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2章 小报告
大名府,河北东路转运使司。
今年以来,在大名府任职的使相一级的高官中,可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当然是知大名府事的旧党大佬韩忠彦了。
他的小女儿刚刚嫁给了今年进士第六名的武好文——年方十八,就高中了进士第六,而且还是官家心腹武好古的弟弟,前途真可谓无量啊!在得到乘龙快婿的同时,朝廷的宣麻大诏也送到了大名府,以吏部尚书召拜门下侍郎。
这可是拜为副相了!
宋朝的副相官名很乱,在元丰改制后,大体上以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右丞四个官职为副相。与此同时,门下侍郎和中书侍郎两个官职又被加在首相和次相的官职中间,分别称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和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也就是说,如果宰相满编的话,就是正相两位,副相四位,一共有六个。加上枢密院的知院、同知院,多的时候能有十来号人一起召对,还是蛮热闹的。
而韩忠彦的副相,谁都知道是干不了几天的,因为他现在是官运大旺了。最多两个月后,就该再进一步,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了。
估计到不了年底,他就要一年内三度宣麻,去当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了!真是欢喜都欢喜不过来了!
而发愁的官儿,在大名府也是有几个的。
刚刚上任的河北东路转运使张商英就是个发愁的官儿。他虽然兼着提举界河市舶司的差遣,可是正月间上任到现在都快六个月了,连沧州境内都没去过,只是守在大名府,全力的看着开封府内的风云变幻。自打太后临朝,新党的行情就急剧下跌,让一贯脾气暴躁喜欢骂人的张商英,都变得有些沉默了。
“使相,武好古已经到了界河商市,还一连几日和对岸的辽人南京道警巡副使马植会面,两人可热络得很啊。”
说话的是纪忆,他现在是沧州司法参军,自家的衙署在沧州州治清池县。不过他却不是个能安心做个芝麻官熬资历的,才上任没几天,就找了个借口来了大名府。他是管一州司法刑狱的官(和司理参军一起管),到了大名府也该去提刑点狱司,可是他却一头扎进了张商英的漕司衙门打起了武好古的小报告。
他和武好古相识日久,而且还安排了墨娘子进入了共和行的核心,早先还是共和行(佳士得行)的股东,自然是知道武好古同马植的特殊关系,也知道一些武好古的打算。
不过他没有把这些个都合盘托给张商英,而是选择了打小报告的方式,一点点的挤牙膏。
小报告在官场上其实不大受欢迎的,不过纪忆打武好古的小报告在张商英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甚至也算不上是小报告。
如果反过来,武好古跑到张商英这里说纪忆的坏话,那张大青天是要板面孔的。
因为武好古是武官、近幸、吏商,小人一个啊!
纪忆却是探花,还是“恩相”章惇(对张商英来说,章惇是有知遇之恩的)的孙女婿,和张商英是同党啊,都新党的志士嘛,聚在一起说小人的坏话有什么不可以的?
而且武好古现在还有背叛新党投靠旧党的“罪行”,他的弟弟现在可是旧党大佬韩忠彦的乘龙快婿了!武好古这个小人会不顺着弟弟的路线上旧党的大船?
呃,他如果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或者是投胎投出来的将家子,这种替弟弟张罗娶相州韩家的闺女真不算是背叛……政争论党派,婚姻讲门第,这不是问题。
问题只是武好古不是正路出身,而且还有经商的劣迹……
张商英闻言皱了皱眉,瞧了一眼坐在一边,只是沉默不语的张叔夜。张叔夜虽然是将门出身,但是因为在伐辽问题上的立场,使之变成了新党阵营中的人物——如是旧党人物,那是不会支持伐辽的,旧党就是一群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大官僚。
如果循着他们的路线,张叔夜的前途也就止于知州,绝不会有督师伐燕的机会。
张商英顿了顿,道:“这也不是过错吧?界河商市本来就是两国共办,武好古和对岸的官员往来也没错啊。而且,界河商市还有一半就在对岸吧?”
纪忆早就知道张商英的反应了,其实他也没打算一击即中……打小报告是不能急功近利的,得慢慢来,今儿来一口,明儿再来一口,时间久了自会有效果的。
不过纪忆还是叹了口气道:“商市本为来日伐辽而立,可武好古总是有些……有些亲辽啊。”
张商英面无表情,他现在根本没心思想什么伐辽亲辽,朝中的风云变幻才是最要紧的。恩相章惇在几天前已经被人弹劾了!原因是哲宗皇帝的灵车在前往巩义皇陵的途中陷入了泥水,过了一宿才走出来。这事儿本来没什么,又不是章惇在拉车。可是言官却纷纷弹劾章惇不恭。左正言陈瓘还趁机请求罢免章惇!
这说明旧党的反扑开始了!
现在怎么保住章惇的相位才是重中之重!武好古亲不亲辽的,有啥要紧?反正也没人会派他去伐辽……而且大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把伐辽提上日程呢。
张商英看了看纪忆,可是这小子怎么一点不着急呢?也不见他替岳祖丈想辙。
他到底是不是章惇的孙女婿?
纪忆当然明白张商英的心思,却也不去点破其中的缘由——这事儿的真相不能说!所以章惇、章援和纪忆三人的口风都很紧,到现在宫外还没有第四个人知道有一份先帝遗诏存在。
因为“遗诏”的事情不能说,所以纪忆在正月十四日清晨的所作所为,一样没有几个人知道。章惇、章援、纪忆自然不会说。而赵佶也从向太后那里得到了封口令,所以武好古、高俅、潘孝庵这三大心腹也就守口如瓶了。
也就是说,张商英和张叔夜现在还不知道纪忆是小人……
纪忆接着说:“据在下察知,他和辽国医巫闾山马家的关系非同寻常啊!他的爱妾西门青,实际上就是医务闾山马家的马植相赠的。”
“怎么会呢?”张叔夜这时插话道,“西门青是宋人啊,她家是阳谷县的土豪……我那族弟张克公在阳谷县当县尉的时候还认识她呢。”
纪忆笑了笑:“张介仲一定不知道阳谷西门家的根底吧?”
“怎么?其中还有隐秘?”
纪忆点点头道:“自是有隐秘的!在辽国那边,也有一个西门家,就是医巫闾山马家的家臣……下官上一次使辽之时,就在西门青、马植的安排下走了一趟医巫闾山。”
“还有这事儿?”张叔夜吃了一惊。
张商英摇摇头打断纪忆道:“忆之,莫说这些了。”
他的官比张叔夜大多了,当时又是中书舍人,自然知道其中的隐秘。不过这事儿的保密级别很高,哪怕张叔夜现在是枢密院兵学司博士兼管谍报事,好像也不够级别知道。
张商英顿了顿,又把话题转到了开封府,“韩师朴眼看就要拜次相了,恐怕元祐年的事情,又要来了!”
“不会的,”纪忆笑着说,“向太后不是高太后……要不了几个月就该归政了。
至于官家,他还是想要建功立业的!”
“当真?”张商英看着纪忆,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官家想要建功立业,那么新党可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
“你家大哥儿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啊,岳丈,我那大哥儿就是不学有术……经常会冒出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同一时刻在给武好古打小报告的人,除了纪忆居然还有武好文!武好古的亲弟弟!
他也不是存心要给哥哥找麻烦,而是一直被他老哥想要“传播儒学于四方”的宏大理想所困扰,所以就和自己的岳父老泰山说起了。
武好文的岳父就是韩忠彦了,现在已经回到了开封府,当上了副相。而正在家里待职的武好文,则每天都往韩府走动。
“这事儿吧,”韩忠彦笑着摇头道,“不该他说……传播大道不能说不对,但那是饱学鸿儒们思考的,他连进士都没中,也没有甚底著作传世,怎么能说这事儿?”
“哦。”武好文点点头,颇为受教,“岳父的意思是传道是应该的,但不是我大哥能做的,应该让饱学鸿儒来做。”
“呃……”韩老头皱了下眉头,自家这女婿怎么尽瞎联想啊?这话要传出去,别人还以为自己要干这事儿呢!
呵呵,传播大道啊!这可是圣人才能做成的事情……自己要去做了,难道也想当韩圣人吗?
“当今哪有这样的饱学鸿儒?”韩忠彦马上说明道,“就是老夫也没这资格的。”
“哦。”武好文心说:那就是不能传道?
韩忠彦看了眼狐疑的女婿,心想:还是赶紧给他安排个职位吧!别让他整天瞎琢磨。
“二哥儿,”韩忠彦道,“你想做秘书省正字对吗?老夫替你安排则个。”
第413章 不一样的绿色
在元符三年的夏秋两季当中,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武好古,意气风发的开始处理经营商市的具体事宜了。
他的一亩三分地其实是很小的,就是界河南北的各几万亩土地。在辽宋两国各自的特殊需要之下,或者在赵佶这顶巨大的保护伞的遮蔽之下,一时已经成了他的天地。码头、市集、学校、马场、堤坝,各种大工在金钱和官府命令的双重作用下,以极快的速度在进行建设。
至于某人的小报告和各方势力的觊觎,暂时还没有办法撼动武好古在界河商市的统治。毕竟他的后台是大宋官家本人!
而且,所谓的“商市自治”,在目前也仅仅是让商市脱离了大宋的文官体系,并没有离开宫廷的掌控。
武好古是官家心腹,界河商市的大部分元老都有开封将门的背景,而直接代表官家的奉应局现在也开到了清州城,只等界河商市规模初具就会搬过来。
而张叔夜这些日子也在安排禁军伪装的各行各业的人物(也许他们的禁军才是装的)入驻商市。
总之,一切尽在掌握!
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界河商市也渐渐开始繁荣了。在阿拉丁商会第一个入驻之后不久,海州吴家,平江纪家,开封府苏家(苏家老醋),阳谷西门家的生药铺和金拱楼,阎婆儿的怡红院,潘家的金银绢帛交引铺,共和行和马植合资的望北楼地产行,还有许多贩卖牛羊马匹皮毛生药的商家陆续也都入驻了。
暂时没有房子也无妨,学阿拉丁商会先搞些个帐篷在平整好的空地上支起来就是了!
大家这么因陋就简的来做买卖也不完全是因为看好界河商市的未来,而是因为新鲜开业的界河商市真是有点儿优惠政策。
首先就是界河市舶司还没有正常运作——界河市舶司虽然早就成立了,不过因为界河商市一直处在建设之中,所以市舶司的官员吏人一时没有到齐。现在武好古只是在界河商市的码头设了一个关卡,对进出的船只收取市税和船税,税率比别处低一些,而且也没有实行“和买”(实际上是低价强买)。这让走界河出入的商人可以比走别的关口可以多赚不少。
其次是马植也在界河对岸放水,辽宋间的贸易从来就不是完全自由的,各自都有禁止输出的货物。
宋朝这边对铜铁书籍等物品进行管制——没错,就是书籍!大宋朝廷似乎很担心周边的国家学习了儒家真理后强大起来,所以一直对文字类的书籍进行管制。甚至连佛经都不许出口……也许是担心外国人(也不知道包不包括天竺人)念经念多了可以得到佛祖的庇佑,从而国力强盛吧?
而辽国那边则对马匹出口进行管制,不许肩高达到一定标准的战马输出。对走马和驮马同样进行比较严格的管制。
但是现在,在马植的放水之下,辽国这边暂时放开了走马、驮马的出口,就是战马有时候也会出现在界河商市——其实也不是马植存心要放水,而是辽国那边有许多草原上的贵人要把资本注入界河商市,又不大可能从辽国往大宋这边运绢帛(辽国的绢帛比宋国贵多了),而且他们也没多少金银,所以就只能适当放宽马匹出口了。
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不少贩卖牛羊马匹的商人到新开张的界河商市来寻找商机了。
除了操办界河商市的各种事务之外,出乎武好古的预料,他在界河商市这边还交上了一个新朋友——就是阿拉丁商会的白思文。
一个天方教徒!
而且,武好古还从白思文那里了解到了一个非常不一样的天方教!
这个天方教和武好古在后世21世纪所认知的那个天方教,是很不一样的……
“大官人您可真是博学啊,居然知道希腊、罗马……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啦!现在世界文明的中心就在大宋和大食了。大食的巴格达学派在天方历140年,呃,奥丽加,是天方历140年吗?”
正在界河岸边一个临时修建的观景亭(是望北楼地产行的产业)里面,一边嚼着切糕,一边说着西方典故的正是白思文。
不过知道的仿佛也不是很多,时不时的还要问一个名叫奥丽加的“罗刹猫”。
“是耶稣诞生后850年左右。”奥丽加用带着泉州口音的汉语回答。
武好古则笑吟吟地看着这个“罗刹美女”,她眼睛有着如同蓝宝石一样的颜色,金黄的头发犹如丝绸般闪亮,眼窝深陷,五官精致而艳丽,仿佛是精雕细琢出来的。
按照白思文的说法,这个奥丽加和另外一个名叫玛丽亚的女人,都是跟随邪恶的十字教强盗来到大食的侍女,在一次作战行动中被俘,结果被卖做了奴隶。阿拉丁商会是在巴格达把她们买下的,万里迢迢运来大宋,送给武好古和马植暖床……
真是命运悲惨啊!
但是武好古现在真迷恋白飞飞,暂时对和奥丽加牵手没有兴趣,不过他在向白思文打听西方世界情况的时候,却发现白思文经常会向她询问。
而奥丽加的回答,则显示出她是个有点知识的女人,而且她还是个挺顽固的基督教徒。
不过即便是这个基督教徒,也没有否认现在西方的学术中心已经转移到了巴格达。
奥丽加说:“奴所知,从耶稣诞生后850年左右直到二三十年前,巴格达的历代哈里发就一直在资助学术研究,搜集了大量罗马、希腊、波斯、巴比伦、埃及流传下来的书籍文献,并且将它们翻译成了大食语言。在哈里发的资助下,天方教理学派还在巴格达建立了专门研究这些文献书籍的学术机构智慧馆和尼采米亚大书院……”
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百年翻译运动”了!
在武好古前世的记忆中,的确有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就是阿拉伯人的百年翻译运动,据说这场运动的成果后来被欧洲人吸纳,成为了文艺复兴的重要推力。
而奥丽加提到的天方教理学,则是在“蒙古少数民族”南下巴格达并且进行“大融合”前,在天方教世界中具有巨大影响力学派,又被称为理性主义,曾经苏菲主义并驾齐驱。只是由于理性主义的门槛较高,精华又过度集中于巴格达,因此没有能逃过“蒙古少数民族”的摧残。
从某种意义上说,天方教文明和华夏文明,都没有逃过蒙古少数民族的弯刀融合,只有本来远远不如天方教文明和华夏文明的基督教文明躲过了一劫,并且迎来了文艺复兴的时代!
“天方教理学……”
武好古不由想到了“程朱理学”。虽然后世对“程朱理学”普遍持有否定的意见,但是真正系统学习过儒学(武好古的今生也是个儒生)的武好古却知道,儒家的理论体系并不完整,在世界观和方法论上是存在缺陷的。而程朱理学在吸收了佛、道两家的一些观点之后,加以整理,构筑出了一个比较完善的儒学体系。
当然了,这个儒学体系也称不上完美。毕竟宋朝的理学家们只能从佛道理论中汲取养料。而佛道两家能够提供的东西,也是极为有限,而且也存在颇多谬误。
如果想要让儒学在宋朝真正完善起来,就必须要开阔儒家学者们的视野,让他们从西方的学术思想中吸取养料……武好古本人在前世只是个“艺术生”,能够提供的思想养料是有些的。而他现在所推崇的“六艺教育”能够培养的,也仅仅是“武士”而不是思想家、哲学家和科学家。
至于沈括的《梦溪笔谈》之中,虽然也有许多科学技术方面的东西。不过谬误颇多,而且杂而不精,更像是一部“技工手册”合集——价值当然是很高的,不过也不能因此就放弃吸收“百年翻译运动”精华的机会。
可是要怎么才能把“智慧馆”中收藏的书籍抄一遍后带来中国呢?武好古心想,光是花钱恐怕也不一定能搞定吧?
