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七四章 摆烂
“夫君,其实如果你真的有看中的良家女子,也不需要抢的。以夫君现在的身份地位,上门求娶,人家会很乐意嫁的,哪怕只是侧室。”郗道茂犹豫了一下,说道。
已经是很妥协的说法了。
郗道茂不说话了,只是好生看着他,好似在说,你当初是怎么把我抢过来的,你心里不知道?
杜英径直说道:
“夫人若是不相信余的为人,那余索性就把殿下找一个地方安置起来就是,绝对不会冒昧打扰,之前的确有处置不妥之处······”
“好啦!”谢道韫赶忙打断他的话,“夫君的心意,妾身等能心领,但是夫君如何能真的冷落人家?
如果真的如夫君所言,那么殿下也是可怜人,夫君若是真的不管不顾,那么等到以后会稽王兵败,那么殿下受到牵连也好,为人所遗忘也罢,总之此生恐怕就不会再为人所知了。
可是她也不过只是被家族逼着这般行事的可怜女子罢了,何罪之有?若是这般令她来代替会稽王赔罪,岂不也不合情理?
方才夫君说了,
殿下在公文处理之类的夫君身边事宜上颇有几分章法,
妾身之前也一直担心疏雨身兼数职,而且本身又不是心细的丫头,
所以难免有疏漏之处,耽误了大事,不如就让殿下跟在夫君的身边吧。”
杜英一愣,啊这,
这是我家大妇帮我找老婆?
等等,
好像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这才是常规操作,尤其是在现在杜英急需要子嗣的时候。
“但是,”谢道韫还不等杜英开口,
就话锋一转,
“殿下的身份,本来就非同寻常,未来或有大用,
但是至少现在的确还不适宜公开,若是殿下愿意隐姓埋名,那自无不可。
而若是殿下无法忍受,那恐怕也只能如夫君所言,好生安置了。虽然这些本来不应该由她来承担,但是既然生在家族之中,这也已经是注定的命运,不想要放弃家族的名字,
那就必须要承担这个姓氏和身份带来的负担。
在这上面,
妾身和郗家妹妹都有资格这么说。”
杜英微笑道:
“也好,不过余明白她会做出什么样选择的。”
严格来说,
自离开建康府的时候,
新安公主的心就已经死了,现在也不过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所以如果让她选择的话,
肯定会选择舒舒服服的当杜英的小秘书,
而不是被软禁起来。
谢道韫看杜英信心满满的样子,
轻轻哼了一声。
还说自己没有什么图谋呢。
连人家的性子都已经摸清楚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新安公主的存在并不会对谢道韫的地位造成多少威胁了。
至于这位自己扒拉着门求收留的新妹妹,
到底有几斤几两,谢道韫还是要见面之后再做判断。
——————
如果说在这个时代,
有谁可以称之为别人家的孩子,那么谢家的芝兰玉树肯定算。
身为玉树的谢玄,是在这两年关中的急剧扩张之中崭露头角的,当然,也是因为谢玄还年轻,现在都还没有加冠。
至于身为芝兰的谢道韫,年长几岁,在世家女眷之中扬名也早,对于这一代世家女子们来说,
简直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典型,几乎天天被父母挂在嘴边的存在。
谢道韫之前嫁给了关中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杜仲渊,
世家们还只道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而现在杜英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最大的封疆方镇,
谢道韫则是被杜英赋予实权的大妇,在关中随时都有近乎于垂帘之权的。
由此,世家们才幡然意识到,
这位谢家芝兰到底挑选了怎样的一位夫婿,这一双慧眼,当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这也让世家的父母们看向他们的女儿,更是恨铁不成钢。
你们怎么就没有招徕这般夫婿?
虽然这有点儿无理取闹的感觉,但是足以说明谢道韫已经让各个世家怎样羡慕嫉妒,而又给包括新安公主在内的皇室、世家子女带来了怎样的心理负担。
而如今,当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这位谢姊姊的时候,新安公主自然是紧张的,她只是凭借潜意识在机械的整理那些公文,很快旁边的疏雨就惊讶的说道:
“这两个怎么都放反了?”
“啊!”新安公主低呼一声,“抱歉,
是本······我的错。”
疏雨倒是连连摆手:
“殿下小心些便是,无妨的。”
顿了一下,她注意到什么,打量着新安公主:
“殿下看上去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心事?”
新安公主连连摇头,
疏雨却反应了过来,含笑说道:
“殿下无需太过担心,大娘子,哦,也就是谢姊姊,并不是刁蛮不可相与之人。”
说到这,疏雨有些吃味的说道:
“偌大的家,已经能够容得下郗家妹妹,还能够容得下桃叶和桃根,自然也能容得下殿下。”
被戳穿了心思,新安公主先是下意识的想要掩饰,但是看疏雨说的坦诚而无奈,索性一咬牙,看着这个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是实际上身兼数职的帅气姐姐:
“那我应该和谢家姊姊怎么说话?”
疏雨一愣,那是我家大小姐,平时我当然是怎么恭敬怎么来,但是让殿下把姿态放的太低了,显然就说不过去了:
“就,就平,平和着来吧。”
疏雨本来下意识的想要说“平等”着来,但是转念一想,自家大娘子和殿下平等着来,那可还行?
到底谁是大妇了?
所以只能临时改换词汇,听上去多少有些别扭。
新安公主也不知是听明白了还是装糊涂,接着问道:
“谢姊姊平时喜欢什么,余也自当投其所好,免得让姊姊不开心。”
疏雨顿时眼前一亮。
什么叫懂事?
殿下的这般姿态就叫懂事!
她顿时忍不住侃侃道来:
“谢姊姊啊,平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爱好,看看书、练练字,只有来了兴致才会尝试着写诗,但是因为已经不止一次被公子给惊艳到了,所以现在对写诗兴致乏乏,认为自己反正比不过夫君,不如摆烂······”
“什么意思?”新安公主赶忙追问。
“就是躺平了,爱谁谁的意思,老娘不钻研这个了。”疏雨直接搬来了杜英曾经提出来这个词时给的解释。
新安公主却是小脸儿一红。
因为现在的她,岂不是也有一种摆烂的感觉?
第一二七五章 大手牵小手
新安公主对这些新奇的说法感到有趣,搬了一个小胡凳,直接坐到疏雨旁边,饶有兴致的掏出来小本本和炭笔。
疏雨看殿下这么上道,顿时也来了兴致。
正所谓一个敢说,一个敢听,正说到兴头上,就听到门口传来杜英的声音:
“你们两个在交头接耳说什么?”
“呀!”疏雨惊呼一声,“夫君怎么都到了?”
杜英没好气的说道:
“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你家大娘子也到了,让你在外面等着迎接呢,连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准备饭食了没有?”
“自然,自然!”疏雨赔着笑冲出去,顺便把自己刚刚整理的几条情报递给杜英,以表示刚刚的确在忙工作,而不是在和殿下聊八卦。
杜英展开看了一下,不过只是六扇门对北方战事的日常汇报罢了,彭城的战事仍然在拉锯,邺城的和谈虽然遇到了一些阻碍,但是梁殊并没有传递过来想要放弃的意思······
这些都应该不至于让疏雨直接忘了杜英和谢道韫什么时候到。
屋子中只剩下了杜英和新安公主,这让杜英忍不住打量着坐在小胡凳上的新安公主:
“殿下,一起用膳吧?”
“好呀。”新安公主起身,拍了拍刚刚拖在地上的衣裙,浑然没有半点皇家公主的模样。
但当走到小楼门口的时候,她却又愣住了。
“怎么了?”杜英本来已经迈过门槛,看她提着裙角,
有些茫然的站在那里。
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开口说道:
“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杜英低头看了一眼门槛,反应过来。
自来到京口之后,
新安公主一直被事实上软禁在这座小楼之中,一开始是何放的软禁,后来是杜英的软禁,所以这座小楼既是她这些天来在惶恐不安之下的避风港和安全屋,
也是她自己在内心潜意识之中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贸然越过去的地方。
尤其是在此之前,
算上杜英刚刚进入京口的那天晚上,新安公主已经三次“越狱”,三次失败,还把脚给扭了,
所以走出这小楼,
对她来说显然有一种恐惧。
杜英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的迈回来,对着新安公主伸出了手。
小手搭在了杜英的手臂上,
新安公主柔声说道:
“恐怕以后都要仰仗都督了。”
她缺少迈出小楼的勇气是一方面,借此机会想要试探一下杜英对自己的态度则是另一方面。
显然杜英给出了一个足以令她满意的答复。
杜英叹道:
“家里的确不缺一副筷子,但是总归是委屈殿下了。”
“自南渡之后,江山半壁,早就已经国之不国了,建康府中的皇室也好,世家也罢,不过只是南渡的残存衣冠罢了,
大家心知肚明,
故土桑梓还在北方,家国正统还在北方,
只不过没有人想要承认。”新安公主缓缓说道,
“所以曾亡国之人,也将亡国之人,
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不过是期望在天地倾覆之际,
还有立锥之地罢了。”
杜英好奇:
“殿下在深宫内宅之中,
看的倒是长远。”
“是父王说的。”新安公主笑着摇了摇头,
“父王一直在做的,也不过是想要勉强支撑这个已经摇摇欲坠的家族、这个早就已经内忧外患,
可是却仍然还在用秦淮的纸醉金迷来粉饰自己的王朝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却并没有推拒的余地,
毕竟整个司马氏皇族之中,还有几人可比得上他?
还有几人,真的觉得这司马氏,还有可救的余地?”
杜英微微颔首,在之前谯王司马恬的供词之中,杜英就已经意识到,皇室内部其实也是分裂的,有的皇室子弟已经选择了躺平,北伐也好,
世家内斗也罢,与他们没有干系,
就天天混吃等死,期待着至少司马氏的颠覆出现在自己死后。
司马昱和司马恬这种还想要拼一把的,的确是争气的。
而即使是本应该作为中坚力量的皇室成员,
往往都秉持着这样的心态,也就意味着类似的风气其实也弥漫在诸多世家之中。
历史上,自桓温之后,
一直到刘寄奴横空出世,南朝从曾经的北伐河洛变成了退守江淮,不是没有道理的。
北方的一统和强大是其中之一,当然也因为多年的北伐不利让江左内部也开始趋向于自守。
“会稽王的确是一个合格的裱糊匠了,这破房子四处漏风漏雨,他还能勉强创造出来眼前这般局面,论行不论品,的确是条好汉。”杜英忍不住夸赞道。
“裱糊匠?”新安公主抿了抿唇,喃喃说道,“父王应该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但是他不过只是为了守着他的那间破房子罢了。
如今有我在,不管司马氏,还有那建康城中的衮衮诸公所属之族有没有救,
至少这天下百姓还是有救的。”杜英自信的说道。
下意识抓紧了杜英的手,
新安公主急促问道:
“那司马氏······也可以成为天下百姓之一么?”
