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被撬动的历史轨迹
苻苌和苻生应该不是刻意想要在此地设下埋伏,而只是相隔一段距离共同进兵。
这两个家伙一个是无所作为的当朝太子,一个是战功赫赫的陛下骄傲,所以一个想要通过战功保住自己的位置,一个想要通过战功更进一步。
当得知敌人追着郭敬杀过来,两人当即各自率军出击,但是很明显他们并没有商量好,甚至互相还很是嫌弃,所以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都不想让对方独吞这个功劳,所以才会分开左右,一起出动。
结果谁曾想到,在抵达预定战场或者伏击地点的半道上,就遇到了谢奕率领的前锋。
因此这也有了双方之间短暂的犹豫。
不过既然狭路相逢,那肯定就要拔剑冲锋。
战斗爆发之后,按照任渠的说法,秦军两部之间刻意保持距离,显然也是因为苻生和苻苌都清楚双方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只是局限在上层,而且还影响着下面的将士们。
氐人治军,主帅以亲眷族人为统领,而亲眷又以自己之亲眷和亲信为属下,一层层向下,最后形成一个以主帅为中心,军中大小将领基本都和自己沾亲带故的统带体系。
这样自然能够让下面各层将领和主帅关系密切而且利益相关,相当于双重保证。
这也是胡人部落统带兵马以及世家豪酋统带自家私兵最常用的方式。
然而这种方式也要求主帅的个人能力足够,不然就等于坑了自己一家子人。
另外任人唯亲到底会导致有才能的人不能被重用,很难进入这个圈子中,而只要某个位置上的人过于昏庸,也可能会变成害群之马。
苻坚大力推广汉家政策,推动汉化,自然就是因为他意识到,氐人一直采取这样的方式治理国家的话,把持朝政的永远都是那几个人,有才有德之人很难挤入这个圈子,那么氐人就永远不可能获得比关中更大的地盘。
而此时的苻生和苻苌显然也都清楚,和自己利益相关的下属们,只要打照面,就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可此时,绝对不是双方大打出手的时候,旁边还有共同的敌人呢。
所以两人都在尽可能地保持克制、收束兵马。
这也给了谢奕杀出重围的机会。
还不等杜英他们说什么,任渠又补充一句:
“说来也是奇怪,苻生他们好像也不认路,所以我们突围之后,曾经好几次和对面追兵相距不过一个山头,可是他们显然并不知道这边还有路,所以并未向这边搜索,就是因为他们自己也在绕路,我们也在绕路,就这么纠缠了几天,甚至都能看到对方升起的炊烟,可是就是不知道怎么过去,或者向哪个方向······”
杜英和王猛面面相觑。
王猛先恍然,看向杜英,就像在看罪魁祸首。
杜英也无奈。
氐人不认路,和他还真有关系。
因为他们关中盟把人家的向导来源——韦氏坞堡给打掉了。
不过杜英也不由得庆幸,正是因为谢奕杀到的及时,所以苻生和苻苌只能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上面,并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自家军中的向导们返回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当然,也是因为在氐人的眼中,这些汉人从来就不算什么。
不见了就不见了,十有八九是当逃兵去了。
没必要放在心上,而且现在也没工夫放在心上。
而杜英更多的无奈,是因为杜英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改变了些什么。
关中盟收拢周边村寨并且崛起,让谢奕没有找到向导,只能一路向前蛮干,并不知道前方有地方可能设下埋伏,不然的话他估计就不会这么冒冒失失的前进了。
韦氏的兵败,也让苻苌和苻生没有了向导,所以虽然和谢奕半路上撞在一起,可是最后只是击溃了谢奕,却远远没有击败他。
整个关中战局,因为杜英之前所采取的一些动作,似乎迥然不同了。
历史的轨迹,很沉重,但是似乎也不是不能一点点的撬动。
杜英当即向任渠解释了一下他们找不到向导的部分原因,当然着重要突出韦氏坞堡怎么作恶多端。
任渠本来就是个直爽汉子,两杯酒下肚,又把这些天的疑惑和郁闷一吐为快,此时听到杜英阐述个中缘由,讲述关中盟兴起的原因,更是找到了共鸣点,连连附和,表示这韦逵竟然数祖忘典,偏偏要去奉承那氐蛮,落得如此下场,亦是活该。
这话自然说的周隆等人脸上如火烧,毕竟他们可是半天前才见过氐人的使者。
不过大家都喝的醉醺醺的,任渠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状态不太对劲,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任渠的注意力都在杜英身上。
显然在他心中,杜英已经是一个非常可靠、应该结交的盟友。
等到任渠被自己的亲随们扶下去歇息,杜英手中转着酒杯,瞥眼看向旁边的王猛。
天黑酒尽,一桌残羹冷炙,大家都已经东倒西歪了。
但是王猛却似乎依旧很清醒,看他湿漉漉的衣袖就知道,这家伙刚刚也不知道漏了多少酒,就是为了此时依然保持冷静。
他和杜英,都敏锐的察觉到,关中盟的机会来了!
并未参与酒宴的陆唐匆匆走进来,走到杜英身边,方才压低声音说道:
“盟主,驻扎在坞堡外面,美名其曰看守战马的两个晋人向东去了。”
杜英微微颔首,笑道:“愿者上钩,看来咱们已经赢得了任渠的信任。”
“那师弟打算怎么款待征西大将军府司马、谢家家主?”王猛亦是含笑说道。
杜英正色说道:“自然是越隆重越好,要让他们有······凯旋的感觉。”
“这是自然。”王猛点头,“不过师弟也要小心,前有狼,后就有可能有虎,不见得他们的周围不会有氐人斥候跟着,务必要除掉,不然恐怕接下来的敌人,就是氐人大军了。”
“不假。”杜英接着看了陆唐一眼,显然表示师兄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这自然是杜英在向下面人传达自己对王猛的信任。
这对于自家大腿以后主持内政显然是有很大帮助的。
陆唐当即郑重拱手。
“走吧,今天好好休息,明日,便是新的开始。”杜英起身。
“诶诶,且等为兄饮了这杯酒!”王猛大笑,“刚刚还没过瘾呢。”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王师
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这是穿行在土塬和荒野之上的晋军将士们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前面开路的斥候传来消息,联系上了本地的坞堡,而且还是打着晋人遗民旗号的坞堡。
对于一支刚刚经历过混战,又迷失了方向,而且还没有携带口粮的军队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么?
策马走在士卒队列中的将领,四十多岁的样子,提着刀,环顾周围,目光炯炯。
虽然不算英武非常,但是那甲胄上的斑斑血迹还有马背上挺拔的身形,都足以说明此人作战勇猛、身经百战。
正是征西大将军府司马、北伐先锋,谢奕。
这司马虽然听着并不好听,也不是什么将军之类的,但是在东晋朝堂上,副职往往反而掌管大权。所以征西将军府上下事宜,政归长史,军归司马。
谢奕这个军司马,实际上掌管的是大军的前进、征伐等主要事宜。
当然因为桓温本身也不是昏庸无能之人,所以大多数情况下,谢奕只需要负责好前锋开路的任务就可以,率领大军徐徐压上,桓温自然可以胜任。
所以这几天谢奕的心情很糟糕。
前锋崩碎,意味着桓温很难再收到从前方传来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谢奕也无从知晓桓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大军应当会放弃继续前进。
因此这也意味着谢奕应该会在短时间内并没有任何的增援,而且甚至桓温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谢奕不知道自己带着这些将士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土塬上要转到什么时候,而且马上就要见底的粮食更是让他觉得上阵冲杀都没有这么难。
不过前面斥候传来的好消息,总归是让一直阴沉着脸的谢奕,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对于这关中的坞堡,说句实话,谢奕并不抱有太多的信心。
世家和坞堡是个什么鬼样子,别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出身陈郡谢氏、看着谢家在父亲和自己这一代一跃崛起的谢奕,却很清楚。
哪有什么大义道德原则可言?最重要的还不是为了本家之利益?
这些美名其曰晋人遗民的家伙,恐怕也是在看到桓征西大军来势汹汹之后,果断的改弦更张。
在此之前就算是没有臣服于氐人,但是至少赋税之类的肯定都是按时缴纳的,和秦国百姓并无二样,不然的话氐人又怎么可能容许他们的存在?
世家不可信,这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明白的道理。
不过对于现在已经快要撑不住的谢奕来说,不管对方可不可信,自己似乎都只能信了。
而且若是自己能够真的获得这些本地世家的支持,那么对于之后稳定关中又何尝不是极大的臂助。
绕过山丘,有几个身影远远地冲着他们挥手。
紧接着便看到有人在周围山野中敏捷的奔走。
之前谢奕也已经得到任渠传信,这是那所谓关中盟的斥候在探查周边有无氐人跟随,以避免暴露行踪。
谢奕对此并不反对,但是他也由此知晓,对方显然还并不打算直面秦国的压迫,哪怕现在的秦国也已经被桓征西逼迫的喘不过气来。
这也是为什么,谢奕觉得这些人并不能完全相信。
都不敢让秦国知道他们的存在,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真的去和秦国对阵?
不过既然出身世家,谢奕对于他们的决定也并非不能理解。
易地而处,他也应该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因此此时谢奕实际上也是在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那些移动中的斥候。这说明未来的这位盟友还是很谨慎小心的,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同时也从侧面印证了其效忠于晋朝的真实性。
要是对方大大咧咧,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话,那谢奕恐怕得掂量掂量,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在引诱他们上当?
毕竟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可以在前线冲杀、所向披靡,但是想要带着几个坞堡在氐人背后存活,想的不要太美。
同时,这些斥候敏捷的动作,也在提醒谢奕,这个新的盟友,并不是什么乌合之众,他们的谨慎,他们的动作迅速,都说明在这支队伍之中,是有一些懂得练兵之法的。
而且他们对于这周围的地形地势也是真的熟悉,不然就算是谢奕身边精心培养的谢家部曲,拉出去在这山野中溜一圈,动作肯定也没有这些关中盟的斥候快。
谢奕不由得叹息,要是自己在战斗爆发之前,就有这么一些本地的斥候在前面开路,又何必会被苻生和苻苌这两个同样也不见得就认路的家伙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转过前面的山丘,视野骤然开阔。
少陵坞堡已经近在眼前,不远处的少陵封土犹然可见。
这也是谢奕他们北伐以来所见到的第一个汉家陵墓,士卒们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但是谢奕却有一种莫名的感慨。
守着汉家陵墓,打着汉家旗号,在氐人的眼皮子底下培养出来一支至少斥候战斗力应该不差的军队,这到底是怎样的人?
杜陵杜氏,什么时候诞生了这样的青年才俊,难道老天爷真的打算再给这个家族一次机会么?
毕竟每一个世家都不会忘记曾经家徒四壁的杜陵杜氏,是怎么在杜预这一代人的时间里,一跃跻身天下数一数二世家的,甚至很多世家也都盼望着,自家的孩子之中也能出来一个杜武库、杜文库。
而今杜陵杜氏再一次家道中落,难道这个杜家少主杜英,就是他们的下一次机会么?
