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拷问良心
不只是东、西、南三面,北面的局势也并不如人意。
那些意图从北门突围的林氏子弟,也都被堵在北门外的周随给撵了回来,如果不是寨墙上的林氏弓箭手之类的还尽职尽责的阻拦,恐怕周随都已经带人冲入坞堡了。
不过现在来看,这也是早晚的事,毕竟坞堡的外围都已经被关中盟肃清,现在关中盟的士卒们正拉出一条线,一点一点驱赶着林氏子弟、妇孺们向中间撤退。
而至少南门内还在抵抗的林氏士卒都被林丛收拢,追随在杜英的身后,同时林丛还派出和自己关系比较好的几个人,帮着去其余方向上劝说林氏子弟放下兵刃。
战火已经延烧到坞堡内,也就是说如果战斗仍然继续的话,没有人能够保证关中盟的刀剑不会落在林氏妇孺老弱的身上。
毕竟到了这种关乎到整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是妇孺老弱,也有可能会鼓起勇气、挥动兵刃,和“侵略者”们拼死一战。
所以林丛必须要尽全力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杜英则在王猛、韩胤等人的陪同和护卫下,沿着已经被关中盟将士们打开的路,向着坞堡正中间的议事堂走去。
林弊和近百名林氏士卒,依旧坚守着以议事堂、祠堂为主的一大片建筑,同时还有更多的林氏妇孺们躲在里面。
不得不说,林弊还没有完全倒丧失人性的地步,在意识到局是不好之后,他就果断的下令尽可能的把家中的老弱妇孺们转移到议事堂这边,至少能够避免他们独自面对涌上来的关中盟士卒。
当然,这个工作只是完成了一半,寨门就被打开了。
对此,杜英也只能表示,在林弊形如老阴比的外表甚至行为之下,还有着狂妄自大。显然他打心底的就不相信关中盟有能力突破林氏的防守,所以转移妇孺的行动太晚了。
关中盟的将士们早就已经得到命令,尽可能的生擒活捉,所以此时只是将这几间院子围了起来,并没有贸然行动。
“参见盟主!”陆唐和麻思等人迎了上来。
“做的不错。”杜英鼓励一声,接着看向前方的林氏议事堂。
王猛嘱咐了刚刚在门外喊话的那些士卒几句,士卒们当即扯开嗓门喊道:
“林弊林弊,缩头乌龟,可敢出来一战?”
“那妇孺老弱当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家盟主无意伤害林氏任何人,只要交出林弊,依旧保林氏为关中盟一员!”
“林氏是林氏,林弊是林弊,莫要让林弊葬送了整个林氏!”
“林弊,自己做的孽,可敢应了?!”
不一会儿,不只是这些士卒在喊,周围所有的关中盟士卒都在喊。
杜英则直直看着前方紧闭的大门。
不得不说,王猛交代的这几句话还是很有水平的,一会儿让林弊陷入纠结之中,一会儿又让林氏的士卒和妇孺们陷入纠结之中。
交出林弊,保全整个林氏,对于林氏的族老们、妇孺们来说,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就意味着他们主动出卖了自己的家主,这和背叛林氏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在拷问良心。
同样的拷问,自然也落在林弊的身上。
牺牲小我,保全家族,这本来就是任何一个族中子弟在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都应该果断选择的。而现在林弊如果连这都不敢做,甚至还执意以自家的妇孺老弱作为和关中盟的对峙筹码的话,那他所说的什么“为了林氏”,显然都是放屁。
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罢了,而且甚至现在为了私欲,宁肯拉着所有的林氏妇孺老弱为他陪葬。
关中盟士卒的喊声一开始还有些杂乱,现在已经整齐。
声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墙壁和屋舍。
其威力,似乎更胜于箭矢。
杀人,显然比不上诛心来的痛。
脚步声匆匆,林丛带着自己收拢来的林氏子弟们过来,看他着急的神情就知道,他肯定没有在坞堡中的哪个地方找到自己的亲人,哪怕是尸体。
所以他的家眷必然还在祠堂或者议事堂中。
在林丛的认知中,林弊已经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否则当时也不会把屠刀挥向自家兄弟,因此林丛现在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林弊有可能在杀掉林氏所有妇孺老弱之后再自杀,继续去地狱中实现他称王称霸的梦想。
这个老阴比,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早就没有人性了!
所以林丛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想象自己的家人们可能面临的险境了。
看着林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杜英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句,林弊的形象到底已经在这些人的心中变成了什么样子?
按理说,老阴比应该不至于这么疯狂吧?
“快,快,让我到前面去,我来劝大家开门!”林丛着急的向前走,周围的士卒们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拦住他。
杜英皱了皱眉,瞥向王猛。
林丛是未来林氏的家主,而此时也不合适直接向前去,只是杜英并不愿意直接拦下林丛,这样多少会让林丛对他心有芥蒂。
恶人,自然还得王猛来做。
不需要杜英的眼神示意,王猛已经先一步采取行动。
他转身向后,伸手拦住林丛:“不要往前去了。”
林丛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推开王猛的手臂,王猛却很坚定的摇了摇头,同时,陆唐等人也都看过来,身形随之移动,挡住林丛向前的道路。
盟主没有开口,那么自然就要听军师的。
“现在里面没有动静,说明林弊也在犹豫当中。”王猛一边示意林丛的同伴们,控制住林丛,让他冷静一下,一边开口解释道,“现在我们正把林弊架在火上烤,让他很煎熬。
但是假如你现身的话,就等于让林弊意识到这一战我们能够如此顺利的取胜,背后有你的因素在,是你泄露了林氏的秘密,让林氏一开始就难以占据道义,而且林氏的内部防务你也清楚,你会告知我们破绽。”
“可是,我······”林丛勉强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办法反驳王猛。
其实他并没有说多少林氏的机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之将死
自从林丛以及他的几个兄长们一起对林弊表示不满,林弊就已经不再把他们当做自己人。
几个带头闹事的自家兄弟,说杀就杀了。
而剩下年轻一些的林丛等人,显然在林弊看来,并不太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更可能只是被鼓动着一起来的,而且又都是直系子弟,自然不能赶尽杀绝。
还有好多旁系子弟在外面虎视眈眈呢。
作为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林丛显然也是好掌控的,因为林丛很顾家,用后世的话来说,应该就是一个只想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男人,没有什么追求和野心。
所以当时林弊会通过林丛的家人来控制林丛,而林丛最终又投向杜英的原因自然也很简单,林氏对上整个关中盟,不啻于螳臂当车,而在这种情况下,林丛的家眷就会很危险。
林丛愿意为关中盟提供一切自己知道的消息,自然也只是为了换来家人的平安。
而杜英之所以选择让林丛坐在未来林氏家主的位置上,自然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这家伙既然舍不得家眷,那就以他的家眷为把柄,自然就可以让他乖乖听话。
可是此时家人还在林弊的手中,自然由不得林丛不着急。
然而被王猛这么一说,林丛猛然反应过来。
此时的林弊,已然是一头困兽。
他的愤怒无处宣泄,他的杀意想要落在敌人的头上。
若是让林弊知道,林丛已经变成了关中盟的“带路党”,那林弊会做什么?
他不会在乎林丛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的。
他此时杀不了林丛,自然就会把自己的愤怒宣泄在林丛的家眷身上,甚至还会鼓动其余的林氏子弟和妇孺们迫害叛徒的家属。
既然林弊是疯子,那么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会是理所当然。
林丛深深呼了一口气,赤红着的眼睛中似乎重新恢复了些光彩。
而他的同伴忙不迭的把他拉下去,同时举起盾牌,遮掩住他的身形,此时虽然墙头上也没有林氏子弟看着,但是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杜英对着王猛微微点头,此时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院子里迟迟没有动静,杜英的耐心也已经被耗费的差不多,他举起手,正打算下令进攻,议事堂的大门却“嘎吱”一声打开了。
关中盟的士卒们登时一拥而上。
不过一个负手站立的身影,挡住了他们。
林弊!
“林氏一切的罪过,皆有我来承担,希望杜盟主能够信守承诺。”林弊的声音很平淡。
这个脸上似乎总是带着阴笑的男人,此时的神情和平时截然不同,甚是平静,仿佛这林氏和自己无关,生死也和自己无关。
杜英拄着剑,看着这个男人。
林弊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自然!”杜英朗声回答。
“这一点,我还是信得过杜盟主的。”林弊点头,同时环顾四周。
蒋好和蒋看等人对他怒目而视,周隆亦是攥紧兵刃,这些被林弊坑过的人,此时都等着一拥而上,把他大卸八块。
林弊径直向前走,再也没看这些人。
他举起自己的手,表示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兵刃。
陆唐正想要下令押住他,杜英却摆了摆手:“让开,让他过来。”
“这······”陆唐很是犹豫,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王猛。
“让他过来吧。”王猛亦是叹了一口气。
陆唐没办法,也只能下令让开道路。
林弊就这样向前走,走到距离杜英很近的地方。
“你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林弊开口。
杜英微微摇头:“我们想做的事不一样。”
这一次轮到林弊惊讶了,他上下打量着杜英,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相信,不过最终还是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那希望你能够成功。”
又想到了什么,林弊诚挚的说道:“小心苻坚,此人不可信。”
“明白。”杜英正色回答。
今日的苻坚,能够把林氏当做弃子丢给关中盟,那谁知道改日的苻坚会不会把关中盟当做弃子又丢给别人?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至少杜英能够确认,此时的林弊,是诚恳的提醒自己。
又或许,为保全林氏而死的林弊,不期望有一天杜英被苻坚给坑了,又牵连到林氏。
林弊似乎发现了什么,目光越过人群。
看的,是林丛的位置。
林丛这一次没有退避,挺胸抬头,似乎在告诉他,正是当日的因,才有了今日的果。
林弊无声的笑了笑:“保重!”
话音未落,他转身向着祠堂的方向走去,面向着林氏祠堂的方向:“谁想杀我,尽管来吧!”
死,也要面朝先祖牌位,让先祖们看看,自己是如何为林氏流血!
这一声,倒是出乎蒋看和周隆等人的意料。
“难道尽是无胆之徒,杀人都不敢么?!”林弊须发尽张,大声吼道。
不等他话音落下,陆唐就已经带着人扑上去,三下五除二将林弊放倒,绑了个结实。
林弊瞪大眼睛,有些奇怪。
周隆哼了一声:“若非盟主还有用,特意叮嘱,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不敢下手?”
林弊又看向杜英:“这是为何?”
杜英指着林丛说道:“关中盟讨伐不仁已成,今日便以德才兼备之人为下一任林氏家主。林弊身为林氏家主,不思团结,背信弃义,当斩首以正法,以儆效尤!”