杜英哂笑:
“那就要看天下百姓、滚滚大潮,
容不容得下司马氏一族了。”
新安公主没有明白,
还想要追问,
可是又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万一把杜英给惹恼了,那司马氏就算有活路也被掐断了。
“殿下且宽心,夫君并不是嗜杀且多疑之人,素来只诛首恶而不迁怒家眷,之前平定氐羌、征服凉州,皆是如此。”一道声音从前方回廊下响起。
新安公主抬头看去,盈盈走来的白裙女子,秀发高挽,双手交错压在小腹前,礼数端正,步履蹁跹,周围的光秃秃树木寒石,似都随之摇曳生辉。
多年未见谢姊姊,姊姊出落得已如仙人一般······
新安公主有一种自愧弗如的感觉,突然间注意到谢道韫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自己或者杜英,而是斜而向下,瞄着,瞄着······
她闪电般的抽出了自己的手,结束了和杜英大手握小手的连接,俏脸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红,毕竟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名异性手牵手。
刚刚是因为存了试探之心、也有为司马家请愿之意,所以咬着牙也得主动向前贴,现在冷静下来,自然反应过来刚刚的行为有多么的羞人。
第一二七六章 幽怨的目光和大建设
而谢姊姊一直把目光放在这上面。
让新安公主有一种诧异的感觉:
她······难道是生气了?
若真如此的话,眼前的这位仙子般的人物,仿佛多了几分烟火气,反倒是更让人亲近些。
杜英倒是很确定,我家阿元一下子看到大手握小手的场面,肯定直接就把醋坛子打翻了。
不过阿元到底是识大体的,所以只会暗戳戳生闷气,晚上认真舔两下就过去了,不会直接掀桌子。
“多年不见,谢姊姊风采更胜往昔。”新安公主上前两步,微笑着说道。
谢道韫一边行礼,一边摇头说道:
“妾身已嫁做人妇,操持家业,可比不上当年肆意潇洒了,倒是殿下,眉宇之间已无童稚之气,出落的亭亭玉立,不愧是典午子孙,龙凤气势,溢于言表。”
当即新安公主主动把住谢道韫的手臂,而谢道韫显然微微一僵,旋即笑容更甚。
杜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心中自然已经把两人的潜台词翻译了过来:
我家殿下先是主动示好,夸赞一番。
我家阿元则直接开暗戳戳嘲讽模式以表示,我夫君是有正妻操持家业的,
殿下贵为皇室子女,
也太不注重自己身份了吧?
而且这样勾搭我夫君,好像太不把我这个主事的大妇放在眼里了,
怎么,是司马氏要重掌大权,还是我谢家提不动刀了?
殿下则做的更绝,直接和谢道韫把臂而行,
表示我不是什么殿下,
而是真的想当谢姊姊的好妹妹。
谢道韫俨然是不怎么相信这丫头会这么乖巧的愿意低人一头的,但至少她愿意传达出来这样的讯息、主动放低姿态,就是好事。
谢道韫自然也得给足面子,两个人立刻进入了言笑晏晏的状态。
杜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呵,
女人。
好似是同时想到了什么,前方的谢道韫和新安公主同时回头,看向杜英。
“夫君?”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怎么站在那里?”
新安公主本来也是想要张口喊他,但是又硬生生把声音给咽了下去。毕竟现在的她,虽然能够和谢道韫笑着互相说话,但是并不代表谢道韫就直接容纳了自己,而杜英的态度一直都不是非常明确,这让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这个明明都已经把自己抢到手的人。
都督?
那太生疏了。
仲渊?
显得就像是平辈同僚似的。
公子?
那是他家妾室喊他的称呼,自己若是喊了,那未免把地位放的太低了。
夫君?
新安公主可没有脸皮厚到这个程度。
杜英姗姗跟上,
但总觉得她们两个看向自己的神情有点奇怪。
阿元大概半是愤怒嫉妒,
半是无奈妥协吧,她的心思一向细腻,
想法也多,
眼神成分拿来画个饼状图一向是没有问题的。
尤其是当这位新冒出来的情敌,经历坎坷可怜、又主动放低姿态的时候,
让谢道韫想要想方设法展露大妇的权威,
又难以直接动手,
所以只能忍下来,
同时用眼神疯狂告诫杜英以示愤怒。
至于殿下······杜英觉得她的眼神满满都是幽怨。
好吧,反正左拥右抱的是我,
幽怨就幽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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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京口城已经灯火通明。
越来越多的关中王师经由许昌——寿春——广陵这一条已经完全被肃清的道路南下,
沿途还有水师协助转运沉重的兵甲和粮草,所以行军速度很快,如今已经在广陵和京口汇聚了数万兵马,而其中最骁勇善战的显然还是韩胤和袁方平带着南下的六千多步卒。
京口是要塞类型的城池,讲求的是一个城池小而深,方才易守难攻。而在京口外围原野之上,则有大片大片的窝棚,是南下流民暂时落脚的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人就此长居,
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中原北望。
如今,他们的期待还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杜英抵达京口的第一件事,
是安民,而第二件事,就是收拢京口百姓,
一方面整顿卫生环境已经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窝棚区,另一方面则在百姓之中招募兵员。
那些在窝棚草房之间上蹿下跳的年轻小伙子们,在历史上可都是北府军的中坚力量,
杜英当然不可能置之不顾。
而随着大队的关中兵马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闻风而动的关中商贾,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之前都滞留寿春,当然也有从关中随军南下的,携带来的大量货物和资金,无疑让杜英的腰杆子直接挺直了起来。
军中的长史和主簿,自动转变为本地的官员,负责收拢原本混乱的基层吏治,每人抓一支队伍,深入到窝棚区之中,先调研、再制定改建计划,
有条不紊。
随着商队而来的各个镖局,也就地编入官府的调研队伍之中,镖师们身着表征不同身份和职务的衣衫,
站在街上维持秩序,其实已经在扮演警察的角色。
至于陆续赶到的军队,
驻扎在窝棚区的更外围,
一方面负责筛查进入京口的队伍和人丁,排查奸细,而另一方面则以老带新、训练新招募的士卒。
等到那些改建计划推出,这些军队则负责分散成一支支小队,配合新招募的丁壮,参与到窝棚区的改造工程中。
杜英虽然这几天足不出户,免得被那些堵着门的世家子弟给围住,但是对这些计划还是很了解的,坐在桌上,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如今在城南的几处小窝棚,已经开始尝试,分为两步走,双管齐下。
其一,是推倒了那些窝棚重建,建设外垣内坊以划分不同坊市,方便管理。建设土木结构的屋舍,至少能够扛得住京口常见的风雨。另外还有开设书院、市集和工坊,把关中的那一套搬过来。
当年在长安重建的时候,是满地废墟,而如今这京口,窝棚里毕竟还住着人,情况要复杂得多。”
谢道韫也露出凝重的神情:
“南下流民,漂泊无根,对于官府朝廷的信任可想而知是寥寥无几的。所以现在要拆了窝棚,他们恐怕会对都督府的信任没有高,要当心被有心人煽动闹事。”
“余明日就会出现在工地上。”杜英沉声说道,“事关能不能经营好京口,而且这也是我们关中新政在京口的第一次尝试。
金刀出鞘,以观其锋,余自然也要时时盯住,免有差错。”
第一二七七章 齐家
关中新政经过多次调整和完善之后的普适性到底有多高,现在的确是到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的时候。
谢道韫径直说道:
“妾身明日和夫君一起去。”
谢道韫这些时日一直坐镇关中,是亲眼看着关中新政从杜英的桌案上落到实处的,所以真的要论实际操作,谢道韫的确比杜英更有经验。
“那再好不过。”杜英笑道,旋即环顾一周。
摆在厅上的,是一张大圆桌,也是关中现在已经流行起来的用餐方式,更能够体现一个家庭的团结,而不是和世家一样强调远近亲疏。
此时,杜英正坐在主座上,左右手分别是谢道韫和郗道茂。
再往外则是归雁和疏雨,之后是桃叶和桃根。
她们虽然名义上是丫鬟,但是作为杜英和谢道韫她们贴身的人,其实早就已经被看作杜英的妾室了。
在杜家,自然没有妾室不能上桌的说法。
而在杜英的正对面,则是新安公主。
既是因为公主殿下的身份,坐在谢道韫或者郗道茂的外侧,显然不合适,可是她们两个和杜英许久不见,而且还关乎到家庭地位,所以是“寸土不能让”,索性就让公主殿下坐在杜英正对面,以表示这是最尊贵的客人。
新安公主自然对此安之若素,而谢道韫她们也对殿下的识趣很是满意。
整个桌上“一团和气”。
杜英举起酒杯,
轻轻咳嗽一声,
端起来家主的气势:
“战火纷飞,相隔千里,
虽然已经临近年关,但是我们的敌人从没打算因为过年就停止捣乱,所以余也得跟着操劳。
没有想到咱们这一家子人,星散各处,
竟然还能够在战火如荼之时相聚。
当共饮此杯酒,
以庆祝阖家团圆。”
众人齐齐举杯,谢道韫自然也跟着端着大妇的架子:
“为夫君贺!”
一饮而尽,杜英环顾一周,看着桌上的莺莺燕燕、国色娇娆,
大笑着说道:
“今日,
齐家矣!”
谢道韫悄然伸出手,在他的腰上摸了摸,威胁的意味溢于言表。
杜英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乖巧的举起筷子,正想要率先动手,就感觉自己的另一侧也有一只小手摸来摸去。
他猛地侧头瞪了一眼郗道茂,郗道茂哪里知道自家夫君刚刚被谢姊姊威胁了,虽然生气却又不敢明说,只道是夫君对于自己的小任性非常不满,顿时委屈巴巴的低下头。
“阿元总管都督府事务,几次亲临工坊视察,
纠其谬错,
着实辛苦。”杜英先给谢道韫夹了一块肉,接着又给郗道茂夹了一块肉,
“茂儿前出许昌,
负责消息中转筛查,同时还把报刊上的文学版块办的有声有色,
报纸的销量节节高升。
此所谓术业有专攻也,
也是辛苦了。”
谢道韫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勉勉强强算你过关。
郗道茂则重新抬起头,
眨了眨眼,浑然没有失落的模样,
之前也不知道是真的伤心,还是装个委屈求安慰。
茂儿,
你变了······杜英在心中感慨一声。
接着,两人同时出手,两筷子菜出现在杜英的盘子里。
杜英:???
谢道韫和郗道茂都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打算先吃谁的?
杜英笑了笑,不慌不忙的扯过来一张胡饼:
“久在江淮,吃多了米稻,对咱们关中的烙饼甚是想念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胡饼将肉和菜一裹,又加了一些芫荽在里面,饼子一卷,
吃的喷香。
满桌上众人齐刷刷看着这家伙从容不迫的应对。
甚至想夸你一声真厉害。
谢道韫也只是一时兴起,现在看自家夫君虽然游刃有余,
但是也难免为之心力憔悴的模样,也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嘴上下意识的想要嘲讽他一句,
“齐家没有那么容易吧?”,但是当声音出口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直接引回到之前的话题:
“那其二呢?”
杜英自然也感受到了饭桌上的气氛逐渐变得诡异,
当然也是因为自己和两位夫人之间的拉扯,基本都是落在疏雨、归雁她们的眼中,小丫头们难免也开始泛起醋味,一个个委屈巴巴的。
所以他感激的看了一眼谢道韫,徐徐说道:
“其二自然就是尽量劝导这些南下流民返回故土。其中很多人都是从中原河洛逃难来的,如今这些地方都已经在关中王师的掌控之下,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北方也已经不止一次向余要求收拢更多的流民,否则今年春耕,又要有大量的土地荒芜。
尤其是鲜卑人到底能不能和谈,迄今为止尚且不是定数。都督府也不敢贸然让驻军完全转入农耕。只是依靠三三两两的军屯,对于荒地的开发利用实在是太慢了。
因而既然这些流民拥挤在京口,既没有土地,也没有养家糊口的家底,
所以何不引导他们北上呢?”