谢奕心中泛起来很多想法,不过他旋即摇了摇头,让这些复杂的想法消散。
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未来陈郡谢氏有可能要面对的强劲对手,至少现在是自己应该努力去团结的盟友。
可是我应该如何拉拢这个盟友呢?
我只是个只会打仗的将军,而不是长袖善舞的文人啊。
要是三弟在这里就好了。
此时的谢奕,无比想念自家老弟。
而前方的坞堡寨门骤然打开,一队队人马开出,更是让疲惫不堪的晋军将士们吓了一跳。
不过他们很快就定下神来。
因为开出的不是兵马,而是身着布衣,手中拿着各式各样食物的百姓。
下一刻,原野上回荡着百姓们整齐划一的呼喊:
“王师!”
第一百七十五章 杜英:夸张了
这一声“王师”,由无数的妇孺老弱、布衣百姓们齐齐呼喊出,四野回响。
晋军将士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
而谢奕下意识的攥紧了缰绳,眼眶之中甚至都有些晶莹。
王师,王师!
真是久违的称呼啊。
此次一路北上,打着打着,他们都已经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在做的是进攻另外一个和晋朝同等级的敌人,差点儿都要忘了,他们是来驱除贼寇,是来解救这些胡尘之中艰难求生的百姓的。
一声“王师”,包含着多少殷切的期盼?
一声“王师”,激荡着多少人的心?
一声“王师”,让多少男儿热血激荡,恨不得提剑杀上长安?
谢奕翻身下马,此时他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当不起这一声称呼。
毕竟距离晋朝的兵马、距离典午的旗帜、距离这被称为“王师”的人们,上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还戍守这个地方,已经太远太远了,远到已经不再是一代人的事了,而是几代人的空余恨。
而即使是过了这么久,这些百姓们依然在等待着王师。
他们,来的太晚了!
所以谢奕已经无颜再摇摇晃晃、颇为自在的坐在马背上。
至于刚刚对于这个关中盟的猜测甚至“理解”,此时都已经烟消云散。
前方人群分开,几名老者颤颤巍巍的向前走,正是各个坞堡的族老们,当然没有什么比他们更能体现出来“父老”这个词的意味。
而老人们中间,还有一个年轻人。
虽然一介布衣,但是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剑眉挑起,自带着几分豪气,不是周围这些百姓能够相比的。
腹有诗书气自华,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更主要原因是,周围的这些百姓们都是坞堡之中勤勤恳恳的老农们,一辈子在战乱中东躲西藏,哪里见过眼前这阵仗,而且如果不是盟主的命令,他们也不相信眼前这些兵马不会加害于他们。
经历过乱世的人,谁还没点儿应激后创伤?
见到这些兵马,自然就想到自己被追打、抢掠,甚至于家破人亡的过去,没有自信也诚惶诚恐,都是正常。
所以他们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低头回避。
如果不是因为盟主此时展现出来的自信给了他们底气,恐怕他们是出坞堡都不情愿的。
因此自然和杜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司马,久仰大名,草民杜陵杜英,参见司马!”杜英率先走上前,躬身行礼。
谢奕微微一笑,当即上前搀扶住杜英的手臂:“杜盟主请起,杜盟主如何得知谢某身份?”
“乌衣王谢,分立江表,家世煊赫不说,谢氏家主征战在外,勇猛之名,我等即使是在胡尘之中,犹然听闻。今日见诸军之中,只见将军身形挺拔,相貌堂堂,如何还能不知?当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天下谁人不识君?”谢奕眉毛一挑,嘴角上翘,自然就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笑容。不过到底是官场上混的久了的,像他这种直肠子人,也知道有些神情不能表露的太早,当即收敛。
杜英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情,自然是尽收眼底,却是不动声色。
“谢某不过征西将军马前卒也,过奖了!”谢奕拍了拍杜英的手背,谦虚地说道。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谢奕看上去很谦虚,但是微微眯着眼里带着的笑意和满意自然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同时他刚刚还是标准的托举杜英手臂的动作,此时已经变成了轻轻拍杜英的手背,个中亲近和满意,自然不言而喻。
杜英心中自然有些无奈,这位谢将军还真是个什么都瞒不住的直肠子,要是换做桓温或者谢安在这里,应该顶多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又换上深有城府或者淡然的样子。
也难怪谢家真正的掌舵者是谢安而不是谢奕。
这家伙真要是带着谢家往前走,恐怕怎么被别的世家阴死的都不知道。
“将军请!”杜英郑重侧开身。
而谢奕则抓住杜英的手腕,连连点头:“且同走,当要让杜盟主为本司马介绍介绍,这偌大的坞堡、偌大的关中盟,又是怎么在夹缝之中生存的,我等简直不敢想象此地竟然还有汉家儿郎、汉家土!”
这话说的就有意思了,杜英轻轻吸了一口气。
看上去谢奕是在感慨,但是又好像是在试探性的询问杜英。
你可得跟我解释解释,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解释不清楚,那就不用解释了,刀剑伺候!
不过又好像······
杜英看着谢奕,原来对付别的对手的时候,他总是在一遍遍回想,自己和师兄是不是有哪里没有算到。
但是看着此时谢奕脸上的笑容和赞赏的神色,杜英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对上谢奕,自己好像并不需要想太多。
他的意思应该就真的只是表层的意思。
就算不是,这个地方也必须要解释一下。
只见杜英接着轻叹了一口气——刚才的吸气便是为了现在——缓缓说道:
“个中难处,将军或许不知,我们各个坞堡,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又能如何同氐蛮、羌蛮抗衡?所有的赋税,我们万万不敢漏下;所有的子弟,我们亦是不敢派出去;所有的粮食,我们必须要小心翼翼的看护,避免哪日就被蛮夷破门而入、洗劫一空。这其中,又不知道有多少血泪,即使是杜某自己,犹然年少,都未曾感受过。”
旁边的一个个族老们,顿时感同身受,纷纷点头,更有甚者,直接出声附和,就差“声泪俱下”了。
杜英被这帮家伙弄得一头黑线。
夸张了,夸张了。
他刚才说的虽然也是事实,但是基本上都是那些战火之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所遭遇的,对于大多数的世家坞堡来说,一向是和关中的各路豪强井水不犯河水。
即使是秦国一时势大,也没有说欺压的世家们喘不过气来,毕竟秦国也害怕外患还在的情况下,把内部的这些世家逼反了。
不过大家既然都这么说了,再看旁边的不少百姓亦是面带激动和感慨,显然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杜英亦是只能陪着大家“忆苦思甜”。
第一百七十六章 遗民泪尽胡尘里
更何况,这些留在关中的百姓,日子虽然还能过,但是受苦受累和担惊受怕,也不是假的。
当下,杜英一把抓住谢奕的手腕,颤声说道:
“将军,孰不闻‘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我等胡尘遗民,所幸泪水未尽之日,得遇王师北归,王师莫要再舍弃我等,我等亦然会全力攘助王师,收复故土,重入长安!”
这是怎样一个“遗民泪尽”,又是怎样一个“又一年”?
这两句话,直接戳中了谢奕心底最深处。
本来就是性情中人的他,情绪再也忍不住了,眼眶之中也已经有晶莹闪动:
“杜盟主,杜老弟,还有诸位父老乡亲,我谢奕出身陈郡谢氏,亦是不折不扣的北人。诸位之苦楚,谢某能理解,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哽咽,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的平静:
“所以诸位还请放心,只要谢某还在一天,定然不会让氐蛮伤害到诸位分毫,今日王师北上,便是要救民水火,便是要驱除胡氛,还我关中一片朗朗晴空!”
接着谢奕亦是抓紧了杜英的手,狠狠晃动了两下。
决心,不言而喻。
杜英则默默地吐槽一句:到底是沙场老兵,手劲真大。
捏的生疼!
另外他心中亦是忍不住感慨,历史上率军进入关中,看到关中父老箪食壶浆的桓温和谢奕,应该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
只可惜最终还是被无休止的党争倾轧,消磨了英雄气概,消磨了斗志豪情,最终率军撤退的时候,桓温虽然带走了关中的遗民父老,但是不知道当他回首看向这片土地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违背诺言的遗憾?
而谢奕,至此和桓温的关系逐渐恶化,显然更倾向于支持自己的家族,并且通过主动继承豫州刺史的职位,尝试和桓温划清界限。
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在关中之战中有了挫败感,觉得桓温并不值得自己为了他,甚至不惜和家族作对?
史书的只言片语,让杜英无从判断每一个故事中的人到底有怎样的心路历程。
但是他现在,已经在尝试做出一些改变。
他给了谢奕更深的感动,那么自然就能让谢奕更加坚定自己的态度,到时候拿下关中,杜英自然就更多几分底气。
对于这种直爽汉子,利益是不管用的,唯有以真心真情,方能让他倾力相助。
与此同时,周围的百姓们也向晋军将士们送上食物。
这些晋军将士早就已经饥肠辘辘,刚才被那一声“王师”喊得一个个心潮澎湃,恨不得一个个昂着头走路,但是很快他们就被肚子的“咕咕”叫声拉回到现实中,并且拿着百姓们递上来的食物毫不客气的狼吞虎咽。
不得不说,这应该是这些作战勇猛并且军纪严整的虎狼之师,最为脆弱的一面。
也正是因此,不少上了年纪的妇女们,目光之中的恐惧褪去,剩下的,更像是看自家孩子一样的慈爱。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看着他们喝水如牛饮。
就像是看着远行的孩子归家了。
这目光,反倒是看的不少将士不好意思起来。
毕竟在那一颗冰冷的厮杀之心和滚烫的热血下面,谁还没有一点儿温情?
谁还不是孩子了?
不少人登时就想到了阔别的母亲,一边吃,一边哭。
“慢点吃,都慢点吃!”谢奕和杜英穿行在人群中,大声嚷嚷着,“你小子,哭什么哭,长安打下来了就能回家了!”
杜英只是微笑着陪着谢奕一路走,同时强忍着用胡饼堵住谢奕那张嘴的冲动。
拿下长安就回家······
大哥,别插旗了好不好?
