所以南阳收复之后,谯王司马无忌便率军北上,如今南阳与淮南的关系反而较之荆州还要更近一些。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沈哲子信不过庾怿,而是因为庾怿眼下还在消化汉沔,以及西进汉中,清扫汉中的地方势力,对蜀中的成汉进行挤压。如今荆州北地虽然已经没有强敌,但是因为有着西面成汉的存在,荆州军仍然不敢大规模离镇远上,也就无从大力配合北伐计划。
关于这个问题,庾怿今次归都也跟沈哲子商讨良久,一致都觉得荆州军还是要将中心放在上游兵患。要知道当年中朝统一之战就是先破蜀汉,然后占据上游之势沿大江一路而下。虽然成汉未必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实力,但如果荆州敢于忽视其存在,大举参与北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抽冷子端了老窝。
如果发生那种事情,江东必将大乱,而沈哲子几年前大破羯胡石虎在中原所取得的战略优势,也有可能会因此荡然无存。
当然,淮上各路人马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傻等着,等到荆州解决成汉才发动大规模的北伐。所以荆州方面能够提供的助力,也就只有南阳这一路人马。就连襄阳之众,都需要配合荆州本部对汉中和蜀地的进攻。
所以,未来北伐的主力,主要还是淮南军和徐州军。
不同于淮南军的平缓推进,徐州这几年可谓进取得很,几路人马频频出击,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徐州全境的收复,甚至就连兖州和青州都为徐州兵锋所掠。
所以郗鉴这几年是相当的威风,俨然已成典午朝中军事第一人,陶侃去世后所腾出的太尉之位,也被台城冠给了郗鉴。许多早前便对沈哲子不满的时人,如今对郗鉴也是加倍的褒扬,甚至将之推许为晋祚复兴唯一之选。
但这样的高歌猛进,势必会造成隐患诸多、根基不稳等大量问题。比如早前活动在泗水区域的奴国旧将刘徵所部乱众,非但没有被彻底剿灭,反而顽强存在下来,甚至有逐渐壮大之势,将要威胁到王师对整条淮水的控制。至于其他的收复区,也都是坞壁林立,乡野武装规模仍然不小。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情况,一者是因为徐州众将都有猎功需求,复疆开土之功本就强于定乱,更乐于去打顺风仗而不愿攻坚。第二则是郗鉴本身也需要这样的姿态来巩固他的权位,他既不像庾家帝戚有着皇太后支持,也不像沈哲子对淮南完全的掌控和江东深厚的根基,自然便需要这种武烈姿态。
其实私底下,郗鉴对于徐州眼下的虚亢也是有苦难言,如果能选择的话,他更愿意像沈哲子这样稳扎稳打。所以这一次归都的时候,彼此也是深谈良久,所达成的共识是下一步双方要加深合作,尤其是在军事上,彼此进行一个渗透,来降低徐州本身所承受的风险。
沈哲子正低头沉吟之际,忽然听到席中有异响,抬头看去,只见沈劲正在谢万等几个张牙舞爪的人掩护下弓着腰潜向门口,便抬手在案上敲了一下。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沈劲一时间也僵在原地,过片刻后才转过身来垂首道:“阿兄,天色已经不早,我们明晨还有早课,实在不耐久坐……”
“不必忙着退出,先把我交代给你们的课业都交上来。”
沈哲子指了指沈劲,然后又望向谢安、陈逵等几人笑着说道。
0861 三代之弊
沈哲子语调虽然轻松,但沈劲闻言后脸色却垮了下来。刚才在宴席中,他已经听说杜氏家眷已经过江,杜家小娘子正陪着他家嫂子待在梁郡城里。
换言之,沈劲作业无论完成的怎么样,再过不久他都可以跟杜家小娘子重逢,完全不需要挖空心思的作弊。而且老实说,他真不觉得自己的作弊手段能够完全瞒过阿兄,此前是没有办法了才搏上一搏。如果就这么将自己的作业交上去被看出破绽,反而有可能激怒阿兄。
所以,他原本是打算悄悄溜了,赶紧将自己的作弊证据处理掉,拼了一夜不睡赶工自己完成作业,明天再上交。如此一来,就算不出色那也没什么。
沈劲那里还在打着主意该要怎么应付过去,其他少年们已经次第上前将随身携带的作业交了上去,尤其谢万那个家伙还搞不清楚状况,站在那里对沈劲招手道:“阿鹤你还愣着做什么?在学舍里你还提醒大家要带上课业,难道你自己忘了?”
“阿鹤怎么会忘,我是眼见着他将课业带上的。”
桓豁咧着嘴笑道,他也算是讲义气,知道沈劲为了这一份课业可是煞费苦心,完成后也跟自己等人炫耀好几次,自然也希望沈劲这一番努力能够早被驸马见到。
沈劲听到这两个看不清形势的蠢物对话,简直恨得牙根发痒,这一问一答将自己退路借口全都堵死,更加感觉到跟聪明人做朋友的必要性。眼见阿兄视线渐有狐疑,他才干笑一声,挪步上前掏出他的作业摆上去:“我怎么会忘了呢……”
交上作业后,他便垂着首退到一边去,甚至不敢去看阿兄眼神,桓豁还在那里与有荣焉道:“驸马离镇这段时间,阿鹤可是没有懈怠,我们能够完成课业,阿鹤也都指导良多。”
这话倒是不假,沈劲凭着那刻骨相思的热忱,对这份作业不可谓不用心,可惜许多想法都没有什么开创新,于是就都便宜了身边人,而自己则要沦落到要去抄袭。不可言之不努力,只是对自己要求太高,结果将要弄巧成拙。
十几份作业摆在案上,沈哲子首先拿起谢安那一份阅读起来,对于这群少年们,沈哲子最看好还是谢安,甚至还要超过自家的沈劲。虽然他并不迷信什么名人,而且成长环境发生变化后人最终会拥有什么样的才能也是莫测,他的出现可以说是完全改变了谢安的成长和学习环境,但他相信以谢安本身的禀赋,应该还不至于让人失望。
整篇文章并不算长,统共不足两千字,抛开内容先不谈,单单章句用词等方面便可见考究用心,峥嵘渐露。至于内容方面,论点论据也都非常扎实,层层铺开,视野由小及大,广采时证,不以孤例高标,有一种兼容并包的气象。
沈哲子之所以布置这样一个作业,其实主要考校的还是这些少年们视野格局以及认知模式,也并不奢望能从当中发现什么精彩绝伦的观点思路。比如谢安这一篇文章偏向于先攻三台,从礼、法、人、地等多方面进行论证,而且各自都成道理,在这样的年纪而言,已经算是极为出色。
人只要能够树立起一个格局宏大的认知模式,那么无论出发点在哪里,最终成就都不会差。视野越开阔,能够获取到的资讯就越具有多样性,对人事的认知也就越深刻,格局越宏大,可塑性和容错率也就越高,一旦获得新的认知资讯,也能更及时的进行自我反省和提高。
沈哲子手捧谢安的文章,将他唤到近前来,将他文中内容逐字逐句拆解开仔细分析,其中的优点和不足都给他圈定出来评价一遍。谢安在席中倾身认真听着,同时心内也不乏惭愧,他自觉得对这篇文已经用心良多,在他自己看来已经非常的出色,但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不足是他懵然不觉的。
沈哲子倒不是真的水平高到能够对谢安传道授业,他的优势在于他的知识体量大,当世几无无人能及,所以在论述一些问题的时候,能够采用的角度和思路之多,也是时人所不及的。但若言道精深程度,当世许多人见解都要比他深刻得多。而他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模式,对于还在成长和积累期的少年而言,就颇能树立起一种高屋建瓴的形象,也能让人得到更多启发。
除了谢安之外,其他少年们交上的课业,沈哲子也都观看一遍,稍作指点。说到底,这一个命题对于这一个年纪的少年人而言还是太大,所以结论如何根本不必讨论,值得重视的是他们得出结论的过程和力据。
其实不独独只是这些少年们的课业,包括时下淮南镇中诸多人议论纷纷的淮南后续战略方案,无论是怎样的看法观点,沈哲子也都是采取姑妄听之的态度。这倒不是因为他刚愎自用,而是因为从他选择将淮南作为主基地来经营的时候,淮南下一步的目标便已经确定,那就是先定河洛。
至于下一步再怎么做,说实话他自己也拿不准。因为先定河洛,这一目标能够完成的话,本身就是时局中的大变量,会给时局带来怎样深刻的影响,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他自己都不清楚,也并不认为时局中有人能够清晰明确的分析明白。从历史中总结经验教训,这是智者能够做到的事情,至于基于历史规律而去推测后代天命如何,那是算命先生该做的事情。
关于战略层面的讨论,最著名莫过于三国时期的隆中对,到了后世通过各种演绎,简直达到妇孺皆知的程度。但沈哲子一直觉得隆中对最伟大的意义在于能够在混乱无比的世情下总结出一条看似可行的道路,而不在于这条道路本身如何。
