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生死相托
董氏紧咬着牙关,轻轻拍了拍白卿言抱着她的手,鼻翼煽动,闭上眼,泪水立时如断线一般。
宣嘉年腊月二十九,大雪,镇国公府主母世子夫人董氏、二夫人刘氏、三夫人李氏、四夫人王氏、五夫人齐氏相继得知镇国公府男子皆损于南疆,悲痛不已。
在整个大都城都充溢着年节喜气之时,镇国公府却被笼罩于阴霾之中,府内不知情的妾室和婢女、婆子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同寻常,谨守本分不敢喧闹。
大长公主长寿院上房内,世子夫人董氏还算稳得住,她紧紧握住庶女白锦瑟的手安抚她莫怕。
二夫人抽抽嗒嗒正抹着眼泪,三夫人丢了魂一般坐在那里面无人色。
四夫人本就性格软弱,要不是五姑娘六姑娘这对双胞胎庶女立在她身侧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早就撑不住倒下了。
只有五夫人同世子夫人董氏一样强撑着,挺直脊背坐在那里,眸色通红双手护着肚子,咬紧了牙关一语不发。
白卿言、白锦绣和白锦桐、白锦稚、白锦昭、白锦华、白锦瑟都挨着自己母亲坐着。
大长公主拨弄着手中佛珠,闭着眼,眼角藏不住的泪光终究从脸庞划下来。
“老五的媳妇儿大着肚子,老四媳妇儿性格软糯顶不上用场,这辉煌了百年的镇国公府如今走到这一步,来路……还要靠老大媳妇、老二媳妇儿和老三媳妇儿撑着!”大长公主尽显疲态,“该准备的准备起来!别等……别等消息传来回来我们措手不及。”
“是,儿媳知道了!”董氏含泪点头。
“国公爷、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老五,还有……十七个孩子!运回来棺椁肯定都是临时凑合!”大长公主一直闭着眼,眼泪还是不断往外冒,“国公爷的棺椁是早就备下的!今儿是腊月二十九恐怕棺材铺子都关门了,老大媳妇儿……”
不等大长公主说完,白卿言已然开口:“那就等消息传回来,我们去借,向这天下借……”
大长公主微微睁眼,烛光刺得她酸胀的眸子生疼。
“祖母,唯有将英烈至于惨地,让这天下看到我白家为这江山,为这万民做了什么,方能让那些害我白家者心虚,让今上念我白家功绩,优待我白家遗孀,护我白家遗孀免受戕害。”
白卿言心里清楚,在不造反这个前提之下,只要是对白家有利的祖母都会同意。
大长公主望着白卿言,点了点头:“就按阿宝说的做。”
“等大事过后,家中妾室如有想另寻前程的,发还身契,人许五百两,让她们走吧!你们各自安顿各自房中,就不要辛苦你们大嫂了。”大长公主本着那一点点慈心,犹豫了良久又道,“你们若也不愿意在这个家守下去,届时也可自行离去!你们也别怕……就算你们离开了国公府,只要我在一天,国公府也永远是你们的家。”
大长公主一番话触动二夫人刘氏、三夫人李氏和四夫人王氏情肠,三人捂着嘴又哭了起来,为她们的丈夫也为她们的儿子,即便已经痛哭过好多场,可想起来丈夫和儿子,还是绞得人肝胆俱裂。
“母亲,我答应过大郎,他为民守大晋,我为他守白家,荣辱与共,生死相托,此生不负。”董氏提到丈夫声音难以言喻的温柔,“他虽已死,誓言犹在,我此生不负白家,生是白家宗妇,死亦白氏亡魂。”
长公主点头闭上眼,泪水涟涟,已哽咽难言。
白卿言握住董氏比她还冰凉的手,轻轻搓着试图温暖董氏,上一世……她的母亲董氏,是真的做到了她所说的。
其实,她的母亲和诸位婶婶能有她祖母这般明事理的婆婆,也是有幸。
此生,她再也不想看到母亲和婶婶们以自尽为白家求公道的场面。
或许是她胸襟太窄,前世今生都无法放下祖父、父亲、叔叔、兄弟们的死。
重生归来……她活着就只为报仇讨债!所以她很是希望母亲、婶婶们可以走出丧夫失子的阴霾。甚至可以再嫁。
白家的所有仇恨的泥潭……有她足矣。
从腊月二十九到除夕这天,格外漫长。
就像死囚已经知道必死,却不知道悬在头顶的那把刀何时落下。
白卿言坐在假山凉亭之上出神,直到卢平前来对她回禀吴哲身后事,她才回神。
“按照大姑娘吩咐,属下除了将两百亩上好水田的地契给吴哲的父母送去,还去账房支了五百两银子一并给了吴哲父母妻子,告知吴哲父母吴哲是奉命出行遇到了强盗,吴哲丧葬一应花费都由国公府拨付。吴哲的媳妇儿二月份就要生了,也算是留了后,大姑娘不必太难过!”卢平说道。
白卿言点了点头,表情略显疲态:“辛苦平叔了……”
卢平知道吴哲因何而亡,自然也知道了南疆战场的事情,他眸子发红。
见白卿言这副模样,卢平一个粗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只道:“大姑娘,秦尚志说大姑娘眼界格局不一般,他看到了十步,大姑娘就已经看到了九十九步。他还说大姑娘要是个男儿,白家满门荣耀至少能再延续三代不成问题!这话卢平信!国公爷他们虽然……虽然去了,可大姑娘您得撑住。”
白卿言怎么也想不到竟然能得到秦尚志的称赞,这个人恃才倨傲,上辈子也没听说秦尚志夸几个人。
“我知道,平叔放心,我撑得住!”
她两世为人,经历了两次,要是撑不住就枉费苍天让她回来的这一番好意了。
卢平见春桃带着陈庆生从假山下而来,这才长揖到底对白卿言行礼退下。
陈庆生和卢平在假山台阶处相遇,笑着行了礼,便匆匆前往凉亭。
“大姑娘!”陈庆生行礼。
“今日是除夕,原本该让你举家团聚,可我这里有件要紧事要着信得过的人去办,只能辛苦你!”她紧握着手炉,眉眼低垂,声音沙哑。
第六十一章:砥砺前行
“大姑娘请讲!小的万死不辞!”陈庆生忙道。
她抬眼望着陈庆生,慢条斯理开口:“今夜能会有南疆的战报传回来,你多带些人守在城门口,一旦看到背插令箭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回来,务必让大都城百姓都知道,想办法引百姓来镇国公府门前。”
大晋国自古以来,若是捷报信使会在进入大都城门便高呼捷报战况,要让百姓知晓同庆。
若是凶讯,信使在入宫之后面圣后才会呈上军报。
若主将身死,则宫中会派人通报战将家眷备丧。
经过白卿言前番一闹,如今整个大都城的百姓对白家和南疆战局都异常关心,若信使入城不报,再有人有心引导……百姓自会来镇国公府门前等待宫中派人来向镇国公府通报战情。
白家满门男儿尽亡的消息传来,她要大都城的百姓亲眼看到他们白家为护大晋做到了何种地步,要让百姓们看到白家惨烈……和白家人同悲!
如此,皇帝只要稍对白家有所动作,必定激起民怨民愤。
皇帝向来爱虚名,他只要还忌惮史官公笔,还畏惧民怨滔天,即便有斩草除根之念也必不敢对白家遗孀下手。
陈庆生虽然不知道白卿言这是要作什么,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大姑娘放心。”
“另有一件事,你尽力去查,若查不清楚也不要紧。”她睨着不远处的雪中红梅,道,“两个月前由忠勇侯负责筹备送往南疆的粮草,都经了谁的手,我想知道名字。”
事涉朝堂,陈庆生当下很是意外,可因知道这批粮草大约和南疆战事有关,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了:“大姑娘放心,小的定不辱命!”
除夕的天还没有黑透,空中已绽开一朵朵璀璨烟花。
白卿言立在廊下,静静仰头望着天,等待消息传回来。
眼眶发红的春桃抱了件厚实的大氅走至白卿言身后,替她披上道:“大姑娘,表哥已经照您的吩咐亲自带人守在城门口了,不过现在这个时辰大都城城门已经都关了,今日怕是不可能有消息了,您多想无益!还是先去大长公主那里吃年夜饭吧……”
“走吧!”白卿言拢了拢大氅,扶着春桃的手,在一众低眉顺眼的丫头簇拥下踏出清辉院大门。
谁料,刚出来,就见白锦桐独自一人立在清辉院门口,仰头看天上的烟火出神。
约是听到院门打开的动静,白锦桐回神挪了两步走到白卿言面前,张口音调沙哑:“长姐……”
她抬手拂去白锦桐肩膀上的落雪,勾唇对白锦桐笑了笑:“在这里等我?”
白锦桐点了点头,泛红的眸子险些拦不住眼泪,忙低头掩饰。
她只是想起去岁时,镇国公府灯火通明,因为人多孩子多充满着繁盛兴旺,仆妇、婢女和下人忙忙碌碌在角门进进出出,到处都是喧嚣的嬉笑声。
大人把酒言欢,她和白锦稚带着小十七和一帮孩子提着灯笼在白卿言这清辉院里闹,白卿言和白锦绣坐在廊下谈天笑着,一派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
今年,整个镇国公府依旧是灯火通明,但……仆妇、婢女观主子情绪不好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少了嬉闹声,国公府安静的让人觉得冷清。
知道白锦桐心里难受,她笑着攥住白锦桐冰凉的手:“走吧……”
望着从容平和的白卿言,白锦桐只觉得长姐身上好像充满了不惊不惧的力量,一颗心也跟着平稳了下来:“好……”
她和白锦桐刚走出两步,就瞧见不约而同来了清辉院的白锦绣、白锦稚。
白锦绣和白锦稚,也是来白卿言这里找主心骨的。
姐妹四人相对而立,白锦绣红着眼,用帕子低低笑出声来:“好巧,我们竟然都来寻长姐。”
火红的灯笼,雪中映着四位姑娘含泪带笑的样子,格外的暖心也格外让人难受。
“走吧!去祖母那里……”白卿言声音比平日里更沉重,也更坚定。
春桃上前扶住白卿言,柔声叮嘱:“雪天路滑,四位姑娘小心脚下。”
白锦绣见白卿言已经抬脚前行,泪眼朦胧,柔声细语道:“有长姐在前领路,再滑……我们也不怕。”
一路风雪怕什么,姐妹携手砥砺前行就是了。
白锦桐颔首,攥住白锦绣伸出的手,哽咽不能语。
“我们姐妹同行,什么也不怕!”白锦稚抹了把眼泪,快步追上白卿言,和白卿言并肩而行。
她双目被雾气模糊,前世她独行,此生有姐妹相伴前路再难又有何惧?!刀山火海、熔岩浆火她白卿言也敢趟。
刚进大长公主的长寿院,守在长寿院上房门前的小丫头突然手指天空:“那是什么?!”
她回头,见空中悠悠升起一盏明灯,紧随其后……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
漫天炸开的绚烂烟花之下,无数明灯升空,将整个夜空映成一片暖色火海,灯面上写满了“凯旋而归”、“得胜回朝”、“百战百胜”、“平安归来”等字样。
刚还一片死寂的镇国公府,突然就热闹了起来,丫头仆妇们都停下手中活计,挤在廊下院中看着漫天灯火。那橘色的光线,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白卿言转过身,吩咐身边的春杏:“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春杏还没走,就见门口婆子匆匆而来,看到几位姑娘立在门口,笑着福身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百姓被我们白家忠勇所感,自发在长街、庭院里放明灯为远在南疆的白家军祈福呢。”
闻言,她喉头翻滚哽咽,她将手炉递给春桃,郑重长揖到底……以谢满大都城的百姓。
谁说英雄无人记?这被白家世代守护的百姓记得他白家!