“白员外,”武好古忽然问,“你去过尼采米亚大书院和智慧馆吗?”
“没,没有……”白思文摇了摇头。
实际上他根本没出过国,而且也不懂多少大食语言。
“如果你去了,”武好古又问,“能够得到尼采米亚大书院和智慧馆内的书籍吗?”
“这个……”白思文根本回答不了,只能看向奥丽加。
奥丽加说:“尼采米亚大书院和智慧馆是开放的,接受外国的留学生和学者……不过白员外恐怕没有资格去那里学习。”
“如果,”武好古想了想,“如果白员外做了大宋的使臣,带上礼物和儒家的经典,能够取得智慧馆内的理学书籍吗?”
“甚底?”白思文被武好古的提议吓了一跳,“大,大官人,您不是说真的吧?”
“不想去?”武好古看着白思文,笑着问,“大宋的使臣可是官身啊!而且还能见到哈里发……说不定还能去耶路撒冷,去罗马,去君士坦丁堡,去周游世界,难道不好吗?”
听上去好像挺有前途的!白思文心想:不过这位武大官人真的能促成一次对西方的使团派遣吗?
第414章 大儒 一
“东门,您真的想让在下去一趟西方?”
界河望北亭的谈话已经变得有点严肃了。
说实话,白思文之前只是在拍武好古的马屁。虽然花团锦簇的好话说了几箩筐,可是却从来没有想真的替武好古办成什么大事儿。
之前他替武好古找来的几个“古拉姆战士”,也在被赵钟哥发现除了知道一点水战的知识为,就没有什么真本事了,都被打发到海州去跟花满山调教水手了。所谓的大食马,现在大约还在天竺。只有两只“罗斯猫”算是落到了实处。不过武好古也没向他要过啊!
而现在武好古突然提出了这么一个让他出使西方的建议……让白思文有点不知所措了。
“当然是真的!”武好古看着白思文,他其实也知道这个泉州来的白番奸商并不是个靠得住的家伙。
但是阿拉丁商会肯定有办法把人送去巴格达再带回来!这连纪家海商都不一定能做到——武好古知道纪家海商能下西洋、下南洋,但是没听说过他们到过巴格达。
既然如此,阿拉丁商会就是可能利用的了。
“白员外,”武好古的语气中也带了几分神圣的气息,“其实官家早就有通西域的想法,只是西方的陆路被西贼堵上了而不能成行。若是海路可通,官家亲政之后就会派出使团的。这可是使团,不是你单独一个带路的使臣……会有许多人,有正使副使,有商人,还会有和尚、道士以及儒生。不仅要向大食国的哈里发求取天方教理学,还要将我们儒家的道理传播到巴格达和罗马!”
啊?还要向哈里发和罗马教宗传播儒学?白思文也被武好古的宏大理想惊到了,西边现在光是十字教和天方教就已经打成一锅粥了,要是再加上一个西传的儒家大道,那得乱成什么样啊?
“白员外,到时候你就是堂堂大宋的官人了!”
看着白思文一张惊讶的面孔,武好古笑着忽悠道,“至少能保你个大使臣,若是西行归来,封个横行官是肯定的。那可是正经的横班,不是捐纳出身啊!
你们泉州的天方教商人中,有谁能做到这等官职?到时候,你可就是泉州番商之首啦!”
横行官,还是泉州番商之首?
白思文顿时就是一阵心动。他信天方教不假,可他也是个儒生,还考过泉州的科举,自然是想做官的……别看横行官在开封府不算什么,到西军里面也有一大堆,可在泉州那就稀罕了,要是当上了,往后白家在泉州就算是高人一等了。
“大官人,”白思文郑重地道,“这事儿小底做不了主,得去向我白家的家主请示则个。明年给您答复好吗?”
“好啊。”武好古笑道,“机会难得,且莫错过。若是让别家抢了先,那就别家做泉州番商的行首了。”
“一定,一定。”白思文连忙应道。心里却是好一阵盘算,大宋朝廷喜欢在番人跟前臭显摆是出名的,明明是个弱鸡,偏偏要冲天朝上国。而武好古又是个近幸小人,小人嘛,自然要阿谀奉承,搞个大使团去巴格达、罗马转一圈,再拉几个哈里发和基督教的使臣回来,不就是万国来朝了?
呃,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对阿拉丁商会和泉州白家来说,无非就是放几条海船……哦,也不用放船,让大宋朝廷自己造船就行了,阿拉丁商会出点船头水手,就能把人拉去西面了。说不定还能顺道稍点丝绸、瓷器!
而且,等商团,哦,是使团到了西面之后,巴格达的哈里发少不了还有赏赐——现在的哈里发虽然被突厥人的苏丹架空了,但是路子仿佛也和大宋官家差不多,都喜欢万国来朝,特有面子!
如果阿拉丁商会拉来了大宋朝的使团,那简直能让这一代哈里发吹上一辈子了!白家那么大功劳,奖励个几船金银财宝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生意两头都能赚,可真是一本万利啊!
看着白思文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武好古就知道自己的这个临时发挥的提议十有七八是能够成功的。
不过和白思文想象的不一样,武好古搞这事儿并不是为了拍宋徽宗的马屁——他现在都是马屁王了,各种马屁多得拍都拍不过来,还用得着折腾这个?而且这个马屁花费高、时间久、见效慢,根本不经济啊。
但是如果从迈向大航海这个层面来看,向西方派出使团是必须的,因为使团就是开辟西方航路和殖民开拓的先行者!
现在的大宋虽然算不上保守封闭,但是对西方的了解并不多。南洋和西洋的航路又基本被阿拉伯人控制。宋朝的海商很难独自前往马六甲以西的海洋,更不用说前往阿拉伯半岛和非洲了。
而这条东西方航路,又是如今这个时代最赚钱的海上航道,同时也是东西方文明交流的主要通道。
如果大宋要真正开启大航海的时代,就必须从这条航道,而不是驶往美洲新大陆的航道开始……武好古前世就是个画画的,美洲在哪儿倒是知道,可是却不知道怎么把船开过去。
所以就只能从先有的海上丝绸之路开始了。而要拿下海上丝绸之路,就必须让官方和私人相配合,商人和博士(儒家传教士)合作,一起向外拓展。
单纯依靠官方,就会像明朝的六下西洋一样,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落下。而官方如果不出头,那就宋朝海商就很难打破阿拉伯人在马六甲以西的垄断。
同样的,如果只有商人往外走,儒家博士不跟进。那么定居海外的商人和他们的后裔就有可能被绿化。而且汉族商人没有儒家信仰和武装博士支撑,容易变成一盘散沙,成为土著和阿拉伯人欺负的对象!
比较理想的状态,就是商人走到哪里,儒家书院就应该开到哪里!书院开到哪里,官方的使馆就应该设到哪里。亦商亦盗的海商,一手五经一手宝剑的博士,代表大宋官家去忽悠人的使臣,三者互相配合,才能取得最好的扩张效果。
而现在,阿拉伯在南洋、西洋的开拓就是商人加阿訇的模式。相比之下,宋商少了儒生的支持,就不免落了下风了……现在想要扳回来,那就只有加上大宋的使团了。
西行巴格达的使团,完全可以在半道上停留并且拜访沿途国家的君主,还可以取得在沿途港口城市设立儒家书院的官方许可。
有了书院,汉人海商就有了组织,有了思想了,就能要求土著和天方教商人尊重儒家的信仰以及生活习惯,尊重儒学自由传播的权利了!
武好古要建立的可不是一间间独立的书院,而是由大博士团和小博士团管辖领导的书院群,可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而且也不是只有传播圣人大道的“五经博士”,还会有专门负责以德服人的武装博士。
传播真理和开拓航海的办法都已经有了。钱嘛,现在有不少来钱的路子。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要怎么成立博士团呢?
送走了白思文,武好古回到自己的市政所,坐在书桌后面,捻着眉心,开始思考这个难题了。
要发起儒家博士团,就必须先有个响当当的儒家书院吧?教小孩子的六艺书院肯定不行——六艺书院可以培养武装博士,但是还不够资格发起博士团。
而且,武好古自己也不是大儒,即便有了一个大书院,他也不够资格当书院山长和大博士团团长啊!
看来还是得尽快扯上一张大儒的虎皮啊!要不然没有多少儒生来投靠,到时候派不出人手去参加西行使团啊。
“官人,”白飞飞柔柔的声音这时在武好古耳边响了起来,“开封寄来的书信到了。”
“哦。”武好古应了一声,“都有谁的?”
“有家里的三封信。”白飞飞的脸皮也够厚的,她和武好古根本没名分,却一直称武好古为“官人”,还把开封武家称为“家里”。
“一封是姐姐的,一封是老太爷的,还有一封是二哥儿的。”
姐姐是潘巧莲,西门青现在去了海州,开封府的家里(指武好古的小家)是潘巧莲做主。老天爷是武诚之,二哥儿自然是武好文了。
“先把二哥儿的信给我。”武好古吩咐道。
白飞飞将一个信封递给了武好古,然后又对他说:“除了家里的三封信,米元晖、高师严、苏大郎、墨娘子,还有米癫都有信寄过来。”
“米癫,米襄阳?”
武好古这时已经大概看完了武好文的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就两件事,一是告诉武好古自己已经当上正字了;二是告诉武好古太后已经在七月初十撤帘归政了。
武好古拆开潘巧莲寄来的书信时,又问:“米襄阳的信上所说何事?”
“奴看一看。”白飞飞说着话就拆开了米芾寄来的信封,看了一会儿,就用惊喜的语气说道,“官人,好消息啊,东坡先生已经到了江南了,很快就能回到开封府了。”
第415章 大儒 二
“苏东坡到了江南了?可真快啊!”
武好古看完了米芾的书信,低声嘀咕了一句。
他也没想到苏东坡走的那么快。历史上建中靖国元年才到江南的,然后就在常州染病(据说是痢疾)去世。
现在他早了一年就到了常州,应该不会提前染上痢疾死在那里了吧?
武好古连忙从白飞飞手中接过了米芾的信。米芾和苏东坡那是老哥们了,历史上苏东坡在常州病得快不行的时候,在东南六路发运司做官的米芾就常去探望。
而米芾这几年,也和流落儋州的苏东坡保持书信往来。之前俏金娘南下儋州的时候还遵照武好古的指示,特意在涟水军停留,从米芾那里取了书信和一些淮南特产,一起带去了儋州。米芾还担心俏金娘一个女流在路上多有不便,还专门派了个米家的家将一路护送她前往。
而这个护送俏金娘的米家家将在七月初回到了开封府(米芾现在是蔡河拨发运使,衙署在开封府),不仅带回了“一段苏东坡和俏金娘的佳话”,而且还带来了苏东坡的书信,以及苏东坡的近况。
在儋州居住了近三年的苏东坡,身体状况并不是太好,一方面是因为上了年纪;一方面则是因为儋州的生活条件艰苦,气候炎热潮湿,让苏东坡很不适应。
另外,苏东坡的三个儿子跟着一块儿倒霉,都贬居岭南,也让苏东坡非常郁闷。
虽然苏东坡表面上装得非常淡然,读书、著述、诗文唱和,但是内心又岂能不苦?特别是苏东坡的三子苏过,明明满腹才学,却总是受苏东坡的连累,只在19岁时考过一次礼部试(落第),之后就因为是孝子,跟着老头子一路去了儋州,现在都28岁了,连考发解试的机会都没有。苏老头看着能不心酸吗?
而俏金娘的到来,则给苏东坡在儋州的晚年生活添了几分色彩。而到了今年三月初,朝廷迁移苏东坡往海州安置的诏书到达儋州。随后苏家父子就从儋州启程,在俏金娘的陪同下开始北上。先是到了循州(也在广东)和两个儿子苏迈、苏迨还有弟弟苏辙一家汇合(苏辙被贬后安置在循州),然后一大家子浩浩荡荡的北上往海州而去。沿着海岸线走,先入闽,再入浙,六月初到了杭州。现在大概正往长江而去。
在米芾这封书信的最后,还说了推荐武好古拜入苏门的事儿。推荐信已经着前往海州赴任的米友仁带着出京了,今年秋天就应该能交到苏东坡手中了。
不过光是一封推荐信还是不足以显示武好古诚意,米芾希望武好古最好能亲自走一趟海州去拜师。
“海州……”武好古放下手中的书信,自言自语地道,“他若能平安到了那里,拜师的事情总能成功的。
只要能扯上苏门学士的虎皮,一个大书院总是能撑起来的。”
……
元符三年八月,界河两岸已经是天高云淡,秋意正浓。
古城扬州,则迎来了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秋风一起,意味着装满了产自中原的瓷器的海船可以顺风而下,驶往遥远的异国他乡了。而扬州此时则和海州并立,都是中国瓷器的出要输出港口。扬州城外的长江码头上,到处都是正在装运的各国海船。而扬州城内的运河码头上,从徐州和开封府驶来的纲船上,也大都载着精美的瓷器和各种来自中原还有北地的玩意儿。其中最让扬州城的读书人们感到新奇的,则是一本本《文曲星》月刊杂志。
在扬州馆驿的一间上房内,摆放着一个温酒的红泥火炉,炉子上烫着一壶老酒,正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苏辙抿了一口老酒,手里捧着一本《文曲星》的创刊号,正在低声诵读一篇文章,正是今科探花纪忆的那篇万余字的“对策”文,还不时轻轻点头。
这位名列唐宋八大家,还在元祐更化期间当过副相尚书右丞和门下侍郎的名臣今年已经61岁了,不过仍然有一副堂堂仪表,略显清癯,透出一股子久居人上的大臣气度,但也不失文人的风雅之气。
“是篇好文吧?”
一个长得和苏辙生得几分相似,却更消瘦,更苍老,虽然留了一部花白的大胡子,可是仍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洒脱的老者突然开口。
这位老者一身白色长衫,手中持着一把折扇,更显出了儒雅洒脱之色,只是眉宇间却透着一丝忧郁。
不用说,这位看着比苏辙年长一点的老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了!
苏辙眉头一蹙,点点头道:“章子厚倒是得了一个不错的孙女婿啊。”
脑海中,旋即浮现出一张总是气呼呼,又带着几分得色的老脸。
说起来苏家兄弟和章惇本来是老相识了,大家都是官N代,父辈就是好友,又是差不多时候中的进士。如果不是遇上了王安石闹新政,两家各自分属新旧两党,现在说不定还是至交好友呢!
而这么多年的党争,几起几落的遭遇,已经让苏家这两兄弟都萌生了退意。
只是现在他们还没有起复,仍然有“安置”处分在身,就是想退也退不出来啊!
不过现在韩忠彦已经拜了次相,而章惇又因为在拥立定策的问题上站错了队,倒霉已成定局,所以两兄弟的起复也是时间问题了。
一旦免除了处分,复了官位,他们就可以求个致仕了。
“韩师朴的女婿也不错啊!”苏东坡说着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把酒杯放在案几上。在一旁伺候的是俏金娘,看见苏东坡的酒杯空了,就小心翼翼拿起了在火炉上温着的酒壶,给苏老头的酒杯中倒上了酒。
“进士第六的武好文?”苏辙皱起眉头,看了一眼俏金娘,“他可有个很会做事的好兄弟啊。”
苏东坡笑了笑:“我辈都已年迈,不再做事了,该他们年轻人来做事做官了……不是吗?”
苏辙哼了一声:“都钻营到我们这两个老骨头这里来了,也真是削尖脑袋了。”
原来担任了朐山县尉的米友仁一日前已经到过扬州,把米芾的书信和馈赠的礼品都交给了二苏。还送给二苏几册刚刚出版的《文曲星》杂志,还和二苏说起了武好古的“光辉事迹”。
其实武好古还是做成了不少事情的,就算是个近幸小人,也是个很有本事的近幸小人。
“子由,你很看不上他?”苏东坡笑着问自己的弟弟。
苏辙又是一声轻哼:“不是看不上,而是此人……”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此人太会折腾了!就像,就像是王半山!”
