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六章 将军且静观之
不然的话,以苻坚现在步步为营的走法,杜英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家伙会在不久之后成为氐人新的领头羊。
相比于垂垂老矣的苻健和苻雄以及各怀心思的氐人宗室,年轻力盛、又一直在隐藏实力的苻坚,很有可能是最难对付的对手。
这个家伙心思之深沉、城府之深,杜英是见识过的。
这么多年的隐忍,也算是他厉害。
只可惜历史上的苻坚,最终过于依赖王猛和权翼等人,又对姚苌和慕容垂这些家伙报以太多的信任,谋臣凋零之后,一场大败便直接引来无数背刺,显然那时候的苻坚,或许已经被盲目的自信蒙蔽了双眼。
能给苻坚添堵的话,杜英是不介意的。
邓羌则已经完全呆住了。
杜英说出来这个名字之前,邓羌的脑海中也飘过了很多名字。
只是偏偏就是没有这个名字。
因为恐怕所有的氐人都不会相信,苻坚这个废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良久之后,邓羌才喃喃说出来,似乎是在自问自答,又好像迫切的期望杜英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为,为什么?”
杜英微笑道:“看上去最没有威胁的人,有时候才是威胁最大的。苻坚想要当的不是东海王,而是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他又需要做什么?”
邓羌登时反应过来:“韬光养晦,暗中积蓄财力和兵力,等到关键时候,一举扭转局势。可是而今大秦已然风雨飘摇,东海王世子行此事,岂不是在······”
杜英没有必要任由邓羌在这里无端联想,径直开口提醒一句:
“若是邓将军不相信,可以再想一想,关中盟接连两次作战,是谁收益最大?”
邓羌的脸色登时大变。
关中盟战胜强怀和苻方,长安城南登时只剩下苻融一路兵马,所以苻融顺理成章的成为城南兵马的统帅。
而今邓羌被俘,苻黄眉难辞其咎,一旦苻黄眉去职,那么苻黄眉的麾下又会落入谁的手中?
就近原则,必然是苻融。
如此一来,苻融便摇身一变,从原来城南的一个小小偏将,变成了总领长安城南甚至西南等方向的唯一主帅······
“关中盟已经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氐蛮还会冒着崩掉门牙的风险来啃么?”杜英接着又说道,“所以城南氐蛮必定会采取守势,也无须再派遣重将。”
邓羌的脸色一变再变,因为以他对现在氐人情况的了解,知道杜英所说的不错。
氐人已经没有多少将领和兵马能够派遣出来独当一面,再加上关中盟屡攻不下,氐人也必然不会再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关中盟上,以避免桓温抓住破绽。
所以氐人在长安城南必然不会再主动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苻融虽然没有什么沙场征战的丰功伟绩,但是胜在其苻雄之子的身份,这自然也就意味着忠诚要胜过其余任何一个外姓子弟。
依托营寨防守,本来也不需要苻融多做什么,有一些军事常识,就能够做到的。
而真打不过的时候,还能向长安城呼叫支援。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苻融正式以氐人方面重将的身份登上了而今波谲云诡的关中战场。
苻融背后的人又是谁?
原本邓羌他们在刻意忽略了苻坚的存在之后,恐怕都会认为是和苻融关系很好的苻生。
而现在,邓羌已经恍然。
苻坚,一直都是苻坚在做这些事。
显然这种观点对于邓羌来说,是洗刷三观的。
氐人高层们,或许未尝没有在苻坚最近越来越频繁的动作之中嗅到什么,但是邓羌这种中层将领,还没有接触那么多消息的资格,自然也就不可能知道,实际上在氐人内部,还有一个非敌非友的家伙,正准备随时抽刀子捅人。
不管是谁,只要他能捅一刀,就绝对不会留情。
至于苻坚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这么做,邓羌也明白过来。
再不疯狂,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有人想要将苻黄眉拉下马,杜某便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力所不能及。”杜英无奈的说道,“因此邓将军之请,固然言辞恳切,也请恕本盟主无能为力。”
邓羌却是郑重一拱手:“盟主能够坦诚相告,解我迷惑,而非虚言哄骗,实为君子也。”
邓羌说的真诚,反倒是杜英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对你这句话,可能很多人都会表示反对。
包括此时在后院睡得正香的谢才女。
不过杜英的脸皮也已经足够厚,此时当然是谦虚的笑了笑。
邓羌则叹道:“不过卫大将军于我恩重如山,若无卫大将军,此时的邓某或许已经是冢中枯骨,所以卫大将军但凡还在一日,邓某终归不好改换旗帜,还请盟主恕罪。
不过今日承蒙盟主教诲,受用不尽,邓某若是得以返还军中,亦然向卫大将军请辞,调往西线,断不会和盟主为敌。”
杜英不由得在心里为西线的王擢默哀一声。
就欺负老实人呗。
反正王擢也不是什么老实人,欺负欺负也没什么。
而且若是真的能够打压王擢,对于杜明重新掌控天水也有好处。
怎么算,自己都不亏。
“邓将军有心了。”杜英颔首说道,此时的他,似乎对邓羌反而没有了之前强烈的挽留之意,悠悠然说道,“若是谈判能成,那么关中盟也会礼送邓将军返回,若是谈判不成,到时候恐怕要委屈邓将军先在盟中待着了。”
“败军之将,自然。”邓羌坦然说道。
杜英又补充一句:“不过余或无法帮助邓兄解开心结,可若有朝一日,兵马攻破长安,苻黄眉若还活着,那余可保其不死。纵然其死,也会善待其家眷。”
邓羌登时大喜,这一次却是直接跪倒在地,郑重的对着杜英叩首:
“盟主能有此心,胸怀伟岸,已非常人。邓某拜谢再三!盟主若能守此承诺,则羌,愿为盟主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杜英呼了一口气,经过自己沉疴下猛药和欲擒故纵之后,总算是让邓羌的态度真正有所转变:
“世事变换总无常,将军既然已身在局外,就且先静心观之。”
此时杜英也不着急指望着邓羌能够为他所用。
第三百九十七章 越是手足,下手越狠
PS:标题绝无嘲讽某港废青之意,你们要信我,特此声明。
杜英既然想要让邓羌真心实意的成为他麾下的猛将,自然也要考虑邓羌的心理感受。
邓羌在氐人军中呆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也不期望被冠以叛徒的名号。
杜英让前一天还在王师军中左冲右突的邓羌,转眼就去为了王师和氐人对阵,对于邓羌来说,也有些残忍。
思想的转变也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目送邓羌大步离去,杜英笑了笑。
“盟主对于这个结果很满意?”任群不由得好奇问道。
其实他是有些不满意的。
异位而处,若是自己的话,当杜英连珠炮一样发出一声声质问的时候,任群的心恐怕就已经彻底站在杜英这一边了。
结果到头来,杜英换来的也只是邓羌的一句承诺罢了。
这年头,一句承诺能够顶得了什么?
“满意倒是谈不上满意。”杜英摇了摇头,不过话锋一转,“余只是很庆幸,一个原本就应该昂首阔步面对一切的勇士,没有因为余的一番话,丢掉了原来的想法和观点,却没有找到新的理想和信心。”
任群错愕,旋即回想起刚刚那个抬头挺胸向外走的身影。
邓羌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内心中,肯定还是认可了杜英的说法,接下来让邓羌心甘情愿的为杜英所驱策,所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契机,又或许只是更漫长的时间罢了。
毕竟想要认清本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任群拱手说道:“恭喜盟主。”
“不过还是要看氐人的内部矛盾,什么时候才能爆发。”杜英缓缓摇头,“想要保住苻黄眉的性命,谈何容易?恐怕余这一次也要失信于人了”
任群不由得皱了皱眉:
“盟主,这不至于吧?”
氐人的内部斗争再怎么暗流涌动,终归都是自己人之间的斗争,甚至还是兄弟之间的斗争。
还能真的置之死地?
杜英翻了翻白眼,那你是不知道历史上苻生和苻坚杀了多少自家兄弟:
“兄弟如手足,可是有时候下手最狠的,就是手足啊”
任群无奈的点头:
“反正他们杀的凶狠,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
杜英的手轻轻敲着桌子,低声说道:
“苻坚,这可是你真正掌握兵权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不要错过,这样以后我们或许还有正面对决的机会,不过
其实我还是挺期望你能错过的。还是苻生和苻苌这些家伙们好对付一些啊。”
“明日带着盟中的戏团,去林氏坞堡和梁州刺史军中犒劳军士。记得,一定要避免演出一些可能牵扯到谢司马和梁州刺史之间矛盾的剧目,不行就演一些老故事。”杜英接着吩咐,
“像是之前余编排的那个霸王别姬,还有秦王扫六合之类的,都可以演一演,就当是让戏团的演员们锻炼一下。”
任群点了点头。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剥夺兵权,回京叙职
营帐外面很安静,似乎只有晚风的呼啸。
可是很快,匆匆脚步声就打破了夜的宁静。
苻黄眉似乎对此并不奇怪,他从容的抬起头,看着大步走入营帐的人影。
营帐外几名苻黄眉的亲卫本来应该是想要阻拦的,但是看到当先一人手中拿着的令牌,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让他们进来。
亲卫们大概也揣测到了什么,一个个手按刀柄,跟在左右,他们虽然没有阻拦的勇气,但是此时也总不能任由他们直接把主帅怎么样。
苻黄眉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人,不由得皱了皱眉:“梁平老?”
苻雄的麾下幕僚中,多数都随同苻雄在前线征战,只有少数留在长安府邸之中,事实上就是苻雄留在长安城的代表。
这其中就有梁平老。
所以苻黄眉还是认识他的。
只是苻黄眉没有想到,前来的人竟然是他。
梁平老举起手中的令牌:“陛下口谕,苻黄眉丧师辱国,即日起交出一切兵权,回长安叙职,军中一切事物,由安乐王暂代。”
周围的苻黄眉亲卫们登时一个个眉毛倒竖,手按佩刀,目光之中充满了敌意。
剥夺兵权?!
凭什么?
就因为自家将军进攻受挫,折了前锋?
可是之前自家将军在昆明池把司马勋吊起来打的时候,怎么也没有见朝廷有多少封赏?