人总乐于夸大人或事物对世道的影响,而忽略实际处境中所需要面对的变量和操作技巧。比如在当下,讲究内外事务决于几家,荆、徐安则江东安。作为一个议论者,这样讨论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一个实际操作者,如果不能因于实际的情况而有灵活的应对,一定要去强求怎样局面的话,无论构图再怎么美好,即便是达成目标,最终都只会是一潭死水的局面。
如果说门阀是一种腐朽的制度,那么科举的出现、儒家的兴盛,最终也没能创建出万世一系的兴盛不衰的世道。尤其宋儒向来被推许作格局气象最宏大的一代,其中比较著名的横渠四句以及王安石的三不足论,说到底只是话语权陡然扩大之后一种近乎忘形的癫狂而已,盲目夸大自己的能力。
但事实上人尤其是一小部分精英人群,能力和影响力都是有极限、有兴衰的,气象宏大恨不能改天换地之后,到了明儒,已经有种破落户的撒泼味道。而到了后世,当技术有了快速的推进迭代之后,这种起于草莽、盛极而衰的现象更是屡出不绝。
人力有限,世道同样有其惯性,所以沈哲子向来不热衷于制定什么大目标。基于当下的实力,能够做到哪一个极限,那么就竭尽所能的去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但如果在起始点就只盯着千里这一个目标,要么绝望,要么癫狂。
沈哲子因为这些年轻人的课业而生出许多遐想,而站在下方的沈劲也是浮想联翩,眼见着阿兄一个个点评同伴们的课业,却迟迟轮不到他,这种感觉就像是屠刀高悬头顶但却迟迟不落下,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这种等待的过程却实在是煎熬。
终于,沈哲子拿起了沈劲那一份作业,看到开篇第一句话,坐姿便忍不住端正起来。
“三代之弊,崩乎朝夕,沸沸汤汤,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社稷黍离,此诚狼伺虎窥之局……”
黍离之歌,忧郁之曲,向来被视为亡国之调,自然代指当下世道。所谓三代之弊,在时下也不算是生僻之论,世族豪宗,并非兴于一时,胡众内迁,也是长久以来的隐患,东汉以降各种社会弊病,累积到中朝一世完全爆发出来。而当国的司马家在后世之所以如此遭受诟病,不仅仅只是能力不足,连气节都欠缺,所谓活得混沌,死的憋屈,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洗地的余地。
看到这一句话,再往下沈哲子已经不必再看,因为单单这一句,已经不是当下沈劲的水平。不过他还是认真看了下去,并且不时提笔在纸上勾划,等到从头到尾细览一遍,然后再抬头将沈劲招至面前,将这份作业递了过去,问道:“有没有遗漏?”
沈劲接过作业垂首一看,额头更是涌出冷汗。他虽然作弊,但也是花了心思,谢艾帮他写出的底稿并没有完全照抄,而是挑选其中自觉得比较亮眼的字句摘抄出来,然后自己再填充衔接。可是现在他所摘抄的内容,从头到尾无一遗漏被阿兄划了出来,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露了馅。
“阿兄真是……没了,就这些……”
他抬头干笑一声,准备吹捧阿兄几句,待见沈哲子稍显严厉的眼神,顿时将讨好的话语咽下去,乖乖承认道。不过心内也不乏沾沾自喜,因为阿兄所划出的内容,有两句是他自己所作,可见愚者千虑也有一得,他并非一无可取。
“原作在不在身上?没有就抄写出来。”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放弃无谓抵抗,乖乖将谢艾所写的原文从怀里套了出来。有这样近乎妖孽的阿兄,他也是饱受压力,一早就做好了露馅的准备,也算是准备周全。
0862 弃王从霸
接过沈劲递来的这篇原文,沈哲子便低头阅读起来。这一篇文并不长,用笔极为简练,一如开头“士困民疾、狐鼠入社”等寥寥几字,便将整个世道的现状勾勒出来。而下面所衔接的内容,信息密度也都极高,所以沈哲子阅读起来,也要仔细揣摩良久,不足千余字的内容,他读了大半个时辰。
这一篇文章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比如“若趋虏庭,则承胡弊”“入于关中,弃王从霸”,虽然字数不多,但所蕴含的信息量却实在不小。
羯胡也是一个曾经完成北地统一的独立政权,在其建立的过程中,自然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统治模式雏形,沈哲子如果在眼下直向河北,则就必须要做好承受石赵统治秩序坍塌的反噬准备。单单这一点认知,便比当下淮南所热议的见识高了一个等级,很多人在论述的时候,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同样的,如果要打进关中去,以关中的地理情况和混乱的现状,凭沈哲子在眼下江东的名位并不足以解决。如果要将关中当作下一个目标,那么就要舍弃身上所背负的王命,奉行霸道。这一个观点,已经不能说是高见,甚至已经洞悉到政权构架的本质。关中是一个适合自主创业的地方,广阔的腹心基础以及优越的攻防形势,这里不是人臣格局能够长久占据的地方。
最起码的一点,如果沈哲子现在去了关中,对于那些各方涌动的势力或剿灭或招抚,在这样复杂的博弈环境中,必须要有更大的自主权,而且一些事从权宜的选择,也必须要悖于江东王命传统。随着自主权的提高,与朝廷离心力就会越大,身上的王命属性也就会越来越淡,想要维持住关中的形势,就必须要下发更多的名位和利益。
这个谋求自立的过程,并不以他的主观意愿为转移,而是所身处的环境逼迫他要加速成长。所以这八个字所传递的信息意味,实在是非常精准。
所以对于关中,沈哲子不是不取,而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如今的淮南仅仅只是有了一个雏形,他和他一众属下们的关系,也还没有稳固到经受如此严峻人性考验的程度。如果连自己的基本盘都崩了,就算让他占据了关中,所面对的也只是一片混乱。
石赵崩溃后次第占据关中的氐、羌,他们一者居于枋头,一者居于滠头,这两个武装集团的凝聚力,是在石赵境内经过长达将近二十年的捏合才形成的,是通过汲取石赵的养分才壮大起来的。所以在石赵内讧后,氐族苻氏才有实力一路西归,势如破竹的返回关中,创建霸业。可以说从内部的整合到人才的培养,俱都是石赵帮助他们完成的。
关中是一片功业基地,同样也是一道极难的考题,如果能够解答好,便是未来能够争雄天下的基础,如果做不好,便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
这些深刻的观点,如果是沈劲能够提出来的那才真是见了鬼了。这倒不是沈哲子小看自家兄弟,而是根基和积累达不到。比如儒家宗师横渠先生张载敢言为生民立命,王安石敢言天变不足畏,但一个穷酸儒连论语都背不全,就敢以此自标,只能流于痴人呓语。妄想半部论语治天下,也要有赵普那种际遇和能力。
过了好久之后,沈哲子才有提起笔来,在这原稿上勾勒几句,然后对沈劲说道:“若求文义相合,这几句应该也要节录起来。”
沈劲这会儿正是满心的忐忑,不知自己该要迎来怎样的责罚,闻言后楞了一下,待察觉阿兄语气并无责备,才忙不迭点头:“我记下了,稍后一定认真体悟……”
眼见这小子一脸忐忑状,沈哲子也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对沈劲作弊一事还是有点生气,但也明白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一味的打压训斥,所以刚才勾出抄袭处的时候也留出一点鼓励。
在看完这篇原文后,对于沈劲能够比较准确找出这篇文中的精华这一点,还是感到很欣慰的,眼光和领悟力也是能力的一种,这小子在淮南几年也不是虚度光阴,见识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回去依照这一篇文,写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批注,五日后送来,否则你就过淮去谯郡听用吧。”
虽然心里还是比较欣慰,但也不能没有责罚,沈哲子旋即又给沈劲准备了新的课业。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垮,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苦涩感,往常如果能够听到过淮任事,那他肯定要高兴起来。可是现在杜家阿陵小娘子入镇在即,如果他完不成课业,阿兄这是打定主意不让他见到自家小娘子啊!