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穿行在士卒之中,他几乎和每一个人都能说上几句话,甚至对方的家常他都知道一些。
这倒是真的让杜英刮目相看。
显然眼前的这位谢家家主——虽然是名义上的——真的做到了“爱兵如子”。
杜英能够感受到,谢奕看向每一个士卒时候的关怀,并不是随口应付、装出来的,而且他和将士们的熟稔,显然也不是这几天患难与共培养出来的,面对面交谈,这些士卒们看他,和他看这些士卒们,真的就像是一群又一次一起经历生死的老友。
甚至还能互相调笑两句,谢奕对于将士们的打趣也不以为意。
走完一圈之后,谢奕方才意识到杜英就跟在自己身边,不知不觉已经很久了。
明明是自己这个主将逐个安抚自己麾下的将士,倒是害的人家关中盟盟主一路相随,谢奕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说道:
“有劳杜盟主随同了。这些子弟们跟随本将从襄阳一路北上冲杀,一路生死,尤其是不久之前一场大战,不少袍泽音讯全无,因此此时愈发令人忧心。”
杜英倒并不觉得跟着谢奕走一圈有什么。
谢奕基本上见到自己麾下的某个将领就会向他们介绍杜英,对于杜英的欣赏之意,自是溢于言表。
这些将领们本来就承杜英收留,还给他们这么多食物的恩情,再加上也知道关中盟一直以晋人遗民自居,天然的就有好感。
此时看到谢奕对杜英的介绍如此郑重,原本心中因为杜英年少而存在的些许轻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
自家主帅平日里可也不是谁都能看上眼的,能和他同桌对饮的也就只有桓征西罢了——只可惜桓征西反而怕了这家伙了——所以,将领们一个又一个,都郑重对杜英行礼表示感谢。
殊不知,谢奕之所以这么郑重,一是感激和欣赏杜英,二也是觉得让主人跟着自己兜这么一圈,属实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对于杜英的了解到底还不是很多,自然不可能欣赏和信任到这个程度。
不过谢奕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麾下的将领们是怎么想的,更没有意识到杜英是在狐假虎威。
他看到这帮平日里大大咧咧、见到自己都只是打声招呼,甚至懒得行礼的家伙们,对着杜英如此恭敬,登时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
且看看我手下的这些家伙们,平时吊儿郎当,但是关键时候靠得住,给我这个主将脸上增光!
第一百七十七章 称兄道弟谢司马
杜英当然很享受这个“狐假虎威”的过程,趁此机会,他自然是变相赢得了谢奕军中将领们的信任,而且他的不卑不亢、微笑还礼,显然也让这些将领们很受用。
在东南,士卒和将领的地位并不高,不然的话,当初谢奕称呼桓温为“老兵”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好笑,甚至还有桓温心腹觉得这属实是落将军的面子。
只不过桓温并不跟自家好基友计较这些罢了,战场上背靠背厮杀下来的兄弟,便是喝醉了在那里把大将军府搅了个天翻地覆,桓温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或许桓温本身也知道谢奕那直爽的性情也注定了这其中也不会有什么算计。
而且谢奕终归还是有底线、有分寸的人,最过分也不过如此了。
现在这杜陵杜氏的少主,保不齐就是未来杜氏的接班人,对他们如此和善,甚至彬彬有礼,这些几乎都是老兵拼杀上来的将领,又怎么可能会不感动?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们当兵厮杀的!
相互尊敬,自然就各觉得对方至少愿意平等待我,自然也就互相信任、有好感。
人和人之间,很多事本来就是相互的。
不过谢奕在这里表示惭愧,杜英当然得了便宜也不点破:
“将军且勿客气,来者是客,我关中盟自当好生照顾王师将士,更何况王师本来就是为了解救我们而来。另外大战之中失散的王师将士,余刚刚已经下令各处村寨抽调熟悉地势的得力人手,配合你我两军斥候搜索探查。”
顿了一下,杜英倒是有些感慨:
“有一句话还请将军莫要责怪,实际上将军这一路走过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已经深入蓝田后方,我等虽然知晓王师已入武关,但是也没有料到王师竟然会来的这么快。既是如此,那么想要在周边搜寻到王师将士的可能并不大,不过我关中盟上下,必将倾尽全力!”
谢奕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这不是不认路么?
不过杜英的话让他心中一暖,这一路走来,各地的豪酋坞堡,并非没有打过交道,如杜英这般,拿出谦虚恭敬、不卑不亢的态度,又备下了好一个“箪食壶浆”的大场面,谢奕怎么可能不感动?
当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弟,有你这句话,余心满意足了!且不管那么多了,我等男儿,自当沙场冲杀、笑傲敌营中,求的就是一个爽快,求得就是马革裹尸还!来来来,你这儿可还有好酒,且同我一醉方休!”
这一声老弟,吓了杜英一跳。
当不得,当不得,您年纪也太大了点儿。
“将军以贤侄称呼便是,算起来家父和将军的岁数相差不多,若是将军与草民兄弟相称,恐怕家父知道了要责罚了。”杜英正色拱手说道。
谢奕连连摆手:“迂腐,迂腐!”
不过他说着,声音确实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可能他也是刚想起来,自家年长点儿的几个儿子,年岁都要大过杜英了,要是自己给他们弄了个这么年轻的叔叔来,这帮小子怕是要有意见喽!
回过神来的谢奕,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言,不过态度当然是要摆出自己不想为难杜英的态度:
“也罢,那余便称呼一声贤侄,杜盟主担待!”
“哈哈,将军客气!”
“诶,诶诶不对!”谢奕急忙打住,“乃父虽不在,但是余窃认为伯父,应当无差,便称呼一声‘谢伯父’便是。”
谢······谢伯父?
你们这个姓,可真好。
杜英虽然一肚子的吐槽,但还是微笑着应下,还有模有样的连称两声“伯父”,同时也让人再去把仅剩下的几坛酒挖出来。
这一次,为了招待这些王师将士们,也是“元气大伤”了,伤的自然是关中盟各个坞堡的粮食存储,当然还有再珍贵不过的酒水。
酒这种东西,浪费的就是粮食,而乱世之中,粮食的宝贵自然不言而喻,所以各家各户能够拿出来的酒水实际上也寥寥无几。
不过讲究的就是一个闻闻酒味、过过酒瘾罢了,就像是当年冠军侯将御赐的酒水直接倾洒在河中,三军共饮,恐怕喝到嘴里的也就只有点儿酒味罢了。
今日这酒也是,不知道兑了多少水进去,砸吧砸吧嘴,恐怕都不剩下多少味道,一肚子晃晃荡荡的都是水,但是讲究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感觉么?
一个父老乡亲,倾尽所有以款待王师的感觉。
一个和无数袍泽弟兄们一起冲杀出来之后、并肩共饮的感觉。
没有将士嫌弃,反而大家喝的很过瘾。
不过既然是招待谢奕,杜英自然不能再用这种水酒应付公事。
只能让殷存心痛一下,把他的几坛积年陈货挖出来了。
然而听到杜英吩咐的谢奕,却是伸手止住了想要去拿酒的杜氏随从:“无须如此麻烦,若是没有别的了,便是找外面将士们要上两杯就好,有点儿酒味,就知足了。”
“这怎么合适,将······谢伯父一路劳顿,也应当品尝一下我关中佳酿。”杜英摇头。
“贤侄有心了,但是关中未平、长安未下,又如何有心情饮酒作乐,真的大醉而归?待稍微吃点儿喝点儿,之后战事如何,还需要和贤侄多加商量,从长计议。”
谢奕此时显然比刚刚要冷静了很多,意识到现在的大醉可能转眼就变成“大败而归”,所以他宁肯克制住自己作为一个酒鬼,听到有好酒的馋虫。
杜英看向谢奕,见他神色坚定,对于这位便宜伯父倒是又多了几分好感。
虽然在平时他可能是个大家都笑话,甚至唯恐避之不及的酒鬼,但是在关键时候,这个男人还是靠谱的。
杜英看着杜氏亲随端上来的水酒,也不着急向谢奕引见等在堂上的王猛等人。
此时正是自己和谢奕一对一,难得的独自交流的时候。
杜英自然要尽可能的先给这位谢将军留下最深的印象。
毕竟在众人之中,师兄也好,殷存老爷子也罢,还有众多家主,抢风头的人还是不少的。
“伯父请先饮此酒,算作为伯父接风洗尘!”杜英朗声说道,说着,自己先一饮而尽。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谢奕:可惜了!
谢奕并不推辞,同样干了这一碗。
杜英晃了晃空荡荡的碗底,朗声笑道: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此乃今日之王师,今日之将军也!”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
七言诗这种东西,起源于先秦,发迹于秦汉,但是当时文化上的主流还是五言诗,所以七言诗真正受到欢迎应当还是在南北朝末年到隋唐初年,并且依靠唐诗彻底崛起,甚至取代五言诗成为当时社会上吟诗作赋的主流格式。
谢奕到底出身陈郡谢氏,虽然是一“老兵”,但是文化底子还是很厚实的。
此时一听,稍微品味一下,自然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一首不错的七言诗,而且这诗中没有一句是实际所指,但是又似乎每一句都能够寻觅到对照。
第一句的雪山,指的自然就是背后这巍峨秦岭,之前他们也曾经在秦岭余脉上的武关战斗,自然知道秦岭之险峻。
第二句的玉门关,可以指的从眼下这孤零零的少陵坞堡回看曾经战斗过的武关,自然也可以指不远处还在敌人掌握之中的长安。
第三四句,黄沙百战自不用说,而那“楼兰”,此时此地,不是氐蛮还是何人?
不破楼兰终不还,这不正是谢奕的梦想么?
不过他也不由得去想,杜英这描绘的到底是西域的景象,再结合他出身杜陵杜氏,也出身凉州的背景,这是不是又有什么深意呢?
或者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呢?
“好一番西域征伐风光,此时吟诵来,也正应了今日之景,听了便令人气血昂扬。”谢奕朗声称赞,“待攻破长安、平定关中之后,自当汇合凉州兵马,重新杀入西域,先辈们拼杀下来的土地,自然不能拱手让人。”
不管杜英是不是有深意,又是不是在暗示什么,谢奕都直截了当的采取了最简单的一种方式。
一力破百巧!
想不出来,那我就不想了,就当是你想要劝我攻破关中,莫忘辽阔的西北,那便答应你。
反正这本来就是要做的。
没什么好不能说的。
杜英深深的看了谢奕一眼。
突然间,反倒是他有些愧疚。
好像自从自己见到谢奕之后,就在不断的通过各种方式感动谢奕,然后让这个直爽汉子不断地坚定拿下关中的决心。
这······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反而坏了他的性命。
不过对于杜英来说,这也是现在的他,必须要做的事,因为只有尽可能多的争取到桓温麾下人的支持,才能够在桓温本人瞻前顾后的时候,起到推动作用。
而谢奕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杜英刚才吟诵出的那一首诗本身上面,忍不住啧啧赞叹:
“七言诗赋,于江南,倒是少有人能做,或当说人人皆以五言为正,七言更是用词不能精简之反面典范,然观贤侄诗句,并无此问题,内容充盈,令人拍案。我家三弟还有几个小儿女,也都初通诗赋,若是以后有机会能够交谈一二,或许各有裨益。”
杜英登时汗颜。
他不过是随口把王昌龄的《从军行》给抄过来了罢了。
自然也是他想到陈郡谢氏也是诗词大家,能够博取谢奕的好感,但是没有想到谢奕竟然已经开始筹算着让自己和谢安还有小一辈们交流了。
那还不得露馅了?
