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8章 如果没有相见,就好了……
就像母亲说的,我已经这么大了,甚至也已经是别人的母亲了,我应该坚定,强韧,成为别人的依靠。可是,从来到这里见到她第一眼开始,我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像个无助的,只想要倾诉寻求安慰的孩子一样。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眼泪又一次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而母亲的手指被泪水沾湿,她突然像被烫到了,一下子收回了那只手。
我能感觉到她的战栗,还有那一瞬间的窒息,越来越多散落的白发从额前垂落下来,一丝丝一缕缕,仿佛皓白的落雪,一层一层的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她的眼神,变得苍老而枯槁。
我哭道:“娘……”
“我知道了。”
她苍老的声音从白发下面传了出来,微弱的气息吹拂着那雪白的发丝,却给人一种,心如死灰的沉寂感。
“娘……”
“我知道了。”
我们把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泪水更是汹涌而出,而她,沾着我泪水的手指慢慢的缩了回去,却没有和之前一样放回膝盖上,而是慢慢的,慢慢的捂向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几乎碎裂,有让她承受不住的痛。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而她空洞的,又很轻的说了一声:“我知道了。”
我流着泪,问道:“娘在做那件事的时候,就想到有这一天了吗?”
“……”
“藏起——佛郎机火炮的时候。”
这个时候,如果我还冷静,还有一丝理智,我也许都不会在裴元灏的面前把这句话问出来,可是,当刚刚那盏灯火点燃,我几乎就已经知道,有一些事已经隐藏不下去了,虽然我们未必能开启那个巨大的机括一窥究竟,但是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黑影,我再想要否则,也不能否认它们的存在。
佛郎机火炮,全部藏匿在三江大坝,藏匿在母亲的身边!
她,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父亲决裂。
而她,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守在了三江大坝这么多年!
母亲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用沙哑的声音慢慢的说道:“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不能去想。”
“……”
“人的挂碍太多,就什么都舍不下了。”
“可你为什么一定要舍下!你可以有别的选择!”
“……”
“既然三江大坝有问题,你可以毁掉它!既然你不想要让佛郎机火炮出现,你为什么不毁掉它?”
如果你这么做了,这些年,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分开。
你不用舍下我,不用舍下他。
而我们,是不是还可以一直像过去那样,和乐美满的生活在一起,而我的一生,也不必如此颠沛痛苦。
母亲微微的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微微的闪烁着:“毁掉三江大坝……?然后呢?”
“……”
“毁掉佛郎机火炮?然后呢?”
“……”
“轻盈,娘可以舍下你们,但并不是愿意舍下你们,现在,是娘最无奈的选择下的结果。”
“……”
“三江大坝一毁,的确这个危机解除了,那你知道西川会如何吗?”
“……”
我的呼吸一时间也乱了。
可是,脑子却无比的清醒,我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三江大坝毁了,高皇帝的计策落空,的确,危急不复存在。
可是,西川在没有了这个危机的作用下,会更加倾向于独立,甚至和朝廷对立,在眼下,中原战火纷争的情况下,皇权被削弱到最低,不管将来是裴元灏还是裴元修统一中原,都一定元气大伤,甚至我可以肯定,在几十年内,他们都不可能对西川采取任何的手段,也就失去了拉拢西川,统一的最好时机。
到那个时候,分裂,会成为一种常态。
而分裂的恶果,在西山书院那场论道,我已经听了太多了。
所以,这个手段阴狠,为她不齿,但她,还是默认了这件事。
“而佛郎机火炮,你认为,毁掉就可以了吗?”
“……”
当然……也不是。
我喃喃的道:“天生万物,皆有因果。佛郎机火炮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它被需要,我们想要毁灭它,其实,破坏了道法自然的宗旨。”
母亲轻轻的点了点头。
“娘厌恶高皇帝的手段,但考虑到大一统,这也许是,最不好的,但最和平的方法;娘也不喜欢这种凶器,毁灭它只是一件小事,但娘毁灭不了人对它的需要。”
“……”
“轻盈,很多事情,娘没有办法凭好恶决定。”
“……”
“或许,我的决定也是错的,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
“……”
“至于别的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起来。
“别的人……娘想过吗?”
我抬头看着她,强韧的泪水又一次从眼眶中滑落下来,不管再极力的控制,呜咽的声音仍然透着说不出的苦楚和委屈,我哭着问道:“娘舍得下我,也能舍得下他吗?”
“……”
母亲没有说话,好像回答不出来。
好像这年来的禅定,让她看透世间的一切,却看不透这一点。
我问道:“娘,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母亲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哑得有些陌生的声音慢慢的说道:“我和你爹之间,不是后悔两个字,能说得尽的。”
“……”
“其实,娘做任何一件事,都会想得很明白。”
“……”
“可唯有他,哪怕我想了两年,后来又想了半生,也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
她说的两年,是把自己关起来的那两年,她说的半生,是在父亲身边度过的那半生。
即使这么长的时间,她也没有想明白这一件事。
可她,曾经在被还是山贼的无畏叔抓回去,仅仅的一夜之间,就看透了所有的人,想好了所有的对策,将那个匪窝彻底的摧毁,还赚得无畏叔叔成了自己的随从。
有那么难吗?
我哭着问她:“有那么难吗?”
母亲低头看着我,在那丝丝缕缕的白发后面,是她一瞬间苍老得失神的眼睛,她慢慢的说道:“其实过去对娘来说,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难事。”
“……”
“哪怕是树立西山书院的学风;哪怕是跟西川的老族长们斗智;哪怕是寻找高皇帝隐藏的这个真相,哪怕——在半路上劫走你爹的东西,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
“娘从来都没有觉得难过。”
“……”
“可是,他——却把娘难住了。”
“娘……”
她的声音慢慢的恢复了平静,可她越平静,我越痛苦,甚至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抓着她的衣裳不放,她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也不再是我,那里面有一种一望万里无垠的苍茫感。
她轻轻的说道:“也许,是后悔过的。”
“……”
“如果没有相见就好了。”
“……”
“如果没有相见,就好了……”
我跪着走到了她的怀里,用力的抱着她,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裳,却感觉,她的身体无比的冰凉,在这一刻,甚至已经失去了热气。
我用力的抱着她,哭着道:“不是的,娘,爹他已经后悔了。”
“……”
“他其实已经后悔了,他在最后的那几年,已经萌生了退意,他已经知道错了。”
“……”
“可是他找不到娘,他没有办法跟人倾诉。”
“……”
“他甚至,去找到唐婷为娘塑的一尊泥像,把他的家主印信放在了里面。我知道,他已经后悔了,他后悔那样对待娘,他后悔没有珍惜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他想要回到过去。”
“……”
“从那之后,他就生了重病,他——”
我哭得全身都在发抖,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而这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好像是泪水在流淌的声音,可是我的眼泪已经全都融到了她的衣衫上,洇出了一大片的湿润和冰凉,我抬起头来,想要看她,却只看到那些苍然的白发垂落在她的脸上,随着她的气息微微的颤抖着。
过了好久,才听见她的声音,有些空洞,又仿佛带着一丝颤迹。
“是吗?”
“是的,娘,”我哭着道:“父亲他,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他只是没有办法再说出口了。”
“……”
“娘,他已经走了!”
这一刻,我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
被我紧抱着的母亲仍然一动不动,可我却清楚的感觉到,她的胸口有一个东西,仿佛在这一刻,碎裂了。
她定定的坐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再动摇她半分,这一刻,有一些东西从她的身体里,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苍老的声音在耳边慢慢的响起——
“我,也有话想要对他说的。”
“……”
“这一生,我和他,有太多的话不能说,也说不清,就算说了,也没有办法相信。”
“……”
“不过,等到了阴曹地府,到那个时候,他能信我,我,大概也能信他了。”
“母亲,你相信有阴曹地府吗?”