之前朝廷又急匆匆的将自家将军从昆明池前线调回到长安城的时候,朝中衮衮诸公又是何等的激动和欣喜?
现在倒好,只是一次小小的失利,朝中竟然就这样落井下石!
何其不公!
只是,只是这毕竟是朝廷的命令,代表着大多数氐人豪酋们的意见,这是苻黄眉的亲卫们无从抗拒的,不然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注定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梁平老带来的亲卫们,自然没有那么多的犹豫,见到对面这些家伙们面色不善,他们便干脆了当的抽刀。
有陛下口谕在身,他们并无畏惧。
梁平老则从袖子之中拿出来一个黑漆漆的小物件,放在苻黄眉身前的桌子上:“大将军,这是调兵虎符,还请过目。”
这一次,原本甚至手里还捧着书的苻黄眉,似乎才从一开始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豁然起身,郑重的拿起来虎符看了看,然后又双手捧着递给梁平老,从自己的袖子之中又拿出来另一半虎符。
“将军!”亲卫们忍不住喊出声来。
一旦交出了虎符,那就是真的代表交出一切兵权了。
苻黄眉则冷哼一声:“本将指挥失当,终有此败,与尔等无关,以后好生追随安乐王一起作战,就当是给那些袍泽弟兄们报仇了!”
亲卫们不再多说什么,但是依然注视着苻黄眉。
苻黄眉恋恋不舍的轻轻摩挲手中的虎符,不过还是一咬牙,将虎符放在了桌子上。
显然,他还是心有不甘,所以并不想把虎符直接交给梁平老。
不,本来就不可能会甘心。
只是这么多袍泽弟兄,还有长安城中的家眷······
苻黄眉就算是此时心中有很多冲动,也只能按捺住心神。
梁平老当然看出来了苻黄眉的不甘,但是他并不在意。
只要兵权交出来,苻黄眉自然也就翻不起来什么波浪。
拿起来虎符,梁平老吩咐身边亲卫击鼓聚将,同时看向苻黄眉:“此军毕竟是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此时贸然接管兵权,恐怕会生乱,所以还请大将军给军中将领们交代几句?
现在正是我大秦国难关头,将军应该也不期望自己手下的将士做出来什么犯傻的事情吧?”
苻黄眉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还请梁先生放心。”
接着,他沉声说道:“余有一问,不知道梁先生是否可以解答?”
梁平老打量着苻黄眉,最终还是微微颔首:“将军但说无妨,梁某定知无不言。”
苻黄眉不由得笑了笑:“余之今日,是因为丞相想要做什么?”
梁平老登时脸色一变:“将军何出此言?陛下和丞相情比金坚,而今又是国家纷乱之际,丞相怎么会做出自毁长城的事?”
苻黄眉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看来丞相是不知情,你们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梁平老的心里一惊,苻黄眉到底还是苻黄眉,有些布局规划,他身在军中,自然看的比庙堂之上更要清楚。
梁平老虽然没有理由,但是他相信,苻黄眉应该已经意识到,现在苻坚等人的一些意图。
毕竟苻融手中兵权的膨胀,庙堂之上或许感受不到,苻黄眉却是很清楚的。
尤其是自己麾下这一路兵马,现在为苻融所有······
这些家伙想要干什么,苻黄眉只要还有一点儿脑子,自然就能够揣测出端倪。
梁平老见苻黄眉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也知道没有隐瞒他的必要,所以并没有掩饰和反驳。
不过梁平老也并没有承认。
这种事,是能承认的吗?
苻黄眉就算是有这样的想法,也没有证据。
可是梁平老要是承认了,那鬼知道会有什么变数横生。
反派向来死于话多。
同时,梁平老还是低声提醒了苻黄眉一句:
“实不相瞒,大将军之前功劳和领兵打仗的本事,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只可惜大将军任用邓羌、亲近汉人。
这之前就已经引起朝中不满,只不过原来一直没有把柄罢了。此次或许有人顺水推舟,但是落井下石的,是朝中诸位。”
苻黄眉叹了一口气:“多谢梁先生提醒,此事余心中本来就有数。既然任用汉人,就注定了不可能赢得所有自家族人的信任。
可是如果不任用汉人,不借助汉人的支持,那么我们氐人永远都只可能盘踞一两州府,难成大事,不然就算是桓温,又如何能够如此轻易地一路杀到长安城下?”
“将军的想法很有趣。”梁平老笑了笑,“或许我家世子会愿意和将军交谈一二。”
说到这里,梁平老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漏嘴了,撇过头去,不再说话。
而苻黄眉敏锐的捕捉到了梁平老刚刚提到的“世子”的称呼,心中不由得一震。
梁平老的话中,对于苻坚好像很是欣赏。
这并不符合苻坚在大多数氐人心中的形象。
为什么?
难道说之前展露在外面的苻坚,并不是真正的苻坚。
而丞相府这一系列明里暗里的扩张动作,背后都有苻坚的手笔?
第三百九十九章 金钗轻摇
苻黄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露出震惊的神情。
若是没有丞相掺和其中,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好像还真的就是苻坚。
毕竟现在露面的是丞相府上的幕僚,而既得利益者也是安乐王。
在需要的时候,苻融会选择忠诚于氐人朝廷,还是忠诚于兄长以及自己的家庭,那肯定是可想而知的。
苻黄眉陷入沉默。
他回想起了自己认知之中的苻坚,幼年的苻坚就展露出来过极强的学习和表达能力。
结果谁曾料到,这多加培养,未来注定会成为氐人中流砥柱的苻坚,却在之后沉醉于汉人文化之中,甚至还在几次氐人对关中的晋人遗民举起屠刀的时候横加阻拦,从而让苻健等氐人高层对苻坚失去了信心和耐心。
没有想到······
苻黄眉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也不知道苻坚为了现在这个局面努力了多久,又隐忍了多久。
就这一份耐心来看,自己输的不冤。
只是有一些小小的遗憾,显然自己并不是苻坚心中的对手,而只是他继续往上走的绊脚石和工具人罢了。
也不知道谁还能阻拦一下苻坚。
十余年隐忍,积蓄的力量、埋下的暗线,强大的让苻黄眉不敢想象。
他又有些庆幸,至少自己并不是苻坚真正的目标,所以苻坚不会把所有的手段都倾泻在他的身上,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所以,苻黄眉最终只是回长安城叙职,而不是直接问罪。
这待遇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正如梁平老所说,就算是苻坚不“顺水推舟”,恐怕其余早就已经看他不顺眼的氐人豪酋也会想尽办法攻讦,以证明苻黄眉之前重用汉人的一些举措是错误的。
看着听闻鼓声逐渐汇聚的将领们,苻黄眉有些遗憾,不能再带着这些好儿郎战场厮杀了。
不过苻黄眉倒是也清楚,安乐王苻融同样是年少英才。
只要苻融不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内斗上,那么也不会委屈了这些将士。
只是可惜······
苻黄眉下意识的扭头,向南看了一眼。
此时身陷敌营之中的邓羌,自己可能无法遵守承诺去救他了。
甚至不知道以后,两人又会在什么情况下见面。
若是让邓羌知道自己不再领兵之后,恐怕心中对秦国仅存的那点儿忠诚,也会烟消云散吧?
如此良将,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还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或许对于他来说,投靠晋人,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在氐人这里,一个晋人将领是没有出路的。
相比于心思百转、莫名烦躁和叹息的苻黄眉,梁平老自然心情要好很多。
看着安歇还不明就里的将领们,他的嘴角微微翘起。
多少年忍辱负重,现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应该真的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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氐人军营之中的变故,杜英和谢奕他们并不知情。
毕竟只是更换了主帅,氐人军营并没有因此而挪动,甚至在苻融的命令下,军中操练更多,摆出来一副要一雪前耻的架势,吓得谢奕和司马勋他们也不敢懈怠。
双方实际上都没有进攻的意思,但是至少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是营造的满满的。
前线的剑拔弩张,自然也直接影响到了少陵坞堡。
每日北上或者向东北灞上运输粮食的车队都未曾断绝,而今日,关中盟的两个戏班子也要跟着车队一起北上,分别慰问谢奕和司马勋所部。
在临走之前,杜英也算是给盟中“发福利”,让戏班子先在盟中表演一番,也算是给大家鼓鼓劲。
此时杜英就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口,一袭白衣,头戴玉冠、要选佩剑。
白衣简练,上面并没有多少繁复的花纹,但是在还是以灰黄色衣衫为主的关中盟里,还是很是显眼的。
这些衣服装束都是当时陆唐和归雁他们从凉州前来的时候携带的,都是杜英娘亲梁氏准备的。
本来这些装束就是一个正统的世家子弟应该有资格穿戴的才是。
实际上这么长时间来,杜英都从来都没有享受过一个世家纨绔的待遇。
也或许是因为知道对自己的这个孩子有所亏欠,所以杜明在支援关中盟的时候,也格外的尽心。
杜家的家财和名望,这才是支撑关中盟,也支撑杜英能够和各方势力掰手腕的最大底气之一。
一个地方坞堡联盟再有势力,又如何能够抵挡的住千军万马的包围和压迫?
可是如果其背后还有中朝名门和凉州呢?