前生,他们白家便是做的太多,说得太少,才会被人遗忘……
白锦绣、白锦桐、白锦稚双眼含泪紧随其后,亦是对这漫天明灯深深一拜。
镇国公府仆妇突然喧闹的嬉笑声,到底惊动了长寿院上房里的长辈。
第六十二章:万众归心
大长公主在儿媳妇们的簇拥之下走了出来,亦是被这漫天高飞的明灯惊到。
年幼的五姑娘和六姑娘倚在大长公身边,指着天上的明灯问:“祖母,那是什么?!”
“回大长公主、五姑娘!”院里的婆子笑盈盈回答,“那是百姓自发为我们白家军祈福放的明灯。”
大长公主心头百般滋味,哽咽道:“大都百姓,没忘我白家军啊……”
白卿言姐妹四人见大长公主立于廊下,行礼了,陪大长公主看这漫天的明灯。
直到明灯散去,白卿言正要扶着大长公主回屋时,卢平随守垂花门的婆子匆匆进来。
见主子们人都在院中,卢平上前行礼:“大长公主,各位夫人、姑娘,传来消息,南城门被叩开,背插令箭的信使快马飞骑直奔皇宫!”
背插令箭是军报,从南城门入……来自南疆。
入城门不报,快马直奔皇宫,不是好兆头。
白卿言头皮一麻,整个镇国公府的神经都绷了起来。
该来的,总是会来。
她用力握紧大长公主的手,转头看向脊背僵直的大长公主,说:“祖母,该看您、母亲,还有诸位婶婶了……”
白卿言话音一落,几个婶婶便已经撑不住眼泪断线,挺着肚子的五婶更是死死绞住帕子,双腿发软。
大长公主呼吸错乱了片刻还是稳了下来,她紧握手中虎头杖,挺直脊梁:“该来的总是要来,走吧!我们去门口等消息!”
大长公主为首,带着白家满门女眷一路行至国公府门前。
镇国公府外已经聚了不少提灯撑伞的百姓,他们听闻背插令箭的军报信使快马飞骑直奔皇宫沿途未喊捷报,纷纷冒雪而来聚到国公府门前等宫中传信,私语寒暄。
“二叔!这么冷的天您咋也来了呀……”
“听说有军报回来了,没听见信使报信,就赶来国公府等消息,你咋也来哩?!”
“我也是听说军报的信使直奔皇宫,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过来等着听听!”
“巧了!我也是听信儿过来的,信使进城门不报,不是什么好事!只求老天爷开眼,可别让国公爷和白府儿郎有事啊!”
突然,挂着一排气派红灯的镇国公府朱漆红门缓缓打开,只见大长公主携白家女眷在白府护卫保护之下,亲自出来等消息。
“咦!国公府门开了!”
“国公府也出来等消息了吧!”
“虎头杖!那不是大长公主吗?!”
百姓忙跪下叩首:“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想到刚才漫天的明灯,心中一酸,将虎头杖递给蒋嬷嬷,带白家女眷对百姓一拜。
直起身,白卿言见陈庆生立于百姓之中对她点头示意一切办妥,她略略颔首。
“郝管家!”董氏回头吩咐管家道,“让厨房备上热汤肉饼,分给大家!宫里消息还不知道多久送出来,大年夜的大家都陪我们在这里守着,别冻坏了!”
“是夫人!”郝管家忙转身回府,命人准备。
没过一会儿,只见有两匹飞马朝镇国公府的方向而来,所有人都提起了心,却见是下马的是白卿言的两位舅舅,董清平和董清岳。
董清平将马匹缰绳交给国公府下人,看了眼立在门口的百姓,董清平、董清岳踏上国公府台阶,对大长公主行礼。
“哥哥、清岳,你们怎么来了?!”董氏眼眶发红。
“刚才得了消息,说令箭信使叩开南城门,进门而不报战况,母亲不放心让我和弟弟过来看看!”董清平手里攥着马鞭,说话时嘴角全是。
白卿言心头发热,恭恭敬敬对两位舅舅福身行礼。
董清平对白卿言笑了笑,陪着白家女眷立在一旁等消息。
董清岳倒是走到白卿言的面前,抬手摸了摸白卿言的发顶:“放心,你爹爹和弟弟不会有事的!”
白卿言点了点头。
半盏茶不到的时间,秦朗也策马而来,他恭恭敬敬对长辈行礼之后,走至白锦绣的面前扶住她,看着白锦绣双眸通红的模样,柔声安抚。
除夕之夜,原本红灯长街应该无人,人人都应该在家中团聚守岁。
可镇国公府门前,时不时就有闻讯而来的百姓,或是世家子弟替家中祖父或是父亲打探消息,定勇侯世子来到白府门前的时候,着实是想不到,镇国公府门口已经站了这么多人……
没过多久,明达伯的第三子也到了。
白卿言看着这些冒雪而来的世家,看着这满城陪他们站在风雪中的百姓,她知道……她所能依仗护住白家,逼迫今上的形势……已经来了!
天香楼二楼隔窗,萧容衍负手而立,望着长街尽头一片灯火之中的镇国公府,楼下时不时便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提灯而过,或有骏马飞驰直奔镇国公府。
他手里摩梭着那枚玉蝉,眉目深沉。
萧容衍从不相信什么深得人心、众望所归,若非有人殚精竭力,费尽心机布局,哪来白家这般气势如虹的万众归心?
白家如今这民心所向的局面,到像是那位白大姑娘一手做出来的。
从白卿言劝秦朗自请去世子位开始,萧容衍就知道这位白大姑娘是成大事者。
只是可惜啊,白家满门将才……被这大晋昏聩的君王和无能的皇子害死在了南疆。倘若他大燕能有白家这样忠勇的世代忠良,何愁不兴盛?真是可惜……
“主子,属下无能,主子给的期限已到,可消息来源属下只差出来一个大概!”
萧容衍闻声并未回头:“说……”
“给管家送信的乞丐说不认识让他送信之人,但是他曾远远瞧见过满江楼的掌柜同那人打招呼,看样子是熟人。属下前去询问满江楼的掌柜,那掌柜眼神闪烁称说不知道属下说的是谁,后来属下派人一直守在满江楼,今天下午见满江楼的掌柜同一人神神秘秘说起这事儿让那人多加小心,属下便向店小二打听,店小二说是那位是镇国公府上的,不清楚那位爷是不是管事,只知道是替白家大姑娘办事的。”
第六十三章:刚愎用军
萧容衍摸索玉蝉的手一顿,转过头来,深邃的眼廓中目光极为寡淡,深敛着一丝不可察觉的诧异:“你是说……白家大姑娘?”
“正是!本来属下还想拿到白大姑娘的笔迹来比对,可白府下人不打容易买通,也……不容易混进去。”萧容衍属下单膝跪了下来,“请主子恕罪。”
窗外檐角描绘梅花的悬灯被隆冬风雪吹得摇曳,身着天青长衫的萧容衍风轻云淡立于窗前,负手而立攥紧玉蝉,晦暗莫测的眸色几欲隐没在灯下暗影中。
他闭着眼,想起小年夜宫宴他起身随那宫婢去更衣时,白家大姑娘忽而朝他望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她瞳仁紧缩,还有更衣回来后,她稍稍放松的脊柱线条。
这位白大姑娘知道他的身份了?
“主子,不论是不是这位白家大姑娘给的纸条,您的身份怕是有走露的危险,属下斗胆请主子先退离大都城,以防万一。”
寒气夹着雪花从窗外扑来,萧容衍转身视线落在长街红灯处,道:“递纸条之人若想害我,又何必费神将纸条送到管家处,等等再说。”
隆冬寒风中大长公主和白家众人已经站了一个时辰,手中的手炉都已经换过一茬,热汤肉饼也都分给来镇国公府门口等消息的百姓手中。
大长公主拄着虎头杖都摇摇欲坠,白卿言扶住大长公主吩咐人给大长公主拿椅子来。
大长公主却摇了摇头,握住白卿言的手,又拢了拢白卿言的狐裘,问:“阿宝你身子弱,可还撑得住?!”
白卿言锻炼了也有一段时间,每日捆着沙袋扎马步一个时辰已经不在话下,只是立在这里对她而言不算难。
她摇了摇头:“祖母宽心,阿宝没事。”
正在喝热汤的百姓隔着氤氲着羊汤香味的热气,看到远处有飞马而来,立刻放下碗指着远处:“来了!来了!这次好像真是宫里来人了!”
大长公主身子一僵,下意识挺直脊梁,白家众人匆匆向前挪了几步,伸长脖子往一长街的红灯尽头望去。
驰马而来的太监,远远就看到国公府外提着灯笼的百姓,当下心里就咯噔一声,等靠近才发现大长公主居然携白氏女眷在镇国公府门外等候。
太监不敢耽搁立刻下马疾步冲上台阶,重重朝大长公主跪下:“大长公主,南疆军报,国公爷刚愎用军致使我军惨败,镇国公、世子爷……和白家一众男儿,全部葬身疆场!五后日信王扶榇而归……”
白卿言猛地抬头,心底翻滚着浓烈的怒火和杀意,国公爷刚愎用军?!
惊天的消息传来,大长公主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多亏白卿言和蒋嬷嬷扶住。
董清平和董清岳顿时脊背发麻,他们想到了或许白家有人战死疆场,可却从未想过会是全部……
“你放你娘的屁!”四姑娘白锦稚长鞭挥起,用力一甩死死缠住来报信太监的颈脖,三步并作两步两步,上前死死踩住那太监的胸膛,双眸充血发红,怒火将她整个人的理智全部燃尽,“我祖父谆谆教导我等谨慎为天重!祖父谨慎了一辈子!何来刚愎用军之说?!”
白卿言双手握得咯咯直响,好一个刚愎用军!皇帝和皇后嫡子信王平庸不堪难当大任,为拿军功逼祖父冒进,到头来倒成了祖父刚愎用军了?!
将所有过错推至为大晋国鞠躬尽瘁一生,血洒疆场,马革裹尸的忠勇之臣头上,信王就不怕午夜梦回白家英灵找他索命吗?!
她险些忍不住现在就拿出行军记录为祖父和白家正清白,可……现在还不到时候。谋定而后动,需得厚积薄发才能物尽其用出奇制胜。
这累累血债,刻骨深仇,她白卿言记下了!
滔天的怒火冲上来,她咬紧了齿关,连同心口涌上来的腥甜一起咽下去,喊道:“白锦稚!给我退下!祖母话未问完谁允许你动手!”
白锦稚差点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收了鞭子,泪水如决堤般在也受不住。
来传讯的太监险些被勒死,剧烈咳嗽之后,慌忙忙跪爬于大长公主脚下以求庇护。
大长公主一张脸惨白,颤抖着唇瓣,满怀了最后一丝希望,问:“全部?!我是不是听错了!我十岁的小孙也去了南疆,他才十岁……”
一向柔弱的四夫人王氏双腿发软踉跄上前跪倒在地,揪住太监的衣裳,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十七……我的小十七也没了?!我的小十七那么小才十岁!十岁啊!他怎么也会死?!他只是去见识的……怎么会死!你骗我!你骗我!”
