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有毒
周梦臣一辈子,不,两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遇见这样的问题。
在生命与真理之间做选择题。
水银有毒吗?
有毒。
他毕竟是经过十几年教育的人,他虽然没有在后世亲手做过实验去验证,也没有怎么见过水银中毒的病人,但是看过水银中毒的科普,也进入过科研机构。虽然最后被导师输出到社会去了。
但是他好歹也是知道科研是怎么运作的。
他对整个科学体系是相信的,对科学体系之中某一分支的基本理论是相信的,所以他相信水银是有毒的。
虽然他这一次实验可以出了问题了。虽然他还没有去检查这一次实验的问题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并没有怀疑整个结论。除非有确凿无疑的实验,证明,不知道多少科学家都搞错了。水银是没毒的。
周梦臣才会相信。
仅仅一次实验,太草率了。
他知道,他而今有很多迂回的方案。比如先承认水银没有毒,再抽时间,给嘉靖皇帝证明,水银其实是有毒的。
但是周梦臣此刻忽然想起了,很小时候,听到的哥白尼被烧死的故事,伽利略的名言:“地球依然在转动。”周梦臣忽然觉得嘉靖的眼神并不在可怕了。
或许这个问题,在嘉靖哪里夹杂了其他目的,已经是一句忠诚度的辨别。但是在周梦臣这里,也是一种另外一种忠诚度辨别了。
周梦臣心中暗道:“我忠于我读得十几年的书,我忠于我写过的不知道多少张的试卷,我忠于科学本身。所以”他抬起头来,直视嘉靖的眼睛,说道:“陛下,水银有毒,臣这次失误。罪该万死。不过,水银依旧是有毒的。”
的确是罪该万死。周梦臣心中都在嘲笑自己。如果自己的导师知道,自己的死因,是因为做实验失误了。估计穿过两个世界,都要掐死自己。
嘉靖听到了周梦臣的话,什么也不说,或许什么也不想说了,一挥手,立即有两个强壮的太监,将周梦臣给拖出去了。
关着李时珍的小房间,门忽然开了。周梦臣被推了进来。
李时珍见了,说道:“怎么?你这是来放我出去的吗?”
周梦臣苦笑说道:“不是,是被关进来了。”
李时珍顿时怒了,说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这样如何是好?我们两个大男人都进来了,我妹妹与你嫂子,你母亲,三个妇道
人家在外面该怎么办啊?”
周梦臣听了,心中也是一阵惭愧。
他想了想,说道:“我大概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你却不一样,你出去之后,帮我照顾家里吧。”
李时珍冷笑一声,说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不能活着出去,我就能活着出去了,即便我罪不至死,就没有一个说法,叫做牵连,叫做斩草除根了吗?”
周梦臣听了,跌坐在枯草之中,说道:“是我错了。”
的确,李时珍受他的牵连,未必能活得下去。一想到这里周梦臣心中更是伤心难过。
一是伤心,自己死了,家里人怎么办?
二是一想到自己死了,自己从后世带来的学识,就此绝传了。他简直是白穿越一场。这比让他知道自己死了,更加难受了。
他细细想来,暗道:“不行,我可以死。但是科学却是要传承下去的。”
他自己死。是他个人的悲剧。如果科学不能传承下去,那么就是大明与整个中国的不幸。
他细细想想,其实最基本的科学观念,他已经传承下去了。数学体系,科学方法-论,乃至实验与实践,等等。但是还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此刻他暗暗后悔一时冲动了。不应该学哥白尼,应该学太史公。
周梦臣正在后悔之中,忽然听门一动,藤祥过来了,他说道:“你-------”他有无数话要说,但是见了周梦臣却说不出来了,叹息一声,说道:“你这次凶多吉少,有什么话快些说吧,我能帮的就帮一二。帮不了的也就别指望我了。”
周梦臣说道:“我只有两个请求,第一个我那几个弟子能不能放出宫去?”
藤祥说道:“你的罪过还不至于牵连十族。”
师徒的身份,属于第十族。
周梦臣松了一口气,说道:“还请多给一些纸笔。”
藤祥有些不能理解,说道:“你就这些要求?没有什么跟家里说吗?”
周梦臣沉默了片刻,说道:“家里能有什么办法?我自然会留一封书信给家里。”
藤祥叹息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多待。转身就走了。
片刻之后,就送进来笔墨纸砚。
周梦臣二话不说,就开始写了。
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写了。他有太多的东西要写了,之前,他其实也就写了《勾股解》,之后虽然就日心说,写过一些东西,但是都没有最
终定稿。当他拿起笔来,心中犹豫要写什么。片刻之中,他要将先将天文学写透。从行星三定律,到万有引力,然后将牛顿力学大部分都搞定。
如果有时间的话,再写别的。
周梦臣不知道嘉靖什么时候,下令处死他。
如果时间多一点,让他在狱里多待一段时间,他自然有更多的时间写。如果时间短一点,自然要写最基本也就是最重要的,自然是先搞定牛顿的东西。
藤祥出来之后,去见了黄锦。
黄锦听了藤祥转述的周梦臣的要求,黄锦冷笑一声,说道:“这周梦臣平日里胡吹大气,关键时候却掉链子了,弄得杂家大丢颜面。让刘忠那是斯却要起势了。今后司礼监内,不大好办了。”
藤祥小心翼翼的说道:“那我吩咐下面,好好招呼周梦臣。”
这个“好好招呼”自然要带“引号”。
黄锦说道:“藤祥,事情不是这么做的。周梦臣再蠢,再笨,也是我们的人,这一次他几乎死定了。他对我们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事情要做给活人看。如果因为周梦臣没用了,而如此待他,将来谁给我们卖命。”
“厚道人才能将路走宽。”
藤祥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与周梦臣关系还算不错,虽然而今也有些暗恨周梦臣坏了大事,但也不至于想将周梦臣弄死。
黄锦笑道:“我之所以选你当义子,就是看你这个优点,在宫中做事,自然要心狠手辣。但是单单心狠手辣却是不够的,该厚道的事情,也是厚道的,至于什么时候下狠手,什么时候该厚道,你却要好好学了。”
藤祥说道:“儿子明白了。”
黄锦说道:“周梦臣的后事交给你了。能帮的就帮上一把,我也会在陛下面前求求情,看看能不能让他活着出来。”黄锦说到这里,轻轻摇头,说道:“这个有些难了,毕竟他触了陛下的逆鳞。”
嘉靖是自负聪明,如果发现,自己被人耍了,这就是在否定自己的智商,会让嘉靖恼羞成怒的。而修行之事,又是嘉靖最看重的事情,为了这一件事情,嘉靖从来不在乎杀人。
很多进士出身的官员,就因为劝谏这一件事情。或杀或贬,更不要说一个根本没有根底的周梦臣了。
两者并犯,真是很难有活路了。
藤祥也明白这一点,说道:“儿子明白,周家的人我会好好安置的,让周梦臣的老母与妻子能平平安安的回到武昌。”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一百零五章 营救
周宅。
“哎。”藤祥叹息一声,说道:“周老夫人,该说的我都说了。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也不会迁怒于家眷。该准备的也都准备起来吧。在下告辞了。”
周母跌坐椅子上,几乎忘记了送客。还是李云珍起身,将藤祥送出家门。
临出家门的时候,李云珍咬着牙问道:“藤公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藤祥说道:“而今或许有大学士愿意力保他,能保一条命下来?可是那一个大学士愿意招惹陛下雷霆之怒?节哀顺变吧。”
李云珍送藤祥走后,就已经听到了周母呜呜咽咽的哭声,说道:“早知道,就不让他来北京了,在武昌多好。而如今----,而如今------”
李云珍心中念叨着藤祥所言的大学士。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母亲,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尚且有一线生机。”
周母这才止住哭泣,说道:“什么一线生机。”
李云珍没有说话,而是在房间里面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张名帖来。这名帖不是别的,就是刘天和留给周梦臣的。
李云珍说道:“而今我去求夏阁老。让夏阁老看在刘公的面子上,能保夫君一条命。”
周母细细看了这名帖,有些不敢相信,说道:“能成吗?”
李云珍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李云珍二话不说,稍稍收拾了一下,带着刘天和的名帖去拜见夏言。
夏言在家中,正在看奏疏。
其实,这也是夏言的不拘小节之处。按照规定,一般来说,大学士是不能将奏疏带回家里处理的,就好像而今的机密文件不能带离办公室一样。但是夏言对规矩,从来不是太在乎的。颇有礼法岂为我辈所设的狂妄。
今天,他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忍不住将最近一两年,鞑子扰边的记录都一一列序在桌面之上。发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了。
夏言起身踱步,心中暗道:“而今非下重手不可了。却不知道今日来人,能不能担起这个重任。”
夏言问外面的仆人说道:“山西巡抚曾铣来了没有?”
老仆说道:“老爷,还没有到。”他犹犹豫豫的说道:“老爷,有一个女子持刘麻城的名帖来见?见不见?”
夏言听了之后,叹息一声,说道:“倘若刘天和尚在,何至于让我伤神如斯。我就不见了,去问问什么事情?能办了,就帮他一把。毕竟是故人
“是。”老仆说道。
片刻之后,这老仆回来了,说道:“来人是周梦臣的夫人,周梦臣获罪宫中,周夫人请老爷出面,保周梦臣一条性命。”
夏言说道:“周梦臣,我想起来,周梦臣是刘天和的弟子吧?刘兄泉下有知,有如此之弟子,估计自己都要清理门户。你打发她走吧。说我知道了。告诉他,周梦臣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让他等消息便是了。另外派人打听一下,周梦臣怎么获罪的?”
老仆说道:“是。”
老仆立即安排了。片刻之后,引了一中年人过来。却见这个中年人一身大红官袍,国字脸,看上起气质坚毅。向夏言行礼说道:“拜见夏公。”
夏言脸上微微一笑,上前几步说道:“子重,何来之迟。”
这个人就是曾铣。
两人寒暄几乎,夏言引曾铣入书房落座,说道:“子重从山西来,有何教我?”
此刻的曾铣从山东巡抚转任山西巡抚,此刻调入京师,下一任官,还没有着落。今日曾铣来拜访夏言,其实就是一次面试,这一次谈话直接决定着他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
曾铣说道:“山西苦啊-----”
夏言与曾铣正在细细谈话的时候。嘉靖也醒了。
嘉靖与寻常人的作息时间从来不一样。
他清洗之后,用了几样可口的小菜。仅仅是吃了两碗白粥。
黄锦见嘉靖皇帝的心情不错,就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昨日周梦臣已经关在宫里了,到底该怎么处置?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嘉靖想起了周梦臣所作所为,眼神变冷了,说道:“怎么?黄锦你想给周梦臣求情?”
黄锦听了,立即跪了下来。嘉靖一般叫黄锦为黄大伴,此刻叫他黄锦,就知道,嘉靖十分生气了。黄锦跪在地面上,说道:“陛下,冤枉奴婢。奴婢哪里敢啊?只是周梦臣毕竟是朝廷命官,不是大内的奴婢。没有陛下的准话,奴婢是不敢处置的。”
嘉靖听了。脸色稍缓和。
的确,如果是宫中的太监。一棒子打死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周梦臣虽然不是进士出身,但也是有正经官职的,杀这样的人也是要走流程的。并不是黄锦一个大太监能做的。
当然了,这也与嘉靖一直压制太监的权力有关系。
嘉靖说道:“给外廷打个招呼,剥了周梦臣的官袍,下诏狱。”
黄锦听了,连忙说道:“是。”
他心
中暗道:“周梦臣啊周梦臣,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惹了大祸,自求多福吧。”
嘉靖叹息一声,说道:“去召见陶仲文与他那个弟子。”
在嘉靖心中,周梦臣是骗他的。那陶仲文等人自然是对的。失败者得到了惩罚,胜利者自然也要得到奖赏。嘉靖准备奖赏一下陶仲文师徒。
黄锦说道:“是。”
片刻之后,嘉靖坐在高位上,黄锦引陶仲文与陶仲文的弟子王永宁进来了。
嘉靖与陶仲文谈论了一番道法,话题一转,说道:“陶天师,你这个弟子很好啊?来人,赐王永宁,玉如意一柄。”
嘉靖是何等骄傲的人,让他认错是决计不可能了。而赐王永宁玉如意一柄,也就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王永宁反应却有一点慢。
呆呆的站在哪里,一动不动。好像没有听见。
陶仲文说道:“王永宁,你没有听见吗?”
王永宁这才如梦初醒,跪在地面之上,说道:“臣谢主隆恩。”
黄锦也只当是王永宁欢喜快了。去一侧拿了一柄玉如意,这块玉如意乃是通体和田玉打造,看上去玉色极好。是嘉靖手边一批玉如意之中的一柄。极少拿来赏人。很金贵的东西,非常脆,所以要轻拿轻放。否则一旦跌了,说不得就要碎了。
黄锦拿过玉如意双手递给王永宁。
王永宁双手接过,两只手却不住在抖动。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双手触电一般。
黄锦说道:“王道长,你双手拿稳了。抖什么抖,这玉如意贵重的很。”
王永宁说道:“我,我没有抖啊?”
黄锦怒道:“你这是绝对杂家冤枉你吗?”