“那就要看夫君能不能带给他们这个信心了。”谢道韫斟酌说道,“南下之路,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很多人都是拼尽全力才闯过来,此时回想,亦然是充满血泪,所以现在让他们放弃好不容易得到的为数不多的这一切,重新回到未知的故土,他们可会愿意?”
“只能先开出好的政策了。”杜英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关中鼓励开荒的政策好,总归还是会有一些人铤而走险的。
而随着他们的开垦成功,一传十、十传百,自然就能吸引更多的流民北上。
当然,报纸也要及时跟进,对北上的流民走到了哪里、做了什么,又受到了本地州府怎样的照料,以及如何获得土地、和本地的遗民和睦共处,这些都可以做文章。”
这句话,是同时对谢道韫和郗道茂说的,现在宣传口的很多工作已经转移到郗道茂这里,她名义上主管的只是保智商的文化板块,而实际上报刊将要采取的宣传方向、舆论论调,都需要郗道茂过目之后,呈递给杜英,一些太过夸张或者极端的论调,会被她直接删除掉,否则杜英也没办法一直去看那些令人血压忽高忽低的论调。
毕竟在关中,尤其是在汇聚着关中学识渊博之文化人的报社之中,秉持着主战思想、保皇思想以及独立思想等等的人都有,可谓是鱼龙混杂,所以难免这些家伙们思想走极端。
第一二七八章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尤其是在报纸上的舆论管控如今还比较宽松,这些人自然也很乐意于借助报纸抒发自己的观点、宣扬自己所在的学派之学术观点,同时在选取文稿的时候也会倾向于选取和自己的思想观点接近的文稿。
以至于报纸上经常出现互相驳斥的文章,乃至于如今已经稳稳坐在关中学术最高位置上的关中书院,书院中很多先生都会忍不住挽起袖子下场。
当然,报纸上这种思想碰撞、生机勃勃的场面,对于整个关中的治学氛围,当然是很好的催化剂。
江左人士,之所以总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既是因为身为南渡世家,他们认为自己传承了华夏衣冠、圣人学说,也是因为他们在这些年能够免于战乱、勤修学问,提出了很多玄之又玄的新学说,对上从北方来的人,就会有一种“说出来你们也听不懂”的心态。
其实,关中书院能在罗含的主持下,运作流畅,且已经在天下都有名声,就是因为罗含在招募人才做书院先生的时候,打的旗号是“教化蛮夷”。
在那些江左才子们眼中,关中的遗民和氐羌人,可不就是蛮夷么?
所以他们多半都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北上的。
而如今,已经算是关中人的这些书院先生们,以及关中本地的学者们,在报纸上营造出来的这种学术讨论,
甚至可以称之为辩论的学术氛围,
已经孕育出了很多新的观点。
这些新观点多半都是围绕着关中新政展开,讨论关中新政的哪一点做的对不对,
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而这背后又牵扯着怎样的礼仪教化、道德文章。
其实整个过程就是在给关中新政建立法理基础,让原本在很多人看来离经叛道的新政,变成本该如此的纠错和变革。
当然,
关中报纸已经掀起的这种学术氛围,
再加上报纸这个传播范围越来越广的平台,关中的学术影响力也在节节攀升,并且引起了江左的重视。
如今,杜英已经很少听到有江左哪位赫赫有名的学者说关中的这些新学术思想是蛮夷之说了。
乱世的确也有乱世的好处,
就是乱世的人会在改进自己的学说知识、保住先贤智慧之传承的同时,
也思索乱世为何会到来,之前的思想和制度的缺陷又在何处。
所以这也就让他们更容易接受新的观点,喜欢通过和别人的论道来改进自己的不足,
而不是因陈守旧,坚定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不思变通。
现在关中的学术,观点新颖,甚至有些激进,江左这边也采取和关中相同的表达方式,不再是一次次坐而论道,
同样选择在报纸上刊登自己的观点,
有据理力争的,有谋求合作、互引为知己的,
好不热闹。
这般其实已经类似于百家争鸣的场面,
自然为报纸带来了更多的销量,说到底,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百姓还是不认字的,
真正对报纸有需求的还是那些世家子弟,
而他们也一样是某个观点的支持者或反对者,
自然也会殷切的期望能够得到同道中人的响应或者对手的答复。
正是借助着这一次次学术讨论,关中的报纸才能在江左稳稳的占据销量的高处,
而和关中之间没有什么消息往来的本地报纸,被死死压住,
只能被迫接受关中报纸的“指导”,乃至于图穷匕见的收购。
乌衣巷中的世家们,之前也已经意识到了这样可能带来的影响,但是取缔关中报纸只会引起那些兴致勃勃的学者们更大的反对浪潮。
尤其是这些所谓的学者······不但在民间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而且还都是十足十的喷子。
乌衣巷中诸公,可招惹不起。
否则稍有不慎就遗臭万年了。
杜英叮嘱道:
“报纸上的报道,还是要遵循如实的观点,尽量要让当事人来发声,而不是报刊替他们发声,
比如这一次劝导流民北上,就要以流民的名义和口吻,
听取他们的意见。
我们第一次组织流民北上,肯定会有很多工作不足的地方,这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样才更加真实,也便于我们后续追踪报道对于那些暴露出来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的。
由此,才能够让天下人意识到,
关中是真的打算做些什么,并且也真的正在做。”
郗道茂听得认真,已经忍不住掏出来小本本和炭笔写写画画。
这也是都督府上下的习惯了。
得益于眼前的这位杜都督,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冒出来一些发人深省的言论,令人猝不及防之下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先写下来,再理解。
都督府的办事效率一向很高,命令上下传递几乎不会出什么错误,也是得益于诸如此类的小习惯。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古往今来的至理名言。
“不着急写,有记不住的地方,余再跟茂儿解释就是了。”杜英微笑着说道。
别人着急记下来,是因为不好再问都督一遍,
但是谁让眼前这是自家的乖巧媳妇呢,本来就得宠着她。
郗道茂却摇头,认真的说道:
“都督是都督,夫君是夫君,
都督委以重任,
属下自当细细听来、细细琢磨,而夫君所说,那就是家事了,妾身不知不觉就会怠慢,不妥。”
杜英也知道郗道茂的性子,外柔内刚,恰恰相反,阿元倒是偏向于外刚内柔,所以也不再强求,自顾自的说道:
“要牢记,报纸,只是一个台子,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够酣畅淋漓的展示自己观点的台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就是擂台。
而作为裁判,报社应该秉公执法,若总是亲自下场、煽动舆论,那么久而久之,读者便会失了对报纸的信任。
余之前就不止一次强调过,但是现在还是要和茂儿强调,尤其是现在关中报纸的发行越来越多,更是要秉承如实报道的原则。”
郗道茂郑重颔首。
谢道韫则给他们两个夹了菜:
“好啦,家里的两位大忙人,吃饭呢,就别一直讨论工作了,吃完饭可以再谈,否则都凉了。”
杜英一笑:
“是极,是极!吃饭吧。”
而在杜英的对面,新安公主看着他。
身为堂堂都督,唏哩呼噜吃的香,还被谢道韫又说了几声,讪讪挠头的男子,露出新奇的神情。
第一二七九章 后宅之主谢道韫
在新安公主眼中,杜英身为一方都督,应该是不怒自威才是。
可是和他相处的这几天,他很少展露出来诸侯的气势。
新安公主只道是杜英不想在自己面前太过飞扬跋扈,而且他坐在小楼里面,也没有什么下属给他飞扬跋扈的机会。
然而现在,看着这家伙左红右绿、完全没有半点儿枭雄之气的样子,新安公主渐渐地也只能承认,
杜英的性子,当真如此。
所以她忍不住浅浅一笑。
原来,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面前伪装过什么。
“殿下怎么不吃?”杜英的声音突然响起。
新安公主这才意识到,周围的人都已经动筷子了,只有自己一直没有动,
好像就跟对这一桌饭菜并不是很满意的意思,
她赶忙跟着吃起来,
也好在谢道韫和郗道茂都不是喜欢冷嘲热讽的,
否则此时怕不是得阴阳怪气的来一句:
“到底是殿下,平时吃惯了山珍海味,吃不惯我们这粗茶淡饭。”
看新安公主简单的吃了几口,谢道韫用手帕抹了抹嘴,温声说道:
“殿下既然想要待在夫君的身边,就待着也好,不过殿下的身份毕竟与众不同,所以恐怕之后还是要隐姓埋名、不多声张,不知殿下是否能接受?”
新安公主也打起精神,现在她公主的身份,显然只是累赘,而不是依靠,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清高孤傲之心,当下也从容的点了点头:
“乱世之中,能有容身之所,足矣。”
谢道韫则接着说道:
“殿下在夫君身边两三日,
也应当知道,
在我关中,
女子倒并不是家族之器具、联姻之纽带而已,关中女子,一样可以出来做事,如果做得好的话,所得之重用,不亚于男儿身。”
说到这里,谢道韫忍不住看了一眼杜英:
“虽然现在这些事情都是余在主持,但是这一切之滥觞,在于夫君,妾身绝不会贪功。”
杜英轻轻一笑:
“有区别么?你我本夫妻同心。”
“夫君可不只是和妾身同心。”谢道韫哼了一声。
杜英被噎了一下,暗戳戳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腿。
现在这么嚣张,夜深了,有你求饶的时候。
谢道韫也轻轻抖了一下,果断的不再对杜英发起冷嘲热讽:
“所以殿下在夫君身边,以女官身份行事,也不用担心自己身为女儿家,有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也不需要非得看着那些男子的脸色行事,我們只论理,不论男尊女卑。
若是男子有错之处,那当以同僚之身份纠正之。若是错在我身,也不能因自己是女儿家妄自菲薄、自怨自艾,而应承认错误、积极改正,下次多加注意,不可再犯。”
新安公主听的认真,一样从袖子中掏出来小本本。
桌上的一道道目光顿时落在杜英的身上。
还说你和殿下之间是清清白白的,看人家这熟稔的动作,显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你的耳提面命了。
心里怕已经是夫君的形状了。
杜英不置可否。
谢道韫也白了杜英一眼,旋即说道:
“之前疏雨跟在夫君的身边,兼顾各处,时常有兜转不过来的时候,所以现在让疏雨专心负责护卫以及六扇门的事,而夫君身边的文书整理则交给殿下,殿下只要细心即可。”
疏雨眼巴巴的看着谢道韫,但见谢道韫说的坚定,也只好应了下来。
她素来是嘴硬的主儿,明明还是很享受能够在杜英身边打转的时光,时不时的被杜英摸一把,晚上也可以顺势挤到他怀里,会有一种甜滋滋的感觉弥漫在心头,只不过嘴上是坚决不能承认的。
本来就已经半推半就的被解锁了很多羞死人的玩法,若是直接放纵杜英的话,还不知道他能整出来什么折腾人的路子呢!