“大长公主!十七公子也回不来了!”太监哭着重重一叩首。
“不可能的!二郎答应我会护着我们儿子的!”二夫人刘氏的哭声震天,一把揪住了报信太监的衣领,“你胡说!你胡说!”
一瞬间,刚还安静的镇国公府门口,炸开了锅,乱成一锅粥,哭声震天。
“我的儿啊!三郎……你好狠的心啊!你怎么能把儿子全都带走!你让我怎么活啊!”三夫人李氏捶地痛哭。
两个双胞胎围着哭到被两个丫鬟搀扶都扶不起身的母亲四夫人身旁,死死咬着牙,求母亲撑住。
五夫人齐氏死死咬着唇,捂着腹部……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挺挺朝后倒去。
“五夫人!五夫人!”董清岳眼疾手快接住了晕过去的五夫人。
“五婶!”白锦桐从董清岳手中接过五夫人,死死抱住,“五婶你醒醒啊!”
百姓们被白家女眷悲痛欲绝的情绪所感,竟都哭着跪地喊“国公爷”、“白将军”,哀嚎震动大都城。
“快!请洪大夫!”白锦绣含泪催促喊道,“郝管家快着人将五婶抬进去。”
白卿言回头,看僵直着身子立在那里的面无人色的董氏,上前扶住母亲,哽咽唤道:“母亲?!”
董氏回神,眼泪如同断线,她紧咬着牙关,转身面对镇国公府正门内……
第六十四章:天塌地陷
“蒋嬷嬷扶母亲回长寿院!各院子的管事嬷嬷将你们主子扶好站起来,我镇国公府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折了脊梁,天塌下来站着接住就是!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随我去母亲长寿院商量我白氏男儿身后事!白卿言、白锦桐去照顾你五婶,命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请黄太医、钟太医、刘太医过来!白锦绣、白锦稚、秦朗照顾好你们的幼妹。卢平立刻命人快马飞骑回朔阳祖籍报我白家丧迅。郝管家约束家仆、准备丧仪之事情你来办。护院军听从郝管家调遣,白家大事当前任何人不得生事,生事者不论妾室、仆妇、下人、小斯,郝管家可直接打死不必来禀!”
董氏的声音又稳又快,一丝不乱。
白府护院、下人、仆妇、丫鬟,齐齐称是,迅速行动起来。
董氏安顿好府内之事,转过头来望着还立在镇国公府门口的世家,郑重福身道:“各位对不住,辛苦诸位陪我们白家女眷在这风雪里站了这么久,可我白家大事当前,实在是顾不上请各位进府饮一杯热茶!万望恕罪!”
白家突逢大难,当家主母董氏挺直腰板,条理清晰安排府上诸事,让人敬佩不已。
在场的多是晚辈,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白家如同天塌地陷,怎么有心情请他们进去喝茶,忙作揖还礼。
“还望世子夫人节哀!”
“世子夫人节哀啊!”
董氏再抬眼已是泪流满面。
“妹妹!我和弟弟留下来帮忙吧!”董清平红着眼对董氏道,“要我和弟弟做什么?”
董氏强撑挺直脊梁,声音里尽是绵软无力的哽咽哭腔:“今日已是除夕,我白家满门男儿身死归来……我竟不知上哪儿找那么多棺材。”
闻言,白卿言已然心如刀绞。
望着还守在白家门口未曾离开的世家子弟和百姓行,她跪下行大礼叩拜,忍着心中剧痛,哽咽道:“我祖父镇国公的棺椁寿材是早就备下的!可却不曾料到我白家男儿尽数以身殉国!五日后信王送我白家男儿尸骨回城,眼下又是年节,我父、叔叔们和弟弟们的棺椁来不及备下,诸位如家中有合规制的棺椁,白卿言斗胆请借!让我白家男儿体面下葬。”
说完,她再次恭谨叩首,白锦绣、白锦桐、白锦稚……亦追随白卿言降膝跪拜。
白家一门忠烈,为国血洒疆场,大晋国百姓岂能让英雄落得无棺椁下葬的下场?!
那夜,除夕佳节,大都城哭声一片,为英雄离世,为白家忠勇,也为这将无镇国柱石守护这大晋江山。
而被看管在清明院的白卿玄,闻讯惊起,连身上的伤都顾不得了,一把扯住自己母亲的手腕,追问:“什么?!全都死了?!祖父、父亲……都死了?!”
“是啊!这可怎么办啊!”妇人惊慌不已,“数十万军队尽数死在了南疆,皇帝肯定要怪罪的!早知道就不回来了!万一被连累了满门抄斩可怎么办呀!不行……我得好好想想办法,我们得逃出去!”
白卿玄错愕之后,眼底突然迸发出诡异的光彩,他用力攥紧了妇人的手腕儿,声音轻的诡异:“娘!你说……这白家满门的男儿都死了!这镇国公的爵位,是不是就落在我的头上了?!”
妇人眼睑一跳,喉头翻滚了一下,狂喜便被惊惧强压在了心底:“可是,我听说……是镇国公刚愎用军才导致全军覆没,万一皇帝怪罪下来,就是泼天大罪,万一连累满门呢?命要紧要是这爵位要紧?咱们还是先逃再说!”
“那万一皇帝不怪罪呢?!”白卿玄唇角勾起笑意,“娘!富贵险中求!你想想看……皇帝要是不怪罪,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可就是我们母子的了!”
妇人被白卿玄说得心动不已,舍不下这镇国公府滔天富贵却又贪生怕死,犹豫不决。
正月初一。
一直被阴霾笼罩消沉了两天的镇国公府,随着主母董氏的振作,忙碌了起来,准备丧事的下人仆妇在角门匆匆忙忙进出。
天还未亮,忙了一夜的郝管家便来了大长公主的上房,除了大长公主撑不住被劝着歇下,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董氏、二夫人刘氏、三夫人李氏、四夫人王氏都在。
白家十七郎儿、加上国公爷和国公爷五子,二十三口棺材白家正厅俨然摆不下。
“搭天蓬……”董氏强撑着精神,沉着对不知如何是好的郝管家道,“就摆在院中……府门大开!让大都城的百姓,让高居庙堂的百官,都看看我白家为大晋惨烈到了何种地步。”
“禀世子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门房来人禀报说……府门外好多人送来了棺材!”
董氏喉头翻滚,站起身道:“我出去看看,三位弟妹累了一夜回去休息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初五……迎我们的丈夫和儿子回家。”
四夫人又哭了出来,难受的喘不上气直摇头。
闻讯而来的白卿言,几乎和董氏同时到达门口。
此时白府的红灯笼已经换成白灯,院内的红绸也都换成了黑白布,暮气沉沉。
大开的府门外,百姓立在雪中牵着牛车、马车、带着自家上好的棺材乌泱泱堵在门口,也有世家派人送来棺椁。
花甲年纪的老翁,牵着牛车,对董氏和白卿言拱了拱手道:“世子夫人、大姑娘……老朽这这是好的棺木!不知道合不合规制,能不能给府上世子……将军们或者小公子们用啊?”
“我这才是上好的棺木!顶顶好!世子夫人……大姑娘!用我这棺木吧!”
“我的好!我的好!我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松木棺材!结实着嘞!”
“世子夫人我家是棺材铺子的!我拉来的这几口棺材都是显贵人家年前定下的,我都拉来了!都是楠木做的!虽说不是上好的楠木!可绝对配得上白府公子们……”
董氏和白卿言含泪立在门口,福身对争相送棺的百姓福身行礼。
第六十五章:节哀
随后,定勇侯府的下人护着定勇侯府管家从群中挤出来,管家行礼道:“世子夫人、大姑娘,老奴是定勇侯府的管家,我家侯爷让我将他备下的棺椁用马车拉了过来,世子爷和各位将军都功勋在身,用了也不会不合规矩。”
“替我多谢定勇侯!”董氏带着白卿言行礼。
“我家侯爷和镇国公自幼便相识,应该的!夫人、大姑娘节哀。”管家行了一礼。
见自家棺椁于规制之内白家可用的世家,几乎也都将棺椁送了过来。
董氏带人亲自挑选出可用的让人抬进镇国公府内,命郝管家着白府管事逐一登门拜谢,剩下用不上的,也都道谢客气送回。
董氏原本想在院子里盯着搭天蓬布置灵堂,硬是被白卿言劝着回去休息,后面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董氏,白家谁都能倒下唯独大长公主和董氏不能倒下。
她立在院中盯着下人们齐心合力搭天蓬,看着那二十多口棺材,心中悲恨交加,心底眼底翻涌着酸痛。
上一世,回来的只有祖父、五叔和她堂弟白卿明、小十七的遗体,她白家其他男儿都留在了南疆。
不知道此生,会不会还是一样的结局。
陈庆生从府外回来,正巧看到立于廊下的白卿言,随即快步走了过来。
春桃看到自家表哥,低声对白卿言说:“姑娘……我表哥来了!”
“大姑娘!”陈庆生白着一张脸行礼。
白卿言回头,见陈庆生行礼,说道:“不必多礼。”
“大姑娘,刚才小的回府时遇到了满江楼留下看店的店小二,店小二说……有人朝他打听小的的身份,小的思来想去就去找了之前让给萧府送信的乞丐,果不其然那乞丐说,有人找到他,断了他一根拇指追问信的来路,他便照实说……那天看到满江楼掌柜同小的打招呼了!”陈庆生汗津津的抬头看了眼白卿言,又忙垂下头去,“这事是小的疏忽,请姑娘责罚!”
白卿言手心收紧,萧容衍厉害她上一世就知道,陈庆生到底还年轻缺少历练,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
“你起来吧!”白卿言抿着唇,“也不一定就查到你这里,如果有人问你,你就推说也是有人给了你钱让你办这件事,你怕给国公府惹麻烦,才托乞丐帮忙,不打紧!你是国公府的人,想必那些人也不敢真用什么雷霆手段来逼问于你。”
陈庆生长长舒了一口气:“小的明白了!以后小的办事会更谨慎,不给大姑娘添麻烦。”
陈庆生是个聪明人,知道白卿言提拔他是看中了他有几分能耐,他要是小事都办不好,那也就不配留在大姑娘身边听差遣了。
她握紧手炉,唤了声陈庆生的名字,抬脚朝偏僻处走了几步,陈庆生会意连忙跟上。
只听白卿言徐徐开口:“国公府上白事办妥之后,祖母会以为大晋国祈福为由,带着三姑娘去寺庙中常住祈福。祈福……是个幌子,三姑娘要女扮男装隐姓埋名出门经商施展她所长,我打算让你跟在三姑娘身边出去历练几年。”
陈庆生听完这话略惊了片刻,女扮男装出门经商如此离经叛道之事既然得了大长公主的支持,那便是天大的事情,这样的事若非心腹岂敢坦言?!
一向敏锐的陈庆生明白,大姑娘披心相付,他已然被大姑娘当做自己人,否则如此秘闻怎能轻易告知与他?
陈庆生满腔激动得热血,他稳住心神,跪下表忠诚:“大姑娘信得过,小的自当肝脑涂地。”
她转过头看着陈庆生,叮嘱:“以后办事更谨慎些,我信得过你!”
“小的明白!小的谢大姑娘提拔之恩!”陈庆生叩首。
“回去准备准备吧!该怎么给你父母说,你心里应当有数!”她道。
“小的明白!”