她低头看着我,嘴角泛起了一点笑意:“当然要有,若没有——”
她的迟疑了一下,竟有些惘然的,喃喃道:“那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呢?”
第2359章 江山为重,可是,你也要幸福
人这一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在会在面临所有巨大的变故的时候,都显得那么的淡漠。
可即使淡漠,也不代表她不会痛。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我感觉得到那种痛,也许比我曾经经历的痛苦还要更加深重。
只是,她已经痛不自知了。
我紧紧的抱着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苍白得几乎不真实的她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也许下一刻,她就和一缕云烟一样消失在我的眼前,这种恐惧让我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细瘦的身子,恨不得将自己和她融为一体。
而她,从我紧崩得近乎痉挛的双手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低下头来,从雪白的发丝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都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娘吗?”
“娘,我不要再离开你。”
“……”
“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一生都不要再离开娘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我感觉到她抬头看向了我身后的裴元灏。
母亲的口吻慢慢的又变得平静了起来,她说道:“我只知道你是皇帝,对于你的其他事,我都一无所知,不过有一些话,我要交代你。”
一直都没有再开口的裴元灏这个时候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手中微微颤抖的灯光将母亲面前那些散乱的白发照得格外的苍凉。
他说道:“您,有什么吩咐吗?”
母亲说道:“皇帝,看到我,经过这一次的事,你应该很明白了,你的帝位不是天授的,而是自己做的。”
“……”
“若你做得不好,推翻你的人遍地都是。”
“……”
“若有机缘,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走到你的位置上,取而代之。”
“……”
“就连牧之——”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咙又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当年,若我愿意助他,若他愿意信我,如今的天下怕也不是这个模样。”
“……”
裴元灏对她这些话没有一点的怒意,反而非常平静的听着,这个时候,他突然道:“那您当初,为何不助他?”
母亲淡淡的看着他:“这个原因,裴冀难道也没有告诉你吗?”
这句话里,带着几分冷意,甚至连裴元灏手中的灯光都随之扑朔了一下,我下意识的抬起头来,看见裴元灏的脸上在这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的神情,惊愕,震撼,仿佛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凝重。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对着母亲深深的行了个礼。
我喃喃道:“母亲,你们——”
可是,他们两好像都没有听到我的话,在这一场对话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是存在的,而我,根本没有办法插进去。
等到他一礼毕,母亲又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交代你。”
“请说。”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你要善待西川的人。”
“是。”
“还有我的女儿。”
裴元灏的喉咙仿佛都梗了一下,然后哑声道:“是。”
我急忙道:“母亲,我——”
她抬起手,用一个简单的手势阻止了我继续说下去,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积攒力量一般,然后说道:“这么多年了,你的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的事,但娘不能一一的过问,更不能为你再做什么了。”
她的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我的心都沉了下去,我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般,下意识的更用力抓住了她:“娘,你不要说这些,我什么都不要你为我做,我,我只想要你回来!”
“……”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现在不一样了,你已经醒来了,我也找到你了,我可以救你出去。我们可以在一起,娘,我现在过得很好,有一个人,他对我很好,也一定会孝顺你,我们一起——还有我的女儿,她已经十二岁了,她很懂事,也很乖,比我更好!等我把她找回来,她一定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母亲安静的对着我,听着我急促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说这些话,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好啊,你有了女儿,身边也有对你好的人。”
“……”
“你这样说,娘就可以更放心了。”
“母亲!”
她轻轻的抬起手,我明明觉得她的力气不大,甚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可她只是一个动作,就将我紧抱着她的双手都拿开,然后将我推开,我用尽全力想要抓着她,这个时候趔趄了一下,身后的裴元灏立刻伸手过来扶住了我的肩膀。
母亲看着我,柔声说道:“不要这样。”
“……”
“轻盈,你长大了,就算不为别人,你也应该为自己坚强起来。这些年来没有娘在你身边,你不是也一直坚持下来了吗?”
我摇头,泪水又一次纷纷落下。
我已经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她的意思,可是我却不能接受,甚至伸手去抓着她的衣角,用力的抓着:“母亲……!”
我坚持,那是因为我无路可走,但如果要我选择,我还是想要留在你身边,哪怕会时时受到责备,哪怕我所设想的一切都做不了了,也没有关系,我想要做回过去的我,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那个可以依靠着母亲,就觉得无比幸福的女孩子。
我只想要做回她!
母亲似乎从我痉挛的手指上,从我喉咙深处发出的格格声,从我无声泛滥的眼泪里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仿佛轻笑了一声,然后说道:“不要任性。”
“……”
“也许,你可以选择有另一个人生,走另一条路,但我——不会做其他的选择。”
“……”
“到了今天,我也选择不了了。”
她顿了一下,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一般,慢慢的抬起头来,那散乱的白发被一阵轻轻的鼻息吹拂开来,露出了她的脸庞。
这一刻,我几乎窒息。
身后的裴元灏也惊讶的发出了一声低呼。
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我刚刚才看到过的,明明和当年我离开的时候相差无几,她在禅定的这些年里,丝毫都没有改变,但只是这短短的一会儿时间,她的脸上已经增添了许多的皱纹。
眼角,唇边,甚至连额头上,都被时间迅速的抹上了苍老的脚步。
我的声音都在发颤:“母亲……”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一下子苍老成了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摇着头,茫然的说着:“为什么会这样?人进入禅定之后,不是不会改变吗?娘,你为什么会——”
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下了。
我想起来,凡是进入禅定的人,都深入到了自己的精神境界的最深处,再那种时候,生命是几乎静止的,可是也是最脆弱的时候,除非是自己醒返,其他任何外界的侵扰,都会给入定者带来巨大的伤害。
甚至,不仅仅是精神上的。
我颤抖着道:“是我们……是我们刚刚——,还有上一次,你也——”
她对着我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在这一瞬间,几乎又更深了一些,可是她的眼睛,还是年轻的,甚至充满了生命力。
她温柔的说道:“你不要难过。”
“……”
“轻盈,这一切,都是娘心里早有准备的。”
“……”
“这么多年来,娘避世不出,是为了不参与外面的事,怕自己一时心软,前功尽弃,也是为了今天,做一个了断。”
我甚至连她到底要做什么了断都不想知道,只是用力的抓着她的衣裳,拼命的摇头。
不,不——!
但母亲,还是那么的平静,好像自己只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她说道:“其实你之前的话,娘不是没有想过。”
“……”
“毁掉这座大坝,毁掉这些东西。”
“……”
“娘那个时候没有那样做,一来是顾虑太多,二来,毁了它们,天下的局势将更不受控制。”
“……”
“最重要的,也许是——我舍不得。”
“……”
“舍不得太多事,舍不得一些人。”
“……”
“可是今天,你们出现在这里,娘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不,不——!”
我摇头,泪水纷纷落下,裴元灏一只手扶着我,这个时候喉咙也有些发梗:“您——”
母亲抬头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给我。”
裴元灏迟疑了一下,母亲淡淡的说道:“你应该知道,我的主意一定,没有人能阻挠。你,也不必留恋此处这些东西。”
“……”
裴元灏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拒绝,神情复杂的将手中的油灯递给了她,母亲接过来的时候,里面的桐油刚刚被我们弄翻了,此刻已经只剩下最后一点,烛火摇曳,几乎已经快要熄灭。
母亲看了一会儿那微弱的灯光,然后,低头看向了我。
虽然光线慢慢的黯淡了下去,可她的身上却突然散发出了淡淡的光芒,好像从身体最深处慢慢的渗透出来,这一刻,连她的眼睛都在发着光,看着我的时候,无限的温柔如同春风一般将我包围着。
她温柔的说道:“轻盈,江山为重,可是,你也要幸福。”
第2360章 有一些,还是朕给你的
江山为重,可是,你也要幸福。
说完这句话,她慢慢的站起身来,我看见她的身子佝偻得几乎已经挺不直腰背,可是,她还是奋力的让自己站得挺拔,好像一棵饱受风霜雨雪,却始终不被摧折的松柏。
她抬头对着我,一摆手:“走吧。”
“不……”
我哭着摇头,还想要回到她身边,但身后的裴元灏已然洞悉一切,他拉着我便转身往回走。
“母亲!”