关中盟能够在王师、秦国之间左右逢源,自然也不是因为侥幸再加上杜英的口舌功夫还不错,有一些新鲜的点子能够吸引桓温等人的注意。
世家的身份,才是让桓温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敢小觑杜英的原因。
杜英之前前往桓温军中的时候,就是这番“陌上公子”的打扮。只不过平日里在少陵坞堡,杜英其实更喜欢穿粗布衣服。
既显得自己这个盟主和盟中百姓亲近,而且大夏天的,说句实话,还真是老百姓这一身行头凉快。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关中盟不是当初闭门自守的关中盟了,既然关中盟要走出去,那么杜英作为关中盟的象征,个人形象自然也很重要。
关起门来,他可以调戏调戏丫鬟、撩拨撩拨谢才女,反正没有人知道,但是在外面,架子该端的时候自然要端起来,这样才能服众。
而今天这种隆重的场合,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打扮。
身后脚步声响起,身着浅白色长裙的谢道韫,翩然而来,略施粉黛,秀发轻垂,仍然在表明着云英未嫁的身份。
她平时若是做女子装扮,一般喜欢用玉簪。
君子如玉,谢道韫当然也更喜欢玉。
但或许是觉得玉簪过于温润而低调,所以今日云鬓之上插着一支金钗,金钗的末端还悬挂有一串珍珠。
步履轻盈,金钗起伏,那珍珠也随着风轻轻摇晃。
杜英暗暗点头,这金钗有点儿金步摇的感觉了。
金步摇本来就起源于这个时代的北方鲜卑,但是其能够快速进入中原并且被汉家女子所认可,后来逐渐成为隋唐鼎盛时期,女儿家装束品的代表之一,当然也说明本来中原的审美也差不到哪里去。
第四百章 便胜却、人间无数(加更)
更符合杜英审美的,还是谢道韫从来不会弄什么额黄之类的。
对镜贴花黄,听着好听,但是想一想把额头抹成黄色的,然后再在脸颊上点一些红色朱砂,杜英就觉得这种妆容难以想象。
或许真正画出来并不会非常丑,但是杜英还是敬谢不敏。
还好谢道韫对于自己的颜值足够自信,根本不屑于用这种装扮,略施粉黛,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气色看上去更好一些,顺便给杜英面子罢了。
而跟随在谢道韫左右的,也都是一等一的佳人。
左边的疏雨是今天清晨回来的,刚刚休息了一两个时辰,此时还有点儿没睡醒,杜英都觉得她很想打哈欠,就是当着外人的面有点儿不好意思没错,疏雨是不可能和归雁统一战线的。
在归雁心里,谢道韫已经挂上了“少夫人”的名头,而在疏雨心里自然不可能如此。
杜盟主或许是个好人,但是又或许一切都是伪装罢了。
作为谢道韫忠心耿耿的小护卫,疏雨也是人生中少有的好几天都没有陪在谢道韫的身边,以至于这些天她一直在怀疑,杜英到底是不是故意把她支使开的。
尤其是回到坞堡之后,看到自家大娘子明摆着刚刚从醉酒状态醒过来,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酒味,疏雨就更加警惕。
还有谁能陪着自家大娘子晚上喝酒?
归雁是没有这个酒量的,不可能大娘子喝多了之后,她还大早晨起来就活蹦乱跳的跟没事人一样。
那么不用求证就知道,肯定是杜盟主。
虽然谢道韫看上去很平静,并没有受到欺负的样子,而归雁面对疏雨的询问也是连连摆手,表示自家公子和谢姊姊一直相敬如宾。
嗯,不出意外的,又被疏雨好好的叨唠了一顿,相敬如宾可不是这么用的。
但是没有得到什么准确的证据,疏雨即使是觉得杜英一直对大娘子有觊觎之心,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娘子现在过得挺开心的,甚至都已经忘了她还有一个倒霉弟弟此时应该还在荆州或者南阳苦哈哈的跑腿。
不过这并不妨碍此时依然是一身劲装的疏雨,提着佩剑,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杜英。
大概是在看如何才能方便快捷的取了这个登徒子的性命。
至于另外一边的归雁,也是精致的小裙子,带着些娇憨气,缩在谢道韫的身后,探出头来左右打量着。
杜英不由得翻了翻白眼,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偏偏总是要装出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有什么用?
在杜英的庇护下,她这样做的最大作用,除了没事惹来杜英的戏弄之外,也就是引得街上老妇人见她可爱,招呼着塞一点儿好吃的。
或许对于归雁来说,前面那一条,本来就很重要了。
杜英的眼中是天下,谢道韫的眼中也有谢家和关中盟,可是唯有归雁的眼中很纯粹的只有自家公子。
“让杜兄久等了。”谢道韫微微躬身。
杜英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搀扶她走下台阶。
今天的裙子都要拖地了,还是小心为上。
疏雨轻哼一声,默默地向前一步,挡住杜英。
这家伙还真的敢伸手。
谢道韫亦然柔柔一笑:“男女有别,就不劳杜兄费心了。”
杜英却并没有回答,阳光下,年轻盟主的眼瞳中充盈着白裙剪影。
柳眉弯弯,唇儿微翘,那标准的瓜子脸似乎天生就带着丝丝媚意,可是又自有清气,断不会和世间俗人俗物同流合污。
第四百零一章 主动的猪才能拱到白菜
杜英的声音低而温和。
话音虽落,却恍惚犹然回荡在心间。
归雁和疏雨面面相觑,前者没有什么艺术细胞,只是觉得自家公子充满磁性的声音念出来,很好听。
后者却不一样了,谢道韫的贴身丫鬟,在这诗词歌赋方面虽然不能说造诣很高,但是点评风流的本事和能力还是有的。
骤然听闻,疏雨想要下意识的说,这根本就不是两句诗嘛!
不过旋即,她就怔在那里了。
除了这一个缺点,而且还是杜英刚刚就已经说出来的缺点之外,她再不能挑出来任何毛病。
金风玉露一相逢······
疏雨下意识的看向站在眼前的两个人。
杜英一袭白衣,玉印和佩剑悬挂左右,面带微笑、负手而立。
虽然只是孑然一人,周围的亲卫都远远的站着,但是风云似乎就真的在他手中翻滚、升腾。
允文允武、腹有诗书,面容虽然不能说帅得一塌糊涂,但是有棱有角,带着温润笑容的时候,看上去和蔼可亲,而披甲征战的时候,又自有一番挺拔英气。
这等人物,本来就是当世俊杰。
至于自家大娘子,那就不用说了。
江左才女、绝色佳人。
金风玉露,说的是他们两个,毫无问题。
“便胜却人间无数啊······”疏雨喃喃说道。
很明显,她和归雁也在那“人间无数”之中。
有点儿泛酸。
而且疏雨下意识的把自己带进去想一想,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句话,恐怕自己会不管不顾的和这人在一起,无论是归于林泉还是闯荡天涯,都心甘情愿。
等等!
疏雨突然间察觉到哪里不对。
自己平时的心思实际上并不算非常细腻而多愁善感,也因此自家大娘子总说自己憨憨的,性子太直。
一点儿都不比归雁聪明,甚至还没有归雁机灵。
思想粗俗的自己,都已经会有感慨莫名的想法,那大娘子呢?
疏雨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不过还是硬生生的扭向一侧。
杜英说完之后,谢道韫一言未发。
双手不知不觉的交错,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和她差不多状态的,还有杜英。
杜英也正看向谢道韫,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两个丫鬟身上。
余光都没有。
两人对视,一个面无表情,清清冷冷,有如玄冰,仿佛想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另外一个面带笑容,所见者,如沐春风,便是那清冷的寒冰,仿佛也要融化。
如果说之前谢道韫还在故意的逃避什么,那么现在她必须要面对一个现实,杜英真的喜欢她,并且已经开始展开攻势。
刚才的那一句诗,虽然还可以有很多种往友情、亲情等等其余感情上带的解释,但是谢道韫知道,去想那些解释并没有什么意义。
牵强附会,自欺欺人。
这就是一句诗,一句写给所爱慕之人的诗,歌颂着他们的相逢。
不管横着看还是竖着看,这一句诗,谢道韫看到的就是四个字:
我心慕你。
她无从回答,甚至此时都没有勇气去追问自己的内心真实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那样的话,自己根本把持不住。
在之前的婚约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之前,谢道韫不想也没有资格给杜英答复。
看谢道韫迟迟都没有回答,杜英不以为忤,但是也摇了摇头,显然略有些失望:
“时候也不早了,走吧,不然就看不到表演了。”
原本有些凝固的气氛,登时松垮下来。
疏雨庆幸一样舒了一口气,而归雁则有些不满的跺了跺脚,频频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自己则轻咬下唇,终归默默跟上杜英。
有些话,只要时候到了,那么自己一定会说的。
她如是暗暗想着。
——————————————
表演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开始。
“这不是一首诗,甚至都不算一句诗,让谢姑娘见笑了。”杜英走在谢道韫的前面,淡淡说道。
有点儿没话找话,但是总归是要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谢道韫不主动,杜英就再主动一下。
主动的猪,自然就能拱到往后缩的白菜,等着白菜来拱的猪,一般都不会遇到这种好事。
谢道韫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杜兄之七言,只要再稍加打磨一下格律,收敛一些锐气,的确可为大家,放眼江左,文风雄浑者有,行文清丽者亦有,然而如杜兄这般能够在七言上有如此造诣的,的确未曾听闻,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显然谢道韫并不打算在这句诗本身上和杜英过多交谈。
那样只会让她越来越尴尬。
所以索性就夸一夸杜英。
杜英对于自己能不能成为大家并不在意,只要他想的话,分分钟就可以拿出来很多后世脍炙人口的名篇,有李杜等神仙级的人物加持,杜英又资格镇压此世诗坛。
毕竟刚刚从大赋和楚辞那种长篇文体转变过来的此世诗词,还是没有办法和后世相比的。
整个南北朝期间,诗词传于后人的,也就是一个陶渊明,顶多再加上大小谢罢了。
至于杜英为什么总是喜欢用七言······
说起来也很简单,五言诗他会的也不少,可是谢道韫她们也会啊。
要是谢才女兴致勃勃的邀请自己对诗怎么办?
写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了可能也没有办法和谢才女相比。
到时候不就沦为笑柄了?
因此索性就塑造出来自己擅长七言的形象,独树一帜。
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没事来找茬或者交流。
就如同后世,写玄幻小说的和写纪实文学的就不会有太多的利益冲突,而且文人相轻,又不是一路人,也不会没事凑到一起交流什么心得。
不过谢道韫也指出了杜英之前诗词的问题所在。
锋芒太盛。
这应该主要说的是那一首“胡无人”。
毕竟在诗词中喊打喊杀,和这个时代的整体风格的确有很多的出入,谢道韫会觉得有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谢才女到底还是见到的太少,没有真正见到胡尘漫卷的疯狂和残酷,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潇潇江南烟雨,有时候的确冲淡了很多沸腾的血。
但是仍然身在北方大风之中的汉子们,却从来没有忘却。
所以杜英这首诗才能引起那么多将士的共鸣。
第四百零二章 这天下,也配说已太平?