王半山就是王安石!苏辙在听米友仁说了武好古这两年多来的所作所为之后,想到的居然是自家的老对头王安石。
“他像王半山?”苏东坡嗤的一笑,“怎么可能?他路子和王半山仿佛是相反的……你看了《共和商约》没有?”
苏辙摆摆手,“他就是一个王半山……不过却是旧党的王半山!”
“旧党的王半山?”苏东坡有些不大明白,论起文采,苏东坡是胜过苏辙的。但是在政治上,苏辙却远远胜过了苏东坡。
苏辙道:“王半山的路子,无论是《青苗法》、《均输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均税法》,出发点都是为了抑豪门而充国用。希望可以达到‘去重敛、宽农民、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的目标。
而武好古的《共和商约》则与之相反,是‘不抑豪门,鼓励工商,想让人人求富而富国’的路子。若在一地推行,或许可以造富一方,可是要行于天下,必然会和王半山的新法一样,引得民怨沸腾。
所以,他就是旧党的王半山!”
到底是做过副相的大儒,苏辙一眼就看穿了武好古路线的本质!
如果说王安石是想通过“封建计划经济”来解决宋朝面临的贫富差距过大和国家财政困难的问题。因此王安石的变法加大了官府的权力,也让水平不高,操守也不咋地的北宋官吏借机胡作非为了一番。
那么武好古的路子就是发展市场经济,释放资本主义魔鬼。因此《共和商约》采取的路线就是商人治商市,把界河商市的官吏置于商人元老院的控制之下。可是类似的路线在界河商市这个弹丸之地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可要是在大宋全国执行类似的路线,那就是豪门治国,和汉元帝刘奭差不多了。
可以说,王安石和武好古代表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如果两人在同一时代,非得掐起来不可。
“子由,”苏东坡眉头一皱,“你认为我不该收下这个弟子?”
苏辙摇摇头道:“你门内的事情,我不说甚底。不过收徒还是要谨慎,免得坏了一世清明……你门下不是有十个弟子?他们也在往海州去吧?到时候和他们商量吧。”
第416章 大儒 三
“元晖,你怎么拜了个商人做老师?他的画技就算堪比画圣,你也不能拜他为师啊……你是读书人啊,现在还中了进士。”
“家师的画技要是和画圣一样,我才不拜他呢!他的画技比画圣强太多了……对了,仲豫,你不常言科举之外也有大才吗?怎么因为我老师不是进士就瞧不起了?”
“仲豫不是看不起没有进士功名的人,仲豫的老师伊川先生也没有中进士啊。可是武东门是个吏商还是个武官,怎么能做士大夫的老师?”
“伯充此言差矣,家师虽然是吏商武官,可是他却是子贡一样的人物,决不能视之为寻常的商人。”
“甚底?子贡?他便是有端木遗风,也不可自比子贡啊!”
“家师的确是可比子贡的儒商,将来他拜在东坡先生门下后,你们就知道了。”
“甚底,他要拜在家父门下?”
“这怎么可能?”
“元晖你拜还差不多……”
苏门十学士还没有开始讨论能不能认武好古这个小师弟,苏东坡的几个子侄就是扬州最上等的销金窟里面和米友仁先议论起来了。
而且还是当着几个武好古的女粉丝的面儿议论的——《花魁》画册的盗版在扬州也颇为畅销,这里的角伎花魁也知道武好古的“神笔”,都梦想有一天可以登上那本捧红了不知多少花魁的神奇画册。
所以一听说武好古的大弟子米友仁来了扬州,全扬州最红的花魁,都派人去馆驿相请了。
米友仁则拉着和自己关系不错的苏家子侄——苏东坡的次子苏迨、三子苏过,苏辙的长子苏迟,一块儿来了扬州的太白楼喝花酒。钱当然是不米友仁花的,是由太白楼的东家请客……武好古的大弟子米友仁肯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怎么好问人家收钱呢?
不过苏家的三位大该是在岭南呆太久了,根本不知道武好古有多厉害,所以对米友仁拜武好古为师的事情感到非常惊讶。而更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米芾居然要推荐武好古拜入苏门!
苏门学士啊!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响当当的才子,哪儿有做买卖的商人可以做苏门学士的?真当自己是子贡啊?
“元章,晋卿,你们说他为何要拜在家师门下?”
此时此刻,远在开封府城内,王诜王府马的西园赐第之内,后花园里面,正有三个上了年纪的文士赏花品酒闲聊。
品的是武好古“家酿”的酒中仙,谈论的对象也是武好古。
正在提问的是个胡须花白,长了只长大的鼻子,眼睛有点上吊的儒服老者。他就是黄庭坚,苏门四学士之首,“苏黄米蔡”中的那个“黄”。他是刚刚从戎州(在四川)回到开封府的。
他是因为在《神宗实录》里写了“用铁龙爪治河,有同儿戏”的话,被贬去戎州(先是黔州)安置的。在赵佶即位后,他也得到了“海州安置”的诏书,不过途径开封府的时候,他的处分已经被撤销,还得到了水部员外郎的召用(大概是因为知道用铁龙爪治河是儿戏,所以被认为有治水的能力吧),所以就留在开封府了。不过黄庭坚并没有在开封府做官的兴趣,而是想去州郡做地方官,好远离政治斗争的漩涡。
“这是为何?”在王诜府上,黄庭坚对于武好古要拜苏东坡为师的事情感到非常不解,“他现在已经是东上閤门副使,又是官家的心腹,将来还怕没有一个刺史吗?”
王诜也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米芾。武好古现在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要后台还是官家,拜苏东坡干嘛用?学填词作诗吗?且不说能不能学会,用处也不大啊。
“他……”米芾斟酌了一下,“他仿佛想办个书院……像嵩阳书院那样的书院。”
其实武好古想办的书院比嵩阳书院大多了!嵩阳书院可不培养武装博士团……而且嵩阳书院也就在大宋境内传播思想,根本没打算把儒学传去巴格达和罗马。
“甚底?”黄庭坚被米芾的话逗乐了,“他?他要办个嵩阳书院这样的书院?莫说他是个吏商,就是今科状元也不敢说这话啊。”
“这个……”米芾苦苦一笑,“我也不大清楚这个,对了,过几日武崇道就要回开封府了,不如把他请到西园来,鲁直兄亲自去问他吧。”
黄庭坚点点头,笑着说:“老夫是得亲自去问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
……
“除了黄涪翁,最近还有哪位大儒回到开封府了?”
正在提问的是武好古,他现在正准备从界河商市返回开封府去。比预订的计划早了些时日,自是为了去海州拜苏东坡为师。不过也不是擅自启程,而是向赵佶请了旨。名义上是贡马——界河市舶司本来就有通过互市购买战马的任务,武好古在界河商市的几个月中,也的确有所收获。除了两匹波斯种马(它们是不能上贡的)之外,还搜集到了十六匹肩高超过四尺七寸的牝马(加上他从开封府带去的两匹,一共有了十八匹牝马,现在都已经怀上了宝宝)和四十二匹肩高超过四尺七寸的牡马或阉马。其中的十六匹牝马当然不能上贡,得留着下崽。其余的四十二匹肩高超过四尺七寸的牡马或阉马都准备送去开封府充军马。
一次献上四十二匹一等“战马”,这已经算得上是个功劳了!要知道现在大宋的群牧司里面才勉勉强强养了两三万匹马,每年能够提供的一等战马也就区区二百余匹而已……
“回东翁的话,”回答武好古提问的是赵佳仁,赵老头是武好古的机宜,除了协助他处理政务,还得留意开封府的动向,“这段时间有不少硕儒从各地返回开封府,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伊川先生和范尧夫了。”
伊川先生就是程颐,朱程理学的“程”就是指他和他哥哥程颢了。而范尧夫则是范仲淹的次子,也被哲宗皇帝贬去了永州,赵佶即位后立即召还,官复观文殿大学士,不久之前也回到了开封府。
“记下来,”武好古道,“都得去拜访。”
程颐和范纯仁可不比苏东坡差,若是能得了他们的青睐,做了程门弟子和范门弟子,也是可以的。
而且武好古也想和他们探讨一下儒学传播的事情……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那博士团的组建可就容易多了。
“东翁,”赵佳仁闻言一愣,“伊川先生和范尧夫恐怕不易相见啊……他们都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又是成名已久的硕儒,恐怕……”
“无妨。”武好古一挥手,“到时候拉上二哥儿一起去就是了。”
武好文是韩忠彦的女婿,又是新科进士第六,两个老大儒怎么都得一见的。
武好古想了想,又道:“韩相公、章相公、蔡学士都要去拜访的……赵夫子,你都记下了,还要在界河商市这里购买些上好的人参送去。”
“喏。”
……
“老泰山,您是要小婿拜入程门吗?”
“没错。”韩忠彦摸着胡须,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好女婿武好文,“你虽然是进士,但是你学的是‘王学’,‘王学’讲究一道德,其实就是王半山对孔孟之说的解释,并不准确。所以老夫想给你寻个先生,且拜在侯师圣门下吧。”
韩忠彦给武好文介绍的老师名叫侯仲良,字师圣,是二程最重要的学生。后世称为“侯子”,著有《论语说》和《雅言》,开创了河东学派,后来又将二程理学传播到江南(在南宋时期),成为了二程和朱熹之间的传承人物。
他本来在河东路讲学传道,因为恩师程颐赦还开封府,所以就来开封府拜见。韩忠彦早就认得侯仲良,也知道他的学识,所以就想让女婿去拜师。
“泰山可是说王学不好,洛学是好的?”武好文并不明白“一道德”的谬误所在,因此才这样发问。
韩忠彦摇头道:“不是王学和洛学孰优孰劣,而是一道德不好。”
“哦。”武好文有口无心应了一句。他并不明白韩忠彦的话,反倒是认为一道德是对的——要是没有一道德,儒家经义就有多种解释,学习起来非常麻烦,考试的时候更会无所适从。
“你还是不明白啊。”韩忠彦看了女婿,就是苦苦一笑,“不过没有关系,等你拜入程门,学到了精髓,就会懂得一道德的坏处了。”
“小婿知道了。”嘴上虽然这么回答,但是武好文其实没有什么兴趣去学程门的学问了。
儒家经义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块敲门砖而已。现在进士已经到手,还学甚底儒学呢?
有那功夫好好做官才对……这做官的学问,自己还是差了一些啊!这方面,自家的哥哥武好古才是大家,连个进士都没有,一样混到了从七品的横班,而且还是官家的心腹,估计再过不久就可以再次升迁了,那才是本事啊!
第417章 大儒 四
韩忠彦和武好文来访的时候,程颐还在病中。他披着一件厚厚的木棉布做成的棉袍,站在门阶上相迎,发出一连串极为剧烈的咳嗽。
武好文行过礼,然后仔细端详了眼前的老人一会儿,老人可能有七十岁了,留着稀疏的白胡子,看上去有些虚胖,面色苍白如纸,透出一抹病态的红润。
和来访的韩忠彦见过礼后,他转身复又回到房间里面,韩忠彦和武好文也跟了进去,两人都感到一股迎面扑来的暖风还有浓烈的中药味道。
原来这间陋室之内还生着炉子,火苗子乱窜。
铁炉上还挂着个药罐子,药水已经烧开沸腾,水汽和难闻的药味噗噗涌出。
一个长得非常高大雄壮,留着一部络腮胡子,仿佛是个武夫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来到了程颐跟前,“老师,该吃药了。”
这男子就是侯仲良,后世称为“侯子”的大儒。他是河东太原人,祖上是北汉名将,号称勇不可当。不过在侯仲良祖父一辈就弃武从儒,走上了科举等第的路线。而这位“侯子”之所以被称为“子”,他走的自然也不是科举入仕的道路了——考科举是做官的路线,但是儒家作为一个学派,当然不能只有做官一条路线了,必须有人做学问。
侯子侯仲良还有他的老师程颐、程颢就属于做学问的儒生,做大了就是大儒,做不大就是措大了。
在北宋,儒学的研究气氛其实是很盛的,大师辈出,学派林立。比较著名的就有以二程为首的洛学,由申颜、侯可、张载所创立的关学,由王安石领衔的新学(王学),由苏家父子兄弟领衔的苏氏蜀学,由大儒周敦颐所创立的濂学等等。
而这些儒学大师们都在研究什么呢?当然不是研究写作文了,儒学不是文学,更不是考试学,作文当然要写,但这个不是主要的研究方向。
儒学的研究方向用后世人比较能听懂的话来解释,大致上就是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呃,三观一定要正确啊!
三观之中的前两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用儒家的话来说,就是“伦理纲常,四维八德”,就是怎么构建一个儒家理想中的社会秩序——北宋儒生的人生观、价值观大体上还是挺正确的,只是在这么实现儒家理想社会的问题上,除了写文章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手段了……用儒家的话说,这就是典型的知易行难啊!
而三观中的世界观,用儒家的话说,就是“道”,就是《论语.里仁》中,朝闻道,夕可死矣的“道”!
也就是说,儒家的“道”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问题。这一点就是儒家和宗教最大的区别所在。
儒家没有一个万能的上帝或是真主或是佛祖,可以创造出一切,可以给出一个无法证伪终极的答案——比如人死后灵魂上天堂就是个无法证伪的答案。
这是儒家的缺陷,同时也是儒家的优势。
缺陷在于世界观的缺失,没有一个万能的神,没有一个无法证伪的终极答案,因此就不容易团结和利用愚民。
而优势则是有利于儒家的学者去探索“道”,去吸收他家的精华……呃,儒家固步自封是后来的事情。至少在宋朝,各个儒家学派还是很积极的在求道、寻道,甚至不惜从别的学派和教派那里吸收养料。大体上的路线就是儒学为宗,融通三教,兼采诸子。
也就是说,要从佛道的神学体系中上找一个简单的答案,但是也不排斥其他的方法——这样的路线从21世纪的观点来看,肯定是落后的。
但是在12世纪初,其实大家都这样。科学理性只是神学的一个分支,是用来证明而不是质疑神的工具。
相比之下,中国的儒家还是最开明的。巴格达的天方教理性派学者要是敢质疑真主,多半就是大石头砸死了。基督教那边更不用说了,火刑柱伺候啊!大宋这边,佛祖老君随便质疑,亚龙湾都不用去的。纪忆那厮信奉明尊的,要是在罗马直接可以开烧烤了,在大宋这边谁在乎?
因此后世人认为的儒学和科学一定犯冲,纯属是无稽之谈。至少在北宋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北宋不过就是有些士大夫认为技术创新是“奇技淫巧”,是“艺成而下”的“小道”罢了。
但是“小道”也是“道”啊,不少宋朝的大儒自己都挺喜欢搞“奇技淫巧”的,也没听说哪个儒因为这事儿给打发去了亚龙湾——哦,苏东坡就是个“奇技淫巧”的儒,不过他去儋州和“奇技淫巧”无关。
而中国的儒学在后来之所以走上了保守主义的路线,其实也是天方教理性派一样,挡不住蒙古人的屠刀而已……而在野蛮人的屠刀之下,神学的生命力,肯定是超过科学的!
……
程颐已经喝完了苦药,一边咳嗽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韩忠彦也同样坐在了椅子上,侯子侯仲良和武好文,则侍立在程颐和韩忠彦背后。
“相公,令婿可是进士第六啊,真的还要跟随师圣修儒吗?”
听了韩忠彦提出的要求,程颐咳嗽了几声,就反问了一句。
是啊!已经是进士第六了!武好文心说,还学什么儒啊?而且儒学那点东西,自己都已经修通了,修不通怎么考得上进士第六?