且看谢家都是什么人物,一个谢安,一个谢道韫,这都是后世千百年流传的名家,就算作品失传,声名犹在。
这个时代讲究的那些诗词的技巧手法,杜英顶多是略懂,到时候鲁班门前弄大斧,岂不是让人笑话?
不过杜英打了个哈哈,随口把这事拉扯到当今关中局势上。
然而他越是不想在这件事上深谈,谢奕看着他的目光就越是欣赏。
腹有诗书、出口成章,换做东南世家子弟在此,恐怕是要趁机在诸位面前显摆一番,以求能够扬名立万。
然而这杜英,却如此谦虚的、如此知晓轻重缓急,偏偏还只是一个未曾加冠的年轻人。
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家的闺女之中,小的两个,一个太小,一个有些顽劣,就只剩下一个年岁最合适的,而且又对诗词最感兴趣,若是······
唉,可惜了,当时答应三弟,许配给王氏,可惜了!
看着谢奕连连摇头的样子,杜英有些奇怪。
刚才还“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谢将军,这个时候怎么又没有信心了?
谢奕察觉到杜英脸上神情的怪异,几乎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
这家伙莫非是有读心术,难道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是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了,赶忙笑道:“不好意思,刚刚提及家人,心中有所思念,一时失态,让贤侄见笑了。”
杜英恍然,差点儿跨服聊天。
当下他引着谢奕走入大堂,依次介绍了诸位家主以及自己的心腹王猛等人,任渠自然亦在其中。
此时的任渠,作为大军斥候,发现了这一个敌后的自家人坞堡,骤然解决了大军如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的问题,自然是大功一件,脸上带着喜色,看到自家将军之后,更是倍感亲切。
当然,此时的他还以为,是自己报信之后,又通知的杜英,杜英方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谢奕率领的前锋主力,殊不知杜英早就已经等着他主动钓这条“大鱼”上钩了。
任渠也不是单纯的自诩为功臣,在谢奕的眼中,他当然也是功臣,此时温声鼓励几句,然后又表示两军之间来往协调的重任就交给任渠了。
就目前来看,这当然是炙手可热的职位。
任渠激动之下,连连行礼,又端起来酒碗便要喝干净,然而谢奕却笑着拦下他:
“大军驻扎、食宿之类的问题,还需要你小子去操心呢,你要是喝醉了,难道靠本将么?今日起,你不准喝酒!”
虽然是禁酒令,但是刚刚被委以重任的任渠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甚至还觉得将军此言非常有理,当即连连点头答应。
旁边的杜英只是默默看着,全都记在心里。
这位谢家老兵,虽然性情直了一些,但是带兵还真的是一把好手。
第一百七十九章 残部三千
只是这一手“让人干活、不让人喝酒,还让人感恩戴德”,就值得杜英好好琢磨。
接着谢奕和杜英推让几下之后,让不过,便坐在了主位,杜英则坐在他的下首。
对此,关中盟的各位家主们也说不出来什么。
外面坞堡内外,晋军将士怕不是足有两千人,而且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汇聚过来。
所以谢奕此时暴起发难,关中盟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让人家坐在这个位置上,理所应当的。
而现在有了谢奕亲口描述,这一场双方围绕蓝田南侧平原和山丘展开的遭遇战,个中细节自然也变得清楚。
“当时本将认为取胜可能已经不大,所以下令各部东、西、南三个方向突围,本将亲率主力向西突围,一来也是想要引诱苻生等人远离蓝田大营,为后续大军进攻创造机会,二来也是意图继续向西,看是否可以寻求机会,切断苻雄的退路。”
谢奕的声音尚未落下,杜英等人都面露恍然。
这家伙一头扎到西边来,敢情还有这么大胆的打算?
这到底是谁吃了败仗?
不知道的还以为谢奕是突破了苻生的阻拦,向前进攻呢。
也就是谢奕为人实诚,该说的就说,是失败就是失败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不然换做一个要面子的,保不齐这一场战斗,吹啊吹,就给吹成胜利了。
而且还真别说,在苻生和苻苌等人也没有彻底摸清道路之前,谢奕如果真的能够摆脱他们的追击,并且一头扎在从斜谷、子午谷等地到长安的道路上,是真的能实现切断苻雄退路的目标的。
就是谢奕麾下的兵马,现在有点儿少。
但是有杜英带领关中盟攘助,似乎这并不是一个不可能的问题。
杜英缓缓说道:
“现在当务之急,应当是和征西将军建立联系,告知将军此地情况,另外聚拢伯父麾下兵马,我们要尽可能地向东和向北派出斥候,寻找走散的袍泽弟兄,同时还要避免引起苻生等人的警觉,若是苻生或者坐镇长安的苻健引领大军而来,凭借我们此时的兵马,怕是难以阻挡。”
谢奕皱了皱眉,显然觉得杜英这个决定有些畏手畏脚,不过身在此地,客随主便不说,自己手下这些残兵败将还有多少战力,谢奕心里又何尝不是直打鼓?
只不过他这个主帅,明面上还是得撑起来的。
要是他都没有信心和胆量了,那士气就真的瓦解了,大家拍拍灰尘,直接向苻生投降好了!
“伯父残部,而今有两千左右,若是再多收拢,应该能够汇聚齐三千兵马。再加上我关中盟兵马千余,这就是我们未来最大的依仗,也是最后的力量。”杜英径直说道。
“贤侄此言虽不假,但是我们也不是孤军奋战。”谢奕忍不住打断杜英,“只要能够向商洛方向派遣人手,定然能够联系上征西将军,到时候内外呼应配合,甚至攻破蓝田大营都非难事。”
“此时的征西将军,恐怕也在为缺粮而苦恼吧?”杜英皱眉。
这个问题,也是他和王猛之前讨论过很多次的。
只不过没有真正从谢奕或者别人那里得知具体情况,他们两个纵然能够推算出来很多种可能,终究只是推算。
骤然听到这个问题,谢奕的脸色一变。
作为桓温的行军司马,谢奕当然很清楚北伐大军的根本问题所在。
粮草!
粮草这种东西,是要看人数和相关联的耕地数的多少的。
很不幸,南方的百姓人数实际上并不算非常多,晋室衣冠南渡,南渡的是世家豪门,在那种情况下,自然也就只有有权有势的世家豪门才能寻觅到南下逃窜的道路。
战乱转瞬即至,有能力、有条件带着自己的仆人还有众多的佃户等等一起逃难的家族又有几个,能够拖家带口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说别的,当初杜陵杜氏逃难的时候,不也是把殷存等家臣都给丢下了么,而杜氏同时丢下的仆从、佃户等等,更是不计其数,不然也不至于等杜氏离开之后,这些人犹然还能汇聚在一起,建立起来一个少陵坞堡。
随同南下百姓的数量很少,自然意味着北方的百姓人数实际上还是要优于南方的,只不过经过长期的战乱以及分裂,北方庞大的人口或是被战火所吞噬,或是因为分裂和割据而很难发挥出来真正的潜力。
等到北魏建立,北方开始趋于稳定之后,南朝自然也就丧失了最后的向北方挺近的机会。
归根结底,南方的人口少,自然也就意味着在兵员、粮秣这些方面,没有办法和北方相比。
现在桓温以巴蜀和荆州之力讨伐苻氏秦国,固然能够在兵马上占据优势,但是粮草短缺的问题是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桓温想要取胜,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就粮于敌,抢夺关中等地的小麦夏收,通过夺取秦国的“六月粮”,达到“此消彼长”的效果不说,而且也能够在接下来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坚持下来。
历史上的桓温,就是打的这个主意,然而奈何苻健技高一筹,早早的对此做出判断,所以干脆不用氐人有限的力量和桓温血战,只是把长安城周围的粮食给收割的一干二净,从而导致桓温即使是看到了长安,也无力继续进攻。
如果说对于东南王朝的王谢两家会趁机捡便宜的担忧是桓温这一次北伐主动收兵的主观因素,那么粮食的缺乏就应该是难以克服的客观因素。
历史上的王猛意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能通过三言两语就直接让桓温刮目相看,引为座上宾。
而杜英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两人自然而然可以在此事上达成共识,才有了杜英如今的一问。
因为在他们看来,桓征西之所以向前进军如此缓慢,就是因为后方的粮草迟迟跟不上来,而现在前锋进攻受挫,敌人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桓温更应该抓紧进攻,通过自己优势的兵力一举压迫氐人不敢造次,不然的话,周围这些观望的群雄还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军中也会心生疑惑。
第一百八十章 六月粮
尤其是从巴蜀方向发动进攻的晋军,已经被堵在几个秦岭谷地之中有一段时间,同样急需粮秣,不然的话就只能撤军。
如此一来,秦军的半数主力就能够在苻雄的率领下转身投入到和桓温的对决中,对于桓温来说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现在能够阻挡桓温,导致桓温迟迟不肯进军的原因,其实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缺粮。
没有粮食,什么都是白搭。
谢奕如何知道,自己对面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对于当今的时政局势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而另外一个,干脆就直接是开挂了。
熟读史书的挂,就问你怕不怕。
所以此时谢奕的反应自然是惊讶和疑惑。
不过很快他就让自己冷静下来,自家的大秘密被猜到了就猜到了,这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关中盟已经不是当时刚刚打出来自家旗号的关中盟了。
收留了晋军,甚至还拿出来自家库存的珍贵粮食招待了晋军,这本身就已经是秦国的敌人,那自然而然就只可能是晋军的兄弟了。那么都已经是兄弟,自家有什么短板,本来就应该是要告诉对方的,不然对方又如何帮你解决问题?
实际上桓征西就粮于敌的计划,不就是期望着能够获得关中这些大小世家村寨的支持么?
关中的六月粮,是关中大大小小村寨的六月粮,秦国想要抢收,那么这些村寨们的确也拦不住,但是如果桓温要是想要保护的话,那么这些村寨们当然也不会拒绝,毕竟大家还是期望能够给自己留一口吃的。
桓温会留,而很明显,氐人只会把这些城外的粮食全部都搜刮干净,至于汉人的死活,又有谁会在意?
所以现在谢奕必须要想的是,杜英为什么要提起来粮食的问题?