“盟主英明!”周隆和蒋看等人齐齐说道。
林弊怔了怔,旋即苦笑一声。
难怪这些被自己坑了的家伙们,能够忍得了。
此时一帮人冲上来,直接把自己剁了的话,那是不折不扣的仇杀。
而如果给自己罗列一堆罪名,然后当众斩首,那就是把自己当做罪犯了。
一来给自己落实了罪名,二来也能够震慑到其余林氏子弟,也包括林丛。另外,这样的审判和正法,显然对于蒋氏和周氏来说也很解气,至少比现在直接把林弊不明不白的杀了,来的解气。
林弊垂下头,杜英这是要压榨完自己最后一点儿价值啊。
杜英看了不看林弊,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是对着林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林家主,请吧。”
第一百六十章 新的家主
林家主?
这个称呼对林丛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林丛怔了一下,有些恍惚,不过还是下意识地点头:
“盟主请,诸位家主请!”
杜英不由得一笑。
林氏,是林丛的了。
林氏,也是关中盟的了。
而林氏归入关中盟,自然也就意味着城南大小世家坞堡,都已经在杜英的掌握之中,这也让杜英再也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直面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林氏到底是关中盟之中唯一一个杜英通过武力压服的势力,杜英也不能完全放心,这一次他特意把各个家主都带上,而且还从各家抽调了不少经验丰富的骨干子弟,甚至还有几个族老,自然就是为了帮助林丛尽快掌控林氏。
随着杜英走入议事堂,林氏的族老、子弟们纷纷低头行礼。
他们低下的头,代表着的是对强者的尊重,但是并不一定就代表着心悦诚服。
而林丛的家人们显然也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在关中盟群雄陪同下大步向前走的林丛,一个个招着手,喜极而涕。
显然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家的顶梁柱竟然还活着,并且看这架势,显然已经被征服者们确定为接下来的林氏主人。
林丛也看到了他的家眷,不过此时大庭广众下,自然不适合扑过去抱头痛哭,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和感慨,一路走到家主的位置前,才恍惚顿住脚步,抬头看着这个位置,一时间有些犹豫。
说句实话,这个位置和他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是嫡长子,父辈也不是长房,怎么也都轮不到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甚至就算是他们那一房的主导者,也不应该是他。
一个庶子而已。
正是因为他庶子的身份,所以林弊也认为这个人不会有什么威胁,才会饶他不死,不然的话,当日血溅议事堂的人之中也应该有他。
杜英看着林丛的背影,自然能够感受到林丛的纠结和犹豫。
同样是庶子,杜英在杜陵杜氏之中却过得和长子没有什么区别,家族的一切资源,在他下山之后都向他倾斜,而这只是因为杜英比较幸运,自家那个只是在记忆之中见过的兄长靠不住罢了。
而大多数情况下,家中次子以及其余庶子,根本就没有出头的余地,只能一生忙忙碌碌,为了家族操劳,最后可能家族的直系后人都不知道名字。
能够得到这个机会,林丛显然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但是现在杜英也没有时间让林丛去思考了,大战将起,此时的林氏,杜英不容许再有丝毫的差错。
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要把林丛赶上去。
“关中盟就是你最坚固的后盾,就是林氏永远的盟友。”杜英拍了拍林丛的肩膀,如果从一侧或者后面看,两个人靠在一起,勾肩搭背,似乎关系非常好。
林丛的心中稍稍安定。
身边的盟主,亦是杜氏少主,虽然大家都以“少主”称呼之,但是大家都知道,杜氏真正的少主,应该是远在凉州的杜葳,而杜英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人和他抢夺这个名号,大家也乐意奉承一下罢了。
而同样是庶子,杜英却走到了现在,号令各家、莫敢不从。
自己却还在看着一个家主的位置犹犹豫豫。
算什么男儿?
林丛呼了一口气,似乎放下心结,大步走上去。
不管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个任务,至少他能够肯定,杜英应该是并不想坑他的,不然的话,杜英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刚刚的林氏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杜英完全可以攻破林氏,然后带着各家将林氏瓜分的干净。
那样,等待林氏的,将是生不如死。
而杜英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他依旧期望林氏能够以自己盟友的身份,而不是奴仆和俘虏的身份,为关中盟而战。
那自己便听从于他的建议,追随他的命令就好。
命令别人,林丛不是很擅长。
但是听令于人,林丛还是有把握的。
林丛向前迈出两步,转身,坐下。
林氏的族老们一个又一个反应非常快,纷纷上前:“参见家主!”
现在可正是表忠心的时候,这些老家伙们可都精明着呢。
眼前的局势显然已经确定,那他们就没有什么好反对的,显然只有这样才能保全林氏一家老小的性命。
而且刚刚杜英和林丛靠在一起,似乎关系很好的样子,族老们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他们不知道林丛是什么时候和杜英搭上线的,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杜英应该对林丛很欣赏、很信任,不然也不会把林氏交给他。
这就足够了。
至少林氏还在自己人的直接掌控下,哪怕只是关中盟的傀儡呢,那也比直接被瓜分了强。
族老们跟在林弊身边久了,自我安慰能力还是很强的。
见风使舵的能力当然也不差,当下已经有人站出来拱手请罪:“之前小老儿糊涂,被那林弊蒙蔽欺骗,行不义之举,甚至险些害家主陷于生死之间,还请家主降罪!”
“还请家主降罪!”一个又一个族老纷纷站出来。
林丛登时有些慌神,看向杜英。
他也不知道关中盟对于这些明显曾经“助纣为虐”的族老们又是什么态度。
族老们到底是家族之中的底气和支撑,也充当智囊,同时还是林丛或远或近的长辈,自然不可能真的降罪。
但是现在林丛说了不算啊······
还得看关中盟和杜英的脸色。
杜英对着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这边并没有逼迫林丛的意思。而周隆和蒋看等人索性都直接退到屋门外,意思自然也很明了。
现在正在解决的是林氏内部的事务,关中盟作为林氏的上级机构,可以插手,也可以旁观。而其余坞堡,在关中盟中是和林氏平起平坐的身份,人家的内务,自己自然没必要凑热闹。
这也算是周隆等人表明了不追究这些“帮凶”的态度。
“诸位族老请起,诸位都是我林氏栋梁,一时受到蒙蔽,也是因为拳拳之心都为了林氏之繁荣。”林丛起身,微笑着挨个搀扶族老们,对着每个人都说几句不同的安慰话,“三叔”、“二舅”,叫的格外亲切。
第一百六十一章 坚如铁桶关中盟
林丛的亲切,显然让族老们受宠若惊。
在此之前的林氏家主林弊,本来就得位不正,后来还曾经不顾族老们的反对,背信弃义,甚至还曾经亲手杀掉自家兄弟。
就在此地,就在这议事堂上,就当着所有族老的面!
所以族老们对于家主也有一种刻在灵魂之中的恐惧,他们也害怕林弊什么时候就对他们下手了。
而现在的林丛,显然是和那一脸冷漠、阴狠的林弊截然不同的一个人,让族老们有点儿······不适应。
不过很快,族老们就反应过来。
家主表示和自己的熟稔、亲切,这是好事啊。
至少这表明在家主的心中,自己是有用的。
更是要向旁边的杜盟主表明自己的作用。
族老们当然看得清楚,家主现在说了不算,真正的话事人,还旁边的杜盟主。
虽然他们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关中盟和杜盟主,但是每一句话又无不是说给他听的。
杜英不由得瞥了王猛一眼。
王猛微微颔首,显然对于林丛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之前处于林弊高压下、战战兢兢的族老们,骤然压力放开了,自然会更有干劲。
至于他们会不会就此放飞自我,那想多了。
杜英专门从各家抽调了那么多人,也不是白费劲的。
林丛安抚好族老们之后,转身回到位置上,这一次他却并没有着急坐下,直接招呼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先去布设桌案,请杜英入座。
这也是族老们都没有的待遇。
此地虽然以林氏家主为首,但是只有关中盟的盟主有资格入座。
等杜英施施然坐下,林丛方才郑重说道:
“此次林氏能够铲除家中凶徒,拨乱反正,有赖于关中盟上下之臂助,有赖于杜盟主以及诸位家主不弃前嫌。今日我林氏当引以为戒、牢记诸位恩情,并且正式加入到关中盟,听从杜盟主调遣、遵守关中盟盟约,和各家同进退。”
杜英起身:“林家主有拳拳向上之心,有齐心协力之意,关中盟上下,自然欢迎林氏加入。”
顿了一下,杜英接着说道:“入林氏坞堡之前,本盟主也和林家主交流过,林氏入盟虽晚,但是各项条条款款,也依旧适用于林氏。关中盟暂时约法之三章,诸位或许有所耳闻,就算不知,本盟主也诚邀各家得力族老和子弟,前来攘助。”
接着,杜英手一指,跟在他旁边,并没有和家主们一起离开的几个人齐齐拱手,和林氏族老们见礼。
显然他们留在这里,本身就说明他们代表的是关中盟,而不再是某家某户。
这就是监军了。
对此林氏族老们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即使是一些年轻、有几分血气的年轻子弟们,此时也说不出来什么。
关中盟只是派遣了几个人过来监督和帮助,已经仁至义尽了,总比把林氏瓜分干净来得好。
刚刚从生死线上走过来的林氏族人们,此刻的要求无比的低。
“今日设下宴席,宴请诸位豪杰,多谢诸位将我林氏解救于危难之中。”林丛接着说道,他的声音已经逐渐从一开始的温和甚至还带着紧张的颤抖,变得洪亮有底气。
此时的他,有族老们的支持,有关中盟作为靠山,也的确有这个底气。
“自当如此!”
“我这就去清点仓库,招呼开伙。”
“杀鸡宰羊,亦当让盟友们尽兴!”
族老们纷纷说道。
林氏的家底一点儿都没有损失,现在说这种话自然中气十足。
“那就让林家主破费了!”杜英笑道。
“盟主客气,请!”林丛的心情显然越来越好。
一切事情的顺利也都出乎他的意料,自己这个阶下囚摇身一变变成一家家主,从浑浑噩噩和担忧之中走出来的他,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摩拳擦掌准备跟着杜英干一份大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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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攻林氏,对于关中盟来说,并没有获得多少物质上的实际好处,甚至还耗费了不少物资,兵马也有所折损。
但是其余方面上的收获还是很多的。
拿下林氏坞堡,意味着关中盟总算是形成了林氏在北、周氏和蒋氏在南,众多小村寨在左右两翼,而少陵坞堡居中调度的局面,尤其是在少陵坞堡这个关中盟的中心堡垒的北侧,形成了一道缓冲。
另外,林氏的加入,自然也让关中盟如虎添翼。
经过林氏坞堡之战,原本只是经过简单操练的关中盟军队,自然也得到了难得的实战机会。
在这一战中,显然也暴露出了很多问题,比如军队的纪律还有问题,当时发起进攻之后曾经一度出现混乱,又比如进入林氏坞堡之后,虽然三令五申,但是还是有出现报复性烧杀抢掠的情况。
为了避免影响林氏和关中盟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已经被双方一起默契的按了下去,但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杜英很果断的把这些士卒给剔出了队伍,并且严加处置。
关中盟约定的律法,可也不是摆设。
并不是杜英如同圣母一样,不允许自己的军队在好不容易杀入城寨之后,有丝毫抢掠的行为,毕竟这在乱世之中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也是鼓舞斗志和维持士气的重要方式。
而是林氏作为杜英已经决定了的未来盟友,林氏的一切,本来就是关中盟的,在明知道这种情况下,还要制造林氏和关中盟之间的仇恨,说你是故意挑拨也不冤枉你!
