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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汉祚高门txt下载     汉祚高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7 施恩不求报

    做戏要做全套,沈哲子亦被仆从扑倒,耳边只听到人语喧哗、脚步践踏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混乱的场面才渐渐稳定下来,旋即谯王的一声暴喝又将人注意力吸引过去:“王门贼子,昔害我父,今又害我!”

    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吼声,沈哲子亦松一口气。他也担心射暗箭者一时手滑真把谯王射死,那可真就玩脱了。

    待人将沈哲子搀扶起来,他先拍拍身上灰尘,然后才望向谯王,只见其衣衫下摆已被血水浸透,看着鲜血淋漓很是恐怖,但其实那枝箭只擦过他右腿外侧,留下一道并不严重的血槽,甚至不足影响行动。

    但终归是见血了,场中不乏养尊处优、平生未见凶事者,看到这一幕,脸色已经隐有煞白,再听到谯王这吼声,神色便越发精彩,下意识远离此处,视线却在王家诸子身上游弋不定。

    “谯王休要血口喷人!我家怎会害你!”

    王家几人亦是惊魂未定,听到这话,王彭之便下意识反驳道。

    一名年纪略显老迈者站在仆从身后,大声道:“眼下首要先应擒住刺客,扑灭火情,余者稍后再言!”

    东海王虽是主人,但也未曾历事,并没有处理这种纷乱局面的经验,闻言后忙不迭点头道:“钟公所言正是,你们快去……快!”

    护卫们也不知东海王究竟要他们快去做什么,但护卫统领中自有经验丰富者,先传令各方搜查凶手,扑灭火源,然后才又对众人说道:“请诸公各往楼内暂留片刻,火势业已变弱,不会蔓延此处。庭中清静下来,我等才好搜查刺客!”

    连拉带劝,并之推搡,场中这数百人才渐渐转移到各栋建筑之中,只是到了王家那几人时却又生波折,王胡之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入房中,只是固执求去。

    今日之事实在事发突然,令他猝不及防,谯王喊打喊杀已经让他惊悸不定,那凶厉目光更是让他不寒而栗。他终究只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而已,此时哪还有别的思路,惟求赶紧离开这险地,回到家中才最安全。

    王府护卫统领耐心解释道:“此时园内尚有刺客潜伏,若不清查,实在吉凶莫测……”

    “不妨事,我家已派人于园外接应!只要护送我等出园与家人相聚,吉凶便与你等无关!”

    王彭之也有些慌了神,当即便道出家中安排。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则是变了一变,继而再望向王氏兄弟,神色便渐露古怪意味。场内尚有其他长者觉得王氏兄弟此时离园有些不妥,但见他们急于离园,眼下都不好出言阻拦。若将人给拦下再出意外的话,他们也觉纠缠难清。

    东海王早被园中乱象烦得头都大了,麻烦事能解决一桩便是一桩,闻言后便急忙摆手道:“快将王氏昆仲护送出园去!”

    “王贼休走!”

    谯王语调悲愤凄楚道,他跳墙离家崴了脚,又被暗箭伤了大腿,此时被人按在门廊下,徒自呼喊,当真血泪纵横,令人惨不忍睹。

    王府护卫们听到东海王下令,纵然觉得有些不妥,也不敢违抗命令,当即便分出近百人,簇拥着王家那几人并其随从快速离开园墅。

    此时园内乱象仍是频生,到处都有胡乱游走的人影,亦有一队队护卫往来穿梭,肃清排查可疑人等。至于火势则早被控制,起火地点不过是马厩、厨下等地方,看似浓烟滚滚,实则并无太大火情。只因园内人多眼杂,局面一时失控,难以节制。

    王家几人归心如箭,几乎足不沾地冲向庄园门庭。此时门庭处早被护卫重重守住,内外通行不畅。庄园内有人急着要冲出去,庄园外则有各家随从部曲要往内冲去保护主公,人头攒动,乱成了一锅粥。

    尽管有近百名护卫跟随保护,王氏几人仍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了庄园,而后便与原本随行的部曲家兵们汇合,各自上了牛车,便快速往建康方向冲。行出约莫数里,便到了族人传信告知接应之地。

    看到马上甲衣披身的王允之,王胡之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险些无命再见四兄……”

    王允之自马上翻身而下,将车驾引入自己所带来的部曲队伍中,才有暇询问庄园内发生的事情,那年纪最大的王彭之不乏庆幸道:“幸亏深猷急智,派人潜入园中纵火制造混乱,我等才得以脱身。只是为何又要暗箭射伤谯王?如此一来,我家确是难以自辩。此事倒可稍后再分辨,眼下最要紧是将修龄送回府中,再不让谯王有机可乘!”

    王允之听到这话,脸色便微微一沉,他率众前来接应,因恐招惹物议而不敢靠近园墅,只在这里等待。因为附在谯王身后而来,除了先前快马派人入园报信之外,再没派过人进入园中去,于是他便嗅到一丝阴谋气息。

    眼下自家近千人于此,已无危险,王允之并不急于离开,而是沉声道:“请二兄将园中情形仔细道来。”

    王彭之眼见自家大队于此,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略一罗织思路,便将园内他们得信后又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

    王允之倾听片刻,神色便渐渐沉凝下来,心内有种要骂人的冲动。早先家人报信,他们几人有足够时间离开,即便迎面撞上谯王,谯王只孤身一人,又能有何危险?这几个蠢材居然还不赶紧离开是非之地,反去求助东海王,实在是让人无语!

    待听到火起暗箭之后,几人强要离开园墅,王允之更是气得脸色铁青,该走的时候不走,不该走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决绝!

    “我并未派人入园,纵火、伤人皆非我家所为。”

    王允之亦知堂兄弟们与他关系不睦,心内纵有不满,眼下却不好直接发言呵斥,只是沉声说道。

    “不是四兄所为?那应是园中还有旁人暗助我家,待知是何人所为,倒要相谢一二。”

    王彪之闻言后微笑说道,对于自家广结人脉,关键时刻便有人出手相助这种现象颇感自豪。

    “哼,若真是相助,岂可为如此鬼祟之举!”

    王允之冷哼一声,继而望向王胡之说道:“此事非我家所为,纵火、刺杀如此恶事,我家绝不能承此恶名!修龄,我即刻护你归园,人前辨清此事!”

    王胡之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惨淡下来,两手扣住车壁连连摇头:“我不能回!四兄,谯王要杀我……我不能回,回家,快,快行!”

    “修龄他已受惊颇多,深猷你还是不要再迫他!此事于他亦是无妄之灾,就连我等亦不知大将军……唉,既然已经离园,那便归家去吧。去而复返,自惹烦恼。既然此事非我家所为,稍后与人言明即是,何必急在此刻!况且园中已是乱起难宁,我们再去,不过只是再添乱象而已。”

    王彭之见王胡之唇色发白,脸色更是凄楚,心内便有不忍,对王允之说道。

    王允之心内虽知轻重缓急,但见王胡之魂不附体模样,心知就算强让对方回去,意义也是不大,只能恨恨而罢,率众行往都中。

    随着王氏兄弟离开,场面一时间倒是变得安静下来,沈哲子站在一处小楼廊下,看到刘猛在人群外对其打个手势,便微微颔首以示意,心情放松下来,他便站在那里听谯王有些凄楚的嚎哭声。

    庾条倒不知背后许多事,他行到沈哲子身边,低语道:“哲子郎君,你觉得会是何人纵火行凶?在东海王园墅之中,诸多都中贵人都在园内,居然敢纵火烧园,行刺谯王,真是令人发指!若真王氏所为,未免太过骇人……”

    沈哲子摆手道:“庾君慎言,此事自有东海王并诸位使君亲理,我等还是不要妄加置喙,免得惹咎于身。我倒是有些担心自己先前强出头,稍后或会被人攀咬。唉,终究太过气盛!”

    “郎君何必过虑,此事怎可归咎于你!若有人归罪于你,我倒要问一问郎君为此有何益处?谯王与你又无仇隙,郎君反而为其仗义而言,若说郎君行刺谯王,实在荒谬!”

    庾条闻言后冷笑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亦微微颔首,他确实没有动机做此事,即便是与王家有争尚公主这种矛盾,挑破谯王与王氏仇怨尚在情理之中,而后刺杀谯王却完全没有理由。正要让谯王与王家纠缠不休,王家脸面越难看,沈氏得益才会更大。

    单凭这一点,沈哲子便完全没有嫌疑,甚至东海王嫌疑都要超过他,为了解决他府中尴尬之事,制造混乱趁机送走王氏诸人。于是沈哲子便做了,他要帮谯王谋求一个弱势地位,然后谯王才好继续理直气壮的与王家纠缠下去。

    若不然,今天谯王不只不会有收获,反而可能因此而引咎于身,稍后即被场中这些台省官员们弹劾参奏,即便因大义所在而不获罪,最起码也是外放边郡远离京畿,让王家得以脱身,摆脱这桩旧怨纠纷,大事化小。或许这是沈哲子小人之心,但他从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别人,易地而处,如果他是王家人,肯定会如此解决麻烦,因而不得不防。

    现在,谯王虽有行凶谋杀的行迹,但其本身亦被刺杀,负伤在身,而且极有可能是王氏所为,可谓悲壮。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谁再出头归咎谯王,单单物议便足以让其羞愧而退。只要谯王留在都中,趁热打铁的继续闹腾,王氏就休想淡然处之!

    假使谯王真能报得血仇,单凭这一箭,就应该对沈哲子感恩戴德。但他深藏身与名,这一份恩情注定要埋没下去了。

0168 不如妇人

    原本一场好好的集会,却发生这等恶事,使得人人自危,自然再难尽兴畅意。

    因为危险尚未排除,众多宾客只能暂时逗留在庄园这中心位置,等待东海王府的护卫们搜查庄园,排除危险。

    虽然惊魂未定,但臧否议论乃是时下之风,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人多口杂,自然便有许多说法酝酿出来。大部分的窃窃私语多与谯王被伤有关,众目睽睽下刺杀一位宗王,虽然谯王侥幸得免,但这事件仍是太过恶劣。

    哪怕没有谯王那一吼,王氏也成为主要怀疑对象,他家有这样的实力和前科,已经杀了一位老谯王,再杀一个小谯王于他家而言实在不算什么难事。虽然有人觉得王氏哪怕顾忌物议,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为此恶行,但眼下这气氛却不好为之张目辩解。

    尤其王氏那几个子弟急于离开的行迹过于可疑,虽然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眼下这个时机实在不好说走就走,制造混乱借以脱身,简直就是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的结论。

    或因旧谊,或因惮于王家名望,众人纵然嘴上不说,但心内对王家那几人却是有些看低,评价不高。连自家名声都不顾及,这等人又怎么能得人信重,托以任事?

    就连戴邈等那几个与王家颇有呼应的台省官员们,这会儿也是喑声不语,将旁人对于王家的非议充耳不闻。王家自己都不顾念此事,他们这些外人又何必要去多嘴?

    眼见仇人之子离开,谯王悲愤有加,更是噬臂而誓定要手刃仇人。原本因其不顾大局而喧闹,略有不满的一些人,这会儿看到谯王血泪纵横,亦实在不忍再归罪责备,甚至有人上前予以安慰。

    待情绪稍有平复,谯王才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揖而谢,哽咽道:“沈郎今日为我仗义而言,不惜见恶于都中名流,此恩铭记于心,来日定有所报!”

    这话让另一座小楼中的竺法深更加无地自容,他先被沈哲子斥为卑于禽兽之流,如今又受诸多怪异目光审视观望,被大难不死的谯王血泪控诉,心内实在不能淡然。可知半生清望尽毁于此,日后都中应无他立足之地!他倒不是不想与王氏几名子弟一同离去,但那样未免更加过于着痕,但留下来后更是如被针毡,羞于对人。

    听到谯王真挚相谢,沈哲子倒是处之泰然。暗箭伤人虽然略显无耻,但他终究是帮了谯王一把,否则凭其一个只余虚名的宗王,王家有太多手段可以将之打压下去。但这种暗室之谋终究小道,或可偶得其利,但若过于偏执沉迷,便会失了格局气量,得不偿失。

    “谯王不必言此,我不过一时有感执于公义,若人皆喑声而处,又置人伦大义何地?只是一时奋起拙于谋身,谯王应以此诫,不可再为。”

    沈哲子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倒让周遭一众侨人略有汗颜,甚至再难去斥责对方貉子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

    王府护卫们虽然在园内穿梭不定,但众人皆知这番搜查终究不会有结果。此地宾客千数之众,各家又有仆役部曲随行,想要调查清楚谈何容易。

    于是在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后,众人已经没了耐心,纷纷提出告辞。东海王这会儿哪有心情留客,就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留下来,于是便召集护卫,护送着他与各家宾客同返健康。

    沈哲子他们却没有随大队而行,因为庾翼尚在河对岸的猎场中围猎。随着庄园内人去楼空,沈家几百名部曲也得以进入庄园,分散去寻找庾翼并其一干游猎的同伴。

    沈哲子临河而立,看到庾条神色忡忡望向对岸,心内倒不禁感慨一声,烂船亦有三斤钉,庾条这家伙纵使无一可取,血脉之情倒是颇为看重。

    反观之庾亮,则就有些寡恩,别的不说,单单史上他激怒苏峻作乱,抵挡失败后拍拍屁股就走,却将小皇帝与太后统统丢在都中,致使太后受辱而亡。庾家之崛起,可以说大半系于这女子之身,然其自己却因其兄而没于乱贼之中,可谓悲怆。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庾翼等人才从对岸跃马而来,似因游猎被打断而略有不满,随即便被庾条训斥几句:“园内发生这种大事,你们还有闲情游猎?哲子郎君肯与我留下来等待你们,已是冒了极大凶险,你还敢口出怨言!”

    这些游猎者倒不知园中发生之事,待听庾条讲述一遍,皆是啧啧称奇,继而因错过这场好戏而惋惜不已。

    庾翼先是谢过沈哲子,然后才与众人说道:“谯王不惧王门势大,为报血仇险遭杀身之祸,乃是都中少有壮节至孝之士,诸位可愿与我同往探访拜见?”

    “同去,同去!”

    这群家伙来为东海王庆生,却四处游猎不见人影,可想而知是什么性情,闻此奇事岂有退避之理,当即便有数人大喊着附和。

    沈哲子看到桓温骑着一匹小马驹,跟在众人身后作小马仔状,这会儿叫嚣的最是热烈。这个家伙现在应该还想不到,未来自己或会也有这么一天。

    随着东海王与一众宾客们返回都中,所带回的消息瞬间引爆都中舆论,实在是因此事太过骇人,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短短几天时间内,这事件就发酵扩大,继而上升到政治层面,接连有数人上书奏夺王廙谥号追封等一应哀荣。但亦有人言道此事疑点诸多,应当一一查证而后再作定论。这种政治层面的斗争,奏夺王廙哀荣的未必是害王家,而奏议反驳的亦未必是帮王家。总之此事只要一日喧嚣尘上没有定论,那么王家就始终处于风口浪尖而饱受非议。

    而后不久,便有东海王等数名宗室诸王联名请除王胡之备选帝婿之名,自有诸多南人帮腔附和,此事很快便有决定,因王廙之罪尚在议中,只以王胡之风疾难治为理由,劝其推选。如此一个舆论风潮下,王氏又还能怎样坚持,只能憾然而退。

    整个都中物议沸腾,上到公卿,下至小民,都纷纷加入到这场议论中来,可谓热闹到了极点。眼下建康城中唯一尚算平静的地方,大概也只剩皇宫苑城了。

    苑中皇后宫内,几名宫人贴墙而行,动作轻微谨慎,唯恐发出丁点声响,以至于整座宫殿中虽然宫人不少,但却个个如游魂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原本皇后宫中气氛并非如此,皇后大家出身,性情温婉和顺,较之其他嫔妃都和善得多,因而在皇后宫中任事也最轻松,即便偶有小错也能多得宽宥,不会遭受责罚。但在去年秋里,这种宽松的气氛却陡然不见,接连几名宫人因小错而被深究,全都受到了重罚。

    就连往常在宫内最无禁忌的兴男公主,都频频被皇后面斥训责,多受处罚。其他宫人见此,更是噤若寒蝉,谨小慎微,唯恐犯错遭责。

    原本皇后宫内有一座亭台,位于花圃环绕之中,待到百花盛开时置身其中,芬芳怡人,美不胜收。往常宫人们也多喜在此处流连,享受一点难得悠闲时光。但近来那里却成了兴男公主专属地,却非什么别样优待,而是犯错后便长跪此处抄写女诫。

    今日这亭台中,从清晨到傍晚,一直有人影闪动,宫人们远远看到此幕,心中便是一叹,看来公主今次所犯之错不轻,已经连续几天在那个地方受罚了。

    将近掌灯时分,亭台内突然响起一声欢呼:“终于写完啦!”