“是啊,”韩忠彦摸着胡子笑道,“老夫这女婿天资聪颖,才18岁就中了进士,如今在秘书省做正字,将来多半要走儒臣的路子,所以得趁年轻多学一点。”
韩大相公其实是真心在为女婿盘算的……秘书省是个很有前途的清水衙门,宋朝官场上有“十年校书”的说法,意思在秘书省踏踏实实干上十年,从正字做到校书郎,对于少年得志的官员来说,这是很漂亮的履历。
十年校书之后,选人四阶肯定过了,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官场阅历也有一些了,就可以去地方上做大县知县,知县任上只要没有什么劣迹,以后的升迁就会很顺利了。若是在儒学上有点名气,出几本著作,再找人“炒一炒”,四十岁之前就以朝臣的地位入京再任儒臣了。到时候就不是去秘书省,而是去翰林学士院了(翰林学士院不是翰林院),位列宰执也就是几年的事儿。
而在“十年校书”期间真正学通儒学,对于今后的仕途,同样是助益颇多的。
“好啊,老夫先问个问题。”程颐当然不能不给当朝宰相的面子了,笑着问武好文,“望道(武好文的字),你苦修儒学的目的为何?”
韩忠彦在旁插了句话:“须得如实回答。”
武好文想了想,答道:“为了做官。”
这是大实话,不过武好文也不怕入不了程门,入不了更好……
程颐笑了起来,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这还可教?武好文有点失望。
“师圣,”程颐笑着对自己的学生说,“从现在起,你就教望道如何做官吧。”
啊?武好文有些发愣,如何做官得向自家大哥武好古学啊!人家多会做官?才入仕两年,就已经爬到横班了。
武好文惊讶的表情,被他老丈人韩忠彦尽收眼底,韩忠彦笑道:“望道,你虽然是进士,但是却只是把儒学当成了做官的敲门砖,并不真的懂儒家的道理。如果不学通了道理,你的官是做不大的……可明白?”
“小婿明白了。”
武好文现在不明白,所以他才要学啊!
……
“来来来,您品品,这是我们界河商市的特产酒中仙。忆之兄,咱们一醉方休!”
“好酒,好酒……对了,崇道兄,你再和我说说界河大书院的事儿,你是为这个才想拜入东坡门下的?”
“是啊,忆之兄,小弟正是为这事儿来找你的,这所大书院应该走包罗万象的路子,最好能吸收全天下的学问。不仅要有孔孟之道和诸子百家,还得有西方的学问……你家是海商,又是信奉摩尼教的,西方那边,该是有不少路子的吧?”
武好古已经到了清池县城,在一个简陋破旧的衙门的后院里,和他的“老朋友”纪忆一块儿正在喝酒说话呢。
喝的是“酒中仙”,说的是儒家的大事儿。
纪忆虽然是小人,但却是个精通儒业的小人,真才实学比武好文可强多了……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的,他其实也是个大儒!
因为他也想补齐儒家的“道”,不过不是用佛道去补,而是用摩尼圣道去补——光明正道对抗黑暗邪魔,光明君子对抗阴暗小人,天降圣人传播儒家大义建立王道乐土。
想法很好,不过手段却是很欠缺的。摩尼教迟迟不能合法化,这就让摩尼教的世界观无法和儒学融合,也就没有办法建立起一个“明儒融合”的学派。
而武好古想在界河商市建立一所大书院的想法,却让纪忆看到了建立明儒学派的可能性。
第418章 大儒 五
听完了武好古的问题,纪忆犹豫了片刻后道:“崇道兄,你是想派人去西方求取真经?”
这话听着怎么像《西游记》啊?
武好古摇摇头道:“世上哪有真经可取?相信真经的都是愚人,你我都是儒生,怎么会相信真经?这大道,是需要我等儒生一代代去追寻求索的。”
这都是什么呀?
纪忆听得一愣愣的。实际上,他是相信“真经”的,明教的“二宗三际论”就是真经啊。
不过纪忆虽然和武好古信仰不同,但是双方在表面上还是能和睦共处的——纪忆虽然姓明尊,但是大体上还是个儒生,而且还是个宋儒。
“崇道,你既然不相信有真经,为何还要派人万里迢迢去求取?”
武好古斟酌着回答:“真经肯定是没有的,但是道理却是存在的。我们应该寻求各种宗教、各种学派的道理,将它们带回界河商市,并且建立一所大书院来研究这些道理。虽然这些道理肯定都是小道,但是在大道根本无法求得的时候,多求一点小道也是好的。”
科学技术和各种哲学思想都是小道,大道是指宇宙间的一切法则、道理,除了上帝、真主、佛祖、明尊这些个真神,别人谁知道?
所以求道还是从科学小道开始求比较靠谱。其实西方人也是这样,基督教是大道,科学是小道;苏菲派是大道,理性派是小道。
因此武好古也不必去考虑用科学小道打倒儒家大道——儒家大道本来就是个虚无的存在,是个求道问题。而儒家的伦理纲常和四维八德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伦理纲常和四维八德也不可能打倒,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不同的解释。但是根本上的东西,也不能抛弃,否则华夏就不是华夏了!
纪忆目光微微有点奇怪的看了一眼正在“论道”的武好古,估计心里腹诽了一下武好古的奇思怪想——一个商人加小人,不好好捞钱,论什么道啊?
他又看看桌上摆放的一壶“酒中仙”,这就是酿酒小道,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为界河商市和武好古带去大把的收入了。
小道……有时候就是大钱啊!
胡思乱想了一番武好古的求道目的,纪忆展颜笑道:“不满崇道兄,我家在南洋、西洋上的确有点基础。虽然够不着大食国,但是天竺还是可以到达的。”
“这次大食国也能去得了!”武好古呵呵一笑道,“跟着阿拉丁商会的人去……沿途在建立使馆、商馆、书院,这样我们在南洋和西洋上可就有了基础,可以和天方教的人争一争了。”
纪忆有点明白了,武好古这厮心里面一定是恨自己的,之所以来清池找自己合作,还是在西方路上两眼一抹黑啊。
阿拉丁商会就是一伙天方教奸商,不能全指望他们带路啊!一定得有宋人自己的船队水手跟着去。可是绝大部分的大宋海商都到不了西洋,连南洋都没多少基础。也就只有沾了波斯摩尼教光的平江纪家能跑那么远,他要不和自己合作,也没人了。
这可是个机会啊!
纪忆眼珠子转了转,已经盘算好了。纪家和摩尼教可不能放过这个在南洋、西洋上扩张势力的机会。而且,“小道”取来界河商市后,纪家和摩尼教的人就有机会参与翻译了——纪家和摩尼教选人家族中可有不少人是通大食语、波斯语的。
通过参与翻译,自家就有机会掌控界河商市的那个什么大书院了……自己说不定还能把那个大书院的山长位子给拿下了!武好古一个商人,就算花海了钱,也不可能拿下书院山长吧?
要不然这个书院变成什么了?商学院?还有人会当回事儿吗?
“忆之兄,”武好古看着纪忆,微微而笑,“小弟还有一事,想和忆之兄请教。”
纪忆笑道:“你我兄弟,说甚底请?崇道兄有话就直说吧。”
“好,”武好古点点头道,“小弟想要拜入苏门。”
“甚底?”纪忆一愣。
“拜入东坡先生门下。”
纪忆确定自己的耳朵没有出毛病,心道:这小子想干什么?已经是官家的心腹了,还不知足,居然想要拜苏东坡为师。
他一个近幸小人,难道还真的想跻身两府,成为重臣么?
纪忆转念又一想,这仿佛也不是不可能的。挡在小人君子之间的,不就是一个进士吗?
武好古的文章不行,想考一个进士出来是不可能的。唯一得到进士出身的办法就是让官家赐一个。官家和他交好,赐个进士也不是难事儿。可是要让这个进士赐得可以服众,可就有点困难了。若是不能服众,武好古就算有了进士身份也天天被弹劾的命。
要服众,没有别的办法,就得修成大儒,得有著作啊!
武好古先拜苏东坡为师,再使人西去求道,从大食国求来些小道翻译成书,不就能冠上自己的名号了?他自己还有《文曲星》杂志,到时候吹捧一番,不就是个大儒了?再让官家赐下进士,别人就没话了。
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从七品的武官,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还不升到五六品的要官上去?然后赐进士转文资……那还了得?五品六品的文官啊,年纪才三十出头!宰执还不是时间问题?
想明白了武好古的升官图,纪忆的目光中已经满是敬佩了——谁说科举之外没有大才?谁说东华门外唱名才是好汉?这个武好古不学有术,不仅会做官,而且还能做学问,将来不仅是宰执而且还是大儒……不行,自己不能让他那么得意。一定要狠狠插上一脚,也要做个大大的儒!
“我请岳祖丈给你写推荐信!”纪忆笑道,“别看东坡先生和我岳祖丈是政敌,但是他的推荐信,一定是管用的。”
说这话,纪忆又叠起两根手指:“崇道兄……兄弟也有两个要求,还望玉成。”
武好古当然知道章惇和苏东坡的私交了。
“忆之兄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纪忆笑道:“第一,摩尼教要在界河商市建立大云光明寺,崇道兄须得行个方便;第二,出使西方的使团如果能成行,我要做正使。”
“做正使?”武好古一愣,“那可路途遥远啊!”
纪忆笑了笑:“总比在清池这边慢慢磨勘要好吧?
再说了,将来这几年,怕是没有我这个章相公的孙女婿立足之地,还不如走一趟西方呢,也省得留在中原讨人厌啊!”
……
从纪忆这里拿到了写给章惇的亲笔信后,武好古就再次踏上了返回开封府的官道。
和上次北上时一样,武好古仍然是一路兼程,只是在大名府停留了两日,拜会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商英,向他报告了界河商市的发展情况和搜集战马的过程。然后就再次动身南下,在元符三年九月十五这天,抵达了大宋首善之地的开封府。
因为这次带着四十几匹战马,不方便入城,所以武好古一行人干脆绕城而走,直接回了自己在开封府城西的梨花别院,准备次日再入宫去觐见官家赵佶。
“大郎,你可回来了!可想死奴了……”
在梨花别院中迎接武好古的只有潘巧莲。西门青这些日子都在海州,主持海州武家的开宗立派以及共和行在海州的买卖,那可是一大摊子事儿呢。
“十八姐,我也想你啊。”武好古从马背上下来,快步上前,到了潘巧莲甚前,就见他一把将潘巧莲搂在了怀中,而潘巧莲也热情奔放起来,用力搂住了武好古的腰身。
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好半天,潘巧莲才从武好古的怀中挣扎出来,“大郎,先随奴去看看两个孩子吧。”
两个孩子,武义勇和武美娘都在梨花别院,由潘巧莲照看着。两个孩子都还是小毛头,一个八个月大,一个才五个月大,被放在潘巧莲的住处,让两奶妈负责照看。
孩子们看上去都非常健康,武好古到的时候,武义勇正在房间里面爬,一个三十来岁的奶妈跟在后面。武美娘还小,不过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在一张四面有木栅栏围着的小床上扑腾。
和孩子戏耍了一会儿,武好古才和潘巧莲双双出了“婴儿房”,就在潘巧莲的书房里面坐下来,武好古问起了海州那边的消息。
潘巧莲蹙着秀眉说道:“大郎,青儿妹妹在信上说,苏家一门早就到了,都安顿的不错。还有一些苏东坡的弟子也赶到了海州,不过……不过寅哥儿的信上说,他们都不同意你拜入苏门。
对了,黄涪州(黄庭坚)也已经到了开封府多日了。他好像也不同意你做他的师弟啊。大郎……你若真的要入苏门,黄涪州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
武好古笑了笑道:“事在人为,总是能过关的……对了,你上次来信说二哥儿拜了侯师圣做老师了?”
“是的。”
武好古点点头:“侯师圣是苏迨的师兄弟,我先去拜访他和伊川先生吧。”
第419章 大儒 六
一夜秋雨,清晨的空气中,还带着些水气。
晨风有些清冷,武好古和武好文两兄弟就骑着马,走在有点阴冷的风中。因为把两匹高大的母马都留在界河商市的马场下崽了,所以武好古换了一匹肩高四尺五寸的母马,也给武好文寻了一匹差不多高矮的阉马代步,都是从界河商市购来的契丹马。
武好文大概也练过马术了,现在已经不需要人牵缰绳,可以自己骑着马儿前行了,所以现在武家两兄弟一块儿出门了。
顺便提一下,武好文现在也有了自己单独的一个小院儿,名叫小宁园。就在开封府城西厢靠近新郑门附近,是韩家十七姐的陪嫁。房子不大,却非常精致,处处透着书香,显然是用过心思的。
在韩十七姐怀孕后,武好文就陪着她住在小宁园里。自己除了去秘书省当值,多半时间都在小宁园里陪老婆,小半的时间则回家探望父母,极少去城南书院中程颐和侯仲良借住的房舍去听课。
所以武好古今天一大早带着礼物寻来小宁园,说是去拜见伊川先生和侯师圣的时候,武好文还有点不大愿意陪同呢。
在前往小宁园的途中,武好古问道:“你那老师怎么样?”
“唉,就是个乡下村夫子嘛!”
“你怎么这么说你老师啊?”
武好文连连摇头,苦笑道:“实话实说呗,听他上课一点意思没有,就差打瞌睡了。”
这话出自武好文这个三好儒生之口,还真是有点让武好古意外。
“他也是官宦门第啊,”武好古说,“你怎么能说他是村夫子呢?他的父亲侯可是关学大家,还曾经参与平侬智高之乱,后来官至殿中丞的。”
“却不是东华门外唱名的。”武好文摇摇头,“大哥儿,你是不知道,那些关学、洛学的人都喜欢扯一些玄虚的东西,把佛、道两家的东西加入儒学,弄得不伦不类,也无甚底用处,基本是在瞎扯。”
佛、道、儒互补嘛,可不就是在瞎扯吗?武好文是学“一道德”的,对于孔子、孟子没说过,靠后人从别的教派吸收来的东西,当然是不认同的。
“也不是瞎扯,”武好古笑道,“是为了骗人!”
“骗人不就是瞎扯?”
武好古笑了笑:“不对,二哥儿,你还是不明白啊……关学、洛学搞这些骗人的路子是为了在思想上对抗佛和道,主要是对抗佛教。
你是进士第六,自然有见识,知道那是瞎扯。可是全天下没见识的人又有多少?若是不补一下,儒学就不是名教了,不是教,又怎么对抗佛道?所以你师圣先生和伊川先生都是大儒,他们是在替儒学造一面可以抵挡佛、道的高墙。”
“有用吗?”武好文问,“还不如干脆就用道家管神,儒家管人呢。”
“呵呵,”武好古笑了笑,“道士能答应?和尚能答应?天底下的儒生能答应?”
“怎么不能?”武好文说,“只要官家一道旨意……以后那些玄的虚的,就算在赵家老祖宗头上,我们儒学就踏踏实实的做学问。”
“咦?”武好古勒住了缰绳,就在马上扭头看着弟弟。
武好文被他看得一怔,忙摇头道:“大哥儿,我瞎说的,你可别真的去和官家说啊。”
“瞎说的有理啊!”武好古笑了笑,“也是个办法……”
“是吗?”武好文笑道,“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程门求学了?”
“不行。”武好古摇摇头,“你岳父叫你去学,一定是有道理的。今天为兄也去听听侯师圣的课……城南书院啊,我可是在那里读了五年儒家经义的。”
……
开封城南书院位于开封府城南厢,靠近戴门楼和宜男桥。米芾现在做官的蔡河拔发运司衙门就在那里一带,距离国子监管理的武学也不是太远。在开封府来说,算是个“学区”——附近的房子当然就是学区房了。
城南书院是间有点年头的书院,不是官学,而是私学,因此常常有名儒前来讲学,不过应考的水平却不高。
武好古和武好文都穿着官服,书院的守门人不敢阻拦,还殷勤上前帮武好文把马的缰绳系在了拴马柱上。
“侯夫子在吗?”武好文问了一句。
“在啊,正在正心堂讲《吕氏乡约》和《界河商约》。”
“《界河商约》?”武好古一笑,“倒是新鲜,得去听听。”
武好文却拉住了兄长的衣襟,“大哥儿,有甚好听的?一个村夫子罢了……”
“呵呵,”武好古只是笑道,“看来没说好话啊!”