更何况这是杜英早就已经明确下达的命令。
一支军队,之所以称之为军队,而不是流民、不是乱民,就是因为军队能够听从指挥。
主将的命令都能违背,那这样的士卒,不要也罢。
各家家主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于杜英的惩罚措施并不反对,甚至士卒被打的颤颤巍巍回到家,各家又以家规处置之。
杜英又在第二天,当众声明林弊之大罪“十条”,囊括背信弃义、杀害亲友、囚禁亲属等等,完全把林弊塑造成一个忘恩负义、冷血残忍的恶魔,然后在关中盟上下拍手称快中,直接斩首。
至此,关中盟上下,人人遵纪,风貌似乎也焕然一新。
在各家抽调骨干的帮助下,林氏也快速恢复元气。
此时已然坚如铁桶的关中盟,正在以最好的姿态,等待着未知的未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骑兵
土塬上,青草已经越长越高,绿色取代了冬天的土黄,生机也取代了满目的萧条。
几道身影穿行在土塬之间,动作很快。
而还有几人站在不远处的高坡上,俯瞰全局。
“左边的动作还不错,右边那几个虽然速度很快,但是身形动作都没有注意隐藏,难道真的以为敌人是瞎子么?”高坡上其中一人,低声嘟囔着,在石板上写写画画。
纸和笔都是好东西,显然用来草草的记下来点儿东西太过浪费。
旁边的几个年轻人目不转睛的看着山坡下的身影变动,时不时的和身边的人交谈。
拿着板子写写画画的就是陆唐,现在陆唐已经把自己的一些搏杀技巧之类的都传授给了周随等人。论大军队列的训练,他还真的不是很擅长,而且盟主显然要亲自负责这一块,所以陆唐直接转为训练关中盟的斥候。
毕竟长期以来,陆唐负责的就是保护和刺探情报,是一个合格的保镖和斥候,有着足够的单兵作战能力和经验,但是在指挥大军作战方面还真的不擅长。
现在重新开始训练斥候,也算是让陆唐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挥。
杜英对于他训练斥候的方式也给出了建议,直接用实战来取代平时枯燥的学习和练习。
斥候考验的是一个人的反应能力和敏捷身手,这些单纯的通过说是教不会的,只有通过一遍一遍接近于实战的练习才能锻炼出来,也才能培养出来足够的胆略。
“头儿,南边有动静!”一名远处放哨的士卒猫着腰跑过来,他是沿着山坡的反斜面过来的,这样就可以尽最大可能的掩盖自己的行踪,这也是他们这几天学到的知识。
陆唐顿时皱了皱眉。
旁边等待着下一轮上场的年轻人们此时也都紧张起来。
他们很清楚,没有同伴在南边,他们本来就是站在北坡上看着山坡下的同伴行动,他们就是最南侧的人了。
这一次训练选择的地方在关中盟地盘的东南侧,过不了多远就是蓝田的秦军大营了,会不会是秦军的斥候?
“收拢人手,隐藏身形,快!”陆唐径直说道。
山坡上的传令兵挥动旗帜,山坡下的人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抓紧撤上来,并且寻找灌木丛之类的藏身。
陆唐则带着两个机灵的小子一点点摸过去。
刚刚绕过山脊,陆唐就一把把身后的两个小子按住。
放哨的那小子,当真不靠谱,竟然什么都没有看清,就先急匆匆的汇报。
这不但是有动静的问题,而且来的还是一队骑兵,人数至少有数十,马蹄声阵阵,已经能听的清楚。
还好他们似乎也对这一片不熟悉,此时正缓缓的向前摸索前进,不断派出人向两侧探查道路。
若不是这样,以他们的马速,早就应该冲到陆唐他们所在的这个山坡处了。
假如刚才放哨的那小子说明这是骑兵的话,陆唐绝对不会让人就地隐藏,而是带着大家能跑多远跑多远。
斥候重要的任务是探听消息,而更重要的任务是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命都保不住,说其余的岂不都是白搭?
而此时,为时晚矣,骑兵都快摸到眼皮子底下了,就他们几个人,对上数十名骑兵,跑断了腿也跑不过人家。
陆唐攥紧兵刃,打量着这些越来越近的骑兵。
他们的衣甲,似乎不是秦军的样式。
而且在这至少名义上还属于秦国的地盘上,却要偃旗息鼓、小心翼翼的向前推进,又是为何?
不像是氐人和羌人一向横行霸道的风格。
陆唐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若是这个答案是正确的,那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沔水自从西北而来,绕襄阳后,奔向东南。
沔水也就是后世的汉江,只不过在此世,汉水指的是嘉陵江,沔水才是这条河的名字。
襄阳和樊城,这是从北方南下而或者从南方北上中原的“中路”,是咽喉门户,亦是桓温为了北伐中原,经营多年的大本营,其重要性已经不亚于荆州腹地的江陵、武昌等地,甚至因为北伐开始,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因为桓温北伐,兵马、船只和粮秣汇聚此地,带动着大量的物资流动,荆州、巴蜀等地的商贾、工匠等等也都随军前来,让襄阳城格外的繁华热闹。
且看那城墙下,无数的店铺屋舍连绵,沿着沔水两岸铺开,沔水上一座座浮桥上,车马粼粼,人来人往,仿佛太平盛世。
而作为沟通沔水南北两岸襄阳码头,亦是樯橹云集,遮蔽了整个沔水江面。
如果说此时襄阳城外热热闹闹,被征调的丁壮们都在忙着搬运供北伐大军所用的物资和器械,那么襄阳城中反倒是有些冷静。
襄阳和樊城在多年前的三国乱世之中,都是作为堡垒和要塞营建的,后来西晋命短,五胡乱华,襄阳又变成了南渡小朝廷阻挡北方狂澜的桥头堡,所以自然不会有人改变襄阳作为要塞的身份。
因此襄阳的军营都位于城内,依托城墙而设,环绕着城中的府邸,同时,为了防止有人在襄阳要塞之中作乱,城池出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必须要有官府正式的许可才可以。
此时襄阳驻军几乎都已经北上,再加上北伐大军的将领们,家眷基本都在江陵、武昌等处,也不会安置在襄阳这等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前线的地方,自然城内空空如也,和城外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倒是有一个例外。
北伐先锋、征西将军司马谢奕的府邸。
五公子前来襄阳,是谢家府邸留守家仆、部曲们的荣幸,一个个忙着张灯结彩,就跟过年一样。
这些家仆和部曲们都知道,他们守着襄阳府邸,实际上和“戍守边疆”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谢家的根基在建康,现在实际上已经和典午朝廷站在一起,自然也就等于站在了桓征西的对立面。
所以谢奕本来在荆州文武体系之中的地位就很尴尬,只不过作为桓温的铁哥们,大家都还保持礼让三分罢了,但是对于谢奕的部下们,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不直接排挤就算不错的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五公子
更何况这谢家襄阳府邸,更是在荆州的边缘,谢奕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时间在此盘桓。
本地的习氏、蒯氏、蔡氏等世家也知道以谢奕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不会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所以多有故意欺负刁难。
留守府邸的这些仆人的日子自然是苦不堪言,福利待遇亦是谢家各处府邸之中最差的。
现在五公子前来,他们自然也看到了希望。
五公子年纪还小,大家当然不指望着五公子能够给自己撑腰,只求五公子可以发发慈悲,看是不是能够带走几个人?
至少不用所有人都在这里受苦了。
这或许是大家最后的机会了,因为自家主人总共有八个儿子,其中长子和次子早夭,三子谢泉已经在外任职,四子谢攸太学毕业之后留任,五、六三个儿子也已经入太学。
排行第七,但是实际上是第五个“活人”的五公子,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成年并且也还没有开始正式接受太学教育的。
而家里的老八则被过继给了安西将军谢尚,已经不是谢奕这一脉的人了,自然也不会来这襄阳。
若不是五公子这一次得到家中允许,外出历练,恐怕也不会到此处。
殊不知此时在仆人们心中是希望和未来的谢家五公子谢玄,正端坐在后堂的······客位上。
乖巧,可爱,又帅。
重点是第一个。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少女快速翻着谢家襄阳府邸的账本,很快就看了个大概,之后便抓起来账本,丢给自家老弟,冷声说道:
“这些本地世家,简直不把我们陈郡谢氏放在眼里,欺人太甚!且看看这账本上,若不是江陵那边支持,早就已经入不敷出了!”
谢玄接过来账本,抚平上面刚刚被自家姊姊抓出来的褶皱,自家姊姊平时还是个秀美的文学少女,可这一生气就像一个母狮子一样。
太可怕了。
也不知道家里给她找的那个据说性情软弱温和的姊夫,能不能压的住这头母狮子。
不过不管是谁,只要能够把阿姊弄走,别来迫害我就好。
小小少年,追求就已经很低了。
“怎么不说话?”少女柳眉倒竖,美目生寒。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无奈的说道:“阿姊,本来这荆州内外,对我们谢氏就没有好感,又无人坐镇襄阳,我家在襄阳的产业之类的受到打压也在情理之中。”
少女哼了一声,坐下:“既然你来了,那就要让他们知道,谢氏并不是好惹的。”
谢玄登时苦着脸,自家阿姊固然是不想要看到谢家的产业直接受损,但是也得知道,现在他们都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要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做点儿什么,都无处说理去。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先保全自身,并且尽可能的和对方谈判,争取到最大利益么?
不过看阿姊气鼓鼓的样子,谢玄也可以确定,她不过就是放放狠话罢了。
从武昌到襄阳,这一路走来,谢家的产业和谢家的人在荆州遭受怎样的冷遇,他们都是看在眼里、感同身受。
建康和荆州这边撕破脸皮,似乎已经是无可挽回的趋势。
谢家退出荆州,似乎也是必然。
“阿爹独自身在荆州,竟也不知受了多少难处。”少女忍不住低低叹息一声。
谢玄的嘴角抽了抽。
阿姊,你的情报来源还是太差啊。
咱家阿爹还真的没受啥委屈。
毕竟能够拿着酒瓶子追着桓征西满屋子乱跑的人,谁敢让他受委屈?
就是因为大家心里不忿,却又不敢把矛头都对准咱家阿爹,所以才会极力打压阿爹根本不在乎的这些产业。
只可惜了这些产业都是三叔多年辛苦布局,心血怕是要白费了。
不过明面上,谢玄还是得应和两句的。
不然阿姊在劈头盖脸的凶自己一顿,安上什么“不孝顺”的名号,何苦来哉?