王永宁看着自己的手,已经手中的玉如意,很明显的在抖动。只是他没有想要双手抖啊?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用力的压制双手,让他不要抖动,只是他越是用力,双手就抖得越发厉害。
看上去,不像是一个人两只手拿着玉如意,反而好像是两个人一人一只手,在争夺玉如意一般。
就在黄锦,陶仲文,嘉靖等人的目光之中,玉如意从王永宁的手边掉落,砸在地面的金砖之上,瞬间断成了好几节。
一时间,所有的脸色都变了。
特别是嘉靖,心中暗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满意朕的赏赐吗?”
王永宁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在地面之上,去捡玉如意,似乎想将玉如意拼在一起,说道:“陛下----,臣不是故意的。”
第一百零六章 无解之毒
嘉靖冷笑一声,不说话。
陶仲文见状,二话不说,来到王永宁的身前,重重一耳光打了过去。
他之所以下如此重手,就是为了护住这个弟子。毕竟这样的事情,算是真正的御前失仪,可大可小。他这里先处罚之后,陛下那边的处罚,就可能会轻一点。
因为存着这个心思,所以他一点都没有留情,这一耳光,又重又狠。
“啪”的一声,王永宁被重重一耳光抽翻在地面上,口中喷出一大量的血来。洒了一地。
醒目之极。
嘉靖顿时变色了。
掌嘴乃是宫中常见的处罚。
但是掌嘴很少能够出血的。倒不是掌嘴不能打出血。而是即便打出血了,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再看王永宁的身体情况不对,不仅仅是手在抖,连脚也在抖,甚至他想要挣扎的站起来。却站不起来。
这情况不对。
此刻所有人都看出来,王永宁的确不是故意的了。
嘉靖说道:“黄锦,宣太医。”
黄锦立即出去了。片刻之后,陈宠与薛已居然联袂而来。
他们是想来为周梦臣求情的。
只是没有皇帝的命令,他们根本进不来,黄锦刚刚吃了排头,自然不敢乱说话了。只能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不过,此刻叫太医。
他们两个人一起进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太医院里面的人,都是他们的晚辈后生。他们都是实打实的太医。
嘉靖看两个人过来,看了黄锦一眼,也没有说什么?而是令他们速速为王永宁诊治。
陈宠先上前诊脉。薛已在检查王永宁的身体状况。
随即陈宠为王永宁检查,薛已为王永宁诊脉。
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岁的老人,相对而视,双眼之中,有着浓浓的疑惑。
嘉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问道:“他情况怎么样?”
陈宠说道:“老臣无能。从来没有这个症状,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现在病患,发热,浑身颤抖,不能自控,还有恶心,看上去好像是中风了。但是诊脉却完全不是中风的症状。而是肺经与肾经伤的极重。几乎不可挽回了。”
陶仲文目瞪口呆,说道:“怎么可能?今天早上还好好的,他刚刚来在大殿上站着。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薛已说道:“这就是臣诧异之处。臣行医一辈子,见过不少急症,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肺
乃肾之母,肾乃肺之子,而肾乃先天之本,肝乃后天之本,肝肾一体,他的脉象,分明是肺伤及肾,肾牵连于肝,五脏具损。气血两亏,这是油尽灯枯之像。这-------”
“殊不可解。”
薛已这番话,去掉中医一些术语,就是王永宁已经开始肾衰竭了。如果在现代,现在可以进重症监护室了。考虑上生命维持装置了。
陶仲文说道:“两位太医,别说这个了,开药啊。”
陶仲文与自己弟子之间的感情,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
薛已叹息一声,又给王永宁诊了一次脉,说道:“这又是一个臣难以理解的地方,这病症发展太快,此病患刚刚还站着,我前后两次诊脉。情况就加重了几分。以我之见,还是准备后事吧。”
在古代又没有那些高科技设备。薛已直接给判了死刑。根本没有办法救。
嘉靖才不关心王永宁的死活,他此刻比之前的难看不知道多少。说道:“王永宁会立即死吗?”
薛已说道:“这倒不会,他毕竟年轻底子厚,会坚持数日,以臣之见,他肾经全坏,会无尿,水肿,乃至于其他病症一起发展,折腾两三日,才会去。”薛已叹息一声,说道:“有时候臣在想,这样的病症,是不是该给一个痛快的。”
嘉靖说道:“你觉得,他的脉象是中毒吗?”
薛已与陈宠两人脸色大变。他们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陈宠再次诊脉一次,说道:“臣也解过不少毒,甚至见过不少蛇毒,但是这种毒?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是奇怪?臣一时间不能判定是否是中毒。”
薛已想了想,叫来两个太监帮忙,将王永宁的衣服给扒了下来,却见王永宁身上行丝丝的红斑好像从身体之中肉眼可见的长了出来。
薛已说道:“的确是毒,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但是,是臣生平仅见的剧毒。好生厉害。”
嘉靖一见这红斑,就好像看见魔鬼一般,后退了一步,一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上面。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地步,他也是有一处红斑的。与王永宁的红斑,是一模一样的。
薛已却不知道嘉靖内心之中的震动。依然再说:“陛下,虽然有愚夫愚妇之辈,将很多毒药说得神乎其神,其实很多毒药根本没有那么厉害。比如传言前朝的秘药牵机毒。在臣看来,也是可以救过来的。也唯有砒-霜难以救回来。”
“而此毒之烈,远超砒-霜,这才是刚刚发作,就已经伤及五脏,无药可救了。”
嘉靖听了,
眼睛之中一丝恐惧冒了出来,忽然想起了周梦臣说的话。此毒无色无味,浓度多了,能够发作。浓度少了,就会积少成多,慢性发作。
嘉靖忽然想起,似乎,当地毒王永宁的地方,就在这万象宫中,当时的毒气似乎也没有处理啊?
一想到这里,嘉靖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似乎而今这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变成了要命的魔窟。
嘉靖大声说道:“黄大伴,朕要迁宫。”
黄锦说道:“陛下,一时间迁到哪里去啊?要不,奴婢先去准备着-----”
黄锦这倒不是推脱。毕竟皇帝搬家,并不是如普通人卷铺盖就走那么简单。要提前准备的。
只是嘉靖却一刻也不愿意停留,带着几分神经质的说道:“不,朕一刻也不等了。”嘉靖想了想,说道:“对,去玉熙宫,去玉熙宫。”
居然不管这里所有的人,大步走了,将所有人留在这里,就好像逃命一般,离开了这里。
却不知道抛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
当然了,并不说稀释过的水银蒸汽一点伤害都没有了。只是比起嘉靖皇帝吃得那些金丹,这些东西实在是什么问题了。
嘉靖皇帝就这个时候走了。
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陶仲文虽然不敢相信,但是而今也不得不相信,他的弟子成为这个样子,不是别的,就是因为水银蒸汽。为了求一线生机,对薛已与陈宠一五一十说了,说道:“这真一点救都没有了吗?”
薛已与陈宠有一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周梦臣不需要他们营救了。
他们这之所以来这里,也是李云珍上门苦苦哀求的。他们已经做了好付出极大代价,去求陛下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一时间他们心甚至想说,这王永宁发作的再好不过了。
不过,医者父母心。不管王永宁的身份是什么?而今他这个样子,薛已与陈宠也很难见死不救。薛已说道:“陶天师,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而今也是尽人事而听天命。大半可能是无用之功。你还是要试试吗?”
陶天师说道:“还请薛太医用药。”
薛已摇摇头说道:“用药已经来不及了,这脉象一刻一变,煎药根本来不及,而今只能用针了。”
薛已与陈宠商议了一番,只能冒险用针,不过片刻之后,王永宁浑身衣服都被脱得干干净净的,薛已与陈宠一起,将王永宁浑身上下都扎成刺猬一般。
生死如何,尚未可知。
第一百零七章 原来如此
夏府。
曾铣将山西镇的各种情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说道百姓被边患之苦,粮草支运之苦,等等,忍不住壮怀激烈说道:“夏公,边患日重,山西百姓思朝廷振作,一大破鞑虏,使得内外得安。”
夏言捻须说道:“百姓之愿,难道不是老夫之愿。”说着,夏言拿着一邸报,将其中关于边患的一封封都拿了出来,将整个桌面都铺满了。说道:“我在内阁,日日见此,难道没有锥心刺骨之痛。然天下人称老夫为丞相,但是我能做的也不过选人任将,大事还是有下面人做的。”
曾铣听到了这里,内心一动,对夏言所言之事,有所预料。
接下来,果然不出曾铣所料。
夏言说道:“本堂欲以君为三边总督,将边关之重,寄予君手,君何以教我?”
曾铣听了,立即起身说道:“谢过夏公。”如果说他没有想过他要去边关任职,是不对的。他对他的去向有两个猜测,一个就是留在京师,另外一个就是去边关,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去当三边总督。
因为曾铣在资历上是有所欠缺的。
他而今仅仅能挂上侍郎级别的官衔。而三边总督一般是挂兵部尚书衔。
曾铣是高任了。
没有夏言的支持,是不可能达到的。
只是让曾铣立即就三边总督一任发表看法,却有一点难了。他之前觉得他只会担任一地巡抚,没有想过三边总督之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夏言也看了出来,招呼一声,说道:“换茶。”
重要的不是茶,而是给曾铣一些整理思绪的时间。
立即有人为他们换了新茶。
一个老仆悄然过来,将一张纸递给了夏言。
夏言看了,叹息一声,说道:“原来如此。”
曾铣凑趣说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夏言说道:“一件小事而已。”随即将周梦臣昨夜得罪嘉靖皇帝的前后,给说了。
夏言在宫中也是有眼线的。
当然了,这个眼线地位不高,说得有些人云亦云了。在他的口中,周梦臣是处心积虑想以水银有毒,令陛下废金丹。夏言说完之后,叹息一声,说道:“周梦臣毕竟是刘麻城的弟子。也是我辈中人。”
曾铣说道:“如此也算忠烈之辈,自然要救上一救。”
夏言说道:“那是自然?不过也不急,咱们这位陛下,盛怒之下,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但是
怒气过了,还是讲道理的。如果周梦臣昨日死了,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昨日没有死,想来,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还是要过内阁的。到时候再想办法便是了。先说正事。”
曾铣也是言归正传,说道:“夏公,我在山西任职的时候,日思夜想,如果令百姓安居乐业。只有令鞑子不南下,而鞑子欲壑难填。欲求鞑子不南下,是绝不可能。”
“故而欲平边患,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效仿成祖皇帝,长车驱漠北。令群小臣服。”
“中策,复套,重设东胜卫,捍卫宣大。”
“下策,无非和亲开关互市耳。”
夏言一听,就知道曾铣的意思了。
成祖皇帝的功业最后是什么样子?而且而今的大明有能力效仿成祖皇帝吗?自然是没有能力的。
至于下策,更不可能。
大明骨子里是很硬气的,什么和亲互市,谁在朝廷之中提出来,就被被喷成筛子。
所以,能用的就是中策了。
夏言说道:“子重有意复套?”
曾铣说道:“此乃平生之愿。”
夏言闭上眼睛,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一动,陷入沉思之中。
夏言觉得自己在内阁的位置越来越尴尬了。面对皇帝与严嵩的上下夹击,他觉得他越发对而今的情况失去控制力了。内心之中一丝丝求退之心,早已萌发了。只是有些不甘心,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而今此刻曾铣一番话正中夏言下怀。
他心中暗道:“我如果能令东胜卫重回大明。千载之下,也也算是大明名臣之列了。也算对得起我自己了。”
夏言睁开眼睛,说道:“详细说说。”
曾铣心头大喜,说道:“是。”
随即他从地势,兵力,将领,储备,行军路线,等等,十几个方面细细的说,为什么要复套,如何复套?
夏言细细听着,不时发问。心中暗道:“看曾铣的样子,能不能复套,是一回事,任他为边臣,却是毫无问题的。”
就在夏言与曾铣为边关之事,细细商议的时候。
周梦臣也在牢中奋笔疾书。
他关进牢房之中,到而今已经十七八个小时了。他仅仅迷糊了一会儿,其余的时间都在推演公式。
如果仅仅将行星三定律,与牛顿三定律写出来,是非常简单的。但是周梦臣要做的并不是将些公式简简单单的写出来,而是要给出推演的过程,以及令人信服的解说,否则光写出这些公式,
未必有人信服。
或许是牢房之中情况不好。也或者是周梦臣当年学的时候,有些东西没有搞明白。
从头推演的时候,周梦臣遇见很多问题。而且他手中有很多东西都没有数据。只能空对空。更增加了周梦臣推演的难度。
所以,当藤祥再次推开门的时候,周梦臣还没有搞出来,却已经将房间之中扔出一大片的废纸。
周梦臣抬起头看见藤祥,叹息一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吗?还劳请藤兄,将这些东西都给我的大弟子程大位,以他的能力定然能看明白,希望他代替我算完。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藤祥满脸堆笑,说道:“周兄,恭喜。是你对了。”
随即藤祥将王永宁殿前发病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周梦臣听了,双眼愣住了。似乎没有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藤祥以为周梦臣傻了的时候,周梦臣忽然大笑起来,只是这笑声却很有问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阵一阵的,听起来好像哭一般。
周梦臣满脸通红,喜不自胜,好像所有的血都冲到了脸上,大声说道:“我说吗?我好歹也是混过实验室的,虽然算起来出来五六年了。但是这样的小实验是不可能搞错的,搞错了,导师非打死我不可。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周梦臣其实一直没有想法明白,王永宁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实验问题,不区区检查实验器具与流程,空想是没有什么用的。他也没有多想。抓紧时间做别的。
此刻他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出在对于急性理解之上。
医学上急性是什么?