我像个孩子一样的大哭着,拼命的向她伸手,母亲却不断的对我摆手:“走吧。”
就在我一步一步,艰难的挪向来时的那道石门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巨响,紧接着,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荡,裴元灏一个趔趄,差一点就站不稳。
我急忙要挣脱他的手,可母亲却走到我面前,伸手一推我的肩膀:“走!”
她的脸上,之前也许还有不舍,心中也许还有难过,但此刻都被一种坚定的决绝盖过,我好像又回到了幼时被她斥责,教导的时候,不管我怎么撒娇,甚至哭着恳求,她都不会放松一丝一毫。
此刻,她一把一把的推我,我踉跄着一步一步的倒退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求她:“娘……”
她抬头,看到石门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又看了我一眼,在那微弱的,几乎已经要熄灭的烛火下,她的眼中又闪过了一丝痛苦的挣扎,但最终,还是重重的伸手推在了我的身上,推得我一个趔趄,退出了那道石门。
一瞬间,我和她好像已经处在两个世界了。
她站在里面,最后一点幽暗的灯火在扑腾着,将大片的阴影洒在了她的脸上,可我看到她的眼睛,却比任何时候更都明亮,甚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的笑容,在最后看了我一眼之后,她一伸手,石门慢慢的合拢。
“娘!”
我痛哭着,扑通一声跪在了石门前。
为什么会这样?
上天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为什么要让我找到你,又为什么要在我找到你之后让你离开?
难道我所爱的人,真的不能留在我的身边吗?
看着我痛哭失声的样子,裴元灏也沉默了下来,但只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身后那道石壁又发出了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在撞击那石壁,他一咬牙,走过来拉我。
“轻盈,快起来!”
“娘……”
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跪倒在石门前痛哭。
又是一声巨响,随着那轰鸣声沿着周围的石壁传来,头顶都有沙尘散落下来,裴元灏抬头一看,感觉到不对,他用力的拉着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在我还要挣扎推开他的时候,他猛地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
“啪”的一声,脸上立刻红肿起来,我被他打得脸偏向了一片,耳边一片轰鸣。
他说道:“你想要留在这里?难道你想要死在这里?”
“……”
“你娘守在这里,难道是为了让你也跟她一起死在这儿?”
“……”
“她能做那么多的事,你身为她的女儿,为什么就不能多想一想?”
我说不出话来,甚至没有力气回应,只任由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下。
他看着我的样子,沉默了一刻,却又走过来,双手抓住了我颤抖的肩膀。
“轻盈。”
“……”
“她虽然是你的母亲,可她很清楚,她还有别的身份。”
“……”
“她在做她自己。”
“……”
“难道你,这么多年了,经历了这么多事,还只固执的守着‘她的女儿’这一个身份吗?”
“……”
“你——你连妙言,都不想了吗?”
我忽的一颤,满眼含泪的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咬牙,说道:“我们的女儿,她还在武威,她是为了给刘轻寒寻回解药才留在那里的。难道你连她都不想了,你不想找回她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看着我颤抖的样子,他慢慢的将我抱进怀里,说道:“朕知道,你这半生——受了很多苦,有一些,还是朕给你的。你想要有人依靠,希望能倾诉,朕,都明白。”
“……”
“作为一个孩子,最想要依靠的,是自己的父母。”
“……”
“朕都明白,朕——也经历过。”
我没有办法推开他,只能任由他轻轻的揽着我,在耳边低语着:“可是你也应该很明白,事到如今,她没有别的选择,到了今天,她已经——油尽灯枯了!”
油尽灯枯!
这四个字说得我心痛如绞,回想起我们走进去踢倒的那盏灯,只剩下的那一点点灯油,那微弱的灯光,仿佛就是母亲的化身,她在最后的时刻照亮了我的生命,驱散了黑暗,可是,那也是她的尽头了。
“轻盈,”裴元灏用力的抱着我,道:“你应该把她的那一份活下去,去做好她这一生没有办法做好的事,去完成她这一生不能完成的心愿。”
“……”
“轻盈,你的生命,才是她的延续!”
听到他这些话,我终于从无边的苦痛中抽离了出来,虽然胸口的阵痛未褪,甚至眼泪还在不受控制的往下滚落,可是当我再次回头,看向那紧闭的石门时,我终于还是咬着牙,用力的说道:“我,知道了。”
一直听到我说出这句话,裴元灏才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那道石壁又一次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我们回头一看,一道裂痕出现在了上面,而且慢慢的往四边裂开,好像有人在外面撞击着那石壁。
是谁?
是杜炎,文虎文豹,是保护我们的那些护卫?
还是——
就在我紧张得绷住呼吸的时候,又是一次重重的撞击,那道石壁终于承受不住,轰隆一声碎裂开来,几块巨大的碎石被撞得朝我们飞了过来,裴元灏急忙抱着我一转身。
碎石飞溅,打在了他的身上,我听见他一阵闷声低呼。
烟尘散去,一切仿佛又归于平静,我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他紧皱眉头,一脸痛苦的表情,轻声道:“你——”
他低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咬着牙的深深的轮廓,但听见我的声音后,立刻就放松下来,只是开口说话的时候,还有些紧绷:“我没事。”
“……”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立刻,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石壁外面走了进来。
抬头一看,烟尘中慢慢走进来的人,竟然是轻寒!
他指挥了人撞开了那石壁,就迫不及待的走了进来,身上甚至还沾染着尘灰,可是,当他伸手挥开眼前的烟尘的,一眼看清里面的情形时,顿时就呆住了。
“轻寒?!”
我诧异的看着他,一愣之下再低头,才发现自己还被裴元灏紧紧的抱着。
我急忙推开了他。
裴元灏倒也并不生气,甚至在被我推得一个趔趄之后,勉强站稳了,脸上也没有更多的表情,只回头看着轻寒,而轻寒也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隐隐的波动着,但我完全顾不上,只急忙走到了他的面前:“你,你怎么来了?”
“……”
他沉默了一下,收回眼神,然后说道:“我接到你给我的消息,担心你会出事,就急忙赶过来了。”
说着,低头看着我:“你没事吧。”
“我——”
我刚想要说什么,他的身后又跟着走进了几个人,正是之前在外面的杜炎和查比兴他们,素素更是迫不及待的就拨开面前的人奔到我面前来,一把紧紧的抱住了我:“大小姐!大小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
我被她撞得一个踉跄,还是勉强站住:“我没事。”
虽然跟她说话,但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轻寒。
他也看着我,目光却已经非常的平静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既然没什么事,那我们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说道:“不要走!我娘她还在这里!”
“你娘?”
他诧异的看着我:“你娘在这里?”
周围的人也都露出了惊愕不已的神情,可就在大家都有些慌乱的时候,突然,查比兴皱紧了眉头:“嗯?”
他这一声,让大家都回头看向他,诧异的问道:“怎么了?”
查比兴抬头看向我们,更确切的说是看向我们身后那道暗门,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下一刻,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非常恐惧的神情,大声说道:“快走!”
大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手抓着周围的人往那石壁的外面退。
“快走!快走!”
我仓惶的回过头,就在回头的那一瞬间,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从那暗门的深处传来,紧接着,整个大坝都开始摇晃了起来,那原本就被他们撞开了一个大缺口的石壁又一次晃动着,砂石纷纷散落下来。
裴元灏也回头看了一眼,大声道:“这里要塌了,快走,快走!”