说着话,他还是提着一盒糕点和两瓶“酒中仙”,大步流星向正心堂走去,很快就到了书院中一间非常普通的课堂之外。
堂内正在授课,授课的是个彪形大汉,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带着东坡巾,操着一口秦腔(他是山西人,不过却在关中定居了几代),应该就是侯仲良。听讲的学生很少,只有四五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年纪,不像是城南书院的学生。
这也正常,程颐、侯仲良都是大儒,不是教人考科举的……而在开封府这个商业化的城市中,人心是很浮躁的,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几回不中就去做买卖或是做小吏了,会来听大儒讲课的老措大是很少的。
另外,开封府的儒大多从工商之家(有些是贵族和官宦之后,但是实际上也在做买卖),《共和商约》他们还有点兴趣,《吕氏乡约》他们根本不要听的。
不过基本没有学生听,侯仲良依旧非常认真的在分析《吕氏乡约》和《共和商约》的迥异之处。
出乎武好古的预料,宋朝的儒对于“约”这种民间自治办法是非常感兴趣的!所以武好古的《共和商约》一问世,也就常常被人拿出来评论了。
而和《共和商约》一样有名的,还有一个《吕氏乡约》,就是鼎鼎大名的蓝田四吕(吕大忠、吕大钧、吕大临、吕大防)在神宗年间所制订和实施的成文乡约。
这个乡约从神宗熙宁九年开始实行,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依旧在实行之中!
也就是说,早在界河商市自治前二十多年,自治这回事儿在宋朝已经有了。不过一个是乡村自治,一个是城市自治,后者的影响力自然更大。而且《共和商约》相比《吕氏乡约》更加严谨,还“创造性”的实施了代议制民主——《吕氏乡约》是不能用来治天下的,而《共和商约》完全可以用来治理一个小国。
可是在侯仲良眼中,武好古的《共和商约》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恶约,根本不能和《吕氏乡约》并论。
“……乡约者,乃是乡人之约,为使邻里乡人能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而所订之约。乃是与人之约,约正一人或二人,皆是众推正直不阿者为之。约中大事,则以聚会商议,约中赏罚,亦在乡民聚会中书其善恶。因而乡约者乃是大善之约,若颁行天下,必可复三代之治。
而商约者,乃是钱钞之约,为得是将本就利,分利公允。所谓元老,并非由商民公推,亦非刚正之人,乃是商会股东所选之人,一切皆为股东之利所谋,心中并无半点百姓疾苦。由此等元老所推选之商市诸长,必然是唯利是图之辈,为利谋,不为民谋。若《共和商约》行之天下,必使天下有倾覆之危!”
“师圣先生,既然《吕氏乡约》如此大善,何不在天下实行呢?”
就在侯仲良滔滔不绝说得正得劲的时候,忽然就听见有人插嘴提问了。侯仲郎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穿着绿袍的武官,约莫二十二三岁,颇为英挺,就站在自己新收的学生武好文身边。
“《吕氏乡约》不能在天下实行,就如同昔日圣人之道无法在天下实行一般。”侯仲良道,“这是天下人的损失!而《共和商约》如果天下实行,将是天下人的灾难!订此约者,必是乱天下之罪魁!”
被人当着面骂罪魁的武好古却一点不动怒,只是淡淡的问:“先生以为《共和商约》有朝一日能行天下?”
“商鞅之法都能行天下,《共和商约》如何没有行天下的可能?”侯仲郎厉声说道,“行善政使上位者暂失小利,行恶政却能使上位者暂得大利。《共和商约》是恶政,所以能给上位者带去厚利。利之所至,金石为开!武东门,在下所言可对吗?”
认出自己了,武好古笑了笑,一拱手道:“下官武好古,携舍弟来访先生和伊川先生。”
“你要见家师?”侯仲良看着武好古,感到了从容和自信的气息。
这个吏商近幸,很不简单啊!
侯仲良又扫了眼正心堂中听讲的五儒生,全都是侯选做官的新科进士(文进士有561个,可不是人人都和武好文一样可能那么快拿到实职的),今天看来得在他们面前和武好古好好辩上一局,以便重振关洛之学的威风了。
第420章 大儒 七
“武东门,请坐吧。”
能被后世尊为“子”的儒,当然是很有君子风度的,哪怕心里面十分厌恶武大奸商,论道之前的礼数还是非常周到的。恭敬的行礼,微笑着请武好古落座,又让弟子奉上了香茶。
武好古则还之以礼,和侯子侯仲良对面而坐。在场的新科进士们,除了武好文,都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些会来听侯仲良讲学的,大多都是来自关中、河东和河南(河南府)乡村的儒生。学贯关洛,开创了河东学派的侯仲良在他们心目中可是堂堂大儒!而武好古不过是一介吏商,有什么资格和侯夫子坐而论道?
不过武好文这个出身开封大都市的进士第六,此时瞧不起的却是侯仲良——他在两年多前的确看不上那个在潘楼街卖字画的哥哥,不过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武好古已经官家的心腹,堂堂从七品的横行官,将来能不能荐跻两府不好说,但是当上三衙管军开创一个武家将门看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样的人在汴梁子眼中就是有本事的,哪怕是靠阿谀奉承爬上去的,在笑贫不笑娼的开封府,也是叫人羡慕敬仰的。
拍马屁也是本事啊!
况且武好古还一手运作了武好文和韩十七姐的婚姻,还猜中了今次科举的时务策题目……武好文要再看不上哥哥,那么多年的儒家道理真白学了。
所以当武好古和侯仲良分别落座之后,武好文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武好古身后,而不是和正心堂内的其他几个进士一样,站在侯仲良的背后。
武好古扫了一眼面上挂着淡淡微笑,颇有君子之风的侯仲良,又看了看站在他背后那些眉头紧皱着的新科进士——武好古一个都不认识,显然是排名靠后的进士,还没有在《文曲星》杂志上出现过,多半是名列五甲的“倒霉蛋”,还在守选期间呢,估计到年底都不会捞到差遣,就算捞到了也是一个试衔县尉……资历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呢?和他们这些考出来的五甲进士相比,自家的近幸小人可真是太得意了。
另外,这几个新科进士看上去都土头土脑的,也都有些年纪了,显然都是来自乡村的“土进士”。
在如今大宋的进士老爷之中,其实也是存在城乡差别和贫富差距的!往大了说,就是存在两个或几个利益集团的……
“东门,家师出门会友去了,要午后方回,不如你我二人先论上一论吧。”
侯仲良的话打断了武好古的思绪,武好古看着眼前的大儒,谦虚地一笑:“在下岂敢和先生论道,不过倒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武好古的确没有和侯仲良论道的资格……水平是一回事儿,资格是另一回事儿。如果武好古成功拜入蜀学苏门,成了苏东坡的弟子,那么就有资格和程颐的爱徒论一下道了。
“请吧。”
侯仲良也没有坚持,他和武好古论道是自降身份。不过武好古能搞出《共和商约》,就说明他也是一个可以在青史上留名的儒者……不过却是个恶儒!
“先生以为《共和商约》真的能行之于天下吗?”
听了武好古的提问,侯仲良就忍不住皱了下眉头,这个问题应该自己来问吧?今天不是论《吕氏乡约》和《共和商约》吗?自己是支持《吕氏乡约》的,“乡约”能不能行天下才该自己来说!而“商约”能不能行天下是武好古要回答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
“能!”侯仲良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
坐而论道,就必须要诚实,胡说八道有啥意思?
侯仲良说:“太公曰: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农一其乡则谷足;工一其乡则器足;商一其乡则货足。而能跻身三宝者,又岂是寻常之辈?界河商市乃汇聚大商大工以自治。所谓元老皆是国宝,岂是吕氏乡民可比。吕氏乡民尚且可以自治一乡,国之二宝又怎能管不了一个商市?一个商市起来了,天下其他的商市大都,早晚都会效仿的。到时候《共和商约》就将行于天下了!”
这个侯仲良是真大儒啊!武好古听了他的一番分析,心说:人家压根就没把工商当成贱人,而是看成了二宝。现在能去界河商市当元老的,都是宝啊!文章也许不如进士老爷,但是做事的能力不知超过寻常的进士多少倍了。
那么多个“宝”凑一块儿,开个元老院来管理一座商市怎么可能会管不好?一个商市如果“大治”了,别的商市都会当然会来效仿。
“夫子,商人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如何能治理一方?”
马上就有人反驳侯子了,不是武好古,而是站在侯子身后的一个四十多岁的新科进士。
“士农工商者,皆有君子小人,不独商人贪利。便是贪利,也未见得就目光短浅,不能从政。昔日圣人弟子之中,子贡就是大商。我等后学晚辈,谁敢说超过子贡?”
对啊!我就是当代子贡啊!武好古对侯仲良的说法深以为然,觉得遇到知己了,心想:回头就去向官家推荐侯仲良做官……这样的政治人才不做官真是浪费啊!
“可夫子刚才不是说《共和商约》是恶政吗?”
马上又有人发问了。
侯仲良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此理正好用于‘商约’。《共和商约》对商市都会来说是大善之政,对于乡村田园来说就是大恶之法了。”
武好古这时发问了:“商约用于市,乡约用于村,岂不大妙哉?”
武好古并不是《吕氏乡约》和乡村自治的反对者,实际上他对大宋乡村和农民问题缺乏兴趣,也不了解。
“哈哈哈。”侯仲良闻言大笑起来,“东门忘记了大商、大工之外还有一个大农吗?”
大农是什么?
武好古只听说过小农经济,没听过大农经济。
“所谓大商、大工、大农者,在当今之世,其实是一类人。”侯仲良说,“如今开封府界之内,自耕小农早就绝迹了。良田沃土,不是归了显贵门第,就属了大商大工。寻常小农,只得忍受重租高利,恶商废举(投机居奇),如今只得苟延残喘,还说甚乡约?
若是《共和商约》在普天下的大都商市推行,恐怕天下之田最后都要归了工商显贵,工商显贵又会将田土交给大农经营。寻常小农,将会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沦为流民了!”
开封府界内并不是没有自耕小农存在,在开封府城周围就有不少种菜养鸡的小农,生活其实还是很富足的。毕竟开封府是天子脚下,就是豪门世家也都比较规矩,不敢强夺小农的菜田。
但是这些种菜养鸡小农实际上也已经工商化了。什么赚钱就做什么,而且多数兼营工商,农闲的时候多半进城务工从商,还有一些菜农甚至建有暖房,在冬天也能种出蔬菜鲜花。这等财力,根本不是什么苦哈哈的农民了,完全是经营农业的商人了……这些农业商人一旦做大成了大农,对于宋朝的农村的冲击,将不亚于纺织工业化所带来的冲击!
侯仲良看着武好古道:“《吕氏乡约》乃是养民之约,《共和商约》乃是纵虎之约!纵虎……必然伤人!”
大儒果然有见识!
武好古虽然对大宋的农村没有什么了解,但是“羊吃人”、“蚕吃人”的故事还是听过一些的。
而且一家一户种个二三十亩地的小农户在种地问题上也没什么竞争力,有点小灾小难的也就垮了。根本不能和拥有几百亩上千亩土地的资本主义农场相比……
侯仲良又道:“如今天下还有地方可以施行‘乡约’,就是因为‘商约’还没有在全天下实行。否则大农必然替代小农,‘乡约’必然被‘商约’所灭。”
这是真知灼见啊!武好古这次真的遇到一个能论道的知己了……因为侯仲良已经看透了《共和商约》的本质。
《共和商约》就是用来保护资产阶级利益的约法!而资产阶级不仅是大工、大商,还有大农!
现在大宋有大工、大商,却没有什么大农,原因就是大农根本斗不过乡村士大夫,谁要去做大农,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都压上了,活活压死算完。所以如阳谷西门家这样的豪强,也没有去经营农业,而是用佃租制和保甲制控制了佃户的人身,把他们变成了依附自己的力量。然后利用这种力量去横行一方,去搞走私抗税了。可一旦《共和商约》在天下的大城名都施行了,大农背后就有强大的工商支持,土土的士大夫怎么能和人家斗?
“可是《共和商约》只在界河商市一地施行,并没有推广于天下啊。”
武好古其实也知道资本主义洪水猛兽的厉害,所以他也没想过要在全天下搞《共和商约》。
侯仲良大笑道:“今日纵虎养虎于界河,来日必然虎行天下……虎行天下,不由人啊!”
是啊,资产阶级的潘多拉魔盒,已经被武好古打开了!本来被好好管束着的大工、大商,现在有了一个可以自由发展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园。
他们将会在这个家园中发展壮大,变成洪水猛兽……
第421章 大儒 八
即便知道自己一手养大的资本主义猛兽,最后会给大宋的农民兄弟带去深重而漫长的苦难,但是武好古还是得沿着资本主义路线走下去。
因为没有了资本主义漫长的苦难,那么大宋的农民兄弟就得去承受北方少数民族带来的迅速的毁灭了!
在苦难和毁灭之间,大宋人民会做何选择呢?
那么能不能在不发展资本主义城市的情况下去和女真人还有未来的蒙古人战斗呢?
办法当然是有的!
强秦兵吞天下时用的耕战国策和军功爵,从东汉开始流行的堡坞豪强(就是庄园豪强)直到后来的关陇勋贵,都拥有强大的战斗力。
前者是将国家权力发扬到极端,奖励耕战,重农抑商,依靠强大的官营手工业来支持军需。
后者则是依靠豪强的武力保卫国家,豪强变成了能载舟能覆舟的力量,自然也能抵抗外来的入侵。
只是如今强秦的军功爵和耕战国策肯定不能靠科举士大夫推行……王安石的新政一定程度上效法商鞅。但是商鞅依靠的战国之士和王安石依靠的科举士大夫是没有可比性的,后者的战斗力太弱,管理实业的能力也很弱。
当然了,如果宋朝的士都和战国之士一样,也不需要王安石来变法了,早就把西夏和辽国吊打得不要不要的了。
至于让豪强地主杀回来也不可能啊!他们在唐季五代就仆了,现在也没有再复辟的可能。谁来做豪强啊?六艺中只修一艺的科举士大夫干得了吗?肯定不行啊。西门家那样的江湖豪强能变成东汉隋唐的豪强吗?其实也不行,他们的经济基础是城市工商业,不是那种自给自足的城堡庄园。他们的进化方向是大商、大工、大农,不是倒退回去当封建主——当然了,他们这样的江湖豪强可以倒退回去的,前提是天下陷入大乱,大部分地区的工商业遭遇重创……
而除了强秦和汉唐的路线,武好古知道的也就只有一条通往资本主义的黑道了!
资本主义的道虽然黑,但却是向前的!
“侯夫子说‘商约’是养虎,本官却看‘乡约’是养猪。”武好古吐了口气,开始反击了,“‘乡约’保得是小农,用得只是仁德,仁德之猪养得再肥,终究是虎狼口中之食,问题只是虎狼来自哪里?是商市大都,还是漠北塞外!”
“漠北塞外之虎?”
侯仲良眉头稍皱,他出身关学,关学大儒多少是知兵的。譬如他的父亲侯可就有从军为幕僚的经历。
而关学宗师张载同样知兵,年轻时曾经组织民团想去和西夏作战,还和范仲淹在延州纵论军事,谈得头头是道,得到了范仲淹的赏识。范仲淹还激烈张载说:“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
呃,好不容易出了个想上战场的儒,还给范仲淹活活拉回来了……
不过张载虽然没能成为名将,但还算是知兵的。关学出身的侯可,自然也知道一些兵事,也知道大宋的官兵有点弱。
“我大哥说的对,《吕氏乡约》讲究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武好文这时忽然开口帮着哥哥说话了,“可是老师,这样的‘乡约’如何能言兵事呢?自古慈不掌兵,一味仁德也不能掌兵啊,若无保甲兵丁以自卫,不就是养猪么?”
武好文到底是进士第六啊!一语中的,点中了《吕氏乡约》的死穴。
武好古也跟着说道:“《吕氏乡约》在蓝田吕家村一地行之,尚无关大局,倘行之天下,岂不是要有民无防了?根据‘乡约’制度,想要构建保甲团练怕是没有可能吧?”