    兴男公主甩着有些酸涩的胳膊,指了指书案上墨迹未干的几份纸轴,对一名年纪稍大的宫人说道:“不多不少正是五份,蔡嫫你送去给母后看吧,我要回宫歇息了,明早再来领罚。”

    那名年纪稍大的宫人蔡嫫上前收起书轴,继而小心道:“皇后要公主抄写女诫,是告诫公主要领会其中妇德深意,倒并非全为处罚。”

    “什么女诫妇德,我是不懂的,母后既然要我写,那我写便是了,说其他做什么。这女诫我写过几百遍,倒着写也不会出错,该懂的自然懂了,不该懂的怎样也不会懂。”

    跪在这亭台中几个时辰,兴男公主虽然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双腿还是难免酸涩麻痹,唤过两名宫人来为她揉揉腿,摆着手连连催促那个皇后派来监视她受罚的蔡嫫赶紧离开。

    等到那蔡嫫走远,进宫不过几天的东海王府侍女云脂跪在公主对面,垂泪低语道:“婢子辜负公主信任,未能在皇后驾前为公主分辩……”

    兴男公主箕坐在蒲团上,闻言后摆摆手不在意道:“今次本来是我做错,母后因此罚我,又有什么可狡辩,本就和你没有干系。你在我身边要留意一个让人生厌的小子,一旦他出现在我面前,你就要留意他的言行举动,记在心里,再去母后面前详述……”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话音一顿,继而两眼望向花丛中一角,指着那里大声道:“阿琉,你还敢来惹我?遮遮掩掩,不如妇人!”

0169 妇人之见

    花圃内枝叶摇曳,又过片刻,一个小身影自花枝后现出,乃是一个年在五六岁的小男童,略显矮胖,有些笨拙的穿过园圃,站在亭台下仰头看向上方,满脸诧异道:“阿姊,你怎能看见了我?”

    这小男童便是当今太子司马衍,小字阿琉,亦是兴男公主口中那个让人生厌的小子。年龄所限,并无一国储君应有的威仪,只是一个略显活泼、时常撩拨人耐性的小小童子而已。

    “我怎么看不见你,你这小子,身上就有让人生厌的气息,隔了数丈,我都能嗅到!”

    兴男公主在宫人搀扶下勉强站起,居高临下望着太子司马衍,冷哼道:“你也知这几日我都在此受罚,自不会好心来安慰,但你要来存心讥讽,我才不会对你客气!”

    “哈哈,阿姊,你那弓早被母后命人折断,又拿什么来吓我?”

    小胖子司马衍绕着亭台拍手欢唱,但心内终究对兴男公主有些忌惮,跑出数步后才指着脸色不善的公主大笑道:“阿姊要去貉子家啦,阿姊以后也是一个貉子啦……”

    兴男公主听到太子的话,脸上已是勃然怒色,忍不住要冲上去教训这个可恶小子,然而两腿长跪麻痹酸软,站立都有些勉强,更难行下亭台去追赶,便在亭中对宫人们喊道:“快去给我擒下这小子!”

    宫人们又哪敢对太子无礼,就算被公主驱赶下亭台,也只是作势一番,根本不敢上前。于是这亭台左近便一直充斥着太子嘲笑公主将成貉子的笑语声,经久不息。

    眼见那小子仗着自己眼下行动不便,有恃无恐,兴男公主心内暗恨,但在思忖好一会儿之后便大笑道:“我自是要去貉子家里做一个貉子,哪又如何?阿琉你算什么?你生长在江南,既不是北来的伧子,也不是江南的貉子,哈哈,你就是个南北不容,活在水中的虾子!”

    太子原本嘲笑公主笑得颇为欢畅,听到公主这话后,笑声顿时停顿下来。他终究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童,亦不知这南北蔑称包含了怎样的地域感情冲突,但在听到公主说他南北不容,既非伧子又非貉子,心内顿生一股浓烈的孤独感,顿住脚步站在亭下大声道:“阿姊欺我!我才不是虾子,我是伧子,我是伧子!”

    “你是伧子?那你家在哪里?江北的才叫伧子,你连这宫墙都没出过,哪里算是伧子?”

    公主讲到这里,颓丧感已是一扫而空:“哈哈,阿琉你尚是个男儿,却连家门都未出过!你可知我前日去了哪里?我去了东海王叔东郊游园,那里的树要比大殿还高得多!那里的大河宽得望不到边,要乘船两旬才可渡过去……”

    太子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晦暗,尤其听到公主讲起宫外诸多风景,更是脸露艳羡之色,更没了心情去嘲笑公主。他慢悠悠爬上亭去,语气满是好奇道:“阿姊你真看到那么多景致?真有比我家大殿还要高得多的大树……啊!阿姊你欺我!”

    兴男公主蓦地往前一冲,旋即小手便拧住太子的耳朵,将之拉到近前按下去:“哈,我就乐意做个貉子,关你何事!小子,我要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归处,你不要再来惹我!”

    “疼……阿姊,我错啦!你这个恶娘子,快放开我!稍后我禀告母后,你还要加倍受罚!”

    太子耳朵被拧住,痛得倒抽凉气,手脚并用的挣扎,但他又哪里是公主的对手,叫饶威胁统统用上。

    “你去禀告母后,我也不再怕你!母后早就观我生厌,我也将要有了夫家,以后要去吴兴常住,才不会再来你家!”

    讲到这里,公主语调忽而略有伤感,但她终究要强,银牙贝齿一咬,大声道:“等我走了之后,便再也不来这里,就算你们想我,也再也见不到我!”

    太子听到这话,挣扎的动作却是顿了一顿,语调略带诧异:“阿姊你要去吴兴?吴兴在什么地方?你去了旁人家,还有人陪你玩?”

    “总比你这讨人厌的小子让人安心得多!”

    公主松开太子已经被揪得通红的耳朵,继而又坐回了亭中,语气中不乏得意卖弄:“要陪我玩的人,可比你有趣得多!你只会使坏罢了,那个人可了不起得很,他一开口说话,许多人都不敢发声!可是他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阿琉,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气势!”

    太子揉着发烫的耳朵坐在了兴男公主对面,闻言后却是有些不忿:“这又算是什么本领?我在自己宫里一旦发声,旁人也要小心听着,不敢违背!”

    “你不过是指使仆役罢了,跟他怎么相同!那些听他说话的人,身份可都高得多,还有……”

    公主存心要在太子面前显摆,便将自己在东海王园中所看到的事情讲述起来。姐弟两个不时争辩,气氛渐渐又变得融洽起来,忘记了打闹争执。

    宫苑的另一角偏殿中,皇后卓文君临窗而坐,姣好的面容上却愁绪暗结。

    先前蔡嫫交来公主抄写的女诫,看到那字迹较之先前要工整进步得多,皇后心内也略有欣慰。她心肠一软,便让宫人备下汤羹要亲自去见见女儿,免了后几日的责罚。可是在行到距离亭台不远时,便听到公主高声言道找到归处云云,心内气愤之余,更多的则是伤感,继而便惭然退回。

    她对这小女确实严厉了些,不及对太子那么耐心,尤其近来宫内多事,更让她有疲于应对之感,于是对女儿便更多严厉而疏于温情,却没想到这小女性情要强,心内亦对她早生疏离之感。

    这让皇后更加神伤,继而又联想到皇帝对她亦不乏冷淡,已经数月不曾相见面询,想得越多,便越有家不成家的悲伤感。

    “蔡嫫,我待公主是不是苛刻了些?”

    枯坐良久,皇后望向身后自母家随嫁来的老宫人。

    “父母教养,天经地义,皇后想多了。公主只是年幼计差,终究会明白皇后的苦心。”蔡嫫恭声安慰道。

    “希望如此吧!”

    皇后叹息一声,继而又沉默下来,心内却又想起近来都中喧嚣的事情。她虽为后宫之主,但自幼家教严明,谨守妇道,并不过问干涉外廷之事。但因此事关乎女儿选婿之事,皇后亦多有留意。

    对于琅琊王氏被迫退出备选,皇后心内确有浓浓的失望。为人父母者,哪有不希望女儿得一个好归宿?哪怕大兄此前传信乃至于面陈,倍言琅琊王氏绝非公主良配,丹阳张氏诸多好处,但皇后心内却是并不怎么认同。

    琅琊王氏清望卓著,谁不想让女儿嫁入此家门中?丹阳张氏又算什么?门第势位无一可观,尽管大兄力陈诸多理由,皇后对张氏却并无认可,仍是属意王家更多。至于吴兴沈氏,新出门户,豪强武宗,更是从不在皇后选择之中,下意识将之忽略。

    可是事态发展却超出了皇后的预期,她本以为自己就算不发声表态,王氏得选也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却让皇后大失所望,王氏直接被诸王逼退,剩下两家竟然尽为南人!

    要将女儿嫁入南人之家,皇后打心底里不乐意。但此事乃是廷议后交付宗正,她并无权越过皇帝喊停此事。

    “谯王真是不识大体,为何偏偏要在此刻与王家纠缠不休!”

    事关女儿终身大事,哪怕皇后并无褒贬时人的习惯,心内对于谯王也是诸多不满。眼下最好的选择已经不行,而其他人家亦早退出,如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丹阳张氏果如大兄所言乃是良配。

    至于公主言道要去吴兴,皇后只作不闻,小女童又懂得什么,多半还是受了皇帝的影响。至于皇帝出于何种考量而选择吴兴沈氏,皇后却是不知,或许皇帝根本没有考量也未定,他现在早已被那宋姬迷得神魂颠倒……

    想到皇帝近来对自己的冷待,皇后心内更觉忧苦,她心内亦知缘由何在,但她当时也是无奈。皇帝突然之间病倒,令她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只能选择相信母家人,召大兄入宫守卫宫禁,最起码要保证太子能够顺利继承大统。

    但谁能想到此事只是虚惊一场,大兄诚然已是骑虎难下,她与皇帝之间亦是情难相对。错已铸成,皇后亦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将咎意深埋心底。

    然而今天无意间听到公主的话,却让皇后心内愧疚陡然翻腾起来,她已见恶于夫君,怎能再疏离于骨肉?所以她决定要为女儿的终生大事争取一下,哪怕因此令得夫妻之间矛盾更难调和,她也不能坐视女儿嫁入一个狂悖武宗,受世人嘲笑!

    一名宫人匆匆行入殿中,跪拜下来,皇后眸子一闪,连忙起身问道:“陛下今夜可有暇来此?”

    宫人小心翼翼答道:“陛下已于西池就寝……”

    听到这话,皇后怅然若失,跌坐回榻上。神情恍惚过了良久,她眸子才又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对蔡嫫说道:“前日陛下着人送来的珠玉珍器,挑选几件明日送去张尚书府上赠其夫人。”

0170 波澜再起

    琅琊王氏与谯王两家恩怨意外爆发,致使王家迫于无奈退出帝婿之选,这让整个建康城氛围为之一变。侨人们诚然怅然若失,南人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弹冠相庆,因为这意味着皇帝长女必将嫁入南人门庭之中。

    原本皇帝嫁女虽然也是一桩大事,但影响力绝不至于牵动南北人心。但在南北对冲的时下,任何一点政治上的动向,都难免要被过分解读,被视为某种征兆。南渡以来,南人在朝局中长期的被压制边缘化,若说心中没有怨言,那绝不可能,因而此事更被南人们视为将要崛起的一个征兆!

    公主下嫁南人已成定局,但要嫁入哪一家,但仍在两可之间。丹阳张氏在南人门户中享誉已久,清望卓著,其家族又深植京畿之地,可谓人望所归。

    而吴兴沈氏同样不弱,且不说那江东豪首的家势,单单以势位论,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南人最高。父公子侯,较之国朝之初的义兴周氏都不遑多让。尤其在逼退琅琊王氏这一事上,沈家子表现亮眼,加之过往旧名,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南人年轻一代中佼佼者,比起顾陆高门子弟,都毫不逊色。

    沈哲子不独在南人当中备受称赞,哪怕在侨门中,虽有挑拨生衅之恶评,但总体上的评价却是赞大于谤。一方面自有庾条等一众晋陵侨门子弟推波助澜为其营造声势,另一方面则是沈哲子的个人素质得到了许多侨人的认可。

    时下虽是崇玄务虚的世风,但名教人伦观念仍是深入人心。沈哲子在东海王庄园内直斥竺法深,那一番言论早随着诸多宾客回归建康而四下传扬开,不乏人表示认同。人伦大礼乃天地之间的至道,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岂能因番教异说而捐弃如此大仇!

    大名骤享,沈哲子非但没有多少欣喜,反而略感羞恼。只因前几日当今皇后突然表态,礼待张氏,这让渐趋明朗的风向变得混沌起来。

    沈哲子所气愤的点倒与局势无关,纯粹是感情上无法接受。如今皇帝和公主都已表示属意于他,这本来已经是极为祥和的氛围。可是皇后这愚不可及之举,却让祥和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对于皇后倾向于张氏,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时下门第乃是衡量一个人最重要的标准,沈家清望不具,这是先天的缺陷。哪怕沈哲子如今名气已经颇大,但在没有出仕任事并且做出极大功绩之前,在时人眼中,较之那些高门子弟,他就是要比人家低了一等。

    哪怕王氏子弟在东海王庄园中表现拙劣,但哪怕此刻拿王胡之与沈哲子比较,时人只怕更倾向于王胡之多一些。人家祖辈几代人的养望,彼此之间的距离,岂是沈家区区这几年时间能够弥补的。

    大概在皇后心目中,王氏应该才是首选,这妇人生于闺门之内,长于内庭之中,对于时局又能有多深刻的见解体悟,门第自然是能够左右其决定的重要标准。如今琅琊王氏已经退出,两个矮子里面拔高个,丹阳张氏自然成了皇后心目中不二之选。

    然而皇后这一举动蠢就蠢在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最起码这一巴掌是直接扇在了皇帝脸上,对于皇帝本就残留不多的威严又是一个极大的伤害。皇帝如今哪怕不理政事,但身份在这里摆着,其尊严被公然触犯,影响是可大可小的。

    最起码,眼下的庾亮会因为皇后这一举动而如坐针毡。因为他此前已经不掩饰自己对丹阳张氏的看好,这还可以说是个人的倾向问题,并不算直接抵触皇帝的选择。可是皇后这一表态,则不啻于暴露出庾氏内外把持的一点迹象,皇后勾结外戚母家以对皇帝施压。

    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能够激发出来的问题可大可小,往严重了说,各地方镇举兵勤王,诛杀庾氏外戚都有可能!

    因而近来庾亮甚至已经不再居于台城,上表自辞,闭门思过。接下来的事情则是久不履台城的王导入驻太保官署,快刀斩乱麻,将此前数日争论不休、往来拉锯的王廙之事快速解决,王廙因旧功享哀荣,一应奉赠俱无改变,其子王翊之所袭之爵削降一等为武陵乡侯。

    至于谯王当众行凶,因其宗室之贵,允许缴资偿罪,继而由散骑侍郎转任扬威将军,迁长沙相,一竿子打出千里之外。

    原本由庾亮主持,针对王氏一场政治困局,轻轻松松得以解决。谯王如今四方奔走,只为能留在都中继续与王氏纠缠,然而收效却是甚微。实在是因为时下侨门各家对其敬而远之,而宗室诸王在政局中实在乏甚影响力。

    沈哲子气愤之处就在于,皇后这个蠢女人既然不懂政治,就安居宫中好了,不要出来作妖。就算她属意丹阳张氏而轻视沈家,有诸多手段方式可以传递出自己的意愿,如此直接、不留遮掩,简直就是乱弹琴。

    要知道沈哲子为了勾出皇帝的意愿,可是大费周章,诸多曲折。哪怕在理由如此充分的情况下,皇帝的意见表达也是有所保留,不至于激起各方剧烈的反弹。

    皇后这一举动过于突兀,而丹阳张氏的反应也实在没有脑子。非但不加遮掩,反而大肆宣扬。若其家懂得审时度势,庾亮不至于要因避嫌而退出台城,以至于大好局面被倾覆。张家人现在大概还在乐滋滋的认为自家入选可能大增,没有意识到已经将庾亮得罪狠了。

    但其实皇后做这一件事,对时局虽然有恶劣影响,令沈哲子感情上有些无法接受。但如果就事论事,这对沈哲子而言是一大助攻。原本对于解决丹阳张氏,沈哲子是准备了不少的手段,离间张家与陆家还是第一步,其后还有诸多手段准备,但皇后这一闹,却让沈哲子省了不少的麻烦。

    这些蠢货们,他们只能见到冢中枯骨,并不清楚方镇在时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沈家这个方镇之位虽然有点水,但在实力上却是不打折扣,沈哲子就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方镇之威!