大家根本来不及反应,感觉到大坝在震荡,全都惊恐的往外退去,又是一阵轰鸣声猛然炸响,好像大坝被打开了一个缺口,紧接着,我看到周围的石壁上出现了大量的裂痕,头顶甚至有大块的碎石掉了下来。
第2361章 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快走!”
在裴元灏的喊声中,大家慌不择路的从那石壁的缺口飞奔而出,可是随着大坝的一阵摇晃,我站立不稳差一点跌回去,轻寒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而身后,裴元灏也一把扶住了我。
仓惶间,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同时抓着我往外跑去。
可是,我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一声声的轰鸣,如果是在过去,我或许还会以为那是雷声,但这一刻,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那是佛郎机火炮的声音,母亲在大坝内部,用最后剩下的那一点灯火,点燃里面的佛郎机火炮。
沿着那条倾斜的小路往上飞奔,这一路上不断的有砂石从头顶落下,砸得身边的一些人都哀声连连,可这个时候谁也不顾上那一点伤,大家都抓紧了最后的时间往上冲,可还是有一些护卫猝不及防,被巨石砸中,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生,就滚落了下去。
我们已经来不及去看,甚至来不及去想,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我失去了思考的力量,只看着周围的沙尘飞扬,碎石滚落,人好像处在一个洪荒的世界里,我听不到周围的人的呼喊惨叫,也感觉不到地面的震荡摇晃,我只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随着那一声声炮火的轰鸣,几乎要把自己击倒。
母亲……
这短短的一段路,我们每个人却都好像跑了半生,终于看到出口就在前方,我甚至还看到地上还有人躺着,雨水混着血色往下流淌,是刚刚他们在外面拼杀后的结果,守在路口的人惊恐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更不停的朝我们伸手大喊。
在他们恐惧的目光中,我们身后的路,在飞快的坍塌,江水喷泄而出,一瞬间就涌满了大半个通道,几乎已经淹没到了我们的脚跟。
“快啊!快——!”
江水冰冷,好像无数冷血的蛇冲上来,缠绕住了我的脚,我只觉得一步比一步更沉重,甚至已经感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下一刻几乎就要倒下去,可是两只手却被那两个男人紧紧的抓着,他们两感觉到了我的迟缓,只回头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而是更用力的抓紧了我的手腕,将我往前拖着。
就在我们只差几乎就要到路口,可是头顶那一块巨大的石头已经开始松动,发出令人惊恐的声音,他们两个人又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伸手揽住了我的腰,抱着我用力的往前一跃。
“啊——!”
我发出了一声惊呼,被他们推着跃出了那个路口,重重的摔倒在地。
而他们两个人,都压在了我的背上,一时间烟尘从坍塌的路口里疯狂的涌出,一阵轰鸣之后,碎石飞溅,打在了我们的面前。
可是,没有一颗石头,打在我的身上。
我被那漫天弥散的烟尘呛得说不出话来,连连咳嗽了几声,身上的两个人才慢慢的撑起身来,将我扶了起来。
大雨瓢泼,顷刻间就将那些烟尘压了下去,可是当我回头的时候,却看到了更令人恐惧,甚至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那座巨大的,如同山川一般的大坝从中间开始塌陷,巨石滚落,原本已经因为开闸而倾泻了一部分的江水这一刻彻底的没有了障碍,汹涌而出,一瞬间就把那坍塌的大坝吞没了大半。在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我还能听到一声一声的轰鸣,甚至还有火光,从汹涌的江水中冒出来。
但是,立刻就被吞没了。
那巨大的堤坝,在我们的眼前一点一点的分裂,坍塌,被江水卷裹着,巨大的石块也像是水中的飘萍,只在浪头吞吐了几次,就被彻底的淹没。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江面上腾起了巨大的水雾,几乎冲上了云霄,更急的一阵倾盆大雨狂落下来,一瞬间将我们所有的人都淋湿了。
我呆呆的看着汹涌的水流,只是顷刻间,什么都被吞没了。
什么……都被吞没了。
我的眼泪,此刻已经不知是不是泪,只觉得江水腥涩,雨水冰冷,可落在脸上的时候,却有阵阵滚烫,不断的侵袭着我,让我整个人从内心深处开始战栗,颤抖。
我上前一步,但终究已经支撑不住,跪在了江边。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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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的坍塌,对西川来说就像是塌了半边天,没过多久,附近的人就跑到了江边,大家都不敢置信的看到那原本固若金汤,如同山川一般矗立在这里,甚至,所有的人都以为,它会像山川一样永远的矗立下去的那座三江大坝,彻底的消失了。
只留下川流不息的江水,无情的流淌过去。
而我看着那湍急的江水,只觉得自己好像也置身在冰冷的水流当中,不一会儿就承受不住那种寒冷交迫的冲击,昏了过去。
雨,一直没有停过。
即使在昏迷之后,一片漆黑当中,我好像也能感觉到那种冰冷,刺骨的冰冷,让我不断的瑟缩战栗,全身都蜷缩在了一起,也得不到一点温暖。
我好像,就要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失去一切,失去生命了。
可是,就在我几乎快要放弃,快要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有一阵温暖的触感熨帖了上来,一开始是额头,然后是胸口,最后慢慢的蔓延至全身,那种温暖又温柔的抚慰,好像春风一样将我包围了起来。
我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几乎是下意识的,就伸手去将那温热的来源抱住,轻轻的说道:“不要离开我。”
“……”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
“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
一阵温柔的风吹拂在我的脸上,似乎也带着一丝悸动,过了好一会儿,我感到唇角被轻吻了一下,一个比春风更温柔的声音低声的在耳边道:“不要害怕……”
“……”
“会有人,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
“……”
“别怕,我在。”
这个声音虽然那么温柔,却不知为什么,竟然带着一丝哽咽,好像有一点哀伤,却在不经意间,被掩盖了过去。
第2362章 如果连你也走了,那我——
那温暖的呢喃声一直在耳边轻响着,而我在这样温柔的抚慰下,终于平静了下来,陷入了更深的睡眠中。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醒来。
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冰冷的面具,我还有些回不过神,微微的战栗了一下,而抱着我的这个人也是浅眠,一点细微的动静立刻就将他惊醒,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怎么了?”
他一动,我才感觉到,自己的四肢都缠在他的身上,好像一条无力的藤蔓,而他用一种并不舒服的姿势躺在床头,任由我这样抱着他,他的双手也紧紧的抱着我的腰,让我不至滚落到床下去。
我将脸埋在他的肩上,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了,只感到他肩膀上一片湿润,似乎是我的眼泪所染。
我抬头望着他,流了太多眼泪的眼睛非常的干涩,只眨了一下,就又有泪涌了上来。
母亲……
这个时候,我倒宁肯自己继续昏迷下去,甚至,希望自己真的可以忘记过往的一切,因为一旦醒来,我就要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母亲,我以为失而复得的母亲,就在和我见了那短短的一面之后,又一次离开了我。
而这一次,是永别。
想到这里,眼泪再次不受控制的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沿着脸颊滑落下去,滴滴落在他的胸口。
轻寒低头看着我,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他似乎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
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揽着我腰肢的那只手又用了点力气,将我抱进他怀里,用力的抱住了。
他偏过头,吻着我的额头,低声道:“哭吧。”
他没有劝我,也没有一个字的安慰,可就是这低哑的一句话,短短的两个字,却让我感到了无比的坚定和温柔,如同此刻我全身都趴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一样,让我感觉到,我还有依靠。
我还有他。
只是我的母亲,她永远的走了。
我在乎的人,一个一个的,都走了……
想到这里,我更是呜咽不止,泪水决堤一般,我伸出手去用力的抱住了他,哽咽着道:“轻寒,你千万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
“……”
“如果连你也走了,那我,我——”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而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更紧的将我抱在他怀里,温润的,带着一点颤迹的唇一直印在我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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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天,是因为我无力起身,去面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也是因为在逃出大坝的时候,我和他身上都多少受了一点伤,大夫原本就吩咐要静养。
他的额头,没有戴着面具的那一边,就被石头打中,破了皮,流了血,幸好医治及时,上药包扎了。
我伸手去碰了一下,就听见他嘶的吸了一口冷气。
“还疼吗?”