结果现在直接被谢道韫拿了这方面的工作,虽然不高兴,可是也知道大娘子说的没问题,只好应诺。
新安公主也自无不可,她之前就是做的这方面的事,这两日下来也算熟练工了,而且谢道韫的意思她也清楚,如今谢道韫也好,疏雨和郗道茂她们也罢,负责的其实都是关中新政在某一个方向上的落实。
在江左,关中新政想要落到实处,所遇到的阻力可想而知,自然也需要一个绝对坚定的自己人,新安公主既没有得到谢道韫绝对充足的信任,而且也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这些工作本就不轮不到她来做,乖乖跟在杜英身边当小秘书是唯一的选择。
之后想要接手这些更能够证明“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工作,恐怕还得获得更多的信任,同时展现出来自己的能力才行。
新安,你要努力啊!
小公主在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
杜英则看着谢道韫把整个后宅拿捏的稳稳当当,方才徐徐开口:
“你们继续聊,殿下······”
“妾身既然已经答应谢姊姊隐姓埋名,那都督也不应以此尊称称呼妾身。”新安公主柔声说道,“妾身闺名道福,母姓徐氏,愿与都督以此姓名相称。”
杜英又选择看向谢道韫。
他是家主,但不是后宅之主,也不见得就能拿捏得到小姑娘的细腻心思,所以这个时候选择无条件相信我家阿元。
“倒也不用使用母姓。”谢道韫微笑着说道,“殿下的闺名,在朝堂、世家之间也不是什么秘密,因此要么姓名皆换,要么不换也无妨。
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殿下不刻意宣扬,自然不会有人抓住此事喋喋不休。
并且我关中上下,对人才选拔任用也是一视同仁,哪怕是司马氏皇族子弟,若是落魄了,又或者有为官之念,一样可以通过关中的选拔考试为官,不需要在乎自己的身份。”
司马道福眼前一亮。
在江左,很多司马家子弟,混的绝对不能说好。
毕竟司马家在中朝之时,开枝散叶,子孙众多,而南渡之后,被作为傀儡捧起来,依旧享受荣华富贵的,也就只有五马渡江这五脉,历经多次变乱和权力更迭,现在的皇室主体其实也还是琅琊王这一脉,其余的四脉以及其余更多陆续南下的司马氏子弟,已经快沦落为寒门乃至庶民了。
典型的例子就是之前以寒门子弟打拼上来,作为杜英崛起的绊脚石已经尘归尘、土归土的梁州刺史司马勋。
第一二八零章 想法逐渐大胆
司马勋,身为曾经的王室子弟,只不过顶着一个司马氏的名头罢了,谁把你真的看作是皇亲国戚?
因此若这些司马家旁支真的愿意入关中为官,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而且于司马氏而言,又何尝不是暴露了一条火种?
眼前的这位杜都督也好,或者桓温也罢,这两个家伙都是有野心要走上那个位置的。
到时候就算是杜英心地善良,
恐怕也会对司马氏的罪过进行清算,以表明自己取代江山的正统性和合理性,当然也是为了防止前朝余孽死灰复燃。
届时,不管自己在杜英后宅之中已经是什么地位,有多少话语权,
都无法阻挡杜英这么做,
毕竟这注定了不是杜英一个人能决定的,
还牵扯着诸多开国功臣对排除隐患的愿望。
因此哪怕司马氏可以由于自己的身份而摇身一变成为外戚,也一样避免不了被清算的下场。
说到底,自己只能算是眼前这位杜都督抢来的俘虏嘛!
杜英现在仍然还敬重皇室三分——也就是明面上给那些保皇的派系装装样子——等到他连样子都不需要装的时候,自然更不会在乎她公主的身份。
而若是司马氏子弟能够有争气的,在关中谋得一官半职,那么就是关中新政框架下,凭借着真才实学考上来、站住脚的人,哪怕是其出身最终可能会导致其并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但是总不至于直接沦落为伧民。
谢道韫看出了新安公主眼眸之中跳动的光,暗暗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刻意再说什么打击她。
但是谢道韫心里很清楚,司马氏早就已经一代不如一代,子弟之中也鲜少有见勤学好问的,甚至还有很多,既然知道自己是傀儡和吉祥物,更是直接飞扬跋扈起来,
浑然没有低调的意思,更是把司马氏的名声搞得很臭。
让这么一群纨绔虫豸去关中参加考试,他们又凭什么能够战胜那些生长在关中新政之下、勤学苦读的本地书生?
关中新政为何而设、如何而作,他们可清楚?
谢道韫对此并不看好,甚至她可以武断的表示,司马氏这一代的希望,其实也就只剩下会稽王司马昱了,当然,若是作为陪衬的话,谯王司马恬大概也可以算一个,毕竟能够孤身深入敌营谈判的胆略,在司马氏家族还是少有的。
只不过现在这位谯王,已经沦为关中阶下囚,任由杜英拿捏,而会稽王司马昱,兵败只是时间问题,就算不死,这一次也不会再有任何一方能够容忍他跳出来继续搅风搅雨。
司马氏,便是那垂垂老人,已经没有未来了。
更甚至,这个由于内乱而一手导致整个国家险些颠覆、万里江山沦落胡尘的家族,早在那一场永嘉之乱中,就应该被扫入故纸堆!
如今,不过是一些机缘巧合,让他们能够苟延残喘罢了。
这些话,若是真的说出来,对于一个眼中刚刚有了光的懵懂少女来说,显然是太残忍了。
所以谢道韫并没有说,但是她相信,新安公主自己也清楚,这般想法十有八九是在自我欺骗。
她会在待在杜英身边的时光中,逐渐清醒过来,接受一些残酷却必然的事实的。
杜英含笑看着家宅中的一切潜在争端和问题,暂时尘埃落定,方才不慌不忙的起身:
“韩胤和袁方平领兵南下,余还没有和他们谈上两句。你们先慢慢吃,余先走一步。”
看着杜英施施然离去的背影,谢道韫轻轻笑了笑。
众人:······
明明是这家伙一手引起的后宅修罗场,最后他都没说几句话,让谢道韫直接平定了下去。
家里就这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人。
谢姊姊,你就宠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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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时分。
亲卫们轻手轻脚的点燃蜡烛。
站在舆图前,杜英沉声说道:
“此番步卒南下,我军终于可以一摆之前被迫固守之颓势。参谋司什么看法?”
一名参谋上前一步:
“如今京口城防固若金汤,江上水师和我们配合得当,甚至整个京口外围的拆迁重建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要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够在京口城垣外围初步形成一道新的外垣。
而之前的茅草窝棚,也都会被拆除,以避免引起火灾或为敌人奸细放火破坏。
所以参谋司认为,守备京口,一如既往,但也已无须屯驻重兵于此,可分兵两路,分别向西和向南夺取其余州郡,以张肘腋、庇护京口。”
说到这儿,参谋忍不住看了一眼杜英。
杜英一直没有向参谋司表明,此次战斗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或者说想要达成怎样的既定事实,所以参谋司现在也拿不定攻防重点。
“战争虽然是为朝堂决策服务的,但是当战争走向不同的时候,又能够反过来决定朝堂。”杜英微笑着说道,“所以余期望参谋司能够拿出来可以改变朝堂决策的战略方案和战术布置,而不是被局限在之前决策的框架之中,无法伸展手脚。”
参谋们顿时露出激动神色。
都督这是在传递放开手脚打的信号?
而与会的袁方平和韩胤,一时惊为天人。
刚刚都督说什么来着?
朝堂?
这都已经开始自称“朝堂”了么?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杜英好似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言,示意参谋司继续陈述计划。
“我军兵分两路,一路向东,抢占龙潭,此战会有两淮水师配合。另一路则向南,分兵夺占晋陵,扼茅山、太湖一线,甚至还可前出吴郡,控江左鱼米之乡。”得到杜英明示之后的参谋,直接掏出了参谋司之前制定的最激进的方案。
袁方平和韩胤又是脸色一变。
好家伙,你们以为在京口的是六万兵马么?
就算是加上此时还在瓜洲渡没有渡江,以及散布在淮东各处州郡控制要冲的兵马,也就是两万左右,而真正打算拿来出击的,则是韩胤他们带来的六千兵马。
顶多再配上骑兵,凑个八千之数。
这个分兵方法,遇不到抵抗,自然是一路凯歌高奏,但是一旦遇到了抵抗,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会引起不敢想象的连锁反应。
尤其是此时贸然南下抢占地盘,合适么?
建康府那边还打的热闹呢。
第一二八一章 顾昌求见
虽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是在命令下达之前,杜英并非不允许关中的将领们发挥主观能动性,自我思考。
否则以关中现在的军事指挥体系,很容易形成没有作战经验的参谋司小年轻过于激进,而前方将领不管不顾或有口难言,最终犯下在多处战场同时冒进的错误。
这不就是二战小本子的覆辙么?
“不妥。”韩胤率先开口说道,“茅山一线,
敌情未明,龙潭守军,不知多寡,而吴郡世家又是何态度,不知参谋司是否已经弄清楚了?”
一名参谋站出来说道:
“鲜卑渡江兵马,如今可以确定已经被大司马和谢尚书牵制在建康城外,钟山以及秦淮一带,双方对峙,互有攻防,而龙潭方向,只有归于会稽王掌控的水师战船布防,如今还要兼顾大江上下游,因此两淮水师有一战之力。”
大司马浩浩荡荡杀过来,荆州水师当然也不可能袖手旁观,虽然乌江、庐陵一带的消息已经断绝,但可想而知,荆州水师必然早就已经在湖口等地虎视眈眈,现在也定会顺流而下。
这也从荆州水师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沔水上,对于关中王师掌控以及现在经营南阳的举动熟视无睹的行为中可以证明。
立刻有人补充:
“至于茅山方向,
如今应该已经有一些本地世家结寨自守,虽然也有会稽王控制的兵马,但不足为虑。
恰恰相反,扫荡这些兵马,以解江左各家之忧,正是我军南下的绝佳借口。”
“吴郡世家会同意么?”韩胤强调了自己方才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很想同意。”一道声音响起。
原来是郗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入堂上,只不过一直在一言不发听着他们讨论。
韩胤和袁方平都拱手见礼,而郗愔对杜英说道:
“都督,吴郡世家派人求见,已经三次了,来的并不是旁人,而是顾家的顾昌,建康令。”
杜英挑了挑眉,在此之前,吴郡世家派遣来的人都只是旁系子弟而已,显然还是和三吴、会稽等地的世家态度类似,以试探为主,倒也没有直接表明想要投靠的意思。
结果现在顾家竟然直接派遣了顾昌过来,分量一下子就上来了。
顾昌是故光禄大夫顾众之子,顾会的长兄,也是顾家的少家主,尤其是现在顾家的叔伯辈都已经凋零,
此时正在凉州的顾淳都算是硕果仅存的一两个了,
所以顾昌实际上就是在主持顾家事务。
只不过因为他还担任建康令,还并没有完全接手家族那边的事务。
但之前顾家带头和关中展开的合作,背后都有顾昌的影子,因此此人应该算是吴郡世家之中的亲关中派系了。
此时他亲自前来京口,显然表明现在的吴郡世家显然已经就是否和关中合作上达成了一定的共识,所以会让顾昌出面,正式求见杜英。
“这一次,是不得不见了。”杜英无奈的说道,“正好王师意欲南下,余也想要听一听吴郡各家的意见。”
堂上众人面面相觑,人家好歹也是代表朝堂上的一股重要势力而来,都督这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欠揍。
不过手头有兵,也的确可以如此嚣张。
郗愔显然也已经习惯了杜英这么一副完全不把这些实力强横的江左世家放在眼中的态度,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顾昌是从建康府过来的,所以其所代表的,有可能是吴郡世家,还有可能是整个江左的本地世家。
三吴各家,虽然内部矛盾重重、相互排挤,但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以及选边站队的关头,定然还会同仇敌忾。
昔年王丞相毕生致力于将三吴各家分化打压,方才勉强形成今日之局面,都督还是要谨慎为上。”
“这里不是京口么?”杜英好奇的问道。
郗愔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杜英则跺了跺地面,笑道:
“既然入了我这龙潭虎穴,自然就得听我的。”
郗愔一时有些迟疑。
京口的世家之中,也有对于关中新政惴惴不安的,若不是因为我这边劝着,再加上关中的兵马也的确强横,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否则现在应该都有大胆包天的去和会稽王或者谢尚书那边联系的。
都督这话说得,好像太过自信了一些。
“看来还是有很多人对此保持怀疑啊。”杜英则敏锐的察觉到了郗愔的神态。
郗愔连忙摆手,这家伙眼睛真尖,可是对此,他是坚决不能承认的,否则谁知道杜英会不会找个由头,直接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对于这位明明带着兵马杀过来了,却又闭门谢客的杜都督,到底心中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世家,郗愔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有底气,更不知道杜英的手腕到底有多狠。
所以自然是要尽力避免冲突。
杜英回头对韩胤和袁方平说道:
“猛虎不出笼,他们都还以为是病猫呢。那些在门口等着的世家子弟们啊,还指望着能够为我关中所器重,指望着本都督能够依仗他们的力量。
你们觉得合适么?”