    今天,沈哲子推掉诸多往来应酬,专门在家中招待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名为陶弘。在名流高第云集的建康城,这位陶弘门第并不足观,也素来没有什么名气,但却绝对值得沈哲子抽出一整天的时间予以接待。因为这个陶弘,他的父亲是陶瞻,祖父是陶侃。

    史载陶侃十七子,对于非嫔妃诸多的帝王之尊,普通人而言,这个数字已经极为惊人。可见陶侃老先生身体硬朗,建功立业之余,生活也是过得很充实愉快。

    陶侃子嗣虽然不少,但真正有名望的却不多,一方面是因为门第不高、乏人吹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子嗣本身素质便参差不齐。

    陶弘的父亲陶瞻乃是陶侃第三子,在诸子之中算是比较出色的,官居庐江太守,其岳父汝南周访亦为一时名臣,并非寒门之家。

    陶弘年在十七八岁,与沈牧年纪相仿,时下正在建康城为太学生。虽然其家势位隆厚,祖父官居分陕,乃是方镇之首,但因寒门之家,往来并无清望名流,所以这陶弘在建康城中并不算多受欢迎。

    沈哲子倒不以门第高低而看人,但也并没有时间与陶弘往来交际,之所以对方会登门而来,乃是因为沈牧近来在都中结交各家子弟,与陶弘已经私谊颇佳。

    或因在都中这个名利场浸淫良久,世态炎凉多有体会,陶弘并不因家势而自矜自傲,为人态度谦和有礼,对于沈哲子能够亲自招待他,也是颇为受用。

    沈家与陶家本来并无往来,结缘之始还在两年前老爹沈充打算造反时。因为沈哲子的劝告,沈充放弃了起兵,继而往各方献礼,陶侃便在此列。其时陶侃尚任交州,并无眼下这种煊赫权势地位,也算是一种烧冷灶。因而如今彼此之间虽无深交,也有往来,关系尚可。

    陶弘因为乃是太学生,要打开话题自然要从沈哲子那首游子吟开始,毕竟如今皇帝亲书此诗碑刻立于太学之中。所以陶弘张口便是赞许道:“哲子郎君虽然年幼于我,但文赋诗才已经享誉都中,每每于太学中观之,有感之余,亦是自惭形秽。今日有幸得见吴中玉郎,风度果然不凡。”

    沈哲子笑语道:“陶世兄言重了,悲秋苦吟,偶有一得,亦不算是值得夸耀之事。我对尊府陶公才是敬仰有加,功勋彪炳,匡扶社稷,这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志向!尊府与我家亦算比邻,陶世兄既然长居都中,彼此更应往来相好,更结桑梓之谊。”

    沈家于吴兴赠送陶家庄园别业,因而沈哲子有此言。

    陶弘听到这话后亦是一笑,他于都中数年,所交好的友人却不多,如沈哲子这种年幼即享令誉的更是不多。沈家虽然不算是一流的高门,但武宗豪富,近来清望亦有增长,这是他家所不具备的。能够时常与沈哲子往来,对陶弘而言也是颇有益处的。

    沈牧于席上作陪,插科打诨,一时间气氛倒是融洽。

    只是宴饮未过多久,又有门生送来一份请柬,邀请者乃是吴郡顾众。沈哲子看了一眼,便将那请柬丢到一旁,对门生道:“我今日要在家中接待贵客,可转告顾家人我无暇前去赴宴。”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有些不能淡然,连忙说道:“长者有请,岂敢相辞。郎君不可因我耽搁顾公之请,我与二郎亦是相契,时时可来拜会。”

    沈哲子是真不打算去赴顾众之请,往年他来建康,苦求拜见这老家伙而不得见,如今却是没必要去相见。不过听到陶弘这话后,他心中却是一动,继而笑语道:“顾公之请,却之不恭。但陶世兄与我家世好,我又实在不能请退。既然如此,陶世兄不妨与我同往?”

0171 将门之后

    陶弘听到这话,神情便流露些许意动。

    顾众出身吴中高门,本身为顾荣从弟,为先帝任安东将军时百六掾中一员,乃是享誉江东的名士。

    陶弘这个年纪,已经在考虑日后仕途问题。因其家门第不高,陶弘乡议不过四品而已,较之沈牧都有不如。这样的品级,不上不下,公府征辟未必可得,但若等待吏部选官任事,陶弘又多有不甘。

    他祖父势位虽高,但在这方面能够给予他的帮助却不大。荆州分陕位置虽然重要,但也是时人瞩目焦点,哪怕是陶侃也要回避物议,不敢越品征辟自家子弟。至于其他公府,则更不可能逾规简拔他这样一个名声未著的寒门子弟。

    至于吏部选官,再降个四五品任用,陶弘便只能担任卑流小官,一旦起家品沦入卑流,陶弘整个人生便将注定黯淡。就算他祖父日后发力提携,但他家人丁众多,轮到他头上又能有多大力道?

    因而陶弘留在都中,除了在太学进学之外,也是希望能结交一些权门子弟,或得某位名士赏识,争取一二名望,作为日后入仕的资本。可是他家门第如此,往来者少有能在这方面帮得上忙的。

    如顾众这种吴中高第名士,若能得其青眼赏识,提携一二,对陶弘本身而言意义极大。可是彼此之间门第悬殊,往常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在看到沈哲子不假思索便推掉顾众的邀请,陶弘心内是颇感惋惜。

    此时听到沈哲子相邀同往,于陶弘而言确是不小的惊喜,但他心内却是有些迟疑,嚅嚅道:“顾公只是邀请哲子郎君,我不请而去,主人家未必会欢迎……”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顾公乃我吴中人望长者,陶世兄亦为江东后起俊彦,持礼而拜份属应当,顾家又怎么会不欢迎。”

    对于陶弘的担忧,沈哲子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心内不禁感慨时下门第观念的深入人心。如陶家这种势位,换了任何一朝,都是铁定的权臣之家,其家子弟出门只有横着走的姿态,哪会担心别人家会不欢迎。

    但陶弘这种担忧,在时下却乃是常态。沈家门第较之陶家虽是略有高出,但自己上次入都求见,亦是直接被顾众拒之门外。当时虽然也有政治方面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是沈家根本不被人家放在眼中。

    如今顾众居然主动邀请,沈哲子确是有几分意外,但旋即便猜到顾众肯舍弃这张老脸相请,多半是为张家作说客,劝自家放弃今次帝婿之选。所以,沈哲子下意识的不想去。若是顾荣那种吴中元老死而复生,倒还值得他郑重以对,如今像顾众这种量级的吴中名流,他还真不必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既然陶弘适逢其会,去一去倒也没什么。陶弘虽然有一点妄自菲薄的自卑,但其身份却是实打实的陶侃之孙。如今的时局中如果说谁最不应该被忽略,那就是陶侃!能顺便借一借这张虎皮,沈哲子也是何乐而不为。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陶弘心内倒是稍定,继而笑语道:“如此我便随哲子郎君同往拜见顾公,只是我生性愚鲁,若有应答不当之处,还望郎君能周全一二。”

    沈哲子闻言后亦是一笑,虽然彼此言谈尚短看不出对方底色,但这陶弘谦和有礼,并不咄咄逼人,最起码也是中人之姿,人际交往中不会让人生厌。反观王家那几个货,无论智谋还是品性,顶多中人以下,却被赞为少有令誉。这个年代门第论人,投不到一个好胎,才是真正的输在了起跑线上。

    听陶弘已经答应下来,沈哲子便让仆下去收拾一些礼货,待车驾准备妥当,便与陶弘并沈牧一同离开家门,往顾众府上而去。

    一路上,沈哲子不免为陶弘打一打气,像陶弘这种妄自菲薄,哪怕在这个年代已经浸淫良久,沈哲子仍是有些难于理解。当年他初临建康,自家形势之恶劣相较今日陶家之势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仍能进退有据,借力攀爬运筹。

    这种观念上近乎常识的桎梏,对一个人的志气摧残尤大,不要说眼前的陶弘,哪怕其祖父陶侃,最终隐退时甚至不敢上表自请子袭父职。而父子兄弟方镇相继在时下简直就是一个常态,庾氏兄弟相继执政,高平郗氏几代人经营京口,陈郡谢氏屡为方伯。陶侃当时若流露这样的想法,只怕就不是被庾亮杀一个儿子那么简单。其家一世而罢,起于寒门归于寒门,也算是时代的一个烙印。

    至于东晋后期的北府刘牢之,则更是这种观念的牺牲品,明明手握重兵一时独大,却只是辗转反复,甚至没有拥兵自立的概念。归根到底,只是门第不配不敢强求非分。但他这一生最起码教会了刘裕,认识到世家大族色厉内荏的本色,最终功成立鼎。

    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旦夕之间能够扭转,最起码在到了顾众府前时,陶弘仍是一脸拘谨之色,甚至几次询问沈哲子,自己稍后见到顾众时该持何等礼节。

    下车后,沈哲子看到顾众府门前车驾极多,看来今日应是在府上大宴宾客。他让随从投入门贴,过不多久,便有顾氏门生出门相迎。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眉头便不禁一蹙。凭他时下的名望身份,虽然还没到需要顾众亲自出门相迎的程度,但最起码也应该派家中子侄来迎接。这种礼节上的疏忽沈哲子倒不在意,但由此流露出顾众对他不重视的态度,让沈哲子有点不爽。

    虽然心内略有不悦,但既然已经来到其家门前,也不好拂袖而去。于是沈哲子便与沈牧并陶弘一起行入府中,刚刚穿过前庭,便听到顾宅大堂内饮乐声。

    待行入堂中,沈哲子视线一转,倒是发现堂中数人不少,除了主位上的顾众之外,还有丹阳张氏张兰并其侄张沐,也就是那个除沈哲子外硕果仅存的帝婿备选者。吴中其他几家也不乏人在场,反倒是此前与张氏呼应颇为频密的陆家只有几个小辈在场。

    沈哲子等三人上前对主人见礼,顾众坐在主席上,对沈哲子态度倒是和蔼,脸上带着淡笑颔首回应,状似极为欣赏道:“早闻纪侯赞许沈家郎君为我吴中琼苞,昔年俊彦如今已是名满都中,早年任事于外不得相见,于我而言亦是一桩憾事。”

    沈哲子先谢过顾众,而后才向众人介绍陶弘,说道:“这一位乃是庐江陶使君家的公子,先前正于我家中为客,适逢顾公相邀,因而便一同前来拜会我吴中诸位高贤。”

    得知陶弘的身份,众人脸色倒是微微动容,但态度则不免有些冷淡。陶侃以南人而居分陕,本来对南人而言是一桩好事,但因其寒门出身反而位居世家之上,这些吴中高门非但不以为荣,反而隐有羞耻,因而对陶家人也都多有疏离,视为异类。

    顾众对于沈哲子擅自带人来他府上,心内隐有不悦。不过作为主人,倒是不好直接流露出不满之色,只是面色寡淡垂下眼睑,说道:“原来是将门之后,既然来到,便也一同入席吧。”

    这话略有不客气,在时下言人将门之后,便等同于斥之为少礼不文,算是一种轻视。因而陶弘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便流露出些许赧颜羞恼。

    沈哲子与陶弘同来,自不能旁观他被人如此羞辱,当即便笑语道:“陶郎义理纯熟,诸多妙解让我耳目一新。然其早年埋首庐中治学,因而未显于时。我这种后学末进反而略得薄名,实在汗颜。今日有幸,为诸贤引见。”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自是感激,如今的沈哲子亦算是一个小名士,他对陶弘如此推崇,自然也会影响到旁人的感官,已经不仅仅是声援解围那么简单。

    然而座中其他人闻言后,神态则有几分不自在。年轻人有些不忿于沈哲子对陶弘的赞许,至于年长者则对沈家与陶家的关系产生一丝联想,一时间厅堂内气氛有些沉闷。

    顾众更多不满是沈哲子强出头不给他面子,但凭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当场考校陶弘学识以拆穿沈哲子虚言这种低能的事情来,略一沉默后便说道:“义学艰深,就连我能窥者尚不足一二。你们后进之间彼此自勉,不因道阻而却,确是难得。”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哂,这就是倚老卖老的好处,若夸得是他家子弟,自然笑吟吟生受下来。然而现在先道一声义学艰深,再暗讽无知后进互相吹捧,老家伙这是顺带着把沈哲子也贬了一贬,一点委屈都不愿忍下。

    “顾公所言正是,小子不才,能让我勤勉自励的同侪倒也不多,因而难免有些懈怠之心。得见陶郎之后,方知人不可自固而足,宜当白首穷经,方可日日而新。”

    老子就算坐井观天,你家子弟在我眼中也是渣渣,甚至不屑与之相比。

    顾众神情微微一滞,然后眉头便微微蹙起来,正待要再开口,听到侧席上张兰咳嗽声,才又想起今日的正事,于是便一转念,说道:“这才是治学该有的态度,好了,你们一同入席吧。”

0172 潜怀异志

    这殿中宾客满堂,空闲位置已经不多,并没有人有起身相让的意思。随着顾众话音落下,侧首走出一名顾氏仆人,竟要将沈哲子等人引到门旁偏僻角落里。

    那陶弘尚未觉得如何,以往类似场面,他也习惯了敬陪末席,今次有沈哲子发声力挺,倒是少了许多尴尬。他刚待要举步跟随入席,却发现沈哲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略一犹豫后,便也立住脚步,等待沈哲子表态。

    沈哲子扫一眼几名年轻人略带戏谑的神情,站在原地对顾众说道:“入席倒是不必,我等尚有事在身。只因长者相邀不敢有辞,前来拜会分讲一二,眼下便要告辞了。”

    面子真是互相给的,他现在又何须仰顾氏鼻息受人冷眼,老家伙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能拿捏摆布眼前的后辈,沈哲子又何必顾及他的脸面,说完后,便转身作势欲走。

    沈牧年纪虽然比沈哲子大几岁,但在外面待人接物都要看沈哲子脸色。至于陶弘,虽然有些意外,但既然一起同行来,自然也要共进退,于是便一同转身。

    眼见这一幕,顾众脸色登时阴郁下来,他实在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如此不给他面子。他家门第,哪怕末席也非人人能坐。这小子居然敢心怀不忿,不肯入席!

    那张兰原本还坐观沈哲子吃瘪,脸上不乏喜色,同样没想到少年态度如此简傲无礼。待其反应过来,沈哲子已经行出数步。这实在与他想象有些背离,若任由对方离开,今天这场子又摆给谁看?

    眼见顾众神情阴郁没有开口留客的打算,张兰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贤侄请留步,既然来到,何必急于求去。席中诸位,多我吴中名流,寻常人要拜见请教都殊为难得。今日诸公拨冗而来,若错过这机会,我真为贤侄感到可惜。”

    沈哲子闻言后收住脚步,却没有返回去的打算,站在原地笑道:“长史所言虽善,可惜今天实在分身乏术,至于详情,实在不便相告。诸位亦多有担当国事者,希望能体谅后辈不恭之处。”

    众人听到这话,神情多有哂然怀疑,一个区区十多岁的少年,能有什么难言之大事担当?然而亦不乏有几人下意识将视线转望向陶弘,心内便有些不能淡然。

    尤其此家主人顾众,更是深知沈哲子虽然年幼,但已有担当家事之前迹。此时听到沈哲子这信口开河之语,联想便是更多。他虽然瞧不起这陶弘寒门出身,但对方祖父陶侃如今却是外廷势位最高者之一,执掌分陕,两家子弟凑在一起,莫非有什么私下的勾连?

    一念及此,顾众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于上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如此说来,冒昧相请,倒是我有些唐突了。不过既然已经到来,不妨暂留片刻。否则,倒让我这主人不能心安。”

    凭顾众的名望地位,居然对几个后辈说出这话,实在有些出奇。因而场中这些人大多面露异色,有几个想法与顾众类似的则不免更深想一层。至于那个张兰,更是隐有几分坐立不安。

    顾众话都讲到了这一步,若再固执求去,则不免有些不识抬举。但沈哲子也不急着入席,一直等到上首座席腾出来,才转望向陶弘笑语道:“陶世兄意下如何?”

    陶弘这会儿对沈哲子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与沈哲子自沈宅同来,先前不过闲语寒暄,哪有什么正事要做。若换了他,不过是乖乖受人摆布罢了,可是沈哲子寥寥几句,便将他们的座位由末席换为上宾,单单这一份气度胆量,陶弘便望尘莫及。

    “顾公厚请,岂敢有辞。”

    心内虽然对沈哲子颇为佩服,但轮到自己表态时,陶弘终究不敢无视顾众,语调多少有些谦卑。

    “既然如此,那便打扰了。”

    沈哲子当仁不让入席坐在了顾众近畔,示意沈牧与陶弘一同入座,然后才对顾众笑了笑以示谢意。

    顾众心内自是腻歪的不得了,但终究是他出言留客,心内纵有多少不满,也只能忍耐下来。

    沈哲子自知今日宴非好宴,因而入席后也并不急于与人攀谈,只是与沈牧并陶弘谈笑自若。至于陶弘,则因少有居于如此显眼位置受人瞩目,反倒有些不能淡定,言谈之间神态颇有拘谨。

    如此旁若无人姿态,便让厅中一些年轻人大为不满,当即便有人想给他一些难堪。但顾众先前的礼遇态度让他们心内有些拿捏不准,不敢将矛头直指对方,继而注意力便落在了席中的张沐身上。

    过不多久,便有一人笑语道:“日前有闻张世兄才名传于内苑,就连宫中皇后陛下都下诏懿旨嘉许令尊堂教子有方。张世兄高才德备,实在是我等楷模。”

    此言一出,便引得堂上许多年轻人纷纷出言附和厚赞。这让那张沐笑逐颜开,颇有吐气扬眉之感。他的出身、年龄都要胜过沈哲子,但在名望这一项上却相距甚远。尤其备选帝婿之后,都中不免有人将之与沈哲子相比,不免就有些相形见绌。

    尤其沈哲子得到皇帝御诏提携,哪怕张沐自己在看到沈哲子时,都时有底气不足、自惭形秽之感。如今他也得到贵人嘉许,信心和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在礼貌谦和应对众人夸赞时,视线下意识偏向对面的沈哲子,然而对方却恍若未闻,根本没有动容,将他彻底无视,这让张沐更加不满。

    张兰感觉到侄子情绪的变化,于席下轻轻拍拍他膝盖示意稍安勿躁,继而便望向顾众,眼色微动,提醒对方按照早先说好的计划行事。

    顾众在席上打个哈哈,视线却转向了别的地方。他家与张氏虽然也有旧谊,但却谈不上有多亲厚,张氏今次相请原本在他看来顺手之惠,因而才答应下来。可是陶氏与沈氏之间似有勾连,这让他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

