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2 贪得无厌
世祚两千石,可称士族。
以这个标准来看,沈家的阀阅可称得上可怜,由其老爹沈充往上数,东西两宗凑起来,堪堪达到这个标准。东汉时出过两任太守,旧吴进仕者倒是不少,其中最为出色者便是死战殉国的旧吴丹阳尹沈莹。中朝以后,西宗略有起色,但影响力从未跨过大江。
按照时下的标准来看,沈家这个士族资格实在勉强。九卿以上者一个都没有,文化上全无建树,难怪时人要以武宗豪族称之。
哪怕就连沈哲子自己翻看自家阀阅,都颇为汗颜,若是在中朝,凭这样的家世想要幸帝宗,简直就是做梦。落架凤凰不如鸡,如今的帝宗除了一个政治上的大义名分之外,较之中朝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如此,沈家这一条得幸帝宗之路仍是异常曲折,也就是卡在了这个时节,若换个时候,皇室的意思可以不在意,单单侨门的阻挠就根本跨越不过去。如今能够达成目的,除了皇帝本身的意愿之外,少不了庾家这新崛起的侨门挑战琅琊王氏老牌权威的因素。
所以尽管庾亮前半场不情不愿,但只要他还有对抗琅琊王氏的需求,天然就把侨门撕开一道口子,给了沈家一个可趁之机。
得幸帝宗乃是一件大事,沈家东宗也早有老人等在建康城,准备诸多礼仪问题。东西二宗虽然分道日久,但既然仍共享一个郡望,这样抬升整个门第的大喜事,两宗之人合在一处,准备相应的礼节以及匹配的器具。
这时候就显示出文化底蕴缺失的坏处,沈家甚至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迎娶公主需要的礼节以及规格。这其实是整个南士群体的文化弱势所在,他们的文化传统并不受占据文化高地的侨门认同。
其实在沈哲子看来,最重要的是娶公主,其他的礼仪问题能将就一下就将就一下。
但他也知道时下礼仪的重要性,仅仅因为皇帝章服上的佩珠颜色和个数就能争执不休。但这种礼制上的问题实在很难争得清楚,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并没有权威的一家之说能够获得广泛认同。尤其时下都中这个氛围,沈家无论礼制有没有缺,都会遭到侨门诟病。
不过这种事情,倒也不需要沈哲子再来操心,自然有族中长者去厚礼请教南北那些家传礼学的人家。
至于沈哲子,则在五月初的一天,在族中长辈陪同下,前往宗正登记录名。宗正官署并不位于台城,而在秦淮河北岸的太庙后方。
原本这些事情,也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可是沈哲子他们在宗正官署等了一整天的时间,喝了几杯闹肚子的酪浆,将近日落时,族籍阀阅又被原样送出来,似乎根本不曾翻看过,而宗正掾属给出的解释是,南北殊俗,让沈家按照北地风俗重新将族谱修订一遍。
沈哲子听到这理由,顿时忍不住火冒三丈。重修族谱这么大一件事,岂是旦夕之间能够完成!况且,宗正录名不过是将沈哲子直系亲属、五服之内的血亲登记在皇族别册,又不是现在就要将司马家族谱完全取而代之,怎么可能需要重修族谱那么严重!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了宗正这些官僚的意思,这是在要钱呢。若是不乖乖交钱,哪怕族谱没有问题,他们也会有别的借口。
一旦明白了此节,沈哲子对这些宗室的恶感便再创新高。他急着娶完媳妇赶紧回家,哪有时间再在这里纠缠,况且这种皇族私事也根本不好拿出来闹腾,免得再生出别的波折出来。
心里虽然有气,但在这个时节,也只能忍耐下来。第二天沈哲子再来,便带来百万钱,宗正西阳王五十万,宗正丞武陵王三十万,下面掾属按照官品名望,各得三五万钱不等。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次的待遇便迥然不同于昨日,沈哲子并几名族亲被请入雅室等候,又有上好茗茶招待。等不多久,甚至还得到西阳王司马羕的接待。
西阳王司马羕四十余岁,其父汝南王司马亮乃是宣帝司马懿第三子,武帝司马炎的叔父,亦为八王乱政的肇始者,也是最先被干掉的一个。
这样的血亲关系,较之晋元帝司马睿其实还要硬一些,渡江也早,本身亦没有或牛或马的纷争,理论上来说,在江东立鼎的机会更大。但是他家倒霉,老子司马亮太跳脱,首先被干掉,原本交好的家族屡经清洗,到如今在时局上已经完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所以说,先胖不是胖,后胖压倒炕。中朝藩王势大,按理说怎么样也轮不到琅琊王这种偏支小辈问鼎,但先胖的那些统统被干掉,最后反而便宜了琅琊王后来居上。东海王司马越奋斗半生,结果也只是为琅琊王做了踏脚石。
作为如今宗世中屈指可数的长者,西阳王还是颇有威仪的,坐在那里气度俨然,只可惜帅不过三秒,一张嘴就暴露了本性:“遂安选婿,我得陛下信重顺理宗正事,将你家列入选中,也是颇受了物议纠缠。你家能够选中,总算没有辜负我的一番提携。”
听到这邀功之语,沈哲子心里已是腻歪的不行,两百万钱送出去,大家财货两讫,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莫非还是欲壑难填?
心内虽然诸多不爽,但沈哲子也只能微笑道:“家父亦倍言大王提携之恩,嘱我定要多谢大王。”
西阳王闻言后一副心安理得状,并不因拿了对方诸多钱财礼货而心虚,他叹息一声后又说道:“江东虽好,非我桑梓,立家实在不易啊。我倒真羡慕你们这些南人,安守乡土,自足而饱。”
这王八蛋果然贪婪,要了钱还想要田。沈哲子几乎忍不住要骂他娘的,羡慕南人安守乡土,那你滚回江北去啊!
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关键时刻可以做不喑世事状,沈哲子强忍住怒气说道:“赖天而活,勤耕得食罢了。大王国宗长者,德高望重,海内景仰,贤而立世,所居成聚成邑,皆可期望,实在不必自伤。”
虽然马屁听着挺爽,但少了实惠,西阳王终究有些不甘。在他看来,这名望不备的武宗豪强,侥幸得尚公主,还不是诚惶诚恐的予求予取,若错过眼前这个机会,以后却是不好再向他家央求财货。
沉吟片刻,西阳王觉得大概是自己所言太隐晦,这少年听不懂自己言外之意,于是他便再说得直白一些:“我家人丁众多,衣食难免有缺。我早听说吴兴水乡丰裕,田肥桑茂,有意于那里置办几处别业。你家世居吴兴,这件事倒可托于你家,只是不知你家愿不愿帮我一次?”
沈哲子本来觉得自己底线放得已经很低了,没想到这世上真是人外有人,这个西阳王简直是不要脸面了,狮子大开口,半点也不觉得尴尬难为情。
他当即便要矢口拒绝,帝婿之事已是南北瞩目,如今终于争出一个结果,岂是区区一个宗王能刁难罢止的。但话说到嘴边,心内思绪却是一动,继而便笑语道:“原来大王所虑为此,既然言到,岂敢拒绝。只是田亩所出,终究定数,春秋劳碌,恭仰天时,绝非清贵之业。我来都中,倒是听到一桩佳业之事,愿与大王共享。”
接着,他便将那隐爵之事道出来,言辞之间对于获利自然多有夸大。
西阳王对于兴置田业之事本就不甚热心,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敛财,对于这种不劳而获的事情更是饱含热情。听到沈哲子讲述,眸子已经渐渐变得晶亮起来,口中喃喃道:“出资入股,共结天下资友,坐而分利,确是一桩清贵雅业。如此美事,我竟然今日才得闻,真是大大的憾事!”
感慨过后,他又皱眉道:“只是听你说,白身寒门俱可引入,我怎么能与其同流?出资升级,财货甚巨,一时间我却筹措不出。”
什么是人间极品?想搞传销升级居然不想出钱!
沈哲子心中冷笑,嘴上却说道:“只可惜那些资友彼此相结,凭我家南人门户,难操话柄。大王所患缺资,我家愿中分负担,以助大王得列上级,大王得隐俸返资后,再偿于我家,如此可好?”
西阳王听到这话,皱起的眉头稍稍平复。他心内已经做了一番权衡,这隐爵五级三晋,要想直列上级,最少要出资千万之巨,若沈家愿意负担一半,加上奉资返资,他不过拿出来不到三百万钱,每年便可分利巨万如世卿世禄,实在是一笔划算买卖。虽然他本就有世袭的食邑俸禄,但谁又会嫌钱太多?至于偿还沈家垫资,怎么可能!
只是这样的大事,他也不能只听沈哲子一面之词,决定稍后再寻侨人知情者打听一下内幕详情,最终再决定加入不加入。
沈哲子见西阳王已是颇为意动,心内便是冷笑,如此贪得无厌之辈,实在令人发指。这家伙大概还不知道,他家好日子没几天了,历史上皇帝去世不久,苏峻反后,西阳王一家老少俱被庾亮赐死。如今历史虽然有变,但见西阳王这作死状,加上他那更作死的兄弟南顿王司马宗连累,也难得善终。
拉西阳王入伙,沈哲子压根没考虑过返利的问题,先把这家伙从自家索求的财货一下榨出来,然后再坐看他家怎样作死。而且,沈哲子还打算利用西阳王的身份,将改制后的股权集中一下寄放在其名下,届时等到其家覆灭,顺理成章又归了自己。
政治上眼下沈哲子奈何不了西阳王,但若其加入隐爵系统,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剥开这个宗王名分,这司马羕又算是个什么!
0183 海盐县男
打发了西阳王司马羕,不再有人阻挠碍事,沈家的姓氏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帝室宗谱上,尽管只是偏册,也意味着极大的提升。要知道就连琅琊王氏,因王敦在中朝尚公主,在帝宗也只能列名偏册。而庾家因为公主的缘故,名列正册之副。
这种排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在皇家婚丧嫁娶的礼仪上,能够决定参与者所排在的位置。换言之,如果王敦还没死,在司马家的婚丧礼仪场上,沈哲子已经有资格与王敦共列一排了。而且因为沈哲子的老婆乃是正当时下的长公主,他的排位还要在王敦之前。
当然礼是这么个礼,实际上自然不可能这么排。因为王敦除了帝婿的身份之外,尚有更重要的官职爵位。但王家其他子弟,则只有站在后面看沈哲子后脑勺的份。
这件事完成后,在法理上,沈家已经算是帝戚门户,自家门庭前可以树立桓门,加两道朱漆横梁,形如州郡官府。与此同时,门庭外还可以布置安放鞍马的地方,不算逾规。
其他诸多细节上的礼仪变化,沈哲子听过一遍感觉头都大了,都是他以往不曾留意过的细节。比如衣衫系扣上的玉环样式,腰带的纹路和宽度,对人行礼躬身的幅度和次数等等。原本他觉得很自在,可是在受人点播提醒之后,这些细节常在脑海盘桓,反而给生活平添许多麻烦,也算一种幸福的苦恼。
为了学习这些礼仪,沈哲子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被族中长辈们困在家里,唯恐他不熟悉这些变化,出门后应对出错,惹人诟病笑话。就连端午这么重要的节日,整个建康城中宴饮成风,诸多邀请,席中独缺沈郎。
接下来便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了,那就是朝廷随之而来的封赏。
老爹沈充如今已是镇东将军、西陵县公,官位和爵位已经加无可加,因此御赐幢盖鼓乐、班剑甲士三十人,仪同州刺史。而沈哲子的母亲魏氏,亦得乡君之封。
至于沈哲子自己,本来循旧历应加驸马都尉,但是他年纪尚浅,不曾出仕,因而并无赐官,只是爵位由武康乡侯变为海盐县男。
五等爵制,男爵乃是最低一等,但在时下却非如此。沈哲子原本的武康乡侯不加开国衔,仅仅只是四品爵位而已。至于这个新获封的爵位,全称却是真真正正的海盐开国县男,位列二品爵位。
要知道,桓温的老爹桓彝养望邀名半生,最终甚至壮节死国,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国县男爵位。而沈哲子的老师纪瞻,则追封华容开国子。至于南人之首的顾荣,生前爵位仅仅只是嘉兴伯。沈哲子娶个老婆而已,爵位瞬间追平诸多前贤。
但沈哲子却仍略有不满,他现在是男上加男,男人中的男人。但这爵位听起来,怎么都不如原本的武康乡侯威风。他心内甚至有些腹诽,升这么高做什么,还不如只升一等,原本的乡侯改升为县侯,最起码还是一位侯爷。现在要叫啥,男爷?
但封地总算不是武康本地而在嘉兴海盐,也算一件好事。沈家在海盐还有大批的盐田没有开发,他能在海盐获得食邑,也算是一种方便。
至于沈哲子的小兄弟沈劲,则赐爵为关内侯,一如沈哲子上次入都时所受的待遇。
一家人俱得爵禄之赏,简直可以说是鸡犬升天了。到了现在,沈哲子才终于感受到一点胜利果实的甘甜。
如此的厚赏待遇,已经可以比肩于江东那些一等门户顾陆之家,虽然较之国朝之初的义兴周氏一门五侯仍然略逊。但周家是军功太盛,树大招风,以致遭受忌恨而灭门。可是沈家却是娶得公主,得幸帝宗,虽然在侨门中颇受争议,但在南人群体里,却是罕有物议。
领受了如此重赏,沈哲子自然要拜阙谢恩,他如今也是二品高等爵位,有了自己的具服,梁冠、印绶、绛纱袍。这样的朝服定制于东汉,后来各朝沿用,虽然不同时期样式、材质、纹饰都不尽相同,但总体上还是大同小异,东晋自然也不例外。
终究是面相太稚嫩,沈哲子换上这一身朝拜具服,远看尚有一丝威仪,近看还是让人略有发噱。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如今他虽然尚未进仕,但如今也算是朱衣大员了,出门喝个花酒论资排辈,都能当之无愧坐个上席。至于时下那些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同龄人,一边玩泥巴去吧!
穿着这一身具服,沈哲子出门登上牛车,行往台城。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好处是,只要不是宵禁的时候,他随时都可以出入台城。当然在里面闲溜达可以,若敢不请自入随便闯进百官官署,一样要受责罚。
抵达台城后,沈哲子在右驰道下了车,刚一站在台城门前,瞬间便吸引了诸多目光。时下哪怕是侨门王、葛高门,能在这个年纪佩二品印绶、着绛纱袍的也是不多,除非运气好,老爹争气且死得早,继承爵位。
感受到那些关注的目光,沈哲子心内也有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他如今这个身份,可并非单单只靠门第得来,自己的努力也功不可没。可惜没人上来跟他说几句话,否则他大可以谦虚的笑几声说道:“这都是小事,不足挂齿,娶媳妇捎带手送的。”
没有人搭台让沈哲子显摆一下,这让他略感失望,不禁感慨难怪大人物手下都要养一些拍须溜马的小马仔,未必能派上什么实际用途,但对于营造心理上的优越感实在很重要。
一边感慨着一边行入台城,刚走出没多远,便有一队宿卫迎上来,以查验沈哲子的身份。沈哲子亮出自己的爵章印绶,旋即便得以放行,甚至还有一位护军府司马带着几名宿卫禁军负责给沈哲子领路。
今日既非朝期,沈哲子又不得诏见,想要面君谢恩,还要先往光禄勋官署投递奏书。沿路上沈哲子与那位带路的护军府司马闲谈几句,才知道原来也不是外人,这位军司马名为纪明,乃是丹阳纪氏族人,按辈分论还是纪友的堂兄,在沈哲子面前反而要持晚辈之礼。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碰上有交情的人,沈哲子也只能感叹丹阳纪家在宿卫中影响力实在不小。像他家在都中影响力就是不行,他在到台城之前,已经传信给族叔沈恪,可是沈恪至今也没过来,显然是主官不予放行。
沈恪如今不过是司农郎中,主官大司农乃是琅琊颜含,复圣颜回后代,沈家这一时煊赫,怎么会被其放在眼中予之方便。
有了纪明的带领,一路上倒也没有再遇到别的麻烦,沈哲子将家中长辈代拟的奏书投进去,在光禄勋官署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中书来人将沈哲子领到了中书官署。
庾亮在自己房内接见了沈哲子,看到其一身簇新朝服,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些促狭笑意,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少年尚算有趣的一面。
沈哲子倒不因庾亮略带嘲笑的眼神而介怀,小心翼翼的坐在席中,生恐弄皱了新领到的官袍。他还没稀罕够,况且待会儿要面见岳父,总要留个好印象。
“你又非任事官身,时服即可,何必这么庄重?”庾亮在席上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讪笑道:“要面君谢恩,岂敢轻忽。”
庾亮听到这话,眸子却是略有黯淡,皇帝昨夜昏厥,他在苑内一直守到黎明时分,才等到其苏醒过来,这会儿实在不方便见人。略作沉吟后,他说道:“既然身受皇恩厚重,心内铭记,思报国恩即可。这种虚礼不必计较,陛下心绪欠佳,此刻不想见人。”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狐疑着望向庾亮。彼此之间关系虽然略有缓和,但他仍然惯以恶意揣测庾亮,不禁怀疑莫非是这个家伙又有什么算计,才阻拦自己面君?
庾亮早知不能以常理看待这少年,察觉到沈哲子眼神有异,心内当即便有几分羞恼,在这小子眼中,自己成了什么人?