“还有,这一篇文是何人代撰?”
看沈劲那满脸苦恼状,沈哲子也是不乏噱意,这小子禀赋并不差,但大概是家境实在太优越,养成一些怠惰性格,不敲打不长进。由此也可见世家子弟如果没有自律的性格,即便是享有着优良的教育,也很难成才,本性不坏尚可长成中人,但若性格本身便有缺陷,那真是没有底线的堕落啊。
“是、是馨士馆新入的一位凉州人士,名为谢艾。”
沈劲原本对谢艾还是不乏感激,但是现在再讲起来却是不乏怨念。
“凉州人?名叫谢艾!”
沈哲子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有些难以置信的再确认一遍,心内不乏震撼,又说道:“你且将与此人结识的过程道来。”
沈劲闻言后不敢隐瞒,便原原本本将自己邀请谢艾代笔的过程讲出来。
沈哲子听完后,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谢艾作为这个年代汉人中为数不多的贤能之士,他自然不会忽略,不过其人身在凉州,实在鞭长莫及。早前与凉州张骏通信时,顺手写了一笔,至于谢艾其人在凉州是个怎么样的处境,甚至其人现在是否在凉州治下,他却一概不知。
这顺手一笔,便将谢艾其人招到了淮南来,于沈哲子而言实在是一桩惊喜。尤其在看到谢艾这一篇论述之文后,更觉其人果然不负厚望。但是这样一个该以国士之礼待之的贤能之人,到了淮南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帮沈劲写家庭作业,这件事实在是有点不着调。
对于沈劲这么精准无意中就选到谢艾其人,沈哲子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最终只是摆摆手,让一众少年俱都退下。
第二天一早,原本沈哲子是预定先召集僚属们,先处理他不在这段时间所积陈的军政事务。不过在得知谢艾这样的大才眼下正作为凉州使者待在寿春后,心内便有些不能淡定,为了表现对谢艾其人的重视,选择先接见凉州的使者。
刘备请孔明都要三顾茅庐,谢艾其人完全值得沈哲子重视。他也明白要将谢艾这个人留在淮南是有些难,毕竟时人乡土情怀太浓,凉州也不是民不聊生的混乱之地,就算他肯给谢艾提供足够其人施展的机会,想要说服其人孑然一身留在淮南也有些困难。但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一下。
当都督府属官前往馨士馆邀见的时候,凉州众人也不免兴奋起来。且不说他们对淮南有什么企图,单单沈哲子其人所拥有的崇高时誉便能够激发他们的好奇心。
所以自索宁以降,众人俱都精心盛装打扮,不愿堕了凉士的体面。不过对于是否带上谢艾,索宁却有几分迟疑,老实说他心内对于谢艾已经生出不满,兼之想不明白因何其人竟为沈都督所知。不过在沉吟片刻后,还是让人通知了眼下还在馨士馆书阁的谢艾。
得知沈都督提前归镇,谢艾也是欣喜兼有忐忑,匆匆返回宿处,准备将仪表稍作整理。可是他刚刚返回,便又被索宁唤到面前来,冷着脸叮嘱道:“沈都督身负天中国士之誉,我等今次来见,乃是主上殷命差遣,稍后礼见,一定要谨慎对答。须知你身负此命,便身负我等凉士体格,若有失仪失态,绝不相饶!”
这语调严肃而又冷厉,谢艾闻言后,心绪也是骤沉。其实索宁对他的恶意,他又怎么会感受不到,彼此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对方若想为难自己,甚至连借口都不用,便能将他打压的永无出头之日。
就像此前那一件事,索宁让自己照抄淮南谋攻关中之论,说什么不要堕凉士之名,不要有害乡之言,其实已经将他当作奸邪视之。如果淮南采纳此论,其人或要构陷自己果然与淮南关系匪浅,有言必采。淮南若是不听,那就有可能是自己从中作梗,坏了凉州的好事。既生疑心,便无是非。
说到底,自己只是旁人掌中虫蛾,由人摆布罢了。若想摆脱这种掌控,便需要自己挣扎争取。谢艾虽然已经做出了争取,但结果如何,仍是不敢做完全乐观之想。所以在听到索宁的训令之后,便神态恭谨、心情凝重的点头应是。
0863 颜即正义
在凉州使者到来前,杜赫又对沈哲子讲了一下此前索宁前来游说他的事情。
沈哲子听完后,也比较认可杜赫的作法,不必直接回绝,就先这么抻着。说实话,他并不看好跟凉州张氏有什么军事上的配合,倒不是小觑凉州的实力又或对张氏不信任,实在是彼此间隔太遥远,很难达成一个军事上的同步。而且双方在根本的诉求上面,就截然不同,如果共同发兵,反而会令关中局面变得更加混乱。
沈哲子私底下对于前凉张氏印象是非常不错的,在五胡十六国的这个动荡时期,前凉并不是一个存在感太强的政权,主要还是在于这个政权没有太大的开拓性,就算有什么军事行动,也都是立足于防守,以保证自己的生存为前提。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国策自然就显得不够热闹。但即便如此,张氏政权在军事上也是不乏创建,不独屡次击败两赵的侵略进攻,还极大扩展了疆域。
不过,张氏对这个世道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对汉文化的保全和传承。后世北魏的汉化过程中,更是出现了许多凉州人士的身影。华风保全于西土,继而又东归融合,成为南北朝之后隋唐新风气的重要组成元素。从这一点而言,张氏政权的存在较之十六国那些其他看似煊赫无比但却破坏大于创建的政权而言,实在是有着更为积极的意义。
所以,虽然如今的张氏政权已经独立于晋统之外,但沈哲子并不将之当作一个战略层面的对手来看待。尤其这一代的凉主张骏,更是十六国君王中少有的英明、德行兼备之主。就算未来北伐能够取得全面胜利,他也希望能够和平解决凉州的问题。
不过对于凉州人想要在中原取得主力以合攻关中,所表现出来的这一点进攻欲,还是让沈哲子略存警惕。不过这也不是他眼下需要考虑的事情,稍后传信给荆州的庾怿就好了。虽然荆州的战略思路是先南再北,但如果真有什么大变数发生,也不必过分拘泥。
凉州使者很快就到达了都督府,由于本身就不是正式的使见,所以也就无谓什么大场面,所以沈哲子只是安排了几名府内属官和镇中乡贤作陪。他对整个使者团兴趣都不算太大,最感兴趣还是谢艾其人,当几人上前礼见时,便不免对谢艾投以更多关注。
凉州众人对沈哲子兴趣只多不少,从索宁以降等众人在被请入厅堂之后,视线便直接落在了居中而坐的沈哲子身上。一眼望去,神态之间俱都不乏诧异之色流露。他们原本都已经在极尽畅想淮南沈都督该是怎样风采卓越之人,真正见面之后,才发现他们的想象力仍是略有匮乏。
相对于他们的盛装出席,沈都督今天打扮随意得多,略具胡风的窄袖修身锦袍,白色嵌珠鹿皮小冠,会弁如星尚不及眸光晶亮,虽然坐在席中仍不掩身姿英挺,面貌更有一种言辞不足形容的英俊风雅,仿佛璋玉陈于堂中,转眼垂眸之际令人不敢有轻视之念。
永嘉之后,多有中朝名流西向避祸,也带去许多中朝盛传的人物风流轶事。凉土虽然风流稍逊,但也自有人物风骨,对于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中朝轶事多有怀疑态度。
不过早前入郡时候,目睹陈郡谢尚妖冶风雅姿态,已经让这些人感觉受到冲击。而今日再见到这一位沈都督,则更让人生出何以苍天唯独钟爱一人的感慨。就好比万绿从中一点红,不管周围的“绿”多么风姿卓然,你第一眼所见的,始终是那一点“红”!