一大早,辗转一夜未眠的董长元听到大伯董清平和父亲董清岳回府,急忙赶过去询问情况,得知镇国公府满门男儿为国捐躯,董长元满心惊惧,再想到白家那位,待人温润如玉的表姐立时就坐不住了。
他满腹官司,猜测白卿言该是怎么样惶恐?她身子骨本就羸弱单薄,白家逢此大难,她该有多煎熬,是不是惶恐不安,悲恸欲绝,以泪洗面?!
忐忑不宁的董长元立刻快马而来,还未踏入白府正门,便看到白卿言一身素白孝衣立于廊下同陈庆生说话。董长元立在贴着“奠”字的白绸灯笼下,静静等着望着。
白卿言并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泪水涟涟,悲痛到卧床不起。她虽面有疲色,双眸通红,但眉目清明,甚至还在条理清晰吩咐下人行事,可见心志之坚韧。
云破初晓,晨光透过薄雾,渐渐落在那风骨峭峻的女子身上,白家突逢塌天大难,她悲而不哀,痛藏于心,毫无彷徨。明明柔弱女子却韧如碧丝,内蕴刚强,仿若似任何方式摧折都不能将她击垮、击倒。
董长元来之前满腹的安慰之语,尽数消散在胸腔之内。
是他痴忘了,他的表姐即便外表柔弱,可她也是上过战场,斩过敌军的!她的胆魄和铁骨,意志之坚定,是他们这些锦绣书堆里的男儿难以望其项背的。
春桃余光看到立在白家正门口的董长元,忙上前低声对白卿言道:“大姑娘,表少爷来了!”
她转过身来,见董长元对她长揖到底,浅浅福身还礼。
董长元立于白卿言面前,唇瓣嗫喏半晌道:“若……有什么是长元能略尽绵薄之力的,还请表姐不要见外。”
她望着院中已经搭起来的天蓬,道:“长元表弟替母亲和我多陪陪外祖母吧!她老人家好不容易来大都过年,母亲和我却不能陪伴身边。”
董长元点了点头,复又看向眼前敦默沉静的女子:“表姐,节哀!”
“长姐!”四姑娘白锦稚脚下生风急急跑来,草草对董长元揖手行礼后,便压低声音在白卿言耳边道,“长姐,祖母吐血了!”
第六十七章:百年盛誉
她这些话发自肺腑,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反。白家忠勇……从不是为了皇室,只为这大晋数万生民!
大长公主如炬的眸子死死盯着白卿言,疑心未解,生怕她爱之重之的孙女儿欺骗于她。
她握住大长公主的手,徐徐开口:“孙女儿五岁那年,听祖父与父亲谈起两位鸿儒崔石岩老先生与关雍崇老先生于文贤馆争论始皇是明君还是暴君。孙女说假若始皇能使百姓能吃饱穿暖,那他便是明君、圣君。”
“孙女八岁那年,祖父拼尽全力将御史大夫简从文旧案翻出,佟贵妃及其母族因构陷忠臣入狱,御史简从文得以昭雪,可九族早已夷尽,当年就连简御史四岁的小孙都跟着上了断头台,懵懂幼童只以为同全家游戏,被斩头之前还同母亲撒娇说一会回家要吃糖酥。”
她声音哽咽:“御史大夫简从文昭雪那日,祖父又问孙女,阿宝以为何为明君!孙女儿答,仁善治国,不使万民含冤便是明君!”
“孙女十三岁那年,随祖父战场归来,祖父再问何为明君!孙女见过白骨成山,血流成渠,看过百姓十不存一,妻离子散!知道天下太平之可贵万金难求,孙女说……还天下以太平的君王,便是明君。”
“如今,大晋万民暖饱有余,除却边疆百姓还受连年战火之累,大晋国内尚且安稳太平。若孙女儿因私仇造反……至百姓于何地?至白家世代忠烈于何地?至我白家祖训何地?孙女要的并非造反,要的是还我白家一个公道!要的……是莫让那些奸佞之徒将’刚愎用军’这样的脏水泼在白家忠骨英烈的身上!要的是让多疑猜忌的今上,念我白家功劳,放我白家遗孀一条生路,莫赶尽杀绝。孙女错了吗?”
她难抑悲痛欲绝的情绪,声音止不住的拔高,说完已泪流满面。大长公主心痛难当,用力将大孙女儿搂入怀中,哽咽难言,竟哭出声来。
她不愿意对祖母说假话,可是却不一定要将所有的真话合盘托出。
是,此时她是不打算反,可她已然在为此铺路!
她白卿言可以不反,但白家不能没有振臂一挥……足以让皇室更迭的滔天之势来震慑皇室。
祖父要的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她要!
祖父不敢要的威慑主上之权势,她也要!
她白家可以对这林氏皇权俯首称臣辅之佐之,可她也要皇室明白,白家之民心所向……白家之厚德流光,也可将他林姓皇权取而代之!
他皇帝不是害怕白家功高震主居功自傲把持朝政吗?!那她就把持给皇帝看!让皇帝惧让皇帝怕!
她要皇权更替……她白家说了算!天下百姓说了算!
“阿宝没错!是祖母错了!祖母不该疑你!祖母错了……”
门外,蒋嬷嬷听到这祖孙俩交了心,抱头痛哭已然尽释前嫌,她又难过又高兴,用帕子抹了抹眼泪,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长公主年纪大了,哭了一场加上被伤过度已然体力不支,由白卿言和蒋嬷嬷伺候歇下。
白卿言从大长公主长寿院出来,一身素白孝衣的郝管家迎上前道:“大姑娘,我们府上门口突然来了一群自称白家军兵士亲娘老子的刁民,围在我府门口哭骂,称国公爷刚愎用军致使白家军数万将士葬身,致使他们丧子,要让我白家还公道!”
她脚下步子一顿,虽说昨夜国公府门前陪白家等候南疆消息的百姓众多,可若不是有心人背后捣鬼,这些兵士的亲眷怎敢确定自家儿郎已死在疆场,怎敢昨夜得了消息今日便凑做一团,来镇国公府门前大闹?
“那些兵士父母,该如何处置老奴不敢擅自做主。世子夫人刚歇下秦嬷嬷不忍搅扰,老奴只能来大姑娘这里求个主意。”郝管家眉头紧皱。
白卿言一向认为,人言虽可畏,可善加利用引导便可成为她可依仗的势,可以依仗的剑!
如今有人亦想以百姓口舌为刃伤她白家,好得很!
只可惜,她手中早已攥住了行军记录。
她眸色沉了沉,电光火石之间极快抓住了蛛丝马迹,茅塞顿开……
吴哲拼死带回行军记录时曾言,有人追杀护送竹简的猛虎营营长方炎,阴差阳错被沈青竹一行人救下方炎又得了竹简。
信王鹰犬爪牙怕是没有能拿到那五册行军记录内心惶恐,所以才想到这个方法来试探白家,甚至逼着白家今日就拿出行军记录自证清白。
怕背后谋划之人想必已有手段,只要白家人敢称行军记录在手,今上便会立即逼迫白家交出行军记录,不让这份记录有公诸于世的机会。
她闭了闭眼,如果她是信王幕僚,会怎么做?
她会聚人闹事于国公府门前,试探行军记录白家是否已得之余,为白家百年盛誉抹污。
心若再狠一点,便会在聚众闹事之后暗中杀掉一两个闹事者,散布流言推波助澜称镇国公府残杀烈士家眷!把镇国公府只许他人言功,不许他人说过这样的言论论放出来,将镇国公府置于火上。以保万一行军记录白家已到手,信王扶灵回城时不会被民情民愤迁怒!
郝管家见白卿言闭着眼半晌不睁,像是魂已不在,低低唤了声:“大姑娘……”
“派人留心周围看热闹的人,有形迹可疑之人,直接抓了审!”
郝管家立时明白大姑娘这意思是说有人指使怂恿兵士亲眷前来闹事,对国公府有所图谋。
郝管家神色戒备:“大姑娘放心!”
“走,出去看看。”
“大姑娘稍等,我唤上卢平护院,以防万一。”郝管家谨慎道。
她点了点头。
当白卿言在郝管家和卢平陪同下到大前院时,就听四姑娘白锦稚愤怒滔天的歇斯底里从门外传来。
“连先皇都说我白家满门从不出废物各个将才!我祖父平生行军最忌讳的就是冒进贪功!什么刚愎用军全都是放屁!尔等无知宵小再在我国公府门前满口喷粪,我一鞭子送你们去西天!”
第六十八章:誓死不还
双眼通红的白锦稚握住腰后长鞭,怒火中烧,恨不能把这些在国公府门前挑事的愚蠢小人全部抽死。
眼见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将镇国公府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围住,立在白锦稚身旁的白锦绣心头突突直跳。
“四妹妹不可!”白锦绣忙按住白锦稚要抽鞭的手,“这群人围在我国公府门前挑事,怕有所图谋,不可冲动!”
“你们白家是不出废物!你们白家战场上是常胜不败,可你们白家的不败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儿子……用命换来的!”一个妇人哭天喊地喊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主将一声令下,我们的儿子前赴后继往刀刃儿上扑!丢命的又不是你们!你们那里知道心疼?!镇国公只要战功!只要青史留名,就只管用我们儿子的命去建你们的功业!”
“我可怜的儿子啊!”又有妇人痛哭出声,撕心裂肺怒喊道,“镇国公不要脸!活该你们白家男儿都死在了南疆!是你们白家害死了我们的儿子啊!”
“你再满嘴喷粪!”白锦稚蛮力一把甩开白锦绣,扬鞭就朝那妇人抽去,怒火攻心胡言乱语,“你才活该去死!我今天就抽死你!”
“白锦稚!”白锦绣拼死拉住白锦稚,额头伤口迸裂,刺目鲜红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你是个脓包软蛋任人欺负!我不是!”白锦稚双眸猩红对白锦绣吼完,愤怒推开白锦绣。
长鞭破空,妇人的惨叫声凄厉。
“小四!不可!”白锦绣本就有伤在身,被白锦稚推开撞于墙上,头痛难当。
青书急得不行:“四姑娘你怎么能和二姑娘动手!二姑娘……您怎么样?”
白卿言加快脚步,拎着素衣下摆踏上台阶,见眼珠猩红的白锦稚卯足了劲儿似是要将那妇人往死里抽。
“白锦稚!你给我住手!”她脸色煞白回头吩咐卢平,“平叔,给我制住四姑娘!”
卢平得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生生挨了一鞭这才将暴怒的白锦稚制住。白锦稚如走火入魔般疯狂嘶吼,几度冲开卢平的禁锢,大有要和那群咒骂国公府的小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随后而来的白锦桐见白锦稚疯魔的模样,端起门房方桌上已凉的茶水,疾步走下国公府正门高阶,一壶水泼醒了白锦稚。
冷水浇熄了白锦稚冲冠怒火,她如梦初醒,胸口起伏剧烈,哽咽看了眼面色煞白的白锦桐,视线转向高阶之上面色铁青的白卿言:“长……长姐。”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镇国公为了军功害死了我儿子!这镇国公府的姑娘如今也要害死我啊!”
“你胡说八道!我撕了你这张嘴!”白锦稚心头怒火再次被挑起,挣扎着要上前。
立于高阶之上的白卿言,面色沉冷,孝服素衣,脊梁挺直傲然,问道:“敢问这位夫人,如今前线随军史官记录的军情记录信王尚未送回,战报传来,连我白家如今也只知我军惨败……我祖父、父亲叔叔、兄弟皆亡,军队亡统计情况如何还未上报!为何你便一口要定,你儿子就战死了?”