“既然名分初定,相应礼用器具都要尽快筹备。”
虽然实在不想再面对这胸藏荆棘的少年,但念及皇帝的愿望,庾亮还是皱眉叮嘱道。一边说着,他一边递过去一个书轴,说道:“此为皇后入宫时,我家所备礼器章目,虽然今夕不同,嫁娶有异,但亦可作参详。”
沈哲子连忙接过这书轴,这可帮了他不小的忙,家里近来因为这些事情,几个长辈各有消息来源,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不过庾亮这么好心相助,倒让沈哲子有些意外。
略作沉吟后,庾亮又说道:“范阳张舍人,他家中朝时亦得幸帝宗,稍后你让幼序与你同往拜会,可请教一二。”
范阳张氏,乃是汉留侯张良之后,中朝张华亦为一时重臣,齐名杜预。有了庾亮这个提醒,沈哲子倒不至于再求告无门。琅琊王氏亦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家眼下怎么好去上门求教。
“至于礼仪方面,陛下属意拜时行礼,不知你家是作何想?”
听到这里,沈哲子便略有错愕。老实说,哪怕到现在,他仍认为皇帝选婿不独只是嫁女那么简单,一直听庾亮这话,才终于确定,这位颇有中兴姿态的皇帝,人生最后这一个阶段,果然目的只是单纯的为女儿谋求一归宿而已。
一时间,他心内已是感慨丛生,竟有些许羞惭感,同样也不乏悲凉。他这么努力要娶公主,目的绝对难称单纯,借一个垂死之人临终之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怎么说都难称纯良。而一个帝皇之尊,临终之际这一点人伦亲情,仍要被过分解读曲意,又是怎样的一种悲怆!
庾亮语调亦有几分酸楚:“陛下俭礼,欲为公主求大封,如此善待你家。日后你家若待公主有缺,悖于名教,枉生为人!”
0184 丹阳公主
对于庾亮声色俱厉的训斥,沈哲子倒没有太大反感。
尽管这个家伙擅掌禁中,暗控内外,明伏礼法,实则权奸,早已悖于名教远矣,实在没有资格和立场再来训斥他。但人在这时局中,难免要为大势所迫,庾亮行到这一步,自有其性格因素在里面,但若因此否定他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则又未免有失偏颇。
沈哲子能感受到庾亮神态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伤感,这大概也算得上是时人情感纠结的一种,与权柄势位无关,只是现实与理想相悖的一种冲突。哪怕是他自己,行到如今这一步,如果说完全没有做出违心的选择,那也不可能。
人天然而有自己的社会属性,有不容退却的责任,一味强求顺心意而罔顾自己该承担的社会责任,这是背弃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根本意义。庾亮侨门士族出身,当他站在这个位置上,天然就有代表侨门士族以节制皇权的义务,这并不因其个人的情感偏好而有改变。
沈哲子本质上也是庾亮这一类的人,虽然理解不代表认同,但如果让他做出选择,应该也是跟庾亮大同小异。
譬如借皇帝临终夙愿来达成自家在政治上的一个跃升,这是不道德的,但又是他必须要作出的一个选择,否则仍然只能作为侨门附庸而存在于这个时局,没有自己的主张,做出更多违心的选择,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虽然与公主见过一面,但若说彼此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也言过其实。对于皇帝的临终托付和庾亮的严厉训责,沈哲子能够做出的保证就是,他愿意负担公主这一生,履行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和义务,予以更多包容和理解。
沉吟许久之后,沈哲子才对庾亮说道:“陛下不以南北见疏,不以清望相薄,信重相托,厚恩如此,不敢相负。”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亮心内感觉却是复杂,欣慰之余亦有几分失落。早先他之所以不希望沈氏得幸帝宗,未必全是对沈氏门第的看轻,更多还是对其家的看重。
他虽然执掌中书,但在外却少有呼应,沈充居于会稽,关键时刻予他声援,可使中书政令更加畅行无阻。但如今沈家亦有了帝戚的身份,彼此之间的呼应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配合无间,将要有所疏离。
在沈家列名备选帝婿的最初,庾亮就发力将二弟庾怿派往江州,最主要的意图也是不再完全信赖沈家,开始着手培养自家的方镇力量。
与庾亮又谈了几句稍后各种礼仪的安排,沈哲子便退出了台城。此行虽然没有见到皇帝,但对于皇帝的意图,沈哲子也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心内宽慰之余亦有几分惭愧,继而对于不久后的婚事态度也有了一点改变。
原本对于婚礼诸多繁琐无益的礼节,沈哲子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但现在却有几分重视起来。最起码在皇帝生前给公主一个盛大婚礼,既能表示自家对公主的重视,也能让皇帝更加欣慰,算是略报赏识之恩。
回到家后,沈哲子将苑中对于婚礼以拜时而行的意思交待了一下,刚一说完,便遭到了长辈们的激烈反对。
西宗长者沈宪近来精神矍铄,兴致盎然的为沈哲子的婚礼筹划,听到要省去六礼以拜时而行,当即便不乐意:“此事非只我家之大事,亦为南士之大事,南北瞩目,岂可轻慢使人见笑轻慢我家!何况公主贵胄而下适臣宗,本是屈尊,岂可再为屈礼!”
其他的老家伙们也都纷纷出言反对,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为各种礼节争论不休,乐此不疲,几乎要将余生所有精力都在这件事情中爆发宣泄出来,怎么可能答应拜时之礼。
沈哲子亦知自家人的态度,这段时间来一直旁观他们诸多礼法上的争执。其实他心里亦是认可皇帝的意思,拜时从简未必不能办的隆重,省去诸多礼节反而可以避免许多礼法上的纠纷。譬如最近家中争论最凶的纳采,便因纳采之礼的种类数量和规格争执不休,甚至就连雁的羽色和大小都迟迟难决。
这还只是第一礼而已,剩下还有那么多,要真都这么争执下去,他今年也不要想结婚了。假使皇帝支持不住,猝然离世,那么诸多礼节准备都要罢止,再等待数年,精力牵扯实在太大,而且变数也不少。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不妨交个底,对宗族老者们说道:“即便不取拜时,也实在不必强求六礼俱全。时下南北流离,礼法荒驰,难有定例。中书语我,礼节之事或可从简,公主之尊号封邑尚在商榷之中,我家若能发力,应为公主谋一大封!”
原本他是打算对此事坐观其成的,但在感受到皇帝的迫切心情后,亦有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对于张家的政治智慧和办事能力,沈哲子都有几分信不过。庾亮在中书,政治上虽然能有表态,但在解决乡土纠纷的问题上,却是不好发力。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族中长者们也意识到孰轻孰重。沈家本就非执于礼法的笃旧门户,对于封邑这种实际的好处自然更加看重,早先是因为惊喜过了头,才在虚礼上争执不休,眼下得了沈哲子提醒,当即便有醒悟。
关于丹阳两县之议,如今已经不是秘密。相对于侨门的政治优势,这种乡土划封无疑南士更加有话语权。于是长者们便暂时放弃了礼法的争执,转而四方联络故旧,鼓动奏请进言,其间难免又杂以复杂的利益交换。
一时间,三吴人家上奏为公主请封蔚然成风,虽然真正的清望高门出于政治考量尚能保持自矜,但是与沈家那些有来往的故旧门户则蜂拥而起。尤其是吴兴和会稽两地,简直都陷入了一种狂热状态,不只居官者纷纷上书,就连那些在野人家也都纷纷发言,乃至于北上京畿请封。
整个五月里,吴中往京畿来的车马舟船络绎不绝,诸多吴中名流,乡中三老纷纷来到都中请封。反正为公主所请封地乃是丹阳两县,于他们而言慨他人之慷,惠而不费,而且往来京畿的花费自有沈氏报销,只当一场公费旅游。
江表儒宗的贺家、经术传世的虞家、圣人后裔的孔家,纷纷被沈家用舟船运到了建康城里。除了每天在都中各个集会发表言论,还有往台城投书,更有成群结队叩阙请封。
目睹如此大的阵仗,都中这些侨门才意识到沈家这个新出门户在吴中已经拥有了怎样的底蕴。他们哪怕在政治上、清望上、门第上都能藐视沈家,但是在家业根本的乡土影响力上,却已经是拍马难及!
如此大的一个阵仗,丹阳两县那些人家再有非议,亦是螳臂挡车,无法阻拦。五月底,台中下诏,皇长女遂安县主司马兴男封丹阳公主,食邑句容、曲阿两县七千八百户。至于为公主请封的吴中士人,亦择年长德高者予以优封礼待。
这一桩事,可以说将沈家吴中豪首的姿态彻底显露出来。而之所以能营造出来,除了沈家过往数代人积攒的故旧人脉之外,亦因这几年的大幅度跃升。
吴兴自不必言,本就是沈家基本盘,水网贯通、交通便利的同时,亦加大了吴兴士人圈子的凝聚力。享受到水运便捷的好处,吴兴各家更离不开沈家这艘大船。一旦被抛弃,自然会有别家快速跃起取而代之。
至于会稽,则就多赖沈充与虞潭的易地而治,彼此襄助。加上盐田晒盐这一新兴行业,原本大片不足开垦的盐滩因此而爆发出巨大的潜力,却又是原本会稽各家的势力空白。会稽郡府抢先一步占据下来,各家有所需求,便有了政治上守望相助的前提。
而在这些原因之上,又有一个南北对冲的背景,于是两郡士人一拥而上为公主请封便有了一个充足的动机。
至于这个结果,比沈哲子想象中还要好得多,他本以为能得一县之封已是极好,如今却是两县皆入手中。虽然这两县户籍远不止八千户这么多,但丹阳京畿所在,不乏旧族盘踞乡中,实在很难一举清盘。作为一个公主而言,如此封邑,已经是大大超出了规格。
就连中朝之初皇权极大的晋武帝司马炎,其爱女襄城公主下嫁王敦时,食邑都没有如此规模!
公主的封邑不仅仅是面子上的问题这么简单,虽然公主的封邑自有皇室所派家相等僚属掌管打理,但凭沈哲子石头都想攥出几滴水的性格,又怎么会不予过问。这两县地近京畿,地利实资兼备,完全可以将之打造为另一个基本盘,政治、军事上的意义尤甚于钱粮的收获。
但沈哲子也清楚得很,此举虽然自家得利甚多,但也算是开了一个坏头。如今皇帝诸多子女未封,若援此例的话,可知下一代宗室力量必将大涨。但这只是别人的隐忧,对于熟知历史走向的沈哲子而言,这个问题实在不足为虑。
自家利益已是落袋为安,其他人再想援例比此,沈哲子本身便是坚定的反对派!
0185 妆奁
沈家不同意苑中提议的拜时之礼,彼此只能再作协商。
因为公主名号已定,台中又下诏以平原华恒为太常,与太宰、宗正西阳王司马羕共理公主大婚之事。同时选官充任丹阳公主家相、家令等职官,协理此事。
公主府僚属虽然有家臣的属性,但亦为少府属官,尤其公主乃是超规格的大封,地近京畿,像家相这样的位置,几乎等同于建康令,因而僚属的职位也颇炙手可热。趁着跟庾亮的关系尚算融洽,沈哲子便索性活动一番,给任球争取了一个公主府家令的位置。
任球在吴中名气虽然不低,但终究寒门出身,屡不应辟自然能保持一个超然姿态,但若一旦起念入仕,根本不可能谋到什么清职。做个曹掾吏首,晨昏埋首案牍之中,少有小错便要引咎于身,反而不及隐逸超然。若放其到老爹沈充的会稽郡府任事,则不能发挥此人在丹阳的人脉优势。
而公主府家令,简直就是为任球量身定做的职位。处在这个职位上少不了要与诸王宗亲、高门勋贵打交道,同时还要打理公主封邑中诸多琐碎事务,既要长袖善舞,又要精于庶务,需要的是钱凤那种复合型人才。
但钱凤早先是跟着大将军王敦混的人物,连如今温峤这样的重臣名士对其都不敢小觑,按在这个位置上未免大才小用,况且其身份也实在见不得光。
任球族籍丹阳,在此地多亲友故交,人脉极广,其本身也有交际才能,又非一个完全耽于务虚的袖手名士,简直就是一个简化版的钱凤。由其担任公主府家令,可谓人尽其才。
任球对于这个安排也相当满意,虽然家令之位分属卑流,清流士族不屑为之,但却不能否认其重要性。丹阳公主超规格的大封,配偶又是沈家这样已经成了气候的吴中门户,可以想见未来几十年内待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无人敢小觑。虽然事情多,但是钱也多,而且离家近,便于照顾家业。
任球自然不可能甘心做一辈子家臣僚属,有了这样一个起点,安心在家令位置做上几年,有了一番成绩后,自然可以谋求归朝担任诸曹郎官,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谋求一任边郡,便已经名列千石高官。对于他这样的寒门人家而言,如此仕途已经是最为理想的快车道,能够给下一代铺就一个更高的起点。
这就是出身门第带来的巨大鸿沟,像沈家如今的家世和势位,加之帝婿的身份,沈哲子如果想担当一任边郡,入仕两年之内就可以做到,交广湘之类又或虚置侨州,由其选择,这便是平流进取。而像任球这样的寒门出身,则需要大半生的努力奋斗,还要有不小的运气得贵人扶持,才能侥幸如愿。
沈哲子虽然有感于皇帝的临终遗愿而颇觉愧疚,但并不妨碍他往公主封邑里掺沙子,嫁妆还没入门,已经开始动手脚,可谓少廉寡耻。给任球谋求一个家令位置只是第一步,接着他又在随行入京的少年营子弟中选了几名优秀的,如那个马明马行之,一并塞给了任球。
这几个少年天分、悟性都不低,若只困在家中当个书吏培养,难免有些浪费。公主府虽然不及外廷那么波澜壮阔,但见识面又比沈家广阔一些,足够历练人。
在没有自己的地盘供人历练的时下,沈哲子是将公主府当做一个预备役的培训中心,夫妻两个何必再分彼此,虽然公主还没有入门。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便是打造各种礼器。庾亮送的那个章目卷轴帮了沈哲子不小的忙,时下婚娶各种礼仪器具,也并非越奢华便越气派,真要拿出千万钱、几百金做聘礼,豪气倒是豪气了,不用第二天整个建康城都会知道沈家是傻逼。
奢华之外,尚有礼法的要求。譬如迎亲的卤簿、幢麾,即就是仪仗队,定员多少人,马匹的毛色、数量,车驾的造型、规格,所佩仪刀仪剑的形式,既要彰显隆重,又不能逾越礼法规矩。
还有就是聘礼、嫁妆中的漆器、玉器,衫裙首饰,羽葆鼓吹,宅帑家俬。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由皇室赏赐作为公主的嫁妆,但是沈家也要打造预备一部分。
建康物价远比吴兴要高得多,加之打造这些器具的材质和技艺都有极为苛刻的要求,甚至其中有些只能由专门的人去打造。虽然这些烦琐事情不必沈哲子亲力亲为,但是钱却要他出。由吴兴家中带来的几百万钱水泼一般的往外撒,到了这时候,钱简直不叫钱了。
单单为公主打造的各种首饰,尽管材料沈家自己都能提供,但是要请到专业的匠人,工钱少则千数,多则万余。单单这一方面,连工带料花出去就有将近两百万钱!
当然,如果是寻常娶公主,自然不需要如此高昂的花费。但沈哲子已经决意尽善尽美了,在这方面也就不再节制,只是打定主意这些花费日后都要敲骨吸髓榨取回来。只要钱还在江东,就流不到别的地方去!
比较让沈哲子满意的是,苑内对于公主的婚事也非一毛不拔,少府近来大肆采购,花费比沈家只多不少。
尤其将乌衣巷一所大宅赐为丹阳公主府,沈哲子专程抽空去看了看日后他在建康城的新家,虽然没有琅琊王氏那么宏大的规模,但比沈家在建康城的老宅还要大一些,乃是东吴一位孙氏宗王府邸旧宅,只要略加修葺,便是一座豪宅。
时下都中物价再涨,连带着房价也是飙升。像小长干、东西外郭这样还不算繁华的地方,原本一座寻常两进民宅,以往不过万数钱、几十匹绢的价格,如今已经翻了倍余。而像朱雀桁南长干里等繁华地,更是飙升数倍都不只。
至于乌衣巷这种高门云集的地方,哪怕小门小户都几十万钱往上开,而像公主府这么大的规模,那更是有钱都买不到!唯一让沈哲子有些不爽的是,这座府邸产权不在自己家,还保存在少府,一旦他和公主去世,则就要收回去作其他用途。
让任球担任公主府家令,好处就是能对公主府的产业了如指掌。除了乌衣巷的大宅之外,苑中对于公主的嫁妆置办也是极为大手笔,秦淮河两座园墅、长干里的几个皇家庄园,已经统统划入公主府名下。还有侨置琅琊郡的许多良田园林,也都毫不吝啬的赏赐下来。
皇帝如此豪奢,简直让沈哲子感动无比。东晋立鼎未久,局面刚刚有所平静,内府库帑本就没有太多,其中优质的产业则更少,赐予公主的这些已经占了不小的比例。
与庞大产业相配的,则是大量的仆役随员,名册上的赏赐倒是不多,但是私下派来的男女仆役却有数百人。沈哲子都怀疑公主一嫁,太子登基后或要举家喝粥。
人常言富可敌国,但一家之财力,怎么能与一国向抗衡。哪怕如今皇权羸弱,但苑中为公主准备的妆奁,都让沈哲子这胡花海花惯了的富家子动容。他结这一次婚,虽不至于省了半生奋斗那么夸张,但这一笔妆奁,绝对能让时下任何人家都不得淡然。
原本凭沈家家底,沈哲子是有足够底气和心理优势去面对公主的,但看到公主府名下越来越多的产业,底气也越来越不足。人家是带着人带着钱出嫁的,并不需要靠沈家养活。尤其在这一笔妆奁之外,尚有丹阳两县的庞大封邑。
不过对于沈哲子这种脸面可以随时装起来揣兜里的人而言,失落只是片刻,既然不能在财力上压倒公主,那么就快速转变心态,靠老婆不丢人,尤其老婆身份既高、财力又雄厚。须知就算倒插门的赘婿,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但被皇帝这么哄抬一番,沈哲子再看自家准备送入宫中的聘礼,则不免有些寒酸。原本他是有些顾忌物议他家以财力而幸佞帝室,因而处处遵循礼制,不敢逾越。但既然皇帝都不理这些了,他也没有什么可留量的。
于是除了礼器、衣帛这些定制之外,沈哲子也大笔一挥,像嘉兴的盐田、吴兴那些私设的渡、埭、栈库之类产业,统统置于公主府名下。这些聘礼不走官方礼书,自然也就不尽为外人所知。这样一添加,账面上瞬间便压过了公主的嫁妆。
沈哲子这么做,其实也是有些不妥当的。如今他老爹还健在,他就公然吞没家产去填自家小金库,幸而老爹根本就不管这些家事,而能跟他争家产的小兄弟沈劲还没断奶,未来会不会再有别的兄弟分一杯羹也未可知。况且这些产业账目早就捏在沈哲子自己手里,这么做倒也不会引发什么兄弟阋墙的人伦悲剧。
之所以这么做,面子上的因素倒是不大,他本就是个没有廉耻的人,更不会做无谓攀比。主要的意图,第一是为了让皇帝安心,自家也是下了血本,皇帝可以不必担心自家日后苛待公主。另一方面的原因则就有些难以启齿,沈哲子是为了避税。
他可是知道,庾亮当政执权之后,可是大力推行察察之政。像沈家如今在吴兴这么搞,有虞潭施加包庇,眼下问题不是很大,但日后换了一任跟沈家不对付的吴兴郡守后,如此规模则不免要受到苛责打压。随便一次土断,就要让沈哲子手忙脚乱的调整许久布置。
也是张家搜罗沈家罪证给了沈哲子提醒,把这些产业置于公主府,可以多加一层庇护,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纠纷麻烦。
这么一想,沈哲子感觉这个老婆娶得太值了,不只给他家带来政治上的利益,还有大笔的嫁妆,居然还能帮他洗钱。兴男公主,真的是一个值得一生守护的女人啊!