“也还好,皮外伤。”
他说着,低头轻抚着我的脸颊:“倒是你,也有好几处擦伤,还疼不疼?”
我摇头:“没什么感觉。”
他说道:“幸好这一次,你没事。”
我的鼻子又是一酸,眼泪涌了上来:“我没事,可是——”
他看着我,也没有安慰我,只是又顺势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说道:“皇帝已经把里面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颜夫人……是个奇女子,她这一生,跌宕起伏,也许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并不痛苦。”
“……”
“她只是解脱了。”
“……”
“也许这个时候,她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找到了你的父亲,他们过去不能说的话,也许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
我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泪水无声的滑落,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在每说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胸膛也随之起伏,那声音好像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温柔却有力。
也将这样的温暖和力量,传给了我。
回想起母亲第一次露出惘然的神情,呢喃着说要去阴曹地府寻找父亲的情形,我似乎也有一丝释怀。
是啊。
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二十年来暗无天日的生活,就算入定之后,可以进入精神境界的最深处,但我想,她的情感,也是悲伤的。
也许只有这样解脱了,摆脱掉身上的枷锁,她和父亲才能赤诚相对。
我哽咽着道:“你说得对,她的确解脱了。”
“……”
“也许,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
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他已经长出了一些胡渣的下巴轻轻的摩挲着我的额头,在他浓重的鼻息声中,我又一次闭上眼睛,安心的睡着了。
过了两天之后,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和他终于走出了那个房间。
雨,一直没有停过。
住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关上门的时候还能隔绝外面的声音,可一旦出门,就能听见镇上那些人惊恐不已的议论声,三江大坝的毁灭对这些赖它生存的老百姓来说,就像是天都塌了一半似得,大街上的人,无不是沉闷的情绪。
我和轻寒刚刚在大堂里坐下,裴元灏也走出了他的房间。
比我们两要好一点,他的脸上没什么伤,但是手上也包扎了一下,显然是在最后冲出大坝的时候擦伤了,不过相比起那一点伤,他的脸色才是最难看的,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两只眼睛下面也有浓浓的青黑,看来这两天也是没睡好的。
他走过来坐下,看了看我们两,然后又看了看我:“没事吧。”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想要说没事,却不知为什么喉咙有点沙哑,只用低不可闻的鼻音呢喃了一声。
“没事。”
轻寒看了我一眼。
这几天,我几乎已经把所有的人和事都抛诸脑后,统统忘记了,可是再一次见到他,在大坝的黑暗里,在天地崩塌的时候,他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我还是想了起来。
也还记得,直到最后生死一线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放弃我,那只手在抓着我的手,也同样的有力,温暖。
我并不认为自己会因此改变什么,但面对他,还是让我有了一丝的不知所措。
生死之际,很多事情都很清楚,生死过后,很多事情,也都会看淡。
裴元灏看了我一会儿,用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说道:“你没事就好。”
虽然像是放下心来,也打破了刚刚那短短的一瞬间,对我来说却好像无比漫长的无声的尴尬气氛,但接下来,大家又没话说了。
幸好这个时候,店家送来了饭菜。
他殷勤的说道:“几位贵客总算都下来了,这两天你们不吃不喝的,可担心坏我们了。”
倒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他却说得牵肠挂肚的。
我没什么心情说话,只有轻寒敷衍的说道:“多谢。”
店家又殷切的说道:“贵客这一番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们可知道,三江大坝都塌了。啧啧啧,老大的一个堤坝,怎么说塌就塌了呢。”
“这也不是说塌就塌的,”老板娘从厨房端了一盘菜过来放在桌上,然后说道:“这么大的一个堤坝,连江水都能拦住,怎么可能说塌就塌。我听说啊,是龙王爷……”
“你听谁说的?”
“甭管听谁说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若不是龙王爷,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听人说,大坝坍塌的时候,就有人看到江水里有一条龙,哦不,是几十条龙,在飞呢!”
“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就是在那边打渔的那家人,他们看到的,还说看到大坝坍塌的时候,有一道光从里面射出来,直冲上了天。”
“……”
“啧啧,指不定啊,有仙人呢。”
我的心情越发的黯然,原本已经感到了一点饥饿,但这个时候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去了,便回头对着他们道:“两位,辛苦了。”
他们愣了一下,立刻赔笑道:“哎唷,我们两口子光顾着说闲话,打扰贵客吃饭了。几位慢用,几位慢用。”
说完,退了下去。
我这才回过身来,可是对着碗里颗粒分明的米饭,还有桌上热气腾腾的菜,只觉得胸口堵得慌,根本连呼吸都不顺畅,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
无声的叹了口气,便要放下筷子。
就在这时,对面的裴元灏道:“再难过也要吃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一块素鸡已经夹到了我的碗里,抬头一看,是轻寒。
原本因为那老板和老板娘的聒噪而稍微热络起来一点的气氛,这个时候突然又冷了下去。
他们两看了我一会儿,都没有再说话。
而我低下头去,抓着筷子慢慢的将碗里的东西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
三个人安静的吃了着,不一会儿碗碟都见了底,大家放下手中的碗筷,对着对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裴元灏先开了口,他说道:“这次大坝坍塌,对西川不利,恐怕接下来对西川的影响会很大。”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时,轻寒突然说道:“不过这一次,倒是救了西川。”
我和裴元灏一听,都诧异的抬头看着他。
第2363章 他们之间,有一点奇怪
轻寒说道:“温如玉已经传来消息,西川之危解了。”
我愣了一下,再回想了想之前的事,立刻有点明白过来了,道:“难道说,江陵那边的兵马——”
轻寒点了点头。
“我想,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趁着三江大坝泄洪之后,江上没有任何的防护,从江陵出发的那些兵马就能长驱直入,等到他们的人马过了三江口,那些人再毁掉三江大坝,那样一来,西川大乱,他们就能趁虚而入。到那个时候,恐怕西川的局势就真的不好控制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虽然说起来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可我知道,这计划若真的实现了,那西川就不会是眼下的样子,只怕这个时候,已经战火燎原,又哪里还有我们能安静的坐在这里吃饭,听着屋檐下的雨声的安宁。
想到再回想一下我们在三江大坝经历的那一切,九死一生。
可是,若不是母亲……
若不是她,也许现在的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
只这样一想,我的眼睛又一阵滚烫,似有泪要涌出,可我不想再在他们面前落泪,便偏过头去,低声道:“我去休息了。”
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可就在我刚要起身的时候,就听见裴元灏说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的脚步又是一滞。
这两天,我几乎也和入定了一样,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管,尽情的,甚至是任性的沉溺在失去母亲的悲痛当中,轻寒似乎也用了最大的包容,时时刻刻的陪着我,我想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可是,一旦走出那个房间,一些该面对的事情,就摆到了面前。
接下来,我们打算怎么办?
我才突然发现,虽然之前对来三江大坝,如何应付江陵虎视眈眈的军队,还要彻查这里的事情,我们都计划了许多,可是却独独忘记想一想,在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们要干什么?