也由此,他们能够更加体会到淮南人众对于沈都督的推崇,以及言之其人那种不加掩饰的自豪感。若是易地而处,如果这样的人物涌现在他们凉地,无论关系亲厚与否,也都是一件值得频频夸赞炫耀的事情。尤其其人诸多壮阔事迹兼之眼下远迈时流的名爵地位,更让人不知该要如何形容感官如何。
至于隐在众人身后的谢艾,在终于亲眼见到沈都督之后,心情也是由惊诧渐渐转为复杂。相对于其他人仅仅只是惊叹于沈都督的仪容气度,他心内早有投向淮南之想。虽然他并不关注仪表之类的浅相,但在目睹其人风采之后,心内难免自惭乃至于生出些许自疑,担心自己不会被这样的人物青睐看重。
时人的审美意趣,强烈且直接,颜值高低甚至可以作为人品才能的评价标准。这一点倒与后世不乏相通之处,譬如沈哲子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他仅仅只是貌不惊人,那么在如今世道中的影响最起码要削弱一半。在讲究颜值的年代,道理总是显得苍白。
彼此落座之后,气氛倒还融洽。虽然凉州和中州风物人情都有诸多偏差,沈哲子也不打算在眼下就跟凉州展开什么实质性的合作,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共同话题。
比如在通商方面,淮南是通过商贸拉动起地区的经营和建设。而凉州情况也差不多,本身便不是一个农耕基础深厚的区域,又占据着东西交流的通道,所以在商贸上的所得,也是能够维系统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过双方也是有所不同,淮南所拥有的生产力和货源基础要比凉州大得多,不独坐收中原大乱的战争红利广募流民游食,而且还背靠着江东广阔的生产基地。而凉州则是拥有着庞大的市场,影响力深及西域。
所以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沈哲子也与凉州人众讨论许多,彼此都有互取借鉴的地方。
淮南之繁华,索宁等人也是眼见,所以当沈哲子主动讨论起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也都乐得探讨,以希望能够获得一点维持凉州统治值得借鉴的经验。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凉州虽然华风大炽,但在本色上与中原之地还是有些区别。
如果是换了中州人物,眼下即便不是什么正式使见的场合,所论也多要集中在王事道统之类的话题上,讨论商贸等问题在他们看来则是有些舍本逐末。
不过一番探讨下来,索宁等人觉得淮南发展态势虽然良好,但可供他们借鉴的经验却实在不多。首先凉州在统治构架上与淮南便多有不同,淮南是王命之下由都督府独揽军政大权,乡宗门户所能瓜分到的权力实在不多。而凉州则不然,虽然名义上大家都是奉张氏为共主,但权力其实还是分散在豪宗之中,这种情况较之江东甚至还要更加严重。
其次便是凉州虽然能够影响的地域不小,但是开发度和人口密度远非中原能比,这也是一种先天的不足。所以,凉州也是希望能够将影响力渗透到关中等地,这不独关乎到边境安危与否,也直接关乎到他们的利益诉求。
正因为此,索宁一直试图将话题拉回到用兵关中的问题上,但每每开一个头,便被沈哲子将话题拉到了别处。会面一个多时辰,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将这个话题铺开去讨论,不过在谈话过程中倒是感觉极为充实,每每会有大受启发、茅塞顿开之感,一直等到都督府门下通传将要结束谈话,才意识到这一个问题。
“今日有幸能与凉土诸位高贤深论世道诸事,受教之余,也是大感振奋。当此中国祸乱,社稷飘摇之际,西土仍有高持道义,深恤世道之论,西平公诚不负王用、不愧士重,诸位乡德门户也都堪称楷模,实在是世道之幸。”
沈哲子讲到这里,便从席中站了起来,对随之而起的众人稍作拱手,笑语道:“三月上巳,乃是淮上盛事。诸位若不急归,届时请一定出席,士民之乐必能因此壮色许多。”
凉州众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好再久留,彼此寒暄几句,便准备告辞礼退。
正在这时候,沈哲子突然又笑语说道:“淮南广纳四野人士,也多有西土时贤于此盘桓留驻,我是偶闻凉州少壮贤才谢子欣之名。今日幸见,不知可否请谢君稍留府内?”
这一份邀请,不言其余,单点谢艾之名,是显得有些唐突,所以凉州众人在听完之后,脸色俱都有些不自然。这其实也是沈哲子刻意为之,方才在席中,他便发现谢艾言语不多,而其他几个凉州人士对其人在言谈之间也都不乏疏离,似是略存暗隙,因而才有此请。
“边土陋士,安敢以贤能自居。梁公虽有盛情,但却实恐有污视听……”
略作沉吟之后,索宁才开口打算拒绝。
只是他话刚讲到一半,谢艾已经从队列中横步闪出,抬手作揖,语调隐有微颤道:“能得睹梁公风采盛态,于艾才是大幸。相聚时短,深感为憾。若能再得面命指教,实在喜不自胜!”
沈哲子眼见这一幕,眸底已经闪过一丝笑意,转而又对索宁等人说道:“馨士馆虽然时流并聚,贤声广闻,但毕竟失于清静。府内又是庶务杂多,因是不敢违意强留。城北八公山不乏野趣园墅,雅风盎然,稍后我着府下门生引领诸位略作游览,不知索公等意下如何?”
索宁等人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更黑,先把谢艾单取出来留在都督府内,而后又要把他们赶出寿春城去,这是打的什么主意?若说彼此没有曲结,谁又会信?就算心中已是极大不满,但就连谢艾都主动表态愿意留下来,他们若再强争,只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我等奉西平公命远来礼见梁公,叨扰于此,自然从于主便。子欣乃是凉土学徒,本为牧府嘉勉少进,又得梁公嘉许,可见也是显才难掩,来日归乡,也要深谢梁公助其扬名!”
这一番话,索宁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又不甘被视作气量狭小之辈,因而在说完这话后,目光隐含着威胁瞥了谢艾一眼。
0864 谢艾入府
集会散场之后,待到众人退出,沈哲子在书房接待了谢艾。
行入书房之内,谢艾首先看到的是摆在厅室中央一块硕大似是泥塑的物品,待到仔细凝望片刻,才察觉到原来是一份山川分布的立体雕图。他心内不乏新奇之感,下意识行上前想要仔细观摩一下,旋即便意识到自己有窥望之嫌,忙不迭移开了视线,不乏拘谨的立在厅内一侧。
“这一份是洛邑周遭山岳河泽地域土,以裴元公六体为准绳,兼之走访丈量并采纳乡言,耗时三年有余才塑成。较之实际地貌当然多有偏差,但也略存河岳入怀之意。”
沈哲子倒是不作避讳,行到这一份地图前,示意谢艾一同过来观赏,语调不乏自豪。时下自然没有卫星勘测那么先进精准的技术,裴秀的制图六体已经是当世最为科学的绘图技术。
凡事知易行难,要将洛阳周边所有地形地势俱都画入图形中已经不容易,再塑造成这种三维立体的地图则就更加艰难。实际资料的搜集,比例的缩放,地形的对照等等问题,乃是一个极为浩大的工程。
用时三年多,也仅仅只是洛阳周边关隘之类标注塑造的比较清楚,至于其他的地方,大多还是写意存形,不可深究。即便是这样,想要采集到这些数据,也是这三年多时间来淮南游骑不断查探,兼之汝南吸引到许多洛阳周边乡宗至此商贸,耗时良多才初步完成资料的收集。
至于后续将资料转化成图形,则又将现存的数学理论加上沈哲子脑海中所存的数学知识进行了一个系统的整理和融合。所以,这一份地图虽然错谬还有诸多,但却是淮南人力物力加科学知识的一个精华汇总的结晶,也是沈哲子极为得意之作。他相信除了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其他任何各方都不可能再存在如此具象精确的地图。
谢艾并非只知钻研经义的腐儒之辈,在听到沈哲子的介绍后,再凑近来一观,心中不免震撼更深。他对于洛阳周遭地形地势并无认知,也无从判断这一份地形图准确与否,但料想以沈哲子的身份地位不至于无聊到专门摆一个胡乱做成的地图,只为摆在这里吓唬人。
如果这一份地形图是真的……谢艾看到那些等比例缩小,山河道途分布清晰了然的雕塑,一瞬间脑海中便迸发出惊叹之感。别的都不必论,这一份地图在军事战争上能够发挥出的作用简直无与伦比!