周梦臣记得水银中毒大多是慢性的,只要在剂量足够大的时候,才能呈现出急性的症状。
周梦臣其实并没有去多想这个急性。他想当然的理解急性就是发作快,立即发作的。慢性就是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问题。他毕竟不是学医的,有这一点浅薄的理解已经不错。
这样理解也不算错。
但是具体到时间上,却有问题了。
他以为急性是好像是见血封喉一般,一口水银蒸汽下去,立即出问题,却忘记了发作也是需要时间的。
在王永宁呼吸进入大量水银蒸汽十几个小时之后,汞中毒的威力终于发挥出来。
周梦臣在经历过鬼门关一日游之后,终于回到了人间。这让他大喜大悲之余,难免有些失态,有些不该说的话,也大声了说了出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主客易位
周梦臣是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说了不该说的话。猛地咳嗽两声,说道:“如此说来,我这一关,算不算过去了?”
藤祥说道:“那是当然了。周大人快快更衣,陛下正等着见你的。”
周梦臣说道:“好。”他想了想,说道:“我这位妻兄,能不能换一个地方?”
藤祥说道:“那是自然。快,快,给李太医换一个厢房。就是内阁大佬留宿西苑的客房。快去。”
周梦臣说道:“二哥,我去了也。”
李时珍愣愣的看着周梦臣离开了,心中却满心疑惑。他是问过周梦臣为什么来这里的。当时他就嗤之以鼻,什么水银有毒,他看过的所有医书都没有说过。此刻万万没有想到,周梦臣居然真做到了。
李时珍满心都是疑惑。
对于出去反而没有什么感觉了。一心一意再想:“为什么水银居然是有毒的?为什么周梦臣居然知道水银是有毒的?”
李时珍的疑惑,一时间没有人能给他解惑。
因为周梦臣此刻要面对嘉靖的种种问题。
周梦臣换了一身道袍,来到了玉熙宫中。
之所以换道袍,就是因为宫中各种服色,都是有品阶的,总不能让周梦臣这穿太监服色。而道服这衣服,简直是万搭,而且很适合各种人十的人才。而且因为嘉靖皇帝带起的风潮,穿道袍也不算失礼。
周梦臣心中暗暗嘀咕:“怎么是玉熙宫?”
随即嘉靖后期也是住在玉熙宫,但是真要说玉熙宫与万象宫是没有办法比的。玉熙宫比起万象宫要简陋多了。
只是周梦臣心思很快就不在这上面了。
因为嘉靖皇帝出来了。
对,嘉靖皇帝居然出宫相迎。这个礼遇即便是内阁大学士也未必有了。周梦臣正要行礼,嘉靖一把抓住了周梦臣的手,说道:“周先生,快请,快请。”
周梦臣受宠若惊,说道:“陛下,礼不可废。”
嘉靖说道:“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不论君臣,只论大道,你我就是道友。”
嘉靖可以说将礼贤下士的手段,用到了极点。却没有让周梦臣感动,反而有些荒谬之感。因为周梦臣很清楚,自己奉上的不是什么关系到家国天下的国策要事,而是关系到嘉靖修仙大业的一个小问题而已。
果然,嘉靖就是汉武帝一般,是能弃天下如敝履的皇帝,天下再大,也没有
他老人家的修行大业大。
而周梦臣在鬼门关之中走了一圈,心中哪里还有半分天真,嘉靖如此,周梦臣越是感到的伴君如伴虎,越是要小心谨慎。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嘉靖与周梦臣相对而坐。
正如嘉靖所言,不分什么君臣,主客。反而是平起平坐,周梦臣推辞了几下,只能坐下来了。
嘉靖见周梦臣有些拘谨,微微一愣,说道:“周先生,还在生气吗?这样吧,传令下去,陶仲文欺君罔上,一门师徒皆斩。如此为先生出气如何?”
周梦臣一愣,心中丝毫不觉得嘉靖是在为他出气,反而觉得是在示威,说道:“陛下欲诛陶某等人,乃是陛下家事,臣无话可说。只是此事却与臣不相干。”
嘉靖微微一愣,说道:“陶仲文可是要你死啊?”
周梦臣说道:“陛下宽宏,臣自然会平安无事,况且前宋不以言罪人。乃是善政。臣亦有言行有差错的地方,今日以某人之言而杀之,臣恐就戮于异日,往陛下仁德宽厚,不以此杀人。”
周梦臣不是真的对陶仲文一点怨言都没有。而是他始终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对手,从来是嘉靖。
看上去自己与陶仲文是对手,而嘉靖是裁判。但是其实君臣之间才是永恒的对手戏。
杀了陶仲文对周梦臣有好处吗?没有多少好处,经此一事,陶仲文恐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没有圣眷的道士,对于周梦臣来说,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而今日他借着嘉靖言语杀人,反而会在嘉靖这边落一个坏印象。
周梦臣觉得得不偿失。
嘉靖听了,果然高看一眼。
此刻周梦臣在嘉靖心中的地位非常高。
第一个原因,是周梦臣的学问。第二却是周梦臣的品行。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是周梦臣的立场。
学问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至于品行,很多大臣看似品行高洁,但很难在皇帝面前不说违心的话。
甚至嘉靖对周梦臣的后者比前者更看重。
因为周梦臣宁死,也不改口之事,给嘉靖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周梦臣话语的真实性有更高的认识。
当然了,如果仅仅是之前的两点,还不足以让嘉靖看重周梦臣,最最重要的是,周梦臣是支持嘉靖修行的。
有学问有品行的大臣,嘉靖皇帝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大多都是与他对立的,坚决反对他修仙。如同夏言。就能力上来说,嘉靖不知道陶仲文,邵元
节等人,比朝中相当一部分大臣差太远了吗?
奈何,他能让大臣们给他写青词,试金丹。但是谁会为他探索长生大道啊?
而今周梦臣终于成为了嘉靖信任的首席长生顾问。
嘉靖拉开道袍的袖子,说道:“先生明鉴,如果不是先生提醒,我都不知道我已经中毒在身了。这铅汞之毒,当如何来解?”
周梦臣说道:“陛下,此事应该问薛老先生,而不是问臣,术业有专攻。不过,这慢性中毒,只需断绝毒源,多用蛋奶之类的食物,是可以慢慢调整过来的。”他沉吟一番,觉得有一件事情,也该告诉他。说道:“陛下,我依稀记得,宫中各种鎏金镀银多用水银。臣恐怕积少成多,臣请陛下三思之。”
嘉靖听了,脸色更加难看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我记得宫中涂墙,用的是朱砂。”
朱砂是能提炼出水银的。
周梦臣见嘉靖如此,觉的他担心太过了,于是劝慰道:“陛下放心,水银中毒是需要一定分量的,而且如果水银不蒸腾成气的变化,毒性也是发挥不出来的。即便少许摄入,也是不碍什么事情的。”
可惜他遇见不是别的皇帝,而是嘉靖。
嘉靖惜命极了。
他此刻看似不动神色,却不知道他长袍下的手,已经握紧了拳头,他目光扫过一边的各种金银器具,乃至外面的朱砂红墙。似乎这金红之色,都在跳跃的两个字:“杀我。”
嘉靖此刻没有说话,却注定了宫中要大动干戈,今后皇宫会不会是红墙黄瓦的装修风格,还是另外一说的。
嘉靖之所以没有立即发作,是因为他觉得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长生大道。
之前,嘉靖对外丹术是有所怀疑,而今是真正的彻底抛弃了。甚至连带着对道门各种长生术法,也担心起来,而今他迫切需要一个全新的,能够支撑他长生的理论。
而这个理论当从谁哪里来?
自然是周梦臣了。
这才嘉靖心中最急之物。
嘉靖毕恭毕敬的行礼说道:“周先生,朕求长生数十年,而长生无得,却为人所欺,今日方知大缪,还请周先生开示,天下之大,当以何术求长生之道。”
周梦臣连忙还礼,说道:“臣不敢当,陛下垂问,臣敢不回禀。”
说到这里,周梦臣微微一顿,他知道他今日必须说出一些所以然来,否则嘉靖今日的种种礼遇,就是今后他的取死之道了。
第一百零九章 大忽悠
周梦臣正襟危坐,面色严肃,颇有论道之姿,说道:“陛下,臣以为天下大道,不出天,地,人三道。天道玄,地道复,人道精微,求长生之道,也是不出这三道,所谓之天道,则是解析天地玄法,得大道而用于一人之身,道门所谓之白日飞升,无非此道之阐述而已。”周梦臣说到这里,仅仅是微微一笑,不做评论,但是这个态度,已经表明了周梦臣所有的态度了。
“地道复,何为地道?则大千世界,沧海桑田,此为地道,地道复者,繁也。细微之处,各式各物,就是各式各物的理,此朱子之言也。故而天下万物各证其理,其中有一二道理,能有助于长生者,则所谓之地道长生是也。”
“金丹大道,无非是效仿金石长生之理也。他的效果如此,陛下当有所体会才是。”
嘉靖听了,暗暗咬牙说道:“朕明白。如此说来,长生之道,唯有人道可求了?”
周梦臣说道:“陛下所言,是也不是。”
“长生乃是果,并非道,按理说,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达到这种效果,只是有些东西,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知道的。天道地道也是有可能达到长生大道。只是天玄地复,臣资质愚钝,不可解之,思来想去,唯有人道之长生,在这一段时间,有一丝丝眉目,不敢言必成,但也敢呈于陛下。”
嘉靖听了,似乎忘记了身上那一块红斑,身体前倾,说道:“请先生赐教。”
周梦臣说道:“臣不敢。臣请陛下,拿来两样东西,一个就是应天阁的设计图,一个人体解剖总图。”
嘉靖听了,二话不说。让黄锦派人去取。
片刻之后,两卷图纸已经拿来了。
周梦臣先打开应天阁的图纸给嘉靖看。嘉靖早已看过,但是仍旧忍不住说道:“先生之才,实在是叹为观止。”
说实话,这一句话,是有真有假。
真的,的确,这图纸是周梦臣画出来的,用了后世很多手法。对于懂的读图的人来说,其实有一种特殊的美感。假的,却是嘉靖而今那有心思看这里。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周梦臣随即又将解剖图打开,上面画着一个人,五腑六脏清晰可见。
周梦臣说道:“陛下觉得这两张图,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嘉靖看了看,一时间不知道周梦臣在卖什么关子,老老实实的说道:“朕愚钝,还请先生示下。”
周梦臣说道:“陛下,可听过列子之偃人乎?”
嘉靖听了,心中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抓住。
偃人乃是列子之中一个小故事,说是,一个名叫偃师的人造了一个人偶,这人偶,和真人一样,五脏俱全,能言善舞。
周梦臣细细给嘉靖讲解了这两张图纸,由水流如何进入应天阁,如何推动机械转动。又讲解,人从进食运动,到各种运动的时候,整个身体内部是如何运作的。
嘉靖终于听出了周梦臣的意思,说道:“先生的意思,是人与这机械,大有相似之处?”
周梦臣说道:“陛下聪慧。臣就是这个意思,周穆王试废偃人之心,则口不能言;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而人之心肝肺亦此理也。陛下试想?如果偃人心肝废掉,那么偃师当如何修?”
嘉靖说道:“换一个便是了,你的意思是说?朕的五脏六腑坏了,也可以换一个?”
周梦臣说道:“陛下此言正是,试想陛下身上某一个器官坏了,就更换一个,如此岂不是天寿无穷,岂不是长生永保之法。”
这个办法其实是不行的。
毕竟谁都知道,人的脑子不能换,或者说人的脑子换了之后,这个人还是这个人吗?
但是周梦臣这个时候装作不知道而已。反正嘉靖皇帝是真不知道的。
周梦臣而今的目的是将嘉靖给忽悠住,而不是真给讲什么长生之法。
很抱歉,以二十一世纪中期的科学水平,虽然开发出一些非常有效果的延长生命的手段,但是依然没有别攻克长生不老这个终极命题,长生之道,周梦臣自己都不知道,又怎么给嘉靖说啊。
不过,这生命机械论,用来搪塞嘉靖应该足够了。
嘉靖听了,内心之中有些激动。只是他心中还是有疑虑。说道:“此法可行乎?”
周梦臣说道:“臣不知道。但是可以验证。臣之道理,与其他各门的道理都不同,一件事情正确与否是可以验证的。陛下以为人身体上最容易置换的东西是什么?”
嘉靖沉思一会儿,说道:“是皮肉?”