一切,结束得太过仓促,甚至这一刻,我都有些不知所措。
轻寒也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想了一下,才说道:“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我想去找妙言……”
“……”
“我想去找她……”
“……”
“我希望她能回到我的身边来。”
这个时候,除了轻寒在我身边,可以给我慰藉之外,我最希望的就是能找回我的女儿,母亲走了,我在这个世上至亲之人又少了一个,这个时候,与其说我要找回她,不如说,我需要我的女儿给我一些支持。
我想要我的亲人,都在我的身边,不要再颠沛流离,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更不要离开我。
况且,我们还需要找到南宫离珠,哪怕这次,真的要给她放血。
轻寒沉默了一下,说道:“妙言当然是要去找的,不过也不能仓促行事,毕竟去武威路途漫长,我们之前经历过一次,若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万一横生枝节就不好了。而且,到底要如何应付铁骑王,我们也需要从长计议。”
裴元灏道:“那你的意见是?”
轻寒说道:“这里离璧山不远,我们也都受了点伤,需要调养,我想不如先回我的别院修养一阵子,等伤好了之后再说法。这一次去找回妙言,人手上一定要准备充分。”
说完,他抬头看着我:“你说呢?”
“……”
我倒忘了,这里离璧山不远。
漪澜别院……
那个幽美的别院,倒是一处安心静养的好地方,也许在这个时候,我真的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或者说,养好伤,不管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
于是我说道:“听你的。”
轻寒这才又转过头去看向裴元灏:“陛下呢?”
裴元灏说道:“西川事毕,朕也要准备回西安府了,不过在那之前,朕也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不知刘公子是否——”
他也要跟我们一起去璧山?
我下意识的蹙了一下眉头,回头一看轻寒,他平静的说道:“荣幸之至。”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再相见之后,他们两个人讲话的时候都有一种奇怪的气氛,虽然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也没有看出他们两之间更和谐,或者更对立,但就是有一种让我感觉到莫名的不安的情绪在里面。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轻寒说道:“你不是要回去休息吗?再去好好的睡一觉吧,如果要回璧山,明天就启程,虽然近,也还是有一段路的。”
“那你呢?”
“我,我跟皇帝陛下还有一点事要谈。”
“什么事?”
他轻轻的笑了一下:“只是现在的时局而已。”
“哦……”
也对,江陵集结的重兵之前一直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现在解围之后,虽然我们可以松一口气,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不能再像这一次一样,对未来一点计划都没有。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若是时局,其实过去我会留下来听一听,谈一谈,但现在我满心的疲惫,任何事情我都不想去过问,于是倦怠的说道:“那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便默默的转身上了楼。
楼下的两个人也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都沉默着目送我回到房间,关上门,之后他们再说什么,我就听不到了。
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感觉到一个人上了床,将我抱在怀里,我抬头一看,是轻寒,他大概刚刚沐浴过,身上还有一点水汽,润润的头发也还散发着皂角的清香。
他低头看着我:“吵醒你了?”
我轻叹了一声,钻进他怀里里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身上深吸了一口气。
那种熟悉的气息让我又安静了下来,好像之前所有的不安和惶然都烟消云散了,倦意如潮水一般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口齿都含糊不清了:“你们……谈了设么……?”
他呼了一口气,好像轻笑了一声,柔声道:“没谈什么。你快睡吧,看你困得。”
“……”
我挣扎了一下,还想睁开眼看他,可终究抵不过倦意,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感觉到他又在我额前印下一吻,温热的鼻息让我彻底的放松,睡了过去。
第二天,仍旧是个雨天。
不过已经定下来要出发的计划是不会更改的,几辆马车停在客栈外面的大街上,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不过,我们并不急着马上赶路,裴元灏和轻寒还有一些事情处理,而我就坐在大堂里,跟查比兴和查林他们道别,他们父子两并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去璧山,查比兴要先回成都,把这里的事禀报轻尘,然后就要回西山书院,这里发生的一切,也需要告诉南振衣他们。
我说道:“这样也好,你也该回去了。”
查比兴的脸上难得没有嬉笑的神情,而是非常的凝重,甚至这两天的彻夜不眠也让他多了几分憔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道:“对不起,大小姐。”
我抬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露出了悔恨的神情:“如果我,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大坝里面——,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我看着他悔恨交加的神情,说不出什么,只淡淡的一笑,可眼睛却立刻通红,甚至又有滚烫的眼泪涌了上来。
是啊,这个世上的事,原本是有很多变数的。
可是,所有的变数,也都不过是我们在事情发生之后,会去悔恨的原因。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已经改变不了,更挽回不了。
我轻声说道:“你,也不要太自责。”
“……”
“当年萧玉声过三江大坝的时候,其实也有感觉,但连他都没能察觉出到底大坝里是什么。”
“……”
“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大小姐……”
不仅他羞愧难当,一旁的查林也非常的痛苦,眼睛通红,我问道:“世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查林说道:“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我,我也没有什么再好牵挂的,我先回一趟太和。”
我看了他一眼。
先回一趟太和,也就是说,回去一趟,但之后,未必要一直停留。
不过,我也并不多问,只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还有丛云观那些道士们,如果能找到他们,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为大夫人祝祷的。”
“祝祷什么的,倒也无妨。如果你能遇到他们,告诉他们,可以安定下来,不必再东躲西藏,没有什么人会再威胁到他们的性命了。”
查林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个时候,轻寒和裴元灏从楼上走下来,大家都已经准备完毕,也该出发了。
我看见了查林临走前到裴元灏面前低声说了两句,也不想去追问他们之间又约定了什么,等到查比兴跟他先离开后,轻寒扶着我上了马车,在店家殷切的送别话语中,我们的马车慢慢的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客栈,在雨幕中摇摇晃晃的朝前驶去。
第2364章 该好好的对待自己了
雨雪霏霏,吾心寐寐。
在安静的黄昏,我们的马车回到了璧山的漪澜别院,这里仍旧和过去一样安静,街道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只是在这样的干净和安静里,透着一种寒冬降临的冷意。
大门口,水秀和采薇早就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
轻寒扶着我下了马车,一把油纸伞立刻撑到了我的头顶,是采薇,她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望着我,哽咽着道:“夫人……”
我微微的笑了一下。
从战乱的京城逃出来,虽然看到现在他们都安然无恙,但我也很清楚那个时候他们都经历了什么,采薇的年纪也还很小,但那张原本充满朝气,甚至冲劲的脸,这个时候也显出了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的倦怠。
而水秀——她慢慢走下阶梯,走到我面前,我甚至在她的鬓角看到了几缕白发。
我的喉咙一阵哽咽,然后低声道:“你们,都还好吧?”
大家都没有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又都无声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一场大战,对每个人的身体和心灵都是一场摧残,再次相见,如同隔世,只有相顾无言。
裴元灏也从他的马车上走了下来,水秀他们过去见礼,倒也没有了过去那种繁复的礼节,大家站在门口,雨下得越发的急了,轻寒伸手接过了采薇手中的纸伞,然后说道:“先进去再说吧。”
于是,大家默默的走进了漪澜别院。
这里的风景还是和离开的时候一样,甚至连里面服侍的人都没什么变化,璧山这个地方好像时间停止了流淌似得,一走进来,连雨声都透着一种静谧感,我的心也慢慢的安静了下去。
这一次回来,当然和之前住的地方不一样。
轻寒让我住进了过去他的房间。
这里是在别院的最深处,最安静,也最安全,紧邻着花园,背后就是后院那一片壮丽的山水,我也并不问他要住哪里,虽然他曾经说,在成亲之前,不想与我越过那道界线,可是母亲离开之后这些天,都是靠抱着他,我才能勉强入睡,世俗的看法,男女有别的训导,在这个时候,我也不想去遵守了。
我只想守着他。
所以,素素跟着下去休息,采薇陪着我到这个房间,在沐浴过一番,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我湿润的长发的时候,采薇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快乐的笑容,问道:“夫人,你跟刘公子——,是不是已经快了?”
我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倦怠的笑了一下。
她说道:“若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
“刘公子是个好人。”
我无奈的笑了笑,说道:“你平时都没这么嚼舌根的,怎么这一次我刚一回来,就开始嚼了?”