那脸被抽花了的妇人明显露怯慌张,强梗着脖子道:“镇国公都战死了,我儿子还能活吗?!”
“那便是你在臆测你儿子已死!我自幼随军出征,也同叔叔们去替阵亡将士家属亲发放抚恤,倒不知哪家兵士的母亲……不盼儿生,反在无任何实证之下一口咬定自家儿子已死,来我国公府门前叫骂。”
那妇人缩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胡搅蛮缠:“我……我这是着急了!我可怜的儿子啊!你死了娘该怎么办啊!你说要去军队争爵位……可爵位没有争到,国公府的那些将军们为了抢功,为了青史留名……拿你的尸骨当踏脚石啊!”
“你哪里是着急,你这分明就是故意来我国公府门前闹事!”白锦稚声嘶力竭,“消息传回我白家男儿皆亡,哪怕是昨日报信的太监说信王不日亲灵柩回大都城,我们白家也盼着哪怕消息有误!你倒好……消息都没有就打上门来,痴缠说我祖父害你儿性命,你还是不是个当娘的?!你再在我国公府门前胡搅蛮缠我抽死你!”
原本气势已经弱下去的妇人,抓住白锦稚最后一句,声嘶力竭的哭声又高不知道多少倍:“苍天你睁开眼睛看看!镇国公害死我儿子,现在镇国公府的姑娘还要抽死我啊!我们平头百姓真的是没法活了啊!没法活了!”
“你……你个刁妇!”白锦稚双眼通红,激烈挣扎,险些连卢平都按不住她。
“我祖父害死你儿子?!”白卿言声音冷冽如刀,熊熊之火在胸腔内燃烧,烧红了她黑亮的双眼,“你儿,难不成是我祖父用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从军入伍的吗?!沙场征战立功得爵,哪一个血性儿郎不想保家卫国光宗耀祖?可爵位是白来的吗?!享得了多大的荣耀富贵,就要经得起多大的磨难凶险!只想要爵位不想遇凶险哪来这么大的好事?!”
“旁的不说,就说我白家!都说镇国公府……百年荣耀!可这荣耀是我白家男儿用命血战疆场换回来的!白家祠堂林立的数百牌位,哪一个不是血染黄土马革裹尸?!能寿终正寝的屈指可数!”
“你说我白家贪功?!白家若贪功……宣嘉三年,我祖父何以上表《功爵论》求陛下恩准使沙场立功的平民士兵也可得爵位光耀门楣?白家军功自在人心又何须赘言,祖父何须小人做派贪功冒进?”
见那妇人眼睛珠子滴溜转,她又冷声道:“我曾问祖父,为何其他侯爵家的儿女可在这繁华都城拜官入仕,享盛世太平!为何白家儿女十岁便要随军出征,吃苦杀敌。祖父言,因前线艰险总须有人去!因那里数万生民无人护!因不能虚担镇国之名尸位素餐无所作为!镇国二字,当是……不灭犯我晋民之贼寇,誓死不还!”
第六十九章:生死无悔
“白家同高祖开国,已得镇国公爵!百年之后的青史……不够留名吗?!我父、叔父、弟弟们尽数封将!爵位加无可加!荣耀高无再高!什么样的军功,比我白家军之威名震慑大梁、戎狄十年不敢来犯还高?!什么样的军功需要我祖父争到满门男儿皆灭?!我白家子孙就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在这大都城歌舞升平有何不可?”
白卿言指着头顶黑底金字的御赐牌匾:“生为民,死殉国!白家只为不愧对我头顶高悬的这镇国二字!只为护我大晋百姓无忧无惧的太平山河,生死无悔!”
“可到头来,在这繁华锦绣的大都城内……吟诗作对吃喝玩乐之人得享荣华!而白家死于护国之战的英灵,却要落得一个为了军功坑害将士之名!这是何道理?!”
她侧身,五指并拢指向国公府正门内排放的二十多口棺材:“你们告诉我……若是我祖父害死了你们的儿子,谁害死了我祖父?!谁害死了我们白家儿郎?!白家连十岁的孩子都血洒疆场!你们谁家十岁小儿曾奔赴战场?!谁家十岁小儿能驰马举剑杀贼寇?!谁家舍得十岁小儿死战殉国?!谁家?!”
她声声拔高,接连数问,字字珠玑,声震如雷,却也绞得她心肺撕裂般剧痛难当,全身颤抖发麻。
百姓亦是被白卿言这番话,震得毛发耸立,热泪盈眶,被白家之忠义感佩的心头酸楚难当义愤填膺看着前来闹事的宵小之徒。
原本暂居国公府养伤的秦尚志,听闻有兵士家眷在国公府门前闹事,匆匆赶来意图替白家解围以答谢白府收留之恩。
没成想他刚带伤赶到,便听到白卿言这一番撼人肺腑,荡气回肠的质问,连他亦是热泪沸腾,恨不能立时提剑与白家男儿同战沙场,热血报国。
脸上带血的白锦绣紧紧攥着胸口衣裳,跪地仰望苍天痛哭:“祖父,你睁开眼看看……这就是白家拼死守护的民!白家为万民舍生忘死……长姐为诛杀贼寇身受重伤!白家男儿满门皆死!换来的竟是污名!祖父……你教导我们为民舍生忘死,爱民护民!可谁来护我白家啊!”
听到二姑娘白锦绣跪地痛哭的呼声,白锦稚死死咬着牙,忍耐了多日终于痛哭出声。
身着孝衣的白家家仆,早已经热泪滚滚,有的跪地痛呼喊着国公爷,有的紧攥着手中的木棍恨不得将那些闹事者乱棍打死。
围在国公府门前原本看闹的百姓已然泪流满面,为白家风骨,为白家这份护天下万民之心。
百姓们用衣袖抹泪,咬牙切齿怒骂在国公府门前闹事的那群兵士家属。
“刚才闹事的那个是王二狗的后娘,就是个见利忘义的……王二狗不是她亲生的她当然盼着王二狗死了!人家镇国公府保家卫国满门男儿都死了!她倒是好大的脸,竟然来国公府门前闹!分明就是想要讹钱!没心没肺的狗东西……”有百姓怒骂道。
“呸!不要脸的东西!镇国公府护我大晋百姓,人家家里天大的丧事,她还好意思来讹钱!就应该把这些跪在国公府门前闹事的都丢到边疆,让他们一家子受受西凉南燕大军的折磨!他们才知道国公府的好!”
“镇国公府儿郎皆身死,如今西凉南燕联军大破南疆,大梁、戎狄虎视眈眈,以后……有谁能护我大晋啊!”
“怕什么!国公府儿郎女子都是顶天立地好样的!还有曾和国公爷上过战场的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在!大姑娘更是曾手刃蜀国大将军庞平国,踏平辱我大晋的蜀国!”
那人话说完,百姓看向高阶之上的白卿言,只见白卿言双眸含泪面如冰霜,头上带伤的白锦绣紧捂心口,哭得两个丫鬟扶住才勉力立住,百姓心里亦是难受不已。
白家大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再厉害,也只是未及桃李之年的女子……
“这群狗东西都不知道什么叫死者为大,这个时候来国公府门前闹,都不怕寒了国公府遗孀的心!”
有百姓已经哭出声来,百姓们情绪互相感染,渐有群情激愤之势,狠狠瞪着那群跪在国公府门前闹事讨公道的人,跪在最后方的已然悄悄往后挪准备趁人不备溜走。
那位闹得最凶的王二狗继母,惶惶不安,抖成一团。
看着那些眼神恨不得将她吞之入腹生吞活剥的众人目光,她左瞧右看竟然无处可躲,故作强硬道:“你们国公府功劳是大!可谁还会嫌功劳太多太大!当然是越多越好!”
双眸含泪的白锦桐,上前一步,咬牙切齿:“你敢提军功!是什么样的军功,要我白家陡增二十多口棺材厅堂摆都摆不下,只能委屈这光天化日之下?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军功!要我年迈祖母痛失丈夫,痛失儿子和孙子?!你们既来我国公府门前大闹,那你们告诉我……我祖父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军功?!”
在场百姓被白锦桐的话所感,情绪越发激动,有壮年男子已然撸起袖子嘴里骂娘,恨不得将闹事者活撕了。
“娘的!人家全家男儿为国为民而死,你们还没完没了在这里闹事!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吕元鹏同萧容衍带着一行护卫,押着两个被绳捆住浑身是血的贼人,牵着马慢悠悠往国公府走。
两人正议着一会儿怎么同镇国公府说这件事时,吕元鹏便远远瞧见国公府门前乌泱泱围了好些人。
“萧兄!我先行一步去看看!你带人随后过来!可别抢我的功啊!”吕元鹏说完一跃上马,腿夹马肚疾驰而去。
萧容衍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极为犀利深沉,他已然注意到立在国公府门前一身孝服的白卿言,侧头吩咐:“先派两个护卫先将那两人带过去。”
“是!”萧容衍属下应声。
想起字条之事,萧容衍暗敛的眸色越发深不见底。
第七十章:击垮
虽不知字条是否出自白大姑娘之手,亦不知这位白大姑娘是否已知他身份。
可如今既然送纸条之人按兵不动,不曾挟恩提任何要求,亦没有拆穿他身份,他便以不变应万变,静待便是。
不过他猜,纸条之事约莫同这位手段城府颇深的白大姑娘脱不了干系。
“白家姐姐!”吕元鹏驰马快逼近人群时,勒马跳下马背,手里握着马鞭挤出人群疾步冲上高阶,恭恭敬敬对白卿言长揖到底,又转过身看着眼跪在国公府门前闹事得人道,“今儿个一早,我和萧兄得到消息,有两人买通了一些兵士家眷,要来国公府门前闹事,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听到萧兄二字,白卿言抬眼。
不远处,披着灰鼠皮大氅的萧容衍,在十几名侍卫护卫下,牵马缓缓步行而来,风度翩翩从容悠然。
凑热闹的百姓听到侍卫呼和声,回头。
只见腰间佩刀人高马大面无表情的侍卫,拎着两个全身血淋淋的男人朝国公府走来,百姓纷纷避让出一条路。
“白家姐姐!今儿个一早,我听闻白家十七儿郎的事情难过不已,来国公府的路上遇到了萧兄,正巧萧兄家里的家老正在同萧兄禀报,说今早替萧兄给几户困苦人家送银子,没成想路过城郊破庙时听有人给兵士家眷分发了银子,说让来国公府闹事,就让这群人说国公爷刚愎用军为青史留名,贪功拿兵士的命不当命!说闹完事之后再给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好阴毒的手段!这是要至我镇国公府遗孀于死地啊!”白锦桐身侧拳头紧紧攥在一起。
那群来国公府门前闹事的兵士家眷抖成一团,吕元鹏连地点都说得如此清楚,看来是事情已经败露,有人想要遁走却被百姓和侍卫拦住,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头跪求什么都抖了出来。
“大姑娘饶命啊!就是这两个人给了我们一人二十两银子,让我们来国公府门前闹事的!”
“大姑娘!大姑娘我银子不要了!我都给您!全都给您!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您饶命啊!”
“白家姐姐,你猜怎么着?”吕元鹏甩开大氅下摆,用手中马鞭指着地上全身血糊糊的男人,“这两个男人,就在破庙等着这群蠢货回去,准备把这群贪财忘义的蠢货全都宰了!然后再诬赖到镇国公府的头上,以此来抹黑国公府!”