好在老天爷还是眷顾了他一下,还不等他迟迟疑疑想到应该如何打哈哈应付过去,外面响起敲门声。
“进。”谢玄沉声说道。
然而门推开,开门的是谢家仆人,但是后面跟进来的,却还有一人,是一名中年男子。
他身形健壮,脸颊上写满了风霜刻痕,一身简单的粗布麻衣腰间挎刀,风尘仆仆,只是站在那里,便自带着一股杀气,似乎刚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
他可以不通报姓名即出入谢家府邸,自然和谢家亦是关系密切。
谢玄看到此人,霍然起身。
坐在主座上的少女亦是神情一肃,同样起身见礼。
中年男子正想要向谢玄见礼,骤然看到坐在上首的少女,不由得一怔,原本应该雄浑稳重的声音,都随之抖了一下,显然颇为惊讶:
“大娘子为何在此处?”
“这个······那个······”谢玄尴尬的双手绞在一起,年纪还轻的他显然还没有学会如何把谎言脱口而出,急忙岔开话题,“戴叔,许久不见,一路辛苦了······”
“我随阿玄而来,阿玄独自西来,终究年轻,家中放心不下,让我随行照料。”少女,也就是谢奕长女谢道韫,微笑着说道。
好一个从容淡定!
谢玄给自家阿姊点赞。
被称为戴叔的男子皱了皱眉,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毕竟你家弟弟那一副结结巴巴的样子,摆明了说你们是在撒谎,以为我是傻子么?
谢道韫无声的瞥了谢玄一眼。
谢玄乖乖的微微低头。
不过戴叔并没有想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的意思,直接说道:“余随将军北上,大娘子和五公子应该是知道的。”
“自然,自然!”谢玄忙不迭的点头。
而谢道韫察觉到戴叔脸上有些急迫的神情,俏脸微白:“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玄神情也跟着一变。
戴叔苦笑道:“将军性情,两位也知道,三天前,将军率军击破郭敬残部之后,直驱蓝田,结果正落入苻生埋伏之中,前锋损失虽然不大,但是军队被冲散,将军带着数百名骑兵不知去向。征西将军率军抵达战场,收拢残部,现在正在和蓝田敌军对峙。”
谢家姐弟登时面面相觑。
失踪了?!
不过······
这好像也挺符合阿爹一向的作战风格。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求粮
戴叔接着说道:“紧接着苻生和苻苌又分头出动,袭击了我们的粮草车队,前线现在最缺的就是粮秣,大军聚集商洛,但是征西将军不敢贸然再前进了,只能派出斥候尽可能联系将军,可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戴叔是回来求粮食的么?”谢玄反应过来。
“不假,荆州粮草已经快要告罄,我们需要江东的支援,需要鄱阳、江南等地的秋粮!”戴叔果断说道,“当时军中无人敢应,所以余虽心中着急于将军下落,却也只能自告奋勇,加急南下。听闻五公子已到襄阳,特来拜访。”
谢家姐弟已经明白个中情由。
自家阿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打的上头了,结果前锋被冲散,自己没了踪影不说,还连带着后面的辎重车队没了掩护,损失惨重。
原本以前锋开路、辎重先行、大军压后的桓征西,此时没了前锋和粮草辎重,看上去大军气势汹汹,但是实际上桓征西自己也没了底气,不敢再贸然推进。
荆州秋粮即将告罄,现在能够支援北伐大军的就只有江东!
可是江东王谢,怎么可能会轻易地交给桓温粮食?
只有保持现状,对于桓温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奕失踪,和自家三叔关系亲密的戴叔八百里折返求援,自家二叔和三叔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谢家一动,作为盟友的王家以及其余各个家族,不想动也得动,至少也得有所表示。
桓征西还真是把握了好机会。
可是偏偏从大局上来看,北伐大军缺粮,是因为谢奕的莽撞。
谢家本来就应该为谢奕的失误买单。
谢玄眉头紧锁,此时他都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桓征西的小小算计。
辎重先行固然不假,但是你这前面局势不明,就让辎重先走,是不是也太冒险了?
还是说本来桓征西就打算丢了这些辎重——很有可能还是空的辎重,然后反过来狠狠的讹诈江东一笔?
不排除这个可能。
桓征西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一点王谢两家也达成了共识。
私交归私交,在公务上,双方互相算计、互相拖后腿,从来没有含糊过。
现在桓征西这一招,就是阳谋。
甚至还能顺带挑拨一下谢氏和其余家族之间的关系,只要谢氏主动支援粮食,那么自然就站在了其余家族的对立面。
“戴叔,荆州的谢氏产业都会尽可能的援助前线。”谢道韫此时率先开口,“倾尽家财也要支援大军继续北上,不能将阿爹生死置之不顾。而江东那边,我们姊弟也说了不算,这样,阿玄修书一封,告知荆州谢氏产业之动向,让二叔和三叔作出判断。”
戴叔点了点头:“善!”
有谢玄背书,自己说话自然也更有可信度。
毕竟江东也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他戴逯和谢家、东南士族是一心的。
戴逯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确的表示过“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和弟弟戴安道(作者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中王子猷拜访的对象)不同,他的志向就是为天下而忧,就是北伐中原。
所以虽然戴逯和谢安的关系不错,但他还是早早地进入桓温军中,在他看来,有能力北伐成功的,显然不是殷浩那等只会夸夸其谈的清流人士,而是桓温这种从军中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
戴逯在军中犹然还追随着谢奕,但是显然江东已经有人怀疑他的立场,他此番东去求粮,若没有谢玄的背书,恐怕更是困难重重。
谢道韫秀眉微蹙,低声说道:“阿玄毕竟年轻,他便是说了,三叔也不见得会信他。也罢,阿玄你且速速动墨,我也在上署名。三叔或不信你,但是见我字迹,总该知道轻重缓急。”
“阿姊······”谢玄欲言又止。
他虽然很不情愿受到自家阿姊的压迫,但是也知道阿姊这一次跑出来,实际上也是顶着家规,要是就此直接暴露了,恐怕阿娘和二叔、三叔他们会气势汹汹的来抓人。
都快要嫁人了,竟然跑的那么远,要翻天了不成?
而且若是让王氏那边知道了,又应该如何看待我们谢氏?就算是王谢目前的同盟关系已经确定,王氏不太可能会因为谢道韫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就直接丢掉这门姻亲关系。
为了世家之间的利益得到保证,什么都是可以舍弃,而且什么也都是可以装作没有看见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王氏那边在心底不会有任何想法。
从建康府到襄阳一路走来,随身伺候的都是谢家姐弟的贴身仆人。所谓贴身仆人,就是说他们的个人利益都已经和谢家姐弟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让家中知道谢道韫擅作主张,到荆州溜达了一圈,那恐怕到时候第一个受到责罚的就是他们。
谁让他们没有看到大娘子呢?要他们有何用?
所以这一路行来,还真的不用担心走漏风声,这些仆人们比谢家姐弟自己还要小心翼翼。
可是现在阿姊直接署名,这简直······
“事已至此,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便是娘亲和三叔他们责怪我意气用事,那也认了便是。”谢道韫径直说道。
阿爹生死未卜,前线大军又缺少粮秣、迟迟不能前出,这简直是天要塌下来的节奏,别的都可以之后再说。
谢玄当即郑重点头,手上动作也不含糊,匆匆写了一封信,字迹已然是“龙飞凤舞”,而谢道韫接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认真的将墨汁吹干,方才折叠入信封,交给戴逯:
“戴叔,此去江东,还需时日,舟车劳顿,还请戴叔不辞辛苦。”
接着谢道韫一个眼神示意,谢玄登时反应过来,一边行了一礼,一边吩咐贴身家仆去拿来一个包裹,沉甸甸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肯定装满了盘缠。
戴逯当即伸手拒绝,正色说道:“大娘子和五公子尽管放心,余有平定天下之志,和江南悠游林下的士子们格格不入,这一路行来,全部仰仗于令尊提携,此次说什么也要请安石(谢安表字)兄想个法子,帮助桓征西,又何尝不是在帮助令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谢道韫:戴逯?不熟
说罢,戴逯又指着盘缠说道:“戴某受谢氏恩惠多矣,这盘缠,你们留着用吧,此地非是建康府,两位务必要小心!”
话音未落,戴逯已经转身,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就不再停留,风风火火的离开。
而目送他的背影离去,谢玄忍不住疑惑问道:“阿姊,缘何如此相信戴叔,万一······”
万一戴逯已经和桓温站在一起,那么就有可能传递假的消息,坑谢氏一把。
现在他们所知道的前线唯一的消息,就是从戴逯这里得到的,所以还不是戴逯说什么就是什么。
甚至有可能谢奕根本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谢道韫默然良久,似乎在思索什么,等到谢玄都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方才一惊,反应过来:“你说戴叔?”
谢玄点了点头,又下意识的环顾周围。
他年纪还小,总觉得这样背后议论人似乎有点儿不妥。
但是现在在这襄阳、在这距离前线最近的地方上,有决定权的,除了阿姊之外,就是他这个谢家五公子,所以谢玄必须要承担起来责任。
自家仆人们都很识趣的离开了,这也让谢玄松了一口气。
谢道韫平静说道:“戴叔是我们的长辈,他从军的时候,我们都还小。所以不熟。”
谢玄的一口气松到了一半,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不熟?
他下意识的想掏掏耳朵,看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道韫看了他一眼:“正是因此,所以长辈前来,我们方才不好拒绝。更何况······”
想到了什么,她忍不住狡黠一笑:“阿爹和三叔的好友,又如何会坑害于我们呢?若是真有差错,那也是三叔交友不慎。”
谢玄一怔,这······这不是耍赖皮嘛。
你信了人家,人家要是骗了你,就怪谢安识人不明。
“怎么?”谢道韫好奇的问道。
谢玄打了一个激灵,正色说道:“阿姊所言极是,若有差错,都怪三叔。更何况以三叔之眼界本领,所结交之密友,又怎么可能是背信弃义、故意坑害子侄晚辈之人?”
想想也是,戴氏和谢氏、王氏关系都很密切,戴逯有其他心思的可能性也的确不大。
真有猫腻,那就怪三叔!
丢了这个担忧,谢玄接着说道:“阿姊,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正如之前所言,调集所有产业,全力支援前线,而且还要对外放出声音,我谢氏虽然和桓征西之间不对付,但是攘助大军是收拾山河的千秋功业,于公于私,谢氏都不能落后。”谢道韫接着说道。
谢玄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我信你个鬼啊,阿姊!
账本还在桌子上丢着呢,上面那些数字好一个“凄凄惨惨”。
谢家在荆州的产业并不是非常多,而且代表谢家驻扎在荆州、主持荆州各项事宜的谢奕,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甩手掌柜,所以谢家产业受到本地世家、雍凉世家——荆州是雍州南下世家的侨州——压制,本来就半死不活了。
现在谢道韫索性把这些微薄家底一股脑拉上去,丢了就丢了,救人如救火,也管不了那么多,而且还能顺便给谢氏刷一刷大义名分,甚至还能带动着其余的世家也跟着一起行动,的确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阿爹之前驻守南阳,南阳还有不少谢氏产业,此次也都可以用上了。”谢道韫接着说道,“荆州未来和江东对立已经是不可避免,荆州的谢家产业已经没有必要继续维持,不然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沦为别人的战利品,此次索性大举北上,以南阳为跳板,寻找机会。”
“机会何来?”谢玄忍不住皱眉。
“机会就在阿爹身上。”谢道韫回答的很干脆。
谢玄一怔,旋即恍然:“阿姊的意思是,只要阿爹能够脱险,之后继续随同桓征西征战关中,关中荡平之日,必然也有阿爹立足之地,到时候便把谢家产业一并迁过去,正好可以开拓关中的市场?”