而在震惊之余,他也意识到制作这样一份地图所需要的庞大消耗,而且听沈都督说乃是用了三年多的时间才做成。换言之,早在淮南军还在与南来羯国大军交战的时候,这一份地图便已经开始制作!投入这么大的时间、人力和精力,只为打造这样一份地图,目的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虽然有了沈哲子的允许,但谢艾为了避嫌,还是不敢仔细观看这份地图,侧身而立望着沈哲子英俊无俦的侧脸,张张嘴却不知该要怎么说。
沈哲子也一直在留意谢艾的神情变化,其实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话题,刚才虽然作态意在加深谢艾和同伴们的隔阂,不过对于谢艾其人心思如何,他也拿不准。
他相信以谢艾的聪明才智,不可能看不出他的意图,其人还是选择留下来,这就让沈哲子感到诧异,也猜不到谢艾跟那人怎么会有如此深厚的矛盾。到现在为止,他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派人送给张骏的那封书信已经给谢艾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因此也就无从猜度其余。
双方都不知道该要怎么打开话题,一时间书房内气氛便略显沉闷尴尬。
沉吟片刻后,沈哲子正打算主动开口提起谢艾那篇文章,突然听到扑通一声,侧首一看只见谢艾已经跪在了他的身旁,忙不迭侧身闪开,不乏疑惑道:“子欣兄何以如此?”
谢艾跪下之后,垂头望着地面,心内也是异常纠结。说实话,就算他已经有了要投靠淮南的想法,也不想将自己姿态摆的这么低,可问题是他根本就不知沈都督心目中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看法。刚才他公然违背索宁的意思,在时下看来是颇悖于乡情,要被人视作薄情衰德之人。
可问题是,他眼下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如果淮南这里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庇护,回到凉州之后他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甚至于能否安全回到凉州都在两可之间。
他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获得沈都督的庇护,一旦行出都督府之后,只怕索宁等人不会再给他自作主张的机会。
所以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一刻,语调不乏悲伤道:“艾本凉土微士,向无世祚显才自夸乡土,若非都督嘉言入于牧府,平生未必能有机会入览中州之盛。然则微身难承大誉,因有见厌乡士。此前府下阿鹤郎君礼问,斗胆拙才自献都督案前,都督览之若有可采,乞求分寸容身任劳。”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才总算明白过来谢艾与那些乡党的矛盾,原来是自己给谢艾惹来了麻烦。他是在高位待得久了,因而一时忽略后进之士的困境。假使易地而处,他待在凉州张骏那种位置上,台内突然有信夸赞称许他治下一个既无世祚又无才名的寻常之人,他心里也是要犯嘀咕的。
此前他是顺手提了一笔,对此也并没有太过郑重其事,是忽略了谢艾在凉州的真实处境。理解到这一点之后,接下来一系列的人事变化便都可以猜测出来了。他是因为有着一份记忆,清楚知道谢艾才具如何,但是别人不知道,自然就难免诸多猜测。一旦生出猜疑之心,许多原本寻常的事情再看来,就会蒙上一层可疑的色彩。
比如沈劲邀请谢艾代笔论述,这本来就是一件单纯的小概率事情,但在旁人看来则不然。如今再想,只怕谢艾也是难免心生误解,否则不可能会拿出那样一篇文章。他早在杜赫那里得知,凉州人是希望淮南能够一起出兵攻打关中,而谢艾是自己亲笔点名的贤士,凉州人想要对自己施加影响,不可能不与谢艾沟通。
可是在谢艾那篇文章中,虽然没有否定进军关中这个话题,但也并无鼓动,只是单纯可观的评论进入关中的利弊。而这些内容,也是沈哲子考虑良久的。
如此看来,早在谢艾打算写这一篇文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做好投靠淮南的准备。
明白到这一点之后,沈哲子不免哑然失笑,自己求才心切,刚才在凉州使者面前那番作态倒是有些枉做小人了。不过他对此倒不怎么后悔,能够将谢艾这个大才招致麾下来,于他而言已是大喜,其他都不重要。
于是他连忙弯腰将谢艾搀扶起来,不乏歉意道:“早前因有凉士入府,多论凉州人物风采,曾言子欣兄虽无盛誉,但却是自晦于世道的贤能,我才因之得闻子欣兄之名,自此念念不忘。早前有机会鸿书传于凉州,因是有问西平公,却没想到这一点无意之举竟给子欣兄造成如此大的困扰。一时孟浪,还望子欣兄千万不要介意。”
谢艾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他也想过诸多可能,没想到真相就是这么简单,然而给他带来的困扰,却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不过对于沈都督,他也难生怨念,毕竟他不过只是凉州一寻常儒士罢了,若无沈都督信笔闲言,他只怕永生都无出头之日。至于因此所惹来的困扰,也只是一些心境狭隘者的为难,并不能算到沈都督头上。
沈哲子也不能说自己得知谢艾的真实原因,也只能打个马虎眼,他拉着谢艾将其引入席中,彼此对坐之后才掏出谢艾那一篇文章,又笑语道:“子欣兄才大难掩,必有脱颖而出之日。昨夜归府,自我家幼弟处得观子欣兄盛论,实在高屋建瓴,予人拨云见日之明。我是深爱子欣兄大才,一刻都不愿忍,想要将贤能留于中州,因此刚才索君等面前私心作祟而有非言,眼下羞愧自承君前,不愿因此瑕疵误我赤诚相邀之想。”
“都督厚爱,艾实在受之有愧。都督如渊渟岳峙,远则仰止,近则囊括。观此舆图,已经可知都督雄略早定。薄视之人,试作浅论,自比华章,不过都督掌中一筹变而已。”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谢艾也是心绪大定,继而便又说道。这倒不是什么吹捧之语,看到书房里这一份三年前便开始制作的地图,可见沈都督早在数年前对于淮南下一步该要怎么做便已经有了定计。其余论者,包括他自己在内,也实在是流于卖弄之嫌。
“话不可如此论,天中久有逆行,民多习乱,王道久疲,兴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决,我虽王命重用、时誉嘉许,但居任于此,向来也是以谨慎之心而行霹雳之事,广采众论,偶撷一得,便可称为大论。任重道远,又岂敢自专,能得群贤助力,才敢有一二进望。”
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谢艾依稀觉得耳熟,但能得沈都督看重,他后顾之忧已去大半,心情正是振奋,也就不再纠结于此。
至于沈哲子,并不知道他这一番常用招纳时贤的说辞早被沈劲盗版,对于谢艾的主动投靠也是倍感喜悦。休养数年,元气渐渐积累浑厚,接下来会是江北大举用事之年。
他的淮南军将与徐州军充分合作起来,要将崤函之东、黄河以南所有敌对势力一扫而空,继而便正式发动对羯国的灭国之战。所以人才方面,真是多多益善,至于像谢艾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才,更是不容错过。
0865 以技合道
虽然已经确定了将谢艾召入都督府,但沈哲子也并没有即刻委任官职。
毕竟眼下谢艾名义上还是凉州前来造访的使者,就这么随便召入府内,面子上实在有些不好看。而且这对于谢艾来说,也是一个相当大的污点。
虽然谢艾迫于形势主动来投靠,但沈哲子也并不因此看轻其人。所以对于如何安排谢艾,他也有了一个初步计划。首先是让老爹沈充出面,用台城的名义将谢艾征辟,然后再派用到淮南都督府来。当然实际上不需要谢艾过江走一趟,但这一套文书流程则必须要走一遍。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因此与凉州积怨。毕竟凉州虽然遥远,但也还是晋祚之下的藩属,征募人才的并不是淮南都督府,而是建康台城,如此凉州张骏方面也好下台。另一方面谢艾也不是见异思迁,看见中州繁华就背弃乡土,这对于他日后立足于淮南都督府也有极大好处,不至于因此被人讥讽诟病。
谢艾原本已是穷猿奔林,无暇择木的处境,沈都督肯接纳包庇他,于他而言已是大幸。后续还有这么周详的计划,让他保留住体面,一时间也是感激异常,更有一种得遇明主赏识的庆幸感。
文书周转还需要一段时间,在征求谢艾的意见之后,这段时间里沈哲子便又将谢艾安排在了馨士馆,供其汲取馨士馆的诸多知识。
馨士馆也是沈哲子文教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算是淮南整个教育体系中最高端的一环。经过过去将近三年时间的努力,如今的淮南六郡已经有了自下到上相对完整、自成体系的一套教育流程。
首先最基础的便是启蒙教育,各个屯所并军队基层行伍之中,所设蒙学已经多达数百个点,扫盲工作进行的如火如荼。尤其在军队中所使用的教材与民屯中完全不同,是用的简体字进行扫盲。
这一举措,颇有一种让人遐想联翩的意味。自古以来,华夏文明对于文字便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庄重态度。简体字虽然是从古字中简化而来,但沈哲子如此大规模的推广,而且是在能够极大撩拨人敏感神经的军队中。所以这一点也是颇受非议,甚至台城屡次遣使训斥责问沈哲子到底要做什么。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只是以军用为借口,将简体字当作淮南军独有的旗号暗语。他们淮南军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精锐之师,旗号暗语多一点有什么不可以?