0186 女儿心事
诸多准备事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大婚的礼仪章程也终于讨论出了一个结果。
太常华恒乃是曹魏时期太尉华歆的后代,当世礼法大家,本身亦是中朝驸马都尉,尚武帝之女荣阳公主。有了这样一个权威的人坐镇,制定出来礼仪虽然不能说完全遵循古法礼节,但起码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争执诟病。
按照这一份礼节章程,沈家要在六月初择吉日备雁礼上表请婚,然后等待苑中下诏赐婚。纳采之后,由太常执节与宗正同来沈家取录族籍阀阅,然后将公主名讳生辰赐下。来日沈家将名帖与聘礼一同送入苑中,继而再与苑中共议婚期。
婚礼议定后,公主由宗室命妇陪同出宫先居公主府。到了婚礼正日,沈哲子带领卤簿依仗先往台城,入宫接受训话,傍晚前往公主府,先行夫妻却扇小礼,然后宴请宗室勋贵。在公主府中等待皇帝苑中下诏,才允许离京返乡举行正式的婚礼,拜谒公婆入祭家庙,至此礼成。
虽然这章程仍是遵循六礼的脉络,但却将周期大大缩短了。这样的话,应该能赶在七月前离都返回吴兴。
为沈家帮忙草拟奏书的乃是会稽虞潭的族人虞喜,这位老先生在吴中也颇享盛誉,名望比肩于庐山大隐翟汤,同样是屡征不仕,真正旷达物外之人,除了才学渊博之外,还是一位名留史册的天文学家。今次如果不是虞潭面子,根本请不动这样的方外处士。
奏书雁礼备齐后,沈哲子在几名族人陪同下再往台城去呈交。到了第三天,太常华恒与宗正西阳王携带赐婚诏书来到沈家宣读。
华恒还倒罢了,跟沈家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情,今次也是领的苑中旨意,礼待即可。至于西阳王,早先听沈哲子谈起隐爵之事,近来又多召侨人询问详情,对于加入这个颇有钱途的组织早已急不可耐。今天终于有机会再见到沈哲子,诏书宣读完之后,当即便拉着沈哲子商讨此事。
沈哲子眼下正为自己终身大事劳心不已,哪有闲情逸致再跟西阳王讨论这些事情。况且听这家伙言外之意居然还打算将其兄弟南顿王一同拉入伙,俱由沈家出资一部分以升级。这两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想得实在太美妙,沈哲子当即只是冷笑不语。
拉西阳王入伙,诚然是因为这家伙尚有几分价值,加之为了婚事方便。至于南顿王则实在不必,南顿王可是因为反迹确凿而被庾亮干掉的,沈哲子才不会与之有什么过于密切的财货往来。如果南顿王想加入进来,掏出真金白银的财货沈哲子也不会拒绝,但想像西阳王这么便宜则绝不可能!
原本公主的名帖八字是要送回吴兴在家庙中占卜吉凶,但眼下事从权宜,加之兴男公主已是笃定的旺夫相。于是在家中放了两天之后,沈家便又将之与聘礼一同送回苑中。
虽然聘礼的一部分已经先行送往公主府,但剩下的部分也尤为可观。单单各种礼服衣箱便有几十口之多,加上羽葆礼器,几十辆大车浩浩荡荡的驶入苑中,由礼官内侍接收后送往公主的寝宫。
而沈哲子也得到了确切的婚期,就在十天之后。
因为要操办公主的婚礼,苑中大半宫人都集中在这里,出出入入,忙碌非常。
虽然对这个女婿不甚满意,但女儿总是自己的,加之又得大兄诸多开导,皇后也不再像最初那般对这桩婚事太过抵触。近来更是常居公主宫内,主持操办各种事宜。但其实她对这些事情也不甚精通,只是舍不得女儿小小年纪便要出嫁离开父母身边,常常独坐垂泪。
沈家的礼箱送来后,苑中更是忙碌。许多婚日前后要用到的衣装首饰,都需要一一试装。兴男公主看到这些琳琅满目的聘礼,初时还有几分新鲜好奇,在房中任由宫人侍奉摆布。
可是这些衣裙配饰繁琐得很,每试穿一套就要将近大半个时辰,小姑娘的好奇心渐渐消散,继而变得不耐烦起来。尤其想到再过几日便要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心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出去!你们都退下!”
兴男公主推开宫人要往她身上挂的珠链,继而大声斥退一种宫人,等到房中只剩下她一人时,便将房门关上,独坐在榻上沉默不语,过不多久,娇嫩脸颊上便有泪珠滚落下来。
“你们不在房内侍奉公主试衣,都站在门外做甚么?”
门外突然响起皇后庾文君的声音,兴男公主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还未及站起来整理衣衫,房门已经由外被那位蔡嫫打开。
皇后自门外迈步走进来,视线一俟落在公主脸上,旋即便察觉到小姑娘情绪的异常。看着女儿仍有几分湿润的眼角,她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年闺中待嫁时那种惶恐、忐忑又满是伤感的心情,心内便更有感触。
然而当年她的年龄要比如今的公主大得多,所嫁的又是皇家东宫,但如今女儿却……
皇后有感于心,眼眶内渐渐也氤氲起来,心内充满怜爱,上前几步要将公主揽入怀中,却感觉到公主身躯有几分僵硬。这让她失望之余又不乏自责,若早知小女不能长居闺中,这么小的年纪便要出嫁他乡,以前她为什么对公主那么严厉却少了关怀?
“我家小女郎,原来已经生成了一个妙娘子。”
皇后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弯腰为公主整理略显凌乱的裙带:“你夫家送进苑内的奁具都看了没有?当年母后出阁时,尚不及兴男华美,我家小女郎真是……”
她有心想安慰开解公主几句,但始终觉得公主嫁入沈家乃是委屈错配,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母后不用做这些事,宫人们会收拾好的。”
公主小心翼翼将裙带自皇后手中抽出,她能够感受到母后对她的关怀,但其性格本来倔强,长期被严厉管教自有一点叛逆之心,并不适应母后突然间态度的转变,因而心内仍有几分疏远。
眼见公主转身让宫人们继续侍奉换衫,却对她颇多冷淡,皇后心内更是酸涩。她在房内站立片刻,而后便有些怅然的离开。
一直等到皇后走出房间,兴男公主才又让宫人们退开,自己则站在门内,看着母后渐行渐远的背影怔怔出神。
“剩下那些,明天再看,我倦了。”
良久后,公主收回了视线,略显意兴阑珊的走回榻上坐下,看着宫人们将各式衫裙仪服首饰装回箱中。片刻后,她视线一转望向侍立在角落里隐隐被其他宫人排斥的云脂,突然发问道:“云脂,你是宫外长大的娘子,见得人事多,是不是女郎们嫁了夫家,就不算原来的一家人?”
那云脂本是极为健谈女子,入宫后谨小慎微,唯恐出错,已经很久不曾有大发议论的机会。此时被公主提问,许多话在脑海里涌动,但看到宫人们若有若无飘来的眼神,却不敢多说,只是垂首道:“婢子虽在宫外,但也只在王府长大,少闻外间婚嫁之事……”
兴男公主发问,只是意有所感,倒也并不怎么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她斜卧在软榻上,脑海中却又泛起那夜在东海王别业召见沈哲子的情形,忐忑之余又有几分羞涩的欣慰。
那少年年纪不大,但却言出必践,果然做到了对自己的许诺,让她不至于嫁入一个并不中意的夫家,还往宫里送了许多礼货,肯定花费不少。等过几日再见到他,倒要再谢一次。她也知道自己的性情不算温婉,既然以后要与那个人长久相处,先保持一点礼数,以后起了争执不至于闹得太难堪。
心内正遐想之际,耳边突然又响起一个让人厌烦的稚气声音:“哇,阿姊,你这里好多精美东西,都是貉子家送给你的?”
公主蓦地拍在榻上站起来,指着刚刚行入房中、望着房中诸多器具一脸诧异色的太子司马衍,大声斥道:“甚么貉子!你以后都要唤姊夫,再让我听见你说貉子,看我怎么教训你!”
“阿姊你又吓我!我又不是不知,过几日你就要去貉、别人家,我才不再怕你!”
太子站在门口,有恃无恐的叫嚷道,视线却落在侧厅一个雕饰精美的投壶,他早就想要一个类似的玩物,可惜早前苑内进了一批都被母后收起不给他,公主这里却有父皇赐来的,让他很是羡慕。
“咦,阿姊,你今日怎么没有受罚?”
视线望着投壶,太子却凑到公主面前,谄着脸笑道。
“我为何要受罚?”
“先前我从母后殿内过来,看到母后背着我在淌泪,难道不是阿姊你又惹恼了母后?”
公主听到这话后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太子拉到身前,肃容道:“阿琉,你是不是男儿?”
“阿姊,我是你弟弟啊,我是男儿啊!”
太子有些不满的叫嚷道,这个年纪自我认知和分别心最重,怎么能容许旁人混淆了他的性别:“阿姊你是不是因为貉子……哈,姊夫送了你好多礼物,欢喜的人都懵了?”
“你知道自己是男儿就好!”
公主并不理会太子对她的嘲笑,继而又正色道:“你既然是个男儿,别人欺侮了你的母后,让母后不开怀,你要怎么做?”
“谁敢欺侮我母后?”
太子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激动起来,可是要怎么做,一时间却想不到,继而又望着公主,颇有气虚道:“阿姊,我该怎么做?”
公主一手扶额,状似极为苦恼,不知该如何教育这个幼弟,沉吟少许,才对太子招招手:“算了,你跟我来,稍后我做什么你要记住,以后谁再让母后不开怀,你就要这么做!”
0187 冲宫
“阿姊,你要带我去哪里?”
太子司马衍疾步跟在兴男公主身后,肋下塞了一柄尺余长的仪刀,因为要用衫摆遮住,这让他本就略显矮胖的身躯看上去更加臃肿,就连动作都笨拙了几分。
“不要问,跟上了我!稍后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兴男公主亦换下了衫裙礼服,穿了一件右衽锦袍,外罩白纱披风,用以遮挡腰间的仪刀,还有靴筒里藏着的另一柄。如今已是盛夏,虽然天空阴云密集没有艳阳高照,但也是闷热得很。
行出不多远,公主额头上便沁出细密汗珠,这让她颇为气闷,回头对太子低吼道:“你快一些,怎么走得这么慢!”
“我下半日都在随大舅学《诗》,到现在还没传膳……”
太子苦着脸说道,但见阿姊秀目狰狞,不敢再争辩,连忙迈着小短腿快步跟上去。
“学《诗》?学《诗》能像父皇那样剿灭逆臣?能让我家鼎归江北?”
公主略显忿忿嘀咕一句,太子听到这话眉梢也是一扬,颇为振奋道:“阿姊说得对极啦!学《诗》本来就无用,我实在不想再随大舅进学!阿姊,你能不能帮我……”
“你休想!”
想到大舅庾亮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兴男公主心内也感犯怵,一如对母后的敬畏。不过,大舅对她而言则更想敬而远之。看到太子略有失落的神情,公主也觉不忍,她虽然不敢顶撞大舅,但给太子打打气还是可以做的:“你是储君,他是臣子,哪有君王畏惧臣子的道理!”
“可、可是……我若不听大舅教诲,母后又要训我……”
太子一脸苦色道,母后待他什么都好,唯独进学一桩非要让大舅亲自教导他。大舅秉性方正严厉,每每看到那副模样便让他心生凛然,稍有出错大舅便要去摸戒尺,则更让他心悸不已,又不敢向母后诉苦。
公主本身亦只是一个十岁女郎,听到这话后,心内纵有几分不满,但也实在无计可施。在她看来,太子虽然时常惹恼她,借母后之势来压她,但这终究是自家人的事情,因而有些不忿于大舅对太子太严厉的管教。
“唉,你这小子,真是蠢得让人不能省心。我教你一法,以后若再不想听大舅讲《诗》,就用热水敷了手脚脸颈扮病,母后见你烫得灼手,也不会让你再去听学。”
闷头走了片刻,公主才停下来,示意几名宫人远一些,然后才低声对太子说道。
“这法子可行?”
太子听到这话,眼中便露出灼灼神采,继而恍悟道:“难怪阿姊你每当做错事就时常要生病,原来是这么做!”
公主略有得意道:“我又不是时常做,偶尔为之。反正以后我都不在你家住,也用不到这法子。只是你要记住,不要让宫人、尤其是蔡嫫她们几个母后身边人知道,也不要常做。若这法子泄露了,我也不再帮你!”
太子闻言后连连点头:“阿姊你放心,我一定守住这秘密!”
“快行吧,天都要黑了!”
帮了幼弟一次,公主心情也开朗一些,看看天上阴云更浓,便又催促太子快行。
眼下苑中宫人不少都在公主宫内忙碌,因而苑内别处人迹便不多。至于入值的宿卫,则只能守在固定的位置,不能四处游弋以免冲撞了贵人。所以这姐弟二人并几名内侍宫人穿行过大半宫苑,遇到的人并不多。
“阿姊,我累啦,我不走啦!我要回去传膳,我饿啦!”
行了小半个时辰,太子已是累得叫苦不迭。而公主因为穿着太厚重,同样香汗淋漓,鬓发都贴在了粉颊上,听到太子的抱怨,她擦擦额上汗水:“我都没有叫累,你还敢说自己是男儿!”
“可是我真的好累……”太子神情颇委屈,既不愿承认自己不是男儿,又实在走不到了。
“你再忍耐一些,就快到了!你不是想要我房内投壶,待稍后回去,我就让你带走!”
公主也有些后悔,为了不太引人注目而徒步行来,早知道走得这么累、这么热,就该坐步辇过来。
天上飘起淅淅沥沥的雨点,宫人们连忙上前为两人遮雨,公主却一把将宫人推开,难得享受些许清凉驱散暑意。终于在行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后,目的地依稀在望,公主示意太子同往旁边小亭暂歇片刻。
一边接过团扇扇着风,公主一边叮嘱太子道:“父皇常常宿在西池,这里宿卫、供给规格都要超过母后宫,其他贵嫔、夫人常常以此讥笑母后,阿琉你稍后与我一同冲宫进去!一定要拿出气势,不要被宿卫拦下!”
“可、可是父皇在此啊……”
太子听说此行为此,肥嫩脸颊顿时皱起来。父皇待他们态度恰好与母后相反,对他严厉至极,待公主却疼爱有加。听闻要在父皇面前放肆,太子当即便心虚起来。
“那你就忍心见母后每天独自垂泪?阿琉,你是我家男儿,就该要有担当!今次我带你来一次,以后你要记得这般护住母后,不再受旁人欺侮!”
兴男公主秀眉一挑,难得语重心长的对太子说道。
“可、可是……阿姊,要是父皇真罚了我,你要帮我求情。还有……还有,除了投壶,你还要把青玉屏送我,我还要……”
太子已经决定行上一次,但难得有这机会可以敲诈一次公主,不免要狮子大开口。
“等我出了宫,那些器具你想要都搬走,我的新家里多得很!”
公主也豪迈道,继而将仪刀抽出来持在手中,眼见宫人们脸色一变要上前阻止,她将仪刀一横,轻喝道:“你们敢!阿琉,拔刀,我们冲!”
“冲啊!”
公主话音刚落,太子已经将仪刀抽了出来,握在手中大吼着冲向西池宫门。
“蠢小子,你是生怕人看不见你!”
公主一跺脚,连忙也往前跑追上太子,两人还未靠近宫门,已经有一队宿卫神色肃杀冲了出来拦在宫门前,待看到冲来这两人的面貌,那带队者脸色不禁一变,连忙示意众人收回兵刃,继而以军礼行道:“末将参见太子,参见丹阳公主!”
太子见这么多宿卫冲出来,心里已经生出些许怯意,手中高举的仪刀也垂了下来。兴男公主却不肯罢休,手持仪刀往前一推:“你们让开,我和太子要拜见父皇!”
宿卫将领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显露难色:“公主,陛下已经……”
“我不管,今天定要见到父皇!”