谢道韫颔首:“此言不假,阿玄觉得可行否?”
谢玄兴致冲冲的就要答应,谢家产业在荆州凄凄惨惨的样子,还不如借此机会大举北上,优先抢占地盘呢。
荆州这边的情况,谢玄虽然来了没有几天,但是也已经看的清楚。
原本荆州世家应该是东汉末年乱世开始后数得上的地头蛇,但是三国乱起,荆州世家也随之四分五裂,有的随同刘备入蜀,形成了蜀汉把持朝政的荆州系,有的直接跟着曹丞相走了,比如蒯氏、蔡氏等本地强族,当然还有一部分在东吴占领荆州之后又归顺孙氏。
等到晋一统三国,荆州世家已然残破,和琅琊王氏等大族自然没有办法相比。
不过衣冠南渡,荆州变成南朝在大江中流的重要支撑点,荆州世家自然又觉得“自己行了”,所以开始积极配合朝廷并且抢占地盘,从王敦到陶侃再到现在的桓温,荆州不断的涌现出来扼荆襄、控大江的枭雄人物,背后便有荆州世家的身影。
而典午朝廷龟缩江东,却能够在北方的强压下混了那么久,当然也不是吃干饭的。
对付这些本地豪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驱狼吞虎”。
典午朝将建康周边的晋陵(今常州)等郡划给南渡的次一级世家,又允许南渡的大世家,前往会稽郡(今绍兴)发展,比如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都在会稽郡留下了踪迹,《兰亭集序》就是一场世家子弟聚会的真实写照。
南渡世家或在南,或在北,从而形成对本地三吴(今苏州、湖州)世家的包围,形成制衡。
而对荆州这边,亦是如此。
雍凉以及其余不少关中世家就被安置在荆州,从而形成对荆州世家的压制。襄阳既是荆州的北方门户,又是雍州的州治所在,因此荆州世家和雍州世家们自然在此“打”的不可开交。
雍州等地世家,实际上并不算非常强,毕竟还有很多此时仍然避难于凉州。历史上要一直到凉州为北魏所吞,西北各州世家才开始大规模南下,并且形成雍州集团,南齐和南梁的建立便得赖于此。
不然也不至于和元气打伤的荆州世家打的有来有回。
第一百六十六章 有恃无恐的谢道韫
雍州和荆州两地世家在荆州拉锯,凑热闹的谢氏,倒是有一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感觉,所以躲得远远越好。
不过······
原本打算一口答应的谢玄,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上下打量着自家阿姊。
谢道韫秀眉微蹙:“怎么?”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谢玄试探性问道。
谢道韫登时正色回答:“阿玄你要担起来责任······”
“嗯!”谢玄点了点头,这个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你即刻南下江陵、松陵等地,调动本地谢家人手和产业,准备北上。”
“嗯!”谢玄又点头,这个也是必须的。
“而我带着襄阳人手,北上南阳,在南阳进一步探听消息,并且等你的行动。”谢道韫又说到。
“嗯?!”谢玄这一次不点头了,忍不住腹诽:
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劲,我真是太机智了!
阿姊带着人北上南阳,这可了得?
谢家再过一两年就要出嫁的大娘子,都跑到前线去了,这不是要吓死个人?
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自己到时候可怎么给娘亲、三叔他们交代啊!
要是娘亲知道了,怕是要把自己打的爹都不认识。
难怪阿姊刚刚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何等有恃无恐!
因为就算戴逯的动作很快,抵达建康府也已经是好多天后,等娘亲和三叔派人前来,恐怕少不得又是十天半个月,而那个时候,阿姊早就不在襄阳了,在长安也说不准。
当即不等谢道韫开口,谢玄直接说道:“阿姊,不妥,万万不妥!”
“有意见?”谢道韫柳眉倒竖,一只手已经攥紧了桌案上的笔,白皙的手背上有一丝丝青色浮现。
谢玄咽了一口吐沫。
还好是笔,不是刀剑,阿姊不至于拿着笔戳他。
他先伸出手,把桌案上刚刚写信用的墨汁挪走,免得被阿姊端起墨汁泼一身,让自己冷静冷静。
谢道韫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放下!”
“当!”端起来的砚台砸落在桌子上,墨汁飞溅。
谢玄欲哭无泪:“阿姊,万万不可啊,你要是去南阳,娘亲知道了,我这日子就不用过了。”
“事已至此,还有别的选择么?”谢道韫反问,“我若去江陵,岂不是距离建康府更进一步?到时候若是三叔派人来寻,应当如何?”
那你就跟着回去吧,姑奶奶!
谢玄很想直接这么回答,但是不敢。
该从心还是要从心的。
不然他有点儿怕阿姊今天就把他打的爹都不认识。
看着自家弟弟紧张和纠结的样子,谢道韫忍不住笑了一声:“我有那么可怕么?看把你给吓得。”
“没,没有!”谢玄赶忙说道,“我只是担心阿姊的安全。”
“阿爹的安全你不担心么?”谢道韫反问。
“担心······”
“那不就好了么。”谢道韫淡淡说道,“让你自己去南阳,你可能胜任?”
“这······”谢玄有些犹豫。
他很想说,虽然我心里的确没有底,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
世家子弟,从小就要学习很多诗书典籍,甚至小时候就要开始帮着叔伯兄长们处理一些家庭的简单事务,为以后接班做打算。
所以家族管理方面的经验,谢玄虽然不多,也还是有的。
此次三叔谢安让他出门锻炼,一来是趁此机会让谢玄巡查一下谢氏在外的产业,尤其是看看荆州这边的,有没有被谢奕给折腾干净,二来自然也是希望谢玄有更丰富的阅历,另外也能够通过管理荆州产业,多加锻炼。
反正就算是这些产业还在,也应该奄奄一息了,自然可以随便谢玄折腾。
可是此次去南阳,可就不一样了,这是以供应大军所需、督促大军前进为首要任务,并且还要为之后谢家产业北上布局,走错一步都有可能导致整个荆州产业被糟蹋干净。
谢玄真的没信心,真需要他上,咬着牙也得上。
可是既然有别的选择,他还真不太想上。
毕竟牵扯到太多的利益,他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考虑,不能意气用事。
“但阿姊······”谢玄迟疑。
“我身为谢家长女,既然还未出嫁,就还是谢家的人。家中长辈不在,那么此地,自是我说了算。”谢道韫起身,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几分冷意,“谢家所属,谁敢不从?”
谢玄忙不迭的点头。
“准备动身吧。”谢道韫向外走去,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遮遮掩掩了,整个襄阳的谢家人手,都得动起来。
当路过谢玄的桌案时,她顿住步伐,看向自家幼弟:“阿玄,此次你我南北分道,多加保重,在南阳等你。”
谢玄当然也感受到阿姊目光之中的柔和,当即起身:“必当不负所托,不辱谢家门楣,阿姊保重!”
谢道韫颔首,继续向外走去,再也没看桌案上刚才那个让自己大发雷霆的账本,哪怕是一眼。
弃之若敝履。
谢玄抓起来账本,追上阿姊的步伐。
这账本还有用呢,阿姊光顾着耍帅了,自己当然不能也随手一丢。
而推开门的谢道韫,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方印章,朗声说道:“吾乃谢家长女谢道韫,奉家主之命持此印巡查荆襄。谢家上下,见此家主印,如见家主亲临,俱听我号令!”
跟着出来的谢玄登时哆嗦了一下。
这是娘亲的印,是此次出行之前娘亲交给他的,自然是作为谢玄真遇到危险之后,最后保命的手段。
阿姊混上船之后,这东西自然就“充公”了。
谢家名义上的家主自然是谢奕,但是这个家中嫡长子属实是不怎么靠谱,又常年征战在外,所以谢家家主之印有两个,对外事宜的印在三叔手里,三叔平日里坐镇建康府,代行家主事。
而府内事宜的印在娘亲手里,娘亲阮氏主持府内家务,自然是一言九鼎,不会有人来质疑娘亲命令的真实性,不然娘亲也不会把这印章交给谢玄。
当然这两个印并没有什么区别,此时亮出来,的确可以代表家主下达指令。
这也代表着,此次谢家在荆州采取的行动,绝对不是什么小打小闹。
家仆们已经聚集在庭院中,对着印章齐齐行礼,当真如家主亲临。
既然真的要做一件大事,那就放手去做吧。
至于什么可能的责罚,管他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晋军骑兵
少陵坞堡外,陆唐有些疑惑。
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俘虏了几十名晋军骑兵,还是晋军骑兵俘虏了他。
反正双方在土塬上遭遇,陆唐察觉到这些人并不是氐人骑兵之后,推测有可能是走散的晋军,所以与其等到对方发现自己,还不如毛线主动上前确认身份。
显然这些晋军骑兵一开始也如临大敌,甚至差点儿就扭头撤退了。
虽然看上去他们人多势众,但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山坡后面骤然走出来几个人,还大摇大摆、有恃无恐的,请问谁不觉得害怕?甚至恐怕还得掂量掂量,前面是不是有埋伏,这几个是不是来把自己给引诱到包围圈里去的。
不过很快陆唐就表明了身份,带队的晋军将领在惊讶于这长安城南、胡尘弥漫之地,竟然还会有一股打起来晋朝旗号的军队。
将信将疑是肯定的,不过看这些晋军骑兵有些狼狈的情况就知道,他们应该也是被乱军冲散的,已经在这土塬上绕的晕头转向,此时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当下里,那将领索性咬牙决定,率领队伍跟着陆唐一起返回少陵坞堡。
不过这阵势,自然是陆唐等人在前面带路,而晋军骑兵在后虎视眈眈,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他们可以第一时间要了陆唐他们的性命。
这种时候,大家都格外的谨慎。
陆唐带着一队晋军骑兵出现,自然引起了少陵坞堡外斥候的警觉,很快整个少陵坞堡就进入备战状态,原本在少陵下训练的士卒全部集结,沿着坞堡南北两侧展开。
与此同时,还有一队正在进行从终南山下到少陵坞堡之间拉练的后备队伍,也就近进入战位,封堵住这一队骑兵向东南撤退的道路。
所谓的后备队伍,就是各个坞堡还不够从军年纪的青少年。
之前的林氏坞堡之战,经过几天训练的关中盟士卒,令行禁止、进攻迅猛,这是各家都看在眼里的,相比之下,从林氏坞堡南侧进攻的各家剩余兵马,被林氏的死士一冲,竟然差点儿把盟主都给丢在那里,最后连盟主的亲卫都已经上阵,方才化险为夷。
事后,大家回想起来,犹然心有余悸。
毕竟无论是狠勇好斗的周隆,还是此时卧榻不起的蒋安等人,都不得不承认,只有杜英以及杜英背后的杜陵杜氏旗号,才能把各家各户捏合在一起。
而且经过这一战,经过队列训练的士卒,作战能力明显有所提升,也是事实,所以各家各户都积极地抽调自家的青少年们,提前进行军事培训,作为关中盟军队的后备力量,当然也是为了自家依旧能够在未来的关中盟里占据一席之地做准备。
关中盟真正崛起之后,盟中地位和话语权肯定是根据战功换来的,所以谁家不期望自家子弟能够崭露头角?