显然并不是因为他骤然发现了桓征西的大秘密,所以打算以此向秦国邀功。而是因为他乐意于通过双方的合作来共同保住粮食。
整个关中盟更期望合作的,明显是桓征西,而不是秦国。
杜英指出了桓温存在的问题,自然也就把握住了双方商讨此事的话语权。
他现在不是在警告谢奕,你这个盟友好像还挺坑,而是在提醒谢奕,你们的问题我也很清楚,现在既然我这里能够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大家就有了合作的基础,现在就看你们什么态度了。
尤其是你们最好是拿着一些好处来求我。
谢奕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露出笑容。
要好处?这好说啊。
现在反而是他们害怕杜英不开口才是。
其实谢奕他们能够拿出的好处还是有很多的,晋军北上,虽然粮食的确是个硬伤,但是他们随身是携带了大量兵刃的,其中有不少士卒甚至还有自己的后备兵刃,以待替换。
这些兵刃的质量当然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胜过现在关中盟士卒们手中不少粗制滥造的家伙什。
当然也不是关中盟穷困,而是自家村寨之中的铁匠,水平就只有这样,更好的东西属实是无力烧制出来,因此这些杀敌效率更高的兵刃,自然是关中盟现在想要的。
谢奕以一个将领的习惯,走入坞堡之后自然就在主动观察这些未来盟友的具体状况,虽然现在杜英肯定是在努力向他展现出来最优秀的一面,但是谢奕也依旧从中察觉到了关中盟武器装备不咋地的问题,
因此现在双方既然互相知道对方的短板所在,那自然就更可以展开合作。
当即,在几名心腹将领们都略带担忧的神情注视下,谢奕反倒是大大方方的点头说道:
“不错,我军北上,粮道漫长,再加上荆州之地之前也地处南北交界,战乱不断,人丁不足,因此粮草供给一直是个问题,此次北上,征西将军也是寄希望于‘就粮于敌’,希望能够抢夺秦国的六月粮。”
任渠等人登时脸色微变。
这不是将把柄送给人家么?
而杜英倒是并没有趁机把握住谈判的话语权,咄咄逼人,反倒是含笑说道:
“与我所料不差,然而征西将军应该还是小瞧了这一次的对手,苻健此人,雄踞关中已经多年,周边大小势力,无不蛰伏,所依靠的就是一手对局势的准确把控,其清楚何时应当进,何时应当退。
而今其已经尝试在武关内外几次战斗之中试探征西将军的底细,当得知征西将军是下定决心要收复关中之后,必然不会再用自己的兵马和征西将军硬碰硬,而是会选择坚壁清野,用粮草这一问题逐渐迫使征西将军失去和其抗衡的根本。”
“是也。”谢奕微微颔首,“此前我们也曾经揣测过,苻生等人在武关之外,抵抗如此激烈,退入武关之后,反倒是且打且退,甚至直接把商洛等群山之地丢给我们,显然是想要引诱我们深入,而不是真的一溃千里。往往诱敌深入之后就是截断粮道了。”
“所以我们关中盟能够为你们提供想要的粮食。”杜英不再打哈哈,这一次是直奔主题,“双方现在需要争夺的肯定是夏收,六月粮将会是征西将军的救命粮。
而秦国需要抢先收取的也会是六月粮,我们到时候必然会在城南有一战,只要能够守住几处坞堡、并且避免秦国抓捕各个坞堡之中的丁壮,那么氐蛮只能看着城外的粮食成熟却无计可施,等征西将军抵达,这粮食自然就是将军的了。”
谢奕应了一声,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来担忧神色,显然他也在思考刚刚杜英的这句话。
若是如此做的话,自然也就意味着大军将要在关中苦苦坚持到六月粮成熟。
当然了,秦**队肯定也会在蓝田硬生生的坚持到那个时候,以为自家人抢收粮食提供机会。
之前一路向北撤退的氐人军队,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谢奕可以保证,这帮家伙并没有真正用出全力,自己和他们遭遇之后,竟然几乎没有多少招架之力,就是很好的说明。
所以这就意味着,桓温必须要在六月之前突破蓝田,与此同时,身在少陵坞堡的他们,也要凭借着四千左右的兵马挡住氐人有可能的疯狂反扑。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谢奕的目光
这可能吗?
至少谢奕没有信心。
不过不管有没有信心,现在这应该都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至少谢奕要尽可能地确保他现在已经能看到的、周围原野上的这些粮食真正变成晋军的军粮。
“我们自当要全力以赴,守卫这些六月粮。”谢奕缓缓说道。
哪怕是付出再大的牺牲,也必须要保证大军的用度,不然的话用什么去进攻长安?
谢奕答应,杜英自然接着说出自己的条件:
“既然如此的话,关中盟也会尽力为王师保全粮食,而王师驻扎在少陵坞堡,也大可放心,只请王师能够拨给一些兵刃器械,同时我军中将士,名为训练,实际上在历经血战的王师面前,不过是一群花拳绣腿罢了,因此恳请王师对我关中盟兵马多加训练,不然到时候也无法和王师并肩作战。”
谢奕登时眼前一亮,打量着杜英。
他已经预料到了杜英会索要器械兵刃,但是他没有想到,杜英更想要的,是对关中盟士卒的培训。
以正规军的方式进行的培训。
这说明杜英很清楚一支军队想要拥有真正的作战能力,最需要的是什么。
锋利的兵刃可以给士卒们冲锋陷阵的勇气,但是显然增加的只是一个人的能力。
而只有训练士卒们学会遵从命令前进和后退,进则一往无前,退则有条不紊,同时还能够根据主将的命令摆出来不同的阵势以应对不同的情况,这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最应该接受的训练方式。
并不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比如说谢奕之前遭遇的对手郭敬,仗着手下一群流民士卒,人多势众,打仗往往是一群人嗷嗷叫着往上扑,可是他们这样的进攻,在严阵以待的晋军面前,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晋军只需要变换几个阵型,就能够把他们团团包围,然后阵型一转,阵门变动,兵马随之进攻,对方就直接崩溃了。
相比之下,苻生和苻苌等人显然更懂得这一点,他们利用自己的亲信和亲属们牢牢把控着军队,下面的将领不会违背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将士们也能够根据上面的命令及时地做出反应,军队作战如臂指使,这样自然会让谢奕感受到威胁。
要求帮忙练兵,这样的盟友,显然是合格的。
谢奕并没有拒绝的理由,连连答应。
杜英此时忍不住瞥了王猛一眼。
他们最基本的需要和谢奕之间达成的合作,实际上已经实现了。
在见识过了晋军的阵容之后,各家家主们显然也已经意识到,关中盟的军队还差得远呢,别看这些晋军将士一个个似乎已经饥饿难耐,但是周隆等人看到他们在不经意间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冷意,还有那依旧还保持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就知道这样的对手绝对不好惹。
因此他们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军队也能变成这个样子?
现在既然大家已经是盟友了,那么借助盟友的力量训练自己的军队,又是以早晚有可能落入秦国手中的粮食作为交换,何乐而不为呢?
因此杜英不需要担心周隆等人的意见。
现在杜英想要和谢奕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个他之前也已经和王猛讨论过,但是并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付诸实际的计划。
轻轻咳嗽一声,杜英说道:“伯父,我军固守少陵,或可以说是固守待援,但是亦可以说是坐以待毙。更何况在长安四郊,还有很多田地,而我们关中盟现在所能够掌控的,不过只是区区长安城南罢了。”
谢奕忍不住微微皱眉,却并没有主动说话。
杜英这句话似乎也没有错。
无论是蓝田还是长安方向的氐人,都足以给少陵方向的他们造成足够的威胁,与此同时,在他们的斜后方,还有来自于苻雄的威胁。
想要固守这一方土地,保卫这里的粮草,显然并不容易。
而且就算是保护住了又能怎么样?
长安城其余方向上的粮草,恐怕还是要少不了落入氐人的手中,而只是凭借长安城南的这些粮食,难道就能够支撑大军作战很长时间么?
谢奕这一路行来,也是亲眼所见,城南的土地也不是完全都被开垦,甚至其中占据大多数的还是荒地,真正仍然还在被开垦的田地,基本上都集中在各个坞堡周边。
这些田地显然是不足以满足大军长期作战需求的,虽然桓温也可以相对应在长安城外开始屯垦,可是那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粮食的问题,可以通过得到关中盟的支持而得以缓解,但是并不能彻底解决。
谢奕的目光盯着杜英,此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肯定还有更加令人“惊悚”的计划,他在试探着自己的态度,想看看自己到底是想要守住眼前的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大家一起“干一票大的”。
突然间,谢奕心中泛起古怪的感觉。
按理说,这样的想法不应该是自己有才对么?
毕竟他是率军向前进攻、一路杀到这里的人,而杜英只是一个坞堡联盟的首领罢了,而在晋军将领们的一贯认知之中,显然这些坞堡首领都是倾向于能够自保。
现在的杜英比谢奕更清楚周围的局势,这谢奕并不奇怪。
人家应该的,
但是杜英好像比谢奕还狠勇好斗,竟然好像还想张罗着收拾氐人,这是谢奕之前没有料到的。
不过······谢奕很喜欢。
杜英当然不知道,谢奕看着自己的目光为什么从一开始的复杂,甚至还带着试探的意味,逐渐发生变化,以至于看的杜英浑身发毛。
还不等杜英觉得尴尬,谢奕就已经开口说道:“坐以待毙永远比不上主动出击,我们要想保住这里的粮食,最好的选择就是把战火烧到敌人的地盘上去,而我们想要夺得更多的粮食,自然也少不了和敌人的血战,回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接着,谢奕用信任的眼神看向杜英:“贤侄若有破局之法,但说无妨,谢某在此,洗耳恭听。”
这一次不只是杜英感到诧异,从王猛到世家家主再到谢奕的部下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是齐齐一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当幻想变成计划
显然谢奕的这个说法是他们之前没有料到的。
谢奕愿意“恭听”,自然说明在他的心目中,杜英的地位已经到达了一个智者的层次。
或许别人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至少谢奕的部将们很清楚,能够得到自家主将如此赞赏,说明此人的层次至少是和桓温、谢安等人一个水平的,当然这是在自家主将看来。
自家主将一向性格无拘无束,而在别人看来,有些直肠子,也未免眼高于顶。
但是实际上谢奕的部将们认为这多多少少都冤枉自家主将了。
为何?
因为谢奕平日里所接触的人物,从军旅之中的桓温到家族之中的谢安,哪一个不是当世之豪杰?甚至即使是谢奕内宅之中,夫人阮氏那也是出身名门,而谢奕的子女也都是建康府中小有名气的才子佳人。
身边所熟悉的既然都是这样的人物,那人家自然也有资格眼高于顶。
可当眼高于顶的人如此赞赏一个年轻人,甚至愿意“洗耳恭听”的时候,这些部将们看待杜英的眼神自然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一来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想要看看这位得到谢奕敬重的晚辈到底是不是个人物,还是只是装出来花架子,让谢奕看走了眼,二来自然也期盼着杜英真的能够指出来现在能够打破僵局的办法。
显然这些晋军将领们也不想这么憋屈的把守坞堡。
既然是桓温和谢奕训练出来的兵马、带出来的部下,当然也有着天下强军的自尊和骄傲。
杜英的反应也让大家惊讶。
这个年轻人霍然起身,连连拱手:“伯父客气,小侄不过是身在此地,了解局势,而略有浅见,当不起伯父如此。”
谢奕当即哈哈大笑,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略微激动之下,说话似乎有些不过脑子了,看把在座诸位给吓唬的。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去了,自然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谢奕对着杜英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去说,当然也等于在告诉所有人,自己刚才所说的并不错。
杜英当即走到大堂中间,拍了拍手,外面似乎早就已经在等候他这个消息的陆唐立刻派人抬着沙盘走进来,与此同时,大堂上一侧的屏风被拉开,露出悬挂在墙上的舆图。
沙盘、舆图,这是杜英带给关中盟的改变。
所有家主还有其余关中盟属下,见到这些并不奇怪。
反倒是谢奕等人眼前一亮。
舆图这可是好东西,而沙盘这家伙,还真别说,他们自己都没有!