谢道韫不理解,那杜英就跟她解释。
现在他需要寻找志同道合之人,但是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天生的同道中人?
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通过一次次交谈,将自己的想法潜移默化的告知对方,并且获得认可罢了。
杜英并不觉得一个生长在江南的女孩,有这样的想法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甚至在个人思想上,谢道韫已经很偏向于杜英,也偏向于务实了,和江南那些大谈玄学、虚妄的家伙们不一样。
因此杜英认为有可能从思想上把谢道韫变成自己人,同时也成为自己撬动江南的思想壁垒的敲门砖。
汉家的思想主流到底还是在江南世家的掌控之中,罗含这种包有不同想法的人会一直被排挤,就是很好地证明。
所以杜英日后想要走出关中并且获得更多人的支持,自然不能一直顺着江南世家的心意和想法,那样关中的风气也会随之颓唐不说,杜英也会变成江南世家掌控的傀儡。
那永嘉之乱的悲剧,只会再一次上演,甚至杜英不见得就会比之前在关中起兵的自家远方亲戚杜洪走的更远。
现在的杜英,自然是要保证知己知彼,同时尝试着能够影响和改变谢道韫,这也算是他日后和江南思想潮流交锋并且改变这种风潮做出的尝试。
看杜英没有回答,说出这番话的谢道韫,反倒是后悔了。
其实她单纯的只是觉得杜英的文风有点儿锋利而不知内敛罢了,有些担心杜英会不会越来越轻狂。
他固然只是一个年轻人,可是既然已经站在关中盟盟主的位置上,那么他就不可能事事都以一个年轻人的思维去考虑。
但是谢道韫又有些担心,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打击到杜英?
一个完全没有了锐意进取之心,完全就知道权衡利弊的杜英,恐怕日后也就只能变成桓温或者江左世家的傀儡,任由他们指挥,终其一生,或许只能成长为地方州府的大员,再难前进一步。
谢道韫又不想看到这样的杜英。
不过还不等她打算试探一下杜英的想法,就听见杜英缓缓说道:
“境况不同,自然就会有不同的诗词。或许江左世家所见的,都是歌舞升平,都是良辰美景,所以歌喉婉转、行文旖旎,情理之中。风景不殊,呵,风景不殊!”
声音逐渐提高,也愈发坚定:
“可反观我北方胡尘之中的遗民,唯有用这一股锋锐之气,才能荡平万里胡腥。中流击楫之志,江左能承之者寥寥,杜某不才,却仍愿为祖车骑之拥趸。
胡无人,汉道昌。此我关中盟上下、北方汉家遗民们共同的心愿。江左沉溺于风流便沉溺吧,余所求,非是风流逍遥,而是能够重开北方湛湛青天。”
谢道韫本来就在默默琢磨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是不是有不妥的地方,此时已经知道,自己多虑了。
这个年轻人能够一步步走到现在,勾连四方、在混乱的关中杀出一条血路,本来就绝对不是一两句话便可以轻易动摇的。
她看着前方杜英的背影。
杜英并没有回头看她,依旧往前走。
步伐未曾改变,唯有声音起伏。
说明他对此,格外的自信,并且矢志不渝。
江左的风流,那些所谓的“风景不殊”,他不屑一顾。
自始至终,大家的所求,或许就完全不同。
而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悠游林下,视遍地胡腥如无物,岂不又是枉读圣贤书?
圣人周游天下,所谓的是止戈止战、天下太平。
可是今日之天下,也配说已太平?
所谓的太平,不过是江左世家在江南织就的一场幻梦罢了,一旦北方再有豪强崛起,那么兵临大江、荡平南方,也不过是转瞬。
甚至差点儿忘了,现在真正求学于圣人之说的也没有原来那么多了,还有佛道横行于东南。
万事问凶吉,清净而无为。
谢道韫并不反对太平盛世讲求这些,可是现在绝对不是清静无为的时候,而是我辈应当仗剑北伐、光复中朝故土的时候。
然而江东男儿,有此豪情的,又有几个?
风流,风流,当真是不顾生死和未来的风流。
“对了,等会儿书院也要开门了,从明日开始就要招募学生。可有兴趣一起去看看?”杜英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打断了谢道韫的思绪。
“这么快?”谢道韫有些惊讶。
“屋舍都是现成的,腾退一下就好,至于里面的收拾和装饰,参军本来就上心,自然会快。”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谢道韫点了点头:“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坞堡的戏台子下。
他们还是稍稍来晚了一些,表演刚刚开始。
任群和蒋安等人走上前来迎接杜英,当看到跟在杜英身边的谢道韫时,这些大老爷们也难免眼前一亮。
不过他们心里清楚,谢道韫在盟主那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
要不是盟主还没有吩咐过,大家害怕唐突,恐怕直接就敢直接喊“盟主夫人”了。
“看戏便是,余都已经来晚了,更不能耽搁你们享受。”杜英笑嘻嘻的说道。
“盟主说笑了。”蒋安微笑着说道,“若是知盟主前来而不迎接,恐怕明天盟中就要有人说我蒋安不会办事了。属下等还是动动步伐,免得惹火上身的好。”
杜英想到刚刚这几个家伙行礼都不算工整,显然惦记着台上的情节,翻了翻白眼:“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众人皆笑。
平日里盟主一向为人亲和,所以大家也会和他开个玩笑。
不管盟主是真的性情如此,还是装出来的,大家都得配合一下不是?
更何况和上官之间保持着轻松氛围,本来就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任群上前一步,微微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左近几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盟主,刚刚得到的消息,苻黄眉军营中的将旗已经在早上变成了安乐王苻融的将旗,估计苻黄眉昨夜就不在军中。
不然的话,以其卫大将军的身份,就算是移交了兵权,将旗也应该同安乐王并肩才是。
当然也不排除苻黄眉被抓捕之后,关押在军中,不过这种可能很小,若没有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氐人伪帝召见,以及苻黄眉的亲自安抚,其军中将士恐怕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就接受苻融的管辖。”
第四百零三章 人生如戏
苻黄眉可能被抓,或者至少已经交出兵权了?
杜英微微一怔,旋即想到自己昨天好像还和邓羌说过这件事。
苻黄眉不见得就能够继续执掌军队。
杜英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建立在苻坚已经流露出来的野心上。
之前强怀兵败,苻融顺理成章的接管强怀营寨,恐怕就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所以苻坚不可能再和之前那样循序渐进。
他主动交出有关于关中盟的情报,并且引导氐人朝廷将注意力放在关中盟上,自然也是为了把关中局势搅动的更加混乱,这样自然才能让自己有更多浑水摸鱼的机会。
而只要有机会,苻坚就不可能放过。
眼前的苻黄眉军队,显然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苻坚必须要抓住这样的机会,让自己的势力快速壮大,一直壮大到朝廷中的衮衮诸公反应过来的时候,亦然对苻坚无能为力为止。
只是杜英之前也没有料到,苻坚的动作竟然会这么快。
说明他早有准备。
杜英甚至想要问一问苻坚,苻坚怎么就对他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关中盟能够让苻黄眉吃瘪?
当然实际上杜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省。
苻坚不一定能够预料到最后会是这个结果,所以他必然做了很多准备,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十余年隐忍布局,这家伙的底牌应该有很多。
不然的话,历史上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将苻生给推下去。
杜英并不相信单纯是因为苻生足够能作——尤其是苻生屠戮忠良不假,但是也的确在很多关键的位置上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其实并没有真的让发动一场政变的难度变得很低。
“人生如戏啊。”杜英瞥了一眼戏台,忍不住感慨道。
任群和蒋安等人亦是相顾默然。
不久之前还在昆明池击败司马勋、一战成名的苻黄眉和邓羌,应该正视意气风发的时候,谁知道转眼间,一个被俘,另一个也不得不把军队拱手交出。
交出去的兵权,想要拿回来,几乎不可能了。
人生如戏,转眼之间,风云变幻。
甚至就连戏台上,恐怕也不敢这么演,毕竟演戏往往是需要讲逻辑的,而缺少完整制度的氐人朝廷,依旧遵循着过往的简单判决方式,所以苻健和一些氐人豪酋一念之间,就会有这样的变化。
可能真的不需要讲什么逻辑。
氐人内部倾轧的残酷,让众人心有戚戚焉。
不过他们未来应该还不至于担心这个问题。
盟主是一个讲理的人,而且他们老杜家最讲究的,不就是律法规矩么?
“也罢,不管执掌兵权的是谁,以目前关中盟的局势,都不太可能动兵南下。氐人内部的矛盾攻讦,我们无法插手,也只能景观之变了。”杜英无奈的说道。
苻坚,希望你能走慢点儿,直到我们攻破长安城,你都还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要不你就走快点儿,去找桓温的麻烦。
“走,看戏!”杜英扬起手。
众人笑着应诺。
盟主都不担心,那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杜英和任群等人说话之间,谢道韫已经带着归雁她们入座,不过谢道韫的耳朵还是竖起来,一直听着这边的声音。
杜英已经不是谢家完全能够信任的盟友了,所以谢道韫在谢家其余人还没有来到关中盟之前,还是要尽可能的代表谢家,体现出谢家在关中盟的存在感。
既然如此,关中盟里和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什么关联的其余事宜,谢道韫还是要尽量避嫌。
杜英已经端出来谢家这个盟友可有可无的态度,那么谢道韫自然不好再引起盟中其余官吏的反感。
那样的话,盟主不在乎,盟中高层表示反对,谢家就有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了。
不过看杜英微微皱眉的样子,她也难免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让杜英都觉得棘手?
而后又看到盟中官员们高兴的样子,谢道韫又想知道,杜英到底说了什么,让他们转眼又恢复了信心?
不过不管他们说什么,谢道韫都能得出一个结论,关中盟上下已经形成了对于杜英足够的信任和依赖。
这也意味着,内部逐渐变成铁板一块的关中盟,将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外面。
不知道等关中平定的时候,关中盟又会在杜英的带动下,变成什么样子?
谢道韫见识过杜英的手腕,也见识过在关中盟出现的这些似乎有悖于正常习俗的景象,因此她有些期待能够看到关中盟的这些景象出现在整个关中。
只是那样又会不会威胁到江南世家重返中原?