    诚然张氏能够得选帝婿,顾众也是乐见其成,但若说要为张家之事出多大力气,这在顾众看来有些没必要。毕竟,顾家在吴中的清望不可动摇,而张、沈两家无论哪一家得幸帝宗,于他家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况且就连此前与张家呼应颇为频密的陆氏近来都开始喑声,顾众也实在没有理由强行为张家出头发声。

    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陶家和沈家之间有什么串联,在没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是不打算在帝婿之选这件事情上太过着急表态的。

    张兰见顾众这幅模样,心内便知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想法已经有了动摇,不禁暗恨。但顾众不打算发声,他也拿对方没有什么办法,此前因为旧谊达成一个口头约定,对方虽然临阵反悔,但若因此而彼此交恶,对张家而言也没有什么好处。

    眼见顾众缩头,张兰也只能亲自上阵,他斟酌半晌,然后才对沈哲子笑语道:“日前得贤侄相邀过府,听闻一桩异事。事有凑巧,今日我也有一桩怪事要与贤侄分享。”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便是一动,他早知今日宴无好宴,等着张家出招呢。听张兰这意思,似乎是打算学自己的手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

    张兰一边说着,一边向后方招招手,便有一个张氏仆人奉上一个木匣,摆在沈哲子面前案几上。沈哲子垂首一看,觉得这木匣样式都有些眼熟,似乎依照自己先前所用那个而打造,心内便是一乐,由此可见这张兰对于自己前日之举怨念之深。

    他笑吟吟打开木匣,看到里面果然也摆放着几分书轴,展开一看,一如早先自己委托纪友搜集到的张家罪状,上面罗列了诸多沈家在吴兴乡土的劣迹。

    若单纯讲底色,沈家非但不会比张家干净,反而还要更劣几分。这由沈哲子刚入都时的沸腾物议就可以反应出来,如今沈哲子手中这些书轴,不过是将早先那些风传劣迹再罗列一遍,同时加上更为详实的描述。

    趁着沈哲子低头阅览的时候,张兰于席上笑吟吟说道:“这一方木匣,前日不知何人摆在了郡府前堂。幸亏落入了我手中,否则其中内容或许早就流散出去,风传都中。这其中记载,大多骇人听闻,我心内虽是不信,观之仍感触目惊心,深为尊府清誉而忧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回道:“谣言止于智者,长史既然都不信,不过是一笑置之的小事,付之一炬即可。”

    听到沈哲子语调这么轻松,张兰便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这可是他家酝酿良久的大招,付之一炬?这小子也未免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因而他笑语道:“贤侄所言不错,只不过,我既不知何人将此物投于郡府,亦不知此人意欲何为,又不知这些讯息有几分真假,其人手中是否还有别存。若处置太过轻率,隐患实在不小,因而留备给贤侄一观以作自辩。否则,等到这些劣迹宣扬于外,郡府迫于压力,一定要追究下去,难免会伤两家和气。”

    听到张兰的威胁,沈哲子眸子微微一闪,正待要开口,视线突然索性其中一桩罪状,神情便是蓦地一沉。这罪状倒不是作伪,而是描述的事实,讲的是沈家那个合作社的事情“其家勾连乡里,刑威治众,潜怀异志”!

    看到沈哲子脸色骤变,不再似最初那么淡然,张兰心内便略有得意,为了收集这些资料,他家可是花费了不小的人力物力,可以说切中沈家要害。若沈家还不知进退,那么也不妨直接宣之于众,让其家物议麻烦缠身。虽然会因此彻底得罪了沈家,但只要自家幸帝宗而为帝戚,些许代价都是值得的。

    轻轻合上那卷宗,沈哲子神情仍是肃然,心里却颇为振奋,张家自己玩脱了,省了他许多麻烦。这会儿,他心里最想对张兰说的话就是:老子玩的手段,你家真不配玩!单凭这一桩罪状的罗织,一旦公布出去,沈家尚有转圜余地,张家则必死无疑!

    这些猪脑子也不想想,所谓刑威治众,现在是谁玩的。

0173 汤沐邑

    张家那对叔侄听不到沈哲子心声,亦未察觉到对方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只是见沈哲子长久沉吟不语,便自以为得计,拿住了沈氏命门,对视一笑,皆有几分得意之色。

    那张沐心中尤为快意,只要今次逼退沈氏,他便是笃定的帝婿之选。能成为帝婿诚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更让他感到得意的是,可以借此事让时人认清楚究竟孰优孰劣。这沈家小子不安于室,自逞其能而上下钻营,用尽手段迫退王氏,最后的成果却被自己享得。胜负已定,优劣自然也就明白。

    想到得意处,张沐已经忍不住笑起来,于席中朗声道:“当今陛下履极日久,然公主却迟迟未上尊号,这与礼度不符。家父已联络丹阳乡中父老,请以句容等两县为公主汤沐邑,以明上下、定尊卑。”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有知情者便含笑不语,而不知情者则不免有些诧异。如今皇帝虽然登基日久,但仅仅只是册立了太子而已,诸多皇子都未封爵,更不要说皇女。皇长女司马兴男虽称公主,但封号仍是皇帝居东宫时先帝所封遂安县主。

    时下皇权式微,哪怕皇帝要为子女选择封地,亦不能随心所欲。如先帝册封诸子,都要顾及南人情绪,真正的吴中繁华地域不敢轻割立国。句容、曲阿两县地近京畿,乃是江东名列前茅的繁华地带,亦为丹阳张氏乡土所在。

    张家居然愿以这两县奉为公主封地,可见其家已对入选帝婿之事势在必得。时下诸王、公主等封国汤沐邑虽然已经大不比前,但若配合张家在此经营数代所积攒的乡土民望,这两县则不啻于成为张氏私土,可谓名利俱收!

    沈哲子听到这话,眸子也是闪了一闪,没想到张家在背后已经有了这样的大动作。两县地处京畿之地,原本不宜割为藩国,但若本地士人固请,皇帝也没有理由不顺水推舟。尽割两县动作有点大,但若一县的话,有很大可能通过此议。

    句容、曲阿两地,既得地利,又有乡土实资,若公主真带上这一份嫁妆,那对沈家而言也实在太丰厚了。张家这么热心谋划此事,沈哲子心内甚至都隐隐生出一丝感激出来。

    座中众人心内诸多好奇,继而不免将怪异的目光望向沈哲子。张家摆出如此势在必得的姿态,似是笃定能够逼退沈家。至于缘由,多半与那木匣中卷宗书轴有关。

    就连顾众心内都生出一些好奇,看看面露喜色的张氏叔侄,又看看沉吟不语的沈哲子。心内好奇之余又有些羞恼,张家掌握如此底牌,居然事先不曾知会他,实在让他有些不满。

    张家虽然笃定这罪状瓷实有据,能够给沈家造成极大困扰。但也只是用作要挟手段而已,沈家素有江东豪首之称,如今沈充势位亦不算弱,若是可以的话,张家也不想将沈家往死里得罪,不留余地,因而这些事情都秘不宣人。

    一想到此前沈哲子谈笑无忌、旁若无人,如今却彻底没了声息,厅中这些年轻人便隐隐感到快意。而后便有人笑语道:“张长史赠予沈郎何物令沈郎看得如此入神,不知可否予我等一观?”

    感受到众人幸灾乐祸的目光,沈哲子先制止了已经按捺不住作势欲起的沈牧,继而望向上首的顾众,问道:“顾公可愿一览?”

    顾众虽然好奇内中何物,但察言观色后,觉得自己还是置身其外的好,不要因一时好奇而招惹到什么麻烦,于是便摆摆手道:“既是长史赠予你,我实在不便阅览。”

    听到顾众表态,厅中那些幸灾乐祸的年轻人才微微有些动容,那先前言道要一观的年轻人讪讪一笑,不敢再提此事,坐在席中安分下来。

    沈哲子将卷宗对张兰扬了扬,然后收入木匣中,示意沈牧先收起来,然后才沉声道:“此事过于紧要,我年幼智浅实在难以决断,要面禀长者以求问。纵然不恭,眼下也只能先求告退了。”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顾众也不再出声留客,只是心内疑窦更浓。至于张兰,则是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贤侄有此想,也是应当。就连我观此物,至今都有余悸。能请教长者商讨如何应对,做出妥善决断,才是持重之法。”

    沈哲子已经于席上站起身来,听到张兰得了便宜还卖乖,倒也并不着急反驳,只是冷笑道:“我不知此物由何得来,但既然我得自长史之手,那么长史最好能详查来历。若有含糊不清,或将引咎归身,勿谓言之不预,长史自重。”

    张兰听到这状似色厉内荏而威胁之语,当即便笑得更加欢畅,抚掌道:“正如贤侄此前不知人在何方,如今此物何人送来,我也是大惑不解啊!”

    人强要作死,也真是拦都拦不住,况且沈哲子与之交情尚没有好到要痛陈利害的程度,该做的姿态已经做出来,沈哲子便与沈牧昂然而出。至于陶弘,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急匆匆跟上来。

    一俟离开顾宅登上自家车驾,沈哲子才从沈牧手中接过那木匣,忍不住大笑起来。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他都怀疑张家有没有自家步下的暗棋内应,这配合真是绝妙。

    “青雀,你这是怎么了?那卷宗诸多污蔑攀咬,我家又怎会畏惧,何必要急于离去!”

    沈牧亦看过一点卷宗中内容,心内颇多不忿,更不明白沈哲子为何有此反应。

    因有陶弘同乘一车,心内诸多考量不好宣之于口,因而沈哲子只是摆手不语,然而脸上笑意却掩饰不去。

    彼此罗织罪名以互相攻讦,张氏的做法倒也无可厚非,但罗织罪名也有应不应该的区别。张家发力过猛,已经踩到了禁忌上。诚然那一桩罪名对沈家而言是一个麻烦,但对此最为敏感的还非沈家,而是盘踞大江两岸的流民帅!

    刑威治众,这个罪名真是可大可小,往小了可以说是军法严明,往大了说那是法外立法。张家大概存心想吓一吓沈家,要死不死的加了一个“潜怀异志”的后缀,这已经不是在撩拨流民帅的敏感神经了,而是直接攻击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

    单凭这八个字一旦传扬出去,长江一线但凡手下有兵者,应是对丹阳张氏恨之入骨。虽然其中一些获得朝廷正式编制官职的可以无视此项指控,但更多的是不在朝廷编制内的坞堡主等义军。他们同样在以刑威治众,难道全都是潜怀异志?

    时下施政,讲究的是宁使网漏吞舟,不行察察之政。凡事一旦认真起来,没有人是底子干净的。张家有此说法,虽然本质上只是与沈家互相攻讦。但沈哲子向来无理都要争三分,如今手握这个大把柄,岂能就此善罢甘休。

    可以预见,单凭这八个字的断语,流民帅们即便不杀尽张氏满门,也绝无可能坐视这户人家再居高位!张家一时计差,老眼光看人,忽略了沈家的方镇地位,妄想罗织罪名以迫退沈家,应该想不到此举反而断送了他家得幸帝宗的可能!

    但要如何利用这一个机会,沈哲子还是有些犹豫。在意识到这个把柄存在的时候,沈哲子下意识想要用自己的渠道散播出去,以激发物议,让张氏承受四方怒火。但在权衡一番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一方面,时间上来不及。传言沿大江扩散,再将各方反应反馈回建康城,不是几天时间就能获得理想效果的。时下已经将近四月下旬,帝婿之选也就在最近几天内就能有决定。

    另一方面,沈家在建康城中掌握的舆论渠道还是太少,传言在流散途中会产生怎样的异变,或被有心人引导利用,最终滑入沈哲子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反而会有极大隐患。

    权衡再三,沈哲子还是决定用政治手段解决。

    至于要联合的人选,皇帝自然是最理想的对象,但其困于宫苑之中,彼此沟通实在困难。而且皇帝尽管属意沈家得选帝婿,但是否愿意在这个时刻发动过于激烈的政治斗争,沈哲子并不清楚,这已经是公私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至于都中乃至于各地方镇大佬,沈哲子都在脑海中权衡一遍,最终还是决定这事只能便宜庾亮了。

    如今陶侃应对荆州局面尚算勉强,应詹疾病缠身,都无余力也赶不及干涉都中政局。至于王家,眼下沈哲子可是把他家仇恨吸引的太狠,这时节绝无可能联合。郗鉴倒是有为流民帅发声的立场,但此公眼下谋求外任,未必敢往死里得罪吴中高门。

    诚然此前庾亮与沈家有矛盾,但政治上本来就无永久的对立,况且彼此之间那一点龃龉算不上什么阵营的对立。虽然庾亮此前支持丹阳张氏,但也因皇后发声而变得立场尴尬,不敢再顶风作案。

    但是庾亮肯定清楚,皇帝随时有可能驾崩,他在这个时节不能占住台城一线的话,时局大变时未必能够压住王导。张家这一件事能够让他摆脱尴尬处境,重归台城,这一点对他而言太重要了。与之相比,此前与张家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政治媾和完全可以弃之不理。

    况且,此前庾亮一直不愿让沈哲子娶公主,现在沈哲子则要借他的手来获取最终的胜利,想想还有一点恶趣的快意。

0174 高门难入

    沈哲子将那木匣放在膝间,继而对陶弘歉意笑笑:“我实不知今日宴非好宴,以致连累陶世兄遭人冷眼。”

    陶弘听到这话,却是自嘲一笑:“受人冷眼,于我而言已是惯事,哲子郎君实在不必归咎己身。今次郎君为我张目发声,已是感激不尽。”

    沈哲子听陶弘这么说,心内倒是颇为感慨。这就是时风啊,时人能够不屈于权柄势位,这本来是一种高尚风气。但他们所肯定的又非个人的努力和价值,而是较之权势更为陈旧的门第,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哪怕在时下生活良久,沈哲子仍能感受到自身观念与时代的矛盾与冲突。

    沈牧倒是没有那么多思量与纠结,闻言后只是笑道:“既然彼此都不适意,陶世兄你又何必去受人冷眼?王道之下,杀贼建功,自能封妻荫子,不虚此生!”

    这家伙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非沈家这个门第,凭他那点功勋想要封侯简直做梦。

    陶弘闻言后心内却是苦笑,杀贼建功,封妻荫子,他家中便有一个现成的成功样板,便是他的祖父陶侃。他祖父之势位已是外臣最高,然而那又如何,同样要受士族冷眼蔑视,不被接纳。

    沈家势位稍逊,清望有缺,但终究已经跨过这道门槛。如沈牧这种子弟能与会稽贺氏这种一等高门论婚,而沈哲子更是得以列选帝婿,纵使此次不成,日后所配者也必为吴中一等门户。

    陶侃哪怕位居分陕,若要为子孙求配吴中高门,只怕仍要受人耻笑拒绝。归根到底,仍是不受接纳认同。

    车内气氛一时间有些冷场,沈哲子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我要去拜见庾中书,陶世兄和二兄是否愿意相随?”

    听到沈哲子这话,陶弘心内更是感慨良多,益发感受到彼此之间交际圈子的差距。他求见无路的顾氏高门,对方却不屑一顾,转头出门便又去执政之家,直将都中权门高第视作自家园墅别业一般闲庭漫步。这样的事情,于他而言真是难以想象。

    沈牧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上次庾亮尚兵围我家,青雀你怎么还要去他家?会否有危险?”

    “二兄多虑了,此一时彼一时。早先些许误会,说开了便也无事。况且庾幼序还在都中,我去他家拜访,又能有什么危险。”

    沈哲子笑一笑说道,他从未想过要与庾氏断绝一切往来,而庾亮自然也不会这么决绝,否则便不会再让庾条来拜会他。说到底,两家仍有联合的基础,不会因此前的不愉快而有所阻滞。

    沈牧在外,向来惟沈哲子马首是瞻,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摇头道:“我却没青雀你这么豁达,早先还拔刀相向,眼下去登门,实在太尴尬。”

    陶弘亦摆手道:“我自与二郎同归,哲子郎君请自便吧。”

    沈哲子想了想,便也不再坚持带两人前去,到了前方街口放下这两人。庾亮不同于顾众这种吴中名士,居于执政之位,身上的政治味道太浓,对于陶侃不只是冷眼那么简单,甚至隐有敌视。眼下这样的氛围,他也实在不方便带陶侃之孙去登门拜访。

    与沈牧两人分开后,沈哲子便命仆从转往庾家。在行到乌衣巷时,沈哲子往内看了看,发现王家那宏大的门楼前约有十几人在徘徊游弋,神态不算友善,想来应是谯王家人了。虽然谯王已被外任推脱不开,但却以箭伤未愈为借口,仍然留在都中,仍不打算放过王胡之。

    到了虞家门前,沈哲子名帖刚投入不久,府内便有人迎了出来。前面一个乃是庾条,对于沈哲子的到访似是颇为欣喜,脸上堆满笑容迎出来。而在庾条身后一个年轻人,乃是曾经见过几面的庾亮长子庾彬。

    对比在顾众府上遭受的待遇,沈哲子顿时感受到庾家浓浓的善意。

    迎出门后,庾条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我正打算明日过府邀哲子郎君同游,没想到郎君今日便来了。”

    庾彬也笑吟吟说道:“常于家中听叔父倍言哲子郎君雅论趣谈,我却难有幸亲临目睹,时常感觉遗憾。”

    沈哲子与这两人笑语寒暄几句,而后便说道:“今日登门,因有一事要面陈庾公。不知庾公眼下可在府中?”