从中,任渠等将领们看到的,自然是关中盟的早有准备。
而谢奕看到的,则是关中盟的军事素养。
这还真是一个平地里冒出来的、总是给自己带来惊喜的盟友。
任渠这小子,这一次还真是立了大功。
杜英则指着舆图——之所以不直接用沙盘,是因为沙盘太小了,实际上并没有囊括整个关中,而新的沙盘还没有来得及制作——沉声说道:
“现在氐人的兵马分作三处,一处在斜谷、子午谷等地,由丞相苻雄率领,一处在蓝田,曾经和伯父对阵,还有一处则在长安。此三处,形成掎角之势,包围我关中盟。若想破局,唯有断其一角。”
“蓝田?”谢奕下意识的反问。
杜英却摇了摇头:“是苻雄。”
谢奕登时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长安兵马数量虽然并不是很多,但是皆为精锐,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避免引起长安方面的警觉,和长安敌军硬碰硬,我们打不来。蓝田这边自不用说,集中的亦是苻苌、苻生率领的氐人主力,虽然两人之间有隔阂,但是在共同的目标出现后,必然也会倾尽全力。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实际上把侧后方露给我们的苻雄。”杜英很有信心地回答。
显然这也是他之前和王猛商议的结果,现在既然谢奕这条大鱼已经愿意上钩,那么计划也就可以和盘托出。
不等谢奕说话,杜英伸手重重点了点子午谷外的苻雄大营:
“现在王师被困在子午谷之中,进退不得,若是时日久了,恐怕就只能引兵无功而返,若是我们此时率军杀入苻雄大营,那么苻雄还能够坚持扼守子午谷咽喉么?”
“可是这也意味着我们空荡荡的侧后方暴露给了长安或者蓝田。”谢奕忍不住说道。
很显然,在此之前他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都已经打算率军直接往苻雄的后路粮道上一横,不管怎么说,你苻雄总是要先来跟我“打个招呼”的吧,不然的话,子午谷中我军的日子不好过,你们氐蛮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在谢奕看来,一支孤军,本来就晕头转向的,想要去做这件事,实在是难度有点儿大。
等见到杜英的时候,这个想法实际上已经被他深藏心底了。
然而此时杜英再一次提起来,谢奕才恍然发现,好像现在自己有了关中盟的支持,把这个原本不切实际的幻想变成计划,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当谢奕发出这样的疑问时,实际上他已经认可了这个计划,只是认为还存在问题。
杜英微笑着说道:“假如桓征西能够在正面对蓝田发动进攻,那么蓝田那边的氐人对我们的行动无计可施。而苻健既然下定决心要龟缩在长安城中,那么解决问题的方式自然也很简单。
只要我们派出大量的斥候,伪装成王师已经从各个方向压迫向长安的样子,同时切断长安和蓝田、子午谷、斜谷等地之间的通信,请问伯父,此时的苻健又会作何感想?”
“他会认为这些地方都出现了问题,甚至是失守!”谢奕脱口而出。
“是啊。”杜英的笑容逐渐变得冷酷,“真是很不幸,通往蓝田和子午谷的道路,应该还在我们关中盟能够影响的范围内,而就算是我们难以触及,再加上伯父麾下的精锐兵马,封锁道路,如何不可能?”
谢奕登时也激动的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将领们、家主们,此时也都忍不住低声交谈,显然他们也差点儿被杜英的这一手给吓到。
幻想骤然变成现实,谢奕当然忍不住想要试试这个计划。
第一百八十三章 桓征西又成了关键
王猛猜到了谢奕应该可能的想法,再配合上杜英“猜”到的晋军出兵子午谷,同样进退两难的可能,这些可能汇聚在一起,只会让谢奕无法拒绝。
此时的谢奕只是来回走了两步,就连连点头。
杜英的笑容已经收敛,此时的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但是神色格外的凝重,目光直勾勾落在舆图上,似乎还在想着自己的这个计划是不是还有别的疏漏之处。
“关键是征西将军!”谢奕狠狠的一拍手心。
想要包抄苻雄的后路,长安的敌军并不是非常可怕。
关键还是桓温要能够拖住蓝田的敌人主力。
可是现在的桓温,能做到么?
谢奕的这一句话,别人听到了或许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的确关键是桓温,这个杜英刚刚也说的很清楚。
但是杜英却隐约猜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向王猛。
王猛的神色亦然有些不对。
谢奕很激动,但是这一声之中还是带着无奈和担忧。
这说明什么?
他对于桓温能不能拖住蓝田的氐人同样没有足够的信心!
晋军的粮草问题竟然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杜英心中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是之前的杜英和王猛属实没有料到的。
不过杜英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谢奕对桓温并没有信心,但是至少历史上桓温还是击败了苻生等人,并且率军一路杀到长安城下的,这说明什么······
难道谢奕所了解的北伐大军的实力,只是桓温想要让他看到的?可是如此的话,那又是为了什么,毕竟谢奕对桓温的忠诚至少现在是毋庸置疑的,难道桓温已经开始把这个老战友摆在对手的位置上了?
又或者实际上桓温的实力和历史上的已经不一样,可这个不一样又是怎么来的呢?毕竟在杜英的记忆之中,桓温也是击败了蓝田的秦军之后方才获得周围坞堡百姓的支持。
莫非这个时空和历史上的那个时空有所不同?
又或者自己曾经所做出的一点点小举动,无形之中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发展的轨迹?
杜英只觉得头皮发麻。
无论是哪一个疑问,显然都是现在的他不想要看到的。
因为这都将意味着他利用谢奕稳步取得桓温信任,并且图谋获取整个关中的企图将会变得不现实。
不过杜英表面上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微笑着说道:
“征西将军一路横扫、势不可挡,无论是苻苌还是苻生,应该都不是征西将军的对手,所以伯父应该可以放心。进攻蓝田,非是我们力所能及,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联络上征西将军,把蓝田交给征西将军,而我们负责对付苻雄,让征西将军不用为自己的侧翼担忧。”
谢奕登时也回过神来,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慨,自己此时心境之沉稳,竟然还比不上这个年轻人。
很明显,现在他们不只是需要自己先商定一个大概的对策,还需要给手下人以足够的信心。
“关中盟”这三个字,实际上已经足以说明,杜英和这些家主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盟友,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因此杜英想要去做什么的话,至少要先赢得这些家主的同意和拥护,而不是直接命令他们。
因此,谢奕绝对不能暴露出来现在北伐大军可能正在面对的太多问题,不然的话,周隆等人又凭什么会愿意拥护于桓温、追随北伐大军的脚步?
谢奕当即微微一笑:“贤侄此言再正确不过,有征西将军在,蓝田的苻生,也不过只是手下败将罢了,何足道哉?说来也是惭愧,谢某兵微将寡,又不熟悉此间地形地势,吃了败仗,倒是让诸位笑话了。”
这话一说出来,周隆、蒋好和林丛等人自然都是会心一笑。
他们当然要配合着谢奕有所表示,但是这可不代表着他们就会真的笑话谢奕。
人家谦虚几句罢了。
随着刚才的话题岔开,一时间家主们也没有心思去深究,显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杜英刚刚提出的方案所吸引,正在盘算着什么。
至于粮草的问题,既然杜英表露出来了对桓温的信心,而谢奕又没有在这上面接着扯来扯去的意思,自然就被淡化。
坐在第一排侧后方的王猛,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
且不管这个问题之后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而关中盟又要在其中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至少现在,通过杜英和谢奕巧妙的配合,回避开了。
毕竟现在还不是关中盟倾尽全力援助于桓征西的时候。
周隆等人显然并不反对和桓征西结成盟友,但是大家之间并没有建立起来完全的信任,如果杜英作为盟主,此时就急匆匆的要求各家拿出来足够多的粮食,一来各家也没有这个底气,二来各家也不会完全赞同。
粮食,到底是坞堡生身立命的根本,谁会轻易掏出来?
除非真的看到了实打实的好处。
解决斜谷和子午谷外的氐人,就是杜英给各个家主的好处,同时也是关中盟递给谢奕的投名状。
一举两得。
看周隆等人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此时的跃跃欲试,正说明他们现在非常渴望通过一场战斗来证明关中盟的能力,并且正式插手关中的局势,同时苻雄率军南下,所携带的粮秣物资也不在少数,此时若是能够通过偷袭击破苻雄,那么关中盟的缴获也不会少。
至于刚刚大家曾经三言两语之间提到的粮草问题,被丢到脑后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当王猛出于习惯,反思刚才几句话之间的种种时,杜英已经和谢奕走到那舆图前,讨论着什么。
而各家家主也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很有参与感。
王猛亦是起身,却并没有上前凑热闹,而是端起酒杯走到谢奕麾下几个将领那里,很快就凭借着自己的远见卓识和他们打成一片。
此时也已经有些醉醺醺的王猛,内心却很清楚,周隆等人到底还是高估了关中盟将士的能力。
关中盟或许可以通过这一战锻炼一下自家兵马真正的实战能力,但是想要和谢奕麾下的这些兵马相提并论,那还早着呢。
第一百八十四章 分兵还是合兵
一支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军队和一支只经历过坞堡械斗的军队,当然是不一样的。
周隆等人对关中盟的军队寄以厚望,这没什么,然而关中盟的将士终归还是需要成长的。
王猛和杜英显然并不打算拆穿他们,甚至杜英还微笑着听取他们的建议。
只是其中涉及到关中盟独当一面的,就默认取消。
战争的残酷往往会超乎这些家主们的想象,所以杜英更倾向于让他们先去好好的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战争。
当然了,杜英刚刚训练起来的军队,也不舍得直接就投入到和敌人的正面对战之中。
在杜英看来,关中盟的军队,此时也只是刚刚可以称之为一支军队罢了,想要和数量相当的对手对阵,基本上不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掌握更多的阵列技巧以及杀敌方法。
这也是刚刚杜英明确提出希望谢奕能够予以帮助的。
不过这个帮助显然也有不同,谢奕既可以选择只是帮着杜英操练操练关中盟军队的队形之类的,让这些家伙们的队列看上去更加整齐一些,但是真正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不过只是花架子罢了。
当然,谢奕还可以选择帮着杜英好好训练这支军队,把晋军多年积攒下来的杀敌经验倾囊相授,甚至还可以把晋军将士拉上去当陪练,可以让关中盟的士卒们快速的得到提升。
这自然要看谢奕的意思,或者看双方之间合作得愉快与否。
杜英拿出来了包抄苻雄后方的计划,自然表露出来了自己的诚意,接下来就要看谢奕的了。
从谢奕之前的态度来看,杜英和王猛还是有信心的,不然的话杜英一定会拽着谢奕现在这件事上多加讨论、有所落实,否则关中盟岂不是要出工出力还得不到好处?