公主脸带威吓挥了挥仪刀,臂肘撞了撞太子,太子醒悟过来,同样扯着嗓子大吼道:“阿姊说得对,今天定要见到父皇!你们快退下!”
“不要废话!阿琉,我们冲!”
见宿卫们并无退避之意,公主喊了一声,旋即便握住仪刀胡乱劈砍着冲向宫门。太子见状,有样学样,也叫嚷着跟在公主身后往前冲。
如此一来,宿卫们顿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阻拦。这两位殿下手中仪刀仅仅只是木质镶铜着漆的礼器而已,虽然伤不到人,但摆出这幅架势,谁又敢真的手持利器上前阻拦。于是宿卫们只能用身躯承受着仪刀的劈砍,连连后退,不多时便被两人冲进了宫墙内。
“阿琉,你往东面冲!”
进了西池之后,视野开阔起来,公主视线一扫,便拍拍太子肩膀吩咐一声。太子得了指点,亦是颇为豪迈,挥舞着仪刀大吼道:“谁敢拦我!”
趁着宿卫们阻拦太子的空挡,兴男公主撞开一人,从缺口里拔足飞奔,很快便冲到了一座偏殿前。殿内宫人见状,纷纷大惊失色,不知该怎么做。一个女声在殿内响起:“快,用步屏拦住公主!”
宫人们闻言,连忙拉起步屏,自殿中冲出来,用手中步屏层层叠叠将公主困在一个狭小空间内。公主左冲右突,只见到空间越来越狭小:“阿琉救我!”
太子正在宫墙下绕着圈的往外冲,听到这叫声,顿时红了眼:“放开我阿姊!”
一边大叫着,太子一边冲向公主被困的地方,但他一个几岁小童,又怎么能摆脱这么多宿卫,过了没多久,他也被步屏阻拦了下来。一通冲杀,这会儿他气力已经耗尽,仪刀也丢在了地上,趴在那步屏上颓然道:“阿姊,我救不了你啦……”
“宋姬,你快命人将我放开,我要见父皇!贱婢,你敢拦我!”
听到那层层步屏后公主气急败坏的吼叫声,廊下的宋姬神情变得纠结起来,同时又担心的望向殿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
少顷之后,殿内响起宫人询问声,宋姬连忙行入殿中,便看到皇帝靠在卧榻上已经睁开了眼睛,神情颇为倦怠:“外间何事喧闹?”
皇帝心情非常不悦,他近来伤痛加倍,夙夜难眠,只能缠绵榻上,在午后时浅睡片刻,却又很快被吵醒了。宋姬还未开口回禀,殿外已经响起兴男公主悲愤叫声:“父皇,你真的厌见兴男?我就要离宫嫁人了,你都不肯见我……”
皇帝在榻上听到这话,错愕片刻,而后又听到宋姬低语道:“太子与公主冲进门来,要见陛下,妾不敢做主,只用步屏阻拦在殿外……”
“朕的儿女,哈,朕……”
皇帝以手掩面,蓦地转过身去,继而双肩微微颤耸,瘦削身躯外的细丝中单浸出一片片血痕。
宋姬跪在榻下,不敢抬头,良久后才听到皇帝沙哑略带颤意的声音:“给朕更衣,我要见一见太子和公主。”
0188 天子之泪
步屏很快被撤开,旋即便有宫人上前搀扶早已大汗淋漓、精疲力尽的太子。
太子被困在步屏中休息这片刻,已经恢复些许力气,那仪刀又被捡回来持在手里,转头看到兴男公主瘫坐在地上,两手捂面似在抽噎,本是不大的小眼珠子顿时瞪了起来:“你们敢伤了我阿姊!”
“阿琉,我无事!”
兴男公主擦擦脸上泪痕,发声阻止了要冲向宫人们寻衅的太子。
她向来不惯人前露怯,只是近来诸多事务令心情敏感得多。今次来除了要帮母后打抱不平,还不乏其他的意味,只是这些情愫在心内糅杂成一团,以她这个年纪根本就分辨不清,只是忽而悲从心起,让她骤然变得伤感起来,不复以往的倔强强硬。
太子闻言后才停下动作,忿忿瞪着宫人们,继而走到公主面前,挥着仪刀逼退一众宫人们,摆出一副守护阿姊的架势,却不知凭他这矮胖身材,在成年人眼里实在无甚威慑力。
又过少顷,宋姬自殿中走出来,侧立在廊下垂首道:“陛下召太子和公主入殿叙话。”
听到这话,太子神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苦着脸望向兴男公主:“阿姊,父皇会不会怪罪我们……”
“怕甚么!今次是我强拉你来,所有罪责由我承担!”
兴男公主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尘埃,小脸有一丝决然,泪水还在眼眶中打转:“我都要被他们赶出家门,还有什么责罚可怕!”
“阿姊……”
太子也终于能感受到公主的悲伤情绪,小手拉住公主的衣角,跟在公主身后垂着头往殿内走,只是在行过宋姬身边时,才记起今天来的正事,指着宋姬呵斥道:“你这妇人,虽然生得貌美,做事却出错,为何要为难我母后,要她每日流泪?”
嘴里叫嚷着,他又小心翼翼看看公主,又看看殿中,担心说错话引阿姊不满,又怕殿中父皇听到怪罪他。
“阿琉,不要同她废话!”
公主恨恨望了宋姬一眼,她对人事太多不知晓,只知道因这宋姬在苑内突然有了存在感,诸多事情便全然不同。以往对她疼爱有加的父皇越来越少见,而母后待她越来越严厉苛责,直到如今父母两个都迫不及待要把她推出家门。
她嘴上虽然诸多要强,不肯因露出失望悲伤而被人看轻嘲笑,但对于宋姬这个在她心目中引起她生活诸多变化的肇始者,却是乏甚好感乃至于痛恨。
宋姬眼见公主与太子在其面前行过走入殿中,娇美的脸上却是露出一丝无奈苦笑。她只是乱世飘絮一般的可怜人,不敢作恶亦不配作恶,皇帝要借她遮掩一些事情,她连拒绝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公主对她的怨望,她纵使心内委屈,亦不敢多作申辩。
虽然倍受公主冷眼,但宋姬心内并无太多忿怨。这女郎身份虽与她有云泥之判,但讲到所面对的忧伤困局,际遇虽然不同,意味却总是相通,多是无能为力的逆来顺受。只是公主要比她幸运得多,尚可稍作反抗发泄,而她却无放肆的资格。
而近来每日随侍君前,眼看着一位人间尊崇者如蝇虫续命,苦苦煎熬,卑微又顽强,只为了完成一桩自己应尽之责,更让宋姬觉得,人既活在世上,实在不必怨天尤人,只要捱得住诸多苦难,就要努力活下去。
她抬手轻抚眉心驱掉一丝倦意,收起心内诸多遐思,继而疾行入殿。皇帝的状况她最清楚,随时都有可能精力不济而昏厥,她若不在旁边侍奉,或会吓坏了那两个皇子皇女。
兴男公主入殿后便垂下头来,她知今日自己实在闹得过分,只怕免不了要被父皇重罚。只是诸多情愫近来常盘桓心中,纵使知道自己做错了,这会儿却难低头发声认错。
皇帝在屏风后看到公主沉着脸行进殿中来,眉目间那种倔强神态与自己年幼时如出一辙,近来多被疾病折磨而瘦到脱形的脸上已是下意识流露出一丝笑意。直到又看见公主身后怯意浓浓却有强撑气势的太子,皇帝脸上的神采更加焕发。
诚然他心内确是更钟爱性情最似自己的兴男公主,但太子才是他这皇位的接班人,怎么可能不关心,只是要求不一样,关注的方式也都不尽相同。但对于往常性情多有懦弱的太子今日居然敢同公主一起冲闯自己寝所,意外之余,皇帝亦有几分欣慰。
他不希望太子是一个狂悖无礼的暴君,但也不想看到儿子怯弱而没有主见。尤其在如今这个世道中,他与先帝都饱受权臣钳制禁锢之苦。太子若一味软弱忍让,绝非幸事。
“阿琉,你过来。”
皇帝心中一动,在屏风后开口道。
听到父皇只唤了自己的名字,太子小脸顿时一皱,望着兴男公主哭声道:“阿姊,我……”
“不要怕,我们又没做错事!”
兴男公主安慰太子一声,眼眶却是瞬间红了起来,父皇果然是厌见自己,只叫了阿琉进去却没叫她的名字。果然她在苑中已是一个多余,难怪父皇要这么着急把自己嫁出去!
到了她这个年纪,人事初晓,宫人在她面前虽然不敢多说话,背后多言这桩婚事的仓促,她亦有所耳闻,继而郁积心内。今天大闹这一场,不乏有见到父皇问个究竟的心思,可是父皇根本不想见她……
目送太子行入屏风后,兴男公主转过身望着一面雕饰墙壁,眼泪又忍不住留下来。她银牙紧咬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啜泣声,耳边听到宋姬行入殿中的脚步声,心内更觉羞恼,仰着脸望向横梁,任由泪水自下巴上滴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衣角被扯动,公主垂首看到太子站在自己身后,脸上隐有喜色,低语道:“阿姊,父皇没有责我,还赞了我……”
“哦。”
兴男公主擦擦业已风干的泪痕,转身便往殿外走。
“阿姊,阿姊……父皇还要见你啊!”
太子见公主转身便走,连忙挥着手大声道。
公主听到这话后,脚步顿了一顿,继而转身望向屏风,却未听到父皇的声息,眼中失望之色更浓。她略作沉吟,然后便大步往内行去:“阿琉,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她今天定要见到父皇,将横亘在心头的疑问问清楚!
屏风后光线略有阴暗,公主行进来片刻后视线才有恢复,旋即便看到几名宫人围在榻前,那可恶的宋姬正背对她恰好挡住了父皇的脸庞,只能看到一角衣衫。
嗅到室内浓浓药汤气息,兴男公主心绪便是一沉,她再往前行数步,便看到父皇闭着两眼靠在榻上任由宫人摆布,那苍白瘦削的脸庞已经与她记忆中大不相同。
“宋姬,你敢害我父皇!”
看到这一幕,公主心弦已是绷紧,情急之下尚记得由靴筒中抽出另一柄藏起来的仪刀,大喊着往前冲去。
“兴男住手!”
皇帝与太子谈了片刻,精神已有倦怠,被宫人服侍着饮下汤药,刚刚睁开眼,便见到公主神色有几分狰狞扬着仪刀冲上来,连忙发声喝止。
宋姬听到皇帝喊声,微微侧首脸色便是一变,连忙伏在榻上,那仪刀擦着她后衫落在了地上。兴男公主丢开仪刀,发力将宋姬推到一侧,神色充满警惕:“你快退开我父皇身侧!”
皇帝探出手,抓住了公主的手腕将她拉到近前来,然后摆摆手示意宋姬与宫人们退开,然后脸上才挤出一丝笑容:“我家小女,已经懂得心念父皇安危……朕的兴男,已是长大了!”
“父皇,你这是怎么了?”
兴男公主抓着皇帝瘦得骨节暴出的手指,神态间诧异、惊恐、悲伤兼具,她虽然年浅,但也看得出父皇如今这状况堪忧。
皇帝有些困难的抬起头颅,看着女儿泪痕犹存的小脸,心内虽是诸多感触哀伤,嘴角却仍噙着笑意:“父皇偶感小恙,略有清减,哪忍心不见我家女郎,只是这模样怕惊到了你……”
“父皇你躺着。”
公主有些笨拙的将锦被围在皇帝身上,泪水却又滚落下来,抽噎道:“是我错了,父皇……我不该、我……我只是想念父皇,我怕再也见不到……”
皇帝伸出手拉住有些手足无措的公主:“子女孺慕思念父母,怎么会错?只是父皇早先不懂爱惜身体,不能常伴我家小女。兴男,让父皇再仔细看你几眼……以后到了夫家,切记不要再任性做事,要懂得妇德温婉,才能不见疏夫郎翁媪,和睦相处……”
“父皇,我不想嫁!我不想……我想守着你们,我想天天见到父皇,我、我不再跟阿琉争闹……父皇,我知错了!不要赶我离家,好不好?”
十岁女郎纵有倔强,这会儿却再也强撑不下去,兴男公主泪水涟涟伏在榻前,悲诉心意。
皇帝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摩挲女儿娇嫩脸颊上的泪痕:“不要说这种傻话,男当婚,女当嫁,这是人伦正理。子女爱慕父母,父母却难常相伴子女。我家小女,终有一日也会有自己的子女,到那时,你该会明白,父皇从未厌见我家女郎,只是诸多世事,都是无奈,任性难存……”
“可是、可是父皇是君上,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得成!父皇,我真知错了……不要赶我走……”
皇帝听到这话,双眼一闭,眼角亦有泪水滚落下来:“我多想……唉,兴男,父皇虽是君上,亦是寡人……若有得选,我愿携妻牵子,带着我家女郎,同行长干里,悠游竟日,泛舟秦淮采莲垂钓,夜不归户……”
兴男公主哭声陡然停了下来,她从未见父皇在她面前流泪。眼下她尚不知这一幕的意味,但父皇那怅惘、向往的神情,却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里,以后每每思及,随着所见人事越多,感触越多。
0189 能尚公主否
虽然婚礼周期大大缩短,而且大婚正礼并不在建康举行,但单单迎亲这一个环节,便让沈哲子忙得有焦头烂额之感。
其实聚集在都中的族人已经极多,绝大多数琐事都不必沈哲子过问,但心里的焦灼实在不必为外人道。他虽然也算二世为人,但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尤其今次结亲的对象乃是皇家。
阖族大事,南北瞩目,沈家人唯恐出错,事事都要尽善尽美。因而沈哲子身边每天都有几个长者在不断絮叨,提醒他应当要注意的事情,细节上千万不要出错。沈哲子简直烦不胜烦,但路是他选的,纵使有不满,也都要咬牙承受下来,只盼正礼之日快点到来,早点结束这种折磨。
如今沈哲子每天必要重复几遍的,就是在家中与一行卤簿、幢麾、傧从等一遍遍的预演。如今大家族婚庆事宜,炫富是寒门卑流才会做的事情,只有在礼节上让人挑不出错误来,才算是真正的大家底蕴。
沈家自然素无底蕴,但声势已经这么大了,架子自然要撑起来。南北礼法大家制定的这个章程,几乎对从家门到台城苑中这段距离上,马行几步、车轮滚几圈这样枝节的问题几乎都有要求,步伐和速度要完全吻合鼓吹节点。但这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做到,只能一遍一遍的预演以求熟能生巧。
除了迎亲的步骤之外,随员的构成也是让人煞费苦心。原本沈哲子今次带入都中近千随从部曲,其实已经足够迎亲所需了。但若全用自家部曲充任,又怎么能彰显婚礼的格调和威严,亦不足展示沈家的人脉和对婚礼的重视。
庾条将他那个十多岁、比沈哲子稍小一些的儿子庾怋拎来沈家,充作傧从为沈哲子执缰。这让整个仪仗队的格调陡升一层,须知庾家也是建康城中风头最健的家族,庾条虽然没有出仕,但身为皇后的兄弟,他的儿子自是都中第一流的世家贵子,身份较之王氏子弟差距也不大。
那庾怋因其老爹这两年手头阔绰了,很是过惯了贵公子的生活,此时居然要给人做随从牵马,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但可惜的是他老子跟人搞传销早迷得难以自拔,怎么会理会儿子的诉求,每天蹲在这里看儿子给人牵马,笑得眉眼开朗。
于是沈哲子每天骑在马驹上,眼瞅着那庾怋红着眼眶牵马在庄园内绕圈子,心内确有几分黑暗的乐趣。
婚事定下后,庾家倒是给了沈家颇大力度的支持。像庾亮的儿子庾彬、庾怿的儿子庾曼之,都在队里充作傧从。至于庾条、庾翼等辈分有差,不能混进迎亲队伍的,则发动自己人脉,请好友来给沈家撑场子。
沈哲子这仪仗队,尚需要三十六名仪宾,类似伴郎与他同往苑外请旨,这就需要交好的世家子弟来充数。像纪友这样门第够了,但是父母双缺、刚除丧服的,都要剔除出来不能用。
虽然沈家交好的南人世家也能挑出这么多子弟,像沈家自己就能出十几人。但若全用南人的话,则场面看起来不免有些尴尬,所以预计的打算是南北各占一半。
早先跟沈哲子、庾条等一同入都的侨门子弟倒是不少符合要求,但如此一来,则不啻于大庭广众下向都中人宣扬自家与沈家亲密交情,不是这些人自己能做主的,因而多有推脱退缩之意。归根到底,沈家虽然是一时煊赫,但在侨门当中,实在还是缺乏号召力。
对于那些乐意相助的侨门子弟,沈哲子也是投桃报李,示意庾条透露一部分稍后隐爵改制的相关内容。至于那些想拿好处还不想出力的,他也都暗记在心里,打算稍后先拿这一部分人开刀。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公报私仇这种事情做起来并无心理障碍。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庾翼居然发声想为桓温求一个仪宾名额,这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方面诧异于庾翼和桓温居然已经有了不浅的交情,历史惯性和人的趣味相投还真是一件奇妙事情。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侨门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彼此都在这个圈子里混人脉,看对眼了自然也就渐渐有了交情。
谯国桓家如今的声势并不怎么样,本身南渡族人不多,人丁单薄,阖家只有一个桓彝尚算知名。至于如今在荆州方镇颇有势位权柄的桓宣,虽然也是谯国桓氏,但一是谯国龙亢,一是谯国铚县,彼此早成陌路。
庾翼想让桓温加入进来,倒也不乏想提携桓温的意思,沈家虽是南人,但这桩婚事影响却大,桓温若能帮帮忙,既能刷下存在感,也能与沈家结个善缘。
但沈哲子听到这个提议则不免有些心虚迟疑,他纵然有些恶趣,但也不会恶劣到这一步。虽然桓温尚公主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但在他想来,总有些怪怪的。
庾翼见沈哲子有些迟疑,只道他看轻桓温的门第,心内便有些不悦。他跟沈家交情不深,但对于桓温这个新交的小朋友却颇为看重,有心要帮一帮,当即便说道:“桓宣城都中亦有令誉清名,桓元子只是不为时人所知,其清趣志向亦是不凡!”