    听到这话,庾条与庾彬都不免有些奇怪。他们都知沈哲子早先与庾亮的冲突,怎样都算不上友好,上次庾亮自沈家归府后,甚至还少有的忿形于色,多言沈哲子无礼。眼下对方居然主动来拜见,实在让他们有些意外。

    “大兄眼下倒是在府中,只是近来多有抑郁于怀,心情欠佳。不知郎君何事相请,若是方便的话,我倒可以转告。”

    庾条不乏担忧的提醒沈哲子,彼此之间多有往来,倒也不必讳言庾亮时下略有失意的状态。庾条却是担心沈哲子见到庾亮后再起冲突,令他夹在中间更加难做。

    沈哲子微笑道:“最好是能见到庾公面陈,还望能通传一下。”

    虽然心内尚有几分迟疑,但庾条对沈哲子倒是颇为信服,听他这么说,便也不再多劝,一边将沈哲子迎入府中,一边着人去通知大兄。

    沈哲子入府后没有等太久,便被通知往书房去见庾亮。这么快便有了回应,这让庾条与庾彬更加不解,仿佛双方已有默契一般。

    至于沈哲子,也是颇感意外,想了想也只能归因于庾亮近来闲得蛋疼,乏人拜访,因而反应才这么不够矜持。

    随着庾家仆人行至书房,沈哲子步入其中,便看到庾亮正身披鹤氅,一副闲散适意状,手捧一卷经书正看得津津有味。

    察觉到沈哲子进房,庾亮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抬手示意沈哲子坐到自己对面。沈哲子坐下后,等到庾亮放下书卷,视线一扫才发现此公先前读的津津有味的竟是佛经。

    这不免让他大感诧异,庾亮的性情是怎样都不可能与佛家产生共鸣的。莫非这几日因为回避物议,困顿家中韬光养晦,反让他看破红尘?

    察觉到沈哲子略显怪异的眼神,庾亮笑了笑说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倒是好奇‘本来’于何处,偶有一观,却多虚妄之语,教人流于无所为,实则无益啊。你居然有此佛偈之感,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听到庾亮这么说,沈哲子反而没有什么怀疑了,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庾亮。不过哪怕只是居于书房两人私话,庾亮居然对自己说这些话,看来在其眼中,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一个单纯少年。这话已经流露出庾亮对时风的些许态度,肯在自己面前道出,同样也是一种示好。

    要知道庾亮在外界的面目,虽然是一个深伏礼法之人,但也出入玄儒之间,乃是一个极擅清谈玄言的风流名士。对于竺法深那一类的高僧,同样不乏礼遇优待,可见此公对于手段和现实同样分得很清。

    庾亮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望着沈哲子:“此前我召你不来,如今却主动求见,应该不是无事,直接道来吧。”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汗颜,不免自辩两句:“早先终究有些意气,冒犯庾公,幸得庾公雅量不予计较。今日求见,确有一事困苦难决,想要求问庾公。”

    说着,他便将整个木匣都放在了庾亮书案上。其中那些罪状内容,就连张家都能搜罗到,也实在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况且其他这些枝节问题本来就不是什么重点。

    庾亮打开那木匣取出一个卷宗,略一细览,眸子便沉凝下来,依稀有些明白沈哲子来意。卷宗中的内容,他倒没有太大感触,侵田荫户,触犯朝廷禁令,乃是时下大族惯为常态,并不好过于深究,否则便是时局不稳、南北人心动荡。

    只不过这卷宗中所言沈氏所为,较之其他大族尤为严重一些,这让庾亮隐有不满,继而望着沈哲子沉声道:“兴家立业,终究要德泽乡里,才是长存之道。”

    沈哲子颔首应是,选出那个重点所在的卷宗,推给庾亮,描述了一下张兰将木匣交给自己时的情形,然后才说道:“张氏欲以言谤杀我家,罗织污蔑,实在让我不能心安,因而求问庾公。”

    庾亮闻言后便冷笑一声,卷宗中内容或有一些夸张,但若说完全污蔑,那也不可能。除了对沈家的不满之外,庾亮对于张氏此举也有一些不悦。在他看来,张氏清望门第,为此罗织之举构陷别家,未免有些失了气量。

    他倒不知此事乃是沈哲子先撩,但如今张氏、沈氏可以说都是他这一阵营,彼此不能相容,于他而言也是一件麻烦事,需要认真安抚双方。

    他一边翻看着沈哲子递上来的卷宗,一边思忖该如何处理此事,可是当视线落在那一行的时候,动作即刻便是顿了一顿,继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虽然愿意在帝婿之事上帮助张家,但并不意味着就放弃了沈氏方镇力量。张家居然连这样的言辞都用上,实在是不识大体!

    “先说说你的打算。”庾亮不动声色的合上卷宗,继而问向沈哲子。

    沈哲子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此恶评,我家实在不敢承受,我本意是即刻传信家父入都自辩……”

    “不可如此!”

    庾亮听到这里,便断然否定道,如今中枢情况本就微妙,若因此而令方镇动荡,后果是哪一方都不能承受的。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冷冷一笑,对他家而言,卷宗中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兰众目睽睽下将之交给自己的举动,以及其后那种势在必得能逼退沈家的姿态。这一幕太多人在场目睹,沈家要凭什么归咎张氏,简直不需要理由。沈哲子本意就是要展示一下方镇臂膀,让张氏意识到彼此之间的差别,只能说他家这个配合打得太好。

    至于里面的内容,其实是为庾亮准备的。庾亮愿不愿意凭此而放弃张家,从而示好方镇、流民帅以重归台城,就要看他自己是如何决定了。

0175 台城风起

    庾亮手捧卷宗沉吟不语,不禁暗恨张氏愚蠢,这样一个时节,他家甚至还得提防沈家以此陷害他家。可是他家非但不知避嫌,反而将此把柄授予旁人,这是唯恐自家过得太安逸!

    然而在看到沈哲子阴郁的脸色后,庾亮便意识到沈家在这件事情上要如何反击,实在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若沈充真的执意再次入都,要置张家于死地,那事情就严重了。

    虽然沈哲子将这些东西拿来自己府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显示沈家在这件事情上还是愿意顾及他的立场。但庾亮并不因此而感觉轻松多少,他既然否定了沈哲子的打算,则必然要给沈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早先帝婿之选,庾亮因为支持张氏而与沈家有所疏离,彼此之间关系蒙上一层阴影。如今两家为选帝婿已是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一个态势下,庾亮若再偏帮张氏而罔顾沈家诉求,则无异于将沈家推得更远。

    而且,庾亮也并不觉得他有继续偏帮张氏的理由。早先他愿意支持张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并不意味着张家就是他最满意的合作对象。尤其近来其家昏招迭出,甚至越过自己而与皇后有所呼应,无形中将他逼到一个进退失据的尴尬局面,致使大好形势被一朝倾覆。

    近来庾亮迫于物议,自台城而退居家中,若说对张氏没有怨念,那是不可能的。虽然在这件事情当中,皇后的因素更大,但他又怎么能归咎于皇后?

    与张家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沈氏,通过一点点的努力将自家劣势渐渐扭转,甚至不惜硬撼琅琊王氏,除掉这一强大的竞争对手。庾亮感触最多的还非沈家的手段,而是这其中流露出来的决心。为了迎娶公主,沈家是愿意付出极大代价的!

    有感于沈家的决心,加之张家自己所犯下的愚蠢错误,庾亮已经意识到张家已经绝无可能得幸帝宗。就算这与自己的意愿相悖,但他眼下自身处境都有些尴尬,也根本没有余力再对张家有所声援。

    权衡良久,庾亮才渐渐有了决定,他将那木匣合上摆在了书案,沉声对沈哲子说道:“你父离都未久,会稽诸事繁忙,不必再以此事予他烦扰。此事我来处理,你归家静待消息吧。”

    见庾亮已经做出了决定,沈哲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笑道:“若得庾公主持公义,小子心内再无彷徨。早先庾公所责隐爵隐俸之事,小子近来常记于心,如今诸事皆安,倒有余力细思一二。”

    听这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无耻口吻,庾亮心中更是抑郁,漠然道:“此事你与幼序所为,我已不再干涉过问。你们最好能得始终周详,若因此生乱,我亦不会留情!”

    沈哲子闻言后心内一哂,见庾亮沉吟似在思考该如何运作眼前这一桩事,便也不再打扰,告退出来,出门后便见到颇有忡忡之色的庾条。

    见沈哲子行出书房,庾条连忙迎上去,脸带苦色道:“大兄近来颇多抑郁,若是言辞有所冲撞,哲子郎君可不要放在心上。”

    沈哲子闻言后笑道:“庾君多虑了,早先我有冒犯,幸得中书谅解,如今已是前嫌尽释。”

    听沈哲子这么说,庾条更觉有些不可思议,还未及开口,便又听沈哲子说道:“关于那隐爵隐俸,近来我偶有一得,待到庾君有暇,我们再来详谈。”

    庾条闻言已是大喜,眼下隐爵隐俸之困境,令他如鲠在喉,此前沈哲子摆明态度不想干涉,让他忧心忡忡,因而才更担心大兄与沈家关系闹得更僵。此时听到沈哲子愿意出手,他登时便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此议出自沈哲子,让他感觉除了沈哲子能解决眼下困境外,已不做第二人想。

    原本以为尚要一番波折才能说动沈哲子,没想到他与大兄面谈一次后,态度已经有所转变。若非心内还好奇大兄与沈哲子谈了什么,庾条现在就忍不住要随沈哲子去畅谈一番。

    他脸上喜色已是按捺不住,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郎君愿与我共创伟业,我还有什么可忧虑!天色已晚,郎君不妨留宿下来,我们秉烛夜谈?”

    沈哲子闻言后下意识拒绝,他如今与庾条接触有一条底线,绝不跟这荤素不忌的家伙两人独处。他的才华颜值俱在线上,岂能被人轻易玷污了清白!

    “天色已晚,实在不便再作叨扰。我于都中尚要盘桓些时日,自在家中恭候庾君。”

    说完后,沈哲子便告辞离开,归家静待台省风波。

    庾条送走了沈哲子,回到家中便见大兄已经离开书房,正坐于偏厅中训问庾彬学业。他下意识想要退出来,但心中又实在好奇大兄跟沈哲子到底谈了什么,略一沉吟后,才硬着头皮走进去,恭敬道:“大兄。”

    庾亮微微颔首,虽然对庾条态度仍是冷淡,但并无早先那种忿怨。他手指了指隔席座位,示意庾条入座,然后才沉声道:“我与沈氏已无嫌隙,你与沈家子所作那隐爵事,一定要善加处理,不要闹出动荡隐患。”

    庾条忙不迭点头应是:“大兄请放心,日后我绝不敢再任性妄为,找惹祸端。”

    庾亮点点头,不再多说,继而吩咐庾彬道:“明日我归台城,你虽然已经成家,但却远未够任事,学业不要懈怠。”

    听到这话,庾条和庾彬脸上又显出异色。近来他家物议缠身,这两人虽然未必尽知利害,但由庾亮闭门居家、而自家门庭冷落,也能感觉出一丝不妙。没想到庾亮这么快便要归台城,莫非事态已经有了转机?

    看到这两人眼中疑窦之色,庾亮心内一叹,并不打算多做解释。琼枝玉树生于别家门庭,大概就是他此时感想。

    又在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庾亮便又归于台城。

    台城内诸多官邸衙署,最近中枢,一旦时局有什么风吹草动,这里感觉便最为明显。庾亮前脚退出台城,王导后脚便移驾此处,局势顷刻便有翻覆。如今庾亮复临此地,可想而知又有一场动荡将要开始。

    中书掾属们在驰道旁列队迎接庾亮,至于更远的地方,同样有人头攒动,似乎想要一观风向。庾亮下车后面色沉凝,让人窥不见他心中所想。中书侍郎何充匆匆而来,庾亮亦不问他为何来迟,只是在道上吩咐道:“发函丹阳郡府,请阮尹来中书议事。”

    何充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他亦知庾亮退而复归,必有立威之举。若不能将威信重新树立起来,那么他就算再回到台城,处境也只会更加尴尬而已。须知如今台城可不是只有一位大佬,王太保如今还在署中安坐呢。

    只是中书一归台城便要召见丹阳尹,莫非打算拿丹阳尹开刀?这胆气未免太大了些,时下丹阳尹乃是大名士阮孚,居官清净,虽不堪其任,但也并无过失。若中书打算以此立威,难免会让都中物议更加沸腾,隐患实在不小。况且若是不能如愿,则中书威严更加受挫,实在有些不智。

    何充虽有疑惑,但却不敢怠慢,待将庾亮迎至衙署,才急匆匆挥毫行文,着掾属送至城东郡府。

    复归中书官署,庾亮颇有感慨,只是眼下却非安坐之时,先是处理了一下近来积攒的政事,然后又召各衙署曹掾郎官问话。中书执掌诏令,时下又有执政之实,乃是台中最为权重者。因庾亮退而复返,各衙署都不敢怠慢,生怕应对出错将庾亮腹中那一团邪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待庾亮处理完积攒的事务,已经到了午后,才又将何充召至房内,问道:“阮尹可至台中?”

    何充苦笑一声,旋即便摇头。这话本就是废话,就连皇帝要召见阮孚,都要选此公未醉时,中书冷不丁的召见,这么短时间怎么可能会有回讯。

    “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庾亮脸上不见喜怒,只是低头疾书,过了片刻,才将几分书令往前一推,对何充说道:“传信太保、尚书、吏部等各署,我要议罢丹阳尹!”

    何充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骤然一变。丹阳京畿,郡守独称为尹,位重比于方伯。何充原本还以为中书只是想借敲打丹阳尹而重立威信,没想到一出手便是议罢阮孚,这实在有些骇人!

    哪怕明知非分,何充还是忍不住提醒道:“阮公清名人望厚备,若无罪而免,只怕……”

    对于何充这个助手,庾亮还是颇为看好的,待其也不像旁人那么严苛,闻言后便将先前沈哲子送来而后又被他整理出来的那份卷宗推给何充,说道:“据人所言,此物被人投入丹阳郡府。”

    何充接过那卷宗,草草一览,本来心中尚有疑窦,可是在看到卷宗后方被庾亮重笔批注的那一行“刑威治众,潜怀异志”,脸色已是变了一变。这其中许多关节他一时间尚不怎么清楚,毕竟不曾参与此事。

    但久历台中,有了通览时局的视野,何充对这八个字的分量以及或能激起的动荡是很清楚,不敢深思。于是他不再多言,拿起案上庾亮写就签署的书令往各处分投去。

    庾亮坐于房中,神态仍是平静。这一战他是必胜,无论太保还是尚书,都难在此事上更有异声。之所以选择从丹阳尹开刀,那是因为他早就看不惯阮孚所为,丹阳京畿岂能托于此等任诞务虚之辈手中!

    丹阳尹只是一个开始,此前王太保如何倾覆早先他布置的局面,挟此之威,他便如何反转回来!至于丹阳张氏熬不熬得过这场动荡,不在他考虑范围内。机会他已经给过对方,不能把握住又能怪谁?

0176 慧极而伤

    案上茗茶由热气腾腾渐渐转凉,案后之人却如雕塑一般迟迟没有动作,就连视线都呆滞而无灵动。

    尽管中书议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但回想当时场景,张闿仍有如坠冰窟之感。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庾亮那俊美严整的面容以及冷静的语调,仿佛利刃一般将他的心绪刀刀脔割。而尚书令郗鉴望向他那略显阴冷的眼神,则更让他如坐针毡,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中书官署回到自己在台城的居所。

    明明大好的局面,怎么顷刻之间便被逆转?他家明明既得中书相助,又得皇后青眼,几乎已经笃定了可幸帝宗,怎么就突然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探手摸向已经彻底冷却的茗茶,可是手指一触到光洁青瓷杯沿,仿佛摸到了火炭一般,蓦地将那杯盏甩落在地上,盛满茶汤的杯子登时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门外侍立的仆从听到这异响,急匆匆入门来,看到地上茶渍并瓷器碎片,连忙弯腰去清理,同时低声道:“郎主可要更换新茶?”

    “滚出去!”

    张闿语调有些不耐,拍案斥退仆人,心内却想起早先中书议事时侍中蔡谟略带调侃的话:“张尚书饮惯茗茶,怕是难禁酪浆之绵厚!”

    这伧人酒鬼,分明是在讥讽他不识大体!

    中书议罢阮孚,所用理据乃是居官不任,致使奸人投书构陷方镇。那卷宗由他家转交沈氏,因而中书才有罢黜丹阳尹之议,阮孚名重才高,因而张闿早先在中书官署饱受侨人冷眼。

    又枯坐片刻,张闿实在有些不耐烦,大声问道:“张诚回来没有?”

    话音刚落,门外匆匆行入一人,拜在张闿面前。

    “快起身,庾中书家人说了什么?”张闿起身拉起这名家人,急声问道。

    那张诚神色有些难看,沉声道:“中书近来都要留宿台中,并无暇来赴我家宴请,并言道……”

    “还说了什么?”

    张闿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沉,语调也变得苦涩起来。

    那张诚迟疑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说道:“中书的意思是,希望伯父能自请转任少府大长秋。”

    “什么……”

    张闿惊呼一声,当即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颤颤巍巍行回座中跌坐下来:“中书与我家何怨?他要罢阮尹,我又不曾一言反对!我、我……”

    他如今任职尚书,资历名望齐备,而且近来家势颇隆,更进一步升任吏部大尚书掌管选官都有可能。在这个时节,却要转去少府,怎么可能!大长秋虽然也是品秩两千石,但司职皇后宫事,内外有别,乃是彻彻底底的投闲散置!