采薇停了一下,才小心的从镜子里看着我,说道:“因为,我觉得夫人这一次回来,特别的疲倦,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
“夫人经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也该好好的对待自己了。”
“……”
原本也没指望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却没想到,她一番话,说得这样恳切,我这两天本来已经平静了很多,可一听到她这句话,不由得就红了眼睛。
采薇吓坏了,急忙道:“夫人,夫人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见她惊惶失措的样子,我淡淡的别过头去,将涌上来的那一股酸涩咽下,然后说道:“没什么,我可能只是——有风吹进眼睛了。”
采薇这才松了口气,继续拿着梳子给我梳头。
我说道:“你们来这里这些日子,都还好吗?”
采薇道:“我还好,从京城出来就一直有杜大哥和他的人保护着我们,后来进入西川,刘公子的人就来了,他们接我们到了这里,还接了很多的流民给他们安顿,这些日子,大家都平静了不少。”
“水秀,也还好吧?”
说到这里,我感觉到她的手一滞。
“怎么了?”
“水秀姐姐……不太好。”
“她怎么了?”
“她,她的孩子,没了。”
我惊了一下,回头看着她,采薇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哀伤的神情,说道:“在京城,我们走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一红,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而我前后一想,也明白了。
难怪刚刚看到水秀,是那样枯槁的神情,而杜炎一个字都没有跟我透露,可能这件事对他而言,也是说不出来的伤吧。
我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希望,他们能早一点走出来。”
“嗯。”
不一会儿,头发也梳好了,还有些润润的,我起身便准备走出去,采薇急忙拦着我:“夫人才刚回来,还是好好的休息吧。”
“我今天在马车上睡了很久,现在只想走一走,舒展舒展筋骨。”
“可外面还下着雨,你的头发没干,吹了风会头疼的。”
我淡淡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再说了,我又不会跑到野地里去,就在廊下走走。”
她这才放下心,又叮嘱了我两句,收拾了东西下去了。
我出了这个房间,往外面走去。雨还在下着,西川的冬天原本就阴冷潮湿,这样一场雨下下来,比起北方的大风雪更寒冷,幸好我穿着厚厚的裘衣,蓬松的皮毛轻触着脸庞,给人一种温暖又温柔的感觉,倒也并不觉得有多冷了。
廊下,看着外面细雨迷蒙的景致,倒是让心里更加的安静了一些。
走了一会儿就有些累了,我坐在廊下的长椅上,静静的看着花园里的风景,这时,就看见围墙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高楼。
这一片地区,富裕的人家不算多,都是些只够温饱的平民百姓,也没有什么寺庙庵堂,拿来的小楼呢?而且我记得之前来这里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过那个方向有这样一座小楼的。
而且,烟雨迷蒙中,似乎还能看到一个身影在上面,一闪而过。
我正看着那小楼出神,周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些仆从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们的衣裳还是和过去一样,但是胳膊上都扎了一束麻;走进来之后,将屋檐下的红灯楼都换成了白灯笼,柱子上,屋檐上也挂上了白布。
我迟疑了一下,就明白过来。
很快,这个院子里就一片肃穆,他们布置完了之后很快就离开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纷纷停下:“三爷。”
回头一看,是轻寒走了进来。
他看了周围一眼,点点头让那些人都出去了,刚要往房间那边走,我轻唤了一声:“轻寒。”
他回过头来,才看见我坐在廊下,急忙走过来:“你怎么到这里来吹风?”伸手摸了一把我的头发:“头发还没干,你是想晚上头疼吗?”
我淡淡道:“我哪有那么娇贵的,白天在车子里关得太闷了,现在想要出来松动松动。”
听见我这么说,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坐到了上风口,帮我挡住了风雨。
我轻轻的笑了笑。
抬头看了一眼檐下的白幡,我说道:“你让他们来准备的?”
轻寒道:“原本,以颜夫人的身份,应该有一个风光的大礼才对。可是我知道,你不想让这件事太过声张,所以,就只有我们这里——”
我点点头。
的确,以一个女帝的身份来说,这样的祭奠是非常寒酸的,可是我想,母亲她并不会在意这些,或许,她更在意不要有人记得她。
对她而言,可以安静的离开,也许才是最好的慰藉。
轻寒又说道:“这几天,我会陪着你一起斋戒茹素,不过如果你的身体吃不消,要告诉我。你要知道,再大的悲痛,都比不上你。”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温柔的看着我,一阵风吹着雨丝落到了我的脸上,他伸手过来为我擦拭,也顺便拂去了眼角的那一点滚烫的湿意,我捏着他的手腕,依偎过去,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却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宁静的感觉。
天慢慢的黑了下去。
虽然漪澜别院的围墙很高,几乎看不到外面的房舍,但是也能看到暮色下各家各户点亮了的灯光,尤其在这样的雨夜,甚至能清楚的看到雨丝被风吹卷着,缠绕落下的轨迹。可是当我抬起头来,正好看向之前那座突兀出现的小楼的时候,却发现那里仍旧是暗着,没有一点光亮。
难道没有人住吗?
可是刚刚,我好像看到有人影在上面走动。
感觉到我的目光一直看着外面,轻寒也回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然后,就看到了那座小楼。
我问道:“轻寒,那里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座小楼?谁家的?”
“……”
他却没有回答。
他既然掌管了这里的产业,也就是管理着一方的人口,谁家建了这座小楼,而且是正正的对着漪澜别院主人住的这个院落,他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手下的人也应该来报才是,否则就是失职了。
第2365章 我不会心软的!
他既然掌管了这里的产业,也就是管理着一方的人口,谁家建了这座小楼,而且是正正的对着漪澜别院主人住的这个院落,他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手下的人也应该来报才是,否则就是失职了。
而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不知道。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怎么了?”
“……”
“那座小楼到底是谁建的?”
轻寒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轻轻的吐出了两个字——
“婵娟。”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再抬起头看向那座小楼的时候,目光中不由自主的就浮起了敌意和烟雾,即使那里已经一团漆黑,在烟雨朦胧中,连轮廓都要分辨不清了。
我说道:“她怎么会在那里起一座小楼?她想要干什么?”
轻寒说道:“之前我也不知道,看见那里起了一座小楼,而且正对着这个庭院,我也担心,就让人过去查,一查之下,才发现是她。”
“你为什么不把她赶走?”
轻寒苦笑了一声:“我们已经把她赶出了漪澜别院,难道,还要把她赶出璧山吗?”
我咬了一下牙,说道:“这也是便宜了她!”
一想起当初在武隆,她给轻寒下毒,害得他生不如死,经历了那些痛苦,我原本已经平静的内心又腾起了一股无明业火,狠狠的咬着牙,恨不得撕下她身上一块肉。
轻寒听到我咬牙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低下头来看着我,轻声道:“你不要这样。”
我也抬头看着他,说道:“你不会——烂好人到这个地步吧?”
“……”
“你要知道,她是曾经差一点要了你的命的。”
“……”
“我不杀她,已经是看在颜轻涵的面子上,最大的宽容了。”
轻寒顿了一下,然后轻叹了一声,说道:“我也不是烂好人,只是——有一些事请过去了,我就不想再去想,况且,我心里还有些感激她。”
“感激她?”
“若不是她给我下那个毒,也许我到现在,还不能对你坦诚。”
“……”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也微微的动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在那惯有的凉薄之外,仍旧透着一点也许只有我看得懂的温柔,说道:“若不是她,我和你也许真的走不到这一步。”
“……”
是啊。
若不是那一次生死攸关,他只能放下一切,将自己的所有都交给我,我也不会知道,他的心能那么狠。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才喃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
“但这个功劳,也不必记到她的头上吧。”
轻寒轻笑了一声,又一次伸手将我搂进了他怀里,然后说道:“我知道你要说我烂好心,但是,要我对一个孤女赶尽杀绝,我是真的下不了那个狠手。”
“……”
“况且,你不觉得,她的报应已经很惨了吗?”