韩胤和袁方平顿时打了一个激灵,齐齐拱手:
“不合适!”
“那对于之前的作战计划还有什么疑虑么?”杜英接着问道。
韩胤当即回答:
“都督之苦心和担忧,属下明白了,愿全力以赴为都督解忧。”
“不是为我解忧。”杜英笑道,“外面那些蚊蚋啊,烦虽然很烦,但是余只要躲起来,总归有清净的地方。
而是要为关中正名,要让他们知道,关中的兵马,到底能不能解决当面的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逐鹿之心和这般手腕。
所以其一,是要强势插手建康战局,令天下知我关中兵马可战。其二,便是要率军直下三吴,真正控制这些州郡、压服不臣,同时向本地的民众宣扬关中新政,令新政的种子埋在他们的心间。
对此,其实关中军队真正需要打的,就是龙潭这一战,所以余需要你们打的干净利落,以雷霆扫穴之势,呈直扑建康之意。
而下江南的战事,其实并没有尔等想象之中的那般艰难,六扇门会配合你們的行动,当然,也切不可掉以轻心,毕竟世家还是有很多自家部曲,有一战之力的。
对此,余允许关中兵马杀鸡儆猴。”
第一二八二章 长街乱
韩胤和袁方平皆露出肃然神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也都已经明白。
归根结底,这就是配合关中新政推行的军事行动,他们只需要把这个计划落实到实际就可以了。
至于能不能实施、该不该实施,那不是他们现在能够反驳的问题。
江左世家正等着看呢,若是关中迟迟没有动作,或者行动起来拖拖沓沓,恐怕就变成等着看笑话了。
还不等他们两个开口,
杜英就先补充道:
“当然,方才尔等之担忧,也在情理之中,具体应该怎么派兵,谁带领哪一支军队,你们可以继续和参谋司商议,另外也要和谢阿羯讨论,那两千骑兵,一样不是来吃江南草料的。”
韩胤和袁方平大喜,赶忙再次应诺。
在战略上,参谋司一向还是靠得住的,但是在战术上,这些愣头青们经常会脱离实际,所以现在算是杜英敲定了战略目标,而且也不干涉他们的战术目标。
已经给了他们最充足的自由。
杜英则大步向外走去。
郗愔赶忙追上:
“都督,可要见一见顾长繁(顾昌表字)?”
杜英摇了摇头:
“今天不见,明天早上。”
“这······”郗愔错愕。
人家从建康府的刀光剑影之中跑出来,显然现在又是带着顾家示好之意来的,这已经是吴郡世家这些天来最积极的态度了,让他等一晚上,
恐怕有所不妥吧?
杜英倒也没有想要对郗愔隐瞒的意思:
“余曾经给了吴郡世家很多次合作的机会,
可是每一次他们都是犹犹豫豫,
只是派遣一少部分人前来。
原本关中的工商发展中,吴郡世家可能能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在意这样的机会,等到长安的市集真正繁荣起来,方才扼腕叹息。
如今余又等了他们三日,他们才后知后觉的赶来,早干什么去了?
时不我待,天有不测,机会若是抓不住,那可不就是别人的了么?伯父意下如何?”
郗愔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杜英:······
我是在暗示你,现在给你们京口世家一个和关中展开全面合作的机会。
甚至有可能能够让你们一跃成为新一代江左最强势的世家团体,而不是和现在这般,哪一边都能上前欺负两下。
伯父你这般点头,是几个意思?
杜英无奈之下,只能一甩衣袖,折而向后院:
“有这个时间,
还不如守着自家娘子呢。伯父若是有闲暇的话,
明日可以来看望一下茂儿,
毕竟伯父也是郗家家长呢。”
郗愔讷讷望着杜英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
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一拍手:
“哎呦!”
然而院子里哪里还有杜英的身影?
不过杜英倒是并非只是给他这一次机会,显然若是郗愔想明白了,明天还可以去找郗道茂。
到底是我郗家的女婿啊······郗愔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
当时让郗昙北上关中,真是正确的决定。
至于后来的阴差阳错,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他们夫妻恩爱,那么谁还在乎过去的事呢!
脚步声匆匆,是议事堂中的几名将领飞步冲出来。
“击鼓,聚将!”韩胤的声音格外洪亮。
郗愔则霍然回首。
月色如水,寒风猎猎。
江边的京口,战鼓咚咚,鳞甲寒光,战意冲霄汉。
——————-
邺城。
“砰!”太原王府的门被直接撞开。
大队的兵卒涌入府邸,不顾那些家丁的阻拦,直接向后院冲去。
一支支火把将漆黑的夜空撕裂,慕容令策马行过太原王府,而在他战马的两侧,无数的士卒正分头行动,冲入长街左右的一座座府邸之中。
慕容楷所在的太原王府,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吴王世子,尔欲何为?!”一道惊慌嘶吼从前方传来。
长街上,十余名衣甲不全的士卒簇拥着一名年轻人逆流行来。
慕容令勒住战马,定睛看去,正是自己的叔叔北海王慕容纳。
慕容氏以亲族掌兵,以汉人掌民,泾渭分明。但是在慕容氏族群之中,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执掌兵权,大部分兵权其实还是落在为首的几位封王和将领手中。
年轻一些的王侯,基本也都是执掌管为数不多的部曲,作为军队的后备指挥力量而已。
在这其中,北海王慕容纳因为生性不喜欢争执,更是没有获得多少兵马,是个闲散王爷。
但是现在这偌大的长街上,逆流而上的,却也只有这一个人。
“叔父,太原王世子犯上作乱,意欲与南蛮媾和以通敌卖国。如今陛下御驾亲征在外,我家父王坐镇朝堂尚不得知,小侄自有平叛之责,还请叔父让开!”慕容令朗声说道。
这个理由,是他麾下的幕僚們经过短暂的讨论就直接给出的,以至于慕容令不得不怀疑,这帮家伙早就已经盘算多时了。
而这样的理由其实也很容易令人相信,毕竟在和关中的谈判之中,慕容楷一直都积极参与,而且后来慕容楷还经常接见梁殊,至于他们两人之间商议了什么,太原王府对此讳莫如深,并没有多少风声传来,只说是寒暄罢了。
这怎么可能令人相信?
虽然,作为当事人的梁殊,其实就是去和慕容楷寒暄的。
太原王府也并没有撒谎。
但是容不得外人不对此怀疑,也就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这背后自然也有六扇门的煽风点火。
而梁殊去寒暄的原因,本来就是为了让外面的人心生疑窦。
再加之慕容楷在谈判上的态度已经逐渐软化——在谈判之中大家相互让步,本来就是情理之中的,但是结合之前的种种传闻,慕容氏家族内部也不得不开始怀疑,太原王世子是不是真的另有图谋。
毕竟现在陛下受困于淮上,已经为众人所知,朝堂上现在就是不是派兵救援都已经开始起了争执,在鲜卑中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太原王慕容恪则屯兵淮上,并没有救援陛下的意思,反而正在加固淮北、河洛和青州的防务,俨然致陛下于不顾。
那么太原王是不是······
邺城所能得到的消息,本来就不全面,再加之苻黄眉坐镇河洛,虽然没有主动出战,但也没有闲着,一直在四处猎杀鲜卑斥候、营造紧张气氛,迫使慕容恪不得不对河洛方向的关中兵马严加死守。
第一二八三章 慕容楷要反?
与此同时,关中斥候又伪装成鲜卑信使,在已经渗透整个河北的六扇门配合下,散播假消息,基本都是编排慕容恪的。
或是说其在淮北之战丧师辱国,被杜都督当头棒喝,以至于毫无斗志。
或是说其对陛下见死不救,是因为想要等着陛下遭遇不测之后,
直接接管南下的残兵,回邺城夺权。
又或是说其于关中早就有所勾结,否则河洛、许昌和龙亢三处的关中王师为何迟迟未有动作?
还不是因为他们是一伙的嘛!
更有甚者,连慕容恪都和关中达成秘密协约,之后对关中俯首称臣的消息都传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现在江左和慕容儁之间秘密约定的翻版。
这些假消息满天飞,早就已经让邺城对太原王府的意图有所怀疑揣测。
总之,反正也无仗可打的苻黄眉,和六扇门联手,玩儿的不亦乐乎。
舆论宣传的攻心作用,也由此显露无疑。
如今慕容令直接把这句话抛了出来,慕容纳自然是脸色微变。
“报,并未找到太原王世子!”一名将领匆匆而来。
慕容纳心里咯噔一声。
虽然他很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慕容楷的确在打算谋反,否则这三更半夜的,他不在自己的王府上,又在何处?
要么就是他也在军营之中击鼓聚将,正打算发兵,要么就是潜出府邸,正在和某人密谋。
事已至此,
慕容楷会正在和什么人密谋,
慕容纳不用想也知道。
能够让这位在邺城也是举重若轻的世子殿下不惜漏夜拜访的,肯定是值得他屈尊降贵的人物,那整个邺城,除了吴王之外,也就只有那位关中的使者了,毕竟他所代表的,其实是整个关中势力。
如果慕容楷想要引关中兵马作为援军,帮助自己扫清邺城的话,那么对于这位梁殊,他自然得客客气气的。
“王叔,孰忠孰奸,可能明辨?”慕容令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得色,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慕容楷竟然会这么“配合”,不然的话,慕容令还真的有点儿犹豫,把慕容楷从被窝里面拽出来之后应该怎么给他安罪名。
现在这慕容楷,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慕容纳的反应也很快,
当即先让开道路,
沉声说道:
“不想那太原王世子,竟然辜负皇恩,做出这般事来。贤侄且尽管放心平叛,我等自当闭门守户,不做阻拦。
麾下部曲,人数虽也不多,但可以为贤侄所差遣。”
这位小王叔如此配合,慕容令也拱了拱手:
“惊扰王叔了,王叔且多担待。
王叔的部曲,就暂时不需要了,还请王叔守住王府,莫要让贼人寻觅到可乘之机。”
慕容纳本来的意思,自然是想要让自己的心腹们跟在慕容令身边,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如这位吴王世子所言的那般,他还不至于只是因为慕容楷不见了踪影就完全相信慕容令的说法,现在只能说相信了七八分而已。
现在慕容令大概是看懂了自己的意思,直接表示拒绝。
他在害怕和担心什么?