《吕氏乡约》的施行会完全解除民间的武装!
因为“乡约”搞得是“大民主”,乡民聚会议事的路子。很好的路子,但是谁肯花钱费力去办保甲?除非蛮夷打到家门口了……而蓝田吕氏生活的地方距离西夏远着呢,根本没有感到蛮夷的威胁。
而且办团练保甲又要花费很多钱,农民穷啊!他们不是界河商市的豪商元老,那个几万几千的不在乎,而且也有办保甲团练的动力。界河商市可就在辽国刀口下面,还有很多本来就要打架杀人的海商往来,没打手能行吗?
吕氏乡村的农民都是一个铜板要摔成两半花的贫农,怎么可能同意拿钱出来搞保甲团练?他们不同意,蓝田吕氏有什么办法?
而且《吕氏乡约》的施行也限制的吕氏地主对乡民的剥削。所以蓝田吕氏自己也挺穷的,也掏不起钱啊。没有钱,保甲就办起来也就是个架子货,根本不可能有好的装备和训练。打起来也没重赏可以激烈。至于惩罚嘛……乡约中的惩罚是要乡民聚会集体决定的!到时候大家一起跑,还惩罚个屁啊!
因而蓝田吕氏是没有武力的,要不然历史上金兵打来的时候,蓝田吕氏怎么都拉出一支能战的乡兵来了。
“蛮夷自有朝廷官兵抵挡,何须民间保甲?”一个操着河东口音的“老西”进士插话道。
武好古笑道:“既然是论‘乡约’和‘商约’,说朝廷干嘛?再说了,若是《吕氏乡约》行之于天下了,那就该是乡兵保卫朝廷,而不是朝廷保卫乡民了。”
“那《共和商约》实行起来就能有强兵打败蛮夷了?”马上又有一个操洛阳口音的新科进士发问了。
武好古回答道:“那是自然。‘商约’是行包税和自治的,不费朝廷一文而自治自建,还包缴税赋。若在天下行之,可以省了国家养吏的开支,还能缴上大笔税收。朝廷有了钱自然可以养出精兵!而商市自身,也是有钱可以办保甲团练,是有自保之力的。”
“可是商市大兴,必然会让天下农人广受其害,”侯仲良这时指出道,“到时天下必将自乱!”
“嗯咳,嗯咳……”
一阵咳嗽声忽然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辩论,大家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病容的虚胖老者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棍慢慢走进了正心堂。
“老师!”
“伊川先生!”
堂内的进士们纷纷起身,向来者行礼。来人原是伊川先生程颐,他今天是去拜访患了眼疾(大概是白内障)的范纯仁了。看到范老相公“眼瞎”的样子心里难过,所以就没有留下用饭,提前回来了。
“下官武好古,拜见伊川先生。”武好古也起身恭敬行礼。
“好一场坐而论道啊!”程颐看着武好古,笑道,“武崇道是吧?你是个可以和师圣论道的人。”
这个评价一出来,在场的进士,包括武好文都是一惊。
侯仲良是河东学派的宗师啊,大儒啊!武好古能和他论道,那岂不是也要达到大儒的境界了?
程颐扫了一眼在场的进士,笑着说:“儒的境界不是以文学高下划分的,而要以对孔孟之道的理解和实行来划分。《吕氏乡约》是实行孔孟之道,《界河商约》同样也在实行孔孟之道。”
“伊川先生,您说《界河商约》是在践行孔孟之道?”又有人表示不理解了。
程颐笑了笑,“是啊。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这不就是《共和商约》正在推行的事情吗?商市是共和的,由元老院来选贤与能,大事都要元老院来讨论,还商民大会可以建议。这不就是在行大道吗?”
“老师,”侯仲良有些不服气了,“界河商市不是行天下为公,而是天下为财。”
程颐笑着点点头,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又看了眼武好古,“崇道,你说说看。”
“建商市所需的33万缗钱是股东们出的,元老院元老自然得让他们来指派了。”武好古两手一滩,笑道,“要不然商市就没有了!
再说了,元老院组成的时候,商市根本还没有,也无甚底商民,商市股东和元老,可是说是商市的第一批商民。”
“师圣,你觉得如何?”程颐笑着问侯仲良。
“有些道理,但是他的办法还是错的。”
程颐点点头:“老夫也认为界河商市是错的,但是《共和商约》也的确在践行大道……行大道就有可能走错。《吕氏乡约》同样有可能是错的,武东门和望道方才所说的也有道理啊。
在老夫看来,《共和商约》是子贡之道,《吕氏乡约》是子渊之道。”
子渊就是那个苦哈哈的复圣颜回,孔子的得意门生,在宋朝已经被捧到了很高的地位,相比之下本事很大钱很多的子贡却有点被埋没的意思……而程颐说这话的意思是,《共和商约》是让子贡那样的儒商去走的道,而《吕氏乡约》则是一条清贫的儒家之道。
至于这两条道是好是坏,现在也很难看出来,而且求道之路,是允许犯错的。
“伊川先生,”武好古这时忽然行了一礼,“下官还有子路和子正之道要向您请教。”
第422章 大儒 完
还有道?
程颐和侯子都是一愣。
这武好古什么人啊?怎么会那么多道?难道他真的是大大的儒?
“子路和子正之道?”程颐看着武好古,“崇道,你说他们的道是甚底?”
武好古正色道:“子路和子正的道都是以德服人,为传播大道立下了功勋,值得我辈学习。”
“以德服人?”程颐被武好古的话逗得有点乐了。
子路就是仲由,孔门七十二贤之一,是个会拿着宝剑以德服人的大儒。据孔子自己说,自从仲由跟随他以后,他就没被人恶意辱骂过——这就说明了仲由是个能以德服人的大儒。
而子正名叫公良孺,是陈国公族子弟,也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和子路一样,都是高大有才德,且有勇力的大儒。他带了五辆车(应该还有他的门客在御车护卫)跟随孔子。在孔子周游列国时遇到危难的时候,他都会和子路一起召集众人,拔出宝剑去以德服人。
要是没有子贡,孔子恐怕没有路费去周游列国。如果没有子路和子正去以德服人,孔子很有可能会被人砍死。
“东门,你想作甚?”程颐问。
武好古正色道:“子路和子正二人保护着圣人周游列国,将圣人的道传播出去,用他们的德去感化那些对圣人的大道存在误解的人们。这样的精神,正是我辈宋儒所缺乏的。”
程颐看着武好古一本正经胡扯的样子,心里却有点明白了。武好古的意思是想学子路和子正那样,以德传道……这以德传道,也是一种道啊!
毕竟孔子孟子的道必须传播才有可能实行,如果不把道传出去,现在也没人知道这个道理,也就谈不上实行了。
“你是想要传播道吗?”程颐问。
武好古点了点头,笑道:“不是下官想传播圣人的道,而是我辈儒生应该要有将圣人之道传于四海之外的壮志。昔日圣人周游列国之时,华夏之人并不知道四海之外,大漠以西,尚有文明礼仪之邦,因此传道止于中原。而今日,天竺之佛教,大秦之十字教,大食之天方教,皆不远万里传道于中土。我辈儒生,为何不能将孔子、孟子之道传于四海之外呢?”
程颐被武好古的话说得有些惊讶了!
武好古真的是大儒啊……至少是个候补大儒!《共和商约》已经有点天下为公的意思了。现在又想要传大道于四海之外,哦,他恐怕不仅是想,而是真的要去做了。
这事儿吧,别的儒也就想想罢了。可他武好古是子贡式的儒啊,有钱啊!钱比子贡还多!而且还是大宋官家的心腹,没准真的能说服官家往四海之外的某个蕞尔小国传去圣人之道。
这向外传道的事儿,只要能成了,哪怕传一个小国,武好古大儒的地位就稳了……这事儿可比一帮儒宅在家里面解释《论语》强多了——解释来解释去的,不能实行等于零!
“传道的事情,嗯咳……”程颐咳嗽了几声,斟酌了一下用词,“自唐朝以来,儒家经典的外传就是受限的,本朝也是一样进行限制的。”
禁止儒家经典外传是唐朝的国策,同时被禁止外流的还有兵法、医学等等技术书籍。
如此做法,当然是为了防止蛮夷学习唐朝建立起集权朝廷,然后和唐朝进行对抗了。这事儿仿佛有点道理,不过在宋朝还有这样干的必要吗?
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的时候,儒家经典和兵法战策都流出去了。契丹人那里什么没有啊?哦,大约就是大宋官家和一些文官兵法家发明的阵图人家是没有的。
“唐朝开始实行的禁令,在如今已经毫无意义。”武好古说,“契丹、高丽、安南、大理、西夏早就有儒家经典传播。而没有儒家经典传播的地方,都不是我们的邻国,或者陆地并不相连,就算他们得到儒家经典,也威胁不到我大宋。
而且蛮夷之邦,在修习了我儒家的经典之后,也未必会强大起来。要不然我大宋早就平辽灭夏了不是?”
唐朝那会儿觉得儒家真理是强国之本还好说,总归有一段时间人家挺强大的。可大宋朝为什么还对儒家那么有信心?难道认为各种大汗不去弯弓射大雕改学五经大义了就会更加厉害?完全没有道理啊!
武好古顿了顿,又道:“所以下官想请伊川先生能登高一呼,呼吁朝廷放松儒家经典往外传播的限制。”
武好古的想法是,兵书、医术还有赵家皇帝发明的各种阵图,照样可以禁止——那种阵图反正也没人会去学的——但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什么的,就不需要禁止了……不过这事儿光靠他一个人和赵佶去说是不行的,还得让程颐这种级别的大儒一起来呼吁。呼吁的人多了,赵佶也就能就坡下驴,放松一点禁令了。
程颐想了想,“若是多几个鸿儒一起来说,也许可以解禁儒学外传。”
他一个人不敢说……好不容易才赦还开封府,可别再给发出去!
“范尧夫、苏子由、苏子瞻他们都是当事大儒,德高望重,如果能一同呼吁,或许可以起效。”
程颐又推荐了几个“垫背”的。分别是范纯仁、苏辙和苏轼,他们不仅是大儒,而且还是旧党大将。如果他们肯说话,韩忠彦肯定得背书,刚刚撤帘的向太后也会表示赞同。至于官家那头,武好古应该可以说服。这样章惇、蔡京、曾布这些奸臣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武好古也明白程颐的顾虑,他又是一拱手道:“伊川先生,在下还有一请。”
“说吧。”程颐道。
“在下希望拜入东坡先生门下,”武好古说,“希望伊川先生可以写信推荐。”
苏东坡是个“奇技淫巧”的儒,发明的东西一大堆,什么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帽、东坡墨、东坡牙膏……还给广州设计过“自来水”系统,还出过一部中医著作。在北宋来说,他这样的就算是科学家了。
所以武好古才要拜苏东坡为师,只有拜了苏东坡,武好古才能比较容易的开创出儒家科学派。如果他拜入程颐的洛学,那就要陷入理学的大坑了。理学的那点东西,根本就是一本正经的在胡说八道啊!
听见武好古要拜苏东坡为师,程颐竟然觉得有些失望,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好的,老夫给子瞻写封推荐信。
相信有了老夫的推荐,苏子瞻无论如何都不会拒你于门外的。”
程颐的推荐信到手了!
而且武好古的传道理想还得到了程颐的支持,看来今天的拜访还是得到效果的。武好古在心中出了口气,同时对宋儒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这些宋朝的大儒也许没有什么用,但他们还是能讲理,能论道的……如果能让他们接触到天方教百年翻译运动的成果,相信一定会诞生出一个儒家科学派的。
在吸收消化了西方的科学、思想和哲学之后,文艺复兴就很有可能出现在中国了。
……
“二哥儿,”武好古拜别程颐和侯仲良,同武好文一起离开城南书院去武家大宅的途中,他对弟弟说道,“看来你的岳父没有给你挑错老师啊!伊川先生和侯夫子都是当代大儒。”
“哪儿啊。”武好文哼哼道,“你是没和他们讨论那个理,说甚万事皆出于理,无人欲即皆天理,还有那个存天理、灭人欲……还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云云的。没一句人话!”
“哈哈。”武好古也笑了起来,“理学嘛,用所谓的理气去补大道,本就是蒙蔽妇孺的学说,骗人的东西,有甚好论的?”
“说的也是。”武好文道,“他们自己多半都不相信。”
武好古点点头,“对了,回头你去我的内账房里取上一万缗,捐给伊川先生的书院。”
捐钱这事儿,武好古没有和程颐、侯仲良提过,但是并不等于可以不给……真不给,就失礼了!
“知道了。”武好文也没有替哥哥省钱的意思,顺口就应了下来。
武好古又道:“你和范学士的二个儿子熟悉吗?”
范纯仁有俩儿子,长子正平字子夷,曾经当过开封县尉,这一科也去考了个别头试,不过没有通过。范纯仁的次子名叫范正思,字子思,是个大孝子,跟着老爹一起去了永州。
“小弟倒是和范子思有过数面之缘。”
“那就劳烦你去和范子思说说,看看能不能安排拜见了。”
范仲淹的次子范纯仁可不是程颐,程颐的儒再大也是也就做过秘书省校书郎和崇政殿说书——书也说得不好,大约尽和哲宗胡扯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屁话,结果被编管涪州了。
而范纯仁是做过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这可是次相啊!这样的人物,可不是武好古这个吏商近幸想见就能见到的,而且范纯仁还有眼疾,不能视物了。所以得要让武好文去试探一下,若是能见,再上门去拜。
第423章 大道 一
九月的开封府,景色宜人。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节,不仅是一年之中的好时节,而且还是数十年来最好的时节。
纷乱了好几十年的大宋西陲,现在终于完全归于平静了。不仅西夏在失去横山—天都山再也无力攻击陕西诸路,而且在宋廷决定放弃湟州、鄯州之地后,宋军同青唐吐蕃诸部之间的冲突也已经基本中止了。
至于北面压了大宋一百多年的大辽,现在也成了大宋的兄弟之邦,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大概都不会再起波澜了。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大概就要来到了吧?
而对大宋首善之都开封府的人们来说,最为喜人的变化,无疑是让人讨厌的新党奸臣又一次失势了。随着明君赵佶取代了昏君赵煦,章惇的独相也到了尽头。被驱逐的旧党君子,这段时间也纷纷从远恶之地北返。而韩琦韩老相公的长子韩忠彦更是在一年之内两度宣麻,现在已经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了!名义上还高韩相公一头的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章惇,这些日子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一个月之内五次上表请求罢政事,虽然诏答不允。但是章惇还是知道大势已去,日前甚至传出了堂堂章相公从小门溜出相府躲进寺庙的小道消息!
看来这位章大奸相真是知道要大难临头了,连“出家避祸”的招术都拿出来了!
天下太平加上新党失势,不仅外患没有了,连各种害人的苛政眼看都要尽废,如今的大宋怎么不是最好的时节?
就在章惇避居僧舍的次日,右相韩忠彦在已经完全建成的共和楼观景台上,款待范纯仁。
韩忠彦和范纯仁回到开封府已有多时,因为范纯仁一直在养病,所以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而今局势,究竟如何?”
寒暄了几句之后,范纯仁就问起了局势。
韩忠彦望着已经目不能见物的老友,只是沉沉一叹:“官家还是想做圣君。”
这个答案,换来了范纯仁的沉默。
半晌后,陪同韩忠彦前来共和楼的武好文轻声问道:“官家想做圣君难道不对吗?”
韩忠彦和范纯仁都一蹙眉头,未曾开口。
倒是范纯仁的次子范正思轻轻叹了口气道:“神宗皇帝就是圣君啊!现在又来了一个……”
武好文闻听一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他虽然是天然倾向旧党的汴梁子,但却是一道德的“产品”,而且也相信圣君——从这方面来说,王安石的“一道德”是达到目的了。连武好文这样苗正根红的“旧党青年军”,现在虽然反对新党的经济路线,但是却接受了新党的圣君思想。
呃,真有圣君当然是好的啦!谁会反对圣君呢?英明神武,吊打四夷,专治不服,多好啊?