周梦臣说道:“是血液。”
“如果一个人的血液,能从一个人的身体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那么就证明臣的理论是对的,最少是现阶段是对的。如此是可以做到身形长生不朽的。而且臣如此做还有一个大好处于陛下。”
“天下不知道有多
少产妇,重伤员都是缺血而死的,如果能从外人哪里补充血液的话,就能将他们从生死关头拯救下来。”
“臣不敢说天下道法皆不可得长生,只是陛下修行这么多年没有进展,臣内心之中是一个猜测的。”
嘉靖立即问道:“先生快说。”
周梦臣说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周梦臣话说到这里,就不说。
嘉靖脸色陡变,好一阵子才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然人君不可得长生。”
其实这一句话,就是很多小说之中皇帝不能修炼的哲学基础,出于道德经。当然了,这一句话,不能简单的理解为承受全国的屈辱,才能成为国家的君主,承受全国的祸灾,才能成为天下的君王。
而是说,作为天下之主,是整个国家的总负责人。天下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都要归为天下之主负责。但是天下之间有很多好的事情。下面的人却要争着认领。
当然了,这也是其中一个解释而已。
毕竟道德经这东西,一句话有不知道多少种解释,才是正常的。
而嘉靖而今理解的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垢与不祥,才是他修行不能寸进的原因。
周梦臣说道:“臣以为陛下不是不可得长生,陛下可知佛法有大乘小乘的区别?”
“大乘佛法,普度众生,小乘佛法,只修己身。”
“陛下为社稷主,为求长生弃天下如敝履,恐怕有违天心。此乃小乘之道,陛下必欲行大乘之道。如今日之事,如果能做到器官更替,而不伤人命,则天下间不知道多少绝症,都能得到医治,这是多大的功德。而且陛下能为之,他人也能为之。自然是度人度己之道。”
“如此一来,陛下在朝廷之上,也未必没有支持者。”
“人皆好生恶死。陛下欲长生,但天下诸臣未必愿意看见一个长生不老的帝王。”
嘉靖听周梦臣如此说,心中冷哼一声,却是对周梦臣更多相信了,毕竟,这一句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嘉靖觉得,自己如果是大臣们,也不会想看见一个老不死的皇帝,他心中更是生出一股厌恶之意,暗道:“某些人不想让我长生,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但是如此,陛下能令天下诸臣都长生有望,他们岂能不感激涕零,毕竟这全天下之人,谁不是好生而恶死,就拿臣来说,臣如此卖力为陛下求长生,也有自己一点点私心的。”
第一百一十章 预备换血之术
嘉靖皇帝说道:“噢,先生有什么私心?”
周梦臣说道:“臣之私心有二,借陛下之力求长生之道,如果长生之道有成,臣也能借陛下之力,长生久视,岂不美哉。此其一也,其次,臣也想臣的学问,在天地之间占据一席之地。”
嘉靖皇帝说道:“卿,果然坦诚,也希望我们君臣能够一同长生久视,做长长久久的君臣。”
嘉靖虽然这样说,但却不是一个好忽悠的,他话题一转,说道:“这换血之法?”
说了半天,嘉靖到底信了没有信,还在两可之间,他倒是抓住了重点,如果能换血,周梦臣的理论,还有实现的可行性,如果连换血都不能的话,那么周梦臣话,就是一派胡言。
周梦臣对这一点,还是有些信心的。
只是不是现在,他打了一个哈欠,说道:“陛下,臣在家乡也是有些尝试的,在兔子身上试过,不同兔子的血,有些能够互换,有些不能够互换,但是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样子,还没有验证。其中道理,请容陛下给臣一点时间。让臣研究一二,再者,臣担惊受怕十几个小时了。而今实在有些精疲力尽了。”
嘉靖听了,说道:“是朕错了。来人。用坐撵送周卿出宫。”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不敢当。”
在清代还有一个紫禁城骑马的待遇。但是在明代这个待遇都很少,宽大的紫禁城之中,只能靠走着。当然了,唯有一些年老的大臣们可以乘坐步撵。当然了,这也是限制,一来是的确老了,二来也要功勋卓著才行。
最少而今夏言与严嵩都没有这个待遇。
毕竟都才六十多岁,虽然老了一些,还没有到走不动路的时候。
嘉靖说道:“我说过,朕与先生之间,不是君臣,而是道友,既然是道友,区区坐撵算什么。先生安受便是了。”嘉靖微微一顿说道:“陶仲文等一些道士,先生真要放过?”
周梦臣心中转了好几个圈,说道:“陛下,长生乃是自古以来几乎最大的难题,臣也自诩聪明人,但也不敢说,能完成这一件事情,甚至将来也有一天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纰漏。臣见陶仲文等人,兔死狐悲,还请陛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周梦臣一来是想为自己将来留一条生路。
毕竟在嘉靖身边待着,一瞬天堂,一瞬地狱,恐怕是常态了。
二来,周梦臣估计嘉靖自己也未必真的要杀这些道士,这么多年信仰,一瞬间就丢了吗?
果然,周梦臣的话,让嘉靖听得舒服,说道:“卿是厚道人。”
周梦臣说道:“陛下,既然臣无罪了,那么李时珍?”
嘉靖说道:“官复原职。”
周梦臣说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我那妻兄,本事还是有的,但是脾气实在不适合在宫中,还请放他出宫吧。”
嘉靖沉吟了一下,说道:“有功不能不赏,这样吧,让他去惠民医院吧,当薛老的副手,当院正吧。”
嘉靖这一句话,就是将惠民医院列入朝廷编制之中,这对周梦臣来说,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如果惠民医院是一个民间机构,怎么能让一个官员去管理啊?如此一来对惠民医院的发展大有好处。
毕竟古代中国从来是权力社会。
不管做什么大事,与官府都不能脱了关系。
嘉靖继续说道:“其实卿的功劳才是最大的,朕之所以不奖赏,其实就要看卿的换血之术。只要此术一成,朕数功并赏,卿三代之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说了半天,嘉靖其实还是没有完全相信周梦臣。
这里有半截没有说出来的话,应该是如果换血之术不能成功的话,周梦臣能平平安安的回武昌,就是恩典了。
不过,对于输血,周梦臣还是非常有信心的。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回去之后,立即去惠民医院与薛老等人商议这一件事情,请陛下等着好消息便是了。”
嘉靖这才让人送周梦臣走了。
周梦臣走了之后,嘉靖依然扶手沉思,细细思量周梦臣的话,有些能想明白,有些不无怀疑。说起了开膛破肚,并更换脏器,对于嘉靖皇帝来说,就好像听华佗说,要做开颅手术一般。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家伙想杀我?
嘉靖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处置周梦臣。倒不是信了周梦臣。而是嘉靖又没有生病,说得也是无数年之后的事情。嘉靖皇帝自然可以用一个更平常的心思去看待这一件事情。
但是对周梦臣的说法,还是怀疑得多,相信的少。甚至如果没有水银之毒在其中打底,嘉靖连一丝丝相信都不会有。
嘉靖此刻,已经想到了一个问题,暗道:“在周梦臣的理论之中,却没有神的位置?”
嘉靖而今说的“神”不是神仙,而是精气神。身体在传统理论之中,是有精气神组成的。而今周梦臣说了半天,其实只牵扯到了肉体,也就是精气,并没有说到神。
嘉靖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周梦臣为什么
一开始从什么玄之又玄的,天地人三道说起。又扯什么列子。不就是想往身上贴金,好让嘉靖相信。
毕竟,列子说起来,也是道门的前辈。
嘉靖此刻就让人将周梦臣的所有著作拿上来,顺便将各个版本的列子都拿来一份。
如果周梦臣此刻在这里,就会发现。除却他在牢里面新写的,他存在家里的那些手稿,这里全部都有复制品。
“陛下,”黄锦说道:“邵天师求见?”
嘉靖听了,眼睛都没有从列子上面挪开,说道:“邵元节,也算是安陆故人了,有些事情朕不怪他,但是也不想见他了,让他好生在东岳庙待着吧,顺便教陶仲文等人老老实实的闭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自己知道,如果传出去,就不要怪朕辣手。”
“原话告诉他。”
黄锦说道:“是。”
嘉靖之所以这样处理,一来是对周梦臣所谓道路不大相信,留一个备手。但是与之前完全相反。之前道士们是嘉靖求长生之道的正途,周梦臣留个备手而已。而今周梦臣成为正宫,这些道士们成为了备胎。
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嘉靖不想将事情闹得很大。毕竟嘉靖自己吃毒药吃了这么多年,这事情如果传出去了,他嘉靖丢不起这个人。
嘉靖其实也知道,这个消息未必能封锁的住。但是他今日将知情人都杀了。未必能封锁住消息,反而一瞬间成为天下人关注的焦点,毕竟嘉靖之前对这些道士有对多好,上上下下都知道。而今一夜之间,这些道士都被处死了。
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蜚语传出去。
说不定,会有一些传得更过分。
从来不怀疑八卦群众的想象力,嘉靖而今还年轻中毒其实并不深,好好休养,远离各种重金属源,慢慢就能调养过来。但是真杀了这些道士们,在八卦群众中就不是那么简单?
他们很可能猜关于桃色有关的事情,这让嘉靖更受不了。
所以冷处理,才是最好的办法。
“还有。”嘉靖好像想到了什么,说道:“将宫中所有金银器全部给朕拿走,从今之后宫中只用漆器瓷器。对了,从今以后,整个紫禁城城中,朕不要看见红色。”
黄锦大惊失色说道:“陛下,这-----”
紫禁城中用红色的地方太多了。毕竟大明尚红,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了。
嘉靖淡淡问道:“有问题吗?”
黄锦敢说有吗?自然是:“没有问题,奴婢这就去办。”
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打脸的夏言
就在嘉靖皇帝与周梦臣商谈长生大事的时候,夏言正与曾铣谈的入巷。
夏言索性腾空一张桌子,拿来一些笔墨纸砚,各种零碎的东西,全部摆在上面,先铺上一张大纸,然后在纸上画出最基本的长城,黄河,城池等样子。然后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玉佩了什么的,放在上面当象征各部的军队。
甚至夏言与曾铣说的不够过瘾,还用毛笔在上面点点的画画,留下了不少痕迹。
特别是地图上东胜卫的位置上,也就是后世归化城附近一带,圈圈点点,都是新旧不一的墨色。
夏言坐在一边的太师椅说道:“子重,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事关重大,你看,这一动,最少是三路出兵,大同,榆林,山西,各镇都要出动,其余各镇也要协防,整个九边都要动起来,你出塞之军,最少有六七万可战之兵,动用这些人,整个九边要十几万大军相机布置。粮草数十万石,银子数百万两,甚至一旦事有不谐,所需的更多。”
夏言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达延汗六万户,再加上附庸部落,说是十几万弓骑有些夸张了,但是俺答本部有数万可战之兵,却是一定的。
想要复套,数万大军出塞已经是少了。
但是即便如此,正统之后,大明少有主动出塞的大动作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数万战兵,已经是好几个镇可用之兵的全部了。为了避免九边防御出现缺口,其他各镇必须协防,所以说曾铣动用的是数万,其实却是整个九边都要动起来,这花费更是不可计数了。
即便夏言而今给予一个预估,但是真打起仗来,却是不好说的。
一旦失败,对大明军事上的打击还在其次,对大明财政上的打击却是首当其冲。
大明有嘉靖这个爱花钱的皇帝,本来就负担沉重了,也是夏言辛苦维持局面,才能堪堪维持,再花这么多钱,实在是有些困难。
曾铣说道:“夏公,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如此,我大明在九边始终是被动,不是一个了局。”
夏言微微一笑,说道:“我并没有说不做。只是而今不能提。你这三边总督,我给你保下来了,你上任之后,好好打上几仗,让鞑子知道我大明兵锋未钝,也让大明上下都看看,我大明也是不仅仅有万里长城,也是有铁壁名将的。然后再说这个。”
“我在京师等着你的好消息。只要你能给朝
廷报几个大捷,这一件事情,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让陛下点头。”
曾铣说道:“下官定然不会辜负阁老厚望的。”
夏言说道:“不是我的厚望,是天下人的厚望,我不怕告诉你,而今九边开销越来越大了,朝廷每年对九边的协饷,早就超过百万了。如果你在东胜卫新建一镇,减轻宣大,陕西的负担,让九边百姓松一口气,让朝廷也松一口气,是再好不好了。”
“否则,这局面。我在的时候,尚且可以维持。等我这一辈人蹬腿了,下面的人怎么维持啊?总不能遗祸后世吧?”
因为东胜卫的特殊地位位置,一旦大明在这里建立军镇,整个黄河几字型内部,就变成了内地,可以减少好几个军镇的财政支出。不仅仅让军事形势更利于大明,也可以大大减少军费开支。
或者后者才是夏言决心推动这一件事情的原因。
面对九边一直在增加的军费,对于大明财政来说,几乎是长期失血。所以夏言宁肯一次性花一大笔钱,也让这个流血的伤口收缩一些。让大明有精力将财力用在其他方面。
曾铣说道:“曾某明白,我今生这一条命都许在复套这一件事情了,不破鞑子,就不回京师见阁老。”
夏言说道:“子重勇气可嘉。”
寒暄一阵子,夏言将曾铣亲自送出府邸。
回来之后,夏言靠在椅子上,让侍女揉揉太阳穴。
夏言毕竟是六旬老人了,面对这样军国大事,还要跟上曾铣的思路,的确有一些困难。虽然曾铣是夏言的下属,但是夏言也不想在曾铣面前示弱,毕竟很多事情,不仅仅是上司看下属如何,下属也看上司如何的?