    张诚亦是神色阴沉,往门外瞧了瞧,而后才凑在张闿耳边低语道:“国朝岂有因言获罪之苛政?况且,那卷宗谁又能笃定出自我家?阮尹居官而不理事,罢黜应当,但若以此苛责我家,未免过于牵强!伯父,是否因皇后信重我家,致使中书心怀不满……”

    张闿听到这里,原本纷乱的情绪顿时转为无尽愤慨。多半是如此了,庾氏中朝并无令誉清望,只因帝戚之家而得近幸攫升,根基尚浅。原本庾亮应是打算拉拢他家以作声援,但却因皇后对他家超出规格的礼遇,令得庾亮心怀忌惮,借以打压。

    “我家世居京畿,乡土民望岂是庾氏能比!中书外宽内忌,恐为我家所代,实在妄动小人肝肠!他愈为此态,我反而越不能退,让他见识一下江东手段!”

    一念及此,张闿心内更加忿怨,尤其让他不满的是,原本准备用以胁迫沈家的布置,如今竟返回头来被庾亮用作攻讦自家,这简直让他无法接受!

    沈家勾连乡里,豪武相传,此前已有反迹,他评一句“刑威治众,潜怀异志”又有何错?若单凭此语便能让物议沸腾,人心不安,那也是那些人本就有此念想不过被自己无意道破而已,岂有不查奸佞,反治贤言者的道理!

    而且庾亮所示出那卷宗,大量删减,通篇最重要内容便是这极富争议的八字断语,分明是为沈家隐恶!

    一想到庾亮出尔反尔,竟与沈氏复有勾连,张闿心内便充斥着被出卖的羞愤感。既然对方不义在先,他又何必再容忍,庾亮要保沈家与之沆瀣一气,那就让他们全都难立善处!

    想到这里,张闿便示意张诚上前侍墨,自己提笔而书,片刻后便写出一信。待将墨迹吹干,他将信递给张诚,而后吩咐道:“家中备存沈氏之恶迹,与此信同送往王太保处,我要看庾元规还有何话可说!”

    先前议罢阮孚,太保与中书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若非中书态度强硬,此议能否通过还在两可之间。太保最终拂袖而去,可见与中书更增嫌隙。而沈家早先便得罪了琅琊王氏,如今自己将这把柄奉送,太保岂有坐视之理!

    张诚很快便领会张闿的意思,不免大笑推崇伯父高智,驱虎吞狼,剑指沈家,最后自然是他家得利。

    张闿闻言后淡淡一笑,能在时下立足,若只耽于清净而没有一点谋划,家业岂能长久。他家本是江东一等高门,又得皇后钦定,已是势在必得,岂有轻退之理!

    略作沉吟后,张闿又吩咐张诚道:“将信物送与太保之后,你也不必着急赶回,再往御史台邀请孔公,请他今夜往我家来做客。”

    御史台孔公便是会稽孔愉,早先任职吴兴遭到沈氏强逐,可谓积怨极重。如今孔愉官居御史中丞,监察百官之任。一旦王导打算对庾亮和沈家动手,必然需要御史台配合。孔氏亦为吴中会稽高门,一旦配合太保发难,沈充会稽内史之位都将不稳!

    正如围棋手谈,当食不食,反受其殃。既然已经决定发难,张闿就要让沈家绝无反击之力,而非此前只是威吓那么简单!

    张诚恭声应是,然后便疾行出门,特意选择偏僻道路而行,很快便到达了太保官署。他亦有守台郎中执事,此时借公务之名,很快便被召入太保官署中。再将张闿手书转交给此处掾属,便耐心等待王导接见。

    此时太保王导正与雅室中与其长子王悦对坐闲谈,神情恬淡适意,并无丝毫此前在中书官署时的气急败坏。

    当掾属将张闿之信送来时,王导眼睑一垂,甚至不去接那封信笺,只是坐在那里微笑说道:“转告张家子,但处分内,勿言其他。”

    待掾属退下后,王导见对面的王悦似是欲言又止状,便笑语道:“我儿有何疑惑,不妨道来。”

    王悦沉吟道:“张氏请托,应为此前中书所执之事,父亲为何吝于一见,要置身事外?”

    “他两家争锋,我家既已退下,我又何必再置喙惹厌。”

    王导轻叹一声,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是他都想象不到的。王氏强要得幸帝宗,本来便受几分物议,如今憾然而退,可想风评应是更劣。细思之下,他心内亦有得不偿失之感。

    见王悦仍是一脸疑窦之色,王导便又再解释一下:“庾元规隐而复归,是挟势而来。至于所谓的势,便是早先南北相争帝婿之事。如今北人无存,南士得幸,侨家心内自有难舒之意气。元规今次归于台城,潜指张氏。无论他家有何请托,与我家而言,纵使力争,亦只得寸功。然为其张目,却要负我乡人怨望,我又何必要见他家人一面。”

    “可是要平复侨家意气,为何独选张氏?沈氏亦为南人,且名望稍逊,与我家素有积怨。”

    王悦终究年轻,对于今次沈家子坏了他家之事,心内不乏怨望,眼见有一个寻衅其家的机会送上门来,父亲却不予理会,他心内便有几分想不通。

    王导对于这个长子,可称得上钟爱,因而时常带在身边加以点拨,将之视为自己接班人来教导。虽然儿子囿于年龄,眼量尚浅,但这都是小节,只要任事磨炼,终究会成长起来。

    “我儿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沈氏非唯南士豪宗,更拥方伯之位。若使物议相攻其家,难免引人同仇。张氏虽是丹阳望族,然故旧都不能守望相助,而今行事有差,授人以柄,若能明见及早抽身,尚有转圜余地。若其家再执于此节,其祸难测啊!”

    这些思量,往常哪怕与人密室私语,王导都不会轻易道出。但眼下要教儿子洞悉形势,因而讲述的便细致起来。

    “既然父亲深知,先前又何必要与中书力争?”王悦沉吟许久后,渐渐有所明悟,只是心内仍有几分疑窦。

    王导闻言后洒然一笑:“台中议事,岂能独言。我与元规,所执不同而已,彼此并无私仇。今次我助其势起,他亦是能明进退之人,来日应会收敛几分。”

    王悦听到父亲的话,仍觉未能解尽疑惑,只是已经不好再细细追问。自己坐在那里细思良久,才渐渐有了一些心得。父亲与中书力争,目的倒也并非政见不同而反对庾亮,一是为庾亮铺垫以涨其势,二是在尽自家侨门领袖义务以挽回近来家声颓势。

    只是父亲为什么要助势庾亮,王悦却百思不得其解,眉头已是深深蹙起,却不敢让父亲看到他困惑模样,以免失望。

0177 四面楚歌

    台城本就不大,中枢所在,百官衙署于此,耳目众多,有什么风吹草动,是很难瞒住人的。因而张家子弟刚刚进入太保官署,便已经有人将此事报知给庾亮。

    一俟听到这个消息,庾亮已是怒极反笑。张家人在这个时候去拜会太保,意图为何,不言而喻。庾亮已不知该如何评价这愚不可及之举,就算张家急于改换门庭,难道就不能私下去串联勾结?在台城这众皆瞩目之地,他就算想不予理会,也要顾及旁人的看法啊!

    莫非张家真的以为,太保在时下这个氛围,肯为他家南人门户而张目发声?纵然王家与沈家此前多有龃龉,但时局中的合离,又岂会因这种缘故而转变,这么想未免过于天真!

    原本庾亮还认为,张家之所以显出如此致命把柄漏洞,只因一时疏忽而被人所趁,如今看来,倒是他高看了张闿。

    此家虽于江东颇具清望,但不过是承接祖辈荫泽而已,于时局上的判断实在拙劣不堪。这样一个能令他家家庙坠毁的漏洞,此公心内只怕还大以为得计,是拿住了沈氏命门。再想到此前张氏不顾他的处境而大肆宣扬皇后恩赏其家的行迹,更让庾亮觉得张氏无脑。

    他虽然已经决意转向沈家,凭此重归台城收拾局面,但对于张氏也还并未完全放弃。因而首先从阮孚动手,就是要给张氏以警诫,退而反省自家过失。至于授意家人转告张闿请任大长秋,则更是暗示此公明哲保身辞官引退,不要执迷一时得失,避过这次风头后再做计较。

    但如今看来,张闿完全会错了他的意思,此时心内大概已是对自己敌视得很,甚至不惜直接转投太保,借王氏之力来反制自己。

    这让庾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与太保虽然争执得厉害,但眼下远未到图穷匕见、生死相搏的地步,只因彼此身份位置不同,因而才有不同的坚持。除此之外,他们彼此甚至有同样的诉求,那就是维持局面稳定,不要发生剧烈动荡。如今两人之间正有求同存异的默契,怎么可能如张氏所希望的那样彼此攻伐。

    不能敏见时势,张家做出这样的蠢事,庾亮已无可能再为张家周全,甚至要抢在其他人前面对张氏动手。否则,先前他罢黜丹阳尹的立威之举收到的效用便大打折扣。如今看来,近来南北纷争,侨门心内积存诸多怨气,大半是要发泄在张家身上。

    心中做出决断后,庾亮挥笔疾书手令,交给一名掾属说道:“此信交付廷尉,请其收捕丹阳郡长史张兰,严查郡府投书一案!”

    待掾属持令离开后,庾亮心内禁不住一叹。他虽然要顾及侨人的感受,予其一个宣泄的目标,但既然身为中书执政,也不能不考虑南人的感受。早先之所以对张氏有留手,是因为不想给人留下一个盛气凌人的苛政姿态,而先前太保之所以作力争而屈姿态,则是为了加重他这个形象。

    这样的小动作,一时之间对他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恶劣影响,但日积月累而下,隐患一旦爆发出来,则会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明知太保心中所想,庾亮却又不得不为此。这是他作为一个挑战者的天然劣势,相对于太保,他无论门第、资历还是名望、才干,都要逊于太保。只有摆出这样的强硬姿态出来,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树立起足够的威信,从而对那位“江东管夷吾”形成制衡。

    否则,凭此公和稀泥的手段本领,庾亮将会被牵制的一事无成,泯然众人。

    庾亮亦知自己这种行事风格,在眼下这个时风中,风评自会逊于太保一筹。但一面是虚名,一面是实际的权柄,他若不想沦为附庸,便没得选,这是他天然而有的无奈。

    罢黜阮孚之议虽然已经在台中议定,但要改动如此大员,仍需皇帝用诏,臣下无法自决。庾亮一面草拟诏书备呈御览,一面在心中不乏感慨。关于选帝婿这一件事,他兜了一个圈子,最终仍要归于皇帝的意愿。其中虽有诸多原因,但若说心内没有挫败,那也是不可能的。

    “假使陛下能够享国长久……”

    庾亮心内忽然泛起这样一个想法,旋即自己便摇了摇头,已经注定不会发生的事情,再作深思也是无益。

    张闿在官署中坐立不安的等待,几近望眼欲穿,终于盼到张诚回来。待其入门后看到其脸色略呈灰败状,张闿心绪骤然绷紧,语带颤音道:“太保可有表态?”

    张诚摇了摇头,脸上再无离开时那种振奋之色,语调低沉干涩:“太保不曾召见我,只着人转告,但处分内,勿言其他。”

    “这、这是何意?莫非太保亦怯了中书之势,不敢出头发声?沈家屡次忤逆他家,难道就不计较了?”

    张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口中喃喃片刻,继而恨恨道:“无胆伧子,居然怯人势大不敢报仇!哈,难怪要被羯胡赶过江来,一群色厉内荏、虚有其表之辈!他家大事败了一遭,胆气丧尽,竟连脸面都不敢再保全,实在可耻!”

    “我自太保官署离开,转向御史台准备邀请孔公,却见孔公正与蔡侍中相携离开,似要同往葛公府中。”

    张诚见伯父如此失态,本不敢再多言,但终究不敢有所隐瞒,只能语调沙哑继续说道。

    “什么?”

    若说先前之事只是让他激愤不耻王氏,那么这件事则彻底击垮他心内防线,脸色已是变得煞白。御史中丞监察百官,此刻他家麻烦缠身,哪怕再如何迟钝,他也能感受到孔愉与蔡谟混在一起,于他家而言意味着怎样浓厚的恶意。

    一时间,张闿心中竟生四面楚歌之感,他坐在席中苦思良久,才蓦地站起来,疾声道:“陆家,是了,陆氏二公……你快去、罢了,我亲自去相请!”

    陆氏二公同任尚书,距离张闿官署倒是不远。他疾步出门,举动间已经没了往日的淡定,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可是在冲入陆玩官署时,却扑了一个空,问过掾属才知陆玩刚刚离开。

    张闿来不及细想,快步行出尚书官署,沿驰道疾行出来,甚至连仆从都跟不上其步伐。一路行至台城前,张闿才远远看到陆玩正登上其家车驾。见状后他也顾不得仪态,口中高呼道:“陆公请留步……”

    然而远处的陆玩似是未听到他的呼声,仍是自顾自登上车驾,很快牛车便行驶起来,转过宫墙,消失在张闿视野中。

    台省主事者,往往都要长居台城以处理政务,今日既非休沐之期,又不曾闻陆家有何事。陆玩着急离开,多半是为避开自己。

    张闿心内虽然暗恨,但他眼下实在不知该要再去寻何人商议解决自家困境。于驰道上枯立片刻,等到自家仆从跟上来,他才沉声道:“去陆府。”

    事态发展超出他的预计,眼下再待在台城已经无益。他家与侨门素来没有多亲厚的往来,要解决眼下困境还要依靠江东故交。牛车行在道途中,车厢中的张闿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好的局面,怎么突然之间就被逆转?

    他家苦心搜集沈家罪状,为的是胁迫沈家,怎么到头来反而是他家引祸于身?

    因张闿连声催促,车驾很快便行到乌衣巷陆府。他家与陆家来往频密,倒也不需要再投名帖,张闿下车后便被陆氏门生引入府中。可是在陆家厅堂中枯坐良久,始终不见陆氏二公出面,只有几个无关紧要者于席中作无谓寒暄。

    张闿心急如焚,哪有心情与这些人闲扯,连连催促陆氏门生再去请二公来见一面。良久之后,陆晔姗姗来迟,张闿也来不及再听他那抱歉之语,待陆家其他人退下后,才急不可耐问道:“今日台中事,陆公亦在场,我实不知祸因何归于我家,还请长者不吝教我。”

    陆晔已近七十高龄,坐在那里一副老态龙钟状,满脸皱纹须发灰白,眼睑微垂似是睡着了一般,一直等到张闿再次发问,才于席上叹息一声:“唉,敬绪计差啊。我江东门户,幸或不幸帝宗,又有什么区别?今日之咎,岂非前日之辙。”

    张闿听到这话,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开骂,他是来求教的,这些废话于他而言又有什么益处。

    陆晔眼中精光一闪,看了看张闿,情知对方执念已深,未必肯定自己的意见。但两家世代交好,对方苦索而来,若不予理会,则未免不近人情。

    沉吟半晌之后,他才开口道:“余事不论,敬绪此前既有为公主请汤沐邑之议,那就要继续下去,切不可因枝节而废。”

    说完之后,他也不管张闿领会几分,是否愿意听从,他已经示意仆从搀扶起自己,歉然道:“年迈不耐久坐,敬绪请自便,我是不便相陪了。”

    在陆府一无所获,张闿忧心忡忡往家中而行,行至门庭前,却见自家府邸已被宿卫禁军包围,他心内凛然一惊,连忙下车行往府中,却在将近门庭之际,看到从弟张兰自府中被押出,脸色惨白,整个人失魂落魄。

    “廷尉拿人,大兄救我……”

    看到站在门前的张闿,张兰如见救星,疾声大吼道。

0178 拜时之礼

    庾亮于台城静候皇帝批复诏书,然而诏书没等到,却等来了皇帝本人!

    时下虽然已经入夏,皇帝却仍披一件风裘,体态看上去略显臃肿,但脸庞却已经瘦削得凹陷下去,脸色亦是苍白。由步辇行下直至走入庾亮官署,不足区区十丈的距离,便在内侍搀扶下走了颇久,步调虚浮隐有摇摆,看得出身体已是堪忧。

    距离上一次朝会已过月余,这段时间内皇帝始终居于內苑不见外臣,庾亮虽可通行无阻,但心中愧疚加之恪守臣节,同样已经久不见皇帝。如今再见,却见皇帝较之先前已经判若两人,一时间感慨无比,竟不知该发何言。

    他家避祸江南,得先帝赏识而幸帝宗,与当今皇帝相交于布衣。如今他位居中书执政,更是多赖皇帝简拔提携,知遇之恩与相知之谊一时间在心内翻腾。庾亮跪于皇帝座前,涩声道:“陛下若有垂询,召臣入苑即可,何必亲临。”

    皇帝精神虽然萎靡,情绪却是不错,他扬了扬手中那份庾亮先前草拟送入苑中的诏书,笑着说道:“朕久居苑中,外事多不予闻。倒要请问内兄,台中此议缘出何端?”