听庾翼这么说,沈哲子更不好拒绝,沉吟片刻后才点头道:“既是庾君所荐,岂敢有辞。我与桓元子亦有一面之缘,还请庾君代我厚谢过他。”
刚应付过这一件事,庾条又来举荐了一个同样让沈哲子颇感诧异之人。
“谢无奕?可是前大尚书谢裒家的公子?”
庾条看到沈哲子略显诧异的眼神,笑容便有几分羞赧,点点头,补充道:“亦是谢仁祖的族弟,无奕这郎君如今也是我等资友,哲子郎君便提携一下后进吧。”
对于谢奕,沈哲子心理上倒没什么槛过不去,闻言后便点点头。不过对于庾条的办事效率也不禁叹服,这才过去多少天,便把谢家人给拉下水来。难怪东晋朝廷要行网漏之政,放眼望去,内廷外廷,不是姻亲就是故旧,若没有什么强烈的政治动机,实在不好下死手去整人。
到了迎亲之日前两天,整个迎亲的仪仗队伍才终于确定下来。沈哲子这三十六名仪宾也是南北高门济济一堂,但其中南人还倒罢了,尚没有什么明显的征兆,三吴各家皆有,就连早先有些不对付的吴郡陆氏都派了一名子弟过来。
至于侨门仪宾,则多半靠庾家关系拉来,则就很有意思。极少有青徐籍贯人家的子弟,至于向来在政治上略有弱势的关中、河东等几家,像是京兆杜氏、河东卫氏等等人家,都有子弟列席其中。
这也显示出庾亮如今在台中的威望,已经不独限于豫州籍侨门圈子,已经渐渐有了与琅琊王氏分庭抗礼的气势和资格。
这其中比较让沈哲子好奇的便是河东卫氏的卫崇,实在是因为卫家出了一个卫玠乃是这个时期魏晋风流之冠。卫崇年方弱冠,乃是卫玠从子,长得也是神清气秀,俊朗非常,继承了卫家江夏郡公的爵位,以此论乃是沈哲子这一群仪宾身份最高者。
沈哲子无缘得见卫玠,但由这卫崇也能感受到其家基因确是强大,与之相比,其他人都不免有些形秽。
对于这些前来帮忙的南北高门子弟,沈家自是礼遇有加,分外优待。像是卫崇,爵位甚至比沈哲子老爹沈充还要高,跟王导乃是一个级别的爵位。虽然时下爵位并不能完全衡量一个人的地位,但这些人肯来相助,自然也不是看了沈家面子。因而对于招待这些人,沈家也是花费了很大的精力。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历阳苏峻居然也派儿子前来恭贺。沈家与苏峻这个流民帅中的佼佼者,不能说全无瓜葛,此前沈家预谋为乱时,老爹便派人厚礼贿赂苏峻等各方流民帅。但若说深交,倒是没有,毕竟南北隔阂,彼此间关联不大。
前来沈家恭贺的乃是苏峻幼子苏孝,年纪并不甚大,十五六岁的模样,架势却是很足,与二十余名部曲悍卒打马自秦淮河畔飞奔而来,险些被沈家门生误以为是寻衅者打出门去。
尽管诸事繁忙,沈哲子还是抽出时间来亲自接待这位苏孝。
不同于陶弘待人的谦恭有礼,这苏孝颇有几分豪武傲慢气息,对沈哲子虽然尚算客气,恭喜过后说出的话却让沈哲子大感意外:“沈郎得尚公主,实在是一桩异事。我倒不是看轻了你家,我父对令尊西陵公亦颇为敬重。但你家南人门户能尚帝宗,实在让人意外,如此我倒有一奇想,门内私语也不怕沈郎见笑。如今我亦到了婚配之龄,沈郎觉得我有没有尚公主的可能?”
这苏孝的性情直率,想到什么都不遮掩,倒是颇有武人之风。只是这所讲的内容却让沈哲子大开眼界,看来其父苏峻在历阳确是煊赫无双,居然能让他生出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来。
正因深知自家成功的不容易,沈哲子才更觉得这苏孝的想法离奇。他倒不是以门第高低去贬人,时下看似历阳与自家势位相当,历阳所镇甚至还要显重过会稽,但彼此立身根本不同,便决定了自家与苏家绝无相提并论的可能。
他真想劝劝这位苏公子,若其家还不知收敛,尚公主没你份,砍头送命是绝对跑不了的。
0190 迎亲
迎亲这一天,天还未亮,沈哲子便早早起了床,穿上了一整套的礼服。虽然尚未加冠礼,但在这一天也戴上了梁冠。
因这一套礼服是量身定做,较之朝廷上次的具服要合体一些,总不至于引人发噱。一番装扮停当,已经隐有几分成人气度,他相貌本就清秀,如今在这衣饰映衬下,也显出了颇为俊朗的一个底子。可以想见,在未来总不会因相貌而被人看低一眼。
原本尚算清凉的黎明,一件件衣衫披上身来,沈哲子脸上很快就涌出汗水。在这夏日时节,穿着这样层层叠叠、厚厚的礼服,简直就是酷刑折磨!但哪怕是酷刑,也是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待遇,比如那位幻想要娶公主跟沈哲子做连襟的苏孝。
沈哲子心知今天这折磨才刚开始,单单今天他就有六套礼服要更换,都是如此厚重,从家中到台城是身上这一套,乃是时下士庶人家迎亲都可穿戴的绛衫梁冠。等到了台城则要换上具服朝衣,入宫觐见皇帝、皇后,听训请旨。
出宫时还要换上另一套苑中赏赐的礼服,比照三公具服形式,这是他作为帝婿驸马的一个特殊待遇,亦是在成为真正的三公前唯一一次有机会穿上身的着装。至于剩下的衣服,则都已经先送去了公主府,用于礼见宗室、小却扇礼以及夫妻寝中应答。
穿戴停当后,沈哲子便被引入侧殿安坐,等待外间诸多准备。这个清晨要忙的事情还有许多,因为是直接在建康迎亲,不能启父母拜家庙,要等待台中太常属官前来垂询宗族长者,然后再归苑中请诏,整个迎亲队伍才能出发。
沈哲子枯坐在案后,不多久就被厚厚的礼服捂出了一身的汗,但却连让仆从在身边扇风都不行。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见鬼的礼节规定,只是头脑已经热得昏昏沉沉,狠狠看一眼悠闲的坐在隔席饮茗的沈牧。
沈牧今天不只是仪宾,还担任了沈哲子身边的傧相,负责一整天跟在沈哲子身边礼答应酬宾客。沈哲子今天待遇不低,稍后在台中见到观礼三公都不必行礼,这些事情统统甩给沈牧。
沈牧今天穿了一身专为仪宾准备的白袍,时下婚礼并不忌讳白色,甚至沈哲子的礼服中就有一套白色袍服。相对于沈哲子身上的厚重礼服,这家伙则清凉得多,看着沈哲子热得在那里坐立不安,已是乐得眉开眼笑。
又等了好一会儿,园内鼓吹声才响起,继而有仆从刘长捧着餐盒进来让沈哲子用餐。今天一整天,沈哲子身边都不能有家中侍女随侍,要等到了公主府,由公主府家相为他指派婢女,因而今次随行入都的诸多侍女仆妇已经派去了乌衣巷内公主府。兴男公主早在几天前已经去了那里住下来,这更让沈哲子有种入赘般的羞耻感。
早餐并不丰盛,仅有鱼粥及几样瓜果,聊以果腹而已。即便如此,沈哲子也不敢放开量进餐,他翻过几次迎亲章程,都没有找到给他预留出恭的时间,大概今天一整天都没机会去厕所了。这仪式繁琐的简直没有人性,所谓礼不下庶人,若每天都过这种日子,沈哲子真的宁愿做个庶人。
而在这偏厅之外,整个沈家都洋溢着一种欢庆的气氛。正堂内已经备上了候诏的香案礼器,御赐的旗幡、幢盖在庭前迎风招展,至于都中的族人们,有爵位任事的则穿品秩具服,白身者亦是盛装出席。
正堂最上首坐着沈家西宗老者沈宪,他早已致仕请辞居家,今日特许穿九卿具服,身后则立着数名班剑甲士,手持他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的节钺。作为沈家如今在都中辈分、年龄最长者,他今天也被加了假节待遇,作为公主夫家代表筹备婚庆礼仪。
而在其他地方,各项准备事宜也在有条不紊进行着,饲马整车,诸多仪宾按照自己的位列等候在侧厅中。为首者便是江夏郡公卫崇,今日一身白袍礼服在身,端坐在席中,整个人如白玉雕成一般,相貌仪态上便将其他仪宾都比了下去。
在卫崇之下,则是吴郡顾毗的从子顾韶,原本也是一个俊朗清逸的少年,可是在上首卫崇的对比下,则有些相形见绌。这让他自己也有些不安,下意识侧过身去,不敢多看卫崇。
而在仪宾稍往后的座席中,年纪比桓温稍大几分的谢奕正在指着席上众人对桓温低语介绍。他两家虽无深交,但其伯父与桓温之父桓彝乃是好友,私交甚笃,因而天然便有几分亲近感。
桓温少有经历这种场面,因而神态有几分拘谨。谢奕之父谢裒因担任过吏部尚书,因而对各家家世了解不少,这在时下而言,乃是极为重要的能力,与各家交际起来能更游刃有余,少出错误。所以谢家如今虽然门第不高,但人脉却极广。
能得谢奕的指点,桓温也是颇为感动,很快便将这个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轻人引为至交好友,不时发问请教。谢奕也有几分好为人师,与桓温在席上畅谈起来。
东方渐露鱼白时,台中终于来人,太常华恒与宗正西阳王司马羕联袂而来。
被门客请入园中后,华恒身后太常属官便上前一步,对沈家众族人喊道:“皇帝曰:咨西陵县公、镇东将军沈充之子沈哲子,其门德馨,芝兰生庭,少有令誉,貌嘉才清,如玉如珠,宜录宗籍,天作好合。岁吉月令,吉日惟此,宜奉礼而请。今使使持节、太常恒、宗正羕,入庭而询。”
沈宪在族人们搀扶下行出厅来,跪拜而迎,高声回道:“皇帝嘉命,使者刘郎重宣中诏,令月吉辰,礼而下问。上公宗卿兼至,副介近臣三十。臣蝼蚁之族,卑承厚赏,战悸惶恐。钦承旧章,肃奉典制,备礼待发。”
一番应答后,沈家族人将太常、宗正等婚使迎入厅中礼待,然后太常属官便飞奔出府,上马回禀苑中。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太常属官才又返回沈家。于是沈家众人与太常、宗正复又迎了出来,那属官才朗声道:“皇帝曰:吉时当即,宜速至苑。”
话音刚落,原本停顿下来的鼓吹齐鸣,旌旗俱展,整个沈家陡然忙碌起来。府前门庭洞开,早已经整装待发的仪仗队次第行出府外,足足近千人的迎亲队伍,加上六十辆大车,簇拥着一辆装饰华美、雕刻飞羽走兽、游鳞蚍蜉等图案的婚车在门庭前列队。
以江夏公卫崇为首的一种仪宾们缓行出府,在随从们帮助下翻身上马。这些马匹通体雪色,耳朵被丝线塞住,眼睛亦被锦缎蒙上,各有傧从执缰控制,因而在鼓乐声大作的嘈杂环境中,仍能保持平静,队列整齐。
等到仪仗队全都行出府去,早已大汗淋漓的沈哲子才被八名青衣壮仆簇拥行出偏厅,他所行的道路上早已铺就锦缎,足不沾尘。走到苑中婚使太常华恒面前,沈哲子脚步立定,那一整个早上都在幸灾乐祸嘲笑沈哲子的沈牧大步上前,以大礼参拜大声道:“谢皇恩!”
等到沈牧行过大礼起身,沈哲子才行出府外,翻身上马,然后在庾条的儿子庾怋牵引下,与一众仪宾们队伍汇合一处,越出半个马身,率领仪仗队伍往台城而去。
在仪仗队离开后,沈家一众族人也快速登上车驾,转向乌衣巷的公主府。瞬时间,原本还人声喧哗的沈家便寂静下来。除了看家的几十人外,其他人都各有职责。譬如跟在仪仗队后祭拜各方路神,抛洒喜钱,还有往各处道观庙宇去赠食奉餐。
迎娶公主乃是阖族荣耀的大事,今日沈家光准备发散的礼钱、布帛、餐食,就有两百万巨之多!真正的合城尽欢,与民同乐。苑中今天亦有大手笔,公主大婚,都中百里之内,鳏寡孤独、高寿甲子者,各赠粮两斛。而公主封邑两县之民,则免赋一半,宴请厚赏乡中三老。
仪仗队缓缓而行,大街上却稍显空旷,这是因为从昨夜开始,宿卫禁军便开始肃清街道。建康城道路狭窄曲折,若任由民众道旁观礼,随时都有可能造成拥堵。因而观礼的民众都被集中在路口空旷之处。
沈哲子行在仪仗队中,前方旗幡、甲仗开道,头顶幢盖遮挡,后方鼓吹齐鸣,这乃是宗王出行才能享受到的仪仗规格,今天他沾了公主的光用上一次。但这并不能让他稍显抑郁的心情快乐起来,脸上的汗水滚入眼眶中,辣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又偏偏不能抬手去擦汗,只能死命的眨眼睛,眼眶都变得通红起来。
前方执缰的庾怋心里默念着步伐节奏,不时偷眼看看马背上那眼眶红红的沈哲子,这让他郁闷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他迫于父亲淫威才做这种仆役才做的事情,心内诸多不满,尤其又在队伍排头如此显眼的一个位置。今天整个都中都知道他是个牵马的奴仆,日后还不知要因此遭受多少嘲笑,此时看到沈哲子苦不堪言,自然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这小王八蛋欠收拾!
沈哲子趁着队伍转向的时候,快速擦了一把脸上汗水,旋即便看到庾怋望着自己一脸暗爽之色,心中顿时羞恼起来,继而开始思索要庾条归家教训他儿子。
0191 苑中觐见
过了秦淮河,道路便宽阔起来,大道两侧也有了许多观礼民众。
最近这些年来,江东屡经动荡,几乎有一代人的跨度那么长,像这样全城惊动的大喜事更是少之又少。就连当今皇帝登基大礼,都因当时外有方镇强藩震慑而一切从简,没有大肆庆贺。
因而今日在道旁观礼的民众也尤其得多,南人北人俱有,全都立在道旁或是大街两侧的楼台建筑上,翘首以往等待观礼。
鼓吹乐声渐近,那极具威仪的幢盖旗幡在长街上露出了轮廓,然后便是几十名铠甲光鲜、体态魁梧的宿卫甲士开道,阵列森严,神态肃穆,望之令人生畏。
围观者中有稍通礼法者,便向其他不明究竟的围观群众讲解这些旗幡、幢盖的威仪规格蕴含的意味。待听到这乃是宗室诸王才能享受到的礼仪,围观者不禁感慨连连:“这吴兴沈家得幸帝宗,真是阖家门庭尊崇。”
“沈家就算不幸帝宗,也是江东少有的高门!他家乃是江东豪首,富比王侯,单单这仪仗规模,又岂是寻常人家能够摆出来的!”
另有围观者议论纷纷,其他人再看向这千人大队,当中夹以车马礼器,拉开了足足数里的距离,益发让人感受到沈家的人丁和财力之兴旺。
“江东豪首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沈氏门第怎及琅琊王氏!不过是其家得趁时机,偶获幸进而已!”
不需要仔细辨认,便知发言这人乃是南渡侨人,不忿于公主落于南人门户。然而这话刚一出口,便被周遭人群起而攻之。
讲到人数优势,终究是南人占了上风,在时下人们对于乡土的认同度,还要远甚于对朝廷的认同。无论沈家是怎样门户,能够代表南人得幸帝宗,稳压侨人一头,那就是南人之光,不容侨人污蔑质疑!
南北隔阂,上至朝堂,下至乡野,随着彼此之间争论越发激烈,也渐渐有了一丝火气,若非道旁尚有宿卫禁军游弋,只怕即刻就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眨着眼睛行过长街,对于道旁民众的争执声略有耳闻,但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倒并不因这些人对他或褒或贬的评论而介怀,针对事件发表言论是这些吃瓜群众天然而有的权力。他从不奢望自己大婚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善意祝福,那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蠢货才有的想法。
或赞或毁,娶公主的是自己而非别人。地域歧视是几千年流传的传统,是人自然而有的认知模式,实在不必因此而介怀。尤其这种感官的不认同,随时可以因为简单的利益冲突而改变,则更加不必放在心上。
当大队仪仗行过后,紧随其后的是负责发放礼钱的车队。车上装满了成箱成箱的铜钱,虽然是时下流通中成色不算最好的沈氏钱,但胜在量大。几十名壮仆用斗具将这些铜钱抛洒进人群,很快便引起了哄抢。
“哈,你不是说沈家武宗狂悖,远不及王氏清高名重?怎么现在也不嫌他家钱财腐臭?”