曾铣在军事上的确有专长。夏言却没有怎么经历兵事。他虽然当过兵部给事中,但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好强如夏言,绝对不会将这种吃力表现出来的。
只是等曾铣走了,夏言只觉得用脑过度。
夏言坐了一会儿,起身招呼仆人,说道:“备轿,我要进宫。”
老仆见状,说道:“老爷,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事情不急。”
夏言说道:“别的事情不着急,但是关于人命的事情,还是要快一点的好。即便不看周梦臣的面子,也要看刘天和的面子,刘天和是有功之臣,他的后人我自然要照顾一二的。虽然----”
夏言轻轻摇头,显然对周梦臣的某些事情,并不是很认可的。
夏言坚
持这样做,下面的人也没有办法。
夏言来到了,在宫门口就下了轿了。
他虽然为人嚣张,但是这个规定,他也不敢逾越。他只能在紫禁城中步行,只是进宫没有多久,就看见一个非常刺目的情形,就是几个小太监抬着一顶软轿,向外面走去。
之所以是刺目,是因为宫中规矩最多。
什么人乘坐什么样的轿子都是有规定的。比如后宫嫔妃的轿子,皇帝的轿子,都是不一样的。
这顶软轿分明是官员的轿子,但是他夏某人,身为百官之首,他还没有这个待遇,却发现他下属某一位已经有了,夏言会什么一个反应,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冷哼一声,强忍着怒火,对身边的人说道:“去问问,轿子里是谁?”
“是。”夏言身边的答应了一声,立即去问了。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说道:“是钦天监副周梦臣。”
夏言下意思重复道:“钦天监副周梦臣?”
“正是。”夏言身边的人,并不知道夏言的心理,说道:“听说,周大人本来被陛下下了狱,结果今日再次召见,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陛下特地赐步撵。实在是------”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是艳羡之意,却已经将意思表达完了。
夏言顿时怒火中烧,脸色都有一些发红了。好啊。他这里正要给他求情,而今的周梦臣是一个需要求情的样子吗?这是拿他夏某人当猴子耍啊?夏言猛地转身,说道:“不去西苑,去文渊阁。”
他本来是想去西苑见面嘉靖皇帝,为周梦臣求情的。见了这个情况哪里还想去。但是而今直接出宫,也不妥当。他索性改变路线,去文渊阁。也就是内阁看看。
夏言心中也将周梦臣头上的标签再次贴上:“奸邪小人,逢君之恶”夏言太了解嘉靖了,如果不是周梦臣逢迎嘉靖求长生,他根本想不到嘉靖为什么会如此厚待周梦臣。
而逢迎陛下求长生的人,都是奸邪小人。这个逻辑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
此刻的周梦臣在晃晃悠悠的软轿之中,堪堪睡着了。
他毕竟从昨晚到现在,一直硬熬着,先费了好大的心力却推演行星三定律,而后又在嘉靖面前一番表演,看似轻松,实际上很耗心力的。这一番折腾下来,他早已身心俱疲了。而晃晃悠悠的轿子。似乎自带一种催眠的属性。
于是,周梦臣就在如此一晃一晃中睡着了。
却没有想到,他在无疑之中,将夏言给狠狠的得罪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正色
今日夏言的难堪还不是今日一处。
虽然夏言因为周梦臣的事情很是气闷,但是一到内阁之后,就忙活起来了。
嘉靖可以优哉游哉的修仙,那是因为内阁承担了很多的事情。
可以说,对于内阁大学士来说,一旦忙起来,可以说没有什么清闲的时候。
夏言就是这样的。
忙起来下面各种事务,一时间也忘记了周梦臣这一件事情。
只是别人不会忘记夏言的。
“咚咚”的敲门之声传来了。
夏言头也不抬,说道:“进来。”
“拜见阁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夏言抬头一看,起身说道:“原来是黄公公。”
夏言对大多数太监,不假辞色。
但是那是指寻常太监。而不是黄锦这样的大太监。毕竟虽然而今嘉靖将太监看得很死,但是黄锦毕竟所谓的内相。夏言还是要给予必要的尊重。
黄锦赔笑说道:“陛下有令,派别人来,唯恐怠慢了。所以奴婢亲自过来了。”
夏言立即说道:“哦,陛下有什么口谕给我?”
黄锦微笑道:“阁老误会了,其实并不是陛下给阁老的口谕,而是陛下对宫中的口谕。”
夏言有些奇怪。陛下对宫中的口谕,关他什么事情。他说道:“什么口谕。”
黄锦说道:“陛下口谕,宫中不许见金银器皿,乃至于鎏金镀银等用水银工艺的器物。夏阁老这里-------”
前文说过,夏言虽然是一个毕竟不错的大臣,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的,比如他喜欢享受,身边的用度都是比较奢侈的。即便是在内阁值房之中,夏言值房之中的摆设也是比较奢侈的。
当然了,夏言还是比较有品位的。并不是那种俗气全部金银装饰。但是在很多东西上,多一些金银器皿,却因为是免不了的。
夏言看了看周围的摆件,说道:“这没什么,是要收走吗?”
黄锦说道:“奴婢哪里敢?阁老您派人送回家中即可。”
夏言说道:“知道了。只是陛下为什么说这个事情?”
黄锦犹豫了几分,虽然知道这一件事情其实也隐瞒不了多久。尤其对朝中大佬来说。迟早会知道。但是陛下毕竟下了封口令。黄锦说道:“至于为什么,请恕奴婢不能开口,夏公将来或许就知道了。奴婢还有事。哎-----,陛下给我安排了一件麻烦事情。”
夏言问道:“哦,什么事情还能难倒黄公
公?”
黄锦说道:“哎,陛下要将整个紫禁城都改给颜色,将所有朱红都换了。”
夏言听了一愣,说道:“朱红都换了?所有?”
黄锦说道:“可不是吗?这事情很麻烦的。”
夏言冷着脸说道:“是很麻烦。”
只是两个人心中的麻烦是不一样的。
故宫之中有多少大红配色,要整体换上一次,需要多少事情,对于黄锦来说,的确是麻烦的事情。
但是对于夏言来说,却是另外一回事。
夏言是礼臣出身,对有很多黄锦不太放在心上的东西很在意。
紫禁城之所以大红这色居多,是因为大明是火德,尚红。一切建筑用色,都是基于这个原则派生出来的。如果说皇帝修建一个小房间,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是将整个紫禁城都换一个颜色,就不是皇帝一个人的意愿就可以。
而且不用红色,那用什么颜色。
用什么颜色都不行的。
这是关系到很多礼法性的东西。
夏言作为大臣,有义务阻止皇帝的胡作非为。但是劝谏嘉靖这样的皇帝,对于夏言来说,的确是一个麻烦事。
只是,即便是麻烦事,也是要做的。
夏言吩咐身边的中书舍人,将他值房之中的金银物件都带到家中。而他整理一下衣冠,去见嘉靖皇帝了。
夏言想见嘉靖,嘉靖还是会见的。
在玉熙宫之中。嘉靖皇帝手中握着一卷列子。见夏言来了,微微一笑,说道:“阁老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夏言说道:“臣居然不知道陛下何时移居玉熙宫,实在是该死该死。”
嘉靖笑道:“朕一时兴起,惊扰了阁老,是朕的错。”
夏言说道:“陛下言重,只是陛下身负天下之重,举止之间,有万千臣子看着,的确要慎重一点。陛下是对万象宫,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嘉靖嘴角微微抽搐,他说道:“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还是这里书卷气多一点比较好?”
夏言说道:“陛下喜欢玉熙宫,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臣听说陛下要将整个宫城之中都换一个颜色?不用红色。”
夏言转了几个话题,终于进入正题之中了。
同样也触及到了嘉靖的痛处。
而今的嘉靖讨厌所有与水银有关系的东西,包括朱砂。甚至一提到这方面的事情,嘉靖下意思的反应,就是有人要给他下毒于无形之中。
是的,嘉靖而今心中还在怀疑,这水银中毒的事情,是不
是有幕后黑手?
当然了,他找不到这个幕后黑手。但并不妨碍他怀疑。
而古代大多数红色颜料都是朱砂的。
嘉靖皇帝听夏言这样说,他下意识想:“怎么?你这个夏言想要毒死我吗?”
嘉靖放下手中的《列子》说道:“的确有这回事。怎么夏阁老有话要说吗?”
夏言没有听出嘉靖语气之中的不舒服,或者说听出来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说道:“陛下,礼之大节,正服色,立正朔。太祖皇帝举赤旗立于江淮之间,十数年而有天下,此乃天佑也。固我朝为火德,尚赤色。宫廷服色,无不从也。”
“今日,臣不知道陛下因何大动干戈,更换宫城本色,使得上下不安,中外生疑,臣为大学士,更为礼臣,不得不冒死进言,请陛下收回成命。”
嘉靖皇帝听了,心头无明火起。
他知道夏言说的是对的。
的确大明江山从一开始就是火德赤色,高官的衣服是红色的,士卒的旗帜是红色的,宫墙也是红色的,柱子也是红色的。甚至红色的基因都渗透进中国人内心深处了。
以红为正色。的确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是这红色偏偏是朱砂。
其实朱砂作为颜料,也没有那么多的危害。而且这个时代对物质研究并不是太多,很多东西也很难分清楚。比如周梦臣说是激发了水银的毒,但是汞毒在什么地方?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楚?即便是周梦臣也很难用嘉靖理解的语言,将这原理解释清楚。
但是嘉靖已经将这些东西全部打为另册了,这一辈子都不想接触了。正是宁杀错,不放过。
但是这些事情,嘉靖却是不想给夏言说。
怎么说?
说你的顶头上司我,被人哄着吃了好多年毒药,而今幡然醒悟,要远离这些毒物。
这样的话,嘉靖皇帝一万个说不出口。
如果夏言说的话,能让嘉靖挑出什么错处,却也还好。但问题是嘉靖却挑不出夏言说的一点错处,于是更是恼羞成怒说道:“怎么,朕想在家里换个装饰都不成吗?”
夏言说道:“陛下,乃是大明之天子,天子无家事,如果陛下在内室之中做一些事情也就罢了。大明宫阙不仅仅是陛下居所,更是天下人心所向,天子宫阙,岂能不重?岂可不重?”
嘉靖冷笑一声,说道:“朕换定了。”随即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嘉靖不是宋仁宗,夏言也不敢当包拯,见状,连说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却也不敢追出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梦
夏言虽然不敢追嘉靖皇帝,但对黄锦却是敢做声色。
他目光死死盯着黄锦说道:“黄公公,今日的事情你也看见了,知道有些事情关系重大,不是你可以做的。今日之事,我还会给陛下说的,在此之前,如果你敢胡乱行事,且看我能不能,杀了你。”
夏言言语低沉,目光凝重带有杀气,一头白发须发皆张。看上去就好像是发怒的猛兽一般。黄锦被夏言目光如此一瞪,只觉下面一热,果然夹不住尿的老毛病又翻了。立即说道:“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夏言说道:“知道就好。”随即大踏步走了。
黄锦看着夏言走了,这才感觉下面湿漉漉的,颇有几分恼羞成怒,却有后怕之极,心中暗道:“夏阁老,我-------”他心中也不敢放什么狠话,原因无他。他知道更服色,这个是关乎朝廷正统的原则性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夏言是真敢拼命的。
黄锦也是见过当初,杨廷和带着文臣是如何与嘉靖皇帝打擂台的。也知道陛下是如何赢下来那一局的。
正因为知道,才知道这些文臣看上去都是很好说话的。但是真到了厉害关头。文臣也敢袖怀暗锤,砸死当朝锦衣卫使。
他这个太监,说厉害也厉害,但是真要到了这个时候,夏言要他的小命,陛下也未必能保得住他。
但是黄锦更知道,他是天子家奴,他在皇帝的命令下打折扣,皇帝要他的小命,那也是一句话的事情。黄锦心中暗暗苦恼:“这如何是好?”
黄锦心中忽然想道:“这事情由谁而起,就由谁而终,他也算是欠我一个大人情,让他帮忙便是了。”
黄锦所想的人,自然是周梦臣。
而今周梦臣大梦还没有醒。
连续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的做题,还有心神过山车一般的颠簸,让周梦臣心神不宁,而今一放松下来,就陷入沉睡之中。
随即一睡不醒,一连睡了好几个时辰。
这个时候,已经睡够。精神高度活跃。但是依然挣扎不愿意醒来。
他再做梦。
他梦在他做在一个圆形的大礼堂正中间,他正面是当年导师,一见导师,他似乎整个人都下意思正襟危坐。他目光一扫,忽然心中一凛,我的导师怎么有这样显赫的地位,因为他发现他的导师左边是爱因斯坦,右边牛顿,后面某院院士,本系统的大佬,至于他看向每一个方向,对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当年写论文索引之中的人名。
而他的导师,妥妥是c位。
周梦臣似乎也没有怀疑,他的导师。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授,连本系统内部都排不上好的科研工作者。怎么一下子成为了科学家的扛把子。这也许是他当年读书的一些执念。
或许每一个人都投入当代最强大佬的门下。只是周梦臣却没有想过,以他的能力,在科研界籍籍无名的导师都将他给踢了。如果真拜入大佬门下。
呵呵呵。
却见导师以从来没有过的冰冷表情,说道:“周梦臣,你的穿越报告在哪里啊?”