    他虽然自有消息渠道,不至于完全隔绝内外,但要得知消息总有一些滞后。此事关联甚大,发端却是骤然,因此皇帝确实不知其中内情,只是隐隐有些猜测,急于求证,因而亲至台城。对于阮孚罢黜还是任用,皇帝此时并不关心,他最关心是自己如今最看重的那件事是否已经争出了一个结果。

    皇帝虽然是笑着发问,语调也淡然,但庾亮听到这话仍是如芒在背。但彼此关系到了时下这种境地,怎样言语致歉都显苍白。所以在沉吟片刻后,庾亮便就事论事,将此事前因后果详述一遍。

    皇帝对时局的敏锐认知,自非常人能及,庾亮所述虽然不言其他,但在听过之后,心内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他的脸色渐渐舒展,明白帝婿之选终于已经决出一个结果,沈家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撑到了最后最终胜出!

    他虽然属意沈家,将之列为帝婿备选,但其实心内仍是不乏疑虑,毕竟沈家门第仍是勉强,为了给女儿挑选一个称意夫家,他已经准备好关键时刻搏上一次。但最终是沈家给了他一个惊喜,这过程中或正或奇的手段,既显示出其家非同一般的手腕,又显示出对公主的重视。

    若他身体康健,能够享国长远,沈家所显露出的手腕只会让他更加猜忌,要不遗余力打压其家。但如今,他却觉得只有将女儿托于此等人家才会安心。至于身后事,他已不再奢望。

    肘腋生患,被至亲之人反制钳锢,皇帝心内愤慨之余,更多的是悲观。这世上没有人是可以信之不疑的,同床尚且异梦,更何况那些各有家计谋算的臣僚。

    既然尽为一丘之貉,他更愿意将女儿托付给一个务实之家,而非那些流于玄虚、悖离实际的清望高门。最起码女儿这一生安泰可以保证,不会有那些不必承受的挫折苦难。

    琅琊王氏门高非善处,丹阳张氏愚钝难持家。相较之下,沈家在这过程中诸多表现实在让人有惊艳之感。最起码那沈家子显露出来的特质,让皇帝感觉没有所托非人。

    因为心情近来难得畅快,皇帝甚至忍不住不乏炫耀对庾亮说道:“内兄素有识鉴之能,对于朕所拣选这个佳婿,不知有何看法?”

    庾亮听到这话,神情便不免有几分尴尬。最初他是属意丹阳张氏,仅只出于对时局的考量,至于其他,却没考虑更多。近来所观张氏诸多拙劣事迹,的确难称良配。皇帝以此语调侃他,确让他无言以对。

    皇帝本意也不是让庾亮过于难堪,见其无言以对,便也不再穷究,略作沉吟后,便说道:“既然此事已有了结果,便着沈家子择日往宗正录名,婚期事宜便开议吧。”

    庾亮闻言后仍是默然,一方面此事非他职权不便置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事终究非他所愿,心内仍有几分迟疑。

    “内兄,你亦为家人,朕与你论此事倒也不算逾规非分。”

    皇帝深吸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六礼多繁,小女年浅,性恐不耐,所以朕打算仅作拜时之礼,亦省了外廷拜贺。”

    庾亮听到这话,双肩却是一颤。周制婚仪,分作六礼,时下局势颇多动荡不宁,因而各有删减,哪怕世家都不再强求六礼齐备。然而所谓拜时之礼,乃是六礼皆裁,迎亲拜堂便是礼成。不要说堂堂帝女公主,哪怕庶人之家简从此礼,都要遭人非难。

    但由皇帝说出这话后,庾亮再不怀疑皇帝选婿之用心。此前他心有隐忧,便是担心皇帝打算趁各地遣使入都庆贺公主之嫁时,皇帝会借此机会有翻盘之举。但如今皇帝直言欲以拜时之礼而嫁女,显然并无此念。

    庾亮有感于怀,此时却难再遮掩,长跪于地颤声道:“帝宗嫁娶,岂可草率。臣请出都外任,边州小郡,恭求圣裁!”言外之意,他宁可放弃眼下一切权柄以避嫌,也不愿见皇帝委曲求全,寒酸嫁女。

    皇帝闻言后却是惨然一笑:“内兄误会了,朕无别念,只是想亲眼见我小女出嫁而已。”

    “陛下……”

    庾亮如何听不出皇帝话中韵意,眼泪止不住的自眼眶涌出。

    “天命有定数,当已则已,朕之一生草草,但亦可言无憾无愧。而今唯有舔犊难舍,太子有内兄等诸贤辅佐,朕可无忧。但这小女性非温婉,恐其见恶夫家,若不能亲治其嫁,朕是死犹抱憾。”

    皇帝神态渐有慵懒,视线却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庾亮垂首泪流,他心内虽然不愿公主如此草率出嫁,但皇帝话已说到这一步,他又怎么能反对。沉默半晌后,庾亮才沉声道:“公主行庶人之礼,已是屈尊。臣请更益所封,以偿礼缺。丹阳乡人曾以两县请为公主汤沐邑,臣请从此议!”

    皇帝眸子闪了一闪,此议他早知,只是一直卡于中书难决。本来诸王、公主之封属于太常、宗正任事,然而丹阳两县地近京畿,若中书不过,终究难行。他宁愿舍弃诸多虚礼,愿为女儿争取一个善封实利。但若没有外廷的呼应,凭他眼下状态,实在很难如愿。

    此时听到庾亮表态,皇帝自是欣喜,便言道:“朕近来多有困乏,家事多仰内兄。若能为小女谋一善处,亦能偿我之憾。”

    “臣定竭力而为,促成此事!”

    庾亮郑重表态道,丹阳京畿难封,其实并非他从中作梗,而是句容、曲阿两县实在过于重要,很难划归封国。庾亮应下此事,感恩愧疚兼具,决意要为皇帝做一些事。只是若要为此少不了丹阳士人的配合,丹阳张氏先为此议,更是能否成事的关键。

    但既然已经答应了皇帝,无论如何庾亮都要做成此事!

    皇帝精神极差,到这会儿已经渐渐支持不住,起身由人搀扶准备回苑,只是在临行前又对庾亮说道:“皇后于此或许仍有难释,还要摆脱内兄开解一二。”

    “大兄,我闻外廷于张氏颇有物议,他家将要与我家结亲,此时非议诸多,我恐伤我小女之名。大兄你于台中能否为其家周全一二?”

    庾亮硬着头皮入苑拜见皇后,没想到刚一坐定,皇后便言到此事,这让庾亮更加为难。

    此前皇后冒失之举,令他受累颇多,但他又怎么能归咎于皇后。此时再听到皇后仍是执迷,庾亮心内更是一叹,沉吟许久,才沉声道:“帝婿之选,已经有了定议。张氏非良配……”

    “什么?已有定议?谁做的定议?我之小女婚议,为何我不知情?”

    皇后闻言后,脸色已是蓦地一变,继而神情更加不悦:“张氏非良配?那是吴兴沈家得选了?大兄,张氏良选是你道我,如今又言张氏非良配,出于你,反于你。事关我小女终身,大兄你让我再如何信你?”

    庾亮听到这话,神情更加阴郁,然而此事确为他之理亏,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申辩,只是低头准备承受皇后的数落,并不多做解释。

    皇后自是愤慨不已,她近来刚动念要善待小女,不料即刻便遭迎头棒喝,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

    早年居家时大兄的积威,因其爱子心切,此时也抛之脑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她才凝声道:“我家小女,怎能嫁于狂悖武宗!大兄,早先你也言非沈氏,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罢止此事?若你觉得难为此事,我自于苑中与你呼应,另择人家,万勿让我小女嫁入武宗门户啊!”

    庾亮听到这话,更觉得头疼不已。此事已让南北对抗胶着良久,如今总算有了一个结果,怎么能轻易罢止!若真敢为此事,让南士如何自处?如何再视朝廷?

    眼见皇后已经皱眉沉思,似是绝非说说那么简单,而是真的打算付诸行动。庾亮渐渐明白了皇帝为何一定要在自己生前将公主嫁出,若此事再被搁置,还不知要被皇后导向何方。有心为恶诚然可恼,但无心之恶才最令人猝不及防!

    “此事南北瞩目,岂可轻言罢止。皇后若擅动此议,南北物议足可陷我家于绝地,或连东宫都要造受波荡!”

    庾亮岂敢再让皇后轻举妄动,连忙沉声说道,眼见皇后脸色大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才又说道:“陛下爱女之心,尤切于皇后。他为公主所谋善路,远非皇后可想之周详……”

0179 隐爵改制

    离开庾府回到家中,沈哲子入都以来一直绷紧的心弦总算略有松懈。几经波折到了现在,总算可以说局面算是稳定下来。至于迎接丹阳张氏的会是什么命运,他并不关心。

    这户人家或将沈家视为对手、敌人,但沈哲子却没有这种想法。倒不是他自视甚高觉得张家不配为其对手,又或宽宏大量能够尽释前嫌,而是没有必要。他虽然也有正常人该有的喜好,但大多时候都是对事而不对人。在没有立场对立或目标冲突的时候,实在不必要为自己树立许多无谓对手。

    虽然同为吴中门户,但彼此立世家风与处事风格都不相同,若不是今次备选帝婿恰好遇到,丹阳张氏与沈家本就不会有太多交集。而且在沈哲子看来,这户人家未来也未必能再在朝堂占据多显重的位置对时局施加影响。

    丹阳京畿之地,动荡本就不会少。张氏立家于此,要想长久维持家业,本就需要远胜于别家的处世智慧、敏察于时局,还要有不小的运气。但由选帝婿这一件事看来,最起码张家当下这一代人,并不具备此类禀赋。

    对于大家族而言,既要掌握住乡土实资,又要能在时局中刷到存在感,这二者任何一项短缺,门第衰落都是可以预期的事实。

    譬如时下的泰山羊氏,中朝时倍享盛誉,渡江后虽然势位略有衰落,但因与琅琊王氏、诸葛氏等高门联姻,尚能有所维持。可是两代人之后,到了刘宋时,已经彻底衰落下来,被当时人视为寒门卑流。

    张家想要得幸帝宗,维持家声不坠,愿景是好的,手段却是拙劣。对于时局的认知简直迟钝到可怜,即便没有今次之祸,未来也很难再有作为。

    不过这些都不是沈哲子需要考虑的事情,他现在只要安心等着台城风波过后迎娶公主了。

    第二天一大早,庾条便登门来,先是告知庾亮已经返回台城,然后才又急不可耐问道:“哲子郎君,你所言解决隐爵隐俸之困境,不知可有了良策?近来我将账目再作梳理,凭眼下这态势,已经很难维持到年底了。”

    庾条所言,终究还有所保留,时下这个情景,不要说维持到年底,两个月后都将无以为继。之所以要言的轻一些,是担心沈哲子了解到事态严重性而裹足不前。

    沈哲子虽然对内情尚未祥知,但也不会被庾条这小手段蒙住。他既然已经决定接手这个烂摊子,便已经有了通盘的考虑,又怎么会因担心而退却。

    听到庾条这么说,沈哲子便笑道:“还要麻烦庾君将相关账目略作整理,稍后我会让家人接手过来整理出一个细则。”

    庾条闻言后便连忙点头道:“此事我早吩咐人去做,不只账目,还有相应的财货,都储在了晋陵,以供郎君调度周转。”

    他倒没有什么揽权自专、掌握控制权的想法,如今此事于他而言已是难于把控,沈哲子肯插手进来解他困境,于他而言已是大喜。

    “账目之外,我尚有一点思得。”

    沈哲子又沉吟道:“今日之隐爵,所涉之人已是极多,难免会有疏漏偏颇。不妨两月为限,此期之内尚可引入资友,逾期之后则不再接纳。”

    这是沈哲子考虑很久的一个问题,南来侨人虽多,但京口晋陵一线,有余资、能加入近来的人,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庾条所经营眼下这个规模,可以说是达到一个临界点,若再继续发展下去,或许只能裹入一些真正穷困者,这又与沈哲子的设想有些不符。

    既然如此,不妨接着这个机会,将加入进来的路径彻底堵死,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变。之所以要定在两个月后,一方面是给人一个缓冲期,两个月时间足够他忙完迎娶公主之事,另一方面也是榨最后一波财以用作沈哲子后续的改革。

    他虽然决定接手这个摊子,但也不会只是真金白银拿出财货来为人填坑。早先的利润早已经分给庾条那批先加入的资友,沈哲子虽然有信心将之再榨取出来,但也非一时之功。有这一批财货济缓,可以给他争取更大的周旋活动空间。

    庾条听到这话后,眉头却是忍不住一皱,困惑道:“若是不再接受新的资友,分利之资又从何处来?如今所涉之众极多,财货往来巨万,绝非一家一户能够补足啊!”

    他是担心沈哲子自恃其家豪富,不清楚事态的严重性。但沈哲子对此了解之深刻,较之庾条只多不少,又怎么会蠢到用自家财货去填这个无底洞。

    “这倒不需要担心,我与庾君初见时你亦有言,所患者惟眼前而已,如今我等资财、良友俱足,哪还用担心财货无门而入。”

    沈哲子倒是信心很足,他已经有一整套的计划,只是坐在这里空口去讲总有一些说服力不足。这个京口传销团伙,他是打算在维持人员构架的同时,将之彻底转型。最理想的状态,是将之打造成自家的一个加盟分销商团伙。但眼下他家产能还远远不够,此路任重道远。

    “即便要货殖收利,仓促间也难补足这个缺口啊。况且货殖买卖,总有风险,一时有亏便有隐患,返利资用不足,祸患太大。”

    庾条仍是有些迟疑,早先他自是沈哲子所说那种想法,认为有了人脉、资金,做什么事都会一帆风顺。

    但随着事业发展起来之后,这方面的心思反而淡了一些,一则是这隐爵坐望生利,只要源源不断有人入伙,就源源不断的资财入门,实在太轻松,根本不需要再做别的营生。

    另一方面则是精力委实抽不开,这么多人员资货的出入,庾条本身又没有这方面的才能禀赋,单单维持眼下便有分身乏术、疲于应对之感。毫不夸张的说,他眼下虽然也是富豪,但连奢靡享受花钱的时间都不多,又哪有精力去运作其他。

    至于念念不忘的卖散大业,一方面是方便自己,另一方面困顿局势下,他也只能想到这一点生财之法。但仅凭此一项,又怎么能补足隐爵系统庞大的分利消耗?除非是都中人人服散,且还要他取得专卖权。

    相对于庾条,沈哲子倒是乐观得多,时下官商勾结蔚然成风,有势位、有人脉,风险可以说已经降到最低,除非遇上真正波及范围极大的天灾人祸,否则绝不至于发生血本无归的事情。他眼下所困的是商品不足,生产力达不到。

    “分利之事,确为重中之重,但此事也并非没有变通之法。如今钱帛杂乱,各家所求资货不同,置换亦是艰难,人力物力多有损耗。彼此资友信重,实在不必如此繁琐。吴中耕织渔猎皆丰盈,诸货齐备,由此集货北上。资友分利以券行之,欲求何货以市价相置。两下得利,岂非大妙?”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这是他改革的一个重点,用购物券来返利,同时往京口晋陵运输大批物资,供其兑换。相对于眼下混乱的货币状态,实在便利得多,而且相当于垄断了一个京口侨人大市场。单单这其中的利润,便难以估量。

    而只要垄断了这个市场,早先那些获利者无论还愿不愿意一起玩,吞下多少去,都能一点一点的抠出来!凭眼下的资友规模,想要垄断京口市场,根本没有什么疑难。早先被王敦起兵赶跑的刁协,其家本是寒门,居于京口而以货殖为生,其后代田亩千顷、仆役千余,可想而知其中的利润之大。

    为了让庾条体会“券”的含义,沈哲子又详细解释一番。

    待到有所明悟后,庾条眸子已是大亮,拍着手大笑道:“如此善策,我怎么早先没有想到!哲子郎君高智,果然只有郎君能解我困!”

    沈哲子笑笑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庾条的夸奖,此策虽然不错,但也不能想当然就认为所有人都能接受。所以,在沉吟片刻后,他便又说道:“两月之后,虽然不再接纳新的资友,但诸多资友各自的资股,却允其买卖。若仍愿同为资友,想求升级,可以直接商谈购买其他资友手中资股,只要财、股两讫,我们便承认其手中资股,为其升级。”

    这一项措施,可以保持组织的活力,有升降、有出入,就相当于股份买卖。而且更重要的是,想要交易股权且获得承认,由此可以衍生出另一个极为重要的敛财之法,那就是印花税!

    古今中外,诸多税种,如果说有一种税法取之于民而又不使民生怨,那么首推印花税。交易的双方上缴这一份税务,从而换取交易被认可保护,这是交易双方都乐见其成而不会有怨言的事情,而且根本没有逃税的空间。

    至于这个印花税要定在多少比例的税率,眼下沈哲子却不好做出决定,还要看日后的交易情况。税率自然不可能太高,不会骤得暴富,胜在细水长流。

    再听沈哲子讲起这一桩收费,庾条已经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了。原本在他看来一片混沌的局面,经过沈哲子这么一番指导,顿时便有了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的感觉。

0180 大势已定

    事涉这么多人,关乎身家财产,沈哲子亦不敢想当然而行事。尤其东晋这个时局,风吹雨打蓬门陋户,稍有不慎就是屋毁人亡的下场。

    若这隐爵系统能够改革成功,所获得的回报无疑是巨大的,沈哲子对此寄予厚望。这是一种新的人力组织形式,但却不是剧烈的革命来实现,而是在共同需求、共同利益的基础上衍生出来。

    为了完成这场变革,他甚至愿意放弃一部分自家的利益,毕竟相对于人力、物力以及政治上的影响力,钱财在时下而言并非最重要的。

    这并不是他有视钱财如粪土的觉悟,一方面他家并不缺钱,单单如今的家业局面,供他奢侈一生都享用不尽。另一方面,如今也并非一个商品经济极为发达的社会,再多的钱财也不会让人的处境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升华。

    他苦心为此,一方面是为了打造一个凝聚力极高、能够受他影响掌控的组织关系,另一方面则是撬动生产力。

    如今这个农耕社会,生产技术已经渐趋成熟,精耕套种,垄种轮休,这些农业常识哪怕千数年之后都在沿用,在没有高产量农作物出现的时下,即便技术有所进益,也只是枝节上的修修补补,并不足酝酿出实质性的跃升。

    眼下的困境是,侨门有人,南人有田,彼此交流不够通畅。人力闲置,耕田放荒,生产力虚耗严重。只要能解决这个资源分配的不合理问题,便足够支持沈哲子北伐消耗。至于更深刻的社会制度变革,并非他眼下需要考虑的问题。如果真要想得那么久远,那么现在的他就要为千数年后外国大选结果而操心不已了。

    庾条的想法倒没有沈哲子这么复杂,先前沈哲子所讲述的计划,已经让他看到一个颇为美好的前景。既能解决眼前的困境,又能继续享受隐爵系统所带来的好处,于他而言,已是最好局面。

    “哲子郎君奇谋解困,此计若行,同来建康的那些资友实在不必再谋南下!”