不过慕容令话语之中的威胁,慕容纳也听了出来。
若是那在逃窜的慕容楷一脉乱贼撞入自己府邸之中,恐怕自己也少不得要落上一个和乱贼勾结的罪名。
局势这般扑朔,慕容纳也不愿再多牵涉其中,转身就走。
慕容令打量着他的背影,又扫了一眼长街上其余出现的身影,那些被惊动的鲜卑王侯们,一样是在默默旁观,甚至还没有慕容纳的胆子大,敢上前询问缘由。
慕容令对着他们拱了拱手,这些人便很聪明的各自退入府邸之中。
大家都不傻,大概也能够揣摩到今夜之变,背后还有猫腻,只是现在天色未亮,一切的阴谋算计都沉溺在夜色之中,令人看不清脉络。
他们自然也不愿直接参与到其中,明哲保身、静观其变,显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范阳王府可有动静?”慕容令对于这些人的态度已经很满意了,侧头问道。
封孚不知何时已经策马行到慕容令身边,他摇了摇头:
“范阳王府大门紧闭,属下并没有让兵甲擅自闯入冒犯。”
慕容儁南下,也不是只留下了慕容垂这一个成名已久的统兵将领。
慕容垂所能摄政的范围不过是燕赵河北的中南部,而北部幽州则在范阳王慕容德的掌控之下,算是镇边之藩王。
慕容德的麾下一样有大量精兵,尤其是留守辽东渤海的慕容氏骑兵,所以慕容令想要扶父王上位的话,慕容德也是重要的威胁。
慕容德虽然不在邺城,但是他的子嗣和家眷有一部分在,代表范阳王在邺城走动。
此时范阳王府大门紧闭,似乎也代表着慕容德不愿参与邺城任何争端的态度。
身为一个镇边藩王,这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只会引起燕国内部更大的恐慌。
“慕容楷还没有找到?”慕容令皱紧眉头。
他很确定,慕容楷并没有什么和梁殊密谋的举动。
原因无他,此时的梁殊还在自己的军营之中呆着呢,名为保护,事实上也是慕容令担心关中意欲火中取栗、挑拨是非,所以将他软禁了起来。
换而言之,真正和梁殊密谋的,是他慕容令。
那么慕容楷去何处了呢?
“火起!”长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封孚脸色微变:
“慕容楷真的要反!”
而此时,在邺城城南,一队队士卒涌上城头,接管城防。
慕容楷策马入城,听着一名名探马传来消息,脸色已经阴沉的能够滴出水来。
慕容令带兵入城,搜查太原王府!
而就在此之前,关中使者梁殊入慕容令军营拜访,携金刀而行。
再加之这几日南方战局之危急传来,朝堂上对于是否出兵救援吵的不可开交,而吴王慕容垂却迟迟没有表态,对于诸多请战之奏章也是留中不发。
这一切事情串联起来,慕容楷已经揣摩,不,不需要揣摩,他已经能够确定,慕容垂和慕容令父子,想要做什么!
见死不救,趁机夺权。
你們父子两个,罔顾君恩,好大的胆子!
而今夜,更是真的打算撕破脸皮,连最后一点儿遮羞布都不要了!
既然如此,慕容楷自然也有平定叛乱的职责。
“杀贼,平乱!”他霍然抽刀。
第一二八四章 长街相遇两世子
而在长街的尽头,一队吴王部曲也冲出来。
“杀贼,平乱!”他们喊着相同的口号。
甚至他们本来就身着和慕容楷的部下相差无几的衣甲,只不过现在双方部众都在手臂处扎了不同颜色的布条,以作为区分。
看这架势,都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既然如此,那就更能说明对方心里有鬼。
杀就完事了。
这一队吴王部曲,只是探路的斥候前锋,
被突然杀入城的太原王部曲给包围了,所以索性直接拼命杀出。
吴王部曲的这个态度,显然也是根本没有和太原王麾下客气的意思,更是让慕容楷坚定的认为,慕容令就是要犯上作乱。
厮杀很快就由于双方巨大的人数差距而结束,但是长街上的杀声却越来越密集,无数的火把出现在长街的尽头,也不知道多少吴王部曲正沿着街道杀过来,阵阵马蹄声则表明慕容令一样出动了骑兵,沿着街道清扫。
同样有几名住在城南的大臣和鲜卑贵族,疑惑的差人前来询问,甚至还有几位将领是自己过来的。
没办法,他们麾下的兵马或是茫然不知所措,或是干脆已经被慕容楷控制起来了,此时为了能够保住自己的兵权,也为了让这些部曲亲兵不至于受到牵连,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来问上一问。
大晚上的,诸位世子,到底在发什么疯?
“扣押关中使臣,慕容令胆大包天,
吴王亦是胆大包天!”慕容楷对这些一脸疑惑的将领們慨然说道,“当朝野共击之!”
好家伙!
这话说出来,
大家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叫苦不迭。
陛下兵败、被困淮北,吴王慕容垂已经事实上大权独揽,所以他对于那个位置有没有觊觎之心,已经成为朝野这些时日来暗戳戳讨论的关键。
既然慕容楷能够用出来“胆大包天”这个词,那么这一对父子干了什么事,也就不言而喻了。
那么······
各种念头也泛上众人心间。
我们现在是应该直接倒戈一击,直接把慕容楷给拿下,还是应该簇拥着慕容楷平叛,顺势再把太原王世子推上摄政的位置,到时候想要走如今吴王在走的这条路,可就真的畅通无阻了。
当然,也有一些心思灵活的,开始思索,慕容令为什么要无缘无故的扣押关中使者,会不会是因为撞破了什么阴谋?
比如关中使者正在和慕容楷密谋,吴王身为摄政,身份敏感不好出面,所以慕容令替吴王来清君侧,
而慕容楷流露出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
也就容易理解了。
至于陛下······朝野上下已经因为是不是救援陛下的事吵了好几天了,这也已经足以代表朝野的态度。
要是真的想要救,早就派兵了,何至于争执拉扯?
大家都在心照不宣的拖延时间罢了。
慕容儁的平衡手段无疑是很僵硬了,他还坐在皇位上的时候,尚且能够镇压住各方势力,让大家心里不满,却也只能被动接受这种事实。
到底是慕容儁得位正且拳头硬,没必要和一位上位过程无可挑剔并且没有什么大错的皇帝死磕,那样往往吃亏的还是自己。
但现在不一样,慕容儁兵败被困,威望扫地不说,稍有不慎可能都没有办法活着回来——看现在关中和青徐两路南方王师围追堵截的架势,这甚至是最大的可能——所以大家开始升起一些奇怪的心思,也是可以理解的。
比如把皇帝换一个,并且让皇帝遵循自己的意愿,打破现在的平衡。
可是换成谁呢?
慕容垂、慕容恪、慕容德,这些显然都是不错的人选。
可惜现在慕容德镇守幽州根本脱不开身,所以在河洛的慕容恪属于在外手握兵权,若迎慕容恪,则就是开邺城而迎陛下之从龙大功。
而慕容垂,则坐镇邺城,为摄政王,陛下横遭不测,摄政王匡扶社稷,也是情理之中的,因此推举慕容垂,则是劝进之功——以现在慕容垂的地位,也属实是不需要大家帮忙扫清内外政敌了。
一个风险高、功劳大,一个风险低、功劳少。
诉求不同的各方,自然而然的会有不同的倾向性。
“愿为世子驱策!”有人大声喊道。
接着便是连片的应和声。
慕容楷定睛看去,清河崔家、范阳卢家,皆在其中。
不出我所料······
这些本地世家被慕容儁提拔重用不假,但是实际上只是制衡渤海从龙汉人世家的手段,慕容儁从来没有真正信任他们,而他们则需要直面那些在军政两边都有很高影响力的渤海汉人世家的冲击。
显然也已经受够了这种拿到了蝇头小利,却被迫给人当靶子的艰难日子。
当然,还有一些鲜卑权贵,夹杂其中。
慕容垂在更名之前,人如其名,行事霸道专断,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坠马更名之后方才有所收敛,但是他当初结下的那些梁子,可都不会因为他改名就烟消云散。
他现在有篡位之心,这些曾经被他斥责惩戒过的权贵们,当然心中惶惶然,就算慕容垂不再谈旧事,恐怕也不会再有任何提拔他们的意思。
所以还不如随着太原王世子灭了慕容垂,混一个从龙之功。
“平叛!”慕容楷再一次喊道。
相比于刚刚入城的时候所喊得那一次,他的声音更洪亮,也更有底气了。
而在前方街道上,已经可以隐约看到慕容令的旗帜。
两方军队的主帅就这么不期而遇。
大街上,原本喧嚣的声音,霎时间稍稍安定下来。
慕容楷虎视前方,而慕容令也毫不畏惧的跃马而出,霍然扬起手中金刀:
“尔这叛逆,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慕容楷看着慕容令手里金刀,隐隐觉得不对劲。
根据关中使臣部下仓皇传来的消息,梁殊是在来自己这里拜访的路上被抓的。
可是这金刀,梁殊应该好生收在了馆舍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慕容令的手上?
明明自己已经派人保护了馆舍,慕容令也没有派人前去攻打。
“嗖!”一声锐响,利箭从黑夜之中钻出,擦着慕容令的肩膀掠过。
劲风卷起,让慕容令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手里的金刀差点哐当落地。
旋即他大怒:
“乱贼!给我杀!”
麾下士卒也都被对面的暗箭吓了一跳,旋即怒火中烧,怒吼着扑上来。
第一二八五章 两个字的锦囊
“等······”慕容楷的声音憋在喉咙中。
他不知道暗箭何处而来,但绝对不是自己下的命令。
我们人群之中,显然混入了别有用心的人。
至于是哪一边的,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他已经幡然醒悟过来。
这一支暗箭,无疑也提醒了慕容楷,金刀为什么在慕容令的手中,
我和慕容令为什么会恰巧同时前往军营率军而出,又为什么会在长街相遇······
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现在整个邺城中拉扯的、观望的、野心勃勃的各方,都已经挽起袖子下场。
他和对面的慕容令,身边身后,站着的都已经不再只是自家人,还有利益攸关的各方,或是慕容宗亲,
或是鲜卑权贵,
或是渤海汉人,或是河北世家。
他们为了这一场权力倾轧,已经在朝堂上争执了太久。
既然在朝堂上争不出来一个高低,那就索性在战一场。
这本来就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
箭在弦上,骑虎难下。
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已经不需要,也不是现在可以思索的了。
“杀!”慕容楷怒吼道。
心中压抑的暴戾之气也弥漫上心头,慕容令既然如此嚣张,那就索性把你也扫入垃圾堆中!