但是谢奕愿意这么做,可不代表着谢奕麾下的将领们都会心甘情愿的这么做。
王猛凑上来,自然也是要探听探听这些人的口风,同时也要抓紧和人家打好关系,毕竟私交有时候还真的有所用。
谢奕还凭借自己和桓温的铁哥们关系,以陈郡谢氏家主的身份充当桓温的军司马呢。
而假如这些将领们只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只是应付公事,那么对关中盟将没有多少帮助。
杜英虽然此时正和谢奕讨论着苻雄在北侧有可能的兵力布置,并且听从于周隆的建议,计划抽调关中盟里熟悉道路的斥候,带着晋军斥候沿着周氏坞堡后面的群山一路摸过去,最好是能提前和山谷中进退两难的巴蜀晋军取得联系。
率军从子午谷进兵的晋梁州刺史司马勋也不是傻子,恰恰相反,他还是追随桓温入蜀、历经百战的当世名将,经验丰富,也不会在关键时候遗失战机。
可越是这样,谢奕和杜英他们反倒是有些担心,没有得到消息的司马勋,在看到眼前死死堵路,却因为兵力不足,也没有办法把自己怎么样的敌人,突然间陷入慌乱之中。
骤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若是换做一个莽夫,恐怕就大喜过望之下带着兵马一路掩杀了。
司马勋本身也不算是非常谨慎的人——谨慎的人是不敢直接大呼自己是晋朝宗室,也不会率军一头撞入子午谷——但他十有**还是会有所犹豫,担心这会不会是苻雄这秦**中有名的狡诈多谋之人设下的圈套。
毕竟按照原定计划,桓温的进军应该不会这么快。
所以提前和司马勋建立联系也是有必要的,免得到时候南北都没有配合,苻雄回过头来就可以从容收拾了杜英和谢奕。
谢奕想到了这一点,至少说明他对于桓温的了解应该并不局限于征西将军幕府,而且还包括其余桓温麾下的将领,甚至包括远在巴蜀的司马勋。
这也说明桓温应该在自己的大布局上并没有想要刻意向谢奕隐瞒什么,整个北伐计划、所有参与到其中的人,谢奕应该都是清楚的。
但是杜英并不相信桓温会对谢奕毫无保留,不然双方最后也不可能分道扬镳。
可是这个保留又是什么呢?
或者说,桓温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利用了谢奕呢?
杜英必须要找到这个矛盾点,方才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桓温、谢奕等的力量,甚至就是要从他们的裂缝之中找到自己的机会。
杜英暂时想不明白,只能先把这种疑惑放在心里,同时他的余光扫向一边,看到了正在和谢奕麾下将领们高声笑谈的王猛,原本一直充斥着疑惑和试探的心神,不由得宁静了几分。
师兄很会把握机会,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什么,自有一份默契在其中,至少练兵这一块应该不需要自己操心太多了。
谢奕已经开口许诺,再加上这些将领们通过王猛对关中盟也有好感,因此作为实际操作者的将领们,不管是出于对谢奕的遵从,还是出于自己和盟友的私交,自然都不会有所保留。
还是师兄靠谱啊。
很快,杜英的注意力就回转,只听得谢奕缓缓说道:
“贤侄,根据我们的了解,苻雄麾下兵马虽然云集子午谷,实际上却是沿着子午谷、斜谷这一线排开,堵住了所有从汉中北上关中的道路,通过沿途的堡垒和城镇,互成掎角之势。那我们应该是双管齐下、多路并进,还是合兵一处,先打疼苻雄?”
听到这句话,周隆等人一时都来了精神,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杜英。
盟主不希望关中盟的军队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个中苦心,大家也都不是傻子,当然能够感受得到。
而现在大家既然需要分兵,同时可想而知,谢奕肯定会率领晋军杀向子午谷外的苻雄大营,那么关中盟将士是不是可以收拾一下其余方向的氐人?
尤其是从长安向西,有不少坞堡、城镇,因为处于西北和关中、巴蜀等地往来的要冲所在,因此战乱之前,一个个都富得流油,现在虽然饱受摧残,却也足以让城南的这些坞堡家主们动心。
没办法,现在大家的日子也都不好过,否则当初也不会联起手来对付韦氏的进一步压迫,也不会现在选择继续抱团取暖。
第一百八十五章 关于苻健的假象
晋军来了之后,足足两三千人,更是让各个家主们直接感受到了压力。
毕竟之前不需要养活这么多人啊。
可想而知,秦国为了抵御司马勋从巴蜀而来的进攻,会在这些地方囤积大量的粮草和兵刃等等,这些本来就是关中盟急需的。
周隆等人并不抱怨晋军的到来让他们原本还算是充足的粮食储备一下子就要空荡荡,因为这本来就是预料之中的。
战火一起,坞堡处在中间,只要能不两头受气,粮食都被人家拿走了,而自己什么好处都没有获得,还被揍了一顿,就已经很好了。
多年的战乱,让各个坞堡的忍受能力也越来越强。
打是打不过人家的,只求自己的损失能够降到最少。
能够通过付出粮食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
但是现在六月粮都还在地里,坞堡总归也是要过日子的。
“伯父麾下,不过残部,我关中盟内,经历过大战的士卒亦是寥寥可数。”杜英显然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此时不慌不忙的说道,“凭借我们这些兵马,想要给苻雄一个‘惊喜’,应该还绰绰有余,但是想要夺下更多的城镇,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奕微微皱眉,他本身也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人,说实在的,一路兵马进攻苻雄,只要能够联系上司马勋,大家就可以里应外合,在这种局势下,苻雄是坚持不住的。
因此如果能够再多攻占几个坞堡、城镇,获得更多的粮食,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谢奕也非常渴望能够尽快解决粮食的问题。
不过谢奕知道,杜英话犹未尽,自然会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隆、林丛等人同样露出不解的神色,不过好在杜英在此之前就已经取得了他们完全的信任,此时虽然犹豫,虽然不解,大家也都保持沉默,此时绝对不是和盟主唱反调的时候。
当然,他们脸上变化的神情,终归还是遮掩不住的。
杜英微微一笑:“从征西将军北上并且连战连捷之后,苻健应该已经做好了直接固守关中,甚至准确说固守长安的准备。北伐王师的粮草能不能保证,苻健应该并不清楚,但是劳师远征,不管对谁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所以苻健应该是、也只能是选择赌,赌死守长安、坚壁清野的话,征西将军只能不战而退。”
谢奕负手凝视着舆图上标注出来的“长安”位置。
苻健这一手的确很凶险,却又真的给桓温出了一个难题。
“既然如此,此时可想而知,苻健最想保证的是什么。”杜英接着说道。
谢奕、周隆等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粮草!
长安城南的这些坞堡在汉人的控制下,苻健应该一开始就不指望着这些坞堡能够和他们秦国同心同德。
所以他真正指望的,是长安以北、以西的这些坞堡,因为这些地方是当初氐人进入关中的最初落脚点,是发家的地方,掌控这些地方的也基本都是氐人权贵。
按理说秦国掌控关中的时间也不短,另外还得到了羌人的支持,不应该对于关中盟的崛起、对于谢奕所部的溃散无动于衷。
唯一还能合理的解释就是,现在的苻健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去管关中盟以及谢奕,他就算是不知道在长安城南已经有这么一股力量在,也应该意识到长安城南是一片空白,只不过他麾下的兵马不是在长安,就是在长安城北、城西,所以城南发生什么也只能听之任之。
如此一来,长安城的另外两个方向,应该充斥着等待抢收粮食并且退入长安的氐人。
此时若是关中盟的兵马冒冒失失的冲上去,等待他们的或许并不是守卫各处谷口的秦军的后背,而是正集结等待收割六月粮,并且加固各处城防的氐人。
本来擅长于山野作战的氐人,此时应该正是郁闷的时候,当他们看到关中盟的兵马时,还不知道会有多么激动呢。
谢奕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们之前的确是轻敌了,苻健此人,要比余想象之中的,甚至要比征西将军想象之中的还要强大。如果没有关中盟的话,那这一次他很有可能赌对了。”
杜英抿了抿嘴。
此时的周隆等人都有些骄傲,反倒是杜英并不这么觉得。
关中盟,本来就是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有的变数罢了。
不然苻健所做的一切,都恰好的拿住了桓温的死穴,现在的桓温有多意气风发,之后的他就会有多狼狈。
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不然也不会让苻雄、雷弱儿等等豪雄们心甘情愿的为他效劳。
苻健留给这个时代的人们太多的假象,因此杜英期望他们能够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中得到警醒。
“既然不能分兵,那就要一击致命。”谢奕缓缓说道,“只要能够让梁州刺史的兵马进来,那么就能够及时扫清长安的西侧,便是有再多的氐蛮,何足道哉?”
杜英点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希望能够聚拢更多伯父麾下的兵马,让我们的胜算更高一些。”
“不。”谢奕却是摇头。
“伯父觉得不妥?”杜英奇怪。
现在他们的兵力加起来不过四千,杜英并不觉得凭借这些人能够撬动苻雄的大营。
“既然是兵出险招,那么就应该速战速决。”谢奕此时已经收起来脸上的迟疑,神色肃然,“一旦再等下去,走漏了风声,苻雄对于背后出现的这一支军队,不可能一点儿戒备都没有,甚至会先回过头来收拾我们,那样反倒是我们无路可去了。”
杜英其实很想说,我们还能固守待援。
不过很明显,谢奕已经下定决心,目光炯炯,盯住舆图上标注出来的敌我态势,显然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架势,杜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或许这一次,也是自己太过谨慎了。
当然这也不能怪杜英谨慎。
对于他来说,偷袭苻雄,解开子午谷之围,这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历史轨迹了。
失去了对接下来会发生事情的了解,杜英并不能保证自己现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不会一次战斗就被糟蹋干净。
但是或许正如谢奕所说,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应该兵贵神速!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司马勋不想出来
子午谷,这是从汉中前往长安的最偏远、亦是最长的一条山谷,但是好处就是出了子午谷,就能够直达长安。
因此这里也是长安的命门所在。
子午谷在后世因为“子午谷奇谋”而闻名,而在此时此刻,则因为一场失败的偷袭,吸引了整个关中的目光。
晋梁州刺史司马勋率军穿过子午谷,意图配合桓温直入关中,这也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次真正利用子午谷进军关中的行动,只是可惜,按照当年魏延的建议,应该充分发挥蜀中将士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遴选精锐、翻山越岭,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子午谷,从而“神兵天降”,一战破敌。
实际上后来破蜀的邓艾,其穿越阴平小路的方式,倒是和魏延的想法类似。
然而司马勋就有点儿过分了,大军大摇大摆的进入子午谷,真的以为秦国的斥候都是瞎子?