而此时少陵坞堡外,关中盟突然摆出来这样的架势,也吓了那些晋军骑兵一跳。
不过当人群分开,走过来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带微笑向大家行礼的时候,晋军将士们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抵达了一片属于汉人的地方。
“来来来,搀扶诸位壮士下马!”王猛挥手,身后的士卒们当即放下兵刃,齐齐上前,友好之意自然不用多说。
带队的晋军将领自己先跳下马背,郑重拱手:“大晋征西将军麾下先锋将军所属,破虏校尉,颍川任渠。”
“关中盟军师,北海王猛,草字景略。”王猛微笑着说道,同时侧过身,“既然将军也出身颍川,或许应当知道任群任洪聚兄之名。”
“任洪聚?”任渠皱了皱眉,旋即惭愧说道,“让景略兄失望了。鄙人祖上衣冠南渡,定居于会稽郡,和北方亲眷已经失去了联系,所以不知北方状况,敢问这位洪聚兄······”
“来了!”王猛侧过身。
刚刚他就已经揣测到大概的情况,意识到这应该是被打散的晋军,所以特意命任群准备好劳军的东西。
此时任群已经带着一群年轻人和孩童举着酒水和食物走过来。
任渠看到这些吃喝的东西之后,登时眼前一亮,不过不敢造次。
要是平时,他们就“不客气”了。
可是现在他们不过几十个人,而且人困马乏,周围坞堡内外、山坡上下,虎视眈眈的兵卒至少有数百,甚至上千,他们要是真的有所造次,恐怕人家能直接把他们给撕碎了。
此时还是要看王猛的脸色啊。
王猛似乎也察觉到了任渠以及晋军骑兵们的疲惫,急忙邀请他们入坞堡,同时还不忘先让士卒们把一些好拿的吃的塞到晋军士卒手中。
吃的到手,晋军士卒们也顾不上矜持,一个个大口啃咬,虽然只是一些馕饼,但是吃的却非常开心,也不知道饿了多久了。
任渠已经和任群通过姓名,得知对方竟然也是颍川任氏的本家兄弟,自然很是高兴。
关系虽然已经很远,不过同样的出身,往往就意味着自然而然的亲近,而且世家子弟,自然也会以家族为重,对于族人也不会刻意坑害的,任渠原本对于这凭空冒出来,之前甚至都不为他们所知的关中盟,犹然还存在的一些怀疑和戒心,自然也就放下。
任渠守着自家兄弟的面,也不怕别人笑话,匆匆吃了两口饼,毕竟有自家远房兄弟在,也就相当于到家了。
王猛递给他水囊。
任渠也不推辞,喝了两口水顺了顺气,既然会面,双方自然也要交换一下消息,介绍一下背景:
“我等随先锋将军越过商洛之后,一路追杀郭敬,不料却落入苻生的埋伏之中,弟兄们奋勇冲杀,陆续杀出重围,甚至还在乱军之中活捉了郭敬。
但是先锋将军杀得太过勇猛,已经和大部队走散。乱战之中,没有了主将,我们超过半数的弟兄也都被敌人冲散。加上苻生、苻苌派兵前出、切断退路,我们只好各自为战,先向北推进,意图迂回绕出去,结果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赤心为国”好盟主
对于任渠的说法,王猛是相信的。
这关中土塬上,经过多年战乱,很多地方都已经荒废,或是沟壑纵横,或是林木茂盛,又或者荒草凄凄,走在其中,若是没有本地人带路,迷失方向是很正常的。
这些晋军骑兵显然也没有料到,他们实际上是一路向西北前进。
不过看任渠说话有点儿缓慢的样子,王猛也没有全信。
他可以判定,任渠虽然没有说谎,但是必然有所隐瞒。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任渠应该不是和桓征西的先锋谢奕走散的人,而是一直追随着谢奕。
如果按照任渠的说法,只有他们这几十名骑兵一起的话,那任渠肯定不会带着人大大咧咧的就往前前进,甚至连斥候都不派出。
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这几十名骑兵本来就是另外一支更庞大队伍的斥候。
又是怎样的队伍和怎样的人,才有资格让几十名骑兵充当斥候?
恐怕就只有······先锋将军、征西大将军府司马,谢奕了。
不过王猛也知道,此时任渠虽然已经对他们信的七七八八,但是还没有看清楚这坞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自然不会轻易的露出底细。不然的话,先锋将军率部贸然闯入此地,保不齐就会变成葬身之地。
对方虽然隐瞒了可能的情况,但是出现在这里的大体缘由还是说清楚了的。
王猛接着便介绍了一下关中盟的情况,同时也把闻讯赶来的周随、蒋看等人引见给任渠。
想到了什么,任渠好奇的问道:“贵盟主今日不在么?”
周围迎接的阵容也已经很“豪华”了,全部都是关中盟的关键人物。
可是好像众星俱在,偏偏少了中间那一轮明月。
听到这话,任群登时露出尴尬的神色,不过任渠的注意力显然不在他的身上,而是看着王猛。
他也已经意识到,在这些人之中,王猛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王猛从容解释道:
“说来真是不巧,我们还不知道蓝田之战的情况,关中盟成立不久,又打出大晋遗民的旗号,所以担心氐蛮会有所报复,盟主今日便带着几个家主前去北侧的几处坞堡巡察。刚刚余已经派遣人前去禀报盟主,此时算来也应该得到消息了。”
任渠登时释然。
之前听王猛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杜氏少主的出身来路,对方既然是从凉州而来,背后又有凉州的支持,按理说应该打出凉州张氏的旗号才对,结果坚持使用晋朝的旗号,这本来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动了,也能说明这位杜少主对晋朝的忠诚。
现在为了防范氐人报复,其竟然还亲临前线,这摆明是不惜一战的架势,更是让人感动。
同时,王猛的话虽不多,话里话外传达的意思,任渠也琢磨到了。
关中盟有的不只是这一个坞堡,即使是在此处继续往北,犹然还有立足之地,甚至是好几个立足之地。
这对于现在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的任渠等人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突然就有了支持自己的本地乡民,突然就有了距离长安很近的歇脚之地。
这里既可以成为大军驻扎的营地,又可以成为大军进攻的跳板,还能成为辎重物资等等的汇聚之地,更何况这些坞堡本身也能够给大军提供足够的粮食。
自从蓝田一战,队伍被冲散之后,这些四处晃荡的晋军士卒,携带的口粮本来就不多,而且辎重车队也没了消息,所以当真快要饿死了,尤其是这周围土塬之中,没有粮食也没有什么大一点儿动物,再这样下去真的要吃树叶了。
这也是困扰任渠好几天的问题,不然他也不至于刚刚说话之前先不顾形象的啃了一张饼。
“哈哈,光顾着在门口说话了,任将军快快请进!”王猛“突然”反应过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得不说,他挑选的这个时机非常好,刚刚的任渠对于关中盟还没有什么了解,多少是有戒心的,那个时候邀请他,他肯定会犹豫。
此时意识到关中盟的存在,将是大军拿下长安的重要攘助之后,任渠自然就不再推辞,也没有理由推辞。
能够结好关中盟,这简直就是大功一件啊。
保不齐他这个破虏校尉,就能摇身一变变成正儿八经的将军了。
更何况好巧不巧,本地竟然还真有自家远方亲戚,这是老天爷给他的功劳!
同时,任渠也对于杜英这个赤心为国的忠志之士,有了更多的期待。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这胡尘之中,依旧如此有勇气,依旧愿意坚守?
任群则在露出古怪的神情,看着任渠的背影,又看着脸上带笑的王猛。
学不来,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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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群之所以学不来,是因为他知道,王猛刚才对杜英和关中盟的一番吹捧,实际上都是在说瞎话。
此时的杜盟主,的确是在北面的林氏坞堡。
但是他所做的事,只能说是赤心为“盟”,为“国”还是算了吧。
因为杜英正带着周隆、蒋好和林丛这三个手下实力最强的家主会见从长安来的使者,而所谓的巡察北方各处坞堡,只是幌子罢了。
不过在此不得不为杜盟主狡辩两句,杜盟主只要能够和长安方面达成一定的默契,那不就等于变相的维护了关中盟北方的安定么?