长街陷入混战。
而混战中的人群里,有人悄悄的窜入了旁边的小巷子,很快就没入黑暗之中。
不久之后,有轻微的敲门声在小巷深处响起,接着院门打开,手持刀兵、严阵以待的几名汉子将候在夜色之中的几道身影放进来。
“头儿,如何?”立刻有人围上来。
进入院子的当先那人,正是六扇门在邺城的负责人,
校尉孙元。
他扬了扬手中的短弩,
微笑说道:
“双方已开战矣。还真的如梁掾史所料,那慕容楷心中存有疑惑,若是让他极力叫停,那么今夜的冲突,恐怕就没有这般激烈了。
不过好在余及时给了慕容令一箭,现在是天雷撞地火,已经容不得他们自己决定了。”
众人这才齐齐舒了一口气。
这场乱,总归是被掀起来了。
“我们何时去营救掾史?”有人问道。
孙元赶忙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锦囊,笑着说道:
“掾史早就有计策,还弄得神神秘秘的,让余必须和你们汇合了之后才能打开,现在余便瞧一瞧掾史有何良策······”
然而当打开锦囊之后,孙元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
“勿管”。
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凑过来一起看的几个人,同样愣神,无疑是在告诉孙元,这没有错。
手微微颤抖,孙元险些连这锦囊都拿不稳,他无力的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仰天看着阴沉沉的夜色,一时沉默不语。
是啊,掾史身在鲜卑军营之中,六扇门除非硬冲进去,还有什么能够救援的方法?
而若掾史能够寻觅到脱身的方法,自然也用不着他们接应,不然反而有可能暴露了六扇门在邺城的布局。
在这其中,孙元虽然很期待是后一种,是梁殊早就有了脱身之道,所以根本不需要他们画蛇添足,可是设身处地的想一想,他几乎可以肯定,梁殊此时应当已经被软禁起来,甚至生死不知。
这一场金刀计,是反间,更是死间!
孙元深吸一口气,逐渐冷静下来:
“掾史说的有道理,此时正是邺城城内各方最紧张的时候,所以我们的轻举妄动很有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
相比之下,掾史身为关中使者,有官面上的身份,又在主持双方之通商,鲜卑人也不可能太过为难掾史,以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今夜,我等唯有枕戈待旦,以观其变。”
众人无声拱手。
——————————
鲜卑人的确并不会伤害梁殊。
因为其实无论是慕容垂还是慕容楷,对于和关中谈判的态度都是积极地。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只要想要维持现在慕容氏的位置稳定,就还是要想办法引入外力打压那些若不是相互之间形成掣肘、早就已经闹翻了天的各方势力,换而言之,就是给他们找一个能够同仇敌忾的对象,且让他们甘心为慕容氏所驱策,在慕容氏制定的政策框架下和关中拉锯。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燕国在草原方向上所面临的边防压力越来越大,所以燕国期望能够和关中合作,先压制北方草原上的各部。
入华夏者华夏,鲜卑慕容氏在盘踞渤海的时候,就积极推动汉化,如今入主河北,更是把汉化作为重要的施政方针,以收拢本地人心,这也是之前的那些入主中原的胡人们都会做的。
也因此,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已经是中原王权、华夏九州的合法继承人,是华夏人,那同仇敌忾先对付草原上的戎狄,避免他们成为又一个南下将自己取而代之的势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逐鹿中原,是我们中原群雄内部的事,决不能容许又有新的选手下场。
从这两方面来看,就算是关中的使者在邺城上蹿下跳、煽风点火,鲜卑人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谁让现在关中王师在河东、河洛和淮北方向上都占据优势,偏偏鲜卑剩下的主力还被牵制在幽州呢?
慕容垂也好,慕容楷和慕容令也罢,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梁殊即使是身在慕容令军营之中,事实上等于被软禁了起来,却浑然不慌。
很快,他就被人邀请上了马车。
马车自城东转而向没有战事的城北,然后自城西入宫城。
邺城之宫城,在城之西北角。
此地便是赫赫有名的邺城三台,曾经那位魏王的宫宇。
马车停下,梁殊望向三台,还有那围绕三台建设的连绵殿宇楼阁,虽然在此之前他就来过一次,可是今夜再次到访,心中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此三台,曾经是曹魏群臣宴会,曾经是那位东临碣石的枭雄居住的地方,也是震慑四方蛮夷之处。
魏王当年就是从这里出发,扫荡幽燕、以观沧海,将乌桓打的满地找牙,让草原上的鲜卑望而却步。
如今,兜兜转转,匈奴、羯人、鲜卑人,曾经连长城都不敢踏入的胡人,在此处轮番称王称霸,也不知魏武在天之灵,会不会怒意磅礴、又或是潸然泪下?
第一二八六章 斟酒笑看邺城乱
所以上一次来的时候,梁殊身为汉人,望着先辈们平定胡人、安稳北方之后所建设的巍峨宫宇,有一种自愧形惭的感觉。
我虽峨冠博带,可是这殿宇之中,已经是胡腥弥漫、往来皆胡人。
而今日,城中之动乱,
在梁殊的暗中煽动之下风起云涌、大火燎原,已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局。
不管今夜孰胜孰负,最后的结果必然都是鲜卑内部的分裂以及各方的站队,远在范阳和中原的慕容德和慕容恪会如何取舍?被困彭城的慕容儁又是否能够再讨不臣?
这些变数,都注定了燕国很难在短时间内再维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团结稳固。
于关中而言,趁机平定南方,
或者北上河北,都是不错的选择。
梁殊的确以一己之力,为关中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以一人而乱一国,
身为一名使者,他完成了杜英和王猛交给他的任务。
至于现在,倒是可以完成一些附加的工作了。
梁殊举步走入宫城。
他已经料到了是谁邀请自己前来,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拒绝的意思。
偏殿上,吴王慕容垂已经设下了酒席,见到梁殊走进来,不慌不忙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梁殊倒是好奇的打量着装饰并不算复杂的偏殿,微笑着说道:
“余还以为大王会直接坐在大殿上召见关中使者呢。”
慕容垂轻笑道:
“使者且听。”
殿上声音顿时完全消散。
隐约能够听到远方随风传来的嘈杂喊声。
杀声震动邺城。
梁殊了然,战事还未结束,孰胜孰败尚且不得而知,还不是慕容垂有资格僭越的时候,至少他要等到慕容令提着慕容楷的脑袋来见自己的时候。
梁殊轻笑道:
“看大王这般稳坐钓鱼台,想来也是无忧了。”
慕容垂的面色转冷:
“拜尊使所赐,现在本王也是骑虎难下也。若今夜不能成事,那便是遗臭万年的下场,而若今夜成事不美,
亦是骂名远扬的后果,还不知应当如何挽救。”
梁殊对于慕容垂能够看出来自己在幕后的这一番操作,
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指望着慕容垂对自己的行动浑然不关心。
那样的话,这位吴王也未免太徒有虚名了。
所以其实梁殊也是在赌,赌慕容垂的态度。
若是慕容垂真的在内心之中有走上皇位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点,在察觉到梁殊的所作所为之后,也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所以他心中的诉求也会随之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慕容垂会选择对梁殊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甚至还会暗戳戳的流露出来自己的态度,以让那些闻到血腥味就会蜂拥而上的世家们有所察觉。
若是慕容垂真的是铁杆大忠臣,那梁殊早就已经看不到昨天乃至前天邺城的太阳了,要么是被宰了,要么是被礼送出境,以作为慕容垂表决心的工具。
目前来看,显然梁殊赌对了。
慕容垂对救援慕容儁之争论的“留中不发”,正是他所传递出的信号。
甚至已经很难归入“暗戳戳”的信号这一类了,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的吹响进攻皇位的号角。
而慕容垂现在又把梁殊邀请到殿宇中,设宴等候,意图自然就更明显不过——想要获取关中在未来的合作和支持。
当然,也是同时表示对于梁殊在此次动乱之中煽风点火的行为既往不咎。
梁殊笑道:
“早就等待大王多时了,大王想要怎么谈?”
“这些天你们和几个小儿的争论,余也都有所耳闻。”慕容垂正色说道。
恐怕是每天晚上都和心腹探讨到深夜吧······梁殊腹诽一句,依旧含笑等着回答。
慕容垂接着说道:
“其一,关中正式遣使同意本王登基,当然作为回报,本王可以在关中都督登基的时候,一样派人恭祝,哪怕是届时两国处于战火中,本王也不会忘了关中曾经给予的支持。”
梁殊也收起来笑容。
相互承认,这本来是这些时日大家避而不谈的问题,当然,慕容楷和慕容令也不配和梁殊讨论这个问题,毕竟牵扯到正统之争,他们还不配决定大燕是不是可以承认一个潜在的敌人。
而慕容垂现在先提出这个问题,显然就是想要确定整个谈判的基调。
他真的想要和关中进行一场平等的谈判,换取令双方都满意的条件,至少是确保双方还有下一次谈判的可能——相互承认对方的皇帝身份,那就是在表面上结为兄弟之国了,那么以后打着这个旗号,就算双方厮杀的再狠,依旧可以通商和通使。
可是······梁殊有些无奈,因为说到底,他本人并不是来进行一场真正的谈判的,只是为了打着谈判的幌子试探鲜卑人内部的矛盾,寻觅到机会就直接煽动变乱而已。
慕容垂直接开出这样的条件,梁殊并不知道杜英会是什么态度,可不敢贸然答应,当下也只能含含糊糊的说道:
“我家都督还是朝廷重臣、封疆大吏,自,自不会有背弃朝廷之意······”
这话说出来,别说慕容垂不相信,天下人恐怕都不会相信。
不过梁殊借此所表露出来的意思,慕容垂却已经明了。
他倒了一杯酒,对梁殊举杯:
“此事涉及到国别国体,的确是本王唐突了,罚酒一杯,望尊使莫怪。”
梁殊捉摸不定慕容垂的真实用意,自然也笑不出来了,只好跟着同饮一杯。
“报!”一名传令兵出现在门外,大声说道,“世子已率军扫清城东和城西!”
慕容垂置若罔闻,径直对梁殊说道:
“国之大事,尊使或许决定不了,但之前尊使就提议的一些小事,倒是可以先敲定下来。”
“愿闻其详。”
“通商,本王一开始就是支持的,这些天也敲定了很多条款,本王认为可行,并且愿意在收取的关中商税上做出让步,以求能够有更多的关中商贾进入大燕,可行?”
“七成?”梁殊径直问道。
“八成。”慕容垂回的也快。
“成交。”梁殊没有丝毫的犹豫。
“报!世子已率军清扫城南,太原王叛军龟缩南门!”
慕容垂看了一眼门外,皱了皱眉,好像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是非常满意。
第一二八七章 慕容垂的条件
不过慕容垂并没有评价,而是接着方才谈判话题说道:
“在长安和邺城都建设使馆,在洛阳和邯郸也建设通商馆,负责协调两国,不,两方往来和通商事宜,关中和大燕之商贾,
可以自由往来这几处州郡,如何?”