结果军队还没有出子午谷,就被苻雄率军堵在了谷口。
司马勋几次进攻未果之后,粮草不济,士气低沉,索性屯兵在子午谷中的女娲堡,不再前进。
对面的苻雄此时还需要面对从天水、略阳方向发起进攻的王擢,因此也不太可能分出来太多的兵马堵着子午谷,不过司马勋已经没有了锐气,只等着桓温率军救援,或者至少知道桓温已经杀入关中的消息,不然是一动也不想动。
这也不怪他没有斗志,一来司马勋并不知道子午谷外的苻雄,实际上亦是分身乏术,既然谷口都已经被人家堵得结实,此时再盲目的催动兵马进攻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二来司马勋还担心,万一征西将军还被堵在武关外或者蓝田外,自己率如此疲惫之军杀入关中,那岂不是变成了孤军奋战?
司马勋可不是带着大军来送死的。
甚至他还很清楚,现在征西将军和东南朝廷之间的矛盾已经越来越深,而自己所把控的巴蜀和汉中,就是征西将军最坚实的后盾,因此巴蜀等地的兵马,自己能掌控的就要掌控、能保全的就要保全。
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和苻雄死战,没有必要。
自己只要能够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兵马、缓解征西将军的正面压力就可以了。
只是现在粮草的不足,让司马勋一直有些头疼。
子午谷的路,太难走了,粮草跟不上是必然的。
还是得要早点儿出去啊。
女娲堡的清晨,总是清清冷冷的,山间的雾气弥漫,人穿行在雾气之中,就算是裹着冬衣,都忍不住打个哆嗦。
这天早上,司马勋起得比往常都要早,他就带着两个亲卫,走上女娲堡的墙头。
昨夜那两个突然到来的晋军斥候,还有他们所传达的消息,让司马勋这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斥候已经好生安排休息,他们的身上有令牌在,而他们的口音亦然是地地道道的荆州口音,因此身份毋庸置疑。
谢奕准备奇袭苻雄大营的后方,把自己从子午谷之中救出去。
这对于现在粮食紧缺、进退两难的巴蜀晋军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
但是司马勋却有些犹豫。
谢奕,陈郡谢氏······
征西将军能够完全信任于你,是因为你们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
可是征西将军性情中人,或许并不知道,兄弟也有可能会变心的,尤其是在利益相悖的时候。
此次谢奕作为北伐先锋,处处获得首功,司马勋虽然不在北伐大军之中,也能够想象,征西将军麾下的将领们会作何感想,比如本来就骁勇善战,因此被很多人看作是征西将军接班人的鹰扬将军桓冲。
若是自己再被谢奕救出子午谷,那么此次北伐的首功,自然而然要落在谢奕的头上。
陈郡谢氏,一边联姻王氏,一边获得如此泼天之功劳,那么之后桓温又凭什么来压制王谢两家的联手?
养虎为患,莫过于此。
眼前的雾气,犹如前路的雾气,让司马勋根本看不清楚整个东南政局未来发展的方向。
此时的他,有点儿不想出这子午谷了。
可是大军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留给司马勋犹豫和等候的时间也不多了。
“谢奕,谢奕······”
浓郁的晨雾之中,亲卫们只能看到自家主帅向着北方,那模糊的身影,只能听到,这一声声低语。
————————————-
谢奕虽然嘴上说着兵贵神速,奈何条件实在是不允许,因为他麾下的将士也实在是太疲惫了,一个个饥肠辘辘,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因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谢奕麾下的将领们,以任渠为首,自发的开始帮助训练关中盟的士卒。
虽然经过这两天的努力,关中盟的斥候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几十个走散的晋军士卒,但是显然几十个对于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来说,连零头都不算。
因此任渠他们也必须要把注意力放在关中盟这个未来不管考不考得住,都得依靠的盟友身上了。
一时间少陵塬上,关中盟士卒们叫苦不迭。
新来的这些晋军将领们,别看一个个笑眯眯的,嘴上说着“大家都是盟友”、“盟友就是兄弟”的话,下起手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他们甚至还让关中盟士卒和一些休整好的晋军士卒们对练。
能够跟着谢奕一路冲杀活下来的晋军将士,一个个的都是熟练掌握杀人技巧的老兵油子,对上一般还在使用蛮力的关中盟士卒,一个对付两个都绰绰有余,自然是把这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有点儿人数优势的关中盟士卒们三下五除二收拾了。
杜英倒是对于这种训练方式很满意,不过他谢绝了任渠一起下场较量一下的邀请。
挨揍这种事情,看看刚才被邀请的任群鼻青脸肿的样子就知道了。
杜英表示拒绝。
“师弟觉得现在的关中盟如何?”王猛双手揣在袖子里,这动作,像极了村口老大爷。还好他披散着头发,再加上好歹还算年轻的容貌,阻止了杜英继续往老大爷那边的联想。
“再训练半年,估计可堪一战。”杜英说道。
王猛有些怪异的看着他:“你到底想要和谁一战,需要这样强大的军队?”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兄弟的默契
“不知道。”杜英摇头,旋即又解释道,“或许是有很多敌人,又或许什么敌人都没有,总之,有备无患。”
“这世道,有一支强大的队伍,总归是好的。”王猛认可的说道。
“师兄觉得余这一次过于谨慎了?”杜英好奇的问道,“是哪里有不对么?”
今天的王猛有些奇怪,不去看着那些各家抽调的骨干子弟们制定即将展开的作战计划,反而跑过来看练兵,不太寻常。
难道这家伙的第六感,预知到了什么?
对于这种位面之子的意见,杜英还是很重视的。
王猛倒是也奇怪的看了杜英一眼,无奈笑道:“余前来,只是想要看一看关中盟将士的能耐,从而在制定计划的时候可以有所侧重,你想多了。”
“是嘛······”杜英喃喃说道。
王猛的神色随之肃然,正色说道:“师弟,你最近似乎有些忧虑过度。机会当前,有所担忧是应该的,但是过于担心,神情恍惚,恐怕只会导致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杜英深吸一口气:“师兄所言极是,是我着相了。”
王猛摇头:“师弟所做,已经强过很多人,无须自责。我们眼前的这个机会,只要心平气和的把握住,去完成,就好。”
杜英瞥了王猛一眼,低声说道:“师兄认为一切都会顺利么?”
王猛却并没有直接给杜英答案,反而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缓缓说道:“实不相瞒,未在寨中,而是前来此处,也是因为余心中有一怀疑,想要和师弟商议。”
“苻雄?”杜英脱口而出。
王猛亦是露出诧异的神色:“尔如何得知?!”
“余亦怀疑于此。”杜英不由得一笑。
王猛恍然,到底是自家师弟啊!
不过他接着沉声说道:“苻雄是否还在子午谷,子午谷外敌军几多,子午谷东西两侧,敌军又几多,当真令人担忧啊。”
现在关中的局势对于秦国来说并不好,苻雄作为秦国丞相,掌握着秦国氐人兵权中的大半。
而今桓温已经抵达蓝田以南,杀到长安城下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苻雄难道还会率军屯驻在子午谷,挡住司马勋,而对背后发生的变故不管不问么?
杜英他们此时所得知的有关于子午谷方面的情报,终归还是太老了。
这其中又有没有兵马的调动,杜英也不敢打包票。
“师兄刚刚为何不说?”杜英反问。
王猛苦笑道:“谢将军摩拳擦掌、势在必得,现在又是大军上下都提着一口气的时候,说出来亦是无济于事,只会平白惹得我们担忧,因此为兄刚才也在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同师弟说此事,没想到,师弟也有所预料。”
杜英不由得感慨:“如此看来,师兄亦是着相了。”
王猛看了杜英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只是这笑容之中,透露出来浓浓的无奈。
一种局势已经不在他们掌控之中,自己也只能被推动着向前走的无奈。
没办法,现在他们真正所能够决定的,只有关中盟这一千余名士卒的动向,是没有办法替谢奕做主的。
谢奕此时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当然不会因为王猛而或者杜英的担忧就停下脚步。
就像是苻健必须要赌一把桓温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很久一样,就算是觉得前方的敌人可能有些不对劲,此时的谢奕也必须要赌一把。
这也是在提醒杜英和王猛,现在他们要面临的,不再是之前几个坞堡之间的小打小闹。
当自己没有办法完全掌控局势、稳操胜券的时候,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随机应变,如何在有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及时作出对关中盟和自己最有力的选择。
显然王猛此时也悟到了这一点,两人只是眼神交流,一切尽在不言中。
师兄弟之间的默契。
此地,终归人多耳杂。
“不过不管怎么说,苻雄在或者不在,梁州刺史总归是在的。”杜英接着说道。
本来他们的最终目标就不是击败苻雄,而是和梁州刺史司马勋会师,就算是苻雄已经前往长安或者蓝田,又或者其余地方,也无妨。
不和苻雄硬碰硬,对于现在的关中盟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
王猛点了点头:
“或许是余多虑了,总觉得这一次,不会那么简单。”
杜英拍了拍自家师兄的肩膀:“师兄既然来了,那要不就下场陪着儿郎们练一练?你看洪聚兄玩的也挺开心。”
王猛一眼就看到了正带着几个关中盟士卒被任渠等晋军将领撵鸭子一样满场乱跑的任群,嘴角抽了抽。
我觉得任群一点儿都不开心,倒是他那个远房兄弟应该挺开心的。
————————————-
苻雄的兵马以骑兵为主,七千骑兵,这也是氐人的军队之中最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是苻健赖以压服众多氐人和羌人权贵的利刃。
苻苌和苻生等人眼馋也没有用,显然并没有任何人足以撼动苻健对自己兄弟的信任。
司马勋之所以迟迟没有办法杀出子午谷,也并不全是因为苻雄在谷口修筑的营寨和壁垒,对于眼见得就要杀出去的晋军士卒们来说,这些扼守险要的营寨还真不算什么。
因为当年他们进攻巴蜀的时候,这样的营寨和关隘也见的多了。
天下奇险,可还有胜过蜀道的?
天下雄关,可还有胜过剑阁的?
司马勋屡次进攻失利,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率军突破秦军营寨的阻拦、进入旷野之后,就会遭到苻雄的骑兵打击。
久战疲惫的士卒,在旷野上又如何是骑兵的对手?
因此司马勋能够杀出子午谷,反倒是奇迹了。
谢奕之所以想要尽快出兵,也是因为他想要趁着夜色偷袭苻雄的大营,避免苻雄知道谢奕的存在之后,带着骑兵北上,一路先把关中盟给扫荡干净。
凭借骑兵的超高移动能力,甚至苻雄都能够在击败关中盟和谢奕之后,再施施然返回,继续堵住子午谷的谷口,根本不给司马勋反应的时间。
想要消灭骑兵,最简单的办法,自然就是把骑兵消灭在地面上,消灭在夜色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