闹事的兵士家眷一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惶恐不已,跪爬上前几步,磕头求饶:“白大姑娘!是我们猪油蒙了心才收人钱财来国公府门前闹事,可是……可是小老儿家中只有那么一子!孩子若是死了,我也想要多拿点儿钱财好养老啊!”
“是啊!我们也是迫于无奈啊,要是儿子真的死了,我们这些老太婆老头子要怎么活啊!”
白卿言脊梁挺直立在高阶之上,望着原本前来闹事言之凿凿说祖父害死他们儿子的人,此时正泪流满面以头抢地求饶,心中并无多大波动,反到看着那两个被侍卫压住按死的贼人,问:“何人指使你们?”
那两人被压得反抗不得,其中一个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江湖人有江湖人的义气和规矩,我们本应已死,技不如人被人生擒,我们认栽!白大姑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帮狼子野心之辈攀诬为国捐躯的忠勇英烈,意图构陷国公府遗孀不仁,你等也配提这义字?”她声音沙哑,似已筋疲力竭,心如寒冬,闭了闭眼后道,“如今白门忠骨未寒,便有冷箭欲至我白家于死地者!罢了!白家一门忠骨,人神共鉴!祖父已死,白门男儿尽损,我白家也算能对得住镇国二字了!”
那不悲不喜的淡漠冰冷,充满心力交瘁之感,同刚才满腔义愤,与这围攻镇国公府的贪财之徒据理力争的风骨女子判若两人。却是道不尽的悲凉,如同哀莫大于心死一般心灰意冷。
她福身同吕元鹏行礼:“白府大事繁忙,管事、仆从抽不出身。可否劳烦吕公子,将这二人交于京兆尹府,白府深信京兆尹能还白家以公道。”
吕元鹏没反应过来,痴痴应了一声:“当然没问题!”
她目光看向从容不迫立在人群之外的萧容衍,他身后十几名带刀护卫,身披件大氅一件青白暗绣团云纹直裰,翠玉金丝镶边的腰带,清雅至极。
他原本五官生得轮廓极为深邃惊艳,偏偏周身尽是读书人的风雅气度。嘴角总噙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沉稳而内敛,儒雅之风韵是连当世大儒都少有的温醇深厚。
她不蠢,相反眼明心亮,今日这两人是萧容衍借吕元鹏之手送到国公府门前的。
白卿言向萧容衍颔首致意,这份情……她白卿言承了。
“四姑娘白锦稚对百姓挥鞭,平叔收缴四姑娘长鞭,押回府,请家法。”
说完,她转身,含泪扶住脸上带血的白锦绣,无声对白锦绣笑了笑。
“长姐……”白锦绣哽咽,泪如雨下。
“不哭了,走吧!”白卿言声音如同叹息,紧紧将妹妹护在怀中,抬脚朝白府内走去。
白锦桐对吕元鹏行了一礼,亲自押着面有不甘怒火未消的白锦稚回府。
吕元鹏看着白卿言意气消沉的背影,紧握手中的马鞭,他没想到将这两个人带到白府来向白卿言邀功,竟然让那有着凌霜傲雪之风姿的女子万念俱灰,他似被这国公府门头“奠”白布感染,竟生出令他痛心疾首的悲凉和愤怒来。
曾在满江楼前,这个看似单薄的弱质女流,一身傲骨,发自肺腑忠义之言,拳拳爱民之情,震耳发聩!收拾那个庶子时雷霆之势,何等的魄力?!
那日大殿之上她削瘦的身姿挺如松柏,一身的浩然正气,铁骨忠胆,仿若任何挫折冲击都不足以压垮她的傲骨,可今日她竟被她白家几代人拼死守护的民击垮了!
第七十一章:率性而为
“你们这群不忠不义的无耻小人!”吕元鹏用马鞭指着国公府外跪做一团的贪财忘义之徒,义愤填膺,“镇国公府白家用热血用生命捍卫你等在这繁华帝都的安宁,你们不思感恩,竟然为那些黄白之物往忠烈身上泼脏水!你们还是不是个人?!”
“还有你们!”吕元鹏马鞭指向那两个所谓江湖之人,“若无白家边疆抵御贼寇,你们谈你娘个腿的江湖!江湖义气?!哪儿来的脸!白家男儿为我大晋战死沙场,你们就为了银子……难道连白家遗孀也要逼死吗?!”
本就已经激化,相互感染的民愤,被吕元鹏这纨绔几句话催得悲愤难耐,撸起袖子就打……
“这群狗娘养的!打死他们这群不忠不义之徒!”
国公府门前乱成一团,就连吕元鹏也挥着马鞭加入了群殴的队伍。
唯独萧容衍,若方外高人,孑然而立,半晌才回头对侍卫道:“去护着那两个人,别让死了。”
来国公府闹事的兵士家属同那两个所谓“江湖人”被百姓连殴带打,一路扭送到了京兆尹府。
京兆尹本就因为南疆惨败国公府男儿尽亡的事情,预见到过不好这个年。没成想这大年初一刚到晌午,右相最疼宠的小嫡孙吕元鹏便伙同大都城内百姓,给他送来了这么大一个年礼。
为不惊扰大长公主,和各位刚刚歇下的长辈,白锦桐将白锦稚压入了白卿言的清辉院。
白锦稚跪在清辉院青石砖上,梗着脖子,她不怵家法,可她不服。
卢平手握家法军棍,立在一旁尤觉不忍,到底今日是别人先到国公府闹事,四姑娘是为了为护国公府的声誉所以才和人动手。
立在白卿言身边的三姑娘白锦桐负手而立,看了眼两泪汪汪的白锦稚,压低了声音求情:“长姐,小四知错就行了,今日说到底也是别人挑衅在先。”
见白卿言紧抿着唇,如炬目光望着白锦稚,白锦桐忙道:“小四!给长姐认错!”
额头上换完药的白锦绣被青书扶着,匆匆踏入清辉院大门,她看了眼跪在院中的白锦稚,走至白卿言身旁,福身行礼为白锦稚求情:“长姐,小四有错,但事出有因,小四也是为为护家声。”
“长姐要打,小四认!可小四不服!”白锦稚咬紧了牙关,含泪直视立在廊下的白卿言,“小四为护我国公府声誉!没错!”
白锦稚瞪向白锦绣:“反倒是二姐……那起子贪财忘义之徒污蔑我国公府,二姐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无所作为!二姐懦弱怂包!小四不耻!”
看着表情倔强的白锦稚,她难耐心中心痛和失望,道:“平叔,你们先在院外等候。”
偌大的清辉院内,只剩下他们姐妹四人。
“你二姐怂包?你二姐若是怂包,能为救你三哥险些被砍断一条手臂,仍手刃敌军前锋?!从小到大你二姐为你顶错,累积挨过至少不下两百军棍,怂包了吗?!刚才国公府正门,若不是你二姐掐好了时机痛哭,你以为如何能激得百姓忘了你挥鞭之事拥护我白家?就是在忠勇侯府秦家你二姐不出手则已,出手……便将秦朗逼得不得不破釜沉舟搬出忠勇侯府!你二姐是怂包,你动辄伤人逞凶耍狠就是英雄了吗?!”
白锦稚偏过头去,还有不服。
“你二姐拦着你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那群人围在我国公府门前挑事,怕有所图,不可冲动?!”她厉声质问,“国公府门前挥鞭,口口声声叫嚷着杀人!真是好生威风啊!今日若不是吕元鹏生擒那两个贼人,来国公府门前说出那两人图谋,你可想过后果?!”
白锦稚想起吕元鹏说,那两个人要将那些兵士家属灭口,然后栽赃到镇国公府的头上,心神不安,却倔强的不肯认错。
白卿言指向国公府正门的方向:“那群人若回去后尽数被灭口,京兆尹府怕第一个就得来我国公府抓你!”
想到这事会将之前白家的大好声誉和民心摧毁,她就觉不寒而栗,形势和民心是她如今唯一能依仗来救白家的利器。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抓就抓!我不怕!大不了入狱一遭,京兆尹查清楚总会还我清白!”白锦稚一副视死如归的强硬模样。
她双目如炬看着眼前这个自负又争强好胜的妹妹,顿时怒火中烧:“天真!此事是有人费心布局设套,你以为你进了京兆尹府还能得清白?!他们只有把罪名坐实扣死,才能毁向我白家之民心!灭护我白家之形势!你到好……你二姐提醒不听,偏要往里钻,还同你二姐动手!”
“今日之事……若无吕元鹏擒贼人上门,那些兵士家眷被诛,就单单为泄愤戕杀兵士家眷这一罪……便足以将白家数百年功绩毁于一旦!善百善事,不及一恶过的道理你学到狗肚子去了?!你一旦入狱,谋划此事的背后之人必会加以煽动,制造流言,再借势栽赃污扣白家一个灭族之罪,白家男儿皆战死,我们朝堂无人本就举步维艰,若再无民心拥护,那就是万劫不复!这……便是操纵此事的背后之人要看到我白家的结局!”
白锦稚死死攥着身侧衣裳,一身的冷汗,咬着牙不吭声,垂眸不敢再直视白卿言那双清明双眼。
她恨铁不成钢,声音止不住拔高:“做人也好,做事也罢!可以锋芒毕露,但前提是你必须有能力和城府将局面把控在你的掌握之中!可你看看你……同泼妇比凶斗狠!与见利忘义之人徒争长短!不顾大局,为泄一己私愤杵倔横丧,逞一时痛快挥鞭,昏头昏脑全无后招!”
见被白卿言如此严厉训斥的白锦稚眼泪直掉,白锦绣看着心疼不已,低声劝她:“长姐……小四年纪还小个性直率,此次也是为为护国公府声誉才率性而为,只要小四知错,教训过就算了!”
第七十二章:夜半临渊
她紧紧盯着僵硬跪在院中死不认错的白锦稚,心口起伏剧烈:“所有不计后果的率性而为,都是草包之人束手无措下的无能放纵!祖父、父亲、叔父和弟弟们身死南疆,朝中奸同鬼蜮者对我白家虎视眈眈,白家如今是绝处求生,如夜半临渊,你以为还有余地容得她率性而为?”
清辉院内气氛随着白卿言高昂的声音落下,变得压抑而沉重,姐妹四个人抿唇不语。
除却白锦稚,白卿言、白锦绣、白锦桐三人都看过记录着行军记录的竹简,白家危在旦夕她们三人如何能不知?
白锦绣眼眸立时酸胀难当,转过头泪水涟涟。
白锦桐紧紧攥着拳头,垂眸落泪。
隆冬寒风打旋刮过,艳阳耀目之下,比以往下雪时更冷。
她本就酸胀的双眼受不住光照积雪的耀目,闭了闭眼睑,略略平静了心口翻涌的滔天情绪,哑着嗓音问:“你可知……为何你十岁那年求祖父让你去前线历练祖父未曾准许?”
白锦稚已无刚才钉嘴铁舌强硬姿态,紧紧攥着身侧的衣裳道:“不知。”
“祖父曾说,我们姐妹中,你二姐外柔内刚,看似柔顺,胸中自有乾坤手段。你三姐最为聪慧机敏,心有丘壑内有计谋。而你……是众姐妹中武功悟性天赋最高的一个!也是最像年轻时祖父的一个,争强好胜,睚眦必报又不计后果,你骨子里是桀骜不驯四个字,祖父怕你本就定性不够,沾过血,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这才让你留在大都……同先生多学几年圣贤书。”
白锦稚被白卿言一番话说得脸上血色尽褪,僵直着脊背。
她睁眼望着白锦稚,语气中带着心痛,低声道:“骑术、剑法、枪法、箭术、鞭法!你样样比别人学得快,样样比别人精通,你年仅十五可放眼这大都城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你理应按行自抑,深图远虑,谋定后动!率性于外,沉稳于内。理应以女子之身扬名疆场,成为祖父那样让后人敬仰的将军,成为我国公府乃至大晋国最耀目的女子!而不是争强好胜逞一时之快,陷自己和白家于万劫不复!”