    庾条一脸欣喜状说道,继而又笑语道:“来日共邀资友详谈此事,有此妙策坐望生利,有哲子郎君妙语解惑,又何必再作他想。”

    沈哲子听到这话却是摆手拒绝,并不打算在近期与那些侨门子弟深谈此事。那些人眼下有求于他,尚能保持一个恭谨姿态,但真关乎切身利害的问题,他们未必就肯轻信沈哲子由其摆布。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沈哲子是打算局面有所稳定后,再与这些人周旋,愿意顺从那就留下来,不愿意的那就踢出局。

    至于这些人想要南下会稽,则就想都不用想,沈哲子需要的是京口流民,而非侨门高第。这些人一旦南下,可不是简单的一门一户,整个宗族南迁下去,不好安置不说,与当地南士在乡土间的冲突也相当不好处理。

    朝廷用比较强硬的手段在丹阳划分实地侨置琅琊郡以安置琅琊王氏为首的一干青徐侨门士族,结果就是乡土争执不断,甚至爆发暴民冲击建康城这样恶劣的事件。

    沈哲子要的局面是开发会稽,而非引侨门南下,自己再做救火队员。所以只要沈家一日掌握了会稽,这些侨门就一日都不要想能南迁会稽。

    南迁会稽不得,随着沈哲子对隐爵系统的改革,掌握权加大,对这些侨门已成瓮中捉鳖姿态。就算他们在政治上能够有所突围,也休想能在吴中安家,家业无存,势位再高都只是浮萍而已。

    日后陈郡谢氏政治上能够急流勇退,但在置办家业方面,却始终不曾松懈。当下这一辈政治上进的且不说,一直到刘宋时期势位不在,大谢谢灵运仍要掘湖造田,几至招惹杀身之祸。高门多风流名士,但绝大多数在家业传承的问题上,都是不敢松懈。诗和远方诚然美妙,眼前苟且仍要兼顾。

    只要将这些人家困在京口,那就是毡板上肉,何时宰割一刀,都不必顾虑太多。他们如果聪明的话,那就千万不要脱离隐爵序列,只要还有共同的利益诉求,那就还有求同存异的余地。

    关于隐爵的问题,沈哲子就跟庾条讲到了这里,接下来再谈的内容,则是修整吴郡水道的问题。从入都来的路上,这个问题便横亘在他心中,如今与隐爵改制之事一并提出来。如果水道得以畅通,那么从吴中往京口调集转运物资消耗便更少。

    吴郡乃是江东旧族盘根错节之地,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乡土之间守望相助的风气,凭沈家这种新出门户,实在难以理顺。须知就连早先被灭掉的严氏大盐枭,都因在吴郡厮混不开而转为落籍吴兴,可见此地之水深。

    水道早贯通一日,便能早得一日好处。沈哲子没有信心去平衡吴郡各家的利益纠葛,之所以跟庾条谈起此事,也不奢望庾条能提供什么有建设的提议。

    他是要借庾条去影响庾亮,由庾亮在中书动议转为一个政治问题,然后再借助隐爵所裹挟的这些侨门人家向南施压,加上沈家往北发力,应该能撬得动吴郡这一个僵局。各方齐齐施力,加上拉拢分化吴郡本地士人,此事大有可为。

    如此多的力量参与进来,沈哲子自然不奢望能如自家在吴兴那样通盘掌握,只要能分享到江南水道便捷的好处,于他而言便心满意足了。况且这江南水道,南北两端他家都有话语权,吴郡水道只要畅通起来,他就有足够的手段予以施加影响。

    庾条亦知水道便捷对于货运周转的意义,他倒不清楚吴郡水道具体通航情况,但沈哲子既然提出这个问题,他就不敢等闲视之,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尽力促成此事。

    明明是大家都能分享好处的善事,推动起来却诸多障碍,沈哲子心内也觉苦闷。其实这种大规模的水网工程,最好能置于强力一家予以掌控,如此一来能够统筹调配,也能得到妥善的养护维持。

    江南水路虽然发达,但却不能形成极大的战略优势,这是因为东吴以降,南六朝掌权者或因时局不稳、或因权柄不够,能够修整的水道或是一时、或是一地,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自然也难将潜力完全释放出来。

    这件事情上,沈哲子亦不敢操之过急,须知就连隋炀帝那种乾纲独断、大权独揽的帝皇,都因运河而饱受争议,间接断送了一个大好时局。但运河的意义之大又无需赘言,中唐以后朝廷得以苟延残喘续命,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运河源源不断的输送江南钱粮以维持局面。

    一番畅谈,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傍晚,庾条倒是想留下来秉烛夜谈,继续倾听沈哲子的教诲。然而沈哲子却作懵然,并不出言相留,于是庾条便只能意犹未尽告辞离去。

    又过一夜,天还未亮,庾条便再次登门,除了继续商讨隐爵改制的问题之外,也带来了台城最新的消息。

    “哲子郎君,大喜事!丹阳张氏自保乏术,已经不足为患,帝婿之选再无疑难!”

    刚一进门,庾条便大笑着对沈哲子说道,神态间似乎比沈哲子这个当事人还要高兴得多。于他而言,沈哲子娶了公主,便成了他的甥婿,彼此也算结亲,联结自然更加紧密,可以更加无所顾忌的共商大事。

    庾亮手段这么快对张氏发难,沈哲子倒不觉得意外。这件事情,庾亮亦能得利不小,重归台中抖擞威风,再立威严,示好方镇同时缓解侨门怨气。

    再听庾条详谈台中昨日发生的事情,沈哲子心中更无疑难。不过对他家而言如此大的喜事,却要由别人口中得知,终究有些不爽,继而便考虑起来要将自家人送进台城。未必需要掌握多大权柄,关键时刻能够向本家传递消息,并且独立于各方之外表明自家对事件的态度,眼下来说便已经足够。

    沈家如今在都中为官者不少,但真正能在台城参与大事、出入无禁的却几乎没有。他的族叔沈恪入都后虽有散骑常侍加衔,但距离这种层次的动荡之源却仍太远,能闻者也是道听途说,难免疏漏。

    得知这个消息后,沈哲子一面派人往吴兴本家送信,一面通知建康老宅的自家族人们。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下一步便是要为迎娶公主而做准备了,诸多礼仪他一窍不懂,尚需要都中族人们帮忙。

    事情终于得到解决,沈哲子也松了一口气。为了今次备选帝婿,家中许多都该他亲自过问的事情都暂时被搁置,早早娶了公主早早回家。建康虽好,对于眼下的他而言却非善地,等他下次再来,希望能有另一种姿态。

    都中权贵高门云集,如此大事根本隐瞒不住,况且也没有隐瞒的必要。随着庾条登门通报消息,接下来沈家便是客似云来,访客几乎踏破了门槛。沈哲子更是忙得无暇抽身,无暇再去想别的事情,从早到晚迎来送往,脸都笑得有几分僵硬。

    入夜之后,沈家仍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沈哲子正在席上招待宾客,门生却突然来报丹阳张氏的张沐等几名族人登门拜访。

0181 两败俱伤

    沈哲子在席上听到此事,当即便是一愣。此时此刻,张家麻烦缠身,为自保计,或是联络故旧为其发声以为援助,或是请托某位侨门大佬投献求庇,或是赶紧抽身离开朝堂闭门自守。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有空来自己家?

    心内怀着疑惑,沈哲子着人将张氏子弟引至偏厅,自己又在席上应酬片刻,然后才起身前往见面。眼下这个时节,作为胜利者他更要有姿态,最起码表面的礼数要顾全。

    “实在抱歉,今日家中宾客颇多,劳烦诸位久等了。”

    行入偏厅后,沈哲子微笑着说道。

    话音未落,席上几人都忍不住冷哼一声,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们自然知道沈家今日大宴宾客的原因是什么,那是踩着他们张家获得的荣耀。

    沈哲子见状倒也不介意,脸上仍是笑意盎然,没办法,作为胜利者他就是高兴,也没必要配合这几人的心情摆出什么宠辱不惊的姿态,由得他们闹情绪。

    沈哲子刚一坐定,那年轻人张沐已经按捺不住开口道:“昨日台中风波,沈郎应知缘起为何。本是两家门户私事,为何要宣之于众,让我家饱受非难?”

    沈哲子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而后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年轻人的逻辑耿直到让他无言以对,张家没有将沈家罗织他家罪状的事情透露出来,所以沈家也不应该为此?

    看到张沐并其他几名张氏族人目露愤慨的模样,显然都是认同此理。沈哲子一时间心内竟生出一股欺负了智障的羞愧感,他甚至不能换位思考张家这种匪夷所思的思维方式。难道你家智障,别人就要统统用智障的行为方式去对付你家?

    一时间,他倒有些理解南士为什么在政局上被侨门压得抬不起头来。南来侨门,无论中朝势位如何,那都是历经八王之乱的动荡存活下来,政治斗争经验和技巧,比偏安一隅、闭门自守的南士高出来几个段位都不只。

    如张家这种丹阳高门,政治上居然表现得如此低能,拿什么去跟侨门那些虎狼之辈去争?

    见沈哲子沉吟不语,那张沐更觉得自家得理,当即语调便更高了起来:“彼此有来有往,各显其能,你家却突然发难,引北伧攻讦我家,将道义置于何地?以此阴祟手段见逼江东乡人,你家又有何面目立足吴中?”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人也发声道:“今次之事,我家计差一筹,亦不怨尤旁人。你家所图之事,如今已经得逞,何必再苦苦相逼?我家季明与你父沈士居尚有同僚旧谊,如今却被你家陷于廷尉囹圄之中,你请庾中书将人放出来,就此罢手,两家前嫌不计,再无瓜葛!”

    沈哲子在席上听到这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真想将这几人脑壳敲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家人实在是天真无邪,到现在仍然认为他家困境乃是自家联合庾亮搞出来的,转为坑害他家。

    事情的起因虽然如此,但发展到了现在,沈哲子已经没有能量再去施加影响了。备选帝婿这一件事被加上南北争锋的一个定调,侨门败北,心中积攒怨气可想而知。

    这个时候不要说丹阳张氏,只要是南人,只要被抓住痛脚,那侨门都会一拥而上痛打落水狗。这样简单的一个逻辑,甚至不需要多高深的政治智慧,也能看得透。

    沈哲子已经放弃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道理了,直接端起杯盏说道:“几位若没有别的事情,恕我不便相陪了。”

    “沈氏真要与我家不死不休?”张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沈哲子冷笑一声:“时下这个态势,尊府若再无应对举措,或许会死也未可知,我家则绝不会休。台中追究问责尊府之事,出于尊府,我家一字未增。罗织诸罪以陷我家,我家自要请求于人解困,此为人之常情。这么说罢,台中问责,尊府尚有转圜余地,若等我父入都自辩,尊府将死无葬身之地!”

    “竖子仗势欺人,你道我家真无应对之策!今日到你家来,只为求全乡人体面,若你不知适可而止,我家即刻便要有所动作!届时两败俱伤,你家可不要后悔!”

    张家那名长者于席上勃然变色道,继而便又冷笑一声:“你不要忘了,我家亦有多人从事王逆。当年你父与王逆商讨谋乱之私信,我家仍有存留,若将此显于时人,你家能否承受住沸腾物议?”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瞪大眼睛,张家居然以此来威胁他,是唯恐其家死得不够快啊!王敦之乱这一页好不容易掀过去让时局平复下来,张家如果再要于这件事情上做文章,那么整个江东都无人可救他家,敢救他家!

    不要说琅琊王氏如今仍是侨门领袖,就连吴中的高门底子也不干净,陆家的陆玩本为王敦长史,扭扭捏捏作态许久,如今才又得归台城。一旦再闹腾起来,单单陆氏就差不多要将这疯狗状的张家置于死地!

    沈哲子真想说一句,既然有这想法那就赶紧做,谁不敢做谁是王八蛋!不过他也能体谅张家人智商欠费的事实,沉吟半晌后才又说道:“尊府素与陆氏二公亲厚,二公德高望重,乃我吴中瑰宝,他们就没有为尊府详解时局?”

    听到这话,张家人反应更加激烈,那张沐更是气得脸色铁青:“果然你家也是为公主汤沐邑之事要深究我家,我家自非背信之人,既有此议,岂会更改。然而如今事态已经不同,纵然我家不改初心,亦难强求两县其他乡人附和此议!”

    他家早先作此议,那是笃定请献汤沐邑最终还能归于他家,因而联络两县乡人,大肆许诺,以补偿各家因此而损失的利益。可是眼下张氏已经没有了得幸帝宗的可能,早先的许诺自然难以兑现,因而两县士人岂能再甘心付出!

    由这张沐话语中,沈哲子倒是听出许多讯息。首先应是陆家建议张家千万不要放弃此议,以此来换取一个脱困的机会。不得不说,这个建议很有政治眼光,陆家两个老家伙宦海沉浮,虽然进取不足,但守成绰绰有余。

    沈哲子最喜欢跟聪明人合作,那是因为只要达成利益共识,合作就能顺利展开。如张家这种讲究情怀的人家,若跟其直言利益往来,其家只怕要觉得受到侮辱。

    一时间,沈哲子倒是打算稍后跟陆家接触一下,商谈修整吴郡水道的事宜。这件事虽然人力物力损耗极大,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陆家二公有务实一面,对此应该不会视而不见,也应该不会因执于旧怨而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若能将陆家拉入进来,这件事的阻力会小上许多。

    张家人并不知沈哲子思绪已经飘往旁处,那张沐眼见声色俱厉无效,转为打起了苦情:“我家亦知旧事翻起,隐患颇多,因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为此。同为吴中门户,沈氏难道就不能互相容忍,使我南人相安,勿使北伧得益?”

    这种智商上的优越感,妙不可言。但彼此鸡同鸭讲,思路不在一个维度,沈哲子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

    “若是两相得宜,自是最好。我家与尊府素无旧隙,岂有置于死地之恶念。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尊府所请,于我家而言亦是难为。早先南北胶着,眼下北伧失意,积怨难平,如大雨倾盆而下,非一叶可遮全身。”

    思忖良久,沈哲子才用了对方比较好接受的一个说法。

    那张沐听到这话,神情更是愤懑想不通:“明明你家得益,为何要让我家受责!”

    因为你家脸黑,倒霉啊!

    沈哲子已经不打算再谈下去浪费时间,不是他简傲高冷,实在是跟这家人说不通。他未必没有方法帮张家解困,但是又有什么必要呢?

    且不说这家人智商是硬伤,态度也有问题,既然前来认输,口气却还挺硬,威逼完了,总要来个利诱吧?但张家人竟然懵懂不知,难道他们以为自己为其解困是理所当然?

    不过在送客前,他还是叹息一声,说道:“时下这个态势,各家都难从容施援,尊府能求者唯有自救而已。若得皇恩厚重网开一面,眼前之扰亦能大步踏过,不足困顿。所议之事为乡人所阻,先有物议侵扰,后有背弃前议。若是深思,我实为尊府恐极,这未尝不是一种陷杀啊!”

    既然对方来到他家,怎么能无损而走,鉴于对方理解力问题,沈哲子只能明显的挑拨离间。一方面增加一下张家邀好帝室、为公主请汤沐邑的决心,另一方面让他家怨望那些阻挠此议的丹阳乡人。

    张家之困境既然已经决于台城,其家一时或被打压,但被骤然连根拔起铲除则不可能,只会日益衰落下去。公主的封地若果真在丹阳,沈哲子日后少不了要与丹阳乡人打交道,此时给他们种下一个彼此怨望的祸根,日后或打或拉都不至于无从下手。

    张家几人威逼无果,只能憾然离去,最终也没想起来要试试利诱,这让沈哲子颇感遗憾。

    但很快他便没有时间再为别的事情操心了,因为在端午之前,台中正式下诏,让沈家备好族籍阀阅,以呈宗正录名。这意味着沈哲子正式成为帝婿,沈家亦得列帝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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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介绍:
沈哲子来到东晋初年,化身江南豪宗之子,良田万亩,家财万贯,仆役成群,起点罕见之高配穿越,可惜老爹是个造反惯犯。
衣冠南渡,五胡乱华,华夏之哀曲,汉祚之悲歌。
世家大族不靠谱,北伧南貉,两窝坏种,只求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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