谢道韫原本认为杜英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那个,而现在却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处境并不比杜英好到哪里去。
“姊姊若是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可以过去听,或者等会儿干脆直接问公子便是。”归雁在一旁说道。
“没,没有。”谢道韫矢口否认,眼神有些飘忽,“看戏。”
归雁没有在说什么,而旁边的疏雨则摇了摇头。
谢道韫撒谎的能耐显然并不怎样,归雁肯定能看出破绽,只是没有点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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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戏并没有演太长时间,毕竟时候也不早了,还要及时赶往两处军营。
因此一出《霸王别姬》,一出《勒石燕然》之后,戏班子就收拾行囊准备出发,而送别他们的,自然是一片片喝彩声。
《霸王别姬》的凄美和叹息,以及《勒石燕然》的雄浑壮阔,自然让盟中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演形式的人们如痴如醉,沉溺在其中,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戏班子都已经下台了。
所以这喝彩声才来的有些晚,并且连绵不绝。
杜英的注意力倒是并没有太多放在这上面,剧本本来就是他写的,他知道内容也看过一些彩排片段,没有什么神秘感和期待感。
并且杜英并不觉得这戏班子真的完全表演出了自己想要的那种感觉,顶多就是仗着这种形式新奇,所以能够快速抓住台下这些人的心神罢了。
草台班子对上了土包子,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过倒是也应该见过不少世面的谢道韫,在看到虞姬含泪自刎的时候,眼眸中也泛起了泪光。
或许这种情节更能引起女文青的共鸣吧。
第四百零四章 夹枪带棒
谢道韫的反应,有点出乎杜英的意料。
按理说江南歌舞兴盛,这样的表现形式谢道韫没见过,但是也不至于失态。
看看军营、坞堡还有谢道韫和任群这些血统纯正的世家子弟做出的反应,杜英还是得承认,戏剧作为一种全新的表演形式,将单调的歌舞和严肃的历史典故结合在一起,缔造了两者之前独立难以表现出来的精彩。
原本只是应急而做出的决定,没有想到最后真的成为了关中盟的一个撒手锏。
还好桓温当时并没有直接霸占戏剧班子。
原本自己已经很重视了,看来以后还得更重视才行,只不过平时也没有这么多时间写剧本啊
杜英皱了皱眉,目光扫视。
谢道韫已经收敛神情,若有所思。
归雁和疏雨都是眼眶红红的,显然还沉浸在刚刚的悲剧之中。
燕然勒石,那是男人的铁血和浪漫,而女人显然对侠骨柔肠、香消玉殒这些更有触动。
“感觉如何?”杜英直接问谢道韫。
另外两个丫头或许感觉这戏很感人,但是估计除了内容之外也说不出别的所以然了。
谢道韫颔首:“从豪迈到悲情,杜兄的构思和编撰的确令人眼前一亮,若是杜兄能够专心于戏剧的编排,必然能够成为大家。”
杜英翻了翻白眼:“志不在此,此志也未免平庸了些。”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杜英并不是看不起这一行,而是他的志向在于整个天下,相比之下,恐怕其余任何专精于一行的志向,在他看来都有些平庸。
谢道韫自失的一笑:“倒是忘了杜兄的清平之志。”
杜英挑了挑眉,这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因为谢道韫昨天晚上喝醉,一半是真的不胜酒力,一半则是装的,害怕杜英真的把自己灌醉之后做出来什么出格的事。
结果谁知道最出格的事虽然没做,但是趁着搀扶她的功夫,小便宜没少占,只不过当时的谢道韫觉得自己要是直接呵斥杜英的话,在庭院里面可能会引来外面亲卫不说,而且也暴露了自己装醉的事实。装醉见第三百九十章
杜英又会怎么想?
所以谢道韫也只能忍了,还好这家伙并非完全的登徒子。
不过想要让自己给他好脸色看,当然也不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在门口的时候,谢道韫主动招惹杜英,结果谁曾想,最后被杜英用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直接反杀。
一时的感动之后,之前的气也消散了大半,不然的话此时语气可能会更有问题。
杜英虽然不明就里,但是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这姑娘不高兴。
自己哪里招惹到她了?
哦,这句话好像说的不对,因为自己好像一直在招惹她。
难道觉得是刚才那两句诗带有调戏的意味,所以认为自己轻浮?
可是当时的谢道韫摆明了没有生气,只是恍惚不知道想什么,说明这还是扣动了她的心弦。
不应该再会有轻浮的感觉才是。
杜英茫然,只能强笑着点了点头。
坐在旁边的任群和蒋安等人,眼观鼻、鼻观口,自然是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终于有盟主也搞不定的事了,其实大家是很想笑的。
当然也有淡淡的担忧,盟主日后不会沦落为妻管严吧?
谢道韫似乎也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刚才说的话好像有点儿不妥。
第四百零五章 山不在高
谢道韫和杜英的目光交错,又旋即各自向两边撇开。
各自沉默,好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跟在他们两个身侧的疏雨和归雁,不明就里。
疏雨瞥了一眼归雁,做了一个口型:怎么了?
归雁微微摇头,我要是知道怎么了,那可就太好了。
疏雨无奈,瞪了她一眼,表达的意思显然是:我这几天没有跟在身边,不知道情况也就算了,你这什么都不知道的又是怎么回事?
被疏雨责怪,归雁也是“宝宝心里苦”。
这些天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制造公子和谢姊姊独处的机会,能有多远滚多远,所以怎么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看归雁一副“我怎么知道”的样子,疏雨更是来气,难道是自家大娘子真的被杜盟主给欺负了?
可是看着又不太像,而且若是真有此事的话,归雁此时也不应该这么硬气才对。
真是个不靠谱的。
而归雁则心里想,我只是个无辜的吃瓜群众,凭什么责怪我?
两个丫鬟也是大眼瞪小眼,最后各自哼了一声,看向两侧,不想搭理对方。
不过她们两个的哼声,倒是惊动了杜英和谢道韫。
谢道韫不动声色,但是目光之中分明带着责怪。
你看你,闹得连丫鬟都来看我们的笑话。
杜英登时不满的皱了皱眉,这事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怪我了?
目光虽然在交错,四个人神情各异,但是脚步未停,很快就走到了书院门口。
“那边,那边一点儿,这样就差不多了!”罗含的声音已经传来,“那牌匾是这样挂的吗?挂反了!”
几名杜英专门给罗含调拨过来的士卒在罗含的指挥下忙碌着。
看着士卒们差点儿倒着挂上去的牌匾,杜英讪讪一笑。
自己找人的时候只顾着力气了,忘了这些家伙可能大字不识一个。
看到杜英和谢道韫过来,罗含微笑着点头:“见过盟主。”
“伯父无须客气。”杜英和谢道韫一起见礼。
“盟主事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了?”罗含一边不放心的看着士卒们在那里挂牌匾,一边随口说道。
“书院为伯父之心血所在,小侄自然放心不下,前来看看伯父是否还有什么需要的,略尽绵薄之力。”杜英谦虚的回答,“可想而知,日后关中文脉,将涅槃凤鸣于此,就算是余这盟主,想要进去一听伯父授课,怕也没有立锥之地了。”
教化一方百姓、振兴一地文脉,这对于一个大儒来说,本来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和激励。
更何况还是关中这种地方。
先汉数百年,这里一直是天下的中心,是英才汇聚之地,引领着整个时代的风潮。
那时候哪里有他们江南士子表现的机会?
而现在,关中文脉萧条,罗含若是能够力挽狂澜,振兴此地文脉,那自然是光耀门楣、千秋传颂。
杜英的几句话,显然正说到了罗含的心坎上。
而且杜英又接着表示了对书院的美好构想,更是让罗含心向往之。
若是连杜英这种人物想要进来旁听都很难,那这书院又会汇聚怎样的人才?
老爷子伸手捋着胡须,笑盈盈说道:
“盟主谬赞了,小小院落,不过是召几个学童,传道受业罢了。”
老爷子说的很谦虚,但是旁边的谢道韫,几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夸,你接着夸”这几个字。
杜英当然也察觉到了罗含的想法,不过他并没有接着说这些虚言的意思。
夸是能夸的,但是没有必要。
好话还是要保留一些的,免得现在都夸出去了,以后没得夸了怎么办?
而且也不能让罗含过于骄傲了。
因此杜英转而打量着牌匾上“关中书院”这四个字,苍劲有力,显然是罗含自己的手笔。
放眼关中,好像也找不出比罗含身份地位和名望更高的名士了。
他自己提写匾额,情理之中。
对自己的毛笔字心里有数的杜英,本来也没打算献丑。
走入书院,杜英环顾一圈,其实也就是一个不大的四合院,装饰一新。
院子里种着一棵青松,墙角还散乱种着一些竹子,显然没有来得及修剪。
当时罗含看中这个院子,也是因为这里面的植物都很符合文人的风骨,院子大小反倒是无所谓。
杜英的目光抬高,看向墙头。
谢道韫一直跟在杜英身边,看杜英盯着墙头出神,也收回来自己的目光:“杜兄觉得有不妥的地方?”
杜英则笑道:“在想之后能不能扩大,该向哪个方向合适。”
谢道韫微微颔首:“杜兄有心了。”
很明显这杜英的心中,这关中书院也不会是一个面子工程。
他真的想要把关中书院建设成为北方文脉复兴的滥觞。
不管杜英本人的政治立场如何,至少在谢道韫看来,他在民生和文化发展上的想法,没有任何的问题。
这不是一个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只是利用这些大儒的名望来攫取利益的家伙。
他说的一切,都会付诸实际。
杜英接着打量院子中的屋舍。
“还是简陋了。”谢道韫有些遗憾,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和江南的一些学堂相比。
甚至谢家私塾的装潢都要比这大气一些。
不过罗含甘之如饴,谢道韫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盟中能够在寸土寸金的坞堡中腾出来这么一个院子,本来就已经很有诚意了。
这里说到底不是江南。
可是正是在这贫瘠而混乱的土地上,仍然有一群人,怀揣着梦想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恰恰相反,在那富饶的江南,原本应该借助优越的条件仗剑而起的人们,却已经沉溺在歌舞升平中。
听到谢道韫所说,罗含也难免遗憾。
条件到底没有办法和荆州、江左等地相比啊。
“这简陋么?”杜英看上去已经很满意的样子,反问道。
谢道韫和罗含一时无言,不好给“没见过世面”的杜盟主解释。
杜英笑着说道:
“两位且听我一言: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此地或许本来很简陋,但是有鸿儒若伯父,那么又何谈简陋?”