白锦稚原本傲然挺直的脊梁微微塌了下去,表情亦是变得凝重,紧攥的拳头用力到发抖。
她心头难忍情绪,无力道:“今日你若知错,自去找平叔领这五十棍!若你还是自觉无错……那便算了。”
不知错,打了又有何用?
白锦稚说不出话来,只死死咬着牙,起身离开清辉院去找卢平领棍。
“锦桐,你去告诉平叔,念在白家大事当前,手下留情。”她压低了声音说。
白锦桐颔首,转身疾步去追白锦稚。
“长姐……”白锦绣攥住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小四会明白,长姐疾言厉色是因为对她存了厚望。”
白家男儿尽损,徒留满门女儿家,想要撑起白家本就艰难。
白锦绣嫁入秦家,不日白锦桐将会出门经商,她并非觉得白锦稚年纪小所以未做安排,而是想等白家大事过后,再将白锦稚放在身边慢慢管教一两年,便如她所愿让她金戈铁马尽展所长。
可她忘了如今白家已是如履薄冰,前路坎坷紧迫,已没有漫漫时光容白锦稚这个单纯恣意的少女随心放纵。经历失亲之大悲大痛,白锦稚须迅速成长成一个肩有担当,心智刚强,能撑起白家一角的白家女儿郎。
她望着今日这天高云淡、晴空万里,幽沉眸底杀气腾腾。信王鹰爪敢在背后捣鬼,计划铺排意图推波助澜意图颠覆白家,如今被戳穿……若还想指望全身而退风平浪静,她可不会给他们这般便利。
白卿言武功尽失,便已民言为剑。
同是欲用民情民言为利器造势,那便斗斗看……孰优孰劣。
她看向立在清辉院门口,惴惴不安不敢进来的仆妇、婢女,唤道:“春桃……”
春桃闻声,疾步进来,见白卿言扶着白锦绣要进屋,忙打帘。
“去叫你表哥过来,我有事吩咐他。”
“哎!奴婢这就去!”春桃点头。
上房内,白卿言同白锦绣坐在火炉旁,她亲自为白锦绣揉胳膊。
在国公府门前,白锦绣拦着四姑娘白锦稚时全无防备,被那丫头不知轻重推撞在铜镶边的门框上,正正好撞在旧伤口上,疼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或许是房间内太过安静,或许是因为在长姐身边就觉安宁踏实,白锦绣不自主开口……
“长姐……”白锦绣垂着眉眼,鼻音尤其浓重,“今早我母亲身边的罗嬷嬷替我外祖家传话,说……白家满门男儿皆灭,我父亲和哥哥弟弟都以身亡,我也已嫁人。今上对白家态度未明,让我母亲早做打算,向祖母讨一封和离书,省得受白家连累。”
鎏金瑞兽香炉里,轻烟飘渺,满室弥漫着一股极为浅淡的馨香。
“二婶不会走的。”她声音很低,却十分肯定,因为上一世……便是如此。
她的婶婶们,虽说是在国公府荣耀时嫁入,可在国公府蒙难时,没有一个是软骨头,没有一个……弃白家而去,甚至为了替白家求公道,以命相逼今上。
“我知道。”白锦绣低低应声,“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以前……外祖母总教导母亲要恭顺和善,好生侍奉公婆,可为什么白家一出事,便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让母亲去讨和离书,真的……好生凉薄。”
“慈母心肠,皆希望儿女余生安康顺遂!俗语有言……生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莫怪你外祖母。”
白锦绣心中的那点点愤懑和羞耻,因为白卿言一番话消弥,她转过头望着给她揉肩膀的白卿言,泪流满面:“不知道其他婶婶的母族,会不会要她们在这个时候离开白家。”
“婶婶们,都不会走的!”她握住白锦绣的手,语重心长,“所以,我们要帮着我母亲和婶婶们,撑起白家!让天下之人看到,即便我们的祖父、父亲,所有的白家儿郎都不在了,也绝无人可以轻贱我白家门楣,无人可以轻贱我们的母亲和婶婶们!”
第七十三章:添乱
白锦绣点头:“只盼五婶能一举得男!好歹能够支应白家门庭!”
白锦绣说到得男二字,难免想起清明院那个庶子,如鲠在喉:“我爹那个庶子……长街之事我已听说,简直是个混帐东西!怕是指望不上!”
白卿言不愿再提那个庶子,只道:“那个庶子你不必当回事,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五婶生男生女乃天意,强求不得!我们需按最坏结果来打算。”
“那日后,我白家该怎么办?”白锦绣哽咽。
“等祖父……他们回来,祖母会去求皇帝准许我们举家回朔阳祖籍,祖母会以为我大晋祈福为由自由清居庆安寺礼佛,身边留你三妹妹锦桐。祖母命三妹妹女扮男装出门行商,为我白家暗中积财……”
白锦绣听到白卿言交底,顿时心惊肉跳。
她同白卿言相握的手收紧,心中颇为混乱,言语上也冒失起来:“举家回朔阳?我也想也回去!秦朗已搬出忠勇侯府……朔阳人杰地灵适合读书!我……”
比起留于大都,白锦绣总觉得姐妹齐心在一起,才更让人觉得安稳温暖。
她拍了拍白锦绣的手,将白锦绣稳住,才对她摇头:“先不说你已经嫁于秦朗,就单说我们白家……能不能安然退回朔阳两说,若真能安然退回去,那大都城这里……我们绝不能全瞎全盲,你可懂我的意思?”
白锦绣一怔,隐约察觉白卿言似乎在部署谋划着什么:“长姐……”
白卿言用力捏住白锦绣的手:“此次,我白家若能全须全尾退回朔阳,大都这里需要有人来经营。你一向内秀,稳重。有你在大都……长姐才能放心。”
白锦绣抿着唇,陡然明白了白卿言的意思,长姐这是为白家将来打算,白家……退回朔阳只是暂时,将来长姐还要带着白家回来!
既已知白卿言有所打算布局,白锦绣绝不会做那个拖后腿的,她抬眼眸色沉稳,颔首:“长姐放心,锦绣必不辜负长姐期望,在大都城内等着长姐回来。”
“大姑娘,我表哥来了!”春桃在门外低声道。
白锦绣闻声用帕子擦干了眼泪,整理仪容端坐在雕花铜罩的火炉旁。
“让陈庆生进来。”白卿言开口。
陈庆生进门,见白锦绣也在,忙行礼,低着头规规矩矩不敢抬起:“大姑娘安,二姑娘安。”
白卿言坐于软榻小几旁,没有避开白锦绣便问:“今日国公府门前的事情听说了吗?”
陈庆生眼明心亮,大姑娘唤他过来既然不避二姑娘,必是不怕二姑娘知晓,老老实实应道:“听说了,大姑娘只管吩咐!”
她垂着眸掀开鎏金香炉盖子,手里捏了根素银签子去拨弄香炉的香灰,克制着眼中滔天的骇人杀意:“刚愎用军这四个字,是信王传回来的!背后之人敢对我白家出手,无非就是希望替兵败回都的信王将罪责开脱至白家身上,再坐实白家戕害兵士家眷的罪名,推波助澜击垮白家声誉。既然他们出手又未成功,那接下来我白家就该有所作为,好让他们知道这潭水他们既然出手搅动起来,想要风平浪静没那么容易。”
“大姑娘放心,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他们想用流言攻击我们国公府,我们国公府大可以牙还牙,这种事小的在行,熟门熟路!必不会让大姑娘失望……”陈庆生保证。
白卿言盖上香炉盖子,郑重望着陈庆生:“辛苦你了!去忙吧!”
白锦稚领棍,虽说卢平手下容情,可还是难免皮开肉绽。
白锦稚到底硬骨,心底知错,咬着牙一声没吭领完了棍,也不让人抬起身自己走回了院里。
拿了金疮药去看白锦稚的三姑娘白锦桐进门时,见白锦稚正趴在软榻上偷偷掉眼泪,听到门响她忙低头用枕头悄悄蹭去泪水。
“长姐让平叔手下容情,你这伤算轻的了。”白锦桐净了手在床边坐下,将火盆挪近揭开被子给白锦稚涂药。
“长姐今日罚你,你可服气?”白锦桐看了眼趴在那里偷偷掉眼泪的白锦稚问。
不知道是不是白锦桐擦药的手重了,白锦稚身体一僵,闷闷应了一声:“嗯,我知道!我会改这冲动行事的毛病!以后当谋定后动。”
“你可理解,长姐那句……率性于外,沉稳于内是什么意思?”白锦桐有意提点白锦稚。
白锦稚单臂撑在枕头上,回过头望着白锦桐。
白锦桐替白锦稚擦好药,盖上被子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道:“长姐没有让你改行事作风的意思!旁人皆说外圆内方乃处世之道,但你大可反其道而行之!大都城人人皆知你侠义直肠,行事冲动,你若能以此来伪装扮猪吃老虎,便可行旁人不可行之事,旁人也不会对一个心无城府之人多加提防。”
听到心无城府四字,白锦稚险些发怒,眉头紧皱。
“外人如何看你不重要,只要你自己心里要清楚,你是何人,清楚你是镇国公府白家四姑娘!我们既无谋士之大智慧,内里便更需谨慎沉稳,谋定后动。外方……内圆,做到心中有数,你便大有可为,好好悟一悟你该怎么做!”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虽然白家男儿都不在了,可还有长姐……还有我们!我们虽为女子但也得撑起白家门楣!我白家人可身死,但……精气不可灭,硬骨不能折,锐气不可沉!”
白锦桐一双同白卿言极为相似的眸子泛红,抬手用力捏住了白锦稚的肩膀:“三姐知道,白家上至祖父下至十七弟都回不来了,你心里害怕、无措,也恨毒了那些意图污蔑祖父的宵小之徒!其实三姐同你一样!可如今我白家危如悬卵,摇摇欲坠,我们不能怕不能乱,更不能如同莽夫只顾泄愤!我们要给大伯母和长姐帮忙,不要添乱。”
白锦稚心事被戳穿顿时热泪盈眶,再想到今日之事险些给白家酿成大祸,羞愧爬上心头,用力攥紧身下床单:“三姐放心!锦稚知道了!”
第七十四章:调遣
白府四姑娘在国公府外对贪财忘义的闹事者挥鞭,领家法五十军棍的消息不经在市井流传开来。
有人赞国公府高义,宁天下人负我,不负天下人!
也有人觉的国公府太软弱,怎得旁人欺上门自家女儿郎反抗,还要领受家法。
可提起此事,百姓便不免想到国公府门前,白家大姑娘震耳发聩的怒问,一时间……镇国公刚愎用军已至南疆惨败的言论造人唾弃。
有百姓想到活命而归的信王,不知是谁先猜测起……这国公爷刚愎用军的说法,约莫是信王为自保,将败军过错推至已故英烈身上。
还有人怀疑,今日买通那些兵士家属前去国公府门前闹事的背后之人,便是信王。
传言愈演愈烈,三人成虎,百姓笃信此为真相。
不过半天的功夫,大都城各家各户时时能听到有百姓压低声音唾骂信王,言辞十分激烈。
还有胆子大的汉子,专程跑到信王府门前啐一口,才愤愤抄袖离开。
信王府留在府中的幕僚如热锅蚂蚁,聚在议事厅半天商讨不出一个章程。
“不过好在已经试探出,白家如今也没有得到行军记录!目下……我们得好生找到行军记录才是!”信王府幕僚立在明灯之下皱眉道。
“只能先这么办了!还是让人加紧盯住国公府,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进出,立刻来报!”