可问题是大宋朝从太宗皇帝开始,那一堆会画“平戎万全阵图”的官家哪里“圣”了?一点都不“圣”啊,要“圣”的话,早就没有辽国和西夏了。
所以新党的“圣君”路线,其实就是为了改革而扩大了皇帝的权威,把“不圣”的君包装成了“圣君”。
而哲宗亲政后的七年中,大宋之所以能在对外战争中取得不错的战果,而且国内经济也还过得去,也不是因为哲宗这个君有多“圣”,而是“圣君”哲宗选了个有本事的奸相又充分放权——实际上,这是虚君实相的路子,要是“圣君”就该弄一群宰相让他们互相掐了。
可是现在,一个真正的“圣君”要来了!
官家赵佶的路线明显和他哥哥不一样!虽然召还了不少旧党元老,可是他却没有显示出要尽斥新党奸臣的意思。
这个月章惇五次请郡都被他拒绝,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了。
谁都知道赵佶厌恶章惇——章惇不让他做皇帝啊!可是赵佶现在却一再挽留章惇,而且在旧党元老中只提起一个韩忠彦摆在了次相的位子上。
凡是明眼人现在都能看出来了,赵佶的路子是新旧相搅,不会让旧党得意的。而新旧两党在朝中互相斗争的结果,就是圣君赵佶掌握一切了。
更让韩忠彦和范纯仁这些元老重臣们担忧的是,如武好文这样的新一代进士中的佼佼者,都或多或少接受了“圣君”的理念。这也是韩忠彦要让武好文去拜侯仲良为师的原因。
顺便说一下,理学在这个时期,因为保留了“虚君”的路线,所以还没有成为“圣君”们手中有力的思想武器。要不然程颐的全部著作就不会在崇宁元年(1102年)被宋徽宗下令追毁了。
“侯师圣和东上閤门副使武崇道论道是怎么回事?”
范纯仁这时把话题转向了“南城书院论道”了,这事儿是范正思告诉他的,同时还说了武好古想要拜访请教的事儿。
韩忠彦也知道这事儿,是武好文报告的,而且他也知道武好古的目的是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然后道:“论了‘约’。”
“论出高下了?”范纯仁问。
他的儿子范正思其实已经把“南城书院论道”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不过范纯仁还是有点不信——一个吏商近幸,怎么可能和精通关洛之学的大儒论“约”呢?
“高下?”韩忠彦顿了顿,“本就是一个道,怎么分高下?”
“商约”和“乡约”本来就是一条道的两个分支。说穿了,这两个约都在践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理想。不过两个“约”都谈不上完美,各自都有缺陷。
所以“商约”和“乡约”论高下的意义不大,通过论道找出“商约”和“乡约”的缺点才是有意义的。
“商约唯利,乡约唯德,”韩忠彦评论道,“唯利则失德,唯德则失利。”
范纯仁叹了口气:“天下间失德而图利者比比皆是,失利而存德者却古来罕有啊!如果商约真的可以带来大利,那《共和商约》早晚将行于天下。如果乡约不能与民图利,纵然合乎大道,也早晚消声灭迹。
将来只怕是用商约治天下,还是由圣君治天下的问题了!”
范纯仁对人心似乎有些“悲观”了,这也许和他们父子(范仲淹、范纯仁)的官场沉浮有关。
“德”似乎永远不是“利”的对手!
“商约”以利导之,是容易成功的。而“乡约”以德劝之,恐怕难免走向失败。实际上,《吕氏乡约》现在已经失败了!倒不是蓝田吕氏搞得不好,“乡约”所要追求的目标基本上都实现了。可是在蓝田吕氏成功试验了20年“乡约”之后,天下间没有什么人愿意效仿,只剩下一帮关洛大儒到处鼓吹。
而《共和商约》如果搞上20年,也达到了目的,给参与的商人带去数以百万千万计的缗钱,恐怕不要人宣传,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界河商市就该自己出现了……万恶的金钱啊,谁不喜欢?而这正是侯仲良所担心的!
范纯仁这位当过宰相的大儒,自然也能料想到这一点,而且他想得比侯仲良更远。想到了“圣君”和“商约”冲突……毕竟“商约”也是“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路子啊!
韩忠彦叹了口气:“武崇道还问了传道的事情,还想拜入东坡门下。”
范纯仁摇了摇头,“想要传道还好说……那位圣君说不定会喜欢的。可是为何要入苏东坡的蜀学门下呢?关学、洛学、新学就不行吗?”
韩忠彦也摇了摇头,笑道:“管他呢,尧夫,你可要推荐他吗?”
“还是先问一问吧。”范纯仁问,“望道,你大哥可到了吗?”
……
武好古早就到了,共和楼是共和行总店所在地嘛。他在这里有“办公室”的,就在共和楼的四楼,离观景台的距离并不远。范纯仁问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看共和行的“资产负债表”……负债当然是空前的,超过了三十二万缗!当然不是共和行经营不善,而是合并了下属各子商行的预收款(权益)后的结果。如果算上共和行手中的自有资金,现在账面上归属共和行所有的现金已经超过五十万缗了。
而预收款则主要来源于“酒中仙”和《花魁》、《文曲星》等两本杂志的花招儿预售。特别是“酒中仙”,虽然还没有正式问世,但是已经被“御酒”和两本杂志给炒起来了。通过御赐的形式,开封府内有钱有势的主儿都已经品尝过“酒中仙”了,其中真正好酒的家伙,都觉得“酒中仙”特别给劲儿。开封府、大名府、应天府、海州和扬州等地上点档次的“正店”、“脚点”和“青楼”的东家掌柜,也都得到了潘楼代销的“酒中仙”的样品。它们一家预订上一些,十几万缗的现金就流入了“酒仙行”(共和行同潘家合资的商行)的账上了。
看来要不了太久,武好古手中的摇钱树就能增加到三棵了!
现在那么多万恶的金钱摆在了共和行的账面上,还真是有点让人发愁啊……该往什么地方投资呢?
武好古正琢磨花钱投资的难题时,门外响起了武好文的声音:“大哥儿在吗?范学士有请。”
第424章 大道 二
武好古终于见到了范纯仁,大名鼎鼎的范仲淹的次子。老头今年74岁了,患上白内障好几年了,现在双目完全失明,身体的其他部分也不大灵光,整个人病歪歪的坐在那里,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青布儒衫,脸上都是温和的笑容,仿佛是个邻家老伯。
在武好古的印象中,这位老人家的名声极好,人人都说他高风亮节,平易宽厚,严于律己。而且非常廉洁简朴,哪怕官至宰相,都没捞到几个万恶的金钱,和武好古这个脏官根本没得比啊。
除了清廉之外,范纯仁还以“忠恕”闻名于世。这一点和武好古倒是有共同语言的,武好古也是讲究以德服人的。
另外,范纯仁还是一个和平主义者,曾经担心做延州知州的范纯粹(范纯仁的弟弟)有与西夏作战立功的心思,写信去说:“大车与柴车争逐,明珠与瓦砾相撞,君子和小人斗力,中原大国与外来小邦较胜负,不但不可胜,也不足去胜,不但不足胜,即使胜了也无所谓。”
不过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弟弟和他一样是个和平主义者,在延州知州任上主张放弃所取得的“夏地”,说:“争地未弃,则边隙无时可除。如河东之葭芦、吴堡,鄜延之米脂、羲合、浮图,环庆之安疆,深在夏境,于汉界地利形势,略无所益。而兰、会之地,耗蠹尤深,不可不弃。”
总之,范仲淹的这儿子,就是个道德高尚的君子……只是没什么大用而已。
“下官武好古,拜见韩相公,范学士。”
武好古恭恭敬敬的向范纯仁和韩忠彦行了一礼,然后肃立在他面前,等着他们问话。
“坐吧。”范纯仁笑着说。
“谢学士。”
武好古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目光平视着范纯仁。
“你想拜入苏门?”范纯仁问。
“是的。”
“为何不是伊川门下?”范纯仁又问,“伊川先生还是蛮欣赏你的。”
武好古顿了顿,“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有何不当讲的?”范纯仁笑道,“你莫不是想说伊川的坏话吧?”
武好古道:“下官完全理解伊川先生的道,所以不会再拜伊川先生的门下。而东坡先生的道,才是下官想要追寻的。”
“你懂了伊川先生的道?”
范纯仁笑了。
韩忠彦也笑了。
范纯仁的幼子范正思却在摇头。
程颐虽然迂腐古板,却是有他一套道理的。他的理学非常深奥,初学者往往听得云山雾罩。这武好古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敢说完全理解了呢?
“那你说说伊川的道是甚底?”范纯仁感兴趣地问。
武好古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黄河之水奔腾不息,人之年华流逝不止,河水不知何处去,人生不知何处归?”
“哦?”
范纯仁和韩忠彦同时讶异了一声:这个武好古好像真的有点懂程颐的道啊!?
“这是孔子问老子的道。”韩忠彦说,“崇道,你觉得老子的答案如何?”
“老子没有给出答案,”武好古说,“而是给出了问题……自然之道不是答案,而是需要追求答案的问题,自然的道,是无穷的道,是无穷的问题。而圣人自己,对于大道,对于自然之道,也是不可得而闻之也。因此这是我们后世之儒的问题,是需要一代代贤者大儒去孜孜不倦追求的问题。”
啊!?
这些范纯仁和韩忠彦都愣住了,两人再也没有一点轻视武好古的意思了。
因为武好古就是大儒啊!
大儒是什么?是文章写得好可以中进士的儒生吗?不是的……科举是为国取士,给人做官而已。大官可不是大儒,大儒是学者,是哲人,是理解或追寻天地万物之道的学者。
而要理解、追求万物之道,首先得看得懂问题是什么?这才能入门,才能去追求。
而绝大部分做文章的儒,根本就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只不过鹦鹉学舌而已!
当然了,那些进士儒生不知道的只是“大道”方面的问题——也就是世界观,或者叫自然之道也行。对于儒家的伦理纲常和政治抱负还是非常清楚的,要不然怎么做官啊?
但是仅仅通晓伦理纲常和儒家政治思想,并不足以称为大儒。除非能在伦理纲常和儒家政治方面有所增益,才能称为大儒。
而能够窥测大道的儒,毫无疑问是大儒了!
“可是伊川先生给出了答案,万事皆出于天理!”范纯仁问,“你认为如何?”
“伊川先生虽然给出了答案,”武好古说,“但却不是圣人和老子所论所求的道,而是一个没有办法证伪的道,和佛教、景教、天方教有点像。若是把伊川先生的天理换成佛祖、阿罗诃大天尊和安拉真主,大概也差不多吧?所以伊川先生的道,就是要将儒学变成儒教。这不是我想追寻的道,所以我不入伊川门下。”
程颐就是要变“学”为“教”,用一个简单的答案——天理创造万物,这个和上帝创造万物,真主创造万物也没啥不一样。反正天理、上帝和真主都是活人见不着的。
韩忠彦皱眉问:“你认为程正叔的道是错的?”
“不。”武好古摇摇头,“下官不认为伊川先生的道是错的,只是和伊川先生不同道而已。”
“不同道?”韩忠彦追问,“如何不同?”
武好古说:“伊川先生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不过下官却想去追求不可与闻的大道。”
“不可与闻的道怎么追寻?”范纯仁好奇地问。
“不可与闻的大道蕴藏在无数可以触及的小道之中。”武好古回答道,“譬如孔子问老子‘河水不知何处去’就是可以寻求的小道。下官以为,我辈儒者不能因为大道难求就放弃,应该要小道求起,锲而不舍,一代代人去追寻,终有一日可以由小及大,得到圣人想要追求的大道。”
范纯仁沉默半晌,又问:“那你为何要拜入东坡门下?”
武好古一笑:“因为东坡肉。”
啊?
在坐的几个人压根都没想到武好古会这样回答。难道武好古是因为东坡肉好吃就想拜苏东坡为师?他是想学做东坡肉吗?
“东坡肉也是小道啊!”武好古笑着解释道,“虽然苏门中人也想从佛道中寻一个简单的答案,但是东坡先生却依旧在东坡肉、东坡笠、东坡巾、东坡墨、东坡牙膏、安乐坊医馆和广州引水渠中寻求小道。我显然应该拜入他的门下,将这种寻求自然小道的精神传承下去。”
“呵呵,”范纯仁笑了笑,“老夫知道了。你的确应该拜入东坡门下……看来东坡肉这样的苏门之学要在你手中发扬光大了。”
东坡门下,已经稳了!
不过武好古还有所请,就是传播大道于四海!
“解禁儒家经典外传?”韩忠彦听到武好古新的要求可有些皱眉头了。“这是唐朝留下的老规矩了……”
“但并不是个好规矩。”武好古说,“唐朝订立此法的本意,是为了防止四夷效法中原的典章制度,建立朝廷和中原对抗。然而这样的规矩对我朝没有任何意义,契丹人建立朝廷比我朝更早,高丽国、大理国、安南国、西夏国也都有朝廷了,孔孟之道也早就传到那些国家去了。我们现在紧张儒家典章外传毫无意义,不但毫无意义,而且还有害无利。”
“为何是有害无利呢?”
武好古说:“因为天下并不只有儒学名教,还有佛教、天方教、西方十字教等教派学派,他们的制度典章一样可以组成国家朝廷。而天下间也不是只有大宋、大辽、大理、高丽、西夏等区区数国的……我们应该效法先贤外出传道,将孔孟之道传之于四方,同时也让四方之人学习我中华典章、伦理、文字,向往我中华文明,从而成为大宋的仰慕者和友邦甚至是藩属之邦。
如果我们不怎么做,佛教、天方教和西方十字教就会乘虚而入,传播他们的道理,最终将天下万邦都变成排斥孔孟之道的化外之地,我大宋的藩属友邦,就会越来越少了,敌人也许就越来越多了。”
这个话……听上去没有什么道理。
韩忠彦和范纯仁都没有显出多少兴趣。实际上儒家从汉朝开始就对传教兴趣不大了。就算没有唐朝的禁令,汉晋南北朝和隋朝的时候,也没看见有多少大儒外出去传教啊。
看到韩忠彦和范纯仁的脸色,武好古就知道还得拿些干货出来忽悠啊!
“韩相公,范学士,”武好古道,“晚辈所知,东瀛日本之国向来仰慕我中华风物文明,唐时就屡屡遣使求儒,可是因为禁止儒家经典传播的法令,使得日本国如今佛教独大,而儒学式微。我辈儒生难道要坐视一个儒家的道理被佛经完全取代吗?如今大宋可是圣君临朝,圣君难道不应该传播仁德于海外,让日本国归于我儒家名教门下吗?”
第425章 大道 三
以德服人的大儒武好古的第一个想要德服的对象,并不是女真完颜部——这其实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如果能把阿骨打变成阿骨打秀才,靖康之耻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惜这只是一个梦想,有心无力,也难以下手。
因为向女真完颜部传播儒学必须要足够多的武装博士,都得是子路、子正这样的大儒去以德服人。可武好古现在上哪儿找那么多以德服人的大儒?所以就只能先挑一个比较好对付的目标下手,就是日本国了。
儒家在日本不是没有一点基础的,日本派了那么多遣唐使来中国学习典章制度文化,早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中华”,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中华小粉丝。
那个武家政治啥的,现在也没大兴呢!
武好古已经打听过了,在平安京掌权的还是白河院法皇和一群宅男公卿,个个都粉中国文化。那帮人都是能说中国话做中国诗的……现在不去儒化他们还等什么?等武家崛起吗?
如果现在儒化了日本,将来日本帝国主义多半就没有了,都考科举的文人,还有啥帝国主义?如果日本鬼子也重文轻武(现在日本就重文轻武)、以文御武了,还有什么侵华战争?一帮日本大学士领着日本进士、日本举人、日本秀才拿着日本天皇发下来的“平蒋万全阵图”来侵略中国吗?