一名侨人所站位置正是一斗铜钱洒落集中点,不须挪动身形,撩起衣襟便承接了数百钱,脸上洋溢着浓浓喜色,下意识将这些铜钱护在胸口。听到身边南人交口指责,那人脸色顿时羞红,只是看到沈家钱车仍在不断抛洒喜钱,紧抿着双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两眼则直勾勾望着下一斗钱的降落点。
仪仗队行过太庙稍作停顿,沈哲子下马在太常华恒引领下,站在太庙仪门外行参拜大礼。礼毕之后再归队,便不必再乘马匹,转而登上礼车,终于得以松一口气。礼车内先备下的冰块,这会儿早化成了水,幸而尚有一丝凉意,沈哲子连忙撩起一蓬凉水洗一洗脸,总算暑意暂消。
队伍继续前行,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达了台城外。沈牧从仪宾队伍中行出,顶着炎炎烈日在台城门前大礼而拜,礼求放行。
过不多久,台城门户大开,沈哲子下了车,踏着锦毯行到队伍最前方,而后一众仪宾纷纷下马,在沈哲子身后列队,一同行入台城。至于后面的仪仗大队伍,只能等候在台城外,不得入内。
进入台城后,沈哲子便看到驰道两侧各以彩帛装点,今天这场礼仪,单单所用到的丝帛最起码都有数千匹之多。幸而这些礼仪用品也不会浪费,稍后都会裁剪分发给出席参礼的公卿。
台城内早已经搭起高台,当沈哲子行入时,都中百官趋行而来相迎。以三公为首,各着具服,仪式感十足。沈哲子立在幢盖下,沈牧则苦着脸跪在道中正对內苑,心中再无清晨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恶趣,热腾腾的地面烤得他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百官行来时,沈哲子首先看到的是神情肃穆的庾亮,在其身前尚有一个长须美髯的中年人肃然而行。当沈哲子望过去时,正见这中年人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自己。
由其身上的具服品级和所站立的位置,沈哲子便猜到,这中年人便应是至今以来都无缘得见的太保王导,心内不禁略感诧异。他本以为今天王导应该不会出席观礼,没想到居然还能有幸见到。
沈哲子心内对于王导这典午朝内第一名臣已是心仪已久,只是一直缘悭一面。说实话,第一眼看到王导,沈哲子心内是略感失望的。此人面相和善,虽然列在群臣最前,但是威仪却稍逊,并没有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权臣气质,甚至不及其后方的庾亮气势严峻,倒于沈哲子心中臆想的形象有些悖离。
但他也不敢因此而小觑王导,毕竟对方的身份和功业摆在那里。因此,虽然章程中并无这一道程序,沈哲子还是正冠肃容对王导深揖为礼。就连先帝都要邀请王导共登御座,他区区一个帝婿驸马,又有什么资格不礼拜对方。
王导见沈哲子对其行礼,眸子微微一闪,旋即便颔首微笑以作回应。他今天确是并不打算出席观礼,但是心内却多少对这个曾经过他家门而不入、如今又在诸多候选者中脱颖而出的少年存有好奇,因而才又来到台城。
对王导行礼过后,等到庾亮行到近前,沈哲子则退一步再为深揖,礼节比对王导还要庄重几分。这一幕落在台城众臣眼里,心内却禁不住生出别样联想。庾亮略显诧异后,脸上便流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脚步不停,随着王导行上观礼台。
借着这个场合,沈哲子对时下台中这些大佬们也都认识个遍。像是高平郗鉴、陆氏二公、侍中诸葛恢等等。而在沈哲子观察这些人的同时,这些人同时也在审视沈哲子。虽然这个少年年轻的有些过分,倒也不至于让人过于诧异。但是其身后那一众仪宾,则是颇为让人侧目。
不同于城中那些单纯看热闹的观礼民众,台中这些官员们考量要更多。沈家这几十名仪宾,南北兼具,让人颇感诧异。
虽然这只是后辈们之间的交际往来,但多多少少也能折射出一点讯息。沈家如今所展示出来的人脉广度,远胜于大多数人的想象。虽然背后也有庾家帮衬的因素,但也要沈家确实值得结交,这些人家才会卖庾氏一个面子。
一时间,倒有许多人心内不乏后悔。沈家早先未必没有请到他们,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让自家子弟推却了。如今看来,似是错过了一个可以示好的机会。
台中又有一套繁琐的求见礼仪,但与沈哲子关系不大,他只是站在幢盖下,看着大汗淋漓的沈牧在炎炎烈日下不断跪拜行礼,倒是略偿早间饱受讥笑的怨气。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太阳已经渐渐偏西,终于等到了姗姗而来的吉时,苑中内侍手捧诏旨而来,宣诏沈哲子入宫觐见。
这一次倒不用沈牧再跪拜行礼,沈哲子上前跪叩,然后在内侍带领之下,单身一人行往苑中,去面见他的岳父岳母。
苑中同样张灯结彩,充满喜庆气息,只是少见宫人行迹,较之外间稍显冷清。入苑后沈哲子先被带入一座偏殿换下这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礼服,匆匆沐浴之后,换上了朝拜觐见的具服,而后才行出了殿,前往正殿去觐见。
一俟行入正殿,沈哲子便嗅到殿堂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汤药气息。这让他心中一动,越发感觉到皇帝的健康状况堪忧。
抛开心中诸多杂念,沈哲子趋行入内,用眼睛的余光扫视殿中,发现这殿中虽然也有一些喜庆摆设,但却亦有一种难得的生活气息。胡床软塌在侧,案上备有各类餐品吃食。只是上首屏风遮挡视线,并不能看到皇帝。
行入殿内三分之二的距离,沈哲子便大礼跪拜下去,按照礼法章程规定,大声道:“皇帝嘉命,礼下卑臣,吉辰令时,肃奉典制,恭承圣训。”
沈哲子说完后,屏风后却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皇帝略显倦怠的声音:“虚礼不必多持,入席歇息片刻吧。”
0192 礼不拘人
听到皇帝这家常闲语一般的和蔼语气,沈哲子便愣了一愣。
两名内侍自殿旁行出,将沈哲子引入席中坐定。心内虽然不乏疑惑,但在嗅到那满案餐食香气后,沈哲子肚子不争气的发出咕咕响。黎明时他在家进食不多,浅尝辄止,眼下已经到了午后,早已经是饥肠辘辘。
虽然腹中饥渴难耐,但沈哲子却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那礼仪章程中可没有苑中赐食这一项,摸不透皇帝意思,他怎么敢妄动。
屏风后又响起皇帝的笑语声:“看到你这样子,朕便想起当年自己大婚那日,备受礼章之苦,竟日不得粒米滴水。其实这又何苦,大喜之日身如刑锢,经年后想起都有余悸。殿中只翁婿两人,你也不必再持礼法,适宜即可。”
听到皇帝这话,沈哲子心中顿生浓浓暖意,大有知己之感。方才过去那半天,于他而言真是平生未有之惨痛经历,刚才换衣时贴身中单简直像在水中打捞上来一样,提在手里都不断往下滴落汗水。
“小臣敬谢陛下厚爱!”
说出这话时,沈哲子真有几分感激涕零。今次面君,皇帝待他态度和蔼有加,迥异于前次,这是爱屋及乌,真将他当做了后辈看待,如此体贴,这岳父真不是白做的。
皇帝于殿上笑了两声,旋即便又说道:“进餐吧。”
内侍侧跪在案旁布餐,沈哲子也不再拘泥,拿起筷子便开始夹菜,初时尚有留量,不过片刻后便也不再矜持。案上餐食倒也没有什么珍馐,但却精致美味,足堪果腹。
皇帝在屏风后躺于榻上,闭着眼似在假寐养神,耳边听到沈哲子轻微咀嚼声,嘴角渐露浅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南人饭米饮茗,北人食饼喝酪,民俗不同,各具风味。饮食,生之本。人无分南北,地无分南北,食亦无分南北。案上这些餐品,南北兼具,有的你或不曾见过,但若入得口去,应知亦是令餐。”
他话音一顿,听到殿下咀嚼声停顿下来,便又说道:“朕只偶发闲语,你不必应答,继续进餐罢。”
皇帝虽然这么说,沈哲子还是有些狐疑,吃一顿饭而已,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玄机?怎么竟然都扯到南北之分的问题上来?
他再拿起筷子,进餐之余,也在留意这些餐食种类,想要窥出一丝玄机。这案上的饭菜的确丰盛,只是每一样都不多,看样子是让他每种都尝一尝。既有南人特色的鱼羹肉粥,又有北方惯食的炙肉乳饼,品相风味兼具,显是花了烹调者不少的心思。
但由这些,沈哲子却实在看不出什么玄机,便硬着头皮将每种都尝了一尝,渐渐地饱了起来。旁边内侍又奉上茗茶,供他饮用消食。
吃过饭之后,沈哲子精力旺盛一些,端坐起来准备聆听皇帝训话。由其对兴男公主婚事诸多安排,沈哲子便对皇帝的爱女之心再无怀疑。如今公主大婚在即,翁婿之间应是有些体己话要叙说一下。
然而他等了良久,殿上都再没声息传出来。心中正狐疑之际,屏风后转出一名宫人,轻语道:“良辰吉时,沈郎礼退后去皇后宫中听训吧。”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大惑不解,哪怕礼拜后退出殿来,仍有些转不过脑筋。他本以为今次与皇帝见面应是庄严之外不乏亲情,皇帝大行前将女儿托付给他,应是满腹话语要说。但没想到,入殿后吃了一顿饭,坐着消消食,而后便退出来,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看到,这与他想象中的情景实在大大不同。
没能见皇帝一面沈哲子倒不意外,皇帝垂死之际,应是形容枯槁、满面病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皇帝态度虽然和蔼,却只寥寥几语,不着边际,这让沈哲子大惑不解。
他跟在宫人后在苑中行走,中途到达的目的地却非皇后宫,而是一个厕所供他解决一下内急。这厕所内亦铺设锦缎,看到这些细节的安排,沈哲子渐渐有所明悟。
吃饱喝足又解决了生理问题,沈哲子精神饱满来到皇后宫。然而在这里受到的待遇却大为不同,皇后同样端坐在屏风后,沈哲子却不得入座,跪在殿中将近半个时辰,听皇后身侧一名宫人滔滔不绝训话。
这训语骈俪对偶,文采斐然,显是经过长时间的酝酿斟酌,只是在这洋洋洒洒的书面语后,却透出一种难于言道的疏离。至于内容也包罗万象,从教训他礼敬公主到忠君报国,那严肃冷漠的语气,倒是颇符合苑中听训这样一个流程。
沈哲子亦知皇后对他有多看不上眼,并不奢望在这里能享受到什么礼待。至于那些冷冰冰的训语,他状似极为恭谨的聆听,心内却仍在思索先前在皇帝殿中的经历。
皇帝的话较之皇后的训语要少得多,但无疑更像一个长辈的态度,细节上面面俱到,并不以威严压迫训斥,但给沈哲子带来的感触却尤其的大。至于那南北餐食的议论,沈哲子也渐渐想透,若他没有会错意的话,那案上餐食应该都是按照公主日常饮食习惯来安排的。
由此小节,沈哲子益发感受到皇帝拳拳爱女之心。于皇帝而言,垂死之人,无论再说什么,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他大概都看不到了。因而只用实际的行动,希望沈哲子能体会父母舔犊之情,善待公主。
一俟有了这些体悟,沈哲子心内感触更多。家国天下,一个人无论心中藏有怎样远大抱负,弥留垂死之际,心内念念不忘的是人伦亲情,这大概是对人生最后一份责任的尽责和担当。
他尚未为人父母,也无资格评价皇帝和皇后态度举动不同究竟孰优孰劣,但无疑皇帝的这种做法,更能让他有所感触。虽然许多事没有宣之于口,但这种无言更似于男人之间不必言道的无形承诺。
这种意会,让沈哲子体会到他与公主婚姻之间政治和利益因素之外,更为深刻隽永的意味。从此以后,那个小姑娘起居饮食、一生祸福荣辱,幸福还是凄凉,高兴抑或悲伤,都与自己休戚相关。这是人伦大道的婚姻该有的庄严和沉重,是用一生来做注脚的契约!
怀着略显沉重的心情听完皇后训话,沈哲子离开苑中时,已经到了黄昏。他与一众仪宾汇合,再拜观礼群臣之后,便离开了台城。接下来台城内尚有宴请群臣的礼仪,但是已经与沈哲子没有关系。
台城外鼓吹声仍在持续,下一站的目的地便是今天的终点,位于乌衣巷的公主府。
仪仗队由台城外出发,庞大队伍在夕阳下更添肃穆。御道两侧观礼民众越来越多,人群内不时爆发出欢呼赞叹声,于这些小民而言,谁娶公主与他们都没有什么关联,但在这欢庆的气氛中,能够暂时忘却生活的苦累与艰辛,能够对未来的盛世美好有一点展望和幻想,已是弥足珍贵。
今日公主大婚,仪驾所过街巷,但凡有爵禄官位在身的人家,都要门庭大开,于庭前摆设案几,依照各自品秩摆上酒水菜品以飨仪仗,同时要有家中子弟跪迎苑中赏赐,多为绢帛礼器。
乌衣巷高门勋贵云集,一俟转入巷中,便看到从街头到街尾全都摆满了案食酒水。各家门庭前都有子弟等候应礼,他们自然不须向沈哲子跪拜,而是要等待仪仗队后方的苑中内侍宫人。
在行过琅琊王氏门庭前时,沈哲子不禁一乐。只见王氏宏大府门前摆了足足十几个方案,上面各备酒食,若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还道他家有喜在开流水宴呢。
不过王家这阵势也没有什么毛病,他家有爵位官禄在身者岂止十几人,大概还是空闲地方太少不能完全摆开。在这些案几之后,却只有一个年轻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乃是王舒之子王允之。
若说沈哲子对王家诸多子弟哪一个能高看一眼,那便是这个王允之。他只在某些场合见过几次王允之,彼此却并无接触交谈。此时看到王允之立在庭门前略有几分形单影只,沈哲子在仪仗队中对其微微颔首,王允之略作错愕后,拱手以回。
又前行片刻,公主府依稀在望。前方有一群人早就等候在那里,眼见仪仗行来,便快速行动起来,清水洒道,其中有公主府随员自家相以下拜于道中,请沈哲子下马。
在没入府之前,沈哲子还要对公主府一众人持客礼,上了肩舆后快速进入府中,再换一身衣衫,而后便以主人身份再回到门庭前,将跟他行了一天的仪宾们礼请入府。
至此,婚礼迎亲一切在建康城内的礼仪便告一段落。接下来接待宾客,宴请宗亲这些事情,都不再需要沈哲子出面。他只要返回府中,等待入夜后在门闱内与公主行小却扇礼。
0193 却扇
仪宾们进府入宴,鼓吹仪仗却没有散去。这个仪仗规格不只要在都中保持,一直到沈哲子与公主离开建康,返回吴兴举行过真正的婚礼后,才会停下来,一些超规格的礼仪被裁撤收回,剩下的则留在沈家,日后祭祀家庙礼乐之用。
时下能够在祭祀祖先时享用羽葆鼓吹,已经算是高等士族的标志,只有皇帝特旨准许,才能置备。沈哲子这次娶公主,可以说是祖宗十八代都跟着沾了光,享受祭品的同时还能听听小曲。
归府之后,沈哲子在堂上匆匆拜过一众司马家的宗亲。亏得八王之乱干掉了一大批,如今宗室已经是人丁单薄,算上襁褓中的娃娃在内,不过几十个人。这一道礼节很快就结束了,等着宾客们纷纷入宴,沈哲子便退进了府内。
经过一番修葺,公主府较之沈哲子第一次来时更显富丽堂皇。如今他在都中也算有房有别墅的人了,不必再为置业问题操心考虑。
眼下天色刚刚擦黑,距离正时尚有一点时间。借着这个空档,沈哲子换了最后一身白色礼袍,然后让人将纪友请来。
因为丧服刚除,纪友没有加入沈哲子的仪宾队伍。但沈哲子也没让他闲下来看热闹,安排的任务更加重要,那就是搜集情报外带招募水军。
婚丧嫁娶,人生大事,时下一个家族的底蕴就从这些礼仪上显露出来。沈家家势过去几年里快速攀升,但沈哲子今次来到都中,最开始的时候仍是受到诸多不受认可。今次迎娶公主,可以说是家族方方面面一个集中体现。
如此高规格的礼仪,简直就是对一个家族最高的一个考验。如果能够顺利完成并且不受人诟病,那么像“狂悖武宗”“地方豪强”这样的评价,将再不会被加于沈家头上,胜过千言万语。
从此以后,沈家也可以说在礼法方面有所建树,日后再有类似礼仪活动,他家提出来的意见也会被人郑重对待。
所以,虽然今天饱受酷刑一般的痛苦,沈哲子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下来,同时还不忘安排纪友收集各方面针对这场礼仪的感受和看法。虽然眼下反馈不多,最终的定论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酝酿,但沈哲子心内确是有几分忐忑。
等纪友行入房间,沈哲子连忙起身迎接,他和纪友早就熟不拘礼,不须更多客套话,张口便问道:“文学今日在坊间可听到什么奇趣妙论?”
纪友这一天来也是累得不轻,明明可以安坐为客,却被沈哲子打发去了城内四方探听消息,疲于奔命,半点看戏的乐趣都没享受到。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么问,他感慨一声道:“交友不慎啊,维周你将我当个杂役差遣倒还能忍受。只是总要让人喘一口气,茗茶都不招待一杯!”
听到纪友的抱怨,沈哲子哈哈一笑,赶紧让人给纪友奉上茗茶。这家伙也知孰轻孰重,既然还有心情说笑抱怨,那结果应是比较喜人了。
“尊府今次可是摆出了大场面,御道上钱撒如雨,长干里飨食数万。民众都言丹阳公主乃是真正的千金公主,经此之后,各家再有尚公主者,则要深怨你家了。”
纪友饮一口茗茶,笑着说道:“各家多言你家厚币邀望,除此外言别者粗疏倒是不多。”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放下心来,只要礼法上没有明显的错误受人诟病,像这些小节都不必在意。略作沉吟后,他又对纪友笑道:“往后几日,还要请文学多多留意各家风言动向,若有臧否之论,请来直告我。”
好的议论当然要宣扬,坏的议论则一定要压住。他家花费这么大人力物力,怎样也不能被那些袖手空谈者随便否定。
纪友叹息一声而后说道:“待我成婚日,维周你也休想安心袖手为客,今日我做了什么,来日都要让你奉还回来!”