立在灯下的青衫老者摇了摇头:“此番上报军情,信王急于遮掩过错,用了‘刚愎用军’四字,推脱之心太显眼,失策!太失策了啊!”
初五信王便要扶灵而归,镇国公府突逢大丧,所幸董氏平日治家严整,白家上下齐心,虽是年节,除夕夜里得了消息至今不过三天的功夫,国公府该准备都已准备妥当。
只是关于灵前摔盆一事,大长公主和母亲还有诸位婶婶,迟迟定不下来。
如今白家满门男儿皆亡,只剩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记入族谱的二房庶子,五夫人肚子里的是男是女还犹未可知。
一旦让这庶子白卿玄摔盆,就表示白家承认了白卿玄的身份,甚至……将白家满门的荣耀托付交于白卿玄,镇国公之位若是能保住便必是此子继承。
可此子出手便见血,个性暴虐,毫无仁义之心,不论是大长公主还是董氏和其他夫人,都不甚放心将白家交于白卿玄之手。
几位夫人在大长公主的长寿院商讨了一个下午,也没能拿出一个章程来,可下面心思活络的下人倒是见微知著,巴巴跑到清明院去献殷勤。
就连白卿玄的母亲也端起了未来镇国公生母的款儿,在国公府白事当前的节骨眼而上,无视世子夫人董氏国公府上下食素的禁令,一会儿要厨房给她儿子送血燕,一会儿又要吃蜜汁蒸火腿,一会儿子又要胭脂水晶肘,一会儿子嫌糖蒸酥云糕太腻,一会儿子又嫌伺候的婢女不够漂亮白白污了她儿子那双尊贵的眼。
偏偏就是有下人有心讨好这对母子,变着花活似的偷偷往清明院送山珍海味。
也有听说白卿玄贪好颜色的婢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仗着有几分美貌便往清明院凑。
白卿言立在铜罩火炉前,听着被她安插在清明院的管事嬷嬷规规矩矩立在面前,说起这几天清明院的事情。
“二房那位姨娘在清明院中放言……说谁让她儿子伤了,等将来定都要一棍不少的讨回来。”管事嬷嬷心里清楚,这话说的是大姑娘,她不能不报。
“嬷嬷辛苦了,清明院还需嬷嬷多多看着,不能在这个当口闹出什么乱子来。”她抬头望着那位老成的管事嬷嬷,叮嘱。
“大姑娘放心!有什么事,老奴会立刻遣人来报大姑娘。”管事嬷嬷道。
春桃将管事嬷嬷送到门口,正要打帘进去伺候白卿言,就见佟嬷嬷臂弯里挎着包袱匆匆踏入清辉院大门。
春桃眼眶一热,忙快步迎上前,福身行礼,红着眼哽咽道:“佟嬷嬷,您可回来了!”
虽说,平日里清辉院里佟嬷嬷不苟言笑规矩也大,将她们一众下人管的死死的,可佟嬷嬷到底是老姜,越是遇事越是沉稳。
如今国公府出了天塌般的大事,佟嬷嬷回来她们这些下人也就有了主心骨。
佟嬷嬷一把将春桃扶起,眼眶发红,本就生硬的五官越发肃穆:“大姑娘怎么样?!身体可还撑得住?!”
“嬷嬷放心!大姑娘一切都好!撑得住!”春桃眼泪吧嗒吧嗒掉。
佟嬷嬷不在这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春桃看起来同大姑娘一般撑得住,可佟嬷嬷一回来她就撑不住了,再想到春妍那个骨头轻贱的下作东西,想到国公府满门男儿结局,春桃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佟嬷嬷还没回来时,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很多关于大姑娘的传闻,可心里还是惶惶不安忍不住担心,如今听春桃这么说才放下心来。
“我先整理一下,再去见姑娘!”佟嬷嬷说完,进了偏房整理衣容,立在火盆前驱散了一身的寒气这才进门给白卿言请安。
佟嬷嬷骤闻国公府出了大事,风尘仆仆而归,一见白卿言便红了眼,好生将白卿言看了一番,见白卿言好似比她走时身子骨还强一些,这才放下心来。
她让春桃扶着佟嬷嬷坐在绣墩上,问:“嬷嬷匆匆回来,家中可安顿妥当?”
佟嬷嬷的儿子病重,这才回去照看儿子,原本她已让人带话给佟嬷嬷让她过完年再回府,想来是听说了白家男儿尽损的事,立刻匆匆赶回来,忠心可见。
“已经安顿妥当了大姑娘莫要担心,老奴此次回来,还受大姑娘乳母金嬷嬷所托,将您的两位乳兄一起从庄子上带了回来!金嬷嬷说如今白家大事当前,正是用人之际,让您的两位乳兄回府来为世子夫人和大姑娘效力。金嬷嬷让我转告大姑娘……大姑娘莫怕,白家忠仆都在,听凭世子夫人同大姑娘调遣。”
第七十五章:助力
是啊,此生……白家忠仆都在!
他们还没有为了护送她们姐妹逃生,天涯分散。
她眼眶发红,前生母亲得到消息刘焕章要回大都告祖父通敌叛国,就是两位乳兄肖若江、肖若海,护白锦稚离开大晋国去了大魏国。
白锦稚投身大魏,成为大魏最晓勇的战将,肖若江、肖若海兄弟俩,亦是白锦稚身边最得力的智囊和战将。
“这个时辰我不便见两位乳兄,烦请嬷嬷先替我好生安顿他们,你们连夜赶路风尘仆仆,先好生歇息!一切明日再说。”白卿言看着佟嬷嬷带着血丝的眼仁,便知佟嬷嬷这一路怕是没休息好。
佟嬷嬷颔首,为赶路一天一夜都没睡,到了国公府看到白卿言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倦意就来了,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出了门,佟嬷嬷看到院子里的生面孔银霜正坐在廊下吃松子糖,皱眉着只觉好没规矩,侧头问春桃:“咱们院子里添人了?”
春桃望着银霜的带着几分爱怜,忙道:“忘了同嬷嬷说……银霜是大姑娘让进清辉院的,这孩子脑子不大灵光,可却有一把子好力气,之前一直跟在沈青竹姑娘身边当差。大姑娘的意思是只要不犯大错,不必用规矩约束那孩子。”
佟嬷嬷点了点头,心里却不大赞同。无规矩不成方圆,即便是大姑娘有心抬举也不能这般坐在院中大大咧咧吃东西,叫旁人看去了还以为清辉院内连个规矩都没有。
佟嬷嬷面上不显,心里盘算着回头还是得和大姑娘讲讲,等得了大姑娘的首肯再开始教这孩子规矩。在佟嬷嬷看来,银霜脑子不好不打紧,规矩学的慢也不打紧,慢慢来多教几遍就是了,可不能因为怜悯就放纵,这反倒是害了那丫头。
“你去伺候大姑娘吧!”佟嬷嬷对春桃道。
春桃点头,进门时见白卿言拿出狐毛大氅,忙替白卿言穿好:“大姑娘要去哪儿?”
“去祖母那里看看。”
白卿言踏入长寿院时,见大长公主同蒋嬷嬷正立在屋檐灯笼之下,她将手炉递给春桃疾步上前:“祖母怎么在外面立着?”
大长公主双眸发红像是哭过,见白卿言前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身手将白卿言揽入怀中,指着院中那颗松树笑道:“那棵松树,是你祖父亲手种下的!那年我和你祖父迁入这长寿院……”
大长公主说到这儿,低头望着怀里的孙女儿,笑中含泪:“那时这儿叫荣寿院!可你祖父说……他不求荣寿,只求我们夫妻俩能够如松柏长寿,大笔一挥改了院名叫长寿院。”
立在一旁的蒋嬷嬷忍不住别过脸去,捂着嘴眼泪如同断线。
大长公主鼻翼煽动,整个人如同嚼了酸李子一般,绵绵苦涩袭上心头。
“祖母,回吧……院内风大。”她垂着湿润的眼眸,将大长公主扶回上房内,摆了个热帕子让大长公主擦了脸,大长公主这才缓过来。
“这么晚冒风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大长公主将热帕子递给蒋嬷嬷,拉着白卿言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让蒋嬷嬷去给白卿言端一碗热姜汤来。
“关于二叔的那个庶子,如今阖府上下都在传白卿玄会继承镇国公之位,祖父、父亲、叔父和弟弟他们还有三日就回来了,孙女儿来问问祖母对此子有何打算。”
大长公主心里一团乱麻,想起今日几个儿媳妇在这里商讨不下的情景,反问白卿言:“阿宝以为呢?”
她握着大长公主的手,徐徐开口:“此子……性情暴戾,心无仁义,当不起镇国二字不说,若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怕白家百年名声毁于一旦,甚至还会为我白家招来灭顶之灾!”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可白家数代粉身糜骨换得镇国公的爵位,难道就这么舍了?!
“那日有人买通兵士家眷来我囯公府门前闹,反倒是给我们国公府提了醒,有人暗处盯着我们白家,意图栽赃白家置白家于死地!孙女儿私以为,白家荣耀自在人心,自请去镇国公爵位,保全白家才是当务之急!”
“自请去爵位……”大长公主不是没有想过这个。
她点头:“在其位谋其事,白卿玄没有这个能耐。于其将镇国公变成一个虚爵,不如急流勇退迁回朔阳祖籍,让陛下看到我们白家俯首甘退的姿态,以保全我白家众人性命,保全白家百年声誉。”
“至于白卿玄,若祖母有这个精力……可以留在身边教养,若将来他能有所成就,能凭本事争得前程,那我白家今日之退成就的好名声,必会成为他来日仕途上莫大的助力!即便是白卿玄此子无可救药,那我白家还有五婶肚子里的孩子,如若五婶得男,白家重建辉煌指日可待!”
白卿言一席话,让大长公主豁然开朗,是啊……她怎么忘了,还有五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退,白家的出路多一条!不退……白家拼死一争即便让那庶子拿到爵位,他怕也不能延续白家满门荣耀。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泛红的眼睛望着轻声细语的白卿言,抬手摸了摸孙女一头乌发,心里不住感慨,她的孙女儿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城府手段,谋略胸怀,样样超尘拔俗,若大孙女儿是一位儿郎,那白家何愁后继无人啊?
白卿言从大长公主院子里出来,本想去陪一陪董氏,走到董氏院子门口,她未让秦嬷嬷通传,刚打了帘进门,就听到母亲压得极低的哭声。
透过十二幅的碧玉楠木屏风,白卿言隐约看到坐在铜花镜前的母亲,一手攥着父亲为贺她生辰亲手做的簪子,怀里抱着今年新为胞弟白卿瑜做好的衣裳,抑制不住低低的哭。
母亲的哭声让她的心如同被蛰了一般,内蕴刚强的母亲,一夜之间痛失丈夫和儿子,心底该是怎样撕心裂肺。
她不曾打扰母亲,只是在屏风后站了半盏茶的时间又从房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