谢道韫和罗含一时楞然。
第四百零六章 长辈之命
旋即,罗含抚掌感叹:“山不在高,是啊,山不在高,只要余之德行足够,那么这陋室又如何,自然胜过万般奢华。
盟主之言,浅显易懂,却又发人深省啊。现在老夫再环顾这陋室,却已觉得非同寻常。”
谢道韫也从这一段话一开始带来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杜英说的没错,之前无论是她还是罗含,都对于屋舍的简陋有些遗憾,也难免觉得配不上“关中书院”的大名。
可是现在想一想,只要人在,那么学问就在,那么知识就在,那么从古至今支撑着这个民族走下去的德行操守就在。
教书育人,会因为屋舍的繁华或者简陋而有所不同么?
富丽堂皇的殿宇之下,未尝不会有纨袴膏粱,而陋室之中,也不见得不会孕育出满室芬芳。
沉溺于物质之中而逐渐忘了教书育人之本心的,不是杜英,而是他们。
圣人巡游天下,又何曾奢求过高官厚禄,还不是为了传道受业而风雨无阻,一棵树下亦然是能够讲学的地方。
不过话虽如此,谢道韫还是看了一眼杜英。
这家伙多多少少也有点儿恭维的成分在,这“惟吾德馨”显然是把罗含抬到了很高的层次上。
也难怪罗含这么受用。
恭维就恭维吧,罗含半生奔波做学问,却处处碰壁,真正欣赏他的都是一些在文学上难以施以援手的武将。
现在年老了、眼见得没有什么奋斗心的罗含,遇到了杜英,当真是遇到了知音。
伯牙子期,一曲高山流水,闻弦歌而知雅意,也不过如此吧。
谢道韫有些羡慕罗含,她也想要找到这样的一个知音。
杜英或许算是吧,从思想观点上,他总是和自己无比的契合,只是奈何在利益分配上,两个人所代表的势力之间注定会有冲突。
不过知音,本来就应该摒弃利益而看思想的。
察觉到杜英看过来,谢道韫果断的挪头,坚决不跟他对视。
这个登徒子,自己想把他当做知音,他不见得只想到这一步。
谢道韫忽然想到了昨夜酒醉之后搂在自己腰上的手,只觉得浑身都发热。
于是归雁和疏雨就发现谢道韫这一次不只是耳根和脖子发红,脸颊上也泛起红晕。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这也没发生什么啊?
难道是天太热了?
“伯父不嫌弃就好。”杜英没有察觉到谢道韫的异样,刚才他的目光也只是不经意间扫过来罢了。
罗含连连摆手:“老夫如何会嫌弃,只要此地能‘往来无白丁’,那么又如何是陋室?”
杜英则感慨道:“那恐怕要让伯父失望了,刚刚只是说了一句大话,十有八九来的都还是白丁。”
白丁这个词,在科举制兴盛之后,往往是指想要考取功名而还没有成功的读书人,而在此之前,则一般指的是底层的老百姓,没有任何官职在身,谓之“白”。
能入关中书院的,现在当然都是关中盟的幼童之类的,自然都是白丁。
罗含捋着胡须笑道,“无妨,无妨,贤侄才华横溢,能做此文,那老夫就倾尽全力,帮助贤侄把这些白丁变成‘鸿儒’就是。”
“伯父大才,定然轻而易举。”杜英点头。
两个人皆是大笑,露出惺惺相惜的神情。
而旁边的谢道韫一脸黑线,你们两个能不能做到还得两说,但是互相吹捧倒是一把好手。
杜英则扭头看向谢道韫:“久闻谢掾史书法上佳,余有一言,想要勒石为记,还请掾史不吝笔墨。”
罗含亦然笑道:“谢家多名士,尤其是安石,即使不是江东名士之冠,却也数一数二,琴棋书画、笔墨文章,皆为翘楚。
阿元出身谢家,想来也不会差,可愿意为老夫之书院执笔一次,也让人看看江左才女的书法?”
谢道韫有些惊讶,旋即露出喜色。
关中书院的未来,谢道韫当然是能看的到,杜英作为关中书院实际上的创办者,他留下来的石刻,自然会被书院珍重收藏,成为书院的象征,也是书院在千百年之后证明自己的历史源远流长的依据。
而作为石刻的执笔者,谢道韫的名字自然也能跟着一起名垂千古。
后人哪里还能分得清这书院到底是谁提倡建立的,又是谁在其中起到了主要作用?
看一看石刻上的名字,自然而然就会觉得杜英和谢道韫都是书院的主要建立者,反倒是身为第一任祭酒的罗含,不见得还能被人们常常提起。
这种机会,谢道韫不想要那是假的。
至于罗含,其实也不介意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
一来谢道韫作为谢家小辈之中的佼佼者,提笔写下这个石刻,自然已经在代表谢家的态度,关中书院至少在名义上不只是获得了关中盟的支持。
二来若是身为祭酒的罗含写下石刻碑文的话,那就会给人一种书院里能够拿得出手的人就只有罗含一个的感觉,自然而然就会轻视关中书院。
嗯,虽然这好像是事实······
但是面子工程总是要做起来的。
“长辈之命,晚辈不敢推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道韫郑重的拱手行礼。
罗含满意的点了点头。
谢道韫亦然很高兴,不过出身世家的修养,让她依旧控制着自己,只是浅浅一笑。
不远处站着的归雁和疏雨无奈,刚刚还在用目光鄙夷这两个家伙商业互吹的谢道韫,此时就很开心的加入到了互吹之中,被罗含一番夸赞,就飘飘然直接答应了。
果然是知道争执不过,索性就直接加入。
而杜英有一种冲动,想要拽着罗含的衣袖问一问,伯父有没有兴趣帮忙做媒?
反正长辈之命,她不是不敢推辞么?
今天做媒,明天就去找谢奕下聘礼,选了最近的黄道吉日把老婆抱回家。
美滋滋。
“那杜兄打算写下何言?”谢道韫接着微笑着问道。
刚刚杜英说出来的那一段《陋室铭》,实际上已经让她和罗含倍感精彩,只是美中不足的一点在于,这一段话还是在直接承认自己这个地方就是陋室了。
虽然有道理,可是书院以后还是要召集各方人才的。
陋室未免有些掉价。
这世上到底还是俗人比较多,因此能够吹嘘的自然还是要吹嘘一番。
第四百零七章 盟主请自重
谢道韫相信杜英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好奇杜英又会给出怎样的精彩名句?
论随口丢出来一句发人深省的警世名言,这家伙倒是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杜英“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美好的幻想都已经进行到一拜天地了,再过一会儿恐怕就要送入洞房。
结果被美好幻想的对象给无情的打破。
谢道韫和罗含都有些奇怪,这家伙刚刚摆明出神了,在想什么?
可是有灵光一闪?
但是看他茫然而又遗憾的样子,灵光闪没了?
“明天书院开张,盟中高层皆在,到时候再说此事。”杜英板着脸,装出来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显然盟主是想要尽可能的扩大影响,为关中书院造势。
明日关中书院开张,不只是关中盟的中高层官吏都会过来捧场,而且罗含还邀请了桓温幕府中人,包括郗超、袁宏、张湛等人。
当然邀请归邀请,这些幕僚们当然也不可能一窝蜂的过来,总归是要留下几个人帮着桓温稳定军中的。
而今虽然灞上也没有战事,桓温正在掂量着到底是强攻灞桥、杀到长安城下,还是向东先击破一直在骚扰的雷弱儿。
其实进攻哪一边,对于桓温来说区别并不是很大。
他并没有指望着苻雄或者雷弱儿这两个两边的主将能够在另外一边被击败之后放下兵刃投降。
所以都是要击败的对手,只是顺序有先后罢了。
在氐人这两方兵马并没有露出明显破绽之前,桓温的确也只能先按兵不动,每天通过派遣大量的斥候之类的,不断地探摸对方的底细,争取寻找到可趁之机。
当然桓温按兵不动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天气。
夏天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虽然今年并不算非常晒,但是很闷。
这种天气更加容易中暑。
所以无论是桓温还是氐人,都不倾向于在近期进行残酷的厮杀,那样将会给自家后勤带来过于沉重的压力。
桓温既然已经有了夏粮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想要熬过夏天,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再说。
甚至这些时日,灞上军营的不少兵马都已经向后撤退到蓝田休整。
在土塬上,太阳一照,又缺少水源,又热又渴,不需要氐人打仗,王师自己就有可能先士气崩溃。
虽然王师是从南方而来,但是南方的夏天,可从来不缺水。
相比之下,蓝田背靠秦岭余脉,倒是清爽很多。
没有战事,只是需要每日处理公务、巡查军营之类的罢了,所以幕僚们应该会有不少能抽身来捧场,不管怎么说,罗含也是征西幕府中的老前辈了。
盟主的想法,罗含自然是表示理解和支持,只要是对关中书院好的,他都不会反对。
因此老爷子又兴致勃勃的带着杜英和谢道韫在书院中转了一圈,参观了一下屋舍,同时叫过来罗更生,杜英提出来的一些意见,都让罗更生好生记录下来。
显然罗含也是在把这个从名字上就给予厚望的小儿子当做自己在教育事业上的接班人来培养。
书院就只有一个小院落,可是杜英和谢道韫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伸手揉了揉肚子,杜英没有形象的打了一个饱嗝,哭笑不得:
“罗伯父也太热情了,又是点心,又是茶水的,都快吃不下了还在劝。”
罗含当然不会劝谢道韫,到底男女有别,老爷子作为长辈,讲究着呢。
所以谢道韫一边端庄的双手下垂压住裙摆,一边抿唇轻笑:
“毕竟盟主给了罗伯父一生都想要追求而不可得的,罗伯父激动也在情理之中,长辈赐,不敢赐,杜兄还是好生受着吧。”
“本盟主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在幸灾乐祸,并且刚刚的话就是证据。”杜英当即一本正经的说道,“身为下属,嘲笑上司,该当何罪?”