他家族人们已经为他议亲,乃是同郡丹阳薛氏女郎,若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个一年半载便也要成婚了。
“文学来日成人立家,我也倍感欣慰。但有请,岂敢辞!”
沈哲子笑着起身,他也知纪友这话只是玩笑,自己之所以这么紧张那是因为自家清望稍逊,迎娶公主又是南北瞩目大事。纪家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烦恼脑,即便是有,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些事情。须知他既是帝婿驸马,又是纪友半个长辈,届时乃是需要礼待厚请的贵宾。
房间内喜气盎然,诸多礼器陈设其中。一个娇小玲珑的身躯身被略显臃肿的五彩云文绮袴,白皙的小手持着一柄雪纱团扇遮住脸庞。
在小女郎榻前两侧各自分立八名侍女,手中或持漆奁锦盒,或持银花小镜、或持虎首交刀,或持金玉环鈕,多为闺中所用器具。而在房间靠门的位置上则有两方书案,各有一名罗衫女史坐在那里,负责记录房中礼法程序步骤,以呈苑中御览并留备份。
侍女云脂今日也穿一件簇新碧裙,她并没有在榻前奉器的资格,只能坐在角落里捋丝攒结。但这并不让她感到失落,反而隐有几分庆幸,从清晨到现在,那十几名奉器侍女都端立在榻前一动不动。从她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到有几人衣衫都在打摆,可见已经将近极限。而她不只可以坐下,偶尔还能出去透透气,相较之下,虽然不够显眼,但胜在舒服适意。
听到外间鼓吹鸣声,云脂正遐思之际,突然感觉胳膊被一个轻物砸中,低头一看,才发现乃是一个被攒成一团的小纸球。她下意识转首在房中打量,继而便发现端坐在榻上的公主绮袴下摆正微微弹动,衣袖中探出一截玉般白皙手指正对着她上下点动。
云脂看看左右无人关注自己,快速弯腰将那纸团捡起,展开一看不禁莞尔,只见这张纸竟被指甲抠出字痕,仔细辨认片刻,才依稀认出应是“至未”二字。谁至未?自然是那位驸马沈郎。
公主本就好动性情,如今却已经在房内端坐一天,眼下竟用指甲抠出字来丢给自己,显然已经将近忍耐的极限。
略一沉吟后,云脂缓缓起身,对着两名女史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才小心翼翼在众多奁箱之间悄无声息的从侧面退出来。
两名女史察觉到这动静,当即眉头便微微一锁,心道等到礼成,一定要严厉训斥一下这个好动难安的婢女。她们作为皇后派来公主府的人,不只负责记录今天的礼节,日后还要长居此处,安排公主的饮食起居,算是公主府的内相。
云脂不知自己已经被府内任事者记上黑名单,她提着衫裙下摆自廊后绕到房前,踮脚翘首望去,发现墙外烛火下隐有人影晃动,似是有一群人匆匆而来,只是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来人衣装模样。她绕着回廊前行几步正待要看得仔细一些,忽然听到一个略显诧异的声音:“云脂娘子你怎会在此?”
回过头,云脂便看到沈哲子在一众人簇拥下从自己身后行入进来。这会儿她一手提着衫裙,脚则踩在木栏上,姿态实在有碍观瞻,脸色顿时羞红,看到沈哲子身后的家相等人神色都有异变,她忙不迭跪在廊内叩首道:“婢子失态无状,请沈、请郎主恕罪!”
听到这娘子口呼自己郎主,竟然已经成了府内之人,沈哲子倒是有些意外。他之所以对这侍女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娘子乃是少见的健谈之人,只是不知为什么由东海王府转来了公主府。
他笑着摆摆手:“今日府内事务繁多,庭内纵有失态不是什么大事,你起身吧。”
说罢,他才在家相等人带领下转向公主所在正房。
等到这些人都离开,云脂再抬头看,才发现自己辨错了正门方向,俏脸顿时皱了起来。她握紧公主丢给自己的纸团,由侧廊疾行到房后转进去,对着团扇后微微侧首过来的公主打了一个手势。
小却扇乃是一时权宜的闱中之礼,倒没有什么定制的礼法要求,也就不便为外人所观。公主府一众属员将沈哲子领入园中后,便跪拜退下,由宗室命妇出门,将沈哲子引入了房内。
一俟行入房中,在那灯火照耀之下,沈哲子一眼便看到端坐在榻上的那玲珑体态,心内便隐有几分火热。那团扇之后便是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女人,可谓历尽诸多磨难,伊人终于归在自己房中……忘了,这地方叫公主府!
算了,不管谁归入谁的房中,总之已经总算可以开始耳鬓厮磨、闺中画眉、没羞没臊的生活了!虽然彼此都未到作案的时机,但这光影朦胧的房中气氛实在过于撩人,以至于沈哲子都有几分神迷。唯一不爽的,便是房中闲杂人等太多,尤其那两个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史,更让沈哲子倍感不适意。
“请郎主登榻。”
仿佛置身女儿国,沈哲子在女史沉闷的语调中,由侍女除下靴子换上丝履,而后一步一顿,行到榻前,弯腰下拜,如是者三,然后才坐在了距离公主两个肩位的榻上。视线的余光扫到公主肩膀微微颤抖,沈哲子心内一荡,暗道这女郎纵然怎么要强,也总有女子的矜持和羞怯,这会儿心中大概已是小鹿乱撞了。
一名女史起身,指导侍女们给沈哲子系带挂环等等琐事,又过了将近一刻钟,另一名女史才又说道:“请郎主恭却新妇闺扇。”
这刻板的话让沈哲子感觉自己像个啥都不知道的低能儿,心中腹诽片刻,然后才转过身,抬起手来,往前膝行到公主面前,已经能够听到小女郎略显紊乱的呼吸声。他缓缓抬起手来,手指搭在团扇边沿,轻轻往下一抽,而后便看到了盛妆的公主,心中旖念顿时荡然无存,嘴角都微微一抽。
所谓的盛妆,白粉为底,脸敷嫣红,诸多花钿,总之就是将一个美人糟蹋得厉鬼一般。时下风俗虽然尚不似后世那么浓艳,但这种风潮已经初露端倪。沈哲子记得公主的肤色是极为健康的粉嫩,如今看去却有一些不正常的惨白,脸颊上尚有丹脂点红,若不是那清眸尚有印象,沈哲子几乎已经认不出公主。
就在他心内正感慨之际,公主汗津津、湿滑的小手陡然从衫裙下探出握住了沈哲子手腕,双眼透出强烈期望,红唇微微翕动,发出细弱之声:“沈哲子,快把那两人赶走……我饿……”
0194 肃家风
听到公主这细若游丝的声音,再看这小女郎可怜巴巴的眼神,沈哲子真有同病相怜之感,忍不住要掬一把同情泪。他虽然不清楚今天公主经历了什么,但由自己堪称酷刑折磨的体验,他也能明白公主这一天过得实在不轻松。
本是应该欢庆的大喜之日,结果两名主角却身心饱受折磨,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婚庆的乐趣,这也真是让沈哲子不解。
眼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公主又小声加了一句:“我坐在房中,一整日都不能动弹,不得进餐……”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他要在外游街给人欣赏观礼,因而纵使难捱,也要忍耐。但即便这样,在去觐见皇帝时,仍能休息进餐一会儿。公主居于室内,又无外人观礼,又何必这么刻板的恪守礼数?一整天枯坐在这里粒米未进,这让一个十岁小女郎如何受得了!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转头望向那两名女史。他也看出这两人乃是室内执事之人,其他府内宫人都要看其脸色,听其吩咐。
“既然却扇礼毕,闱中又无外人,不必过于执礼。今日有劳女史,不如就此散去,公主也要传膳进餐。”
沈哲子微笑着说道,对于公主府内执事人员的构架,他倒也听任球介绍过一番,知道这两人乃是皇后派来,相当于公主府的内管家,因而对其态度也有几分和蔼。
听沈哲子这么说,其他奉器宫女们脸上都禁不住流露出一丝解脱喜色,她们一动不动站在这里一整天,实在也有些熬不住了。
那两名女史听到这话后,眉头则微微一锁,继而脸色更加肃然,其中一人沉声道:“何作何息,俱有礼章。我二人受皇后诏旨任托,不敢有违。还请郎主勿要妄议乱断,以免坏了礼章定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挑,心内便生出些许不满,冷声道:“我倒不知却扇有何定礼,既是权宜之策,礼行权宜,因人而便,这应该也不算乱典吧。”
另一名女史往前一步,肃然道:“礼因俗成,南北殊异,郎主不闻礼俗,亦不足为奇。礼章所定,却扇礼毕之后,郎主应退居别处,请郎主现在就安歇去罢。”
沈哲子本来还道这两女史恪尽职守,心内虽然有些不满,但也并未太介意,可是听到这里后,渐渐品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滋味来。他不知这两人是得了皇后的吩咐还是自作主张,要谋求公主府内话事权,因而刻意要给自己难堪以立其威。
他倒知道其他朝代驸马境况堪忧,就连要见公主一面都要受人钳制,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遭受这种待遇。不要说这两人只是仗了皇后之势,哪怕皇后亲至,自己要何时见公主,岂容旁人置喙!
他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有些歪斜的衣带,继而望着那两名女史,冷声道:“你们是在斥我退下?”
那两女史倒没想到沈哲子这么敏感,对望一眼后,其中一人才说道:“礼章所定,不敢有违。”
“算了,我不饿了……”
公主也察觉到室内气氛有些异常,扯了扯沈哲子衣角,低语说道。
“公主稍等片刻,我去为你备餐。”
沈哲子笑了笑,拍拍公主扯住自己衣角的手背,继而便又听到两名女史疾声道:“郎主请自慎,大礼未行!”
沈哲子冷笑看了她们一眼,继而便走出房间。一俟行出房间,他便招招手将候在门外的刘长唤来,低声耳语几句。刘长听到沈哲子的吩咐,脸色却是一变,低声道:“郎君,今日大喜……”
“这是谁的大喜!别再废话,速去!”
沈哲子皱眉道,所谓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今天就要打狗给主人看!就算是皇后,也别想干涉他的家务事!
刘长见沈哲子动了真怒,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匆匆行去。沈哲子立在廊下,耳边听到前庭宴饮之欢声笑语,心情却有几分恶劣。他倒不是一点委屈都受不了,一定要在今天发难,只是公主府内人员构成过于驳杂,要在伊始阶段就树立一个不容撼动的权威,绝不给刁奴兴风作浪的余地!
府内华灯之下,诸多人影脚步轻盈靠近这一处院落,很快就将之完全封锁隔离出来。又过片刻,刘长疾行而来,身后还跟着公主府的家相刁远和家令任球。
“郎君,此地已被完全锢住,就算杀……呸、呸!”
刘长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才又说道:“总之依郎君吩咐,这里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惊扰到外间宾客。”
“好。”
沈哲子点了点头,继而望向刁远和任球,说道:“这么晚请两位过来,是要请两位做个见证,我要教训两个僭越而行的奴婢!”
任球也知沈哲子脾性不会无的放矢,任意而为,既然做这些事,必然有其原因,只是心内略有好奇何人招惹了这位郎君。他为公主府家令,若无他的手令,如今府内尚有众多宿卫不曾撤离,沈家诸多家兵也很难顺利将此地封锁起来。
至于刁远,他是皇帝亲自指派的公主府家相,乃是早先被王敦驱逐而亡的刁协族人,早在先帝镇藩琅琊郡时便在王府中任事,对皇室忠诚无虞。但是对于沈哲子,他却了解不多,此时看到少年一脸狠色,心内便是忡忡,忍不住开言道:“今日良辰,乃是公主与郎主大喜之期,府中宾客诸多,宗王命妇,各家高门……”
“所以我才让人隔绝此地,稍后发生何事,绝无可能外泄!家相勿需再劝,我虽年浅,亦是家中嫡长,恭而知礼之人,岂可受奴婢折辱!”
沈哲子说这话时,脸上挂着些许做作的愤恨姿态,显得已是怒极不堪忍受。而后伸手指了指刘长,说道:“随我来!”
说罢,他便转身再行向公主所在房间门前,示意众人暂停片刻,让已经被集中起来的沈家婢女先行进入。
沈家诸多侍女鱼贯而入,在房中人诧异的眼神中对公主礼拜道:“请公主安坐片刻,郎君稍后即入。”
说罢,一众人便扯起布幔屏风,将房间中分开。房内宫人们正诧异之际,两名女史刚待起身训斥,却见几名魁梧甲士冲进房中来,顿时大惊失色。她们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手脚已被擒住,就连嘴巴都被捂住,发不出任何声响。
须臾之后,冲进房中的沈家家兵已经将那两名女史缚出,她们趴在地上奋力挣扎着,两眼则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刘长上前一步狞笑道:“郎君,这二人该如何处置?”
“且先禁在府中,稍后再做处置。家相与家令若好奇二人因何至此一步,稍后可自行盘问。”
沈哲子看那两名惊恐女史一眼,旋即便移开视线,继而对刘长道:“今日于此与事者,稍后尽数抄录名册,若有片言泄露,小心你的命!”
刘长肃然领命,旋即便率领家兵将那两名女史押了下去,至于封锁内外的警戒却仍未撤离。
沈哲子又对家相刁远露齿一笑,说道:“公主要传膳进餐,我对府内却还不算熟悉,还请家相予我几人指引。”
刁远这会儿心中既惊且疑,他可是深知那两名女史来历,自恃与其主亲近,就连自己这个皇帝亲自指派的家相都颇为看轻。没想到这位郎主一出手便要对付这两人,简直让他难以置信,心中已经迫不及待要弄清楚缘由。若这位驸马乃是一位无端生咎、迁怒于人的暴戾之主,他则要考虑自己该如何自处,才能立于善地了。
因而听到沈哲子的话之后,他随手指派两名脸色颇为惶恐的宫人,然后便对沈哲子拱手告退,随着刘长匆匆而去。
任球落后一步,眼带疑惑望向沈哲子,沈哲子这会儿神态又归于平和,笑着说道:“一桩小事而已,稍后还要劳烦先生帮我仔细查查这两位女史境况。既是皇后宫人,总不好完全不留余地。”
任球闻言后点点头,而后便也告辞离开。
做完这件事后,沈哲子才对身后宫人吩咐几句,让她们速去备餐送来。接着,他才迈步走入房中,吩咐自家这些侍女将屏风尽数撤走,然后便露出了公主与一众大惑不解的宫人。
“沈哲子,你家人在……”
兴男公主已经饿了一整天,难免火气有点大,继而视线在房中一扫,脸上顿时露出诧异之色:“咦,那两位女史去了哪里?”
“我对她们以礼相劝,她们也终认识到错误,惭然而退。餐食稍后便送来,公主可以安心进餐了。”
沈哲子笑着走进来,公主听到这话后,脸上却露出浓浓疑色:“你是谎言诈我,我都没有听到你和她们说话!”
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沈哲子也不必再拘束,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总之她们今夜都不会再来烦扰公主,公主可安心休息了。”
听到沈哲子这话,兴男公主已是笑逐颜开,就连那浓浓的妆容都显出少女该有的生机活力,整个人都轻松下来。刚待要开口,又看到室内众多宫人,便摆摆手说道:“你们也各自退下歇息去吧。”
宫人们虽然尚有迟疑,但既然是公主吩咐,也都如蒙大赦一般,施礼退下。
公主还要拉着沈哲子询问究竟,转首却看到又有宫人进房来,手中捧着餐盘,两眼顿时放出光来:“雪胜烙饼!”
不待宫人将餐盘放下,公主已经站起来,一手抓住一个蜂蜜酪炙、色如堆雪、松脆香甜的面饼,那涂着鲜红唇色的嘴巴已经叼住烙饼一角,视线才又看到坐在她对面的沈哲子,脸色不禁略有发烫,讪讪将另一只手里的烙饼往沈哲子面前举了举:“你吃不吃?”
沈哲子笑着接过那张饼,公主脸色却有些不自在,看了看餐盘里并不多的几张饼,又乜斜着沈哲子:“你今天也没吃饭吗?”
“吃的不多。”
沈哲子已经拿起烙饼吃起来,他哪里听不出公主言外之意,笑着说道:“公主放心,稍后还有金乳酥、炙鹿尾、水晶糕、粉鲊……都会陆续送来,足够我们果腹。”
“都是我……谁告知你的?”
公主听到沈哲子的话,眸子越来越亮,继而便有些狐疑的望着沈哲子。
见公主这副模样,沈哲子便知他在苑中猜测皇帝的用意确是如此,心内不禁又有几分感触。他笑着将一份甜酪推到公主面前:“既然已经是夫妻,彼此心意相通,我怎么会不知公主所喜。”
“骗人,我就不知你的喜好!”公主嘴角瞥了瞥,继而低头专心进餐,不再纠结此事。
待几道餐品吃完,公主渐渐有了活力,有心情关心别的,便又问道:“你是不是将那两女史着人拿下去了?”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我家庭门之中,岂容仆役放肆!她们不许公主进餐,便是我的大敌!”
“哈,那我倒要谢谢你。”
公主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继而脸色却蓦地一变:“你这么说,是觉得我怕了她们?我才不会怕,不过她们是母后派来,母后待我很凶,但我知她心是疼惜我……唉,这些事情,同你也说不明白。总之,你可不要害了她们,让母后气恼伤心!”
0195 买椟送珠
沈哲子本来就没打算要害那两名女史,但她们自恃皇后宠信,居然敢给自己来个下马威,若不严惩一番,日后这公主府内还不知要酝酿出多少腌臜事情!