另外,现在儒化日本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彰显圣君赵佶的仁德——以德服人嘛!如果能把日本变成日本王国,做了大宋的藩属,那不是倍有面子吗?就算暂时做不到,那也不要紧。反正大宋本来就挫嘛,赵佶给耶律洪基的国书上还得称人家一声“叔公”呢(宋辽之间是兄弟之国,但是两国皇帝是要论辈份的),还要一年给银绢五十万……
日本的皇上只要能管赵佶叫叔叔伯伯,也算是有面子了。
除了赵佶的面子,儒化日本国还有很明显的实际利益可以获得……万恶的金钱就不说了,就说些对进一步传播儒学有利的吧。现在的日本国还是可以招募到许多会耍大刀的武装博士的!
大宋产的“武装博士”没个十年八年的出不来!就算马上开始练武,没个十年八年的也不行吧?
所以只能先用外国产的,也就是用辽国、高丽国和日本国的武装博士。
其中辽国的武装博士肯定是最好的,都是骑马的博士,但是他们不可能用在南洋海上,光是水土不服就要了亲命了。所以他们的主要使用方向应该是北方和西方的陆地上。
高丽国嘛……他们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和女真打仗了,估计招募不到几号人。
那日本国的武装博士就是武好古以德服人计划的关键了,只要能有个几千日本武装博士当炮灰,德服南洋诸岛拿下马六甲海峡都是有可能的。
到时候让一群从中原不知道什么地方找来的村秀才带上更多的日本乡下武士,南洋的蛮夷和天方教徒才会感受到中华的道理是多么正确啊!
……
“大郎,你知道吗?章惇今天又去僧舍居住了。”
带着一个宏大的儒化日本国的设想的武好古在崇政殿见到已经亲政的赵佶时,却听到了一个让他有些不解的消息。
赵佶明明憎恨章惇到了极点,为什么还一再不允许他请郡外放呢?以至于章惇要用“出家”的方式来请辞。
“陛下,”武好古看着英气蓬勃的赵佶,低声说道,“看来章相公是执意求去了,而且您对他的恩礼已经足够了。”
赵佶看了武好古一眼,笑着说:“大郎,你不明白,朕不是在恩礼章惇,而是做给韩忠彦他们看的。
朕并不排斥新党,也不希望新旧两党日后再起争执了!”
真的?
武好古才不信呢!
徽宗朝的党政斗得鸡飞狗跳的,比哲宗朝的破坏力大多了!哲宗朝不过是旧党人物倒霉罢了。而徽宗朝连许多新党大将都被蔡京打成了奸党……
“陛下圣明。”
虽然不信,但是马屁话还是马上奉上。
赵佶笑着点点头,他现在也觉得自己越来越圣明了!恁般圣明的皇帝,还真是古之少有啊。
“听说你去找程颐论道了?”赵佶这时问起了南山书院论道的事情。他是有皇城司的,那么好玩的事情,当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没有。”武好古一笑,“谁去和他论道?他那个道全是欺骗无知妇孺的,有啥好论的?”
“欺骗无知妇孺?怎么说?”
“就是那些万物皆只一天理,还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云云的,有见识的谁信啊?臣要是快饿死了,为了混口饭吃,卖假画的骗子也去做了……所以这些道没啥好论的。”
“哈哈,是啊,这不就是胡扯嘛。”
“臣只是和侯仲良讨论了《吕氏乡约》和《共和商约》的优劣。”
“哦?”赵佶问,“孰优孰劣啊?”
武好古笑道:“应该是谁穷谁富。”
“哈哈哈,”赵佶大笑,“若是普天下都用《吕氏乡约》,恐怕就要天下皆穷了。”
“陛下圣明。”
又圣明了一回!
武好古接着又说:“臣还和程颐论了论儒学外传的事情。”
“外传?”赵佶笑问道,“往哪儿传?”
原来他不知道儒学现在是不能随便往外传的……
“哪儿都不能传。”
“为何?”
“因为国法不许。”
“不许?”赵佶一愣,“这是祖宗家法吗?”
“不是,是唐朝的规矩,本朝因之。”
“唐朝的?”赵佶想了想,“为何啊?”
“是怕四夷学了儒家的典章建立朝廷和中华作对。”
赵佶嗤的一笑:“现在还有哪个蛮夷没有建立朝廷吗?”他掰着手指头,“北面是辽国,东面是高丽国,南面是安南国,西南还有大理国,西面还有个西夏……不都有了吗?我们还防谁啊?”
其实还有一个蛮夷,就是碎了一地的吐蕃没有朝廷了。历史上唃厮罗家族在青唐崛起的时候可把大宋吓了一跳,还以为吐蕃王朝要复兴了呢。
“可不是嘛。”武好古道,“唐朝这个办法防不了四夷,只能把自己给圈起来了。”
“圈起来?”
“不让儒学外传,”武好古说,“这对我中华是不利的。”
“不利?”
赵佶听不大懂。
不过武好古那张嘴多会忽悠啊。
“当然不利了。”武好古说,“如果允许儒学外传,那么陛下以为儒学会以何形式外传呢?”
“以何种形式?”
“臣以为是建立书院招收弟子的形式。”武好古忽悠道,“书院可以跨越国界,师生同样可以跨国越境。
我大宋的儒学才是正宗啊!我大宋的大儒,应该成为四夷儒生的师尊……儒生都是尊师重道的,如果师徒名分确立了,我大宋不就在四夷国内有人可用了吗?”
好像有点道理。
赵佶盘算着,如果大宋的大儒能把书院开遍辽国的南京道,那将来自己平复燕云没准就有不少内应了!
武大郎的办法不错啊!
武好古接着说:“若是我们在四夷国内有人可用了,说不定就能将原本不向着我们的国家拉拢过来,变成大宋的藩属或是盟友……至少可以阻挡他们倒向大宋的敌人。
另外,大宋还可以通过在四夷国中的儒生获取大宋没有或缺少的好东西。譬如良马、黄铜、香料、玛瑙、宝石、毛皮等等。可谓是一举多得。
而更重要的是,陛下可以通过这些开设在四夷的书院将孔子孟子的学说传播出去,这可是儒学之盛事,是化夷为夏,是圣德明君之所为啊。”
“化夷为夏?”
赵佶心想:似乎有点意思,教化蛮夷好像是上古圣德之君常做的事情。自己好像也是圣君……大家都怎么说,应该是对的!所以也应该做一点圣君才做的事情。
“从谁开始?”
“日本国。”武好古说,“日本国是半夷半夏,而且在唐朝时就学了一点儒学,中华文字在日本也是通用的。如果向日本派出儒者,建立书院,传播孔孟之道,应该可以事半功倍,不出十年,就可以将日本国变成我大宋真正的兄弟之邦了。”
“能让日本国做我朝的藩属国么?”赵佶问。
这事儿有点无聊,弄那么多藩属国有用吗?一个个全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还不如殖民地呢!
“可以一试。”武好古说,“便是不能成为藩属,让日本国成为大宋的子侄之国还是可能的。”
“花费多少呢?”赵佶又问起了万恶的金钱问题。
“不须花多少钱的。”武好古笑道,“传播儒学又不是使团往来……世上哪有老师给学生钱的道理?不过就是些往来的路费,印点书罢了,陛下可以让界河市舶司负责筹措经费。”
赵佶看了看武好古,突然皱起眉头,“大郎,你莫不是想要这个名分吧?”
“陛下,”武好古笑道,“臣要到这名分也用不了啊……臣是吏商嘛!臣想请东坡先生出面,在云台山开设学宫,招募和教授儒者,负责传播名教之事。”
第426章 大道 完
武好古要拜入东坡门下真正的目的,当然不是想学做东坡肉了,他又不喜欢吃那个,他爱吃的是开封菜啊。
实际上,武好古需要的是苏东坡的号召力,需要的是苏东坡的名气,需要蜀学苏门的大旗!
在北宋的儒门学阀之中,苏东坡家父子兄弟开创的苏门蜀学也是一个大大的山头。和王安石的荆公新学,二程的洛学,侯可、张载等人创立的关学是并立的。
由于苏东坡的学问不像新学那么霸道,也不像洛学、关学那么理想化……或者叫胡思乱想化,而且还多了那么一点儿文人书生的才气情怀和热爱生活的姿彩,所以苏学在民间,在海外的影响力要远远超过新学、洛学和关学。
所以拜入苏门,甚至在将来接过苏门的衣钵,对于传播儒学可是大有助益的。
别的不说,就是赵佶在韩忠彦、范纯仁等人上奏请开禁儒家五经外传之后,正式颁布大诏设立专门负责儒学外传的云台学宫的提举官,就无论如何不可能给武好古。这个职位只能给苏东坡这个级别的大儒。
如果不入东坡门下,武好古就很难对云台学宫施加重大的影响了。
不过委任苏东坡为提举云台学宫的大诏并没有同时下达,这当然也是武好古的请求,因为他现在还不是苏门弟子,这事儿还得等等看。
而在武好古的计划之中,现在新鲜出炉的云台学宫,就是儒家版的罗马教廷了!
在他看来,儒家想要传播出去,建立起一个足够抵御基督教和天方教的文化圈,就必须要有一个类似官僚机构的组织——想要依靠商行、商会去传教是不现实的。商行、商会可以向教团捐资,甚至可以影响教团的政策和领导人产生,但是不可能取代教团。否则商不商,教不教的,拧在一起,光是内部的纷争就够叫人头疼了。
而且还武好古还必须要让儒家博士在这个组织中得到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也就是说,要有“官”,要有俸禄,要有赏罚,要有各种各样的利益!
而这个能够给出种种利益,也能进行处分的机构,在未来就是云台学宫及其下属的学会、书院以及大学堂还有博士团。
学宫将是这个儒家传播组织的最高领导机关,以下是学会,按照区域或国家设立学会区,由学会负责领导。
学会之下是书院,书院也是按照地区划分,一个学会区划分成落干个书院区。
学宫、学会、书院,都将以学堂的面目示人,不能说传教,而是在传播学问和道理。
而在学宫、学会、书院之外,还会设立专门研究和传播自然之道的大学堂,以及训练和培养儒家战士的博士团。
……
“下官武好古,拜见黄涪翁。”
在赵佶颁布传儒大诏后的第三天,元符三年九月二十日的时候,武好古带着礼物,来到了黄庭坚家中。
黄庭坚是苏东坡门下最杰出的弟子,同样位列宋四家,甚至可以和苏东坡并称苏黄——以后武好古肯定也能和苏东坡并称的,到时候就叫苏武了,听上去像是个“牧师”,呃,牧羊的师傅!
苏黄的“黄”,现在正一身便装,坐在一张看上去有点陈旧的玫瑰椅上,摸着胡子,用一双吊眼打量着已经稳稳坐在椅子上的武好古。
“你想拜入苏门?”
“正是。”武好古回答道。
“何以入门?”
“因为下官的才华足以和东坡先生并论,能做下官老师的,也只有东坡先生了。”
“大言不惭啊!”
“就事论事而已。”武好古笑道,“以文艺而论,东坡先生以书法诗词扬名世间;好古则以绘画之学称雄当今。以杂学而论,东坡先生有东坡肉、东坡巾、东坡墨和《苏学士方》(医书);而好古则有‘酒中仙’和‘线装书’足以传世,还有《花魁》画册和《文曲星》杂志。若以儒家道理论之……关洛之学不足论,唯有东坡先生最近自然之道,是我的知己。”
这大话说的……黄庭坚都有拂袖而去的冲动了。陪着武好古一起上门的米芾也只是摇头。虽然武好古是有些门道的,一个“酒中仙”已经让开封府71家正店(除了潘楼)感到头疼了,而《花魁》画册和《文曲星》杂志采用的“线装法”现在也被认为是装订书册的最佳方法。更不用说《花魁》画册和《文曲星》杂志的成功,以及足以盖过《吕氏乡约》的《共和商约》了。
可是武好古居然说出“关洛之学不足论”,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伊川先生可是向家师推荐你入门的。”黄庭坚眉头皱着。
程颐和苏东坡之间的关系并不好,两人在司马光葬礼上因为吊丧的礼仪问题起了争执,后来又因为要不要在大相国寺吃肉的问题再度结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过也反应出苏东坡讨厌程颐的古板。
不过古板也可以解释为坚持原则,程颐绝不会因为武好古通过弟弟送了一万缗谢礼,就在荐书上说好话……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他的推荐,足以让苏门上下对武好古另眼相看。
“伊川先生的道不是给我们这样的人听的,”武好古说,“我们又有何必要去论呢?如果去和伊川先生论大道,那就是不懂他的道了。”
“你懂他的道?”黄庭坚瞪圆了一对吊眼,惊奇地看着武好古。
他并不知道武好古在共和楼上同韩忠彦、范纯仁的一番论道——这年头消息传播可没那么快。
“懂啊。”武好古笑道,“吾有子义勇,甚为顽皮,乳母尝以言语哄骗之,或言虎狼,或言敲打,或说弃之不管。涪翁以为下官要去和吾儿的乳母论理吗?”
原来在武好古心目中,程颐的“天理”就是骗小孩的话……哦,不是骗小孩,是骗无知妇孺的!
“何以如此不屑?”黄庭坚当然明白程颐的道理是骗人的……要连这个都不明白,怎么能称“苏黄”呢?
不过他还是有点看不惯武好古的态度。
“非也,非也。”武好古道,“非不屑也,乃不同路也。吾儿年幼无知,需要言语哄骗。天下无知者颇多,亦须有人去骗。若我儒学不去骗,那么佛教、道家、西方十字教、天方教就要来骗了。与其让人来骗,不如我们儒生自己去骗。
所以伊川先生所为是有意义的,苏门学士想要柔和佛儒道三家之论,也是对的。只是骗无知妇孺的道理,不是下官想要寻求的道。”
呃,好好的道理,怎么出自武好古的口中就这样了呢?不会好好说话吗?我们儒家怎么就成骗子了?
黄庭坚自是眉头大皱,不过也没法反驳。因为武好古已经把程颐的理学说破了,还怎么驳?难道说自己相信虚无缥缈的天理?这不是说自己的无知妇孺吗?
“那你想怎么追寻自然之道?”黄庭坚又问。
“从小道开始。”武好古说,“东坡肉是小道,酒中仙也是小道,无数这样的小道汇集在一起,才会够成自然大道。
我辈儒生虽然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触及大道之万一,但并不等于要放弃追求自然小道。只有我们一代代孜孜不倦的追求,在未来才有可能触及自然大道。这就是我的道!如果东坡先生能收我入门,我将在云台山,将在界河商市开办学院,专门研究和寻找自然小道。还会奏请官家向西方派出使团,去寻求他们的自然小道。”
这个家伙还真是个大儒啊!黄庭坚这下总算明白程颐为什么要推荐武好古入苏门了。
因为武好古真的是一个可以光大苏门学问的大儒……也许再过个二十年,世间没有人再会说“苏黄”,就只剩下“苏武”了。
黄庭坚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崇道,你的确可以做先生的弟子。我会和你一起去海州,推荐你入先生的门下。
不过我有个条件……我不赞同你的《共和商约》!你要追求自然小道我是赞同的,我辈儒生不能靠瞎话做学问。但是你在界河商市的所为,却是取乱之道!侯师圣的看法是对的!所以今后你不能利用苏门学士的名义推广《共和商约》。”
武好古吸了口气,他已经知道《共和商约》在未来会成为自己的大麻烦!
这个时代的儒还不是只知道朱程理学的“无知腐儒”,他们是能理解追寻自然小道的意义的。其实程颐自己也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已经窥测到孔子都不得与闻的大道了,他只是编些瞎话去补齐儒家“缺失”(其实不是缺失,而是没有答案)的世界观罢了。
但是《共和商约》所代表的社会进步之道,却是用鲜血和泪水铺就的,绝不是宋儒们所追求的那种田园诗意的道——毕竟大部分的宋儒,都是来自乡村的,他们代表的不是城市和工商,而是乡村和农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