对于这个借口,台内自然不信,但也实在没有足够的理由予以反驳,毕竟淮南军战绩如何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其实最主要的还不是字体的演变,单单淮南如此大规模教导兵卒识字已经足以让时人惊疑不定了,谁又能说准这些暗语是旗号还是沈哲子狼子野心、将一些阴谋隐藏在其中?
所以在诸多权衡之后,台城让沈哲子将简体字表上交,围绕讨论良久之后,最终作出决定由台中自派学官入镇监督淮南各军的扫盲识字,而且一派就派来了十几人,淮南各军几乎每一军都安插一人,也算是顺便将整个淮南军监视起来。
沈哲子对此也不反对,他还愁着人手不够,对于台城如此热心援军支教也是乐见。毕竟眼下淮南军早已经不是初成时期比较松散粗犷的构架,将士部曲之间司职明确,台中如果想借此加深对淮南军的渗透,自有六亲不认的山遐收拾他们。
蒙学之上便是各种技术教育,各类生产技术的规范普及也是淮南六郡发展如此迅速的重要原因之一。有了成规模的工匠人才,有了标准化的技术推广,便是流水线产业化的基础。哪怕没有什么新技术的推动,效率和产能都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淮南也有乡宗自营的独立工坊,哪怕是数量相等的工匠,规模相等的生产,生产效率却比淮南官营工坊低了一半都不止,这就是生产模式对产能的提高。尤其是在工序复杂的行业中,这种差距会被进一步拉开放大。
这当中最明显的便是军工产业,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淮南洛涧军工基地已经有了多达五万余人的冶铸工匠。如果再算上围绕这个基地上下游产业,参与劳作者多达数十万人。当然这些周边劳作人员只存在于理论上,并不受都督府直接管辖控制。比如徐州军一些军头,通过控制的人丁搜罗原料来向淮南购买成品军械。
淮南的核心技术便是灌钢法,这一秘密其实没有保存太久,在洛涧基地正式投产的第二年已经逐渐外泄出去。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整个洛涧基地已经形成了极为庞大的生产规模。规模一旦产生,效应自然便会出现,尤其在这种高端技术产业中,规模的铺开便意味着单位成本的降低。
灌钢法泄露出去后,不是没有人想要私作冶铸,甚至就连郗鉴自己都组织工匠生产,不愿意被淮南过多钳制。但是当他们自己生产之后,才发现他们的产品成本较之淮南售价还要更高。淮南已经占据了先发的优势,他们如果想要追平淮南规模形成竞争力,投入将会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无底洞。在这种情况下,该要如何选择自然一目了然。
所以,哪怕心有不甘,徐州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要低头接受淮南的钳制。过去几年徐州军攻势踊跃得很,这笔帐如果细算的话简直令人绝望,他们所得的利润,其中一大部分都通过交易的形式被淮南所攫取。淮南得此供养,这种反制力度便会更加强大。
徐州是因为距离淮南太近,不得不受此钳制。至于荆州,由于距离太遥远,把运输成本算上的话,淮南单凭规模和成本是很难将荆州相关产业打压下去的。但荆州的民族形势太过错综复杂,而灌钢法又是上升到战略层面的技术,所以对荆州进行技术封锁,这是包括庾怿在内江北各镇俱都达成的共识。
通过打压镇内私铸私冶,军械大头求诸淮南,这也是庾怿用来控制境内各方势力、弱枝强干的重要手段。无论是襄阳还是沔中的军队,想要成规模的补充军械,都必须要获得庾怿的首肯,才能在淮南提取到货物。如此一来,庾怿在荆州的掌控力自然得以加强。
在这几层教育结构再往上,便是馨士馆这样比较高端的教育层面了,所培养的都是行政、参谋乃至于学术向之类的人才。沈哲子甚至有意将之打造成为一个学派,所以对于馨士馆理论基础的搜集和积累也极为重视,单单每年在馨士馆的经营耗费上便足以供养三千人以上的精锐部队。
眼下馨士馆还只是一个雏形,尚没有形成完整的纲领和宗旨,但特色已经形成,不法一说,不执一途,所涉及到的学科领域也极为广泛。凡有所技,若能上升近乎于道,便足以登堂入室。比如都督府在制作洛阳周边地图的时候,便通过控制时论将中朝时期的河东裴秀拔高到一个前哲的崇高地位。
天地者,元炁所化生;山川者,灵秀所钟毓。能以凡人的学识手段将浩大无垠天地具象化作凡人所观览赏玩的图籍,已经是近乎伟力的生民造诣。这种手段并不逊于苦苦钻研先王之法,教化黎民万众的经义之说。
尤其在这个礼法荒驰,王道崩坏的年代,完全刻意的去强调经义礼法对生民的教化之能,反而是一种不能让人信服的冷幽默。生民有灵,通过这种凡力、后天的磨练修养,去洞悉天地不可识之大,去战胜世道不可破之困,同样是一种价值的极致体现。
虽然眼下馨士馆各种理论都还流于浅表,乃至于不乏刻意去标新立异的猎奇之嫌,但本身却有着极大的包容性,涉猎之广也是让人惊叹。
谢艾对馨士馆的诸多馆藏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沈哲子也乐得去激发催化其人的成长。
为了让谢艾更加没有后顾之忧,沈哲子又亲自出面去见凉州索宁等人,并不言谢艾主动投靠淮南,而是表态爱惜其才,要将其人举荐入朝躬身王用。
索宁等人自然不满,但对于沈哲子这个说辞又无从反驳,须知就连他们主上张骏眼下名义上都还是江东朝廷所册封的凉州牧。朝廷想要征用凉土一人,而那人又不反对的话,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
所以索宁等人也只能对谢艾的际遇表示高兴,甚至表示愿意帮谢艾将其家人护送东来,一家团聚,不必孤苦流落异乡。
对于这一点,谢艾当然要立刻表示反对,这不是他瞻前顾后还想在凉州乡土保留一个退路,而是如果答应下来了,那无疑更加坐实地奸之嫌,很有可能他在凉州的家人都要遭遇不测。毕竟凉州和淮南中间相隔遥远,中间又是战火纷飞、混乱不堪。凉州也不能尽起州兵护送他的家人,途中没于贼众、遭遇劫难,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相反,如果将家人留在凉州,表示他并无害乡之想,而西平公也不至于因他区区一人便穷究不舍,否则便太无气量了。说到底,眼下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只要为上者面子上过得去,别的也可一笑置之。
0866 诸王争立
对于挖凉州墙角,将谢艾引入淮南这件事,沈哲子倒没有太多不好意思。
虽然就算没有自己插手,谢艾也是把握住机会、在家国危亡之际通过自己的方式留名青史,但这个故事底色是悲伤的。凉州是一个典型的权门政权,世族豪门的政治特权较之江东只高不低,而且由于没有江东这种相对封闭静态的外部环境,彼此博弈手段也要更加惨烈。
比如这一代的西平公张骏,他的父亲张寔便是因为一个很可笑的原因而送命。永嘉之后关中士人大量西逃,其中便有一个京兆神棍刘弘左道传法,煽动人众奉其为王,其中就有张寔的部下被煽动,直接将张寔刺杀致死。
这是一个封建迷信所引发的惨案,但由此也显露出张氏政权在凉州的法礼性严重不足。所以张骏在得位之后,一方面积极联络江东建康朝廷求取大义,另一方面则是加倍笼络境中大宗获得支持,都是在为了巩固其统治。类似凉州索氏等大宗,在前凉政权中的影响力绝不逊于江东的门阀。
谢艾其人在凉州并非大宗所出,其人真正扬名还要到张骏之子张重华在位时期,那时谢艾早已经年过四十,在后赵石虎部将麻秋步步进逼凉州的时候,终于得到掌军的机会,大败麻秋,因此扬威西土。
谢艾在前凉所建立的功勋,并不逊于东晋淝水之战,一时也得信宠重用,甚至封爵福禄县伯。要知道福禄县原本乃是张重华祖父张寔的封邑,将之封给谢艾,可知对其人其功的推崇。