沈哲子娶公主的动机并不单纯,但有感于皇帝的临终遗愿和爱女之心,也想给公主营造一个简单、快乐的生活环境。这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也是他应该要尽的责任。
听到公主这么说,沈哲子能感觉到其心内那股淡淡的纠结。他虽然并不清楚公主在苑中与皇后如何相处,但由他所观察感受到的迹象看来,皇后绝非一个慈母的形象,大概性情更类似于庾亮,方正刻板,严以待人。
沈哲子觉得有必要给公主上一堂思想教育课,这女郎既然嫁入自己家中,日后的际遇处境便休戚相关。在政治上他家与庾家必然会有冲突,而皇后作为庾家势力最大庇护者,若对公主还保持很强的影响力,则会让这小女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不是沈哲子乐意看到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看着低头专心进餐的公主,笑语道:“父母对子女有舔犊之爱,子女对父母有孺慕之情,这都是人伦大道常情。公主敬爱皇后,不愿惹皇后恼怒伤心,确是孝心可嘉。”
公主听到这话,神情显出一丝怅惘,突然叹息一声:“我哪里有什么孝心,早先在苑内我性情急躁,总与阿琉争执,阿琉就是我弟弟。那时母后总是责难我,回护阿琉,我便觉得母后是爱护阿琉更多,却厌见我……”
“只是在我将要离宫出嫁这几日,母后每天都要流泪,我才知她也爱护我,不想跟我分离。她派身边人来照顾我的起居,我虽然也不喜这些人,但这都是母后对我关怀,怎么能让她失望?沈哲子,那两位女史惹恼了你,她们也是一番善意,想要求全礼章……”
听公主这一番叙述她家人的相处,沈哲子也渐渐明白了皇后是个怎样的人,最起码在对待儿女上,应是有些重男轻女。而在做事方式上,确跟庾亮有些相似,刚愎固执,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这样性格的人,确是极难和睦相处的。
“她们或许真有善意,但是做事却让人不喜。托名于求全礼章,做的却是以下凌上的悖礼之事。既然公主发声,我虽然不会害了她们,责罚却是免不了。”
沈哲子笑语道:“其实不独这一件事,世上许多的事情,总有人怀揣善念却做了恶事。念头是善是恶,其心自知,旁人却分辨不清。但所做的恶事,却已经让人身受戕害。我从不惯揣摩旁人心迹善恶,却罔顾其已经做出实实在在的恶事。”
公主皱着眉头思忖片刻,似是仍想不通这话意,只是片刻后却笑起来,指着沈哲子说道:“你这神情口吻,真像极了我父皇,都惯言一些人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明白,却又觉得极有道理。”
这女郎不会有什么恋父情结吧?
沈哲子心内一突,再看公主神态,觉得极有这个可能。他外相虽然尚显稚嫩,但在心智上确与皇帝也相差无几。他笑着将餐盘往公主面前推了推,继而说道:“听不懂,那就不必懂。公主既然到我家,下嫁小臣,夫妻便是同体,你不懂的,我代你懂。”
公主听到这话后,俏脸便觉几分发烫,下意识垂下头,满脸敷粉,即便有羞红涩意,也都被那惨白掩盖下去。过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没有比我年长多少,又能懂得多少?是了,那天你连深公都给驳倒,看来也是懂得极多。只是,谁要和你……大家都不相熟……”
沈哲子闻言后不禁汗颜,不知怎么就歪楼了,再一转念,他才又说道:“人心不同,各自思量,父母也难尽懂子女。公主有感皇后爱护之心,却也不必只有委屈了自己才算不悖离心中孝道。人伦亲爱,是要让人彼此相得,若只有损一才能全一,那是愚笨者等而下之的手段。”
“有人割肉奉亲,推为至孝。但那是耕樵渔猎俱无所出,饥寒交迫难以为继,困蹇到了极致才能做的事情。若在寻常时节只追逐这个皮相强为此事,反而是大大的不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自爱,也是不孝。那两女史恃了皇后诏令,强要公主在这里忍饥耐渴,行为自残,这也是逼迫公主不孝啊!”
兴男公主听到这里,眸子闪了闪,又思忖片刻,才若有所得状说道:“你这么说,我倒懂了。母后不知我想什么,我也不知母后想什么,旁人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唉,你怎么不早点过来,要我明白这个道理,害我在这里捱了一天!”
沈哲子正有感于公主的领悟力,旋即便又听她感慨道:“沈哲子,我真是羡慕你有这本领,能正说歪理。我要早学到这一件本领,以前在苑中可以少抄多少《女诫》啊!果然我要来你家是选对了,以后我再做错了事,可以让你帮我开脱!哈,难怪父皇也中意你,他是知道有你跟我在一起,旁人都不会再训责我!”
见公主满脸喜孜孜的表情,沈哲子心内却有茫然,继而自疑起来,莫非公主说的是真的?自己能够得到皇帝青眼并非家世和个人素质出众,而是因为这信口雌黄的本领?
“我吃饱了。”
公主并不知自己一句话已让沈哲子生出浓浓挫败感,一推餐盘,乜斜着视线望向沈哲子:“我倦了……”
沈哲子站起身来,用略带蔑视的眼神瞥了公主一眼,夏虫不可语于冰,这小女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别人买椟还珠,她是买椟送珠,也算傻人有傻福。
离开公主的房间后,沈哲子看到在廊下等候的刘长,便行上前去问道:“那位刁远刁家相,可是已经审过两名女史?”
刘长上前低笑道:“那两贱妇口齿尚硬,竟言要上禀皇后将公主迎回宫中。一番威吓后,眼下都是消停了。刁家相与任先生现下都在那里恭候郎君。”
沈哲子闻言后便冷笑一声,继而便让刘长带路去见那两人。
此时公主府一间偏僻侧室内,刁远和任球坐在房中。
相对于任球的淡定,刁远则有些坐立不安,早先盘问两名女史,加上询问其他室内宫人,对于事情的经过,他已经有所了解。那两名女史自恃皇后信重,言语确实有些冲,不够委婉。但那位郎主片刻委屈都不愿忍耐,居然挑在今夜大喜之日就发难,可想而知乃是多么倨傲气盛之人。
这对刁远而言,并非什么好消息。他家本非望族,否则也不会担任公主府家相这种卑职。
驸马如此脾性,若真与公主失和闹得太难看,这桩婚事会如何且不论,最起码他们这些公主府属官少不了责难。他自不会天真到如那两女史一般,认为有了苑中靠山,就能在府内横行无忌。
对于那两名女史的想法,刁远也能猜度一二,公主大封,妆奁丰厚,他们这一众府内属员自然也能雨露均沾。若能先一步占得话事权,自然也能谋取更多好处。但这两人蠢就蠢在尚不明白驸马是何等人家、何等性情,就急于发声出手,继而引咎归身,也是自讨苦吃。
但这亦给刁远浓浓的警示,令他意识到自己这家相之职并不轻松。
门忽然被打开,沈哲子迈步行入房内,对两人笑语道:“先陪公主进膳,现在才抽出身来,劳烦两位久候了。事情的缘由,想必两位已经清楚,要如何处置那两奴婢,我倒想听听两位看法。”
刁远见沈哲子坐下来,心内便有几分忐忑,若能就此将两人踢出府去,他倒乐见其成。但他不得不考虑更多,皇后会如何反应?大婚第一日发生这种事情,他日后会不会步此后尘?
略加沉吟后,他才开口道:“那两人冲撞郎主,以下凌上,确是当责。但她们亦有皇后诏命在身,言出有据,小惩即可。”
沈哲子冷笑一声,继而沉吟道:“人言我家,多称武宗。家相亦见我家人物风貌,不知你怎么看?”
这问题可难倒了刁远,沈家这武宗风采,他今日是真正领教到了,一言不合便兵围内宅。但若照实去说,他又担心自己稍后会与那两女史一同为伴。对于这位郎主的忍耐极限在哪里,他真的不清楚,便求助望向任球。任球是沈家的人,这在府内并非秘密。
任球神态倒是轻松,笑语道:“不过是外间不知者讹传而已,郎主得陛下信重钦点,清名流传都中,岂是狂悖不守礼之人。”
“终究年轻气盛,最初见这二人忤逆,我确有执而杀之之念。我家虽是守礼门户,亦不乏勇武之风,岂能受辱于奴婢之流!乱我家者,唯有剑耳!”
听到沈哲子这恨恨话语,刁远心内便是一颤,垂首不敢多言。
“不过先前公主多有宽慰劝解,眼下我也释然。大喜之日,操兵不祥,况且这二人也算尽忠尽责,只是言辞手段让我不喜。罚俸吧,罚俸一年,观其后迹,若有收敛再酌情轻处。”
沈哲子虽然立威,但也并非要完全架空公主,他只是希望家风淳朴简单一些,不要在内宅还有许多勾心斗角的事情。他既然展示了一个强硬姿态,自然要公主扮个白脸。话说,公主那小脸今天也确实够白的。
0196 有功当赏
刁远听到这话,神态益发拘谨起来。
所谓罚俸一年,郎主是打算让那二人在府中无立足之地啊。而且道出这个处置,也是将他这个家相最重要的人事权给篡夺过去。礼法而言,驸马在公主府内只是客居,对于府内的事情并无太大话语权。一应事务自有家相以降一众属员操持,安坐享受供养即可。
但这位郎主显然不满足于这种地位,不只在府中安插人手,第一天就手段强硬的干涉府中事务。他心内虽有忌惮,但更多的则是不满。须知他也是陛下钦点的公主府家相,虽然内外有别,不及女史与皇后的关系亲厚,但如此被无视,仍让他有些不忿。
但现在他却并不急于表态,驸马拿女史立威,这是在无视皇后的威严。等到皇后不满发声,他再站出来,自可轻松收回府内事权。
沈哲子并不费心猜度那位家相作何想,继而又问向任球:“先前有劳家令之事,可有了结果?”
任球躬身道:“两位女史,其中苏女史乃是皇后母家所配,许于中书家人,有二子一女如今亦在庾府任事。周女史夫家河东徐氏,其夫已亡,一子徐良如今为少府曹掾。”
时下立鼎未久,苑中宫人虽有普选民女,但也不乏各家所进。尤其女史这样各宫有执事的女官,若有关系门路,可以免于宫籍之外,不禁婚配,甚至每月都有假期归家与家人团聚,与外廷没有太大区别。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有过当罚,尽职则赏。两位女史既已受过,也应受赏。苏女史既然出宫居府,我当助其阖家团聚。我修书一封,明日后家令持往庾府,请庾府将人送至此处任事听用。”
“至于周女史,其子既然已经任事,那也好办。稍后请其过府一叙,其母尽忠职守,可知其子亦非庸人,岂可长为鞭下吏。我当为其谋任一地,我乡土吴兴便是善处,民风淳朴,可任一县。”
刁远听到这里,额头上已经隐有冷汗沁出。他本以为这少年只是任性,没想到思虑却是周详。有过当罚,尽责则赏?这算是什么赏?这是把人一家都捏于指掌之中!
说完这些后,沈哲子才又望向刁远,笑语道:“我今日入府,见府内事务虽是繁多,但却条例有序,不见杂乱。可知家相亦是尽责之人,实在是……”
“分内而已,实在不当郎主厚赞!”
刁远连忙表态道,他真怕这少年兴之所至,再给自己来上一赏,那真是消受不起。
“我今日算是越俎代庖了,只因一时激愤难耐,还望家相不要介意。日后府内诸多事务,我与公主都是年浅难当,还要仰仗家相善处内外。”
说完后,沈哲子便站起身来:“夜已经深了,我也不打扰两位。事情就这么定了,若再有疑难,可以直接道我。”
他是真的累得不轻,强打起精神来处理完这件事。区区两名浅见妇人倒不值得他如此郑重以对,问题是这两人有直接向皇后进言的机会,皇后的态度则又影响到他的家庭和睦,因而一切潜在隐患都要扼杀在萌芽中。
以往沈哲子觉得家奴居然能够凌驾在主人头顶,驸马要与公主同房甚至还要贿赂家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可是当他成为帝婿后,对这现象却有了一些感受。
皇女出宫后,不得诏命也不得随便进宫入苑,亲情自然渐渐淡薄下来。宫中若要了解公主府内情况,自然要直接询问陪嫁的宫人。这些宫人得以进言,便有了搬弄是非的机会,甚至出于私欲而离间母女感情都不出奇。
更恶劣的甚至有公主乳母收一家贿赂,率进谗言竟然使得宫中下诏杀掉驸马,继而再使公主配于别家。
很显然皇后这脾性跟慈母搭不上边,之所以有公主所言那种情感流露,也不过一时伤感而已。随着公主离宫日久渐渐习惯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更加疏离。沈哲子也并不怎么热心帮助母女修复关系,只是不想皇后再借宫人对公主施加什么影响,坏其心情。也不许这些人因私利而搬弄是非,增添什么不必要的烦恼。
第二天一早,沈哲子又是黎明起身,这几天他都难得清闲。比较让他郁闷的是,在归乡大礼之前,每天清早他都要去礼拜公主。
当沈哲子走进房间中时,公主已经起床,临窗而坐,正有宫人为其整理发髻佩饰。今天这小女郎倒不必再化浓得夸张的妆,素面朝天坐在那里,似乎有些起床气,秀眉微蹙,虽无风情,亦足娇憨。
看到沈哲子进房来,兴男公主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妇,羞怯之余,亦有几分伤感。她转过身来有些怅然的望着沈哲子说道:“沈哲子,是不是从今往后我都再难见父皇、母后和阿琉他们?”
室内人也不多,沈哲子索性省了礼拜环节,他坐在公主下首,笑语道:“公主虽然离宫,但等我们去吴兴我家行过大礼后,陛下若想念公主,还会时常召公主进宫相见。”
“父皇他……”
公主话语一顿,神色间却颇忧愁:“我们就要去吴兴了吗?可是吴兴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吴兴距离建康也不远,舟船往来旬日可抵。”
沈哲子也不急着离开,便坐在这里安慰一下这小女郎:“吴兴风物,跟建康又有不同,虽然不及都中繁华,但却水清山秀,景色怡人。我们在乡中,都不必乘车,出门即是登船,夏日里船行在荷田中,荷叶上偶有鱼虾跃在上面,触手即能摘到荷叶莲蓬……”
“你又骗人!出门就登船,你们不怕落雨吗?雨水一多,河水就涨,要把庭院都给淹了!”
“那也不必担心,若真水淹了庭院,我们就乘着竹筏四方漂流,夜里也睡在竹筏上,清凉宜人。渴了用荷叶掬水,饿了就在水中采菱……”
“你们真可怜,一口热汤都喝不到……可是、可是别人说我夜里总说梦话,会不会有鱼虾跳进我嘴里?”
公主先感慨一声,旋即又有些担忧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是哈哈一笑。公主亦笑起来:“我早知你在骗我,若真像你说那样,你早被水冲进海里喂了大鳌!”
又跟公主闲扯片刻,沈哲子才离开这里。昨夜府中宴会一直进行到下半夜,许多宾客醉了后宿在府内。家相刁远正在指挥仆人们收拾残局,家院大了收拾也麻烦,近百仆人从早间忙碌到晌午,才堪堪收拾好了。
看到沈哲子行来,刁远神态便有几分拘谨,对于这位人小谋深的郎主,他确是在心里感到发憷,不敢等闲视之。
沈哲子请刁远、任球等人进了书房,开始安排今天的诸多人情事务。今次沈家能够顺利迎亲,多赖都中各家帮忙,这种人情债虽然也是有来有往,但该有的表示则不能少。
大体的答谢名录早已经整理好,沈哲子览过一遍后酌情增删,然后分派人往各家府上赠礼。他离都也就在这几天,这些事情需要尽快处理。还有昨日出入的账目,因为沈家这方面的人才不少,如今已经整理出一个细则。各家礼货折钱再对比近来为了大婚的诸多开支,亏空只在百十万钱之间,倒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到了午后,庾条亲自来到沈家,随行的还有那位苏女史的一子一女。这让刁远看向沈哲子的眼神更增敬畏,他本以为沈哲子虽然定计,但庾家乃皇后母家,也少不了还有波折,但没想到沈家与庾氏关系竟然如此亲厚,一封手书便即刻将人送来。
沈哲子将庾条迎入室中,笑道:“今次之事,多赖庾君相助,如此小事,也劳庾君再来一次,实在感激。”
“说这些做甚么!我与哲子郎君,哪用这些虚礼。”
庾条笑着入座,如今彼此也算亲戚,他还是沈哲子的长辈,看这少年便更满意:“大兄语我,离都之期应在七日后。我知府中仍有诸多事务,若有分身不暇,哲子千万不要客气。”
“诸事自有旁人打理,哪敢再有劳庾君。”
彼此客套一番后,沈哲子便直接谈起了隐爵之事,早在多日前,他家会计团队已经到了晋陵,接手诸多账目与财货,已经渐渐梳理出一个结果。
讲起此事,庾条更加振奋,笑语道:“两月之期,诸位资友已经尽知。这两月来入资者陡增,已经不独限于京口、晋陵,都中亦有许多人家想要加入。”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侨人圈子本就狭小封闭,但凡能闻此事的人也多数听闻,限定一个日期后,有心加入者也都不再观望,自然会蜂拥而入。这么多人加入进来,他也并不担心被人争夺控制权。若没有一个稳定的供货渠道提供返利,这隐爵系统就是个火药桶,焚人焚己。
吴会是江东最大的物产地,能够在吴中调集大量物资北上,除沈家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只要把持住了这一点,日后就算朝廷要招安这个团体,也不能撇下自家。
眼下离都在即,沈哲子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于此,与庾条简单概述一番,约定同往吴兴去考察一番供货地。
又经过几天足不沾地的忙碌,苑中诏旨终于发下,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建康,往吴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