周梦臣心中一凛,不知道怎么的,从手中翻出一叠报告来,双手奉上。
导师神目如电,聪明绝顶的头顶,如他的厚如瓶底的眼镜一同反射强光。说道:“周梦臣,你一共穿越五年零三个月时间,仅仅完成论文一篇,还是最基本的小学论文,教授弟子四个,合格的只有程大位一个,你就是这样浪费中国穿越联合会的资源吗?”
周梦臣被导师强大的气场压得浑身发抖,说道:“听我解释,导师我写了很多东西的。”
“写了,发表在什么期刊,引用因子是多少?”导师厉声说道。特别是光头的波动与眼镜一致。
周梦臣小心翼翼说道:“大明好像没有期刊?”
“没有吗?”导师推了推眼镜,似乎看了一下手中的报告,用更大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不在报告之中解释清楚?”
周梦臣立即低头,说道:“是我的错。”
导师说道:“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年,才有一点点的进展,你身负改变历史的重任。你都做了什么事情?”
导师每说一句,周梦臣的头都低上一截,说道:“我努力了,差一点死了。”
导师一挥手说道:“你死不死不重要。我们做科学的人怎么会怕死人吗?那一个合格的科学家不将自己的科研成果视为超过自己的生命的存在。你难道不知道吗?发展科技,乃是这个时代最大的仁政。你又怎么能如此之无动于衷啊?”
周梦臣的头又低了一截,说道:“我没有。”
“你的穿越报告,证明了你作为穿越者,非常不合格。作为最基础我的行星三定律,你都推导不出来,说你的行为根本是浪费时间。”一个人大声说道。
奇怪的是,周梦臣似乎没有见过开普勒的画像,却一眼确定这个人是开普勒。
随即其他的人纷纷开口。
有一个算一个,一时间会场之上纷杂之极。
“我的万有引力定律,力学三定律,为什么没有搞出来?”
“我的元素周期表在什么地方?”
“青霉素,什么时候弄青霉素?”
“蒸汽机怎么说?不要不把我们工程院的人不当包子。”
“电磁感应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提出电磁感应-------”
周梦臣似乎将自己压低在尘埃之中,不敢抬头,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废物,垃圾,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学生,科研是高智商活动,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外面上班------”
无数声音从周梦臣耳边响起。
周梦臣猛地睁开了眼睛,大汗淋漓。
他忽然看见头顶的布幔,冷静下来。一阵苦笑。心中暗道:“我以为我是做了一场噩梦。但是此刻,我只觉得我就在噩梦之中啊。”
的确,当年导师对他严苛之极。
是他很久以来的梦魇。
但是他并不恨导师,毕竟小时候问十个小孩子,八个都会说,想当科学家。但是科研之路,又是这么难走,很多比周梦臣优秀多的人,都没有踏入科学之门,导师对他很严苛,其实是对他抱有希望的。
事实证明,他终究不合适。
很残酷,却是事实。
一旦想开,很多当年过不去的坎,事实上也就那样了。
虽然这一件事情,让周梦臣有些遗憾,但仅仅是遗憾而已,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啊?
但是而今这个时代是什么啊?
实验出错了,居然要人小命。
周梦臣一想起这一件事情,还在瑟瑟发抖之中。
在牢中的时候,周梦臣拼命的计算,拼命的推导,或许有一些是想将自己的学识传承下来。但是更大一部分,却是不敢面对自己即将死亡这个事实。他怕自己停下来,心理上会比他生理上先崩溃。
他愣愣的看着床顶,内心之中陷入沉思之中。
很多时候,唯有苦难才能让人深刻。
在鬼门关走了一着,被梦惊了一回,周梦臣的思想也逐渐深刻起来。他明白自己已经深陷嘉靖年间的各种旋涡之中,今日这一件事情,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将来会有什么?
夏言倒台,徐阶倒严,乃至于等等风暴。
那一件事情都时候,周梦臣都未必能独善其身,就好像今日之事一般。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的。而且随着他被嘉靖看重,也是很多人无法忽略的人物,即便他想当小透明都不行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解衣推食
如果说历史改变已经有阈值的话,周梦臣是悄然打破而不自知。
而这一次教训给他深刻的证明了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他必须以更积极的态度参与这一场绝地求生之中。
这个积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个方面就是对嘉靖的影响力,对自己权势的巩固与发展。毕竟,他已经下场了,本身已经拥有的权力,大多数时候,在他失去权力的时候,就是他的死去的时候。
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更加积极的传播科学知识。尽可能的将科学体系与知识传承下来。
毕竟,他可以死。道不可失传。
不知道怎么的,周梦的眼角忽然流下一滴泪水。
也不知道是他睡的时间太长了,有些睡眼迷糊了。还是心中有一种担心与思念爆发出来了,梁园虽好,不是故乡,如果有选择,他宁可选择被导师再臭骂一顿。
外面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传了进来,似乎来了很多人,周梦臣也是被这声音惊醒的。
周梦臣下了床,推门而出,打着哈欠说道:“怎么-----回事?”
周梦臣说“怎么”的时候,还是正常的语速,但是说:“回事”的时候,已经变成震惊的几乎失声的语气了。
因为他看见院子里面大箱子接着小箱子,还有很多新来的人将周梦臣看上去不小的院子,给挤得满满的。
“周先生,你可算是醒了。”黄锦说道:“这是陛下给的赏赐。”
周梦臣说道:“这都是陛下赏赐的?”
黄锦说道:“可不是吗?”
黄锦拉着周梦臣打开一个箱子,说道:“这些衣料乃是陛下自己准备的,虽然是鲜红的,没有用朱砂,说是南边一种虫胶,反正是稀罕玩意。陛下试了几件衣服,觉得满意,就让奴婢给您说来了。”
周梦臣看着轻如蝉翼,一眼看过去,都能看透好几层的布料,简直是一种进入博物馆看艺术品的感觉。
黄锦还没有停下来,又拉了周梦臣来到另外一个箱子,随即打开:“这是陛下搬家,从万象宫搬到玉熙宫之中,有些东西没有地方放,就赏赐给先生了,放心都是大内精品,陛下特别说了。不在御赐档案之中,先生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就是是当卖掉,奴婢也给你找好下家。”
要知道御赐的东西,很多时候是中看不中用的。
要好好保管不说,更没有一点经济价值。如果丢失了,还要论罪。而今嘉靖这一番话,却
是为周梦臣开了先例了。
只是周梦臣只要不是穷到当裤衩的地步,是决计不会动这些东西的,毕竟钱从来不是大明最重要的东西,权力才是。
而御赐物品是权力的象征,谁傻了才卖。
黄锦又拉着周梦臣到了一对侍女面前。
这一队侍女看样子才十几岁了。一个个面容姣好,身体硕大的有些夸张,几乎是妥妥的童颜某乳。黄锦说道:“您对陛下进言,要陛下多食奶蛋,陛下用奶的时候,想起了先生,就赐先生一队奶娘,都是初乳,从此就留在先生家里听用了。毕竟先生家中也清简了些。”
“见过老爷。”这一队奶娘纷纷行礼,那个东西上下晃动如同波浪。
让周梦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不记得给嘉靖出过多食用人奶的建议。他忽然想起,他的确是给嘉靖提议多食用蛋奶,增加蛋白质摄入是有效排除重金属毒素的办法之一。即便是放在后世医院之中,医生也是会这样建议的。
只是他忘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同样的奶,不同的人理解不一样。
周梦臣下意思理解为牛奶。
而嘉靖就理解为人奶。
毕竟真要说起来,中国食用牛奶的历史并不长,也就是几十年的事情。
看见这一幕,周梦臣既是感到荒谬,心中却也有一丝丝的感动。
虽然周梦臣知道嘉靖皇帝是何等喜怒无常,乃至于暴虐的人。但是面对如此待遇,几乎等于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内心之中虽然没有效死之心-----作为一个现代人,周梦臣可以为某个理念效死,但是让他为某个人效死,却有一点难了。但是内心之中,却依旧有感动之意。
甚至,周梦臣未必不明白,嘉靖这种手法,也不过是君主拉拢臣下的惯用手法,有几分真情实意,却是难说。
只是他依然感动。
周梦臣暗道:“我或许骗了他,不能圆他长生之梦,竭力让他活得时间更长一点,历史评价更高一点吧。也算是报了君臣知遇之恩了。”
黄锦看周梦臣的脸色,小声说道:“周先生,我有一件事相求,请借一步说活。”
周梦臣与黄锦之间,虽然主动权易位,但是无形联盟依然存在,还是有存在的必要。这个面子周梦臣还是要给的。
周梦臣与黄锦走到角落中,黄锦将关于宫墙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说道:“这一件事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只有请您出手了?”
周梦臣说道:“我?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黄锦说道:“虽然朱砂是最常用的颜料,但是未必红色一定是朱砂,只是陛下开了口,也唯有您才能让陛下改口。毕竟这一件事情,关系重大,先生也不愿意看见,当年左顺门一事,重现大明吧。”
周梦臣一听,心中顿时一动,知道这一件事情于情于理,周梦臣都要帮助他。
如果真造成宫中与外廷之间的激烈冲突,难免波及周梦臣。毕竟这一切的源头,其实还是周梦臣对水银的否定。
只是周梦臣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说道:“黄公公,你我之间的交情,该帮的忙一定要帮。只是我该怎么帮啊?”
黄锦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觉得陛下也不愿意见到这个局面。只是也在不想在宫中见朱砂红,至于宫中是不是红色的,是可以商量的吗?而我也看过,虽然朱砂红最正,但是并非没有朱砂就没有红色了。我看过,工匠们能用赤铁石也调成红色,只是颜色有些暗淡而已。而夏阁老那边,其实也不是太在乎用什么颜料,红色也有一些偏,但是夏阁老也是能下台。”
周梦臣说道:“那既然能这样,那就去劝谏陛下吗?”
黄锦笑道:“哎吆,我的周先生,这话怎么能现在说啊?陛下即便是心中后悔了,这口气没有过去,而今去说,正中火头上,可不是火上浇油啊。适得其反。”
周梦臣说道:“黄公公,你的意思是?”
黄锦说道:“我而今还能拖几日,将修缮的重点都放在玉熙宫之上,能搪塞过去,不过,你能不能这几日弄出什么让陛下高兴的事情,趁着陛下高兴的劲,这个事情才能提提。”
周梦臣说道:“让陛下高兴的事情?也唯有换血之事了。”
周梦臣想来,换血这一件事情一旦成功,定然能让皇帝大为高兴。毕竟这一件事情,印证了周梦臣长生之道可能性。
黄锦小心翼翼的问道:“能不能快一点。人命关天吗?”
周梦臣见黄锦的样子,心中一声哀嚎,说道:“我刚刚从一个要命的实验之中出来,又有新的课题。”特别是这一次之后,周梦臣对于医学上的东西,有一些发憷。
只是周梦臣也知道事情关系重大,只是说道:“我立即去做,会抓紧时间的。”
黄锦说道:“那就谢过周先生,今后也请周先生放心。宫中有什么事情,一切有杂家的。”
周梦臣说道:“如此,就麻烦公公了。”
黄锦说道:“好说,好说,互相帮助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等待狗血结果
周梦臣决定去做了,就立即开始推行。
在周梦臣看来这个实验,并不是太难的。而且秉承推广医学,推广科学的想法,自然参加的人越多越好。这不仅仅是一次证明血液能在不同的身体之中交换,证明一种新的医学技术,让嘉靖皇帝相信所谓的永保长生之法是存在的。
其次,也要将科学的研究方法推广开来,让更多理解。
所以,周梦臣叫上了自己的四个亲传弟子,乃至于外门弟子之中,那些有心想来的人。还有薛已,陈宠,李时珍,薛九针,李云珍等等郎中,另外还有一些宫里的人,以藤祥为首带领。
一来,是为代替嘉靖来看着。表现对这里的重视。
二来,也是为周梦臣提供其他方面的支持。
毕竟周梦臣也是需要一些其他的支持。
最大的问题就是显微镜。
这让周梦臣有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在此之前,他只能偷偷的利用职权,搞几个显微镜。而今周梦臣一身令下,大明天下最顶尖的工匠随时待命。只要周梦臣能叫得出名字,即便是这个工匠远在天边,也能将他给叫回来。
而今,周梦臣一下子就能要一打显微镜来,一个个比周梦臣暗中打磨的显微镜好要多了。
虽然,这些显微镜加起来,也比不上后世一个小学实验室的配置。但是在这里,已经是全球顶级的奢侈品了。特别是那些倍数很高的显微镜,造价能达到数千两之高。
毕竟天然通透形状合适的水晶矿石,实在是少见。
不过,有这么大的支持,未必什么事情都做得好。
事实证明,在后世很简单的实验,简单到周梦臣个人觉得,自己闭上眼睛都能做出来的实验。是有需要很多前置条件的。
很多东西对于后世的人,都是不言而喻的东西。根本不用说。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却是非常难以攻克的学术难点。
周梦臣对血型理论,只是读书的时候,看过一两句原理而已。要将一两句话还原成一个实验,周梦臣要进行很多技术上的尝试。
惠民医院后院之中。
周梦臣身后挂着黑板,他手中熟练的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完整了流程图。首先是动物实验,周梦臣用的是狗,倒不是他不想用兔子,老鼠等东西。而今大明都没有这样的实验生物,大规模的养殖生物,也只有狗。
然后是人体实验。
周梦臣重点说的是,程序化实验流程。
因为大部分医学与生物学实验,都能按照这个大致流程来。
周梦臣最后用粉笔重重在黑板上顿了两下,说道:“有意见吗?”