谢道韫都懒得搭理他,天这么闷热,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正殷切的期待着回去沐浴,舒服一下。
看谢道韫不回答,杜英回头瞥了一眼,疏雨和归雁正远远缀在后面,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这两个丫鬟在说什么。
不过不重要,她们离得远就可以。
杜英当即上前一步,一把撑住旁边的围墙,直接就是一个壁咚。
谢道韫花容失色,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家伙,呼吸相闻,更是惊慌:
“你,你欲何为?”
杜英又往前凑了凑,笑嘻嘻的问道:“所以该当何罪?”
谢道韫也稳住心神,昂起头,并没有惧怕杜英:“归雁和疏雨就在后面,盟主觉得余会害怕?”
杜英才不管那么多呢,继续往前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近到谢道韫下意识的伸手按住杜英的胸口,不然她害怕这个家伙会直接贴上来。
“你,你过分了!”谢道韫涨红了脸,扭过头,同时手上用力,“盟主请自重!”
可是杜英就像是铁塔一样,根本推不动,甚至谢道韫还能感受到他越来越近,自己半撑开的手臂已经快要被压得收回来。
眼见得杜英都要亲在她的脸颊上了,谢道韫急忙说道:“属下知错了,请盟主恕罪。”
杜英这才撤开:“这还差不多。”
谢道韫呼了一口气,委屈的说道:“盟主堂堂七尺男儿,就知道欺负弱女子。”
“谢家的人马上就快到了吧,以后想要欺负,机会不多了,自然要抓紧。”杜英理所当然的说道。
“这倒是······”谢道韫恍恍惚惚回答。
因为谢玄和谢常等人应该会在近期入武关来到关中,谢家在荆蜀的产业将会在关中涅槃重生。
等等······
这倒是什么啊,这倒是!
他欺负人,怎么还帮他解释上了!
此时脚步声响起,归雁和疏雨姗姗来迟。
疏雨看着谢道韫半是愤怒、半是委屈的样子,顿时觉得杜英一定是做了什么坏事,手直接按在剑柄上。
“你们两个怎么才跟上?”杜英则先发制人,不满的呵斥道。
疏雨怔了怔,看杜英“义正言辞”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接着,疏雨看向谢道韫。
谢道韫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而归雁弱弱的说道:“刚刚衣带断了,系不上,让疏雨姊姊帮了一下忙,公子莫要责怪。”
第四百零八章 天然清水出芙蕖
杜英登时反应过来,给了归雁一个赞赏的眼神。
真不愧是我的好丫鬟,懂事!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为自家公子创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归雁低下头,看上去有些懊恼,实际上杜英已经见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公子知道我的功劳就好。
谢道韫也聪明,归雁这个业余的演员以及杜英刚刚一时间没有掩饰的神情,登时让她明白,归雁肯定是找了一个借口支开疏雨罢了。
能够狠狠心把衣带都弄断,这丫头和她的公子一样无赖。
异位而处,谢道韫觉得就算是自己,恐怕也会和疏雨一样上当,更不要说疏雨本来就不是个机灵的丫头。
之前看来是对这个小丫头太好了。
谢道韫瞪了归雁一眼,归雁很无辜的玩着自己的衣带。
明明郎有情、妾有意的,还得我这个小丫鬟来给你们创造机会,现在瞪我,以后嫁给我家公子之后就得谢谢我了。
杜英轻咳一声,直接打破现在的僵局:“明日书院开门,幕府中人会前来,不过桓征西并没有以个人的名义表示恭贺,反倒是谢伯父已经派了亲卫回来。”
谢道韫也乐得抓紧从这尴尬的气氛之中脱身:
“关中书院开办,之后收拢关中人才,或许为关中盟所用,又或许为朝廷所用,能否为征西将军所用,征西将军恐怕心中难以揣摩,所以只能先冷眼旁观。
不过这样一个招纳和培养贤才之处,对于桓征西来说当然是重要的,所以桓征西并不想把自己的支持变成为关中盟做嫁衣,但是还是默许了幕僚们前来,自然也不想完全表示自己的反对。”
杜英点了点头。
关中书院开办之后,最大的获益者当然是关中盟。
桓温也好,其余江左世家等朝中势力也罢,显然并不想让关中盟拥有关中书院这种能够招揽贤才的机构。
因为这意味着长此以往,关中盟就会有资格借助培养的人才和他们分庭抗礼,从而进一步抢夺关中的官职和权力。
身为本地人的关中盟,本来就在这上面有足够的优势,关中书院自然会让他们的优势继续扩大。
可是桓温等人又不好直接反对罗含的决定。
杜英本来迟迟没有组建书院,等到罗含来之后才快速推动这件事,本来就有借着罗含的名义抵挡住各方压力的意思在。
因此现在桓温的态度才会显得模棱两可。
“情理之中。”杜英呼了一口气,“但是关中书院,从一开始就只能是关中盟的书院,是关中人才的书院,余不会让其变成桓温或者其余任何一方势力的工具。”
谢道韫并没有反对杜英的这个说法:“盟主有心了。”
从家族利益上来说,她自然是想要反对的,但是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她能够理解杜英,甚至支持他这么做。
“桓征西愿意支持也好,不想支持也罢,至少有罗伯父在此,有杜某在此,关中书院就不会关门。”杜英正色说道。
这句话是说给谢道韫的,是说给对关中盟和关中书院虎视眈眈的各方的,也是说给杜英本心的。
今日只是对谢道韫一人,而之后对其余所有人,他也会这么说。
走到议事堂前,杜英微笑着说道:“余还有些公文要看,阿元妹妹先去歇息吧,今天也转了一天了。”
谢道韫微微颔首:“那杜兄也早些回来用膳。”
“自然,不过现在还不饿。”杜英揉了揉肚子。
谢道韫亦然温声说道:“那晚上煮些粥可好?”
“善。”杜英点头。
两个人就此别过,像是一对夫妻,一个去上班,一个去料理家务。
等杜英的身影消失在议事堂大门后,谢道韫幽幽一叹。
正如杜英所说,不久之后,谢玄他们抵达关中盟,杜英必然会为谢家产业腾出来几个院子,到时候谢道韫自然应该会搬到那边去住。
之前坞堡内屋舍紧张,一个女儿家的单独住在别的地方也不安全。
杜英以盟主的身份邀请贵客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尚且能够解释的通。可是现在谢家的人都来了,谢道韫自然就不能呆在杜英的院子里。
男未娶,女未嫁,住在一处,短期内可以将就,时间长了,又成何体统?
就算是谢家的人相信谢道韫,不会说什么,王家的人呢?
谢道韫莫名的有些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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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炎热,因此书院第一天开门的时间定在了清晨。
这样举行过简短的仪式之后,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书院将会正式履行其教书育人的职责。
在这件事上,罗含自然是一刻不想多耽搁。
不过这就苦了受到邀请的人们,都得跟着早起不说,这种重要的场合,甚至还得焚香沐浴,以表示对书院所供奉圣人的尊重。
至于那些从灞上赶来的桓温幕僚们,更是连夜赶过来,还没有休息多久,就又要起床。
还好不是冬天,不然估计得有好几个爬不起来的。
谢道韫伸手推开房门的时候,杜英已经在院子中活动。
伸胳膊踢腿的,看着有些滑稽。
只是简单的梳洗了一下,挽起秀发的谢道韫,穿着也不是那么正式,等会儿肯定还要更衣和化妆。
门一推开,杜英的目光就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
单薄的衣裙勾勒出玲珑的身段,未施粉黛的娇靥上倾洒着晨光,充满着本来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靓丽。
相比之下,平日里的谢道韫为了时时刻刻维护谢家嫡长女的身份,总是有点儿端架子,显得有些稳重而不拘言笑。
甚至总是让杜英觉得这姑娘都过了双十年华了。
一副当家女主人的样子。
实际上还是豆蔻梢头,云英未嫁。
“五尺轻绡曳佩琚,天然清水出芙蕖。”杜英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谢道韫微笑道:“杜兄清晨就有诗词灵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见阿元妹妹而灵光一闪,天成诗词,妙手拈来。”杜英亦然爽朗笑道。
“俗世之人,所见所为,争权夺利,所以当不起芙蕖之赞。”谢道韫却有些怅然。
当初在建康府的自己,也是悠游园中、弹琴作诗的闺中娇女,可是自从自作主张随同谢玄北上之后。
先是救援阿爹,后来又直入关中,不知不觉中,现在的生活,已经和原来截然不同。
第四百零九章 出淤泥而不染
谢道韫心知肚明,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虽然都因本心欲知天下之大、百姓之苦而动,然而也难免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到了家族利益分割、关中群雄争权的漩涡之中。
所以此时一声“芙蕖”,她觉得自己担不起。
杜英却是摇头: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此为余心中之芙蕖,亦然是余心中之谢姑娘。”
谢道韫浅浅一笑:
“杜兄倒是出口成章。出淤泥而不染,可是这世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大部分不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杜兄身为关中盟盟主,此时尚且有为天下之志向,可是假以时日,杜陵杜氏重返关中,盟中各家亦一跃成为关中豪门,届时杜兄所代表的还是杜氏,还是关中各家,和当今江左世家又有什么区别?
以现在关中盟的发展来看,不过又是一个新的世家联盟罢了,其需要抗衡的是其余世家,而永远被忽略的,或许正是杜兄此时挂在嘴边的天下······”
顿了一下,谢道韫收起来笑容,幽幽一叹:“既出身世家,有时候就只能被束缚在这淤泥之中,想要脱身又谈何容易?道韫扪心自问,不能免俗,而杜兄认为自己能够成为这亭亭白莲?”