但是张重华死后,其兄张祚作乱,对于谢艾这样的统军大将招之即杀,而谢艾之死也没有在凉州造成怎样的动荡,由此也可见其人在凉州的真实处境如何,终究不是权力结构中的实权派。
沈哲子相信,将谢艾引入淮南,在中原之地驰骋猎功,才能尽显其才。
三月渐近,寿春城内外也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士庶俱都忙着准备上巳日的大庆典。而都督府内,随着沈哲子的归镇,也变得忙碌起来。
如今的淮南都督府,早已经不再是一个草台班子,文武属官多达百数人。单单直属都督府下的长史、司马、各曹从事、参军之类,便多达二十余人,六镇之内军政官员则更多。
此前几年,因为要休养生息,所以即便有什么军事行动,也都集中在晚春三月,最晚不超过六月,以保证淮南本镇充足的生产力。所以早在沈哲子归镇之前,镇中各项军事筹备工作便已经开始进行。
府下属官齐聚寿春,正式会议的时候,沈哲子也特许谢艾列席旁听。谢艾眼下征辟文书还在路上周转,后续沈哲子打算将之暂任为自己的主簿,通过处理各种机要文书尽快了解淮南镇中构架和运作情况,然后再择地任用。
此前沈哲子便已经知会属官们今年乃是一个大举开拓之年,所以分镇淮北各地的重将郭诵、毛宝、沈牧等人也都抽身在这个时间归镇。谢艾列于席中,看到这段时间来在淮南不乏盛名流传的文武众人,一时间心情也是颇为激动。
会议最开始,沈哲子便开篇明义定下基调,公布都督府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接下来的战事,并不是单一目标的局部战争,而是黄河以南的大规模会战。
完整的作战计划分发众人案头,看到将要动员的兵力多达十万之巨,一时间众将也都是喜上眉梢,单单看这用兵规模,便可知都督所图甚大,正是他们勇进得功的机会!过去几年,淮南军力一直在增长,但像样的战事却没有几桩。
唯一还算有些烈度的唯有前年远袭南阳,但此战中派出作战的却唯有路永所统帅的淮防水军和韩晃的骑兵队伍,甚至就连路永也只是出去打了一趟酱油,机会没有遭遇战事。至于其他各部,就是各守防区每日操练再操练。
而政务官员们,自杜赫以降在看到这一份动员计划之后,面色则是一苦。倒不是说淮南的积累不足以发动规模这么大的战争,实在是职事所限,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
淮南如今第一序列战斗部队已经达到六万之数,想要满足十万,则就必须抽调地方上的屯田兵。而且商贸乃是淮南最大的进项,一旦开战,必然会受影响,会令市面变得萧条。既要筹措军用,平衡收支,还要稳定地方,维护商道,可以想见未来必然又是繁忙且充实。
不过淮南向来传统就是军政互不干涉,而且一切以军需为先,就算任务艰巨,杜赫等人也只能咬牙承受下来,不会发声质疑这一动员计划。
大堂会场中摆着一个较之沈哲子书房还要更大的立体沙盘地图,上面已经用红线标出了淮南军未来几个大的战区,倒是跟淮南军眼下的军事防区大同小异。
淮南军六万甲士,兵种比例而言,仍然是水军规模最大,日常维持在两万人。涡口地近洛涧军工基地,驻军六千,由将军曹纳、徐茂分领。颖口、汝口之间乃是淮南水军大本营,路永为水军督护,除了防守本镇之外,还要兼护汝、颖、淮水路。
胜武军六千人由胡润带领,防守寿春本镇。
淮北三大防区,一是由毛宝防守的汝南,一是郭诵防守的颍川,一是沈牧防守的谯郡。另外还有万人骑兵军团,韩晃担任骑兵督护,其军共分五部,庾曼之、谢奕、沈云、萧元东分领四部护军,除就食三郡之外,也是淮南护卫商路、提控豫南的主要力量。
至于周边的敌对目标,较之数年前并未有太大变化,但是内在联系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如今北方最令人瞩目的无疑还是羯国的内斗,自从石虎扶立南阳王石恢之后,石赵两君一直持续至今。
其实以石虎的军事才能,程遐等羯国乱臣本不至于坚持至今,但石虎本就是大败归国,威望扫地,归去后又急于求战,结果再败一场,形势可谓恶劣到了极点。也幸在程遐等人实在不得羯国那些宗老们青睐,才给石虎机会退去,将大本营安在襄国北面不远、他的中山封国中,招纳羯胡老少,原本许多迁于襄国周边的羯族胡众也都大批北逃,前往投奔石虎,这才令石虎渐渐恢复实力。
一旦恢复了实力之后,石虎的獠牙便就露出来。吸取了上次大败的教训,不再直攻襄国,而是以中山为中心逐步清理冀州,联结鲜卑索头,将段辽部击退,触手探入幽州,大掳诸胡部众,如今已经号有十万之众,其控制范围也南抵青州,北达幽州,西及并州,自号大单于,讨逆大将军。
如果不是慕容家早前投靠段辽的慕容翰反水,与慕容皝合力吞并段辽,致使石虎后方直接面对鲜卑慕容的威胁,石虎早已经按捺不住要继续南下与襄国决战了。
至于程遐等人,虽然占据了初期的优势,但也没能笑到最后。初期在面对石虎进攻的时候,尚能团结一致,放弃与石堪的内斗,同时又联合先一步溃逃的郭敖、石聪,将石虎兵败城下。其实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好,虽然他们能够控制的地方仅仅只有襄国、邺城之间,但这两地更是羯国元气最盛的核心地区,生民大量聚集于此。
接下来便是一套老戏码,石勒之妻、荣升皇太后的刘氏秘密联络旧臣,想要推翻程遐,结果消息走漏,程遐直接废掉刘氏,奉自家妹妹程氏为皇太后,接下来又派石朗追击石虎,结果部众哗变而变。石朗败退归都,为了保住军权直接袭杀郭敖等旧臣。而后邺城石堪再次起兵向襄国,想要入辅朝政,但他的军队多为石勒临死前凑起的晋人良家子,又被程遐等人包括襄国城中的晋人耆老策反良多。
最终,石堪被加封魏王,以大将军而退。其人大概也了解凭其石氏养子身份不足入主襄国,因此便将重心放在了南面。如此一来,反倒开创出另一副局面,首先是他原本的徐州旧部、如今盘踞在泗水流域的刘徵等乱军,自然要奉石堪的魏王旗号。
其次便是原本豫州残留的陈光等乱军,想要南投而不被接受,于是便也听命于石堪。至于眼下盘踞在洛阳金墉的桃豹,本来是石虎的拥趸,结果石虎一败再败,兼之石堪又出兵渡过黄河,控制住了黄河南岸要塞枋头,让他彻底没有了退路,于是也就只能低头从属于石堪,担任司州刺史。
如此一来,羯国眼下就分成了这样几股力量:挟君保于襄国的程遐、石朗,同样挟君的石虎,困于关中、出又出不来、压又压不住的石生,以及坐镇邺城、控制洛阳到枋头这一段黄河水道的石堪。表面上来看,石堪的实力最高,因为他控制的乃是最为精华的中原地区。
所以,淮南军下一步的军事目标就是这个魏王石堪位于河南的势力。
0867 战前
谢艾有幸列席旁听,感觉颇为奇妙。
此前他并没有类似的经历,毕竟仅仅只是凉地一儒士而已。但是关于神州陆沉、胡虏肆虐华夏的话题,平日也多听人谈论,言辞或是愤慨或是悲怆,不一而足。
可是他在席中听到淮南众人讨论羯胡种种,既无激愤,也无沉重,就像是在讨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那令人谈之色变的胡祸,他们只是简单道来,但是在这平静氛围之中,透露出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自信。
这种心态,谢艾并不陌生,就像是他在治学中遇到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不可谓不难,但谢艾在面对的时候,并无多少畏难,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问题或许很难,但只要他用心去深研,问题早晚会得到解决。
淮南众人似乎就是这种心态,他们能够心平气和的就事论事,并不是因为他们小觑问题和对手,而是深知自己使命所在,讨论问题难易与否,那是看客做的事情,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解决问题。