周梦臣目光扫过他的弟子们,与薛已为首的一些郎中,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客气道:“有意见是可以说啊?我是很开明的。”
忽然一只手伸了出来。
周梦臣看见李云珍伸举起了手。
周梦臣瞬间愣住了,他心中暗道:“我导师说这个话的时候,可没有人敢出头的。”不过是自己老婆吗。他说道:“李云珍你说说吧。”
李云珍脸色很是正式,因为她非常清楚,如果没有周梦臣的力保,她根本没有可能坐在这里,除却周梦臣一些弟子外,其余的都是大明有数的郎中,一个女人能够跻身其间,有多不容易。所以她非常的努力,积极说道:“先生,我发现一个现象,人血还有其他动物的血,离开身体之后,都会迅速的凝固-----”
周梦臣心中有些印象,说道:“是吗?”
李云珍坚定的说道:“是的。”
随即一个小碗放在所有人的面前。里面有刚刚放出来的人血,大概一百毫升左右。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血液分成了三层。
最下层的近乎凝固的褐色东西,中间一层过度层,最上面是淡黄色的液体。
周梦臣看着这东西,心中想到了什么,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我们必须要弄防凝血剂,好消息是血清似乎有了。”
周梦臣不知道正常的凝血时间有多长,但是看而今的反应,也就数一百个数左右,已经开始凝固了。
当然了,这个时代分秒这些计时单位有些不靠谱,还是用最基础的数数比较方便。
这有一点太快了,快到几乎不可能做实验。
而血凝之后剩下的淡黄色的液体,似乎就是所谓的血清。
检验血型就是看鲜血与血清之间是否相溶。
周梦臣正在为这个一件事情发愁的时候,他不记得后世的防凝血药物是什么,但是想来定然是化学制品,这从哪里找这玩意。
“原来如此。”薛已说道:“这到简单,我记得中官村北边有大片稻田,去找几个人给我抓一些水蛭来。”
薛已的命令很快得到了执行,几个锦衣卫光着小腿,跳进水田之中,只需等上一段时间,再出来,就会发现腿上有大大小小的水蛭,取下来之后,送道薛已这边,薛已用金针一刺,这水蛭就吐出来一些好像清水一样的东
西。
再将这清水一样的东西,点如鲜血之中,过了好一阵子鲜血就不凝固了。
虽然不知道这种土法防凝血剂的极限时间是多少,不过留出这一段时间,其实已经够大家操作了。
周梦臣心中暗道:“姜还是老得辣。”在很多观念上,这些人或许比不上周梦臣,但是毕竟见多识广,对这个时代药物的掌握,却是胜过周梦臣不知道多少倍。
虽然周梦臣内心之中还是有所担心。担心这水蛭的什么液体?口水?还是别的什么?会不会影响实验结果。
不过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他分别从百余人身上取样,然彼此之间能否相融原则,定出了甲乙丙丁四种血型。
另外周梦臣也知道了一个他之前不明白的小知识,原来狗也是血型的,似乎与人类的血型差不多的。
这一点,的确是周梦臣不知道的。但是他不可能直接做人体实验,虽然在看来输血可以是非常成熟的技术了。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做,不能直接用人上,万一他搞错什么东西怎么办?
毕竟,周梦臣也不保证自己能一比一还原所有的细节。
其二,也是学术伦理问题。
或许这个时代,不将人命当回事,他依旧要坚持先有动物实验,在有人体实验。一样一样的来,不能给后世开一个坏头,当然了,嘉靖在宫里做的事情,他并不知道的。
所以,就用打造出来的针管注射器的
取血的时候,是可以不用针管注射器,但是输血的时候不能不用。
周梦臣拿在手上,只觉得这种针管注射器都是一件件艺术品。都是非常轻薄而且微微透光的白瓷打造出来的。上面的针头也不是铁针,而是极细的银针。
甚至并不是银针。
是金银铜合金。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打造这些针头的,都是大明一等一的金银匠人,皇后的凤冠都是这些人打造的。
这样的精细活,也唯有这些人能做了。
而金银质地软,所以要增加了一些其他金属,具体什么,周梦臣并不是太清楚的。但是有一点却是清楚,就是这比后世那种玻璃注射器要好看太多了,更不要说那些一次性注射器了。
不过,这些艺术品,第一次也是用在狗身上。
几头大黄狗被绑着死死的,先验血,后抽血,输血,整个一个流程走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中。
毕竟周梦臣吃一堑涨一智,延长了观察时间了。最少三天。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陛下巡幸惠民医院
十几头大黄狗,被围在院子的角落之中。
这些大黄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开始因为是陌生的狗,他们之间还要争一下谁是老大。等第二天,这些狗已经熟悉了,他们就懒洋洋的在角落之中。看着黑压压一大堆人大眼对小眼的看着这群狗。
周梦臣远远的看了一眼,说道:“别看了,应该死不了了。吃狗肉吧。”随即用筷子夹了一大块狗肉,咬了下去,狗肉又叫香肉,实在是美味之极,让周梦臣食指大动。
至于这些狗是怎么来的?
在周梦臣打造注射器之后,很多人都好像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般。特别是薛老爷子,不要看人老,好奇心很重的。是打针技术最好的医生,在人身上,他不敢胡乱来。但是在狗身上,却敢重拳出击。
周梦臣研究的仅仅是输血,最多弄一个对照组。
但是薛老爷子就兴趣广泛之极了,按照实验流程,将一些盐水,清水,油盐酱醋,等东西一一打进狗身上。
于是,这些狗一个个为医学事业奉献终身了。自然不能浪费了。
这一段时间内,惠民医院之中顿顿狗肉。甚至连住院的病人也能吃上狗肉了。
甚至还开创了一种新的狗肉做法。那就是将佐料调酒之后,先打进血管之中,让这狗肉更加入味。只是吃了一次,就没有吃了。
狗叫的有一点惨。
不过,周梦臣估计,按着情况发展下去,注射器今后或许会成为厨具的一种了。周梦臣以为是自己带来的新变化,只是他不知道后世的很多菜早就用上了注射器了。只是这东西传入中国毕竟晚,又有文化隔阂。
时间沉淀不够。想来如果过上一两百年之后,人们还会亲自做饭的话,说不定注射器就是厨具之中一员了。
薛老爷子也夹了一筷子,说道:“实在没有想到,还能如此。早知道有这个办法,不知道有少人可以活下来,特别是边关将士们?不管怎么说,周小子,你这一次也算立了大功德。”
周梦臣沉吟说道:“薛老,这却是未必的。血液保存是一个问题。现在我也不知道,这血如果添加了水蛭液之后,对人是好是坏。最好的办法,是现抽现用。一个人能抽血的数量也是有限的,我估计最多半斤,不能再多了。没有足够的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薛老爷子说道:“这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我来解
决。总会有办法的。”
薛老爷子的眼睛之中闪着光芒,这一句话,并不是虚言。是因为周梦臣这一套实验手法,对于很多聪明人来说,根本是一点就透。虽然学老爷子也知道,将来的事情未必会如同周梦臣这样顺利。
但是只要有方向,他们这些医者就勇敢的走下去。
薛老爷子说道:“你这个办法要不要登到《大医精诚》的上。”
周梦臣想了想,说道:“我个人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但是这一件事情毕竟是陛下交代的事情,还是问过陛下才好。”
“什么事情要问朕啊?”一个声音传来,两人抬头一看,却发现嘉靖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周梦臣以及薛老爷子等人纷纷起身行礼。嘉靖皇帝一身道袍手一搭,拦住两人说道:“朕微服而来,不用行礼。”
其实,嘉靖皇帝也算不上微服,只是没有大摆仪仗而已。但是这个院子外面,锦衣卫东厂各方人马,最少有一千多人。中官村虽然在北京城外,但是相距并不远,有这一千多精锐护卫,嘉靖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安全问题。
这么大的声势,又怎么能瞒得过人啊?
所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嘉靖皇帝此刻对周梦臣,薛已等人,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对他们可谓是如沐春风,居然二话没有说,让人加了筷子,与周梦臣,薛已在一张桌子上吃这一盆狗肉,一点也没有将自己当外人。
这种对臣子的恩遇,让人觉得眼前的君主,不是大明嘉靖皇帝,反而好像是燕太子丹了。
周梦臣感动之余,越发觉得头皮发麻,燕太子丹之所以如此对荆轲,乃是要荆轲用命去杀秦王,而今嘉靖皇帝对他如此,如果他没有成绩的话,看看嘉靖皇帝杀他的时候,眼皮会不会眨一下。
周梦臣心中暗暗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输血这一件事情算是成了,能够暂时忽悠他一阵子了。但是以后该怎么办啊?”
周梦臣也没有想过,给嘉靖皇帝演示一个脏器移植手术,这是杀了周梦臣都做不成的事情。当嘉靖有一天不满足于此的时候,周梦臣拿什么去忽悠嘉靖啊?
这是周梦臣内心之中挥之不去的隐忧。
不过这是远虑。先说眼前。
嘉靖吃了一顿让他感觉有些新鲜的狗肉,说道:“朕听说,动物实验已经完成了?”
周梦臣说道:“正是,陛下不来,臣也要去请陛下的。”
嘉靖哈哈一笑,他在宫中早就坐不住了。在周梦臣才诠释之下,这一件事情关系重大,周梦臣长生之论,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这一件事情能不能做成了。嘉靖岂能不高兴。
嘉靖说道:“那就开始吧。”
随即,嘉靖对黄锦使了一个眼色,黄锦立即带来几十个人,在锦衣卫的压解之下,也占据了大半个院子。
嘉靖说道:“黄锦,你去主持,按照周先生之前的对照实验来。”
周梦臣一听,就知道嘉靖在宫中没有少关注这里,只是一听对照实验,周梦臣立即说道:“陛下,这不必了吧?”
狗的对照组,症状有轻有重,大多都成为炖狗肉,与狗肉火锅了。
人可不能这样啊。
嘉靖微微一笑,说道:“这是今秋要处斩的死刑犯,我已经有言在先,他们列入对照组之中,如果能活下来,免其死罪,改为流放三千里。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不信先生问问他们。”
周梦臣听了,说道:“是臣多虑。”
他心中还是不忍,口中如此说,却是看出来嘉靖在这一件事情,绝对不可能让步了。他说也没有什么用的,而且对于这些死刑犯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好选择。毕竟虽然故意输错血型,是有很严重的后果,有的人可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因为溶血症而一命呜呼,连救都救不过来。
但是有些虽然有后遗症,却是死不了的。
黄锦按照周梦臣之前的布置,带着一群太监,完全不用这里的人。似乎是担心周梦臣在这一件事情上暗中做手脚。而这些太监一看就手脚麻利,是训练过的。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训练。
周梦臣忽然想到这些太监,或许能当护士。
就在周梦臣胡思乱想的时候,故意输错血型对照组之中,有一个人猛地倒地,浑身抽搐,身上皮肤上出现了大量的红斑。薛已立即上前,随即摇摇头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内脏有伤,内出血。已经没有救了。”
这就是血溶现象,不同血型的血液混杂在一起,严重的话,就会迅速的凝结在一起,在外面器皿之中,倒没有什么。而如果在身体内部,就很容易出现血栓,剩下的结果,会是什么?
也就不言而喻了。
嘉靖上前也看了几眼,对薛已说道:“朕想请薛老先生为朕主刀,看一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可好?”
薛老爷子微微一愣,说道:“臣遵旨。”
第一百一十七章 蒋东皇
人有时候有些奇怪。
尝试第一次的时候,心中万般心绪,但是做多了,反而习惯了。
薛已就是这样的。
在第一礼解剖的时候,他内心之挣扎,可谓天人之争。但是这一次,却是已经很习惯了。判定这个死囚已经呼吸中止,瞳孔放大之后。就让弟子们抬得惠民医院最角落的一处房子中。
这就是停尸房,也是解剖间。
虽然,大家解剖的尸体依旧不多,但是在嘉靖的默许之下,已经陆陆续续有了。而解剖地点也从诏狱之中,转移到这里了。
毕竟,诏狱毕竟是诏狱,总不能一直让人在这个地步活动。
薛已上一次解剖的尸体,不是别人的。正是王永宁的。王永宁挣扎了两日终于一命呜呼了。薛已解剖王永宁的尸体,在王永宁的肾脏之中找到了一滴液态水银,量很少,却已经足够证明王永宁的死因了。
这个结果,立即让嘉靖皇帝觉得有些腰疼。同样也让他更信服解剖这个观念了。
薛已的解剖很严格且细致,毕竟尸体总是难以弄到手中的,每一具尸体,薛已都要发挥他的最大作用,自然要慢慢的来了。
这些刚刚输血的人还在等待结果,嘉靖看着已经刚刚采出的血样,按着甲乙丙丁四种放在白瓷试管之中。嘉靖一一看了,说道:“我看着实验也出不了什么错,但是朕有一个疑惑?为什么人输错血之后,会死?”