坐在杜英下首的使者,并不是苻坚。
苻坚应该是很想和杜英面对面交谈的,也当面看看这个自己未来有可能的对手或者臂助,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出于谨慎,他最终还是没有来。
毕竟现在长安城中的闲人不多,他就是其中一个。
一旦他有所动作,反倒容易引人注目。
前来的这个使者,不是上一次的吕婆楼,但是杜英也“认识”。
是在历史书上认识的。
苻坚的弟弟,也是他称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臂助,苻融。
假如杜英没有记错的话,苻融历史上还曾经拜王猛为师,所以······杜英应该是他的师叔。
不过就目前来看,苻融再从学于王猛的可能性并不大了。
面前的苻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算年纪,他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上下,眉目清秀、身形挺拔,既有着汉家士子的儒雅风貌,又有着氐人的高大魁梧。
第一百六十九章 苻融
就苻融给杜英的第一印象来看,杜英必须要承认,这的确是一个上马安邦、下马治国的“儒将”胚子。
难怪在历史上,苻坚将其稍加培养,就得到一个出将入相的贤臣,为苻坚平定四方立下汗马功劳。
而此时的苻融,在秦国氐人亲贵中也已经有名声。
原因很简单,长得帅真的可以当饭吃。
皇帝苻健就对于这个帅气的侄儿很喜欢,尤其是还有他兄长苻坚这个另类作为衬托,更是显得苻融的优秀。
不过苻融还是很聪明的,知道年轻又帅气的自己,不但和兄长形成对比,而且也和其貌不扬的太子苻苌、凶神恶煞一样的苻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对比,可就不好了。
因此苻健想要直接给苻融封王,并且委以重任,但是都被年轻的苻融拒绝,结果这更是让苻健欣喜,觉得苻融谦恭、有气节,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使得苻融在朝野之间已经隐隐有了“无官宰辅”的名号。
这自然更让苻融恐慌,所以他向本来就敬佩的兄长学习汉家文化,摆出来一副我并不想要争夺氐人族内大权、也想和阿兄一样当一个另类的架势。
同时他又和苻生保持不错的关系,苻生对于这个懂事的堂弟也很喜欢,多次带着他上阵冲杀,这才避免了苻融被自家皇伯的过分垂爱,直接坑到苻苌和苻生的对立面。
而也正是因为苻生对这个堂弟很喜欢、也很信任,所以反倒是不想让堂弟跟着自己在注定会发生的蓝田血战之中冒险,反而让他回长安,协助长辈们守城,也算是苻生在长安安插下的眼线。
只不过当苻融出现在杜英面前的时候,杜英就已经百分百确定,苻融为结好苻生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迷惑苻生罢了,而苻融真正效忠的,还是他家兄长。
杜英是和化名“傅学”的苻坚有一面之缘的。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儒雅甚至可以说“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实际上深不可测,所以果断拉着师兄和他脱离接触。
显然只要苻融稍微聪明一点儿,应该就能看出来,苻生和苻苌等人,真的要斗起来,根本不是自家兄长的对手,再加上到底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兄弟,从血缘关系上,苻融也会和自家阿兄更亲近,所以他实际上是苻坚的人,也在情理之中。
而现在苻坚让苻融前来和杜英商讨接下来的可能的合作,倒是和杜英的意图不谋而合。
在苻坚的眼中,苻融自然是需要团结以重用的对象。
在杜英的眼中,周隆等人显然也是关中盟崛起的关键,没有他们的支持,杜英终归只是有钱没地方花的无根飘萍。
所以苻坚不打算隐瞒苻融什么,杜英也不打算隐瞒周隆他们什么。
另外,对于苻坚来说,自己出城不方便,但是就率自家部曲驻扎在城外,而且地位很高的苻融,有所小动作,别人自然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敢说。
大皇帝的好侄子,淮南王的好兄弟,有证据也不敢说啊,落得一个“诽谤”,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大皇帝还讲道理,淮南王那家伙可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今日,苻坚让苻融前来,就是为了和杜英确定双方盟约的事,也是彻底把苻融绑在自己,而不是秦国的战车上。
而杜英带着周隆等人前来,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关中盟目前最大的敌人之中,反而有着他们的退路。
“若是桓征西败,则我关中盟全力支持苻兄夺权。”杜英正色说道,“此盟约,我关中盟应了。”
苻融亦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既然如此,那希望我们合作愉快。至少余同兄长,会帮忙遮掩关中盟的消息,尽量阻止城中出兵讨伐。不过就目前来看,城中诸公,可能也没有这个心力了。”
杜英当即点头,签下这简单的盟约之后,递给苻融。
苻融亦是爽快签字,接着两人相视而笑。
“苻兄年纪轻轻,出入敌营,面不改色,当真令人赞佩!”杜英夸赞道。
苻融亦是仿佛用新的目光,又重新打量杜英:“杜盟主同样未加冠而主宰关中盟,纵横捭阖,亦是吾辈楷模。”
“谬赞谬赞!”
“过奖过奖!”
两人重又一笑。
年轻人嘛,到底都好面子,当着这么多人,商业互吹一波,当然心里美滋滋。
这个时候还真没有什么算计,一切的算计,都还要等以后,看局势的发展。
苻融的目光扫过旁边的周隆等人,这些家主们亦是神情各异,而苻融的目光变得复杂了一些,收起来笑容,正色说道:“希望以后能化敌为友,并肩作战!”
话音落下,他拱了拱手,径直向外走去。
任务完成,自然亦是此地不宜久留。
苻融的脸上摆明写着对杜英等人的不信任。
也不怪人家不信任,你们外面飘扬的旗帜虽然是关中盟的旗帜,但是人人都已经开始以晋人自居,甚至从周围各个家主的眼中,苻融也能够看出来怀疑和猜忌。
不过苻融还是来了,并且坚持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这显然也在告诉杜英,苻融比自己想象之中的还要心志坚定,并且对于自家那个下达命令的兄长很是信服,不然的话,换了其余人过来,看到这般景象,恐怕第一反应就是自己是不是被人给坑了,而苻融没有。
此人未来必然是苻坚的左臂右膀,也就是杜英很有可能会面对的强敌。
必须要打起十二分谨慎对待。
而现在杜英需要考量的,不是苻融到底应该如何对付,而是面对周围各个家主们的疑惑。
虽然周隆他们在整个盟约签订的过程中都保持沉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一点儿疑问。毕竟这等于杜英在打出来“晋人”的旗号,以求能够混上桓温的战车之后,又在主动的把关中盟捆绑在秦国的战车上。
虽然这种左右摇摆当墙头草的事情,对于世家坞堡来说还真的不算什么,试问在场的诸位,谁能够指着自己的良心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当墙头草的事?
若是不当墙头草,早就已经在关中战乱的烽火之中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第一百七十章 苻坚暗藏的实力
实际上大家犹豫的是,似乎盟主寻找的这个盟友,在秦国之中并不是最强大的那个,甚至······应该是最弱小的那个。
“盟主一心为关中盟之未来,我等心里清楚,但是还有疑问,恳请盟主解惑。”周隆率先说道,他本来就是个直肠子,刚才就憋得难受,此时自然站出来忍不住“一吐为快”。
杜英当即微笑着说道:“周兄但说无妨。”
“关中盟之未来,或是在典午,或是在氐人,无论跟着哪边走,我们都是对方需要依赖的,不然将会很难在关中立足。”周隆沉声说道,“既然如此的话,关中盟为什么不直接居于其中,或是同时向两边示好,或是同时接受两边的示好?”
顿了一下,周隆接着说道:“当然,我等也清楚,若是明面上同时结好两边,很有可能反过来为两边联手所灭,以防后患,对于盟主在明面上打出来晋人的旗号并不反对,毕竟大家也都是前朝遗民,也不想看着氐人和羌人在头上为非作歹,若是能迎来王师,自然皆大欢喜······”
说到这里,周隆这个汉子也有些难以启齿。
旁边的蒋好站起来补充道:“我等窃以为,若是无法迎来王师,那么关中盟想要继续在秦国立足,那么所联络的应该是淮南王苻生等执掌兵权的氐人权贵才是,这苻坚······”
“苻生可会为晋人遗民考虑?”旁边的林丛反问。
林丛能够坐在林氏家主这个位置上,全是拜杜英所赐,所以论对杜英的忠诚,在座的自然也没有人能够和林丛相比。
此时周隆和蒋好大有向盟主责问之意,林丛自然要站出来回护。
蒋好一时语塞。
苻生的性情残忍好杀,这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氐人贵族们也似乎并没有想要掩盖此事的意思,反而借助苻生的凶名加强对周围的控制,无论是羌人还是晋人,对于苻生都有所畏惧。
而当朝太子苻苌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是单纯的论醉心于汉文化、性情温文尔雅,的确是最容易让晋人有亲近感的氐人亲贵。
但凡苻坚手中能够掌握这点儿兵权,那么大家就不至于忽略他。
“苻坚此人,看上去实在潜心修学,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其背后有多少布局,诸位可清楚?”杜英此时淡淡说道,“之前林弊的野心,就很有可能是因为得到了苻坚的支持或者许诺,方才诞生的。也就是说城南这一片,苻坚早就有所关心。而且之前,本盟主也曾经在潼关见过苻坚,他奉命探查潼关雷氏私自网罗人才之事。试问,谁敢说苻坚什么都没有做,又什么都做不了?”
大家登时面面相觑。
说句实话,林弊会有异样的心思,背后得到了氐人的支持,这是大家之前就已经料到的,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提供这个支持的竟然还真的是苻坚。
毕竟林弊临死时,对杜英做出的“小心苻坚”的提醒,也就只有杜英身边的陆唐等人听见了。
苻坚在暗地里到底有怎样的布局,大家并不清楚。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绝对不止有大家表面上所能看到的那么点。
紧接着,大家想到了刚才的那个年轻人。
苻坚的弟弟苻融,既然会这么坚决的支持自家兄长,甚至身在军营之中,犹然不惜冒险出来跑一趟,就是为了能够给自家兄长传递消息,这说明苻坚和自家弟弟的关系很紧密。
而一旦秦国的丞相苻雄去世,那么苻坚就能够在自家弟弟的帮助下直接掌控自家父亲的兵马,并且获得旧部的支持。
同时苻融本身也掌控着一支兵马,他既然能够跑出来这么长时间,那自然说明这支兵马完全在他的控制中。
再加上苻坚能够影响到林氏,现在又在积极地结交关中盟,那么很有可能和长安其余方向上的世家有所联系。
如此一来,大家不由得惊讶发现,苻坚看上去什么都没有,但是又似乎在暗地里掌握着庞大的力量,尤其是众多汉人世家和坞堡的支持,将会让苻坚能够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
只要他能够抓住空档机会,暴起发难,那么就算是苻生有雄兵百万、苻苌有皇命在身,又能如何?
杜英微笑着看着在座的诸位。
结交苻坚,是杜英留给关中盟的后路,但是杜英准备这条后路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有一天真的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的选择,而是为了让周隆等人安心。
只有意识到自己背后还有后路,这些已经习惯了当墙头草的坞堡们,才会咬着牙跟着杜英向前走。
不然,这些家伙是不可能真的跟着杜英一条路走到黑的,他们会选择尽可能的先去给自己找一条后路,一旦关中盟摇摇欲坠,那他们就可以抓紧和杜英脱离关系。
你们要的后路,我给你们找好了,既然已经选择了苻坚,那你们再去结交苻生等人也不现实,而且韦氏的教训就摆在眼前,韦氏所做的付出,显然并没有换来秦国的支持,而你们此时跑过去找秦国,或者在秦国反击胜利的时候再去,那么恐怕更不会获得什么。
因此,就好好的跟着我走吧。
总归不会把你们带到沟里去的。
“苻坚既有大志,那需要的时候,我们自然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一个醉心于汉学的人成为氐人的王,恶心的可不是我们,而是氐人。”蒋好忍不住说道。
周隆和林丛亦是点头。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该做的事也都已经做了,生米煮成熟饭,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刚刚只是在犹豫和说服自己罢了。
“既然如此,那诸位······”杜英还没有说完,外面就响起匆匆脚步声。
殷举大步走进来:“盟主,少陵急报!”
在场的诸位登时都霍然起身,一个个露出惊诧的神情。
少陵能出什么事?!
杜英看着殷举的步伐虽然匆匆,但是脸上并没有太多惊慌神色,不由得呼了一口气:“怎么了?”