羯国如今分裂成数部,但并不意味着淮南军事压力就小。一个人或许能够通过各种取巧方式战胜一个本来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但当一个对手分裂成数个,或许力量削弱许多,但却令博弈环境变得复杂数倍都不止,会增加更多的变数。
中朝八王作乱、互相残杀的时候,应该没想到最后捡了便宜的是他们所看不起的杂胡义从。胡虏次第而兴,各自猖獗一时,大概也没想到笑到最后的是代北不起眼的拓跋氏。北魏拓跋氏轰轰烈烈汉化改革,结果却被他们所忽视放弃的六镇军卒造了反。六镇军卒,高欢独拥五镇,大概也曾有志吞天下的雄心,然而还是被宇文氏屌丝逆袭。
风物长宜放眼量,在原本的历史上,石堪原本只是石赵内乱中一个不和谐的小音节,而吴兴沈氏也不过只是江东高门眼中一个稍有个头的小臭虫而已。谁又能想到,这两方能够成为眼下逐鹿中原的主力。
石堪的力量并不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强。其人所控制的疆域横跨黄河和太行山,自邺城向西原本石赵的疆土几乎尽为接纳,而且接收了相当数量的羯国禁军,单单安排在黄河要津枋头便多达万数人马,至于其本镇邺城,更是维持着最起码五万人的大军。
这些军队都不可作乌合之众视之,要知道这一路人马乃是从羯国核心力量中分离出来,必然继承了石勒所留下相当大一部分遗产。这一点从其人快速向西扩张就可以看出来,早前淮南军大进豫南,甚至就连远及河内都有当地乡宗人家愿为联络,可是如今这一类的声音早已经销声匿迹。
不过势力大小是一回事,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又是另一回事。不过沈哲子却很清楚,未来这一场战争并不能寄望于对手的内讧矛盾。
说起来这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石勒尚在世时,羯国各路人马虽然有矛盾嫌隙,但最起码还有一位共主,也正是国立蒸蒸日上的兴盛顶点。结果几十万大军汹涌南来,反而不能彼此配合,矛盾爆发结果大败亏输。
如今看来,羯国已经分裂成几部分,而且石堪其人威望也远不足御众,但是随着淮南军强势崛起,眼下的形势反而给他们提供了联合起来、守望相助的可能。
此前几年,虽然淮南重点在经营地方,但是沈哲子也不是没有动念将河南几部乱军发动强兵围剿,化解一部分边境压力。要知道随着淮南军推入豫南,淮水天险已经不足为恃,而整个豫南也无奇险可守,周边漫长边境可以说是全不设防。
尤其在正北有着陈光这个乱军地头蛇的存在,为了防备其人南来掳掠,淮南军不得不在颍川、谯、梁之间备置重兵。一旦淮南军有了大举集结用兵的迹象,无论是洛阳的桃豹,还是泗水的刘徵便俱都蠢蠢欲动,一副要抄淮南后路的架势。所以在没有能够速战速决的笃定胜算前,淮南也被这几路人马牵制的不太从容。
豫南这样一个平坦且无遮拦的地形,即便是重兵陈设的要塞能够发挥出的防守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就像数年前淮南军偷袭石聪所镇守的谯城得手,如今淮南军也面对着这样的困境。所以为了防备周边侵扰,淮南军除了在豫南大筑戍堡以作警戒外,同时不惜重金打造出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如此一来,才对周边稍有震慑,营造出一个能够快速发展的环境。
当然,这种对峙的局面能够维持下来,也不乏双方互相纵容的结果。对于淮南军而言,虽然集结重兵剿灭其中一部有一些顾忌因素,但也不是承受不起或要付出的代价。
但沈哲子还是纵容这个局面维持下来,其实他也是通过这些敌对势力来挤压境域周边的乡宗们生存空间。人就是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情,淮南军以王师自居,那些乡宗虽然无力招架,但也颇有几分有恃无恐,认为淮南军不敢过分压榨他们,甚至于暗藏异心潜谋。
沈哲子不愿向他们妥协,也不想纵容淮南军掳掠乡野,索性让那些乱军蹂躏他们。淮南都督府这几年籍户激增,于此也有莫大关系。乱军可不会跟这些乡户们讲什么交情,为了生存自然要玩命压榨。他们要么依附乱军,要么南逃。一旦逃离乡土,那他们的意愿如何就不重要了。
而周边这些敌对势力,自身也是有苦难言,他们一群乱卒,即便是偶得栖身之地,也完全组织不起生产,形不成稳定的统治。想要生存,掳掠似乎是唯一选择。
但是掳掠也需要成本,而且那些乡宗坞壁也都是短期内不可再生资源。眼看着淮南高速发展崛起,一方面是越来越严峻的生存压力,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存念将淮南当作豚犬饲养,间或掳掠割食。
最起码就沈哲子所知,往来汝南进行商贸交易的周边乡宗,其中便不乏乱军背景。对此沈哲子也不过分打击,只是间或拎出一两家来宰杀示威。毕竟在商贸交易中,淮南得利更多,而且他也需要将这些乱军钓在周边,一俟准备充足,即刻扑杀。
这是一场颇为残忍的生存对峙游戏,双方不乏互相纵容,可无论哪一方露出明显破绽,马上就会招至残忍的打击。很明显在这一场角逐中,淮南军是占据绝对优势,所以那些乱军想要获得更大的安全,便需要更加紧密的合作。
从这方面而言,石堪的势力之所以能够横跨黄河,淮南军也是帮了很大的忙。
如今周边几方中,实力最强的乃是位于洛阳的桃豹军队。桃豹所部原本就是奴国南征大军的一部分,虽然几年前在悬瓠落败一场,但当时淮南主要出动水军,目的也是为了接应汝南军民,并不以杀伤敌人为目标。而后续的涡口决战,桃豹并没有参与进来,所以其军力不容小觑,也因此敢于直入洛阳。
三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淮南军始终没有再紧逼洛阳,而奴国也是彻底分裂,因此让桃豹在洛阳安稳的待了这么久。但要维持数万人吃马嚼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且洛阳周边中朝时期便混战不休,而后又称为两赵交战的核心地带,早已不复昔日之繁华。
桃豹极尽维持,眼下大约应该还有将近三万人的军队,但是其中有着相当规模的骑兵,所以威胁非常大。而且洛阳周边地势颇为复杂,即便是淮南军占据绝对优势的兵力,也很难将之彻底捂杀在洛阳,一旦其军再逃窜起来,对于淮南发展数年的商贸系统会带来极为严重的打击。
收复洛阳旧都,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可是众将在讨论良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不宜将洛阳当作首要目标。乱军之所以难对付,就在于根本就没有守土的压力。而且近畔便有着淮南大敌,兼之南面的南阳又失守,所以桃豹不可能将洛阳当作一个根基之地来固守。
沈哲子还记得他过江第一战,原本应该在合肥防守的奴将黄权突然出现在数百里外的涂水,收复淮南一战时奴将彭彪同样是远出野战,也根本不寄望能够大军并进将桃豹围困孤城。所以第一战的目标还是北面的陈光,先将豫州境内之敌扫荡一空。
陈光本身的实力并不算强,虽然早年请降时吹牛不小,但过去这几年在淮南军的缓推之下生存空间也是越来越小。但要对付陈光,便要防备黄河北岸的石堪。所以这一战,是要与徐州军进行配合,两线推进,淮南军在上游夺取蒗荡渠,徐州军则夺取下游的枋头,控制住黄河水道,然后再对境内乱军进行一个彻底的扫荡。
至于洛阳方面,则就需要谯王司马无忌北上看住洛阳南面大门。但谯王的南阳军在正面战场上未必是桃豹的对手,所以还需要淮南军这里有所增援。这是一场地理跨度极大,而且战斗步骤极多的战争,对于淮南军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