“州州郡郡都可有。”梁殊径直摇头。
“这恐怕有所不妥。”
“莫非大王还打算只开放邺城和邯郸两处?那恐怕到时候其余州郡会有意见。”梁殊“好心”提醒。
“可选五处州郡。”慕容垂退让。
“善。”梁殊抚掌笑道。
都督府那边说,这“通商口岸”,多多益善,但是梁殊现在摸不准慕容垂的底线,所以能争取到邺城和邯郸两座大城之外的几处,
已经很不错了。
以关中商品的竞争力,
最重要的本来就是要先撬开口子,口子一开,
还有发展的机会。
慕容垂不想直接敞开了、躺平了,那就随他吧。
梁殊对于关中商贾们开拓局面的能力有信心,到时候会有燕国的民间力量倒逼着朝廷开更多的通商会馆,主持本地的商贸事务。
慕容垂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梁殊为什么会如此干脆的做出让步,只道是关中的底线本来就是如此,现在关中既然已经达成了搅乱邺城的目标,那么其余诸事,自然不会太过强求。
大家是在谈判,又不是在谈燕国的投降条件,慕容垂并不相信关中会倾向于在所有事上都步步紧逼。
他们应该知道取舍才是。
所以在本来就是他们获得直接利益的事项上选择只守住底线,也是能够理解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对于一个真正能够流动起来的内循环能够创造多少工作岗位、创造多少经济收益,仍然还顶多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而很不巧,现在关中所要营造的,其实是一个关中趴在其余各方身上吸血的经济体系。
他们只要被牵扯到了这个体系之中,那么久而久之,
再想要脱身,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慕容垂自诩已经看穿了梁殊心中的盘算,此时更是不慌不忙的开始下一个话题:
“如今天寒地冻,草原上诸多部族也蠢蠢欲动,我军在幽州、云中等地只能严防死守,以阻草原各部入寇中原。
于关中而言,此唇亡齿寒之事也,因此本王认为我两军应当暂时休战,休养生息。北方百姓,亦苦于战事久矣。
若是之后两方还能签订盟约、勘探边界,再无纠葛,从此为兄弟之邦、以共御外辱,岂不美哉?”
在这乱世,商贸只是为了之后的军事行动积攒资本,而军事行动也只是为了实现割据一方或者一统天下的野心。
梁殊不得不承认,如果都督府从一开始所想的不过只是能够割据一方的话,那么现在慕容垂开出来的这个条件的确非常诱人。
多了一个能够帮助关中在北方分担压力的盟友,少了一个在河东、河洛两个方向上迫使关中云集重兵的敌人。
甚至之后大家还能约定好各自所想要的区域,一个向西南发展,一个向东南延伸,井水不犯河水,诸如昔年的吴蜀之盟。
可惜,都督府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裂土封侯的事,都督府所着眼的,从来都是整个天下。
杜英也注定要被他们推上神州共主的位置。
因此这样的盟约,也注定只会成为都督府的绊脚石,成为一些没有野心的人趁机抓住以大放厥词的凭据。
梁殊没有说话,却也等于告诉了慕容垂答案。
慕容垂对此倒是并不惊讶。
一般提出什么兄弟之国、互不侵犯说法的,都是弱小的一方,乞求大国的垂怜和顾念。
现在的大燕,显然就是弱小的那一个。
关中愿意或者不愿意,慕容垂没有办法强求。
梁殊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一直没有说话。
慕容垂也没有了刚刚居于上位、居高临下的气势,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报!太原王世子已率军自从南门突围,我军正衔尾追杀!”
又是一声呼喊,打破了大殿上的沉寂。
慕容垂露出了笑容,淡淡说道:
“已经没有什么太原王世子了,今夜,慕容楷造反起兵,是为叛逆,本王身为摄政,即刻宣布剥夺慕容楷的一切官衔名号。
考虑到慕容楷只是一介世子,平时并无实权,却能够肆意调动太原王军队,且从逆者众多,由此可见,太原王早就有谋反之意,所以请奏陛下,废除太原王爵位,即刻查抄太原王府及诸多随从叛逆之臣属府邸,以儆效尤!”
“遵命!”殿外响起应答的声音。
等那匆匆脚步声离去之后,殿上再一次安静下来。
慕容垂脸上笑容更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梁殊这时候方才不疾不徐的开口,好似他从一开始就是在等待这个结果一样:
“恭喜大王,平定叛乱,便是大功。两方之盟,牵扯诸多,非是小臣能够做主,但罢战修好,小臣还是可以说上一二。
你我两方,从明日起,通商罢战,维系和平,并且通过馆舍沟通,若有矛盾,先于朝堂之上讨论,而非直接斥诸军事,大王意下如何?”
“善。”
慕容垂颔首,他知道,能够让一直对河北虎视眈眈的关中摆出来这样的态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至少能够为大燕,准确说是自己所掌管的这部分大燕带来一两年的和平——在这年年都有大战的时代,哪怕只有一年的休养生息,也难得宝贵。
尤其是现在大燕内部还是一盘散沙,慕容恪必然要竖起来旗帜反抗,慕容德的态度也不清晰,至于那位对自己一直有猜忌之心的皇帝陛下,只能盼他······早日下地狱吧。
明明自己距离那个平时只能远观而不敢露出来半点非分之想的位置已经越来越近,只有一步之遥,可是现在的慕容垂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感。
为什么呢?
他霍然回首看向梁殊。
梁殊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吃吃喝喝,畅快得很,显然对于刚刚的和谈结果非常满意。
慕容垂已然明了,他能坐在这里安心吃喝,是因为站在他背后的是一个异军突起并且野心勃勃的庞然大物。
梁殊不害怕慕容垂将他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巴不得来个“苏武牧羊”之类的待遇,既能够名垂青史,又能够给关中率军长驱的借口。
第一二八九章 燕之裂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合上从河北送来的加急快报,站在大河河堤上眺望北岸的权翼,忍不住感慨说道。
此地是洛阳,脚下是孟津渡,背后是北邙山。
站在他身边的苻黄眉一样凝神注视着北岸的一片白雪皑皑。
其实那里是河东和河洛,也在关中兵马掌控之下,
否则他们可不敢在大河冰封的时候如此嚣张的在岸边晃悠,保不齐就被摸过河的敌军斥候给埋伏了。
听闻权翼的声音,苻黄眉说道:
“虽杀伐气重,但的确贴合,好诗!”
权翼叹道:
“实不相瞒,这是余离开长安,前来苻帅军中时,刺史对邺城局势变化结果的推测。
而据刺史所言,
此诗为都督所做也,他不过是顺手引之。”
“倒是都督那种雄浑睥睨的风格。”苻黄眉露出赞赏之意。
“诶?”权翼眉毛一挑,佯做不满,“苻帅未免碟下菜了吧,怎么余这里,是杀伐气重,说是都督所做,便是睥睨捭阖了?”
苻黄眉忍不住笑道:
“先生为谋士,做这般血腥之诗,却显得直白又匠气。
都督为武将,会有这般诗词,情理之中。”
“谁说谋士造不得杀戮?”权翼却摇了摇头,“现在余不就在谋划一场杀戮么?”
苻黄眉赶忙纠正:
“非也,非也,是施以援手!”
接着,他慨然说道:
“既吴王一心想要为我盟友,则率军增援河北,
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举?”
看着一本正经的苻黄眉,权翼赞许的点了点头。
难怪都督会力排众议让苻黄眉来担任河洛王师的主帅。
有军事才能是一方面,能够敏锐的察觉到局势风向则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
要的就是这股“一本正经”的劲头。
“但是务必要注意,此战适可而止。”权翼换上郑重的神色,叮嘱道,“慕容恪既能被慕容儁和慕容垂看中,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所以我军舍河洛而过河进攻枋头,则侧翼暴露于慕容恪兵锋之下,不见得慕容恪就会全力应对河北之变而对河洛之空虚不闻不问。”
苻黄眉颔首,根据王猛的计划,河洛王师正好趁着河北变乱之机渡河北上,配合河内、河东的关中王师,抢夺那些为慕容恪麾下所占领的地盘,比如现在慕容楷正要退往的重镇枋头。
按照常理来说,游弋在中原和青州交界处、巨野一带的慕容恪,在听闻邺城兵变之后,应当速速北上,接应自己的儿子。
但是若站在慕容恪的角度来想,以他麾下转战千里的残兵败将,贸然渡河进攻邺城,根本就是在给慕容垂送军功,尤其是在军中大多数士卒都出身河北,因而越是靠近河北,逃散的士卒也就会更多。
在这般境况下,于慕容恪而言,上策,其实是选择一处易守难攻的落脚点,先占据城郭以为固守,再四下联络、汇聚力量,以图反攻。
河洛,之前有周成、姚襄之流盘踞,在乱世之中形成了踞有中原而和周围大势力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面,显然足以给慕容恪提醒。
王师北上,看看能不能趁机在河北防线上撕开一条口子,固然是必须的,但是避免慕容恪跑来偷家,也是必须的。
因而要派遣多少人北上渡河,才能够在攫取到最大利益的同时,避免成为慕容氏内斗的牺牲品,甚至还不能做的太过火以引起慕容垂的不满,都需要苻黄眉好生斟酌。
这也是权翼受命来到河洛的原因。
若是不能趁着慕容氏的内乱而捞上一笔,那关中岂不是在邺城白忙活一场了么?
“偌大的燕国,说分裂,也就这般分裂了。”苻黄眉又看了一遍六扇门递送出来的情报。
“为政,一味的追求制衡,任何一方想要崛起都不断地为其寻找掣肘。”权翼对此并不奇怪,徐徐说道,“这只是中庸之道也,而非治国图强之道。
太平盛世,人心平定、波澜不惊,这样的制衡也没有什么错,各方多半都处于‘能争一争利,则争之,不能争,则共享之也无妨’的心态,不愿意成为擅起祸端的罪魁祸首。
可是现在是大争之世,谁不愿意争?今日之争,则有可能换来明日家族之昌盛,换来子孙数代之无忧。
以太平盛世治国之道而治乱世之邦,此慕容儁之谬所在。
当然,其人尚在邺城,各方尚且能够隐忍,而其人贸然南下,还丧师辱国,这些被他通过强硬的、甚至是不讲道理的平衡手段压抑久矣的各方,自然会群起而攻之,撕碎这只维系在表面上的安宁。
说到底,慕容儁只是一个合格的太平守成之君,却信心满满的想要做称霸天下之豪雄,差之远矣。
都说慕容儁通晓四书五经,为鲜卑治国之才,余现在已然明了,不过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罢了。
之乎者也,我也会背,可是拿着《论语》和《中庸》来治国,可不适合在这乱世。”
苻黄眉听得仔细,一直恭敬的等到权翼说完,方才后退一步,对着他拱了拱手:
“多谢赐教。”
“不过是些许个人杂谈罢了。”权翼摆了摆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那这乱世,当行何治国之道?”
“取长补短,根骨肌肤,一应俱全。”权翼笑道,“不管打算用谁家学说,当坚定前行,取其锋芒而去其守衡。
儒家有中庸之道,却也有亚圣的‘虽千万人,吾往矣’,黄老之学有无为之道,然无为,又何尝不是无不为?
唯有打破这相互之间的掣肘和平衡,才有可能通过掀起一场更大的动乱来彻底改变整个局势,不是么?
如今这邺城的平衡,正是被鲜卑人自己内心所压抑的贪婪所打破,而我们,也不过只是在其中添了几把柴火而已。
最终呢?邺城可不就变了天?并且朝堂上足足有小一半人要被撤换掉了,之前的守衡,可不就彻底被打破了么。
守衡,则只会制衡,只能守成,无所为也。那慕容垂也正是想要有所为,方才破此平衡。”
说着,权翼跺了跺地面,用总结的语气说道:
“我们,不,整个关中,如今也正走在一条路上,一条不走到底或许谁都不知道会有怎样结果的路。
但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唯有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