“晋军前锋斥候,抵达少陵!”殷举快速回答。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两个校尉
“晋军?!”周隆和林丛等人齐刷刷的看向杜英。
来的还真是时候啊,前脚苻融刚走,后脚晋军斥候就来了。
要是报信的殷举和苻融撞在一起,那可就热闹了。
不过现在,也已经够热闹的。
杜英也是一怔,晋军斥候竟然能够摸到少陵坞堡,这是杜英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当然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些斥候实际上是陆唐误打误撞遇到了,然后索性直接带回来的。
如果知道了,杜英也不会责怪这个直肠子的汉子。
虽然这样的做法有失谨慎,但是总归不能说有错。
此时的杜英,也的确希望能够建立和晋军之间的联系,从而给予桓征西应该有的帮助,在该推一把的时候就得推一把。
不过让杜英感到奇怪的是,晋军斥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按照杜英现在已知的消息,晋军应该已经突破商洛,但是还没有攻下蓝田才对,不然的话此时长安城外应该已经满是秦军从蓝田撤退下来的兵马才是。
这个问题倒是很快就被杜英自我解释了。
斥候嘛,越过战线也很正常。
“事不宜迟,速速返回。”杜英径直说道,同时忍不住感慨一声,“看来咱们这关中盟还真是一块肥肉啊,前脚走了虎,后脚来了狼。”
周隆等人登时都忍不住大笑,原本惊讶和紧张的神情一扫而空。
虽然前后来的是狼是虎,但是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关中盟可不是肥肉,而是硬骨头。
——————————-
抵达少陵坞堡,看到正和任群称兄道弟的任渠,再听王猛的解释,杜英登时意识到,事情的缘由始末,好像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一样。
任渠显然并不是普通的斥候,杜英可不相信一个破虏校尉能够混成斥候的领队,也不相信一支斥候队伍有数十名骑兵。
骑兵这东西还是很宝贵的,尤其是马镫的出现,更是让骑兵的战斗力翻倍上升。
然而晋室南渡,把北方的优良养马地给丢得一干二净,所以对于南朝来说,骑兵的珍贵自然不言而喻,也就是桓温这种手握兵权和地方财政权,又潜心经营多年的一方枭雄,麾下才会有不少骑兵。
然而即使是这样,这些骑兵也不可能撒出去当斥候。
所以杜英相信王猛的判断。
这任渠的背后,肯定有一条“大鱼”。
就看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诚意,把这条“大鱼”给钓起来了。
“任将军!”杜英大步迎上来。
任群急忙向任渠介绍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关中盟盟主,杜陵杜氏少家主,扶风校尉······
这些头衔落在一个人身上,其实倒也不算什么。
可是落在一个还未加冠的年轻人身上,那就很算什么了。
“久仰杜盟主大名,杜盟主能够凭借一份赤胆忠心,在这敌后开辟一番天地,使得人人说我汉家言语、读我汉家诗书、祭拜汉家先祖,此大功德也!”任渠忍不住感慨道。
走入这少陵坞堡,虽然不算来到世外桃源,但是也给他一种乱世血火之中少有之和平安宁的感觉。
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确当得起任渠的衷心夸赞。
杜英不由得摇了摇头:“此诸位之信任也,亦是我等胡尘遗民一点儿赤诚不灭,非是杜某一人之功。来,校尉请上坐!”
“盟主客气,你我皆是校尉,但是此地盟主既是主人,自当上坐!”任渠当即连连摆手。
“我这校尉,非是陛下所封,不过凉州那边图一乐罢了,不足挂齿,刚刚不过是洪聚兄看我一介布衣,所以怕落了风头。”杜英哈哈笑道,“洪聚兄,你说是也不是?”
任群有些疑惑,杜英这个校尉虽然平时大家并不多提,毕竟在关中盟里,盟主本来就是最高的了,说盟主的官衔也没有必要,但是那也是凉州那边给的,按照凉州和东南朝廷的协议,东南朝廷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承认。
此时盟主是不是谦虚太甚?
不过作为一个工具人,任群很清楚,这个时候自己尽管做,不要多问。
“不假,是我粗疏了。”任群微笑说道,还拱了拱手以示赔罪。
任渠看向杜英的目光之中更多了几分好感。
凉州那边的官衔封赏,虽然东南朝廷都承认,以求至少在名义上能够掌控凉州,但是这不过是捏着鼻子认的罢了。
凭什么你一个地方州府就能够随随便便分封官员,而且还随手就丢给一个年轻人校尉的官衔,要知道在东南朝廷中,即使是王谢两家子弟,也没有这个待遇好吧。
任渠这个校尉,更是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拼杀下来的,显然颍川任氏的名号并不能在世家多如狗的建康给他带来多少帮助。
人家用命换来的东西,你这里早就已经有了,又如何不会让对方觉得胸中郁郁?
因此杜英并不打断任群,任由任群把自己的这个名号说出来,这自然是为了告诉任渠,我关中盟的背后是有凉州支持的,并不是一群老百姓闹着玩。
而他又通过贬低自己的这个“校尉”,转过来告诉任渠,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在我们这些人心中,显然还是典午朝廷那边是道义所在、正朔所归。
为了换取朝廷的好感,凉州那边给的什么校尉,不算啥!
先震慑,再示好,自然让杜英在任渠心中留下了“实力很强,但是人很谦恭”的好印象,好感怎么可能不“蹭蹭蹭”的往上涨?
这样有信仰、有赤诚之心,又谦虚的人,可不正是晋军收复关中,最需要团结的么?
任渠当即更加客气,再三摆手推辞,杜英也就不再拒绝。
他已经可以断定,这个校尉只是来“探路”的,自己也不能把姿态摆得太低了,不然的话等他背后那条“鱼”上钩,自己又应该把位置摆在哪里?
在任渠之下,那可就真的没有话语权了。
而随着周隆等人陆续入座,任渠也是骤然反应过来。
这里到底是人家的地盘,自己到底只有几十个人,而且现在一个个吃饱喝足、懒得动弹,而且还有好多都直接睡过去了,真要是和人家撕破了脸,那什么和人家斗?
怕是要死的不明不白。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没找到向导
任渠此时有点儿后怕。
就算是人家真的退让,他也不敢想象,自己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往下一看全是陌生脸庞,会是什么感受。
杜英接着又询问了任渠具体情况,这一次骤然反应过来的任渠,一字不漏的又把之前的说法重复了一遍。
甚至有点恭敬和紧张。
这让杜英觉得奇怪,他还真没打算把这个校尉怎么样,还打算用他“钓鱼”呢,他紧张什么?
不过杜英根据任渠所描述的情况,也可以判定,晋军在蓝田之战中并不顺利,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杜英的预料。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桓温北伐关中,一路上也是顺风顺水,前秦所能做出的抵抗,基本上都在武关外就给粉碎的干净,桓温几乎是追着苻生等人的屁股猛打。
但是杜英没有想到,桓温竟然还会在此地受挫。
不过想想大概也能理解,史书上的记载终究只是只言片语,很多细节必然也不会囊括其中。
桓温高歌猛进、杀入关中之后,却屯兵灞上,再也不想有所行动,很有可能是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他麾下的兵马受到的损失也不小,再加上粮秣之类的也消耗的七七八八,导致军中士气低下。
再加上王猛曾经指出的原因,桓温也害怕背后的东南王谢各家渔翁得利,综合这些主观和客观的因素,其方才萌生了退意。
不然的话,杜英并不觉得桓温会因为看到长安城高池深,就决定拍拍屁股走人,尤其是还有周围不少汉家百姓支持的情况下。
其军队本身已经强弩之末,肯定是不可忽视的原因之一。
强攻长安没把握,又害怕损失太大之后,老家反而成了东南世家的,因此只有退兵。
回去守家,不比拿下新地盘来得重要?
不过杜英还是感觉奇怪。
整个前锋都被打散了,按理说对于一支军队也是重创了,史书上不应该没有记载啊?
“贵军先锋谢将军身在何处,任兄可知之?”杜英带着疑惑,试探性的问道,“久闻谢司马用兵勇猛刚直,麾下又多骁勇善战之士,是征西将军麾下精锐,为何如此容易就中了埋伏,兵马四散?”
任渠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显然让他也很无奈,而且听杜英的话里,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怀疑。
桓征西一路向北,气势如虹,怎么在蓝田就被揍得这么惨?
难道是因为你们之前夸大战报,而人家秦国又在故意收缩实力?
若是如此的话,我们关中盟到底是全力支持你们,还是作壁上观,还真得掂量掂量。
“说来也不怕诸位笑话。此次大军北上,几乎都是由当年南渡子弟以及荆襄本地子弟组成的,奈何并没有多少关中出身的人,而且就算是有,也已经是从祖辈那一代就抵达江东或者荆州,再也没有返回关中。这就是说······”
任渠犹豫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
“我们不认路。”
杜英和王猛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也曾经有不少怀疑和判断。
但是这个答案,属实有点儿出乎意料。
既然说开了,任渠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前锋越过商洛之后,一路衔尾追击,还别说,那郭敬老小子到底是乞活军出身,跑是真的能跑,他在前面乱窜,我们就在后面猛追,当时甚至还存着能够直接撵着他冲到蓝田,然后直接借助他的溃兵反过来冲散氐蛮的蓝田大营。
这一路上,我们因为并不认识道路,只能一路追着郭敬跑,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了。我家将军觉得这样太危险,就派人到周围寻找本地坞堡村寨,看看能不能找到本地向导,结果周边村寨基本都是空空荡荡的,所以我家将军也害怕冲的太过头,和后面的征西大将军断了联系······”
“那不应该······”杜英皱眉问道。
找不到向导,不认路。
这个问题杜英真的没想到,因为他毕竟在这关中是“本土作战”,之前还真的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
南北对立多年,中间消息隔绝,桓温北上,虽然是收复晋土,但是实际上他们这一代人对于关中尚且都不熟悉,更何况更年轻一代的将士们,所以寻找向导是必然的。
可是······蓝田附近的村寨,早就已经十室九空。
秦军屯兵于此,把周围能抓的丁壮都已经抓了。
而从蓝田继续向西,还真的有不少小村寨,而且还有一个大坞堡,也就是韦氏。
谢奕派出的寻找向导的人,或许摸不到韦氏坞堡那么远,但是韦氏坞堡南侧的几个小村寨应该是能找到的。
可惜韦氏豪横一时,这些小村寨早就已经没有多少人,而关中盟成立之后,这些小村寨自然而然抱紧了杜英的大腿,三三两两的都迁徙到了少陵、蒋氏和周氏等坞堡周围。
谢奕能找到活人才怪了。
可是既然没有向导,应该谨慎小心才是。
任渠不由得苦笑一声:
“盟主有所不知,那郭敬扼守商洛,也是经过了和我们的连日苦战,早就疲惫不堪,眼见得是跑不动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甚至最近的时候,我们射出的箭矢都能追上他们,所以将军情急之下,下令继续向前追。
结果这郭敬是抓到了,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就落入苻苌和苻生的左右包夹之中。说来也是奇怪,那两人看上去是埋伏在战场两侧,但是说来奇怪,他们好像对于我们的出现很是诧异。
两边也是互相犹豫了好久,还是我们先反应过来,向后撤退,然而为时晚矣,苻生和苻苌已经如饿虎一般扑了上来,我军疲惫之下,甚至连阵型都没有来得及整理,只能各自为战。不过他们两个好像又有矛盾,所以一人负责一边战场,互不干扰,又互不合作,最后我们都是从两军之间的缝隙之中杀出去的。”
战斗的细节说出来,杜英和王猛都有些诧异。
没想到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复杂和怪诞。
似乎双方都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感觉。
假如任渠所说的是正确的,那么杜英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