杜英皱了皱眉,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谢道韫的目光其实一直看着他,当发现杜英陷入深思并且好像有所纠结之后,不由得也有些失望。
有些口号挂在嘴边,总是喊得响亮,可是当家族的利益和这宏大的梦想不相称的时候,恐怕就会变成一句空谈。
杜英之前嚷嚷着有清平之志,可是到头来自己随随便便揭露了未来的残酷现实给他看,他就已经气馁了,想要实现他之前所喊的口号,不是谈何容易的问题了,而是根本没有可能。
当初那个“勠力北伐”的王导,最后不也成为江南世家体系的维护者和代言人了?
屠龙少年,总是终成恶龙。
杜英好像也察觉到了谢道韫的失望,连连摆手说道:“余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或许算不上,可是这亭亭白莲,却是万万当不得,那岂不是变成小姑娘了?”
谢道韫诧异:“啊?”
所以你的关注点并不在前面的那些话上,而在最后我把你比喻成了白莲?
开什么玩笑?
杜英则腹诽了一句,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白莲花”这个称呼在后世意味着多少恶意。
他旋即微笑道:“杜陵杜氏,只是余之出身,出身世家难道就不能对现在世家主导的天下分裂做出一些改变了么?
至于关中盟各家,他们或许会逐渐成长为世家,但是这些家族基本上没有什么底蕴,可能三五代前还是嫡脉子弟都需要下田耕作的寒门,甚至黔首。
只不过乱世到来、礼乐崩坏,给了这些家族啸聚一方的机会,并且他们成功抓住了,方才有了今日。所以阿元妹妹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不会变成尔方才所言那般了?”
谢道韫若有所思。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是也,世家传承,讲究的是学问、身份。
几乎每一家都会侧重于钻研某一本或者几本圣贤之书,并且以此形成自家的治国理念和思想。
既能够体现出家族的博学,又能够成为未来跻身朝堂的敲门砖。
即使是那些顾、陆等本地世家,也都在晋室东渡之后开始注重这些,哪怕是牵强附会,也得说从自己的祖上多少代开始就熟读《春秋》和《左传》等等,免得自家子弟因为在这上面的不足直接就被官场给淘汰。
可是关中盟里的这些家族显然是没有这个底蕴的。
其实在真正的江南世家子弟的眼中,他们就是一群土包子罢了。
这些土包子想要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家,显然并不容易。
甚至说,他们本来可能就没有这样的奢望和诉求。
只要他们不谋求取代杜陵杜氏成为关中盟甚至未来关中一等一的世家,那么现在这种发展状况,对于他们来说并非不能接受。
好处一点儿都不少,大家跟着杜盟主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不爽么?
非得要成为什么世家,然后去和杜陵杜氏以及江南世家对决?
没有这个雄心,也自问至少几代人内都没有这个本事。
谈经论道,会被吊着打。
谢道韫轻轻叹道:“的确是余思虑不周。”
杜英笑道:“无妨,阿元妹妹能有提点之心,余便谢过了。只是这治国,也需因地制宜。
你们江左那一套,不适合于关中,也不适合于天下。反倒是余以为关中盟日后会推行的政策,有可能适用于天下。”
谢道韫眼前一亮:“还请杜兄不吝赐教。”
杜英登时奇怪的说道:“谢姑娘现在还时常把‘我谢家’挂在嘴边,可知心中所属,终究是谢家,而非关中盟。现在什么都告诉你的话,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是何日谢姑娘能够站在关中盟的角度帮帮忙,甚至不惜为了关中盟而站在谢家以及整个江左世家的对面,那么余自然也会倾囊相授。”
谢道韫一时默然,杜英会拒绝,她早就已经料到,刚才的那一句话也不过是一时冲动多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也有点儿后怕,若是两人因为这点儿小事争执起来,自然得不偿失。
不过杜英显然只是觉得奇怪,并没有因此而愤怒,这还好······
同时,杜英的这一番话,让谢道韫敏锐的察觉到了更深层次的意思。
在他的心中,关中盟和江左世家永远不可能成为一路人,所以他甚至连一句自己的想法和规划都不愿意多说。
如此说明,杜英果真是有逐鹿天下之心么?
而或者说至少有逐鹿关中之心。
和这个家伙为敌,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只不过江左世家的实力,或许也是在杜英预料之外的。
现在夹在中间的谢道韫,有些踌躇。
自己到底应该提醒哪一边,还是说索性直接抱头蹲在角落里,等着未来关中盟和江左世家直接打的难解难分?
可是这漩涡已经卷动起来,身在其中的她,如何能够真的逃脱?
第四百一十章 书院中的来客
杜英看出了谢道韫的纠结和犹豫。
所以他不打算多说什么。
谢道韫或许有一些想要背叛其所在阶级、改变一些制度的想法,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往往万事不由己的女儿家,而且从小接受的还是正统的世家教育,做什么事都要站在家族的角度考虑。
想要让她直接对世家制度深恶痛绝并且果断站在对立面,当然是不可能的。
一切都还需要慢慢的影响和改变。
如果不是因为谢家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关中盟,杜英也不会最近加紧进攻。
“时候不早了。”杜英抬头看了看天。
谢道韫当即“呀”了一声,转身入了屋子。
衣服还没换,妆还没有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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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书院开张,对于刚刚结束夏收、处于喘息之际的关中盟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
看盟中掾史几乎济济一堂就知道。
罗含并没有坐在主人的位置上,那是给盟主留出来的,关中书院说到底还是关中盟的书院。
因此罗含此时以书院祭酒的身份坐在杜英位置的左侧。
左为尊,左侧坐着的当然都是盟中掾史,体现出他们此地主人的身份。
任群、周隆、蒋安、麻思、于谈等人,都已经抵达。
除了身在林氏坞堡的王猛和林丛,以及军中诸将,关中盟的高层官吏一个不落。
而在他们的对面,自然是前来的客人。
坐在上首的是一名峨冠博带的年轻人,皮肤水嫩,剑眉朗目,和对面的一群土塬上的糙汉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征西掾史、桓温麾下第一谋士,郗超。
而坐在郗超下首的,则是一个眯着眼睛,打量着对面众人,目光之中带着些挑衅意味的中年人,好像若不是郗超时不时的看过来,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这家伙早就开口挑衅了。
正是那不少幕府中人都为之头疼的杠精,袁宏。
而这两人的再下首,还有一个年轻人,样貌端正,但是目光也和袁宏一样在对面扫来扫去,只不过袁宏是认为遇到敌人之后的挑衅,而这个家伙干脆就是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年轻人,就是桓温的次子桓济,因为还未加冠,在军中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职务,一般就是跟在郗超等人的手下帮着整理文书、历练打磨。
只不过他的身份到底比较尊贵,因此麻思等人或许还会和袁宏针锋相对,但是对于桓济的嚣张,却无能为力。
人家到底是征西将军的儿子。
至于桓济之下,还坐着一个中年人,是杜英曾经在司马勋军中见过的参军梁惮。
按理说,以桓济白丁之身,应该坐在梁惮之下的,但是出身江南世家的郗超和袁宏,自然不会这么安排,专门把梁惮放在了自己这边最末尾的位置上。
桓温派系内部的两个小派系之间的矛盾,因为之前子午谷之战等等诱因,此时已经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关中盟同样是两个派系都在努力争取的目标,所以他们并不害怕关中盟笑话。
梁惮对于这个安排并没有抗拒,只是悠悠然坐在那里,品茶吃点心,好不快活,不管罗含说什么,他都会跟着客气两句。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郗超看上去就觉得整体画风和大家不同而显得难以亲近、袁宏咄咄逼人、桓济目空无人,因此关中盟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梁惮的身上,平添几分好感。
这本来就是梁惮想要的效果。
郗超当然也察觉出了个中端倪,但是他浑不在意。
他忠诚的,是桓温,又不是江左世家。
江左出身的袁宏不争气,那与他何干?
郗超的首要任务不是帮着自己出身的江左世家站台,而是维持两边平衡。
不打起来就行。
只要袁宏没有开口得罪人,那么关中盟那边什么反应,郗超并不在乎。
他很清楚,能决定关中盟未来去向的,不是眼前这济济一堂,而是那个还没有露面的杜英杜盟主。
所以场上的这些相互之间的目光冲突以及话语中的夹枪带棒,郗超完全就当没看到、也没听见。
外面响起脚步声,一直空着的主座,终于等到了主人。
杜英来的也很匆忙,今天他终于体会到了女人口中的“我就换个衣服”有多么恐怖。
“哐当”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还好起得早。
谢道韫显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一路上几乎是催着杜英小跑来的,甚至还不忘责怪杜英,他身为盟主,就应该早点儿过去,非得留在家里等自己干什么?
对此,杜英的解释很简单,若是自己在的话,有些事可就看不清楚了,毕竟所有人都会尽可能的暗藏心思。
而一路上,也的确不断有参谋司的年轻人过来向杜英禀报书院中发生的一切。
杜英心中已然有数。
到了堂上,他扫了一眼,便先微笑着说道:“诸位客来,有失远迎!”
“参见盟主!”关中盟众人本来就有点儿憋屈。
明明他们是主人的,结果对面的气场一个比一个强大,看起来一个比一个不好惹,所以他们都不敢贸然有所动作。
现在主心骨来了,盟中众人自然也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这一声整齐划一的呼喊,显然吓得袁宏、桓济等人一跳。
他们恍惚间才反应过来,这里好像是关中盟的地盘。
自己在人家的地盘上好像有点儿嚣张了,还好刚刚什么话都没说,没有掀起明面上的矛盾。
梁惮好整以暇,显然袁宏也变得慎重的样子,让他很是受用。
杜英压手,示意关中盟众人入座的时候,郗超等人也站起身来,依次向杜英见礼。
“嘉宾大名,久仰久仰!”杜英拱手笑道。
郗超客气的说道:“盟主少年英才、叱咤风云,余不过一介幕僚,日后恐怕还少不得盟主帮衬提携。”
杜英没有反对。
自己能够帮衬提携到桓温的第一谋士,那前提自然是自己一直坚守在桓温阵营之中。
郗超表明了自己忠诚于桓温的立场,同时也提醒杜英,只要杜英也在同一阵营之中,大家自然可以相互帮衬。
接着,杜英又跟袁宏、桓济和梁惮见礼。
虽然他身为督护,虚衔要大于众人,但是却并没有端架子,率先行礼以表示主人对客人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