周梦臣微微犹豫一下,他倒是知道一点理论,好像是与不同血型的抗体有关系。只是这要如此才能给嘉靖讲解?
根本讲不明白。
因为涉及前置理论实在太多了。
周梦臣只能老老实实的说道:“臣愚昧,一时间尚没有弄明白。”
嘉靖微微一笑,说道:“朕倒是有一点想法。概因为人的秉性不同。天地生人,大体秉感受气而生,有不肖之辈,说什么受天地正邪之气,受正气者,则为天地之正人,受邪气则为大奸大恶之徒。朕从来觉得不过是儒臣因教化之心,胡编乱造出来的。朕从小读老子,则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善恶正邪?无善则无恶,无正则无邪,自以为正气凛然之辈,却不知道邪由尔生。唯有阴阳二气,乃天地之本,万物之源也。故而,朕以为,这四种血型,当是人出生之事,感父母,天地阴阳之气,使得禀赋有异而成的。”
“以甲乙丙丁命之有所不妥。以朕之见,当以,阳,阴,阴
阳,无命之。”
“阴阳者互不相融,无秉性者,可以为其他三者输血,至于阴阳者,也可以承受少量阴血,与阳血。先生以为朕如此推测,对与不对?”
周梦臣听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嘉靖完美的将自己的道学理论与现实联系起来。
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上,周梦臣是挑不出错来的。但是周梦臣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科学家研究,人的血型是从一种血型分化出来的,将来时间长了或许还有c型血,d型血。到时候嘉靖这个理论,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但周梦臣会反驳吗?
不会。
周梦臣说道:“陛下圣明,臣实在没有想过原来如此,经陛下这一点拨,臣茅塞顿开。”
的确这个理论从更高深的尺度上是错的。
但是对现在却是有利的。周梦臣一直想如何才能让嘉靖支撑科学的发展,但是而今忽然想来,有什么办法让嘉靖成为一个科学家更能支持科学的发展。
虽然,这个理论将来可能被推翻。但是科学史上被推翻的理论不知道有多少,也不多这一个,比如大名鼎鼎的以太概念。
周梦臣含笑说道:“陛下所想,发前人之所为发,想前人之所未想,臣以为当宣告天下,让天下人知道陛下之智慧。陛下,臣想以将这一次输血实验的结果,与陛下的分析一并登上《大医精诚》之上,让天下百姓受惠于此。陛下以为?”
嘉靖听了说道:“朕为天下之主,这一点微末伎俩,自然不会敝帚自珍,刊登也就刊登了。不过朕,就不与臣子争一时之短长了。”
周梦臣说道:“陛下之德,自然是上感天地,只是-----”
嘉靖皇帝说道:“只是什么?”
周梦臣说道:“陛下所言,是闻所未闻之新事,此事刊于天下之大医家,大文人手中,臣未必觉得所有人都会信服,万一有所辩难,臣等恐怕不能应付。就------”
嘉靖骨子里是好胜的,他本来对这个理论也只是顺口解释而已。并没有太大一回事。此刻听周梦臣一说,心中冷哼一声,觉得我能不当一回事,但是你们却不能不当回事。心中暗道:“我看看谁居然还想驳倒我吗?”
嘉靖内心之中忽然生出一丝好胜之感。
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想法。
嘉靖一方面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所以压得杨廷和如此名臣,喘息不得,最后败北,但是夜深人
静的时候,嘉靖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皇帝,再与杨廷和对垒胜负如何?
这是他不敢深思的问题。
此刻他似乎发现了,能与天下聪明之人同台竞智的办法。他说道:“朕明白了,既然是朕说的话,朕自然要负责,不过朕不好以大欺小。就取个化名,叫-----”嘉靖沉吟片刻,说道:“蒋东皇吧。”
嘉靖母亲姓蒋,嘉靖也是孝子常常挂念在心头。东皇自然是周梦臣提出理论,太阳乃是宇宙的中心,而东皇太一乃太阳神,就是暗示他皇帝的身份。
嘉靖对黄锦说道:“这一件事情交给你来办,朕不要走漏一点风声。”
黄锦立即说道:“奴婢遵旨。”
嘉靖转过头来对周梦臣说道:“可以输血,那就说明卿的说法是可以成立的。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卿有何教朕?”
周梦臣就怕说这个。
但是这个是避免不了的,周梦臣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从这一次实验也能看出来,输血之事,还有很多的风险。更不要是更换内脏了,或者其他了。一个不小心,就不是续命,而是要人命了。”
“臣不敢以如此之术献给陛下。所以臣以为欲速则不达,应当巩固根基,再做他图。”
嘉靖说道:“如何巩固根基?”
周梦臣说道:“臣以为当提倡外科手术。”
嘉靖沉吟道:“外科手术?”
这四个字,嘉靖每一个字都明白,但是连起来似乎也明白,却又似乎不明白。
中医而今也有内外科的分别,当然了与现代医学的内外科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总体上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手术这个词,就有一点点是完全生造了。
周梦臣立即解释了一番外科手术,说道:“陛下,臣以为更换脏器,乃是外科手术之中,难度非常高的手术。不培养出高超外科医生,是不能做的。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开始。从最简单的开始,一点点积累经验,才能做更高的手术。”
“其中或许有很多问题。但是做什么事情没有问题?只要一一解决就行了。”
“唯愿陛下持之以恒,终究会有结果的。”
周梦臣怕嘉靖坚持不下去,先打了预防针。
嘉靖说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身体很好,简直几十年没有问题。自然不急,而且求道之难,没有人比朕更清楚了。哪里能有一帆风顺的事情,说说吧,你这个外科手术都需要什么?朕也好让人准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嘉靖皇帝的世界观
周梦臣说道:“臣以为外科手术最关键的两个前提条件。”
“第一,对人体结构的熟悉。第二就是麻醉手段。这两个而今都已经达成了。”
说到这里,周梦臣不尽有一丝唏嘘。
周梦臣读一些医学科普文章的时候,看见很多西方医学家为了寻找一种安全的麻醉方式有多么努力。可以说麻醉药物的更替直接关系着外科手术的进步与否,周梦臣也准备走这一条路。对乙醚进行研发。
不过,这是一个非常难的路线。
毕竟乙醚这东西,有太多的前置条件,最少大量提出硫酸吧。
很多东西看似很简单,那是建立在现代产业链上的简单,而周梦臣而今最大的问题是,他要造一个现代很简单的东西,就要先打通上下所有产业链,这就成为一个不简单的问题了。
只是周梦臣万万没有想到,他面对束手无策的难题,被薛已很快就解决了。
就好像薛已用水蛭的口水解决了抗凝问题。而这一次薛已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薛已最拿手的办法,针灸。
也不知道是不是周梦臣孤陋寡闻,他在后世都没有听说过,针灸可以达到麻醉的效果。但是薛已的确做到了这一点,甚至还总结了一套麻醉的针法,用来应对各种不同的状况。
虽然针灸麻醉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比不麻醉就做手术?或者说那这些动则麻醉过量就要人小命的原始麻醉剂,已经相当不错了。
有一点因陋就简,但已经相当不错了。
嘉靖皇帝不在乎在实践之中,周梦臣遇见了多少问题与困难,他只在乎结果,说道:“前提条件有了?还差什么?”
周梦臣说道:“差实践。毕竟很多东西都是练手练出来的,但是而今的百姓对于外科手术的接受程度还是太差了。没有大规模的外科手术,是不可能有高超外科医生的。”
“臣有一个想法,不知道------”
嘉靖说道:“说来听听。”
周梦臣说道:“外科手术最大的作用,其实是在外伤的处理上,臣以为应当在边境某处,设立医院。就近接治伤员。这才能最大的锻炼外科医生的能力。”
虽然周梦臣知道自己所说的有一些残忍。这简直是将边关的士卒当成了材料给外科医生练手。但这并不是周梦臣一点仁慈之心都没有,而是周梦臣知道,即便是给外科医
生当练手的材料,也比没有一点处理,在蒙古大夫乱七八糟的处理之下,活生生疼死要好多了。
而后者,却是大部分士卒受伤后的命运。
大明在军中是有医官的。
但是数量太少,交战之中大部分伤亡都是受伤之后伤病而死,而不是战死沙场。
甚至对这些士卒来说,战死沙场反而是一种幸运。毕竟战死沙场是一下子的事情,但是伤病不治却是一个漫长的折磨,还耗费了家中所有的家底。
嘉靖说道:“准了。先在大同设立惠民医院分院,你找一个人做院正,朕让镇守太监看着。不会有什么差错的。这一件事情朕听你的慢慢来。不过,朕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而今大同镇乃是整个九边的热点地区,大大小小交战从来不少。在这里设立医院,自然能接到很多伤员,到时候生死关头,很多人或许就没有那么矫情了。
周梦臣说道:“陛下请讲。”
嘉靖问道:“按你的这个说法,真得可以长生吗?”
周梦臣听了,呼吸一紧,说道:“臣不知,臣觉得是有可能。臣内心之中其实也是有一个疑问的?”
在陶仲文之后,无形之中嘉靖皇帝疑心病更重了,不要看今日嘉靖对周梦臣这么好,但是这个待遇之前都是陶仲文与邵元节的。嘉靖皇帝对这两人,乃至于其他的道士,不可谓不厚,但是最后却弄出如此一个结果。
让嘉靖皇帝还相信谁?
甚至周梦臣输血实验成功之前,嘉靖对周梦臣的说法从来是存疑的。
周梦臣时刻记得张居正的话,不要试图在嘉靖面前说假话。或许有人能当面骗过嘉靖皇帝,但是绝对不是而今的周梦臣。
所以,周梦臣说的所有话,尽量是不完整的真话。
嘉靖皇帝问道:“先生说说是什么疑问?”
周梦臣说道:“如有一条船,船匠修补船只,将船只的零件全部换了一个遍,然后用旧零件重新修了一个船,那么这两个船谁才是原来的船?”
周梦臣这一句话,可不是白问的,这个问题叫做忒修斯之船。可以延伸为整体与局部,灵魂与肉体等等问题。
周梦臣这个问题,既是在回答嘉靖皇帝问题,提出自己对这个办法长生的怀疑,以此来回应嘉靖皇帝疑问,同样也是一个套子。
愚者溺于愚,智者惑于智。
嘉靖皇帝自诩聪明,给他说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嘉靖
皇帝反而更容易相信,似乎嘉靖皇帝内心深处有一个印象,或者是概念,那就是长生之道,就应该是玄之又玄的。
比如这个问题。嘉靖皇帝听了,沉思片刻,微微一笑,说道:“先生未谙名实之辨。有时是因名而有实,有时是因实而有名,原来没有维修的船,是因实而有名。而维修过后的船,乃是因名而有实,自然是原来的船。”
“不过先生说到这里,也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朕这几日也一直在思索。何为天道,地道,人道?又与长生之间有何联系。”
“天道玄,地道复,人道精微,实际是与人的精气神一一对应,人欲得长生,必得精气神之三宝,三宝何以得,朕思先生之道,乃是三宝之一,精之宝也。以此化之为身躯皮囊之道。精气神三者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精盛而气溢,唯独神道渺茫,朕不得其门而入。就只能拜托先生了。”
周梦臣听了之后,一瞬间想道一句话:“开顶上三花,聚胸中五气。”
一瞬间周梦臣觉得自己拿得难道不是历史剧本,而是神话剧本吗?
当时他努力压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唯恐在嘉靖面前露出端倪来,说道:“陛下的意思是?”
嘉靖皇帝说道:“朕以为天道对应神道,这方面是先生最擅长了。朕想拜托先生重修大明历法。当然了,重修大明历法是一个幌子,先生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研究神道与长生之间的关系,才是先生的正事,先生以为如何?”
周梦臣都懵神了,暗道:“这个课题谁敢接啊?谁能接啊?来来来,让爱因斯坦来?看他能不能接下来?”周梦臣说道:“不是臣推托,实在是臣一点头绪都没有。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嘉靖皇帝说道:“除却先生,朕也无人可用了。请先生放心,朕不着急。”
“很多事情都要从头开始。从最简单的开始,一点点积累经验,其中或许有很多问题。但是做什么事情没有问题?只要一一解决就行了。”
“朕会一直支持你的,只要持之以恒,终究是有结果的。”
周梦臣听嘉靖这一番话,忽然觉得耳熟之极,这分明是他刚刚说的,被嘉靖皇帝近乎原封不动的重新说了一遍。这让周梦臣尴尬之极,却也不好说什么了。虽然这课题,实在是一点逻辑也没有。但是周梦臣也不可能不接的。他只能先打上了预防针,说道:“臣领命。只是这一件事情成果如何,就不是臣能有所预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