我说道:“她害得你那么惨,可我们都没动她一根手指头,这算什么报应?”
轻寒轻笑道:“你忘了,她把余生最大的期望,都寄托在你堂弟的这些产业上,她总是希望能守护这些东西。但现在,她被赶出了这里,只能远远的看着。”
“至少还能看着啊。”
“你错了。”
“……”
“所有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那种感觉,才是最痛苦的。”
我听了这话,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嘛。”
他笑道:“你不是说了吗,我被害得那么惨,大丈夫恩怨分明,这一点报应,她该受的。”
听见他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
“其实我别的都不担心,就是担心她一直在这周围,只怕你一天天的心软下去,终有一天,你会退让,让她又回来。”
这一回,他安静的没说话。
我抬头看向他:“听见没有?不准你心软。”
轻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心软不心软,其实要看她在做什么。说实话,我觉得对一个人的态度,不能一成不变。对一个坏人,我当然要硬起心肠,但对一个好人如果还要硬起心肠,那坏的就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了。”
我皱起了眉头。
他的这个论调,我并不抗拒,实际上,我也认为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变化着的,山川江河,日月星辰尚不能恒久,更何况是人?
在不同际遇改变的人,对待他的态度,当然也应该不同。
只是——
“你觉得,她会改变?”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若还有心,若还有泪,她就不会无可救药。”
“……”
他低头看着我,说道:“不能胡乱的心软,但也不要太固执。”
在已经漆黑的夜色下,他的眼睛却格外的亮,忽闪着看着我,好像雨夜也不能熄灭的灯火。
我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去,闷声道:“算了。”
“什么?”
“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
“……”
“反正,有我在的时候,我不会准许她靠近这个家。”
“……”
“我不会心软的!”
听见我的话,轻寒有些哭笑不得,但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似乎又有些感慨,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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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漪澜别院后,的确如他所说,就是在静养。
突然之间没有了那些争权夺利的纷扰,也没有了战火硝烟,刀光剑影,日子一下子变得宁静了起来。
这天早上,我醒得比平时更早一些,也是因为回来之后睡了一些好觉,大概是将之前欠了的瞌睡账都补上了,一旦早睡早起的习惯养成,人的元气就恢复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不过,我走到后院的水榭时,轻寒已经跟着陈师傅练完了太极剑。
这一回比起上一回,他显得没那么累,显然是更游刃有余了一些,见我走过去,他微笑着说道:“起这么早?”
“你不也是吗?”
我走过去,熟门熟路的拿起旁边架子上的毛巾递给他,他将剑挂到柱子上,便接过毛巾来擦汗。
正在这个时候,素素也带着人将饭食送了进来,摆到桌上。
我和他坐下准备吃饭,但低头一看,却在一色的素菜中看到了一碟黄澄澄的炒鸡蛋,我愣了一下。
我之前打算至少要为母亲斋戒三个月,但现在才刚过一个月,他就把这碟油荤送上来了。
我犹豫着道:“这个——”
他说道:“吃。你不看看你这几天,脸色都一直很苍白,也该吃一点了。”
“可是我原想着,要斋戒三个月的。”
“我也没让你破戒啊。”
“但是这个——”
他笑着夹起一筷子炒鸡蛋放到了我的碗里,念道:“半清半浊半混沌,不阴不阳不相逢。今朝不知世间苦,更免来日一刀仇。”
听着他这不伦不类的打油诗,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吃就是了,吃个鸡蛋还要听你念叨。”
说完,便夹起来放进嘴里,他这才笑着,又夹了一些给我。
这么多天没有吃一点油荤,的确肠肚不太舒服,吃了这一顿早饭时候要好得多了,等素素他们又来把碗筷收拾走了,我们两也并没有马上离开,因为很快,又有侍从过来,拿来了香案,又将香烛纸钱等物一一摆放好。
今天,要为母亲进香。
他跟我一起跪在案前,每个人进了三炷香,拜了三拜,
这时,一道阳光照在了香案上。
连下了一个月的雨,甚至到最后已经成了雨雪,让大家都苦不堪言,但终于,雨在昨天停了,今天难得的好天气,乌云散开,太阳从山壁下面慢慢的升起,久违的阳光照下来,给人一种格外舒服,也有力量的感觉。
他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太阳出来了。”
我也回头看了看,习惯了这些日子的阴雨绵绵,一道阳光照下来,竟然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伸手笼在额头上,轻轻说道:“是啊。”
“也许,是颜夫人在看着我们呢。”
“……”
我转头看向他。
轻寒微笑着说道:“我觉得,像颜夫人这样的人,精神不灭,不管她是离开了,还是去到了哪里,她关心的人和事,她都会一直看着。”
“……”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这样的话,她才能够安心。”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提到母亲,伤心还是会有,只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的痛彻心扉,但听到他这些话,也可能是因为阳光的温暖,我也有一种被抚慰的感觉,轻轻的点了点头。
然后我说道:“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啊。”
他一直看着远处的山巅,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将那张寒冰一般的面具都照得暖融融了起来,甚至连他的睫毛都在发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柔声说道:“我,当然会对你好,可是不管我在不在,对你如何,你自己都应该好好的。我想,颜夫人一定也希望你是一个从心里坚强,并且强大起来的人吧。”
“……”
这话,也许真的说到了母亲的心上。
她一直以来对我教导,都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自身强大的人,而不是依靠任何人才能获得幸福,温暖的人。
我安静了一会儿,说道:“轻寒。”
“嗯?”他转过头来看我。
“你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第2366章 你还要避朕如蛇蝎吗?
他被我问得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一时间没有说话。
我说道:“你最近好像没有什么毒发的症状,但如果毒解了,你肯定会告诉我的。”
“……”
“到底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
“还有,来这里之后一直没有见到药老和殷皇后,他们去哪儿了?”
他轻咳了一声,才说道:“我把他们送到山里去了。”
“干什么?”
“当然是,配药了。”
“配药?”
“就是给我抑制毒性的药,”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手从蒲团上站起身,又将我也拉了起来,帮我拍了拍身上,然后坐到一边,说道:“这段时间幸亏他,你看到我这一阵子,都没有再被毒发困扰了。”
我看了他一眼。
的确,来到漪澜别院已经一个月了,每天都跟他守在一起,没有看到他有任何的不适,要不是我的心里时刻还记挂着这件事,我几乎都要忘记他是个中毒的人了。
我说道:“难道,他可以解毒吗?”
“也不是,他说了,解毒还是需要最关键的那一环,不过,他可以帮我很好的控制毒性。”
“那,这些日子我也没有看到你吃药啊。”
他笑了一下:“若是当着你的面吃药,你一定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的,我吃一次,你担心一次吧。”
“……”
说得倒是。
我想了想,又问道:“真的没有大碍吗?就算可以控制毒性,也不能永远的控制下去吧?”
“当然,所以,还是需要配制解药才行。”
所以——
南宫离珠的血,还是最重要的部分。
我咬着下唇,一股狠意又从心里涌了上来,看来,安稳舒服的日子必须得结束了,我们应该要做好去武威的准别了。
正在这时,一个侍从走了进来,将一封信笺交到了轻寒的手里,似乎是外面来的报告。他拆开来看了一眼,微微挑眉,陷入了沉思。
我问道:“谁的信?”
“是温如玉派人送回来的信。”
“他怎么了?”
“没事,他派人在江上,把那些冲散的残兵游勇都收复了。”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就松了一口气,而轻寒仍旧看着信笺上的字,沉思着,喃喃道:“现在,从三江口到江陵那一段的水路上,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没有任何障碍……
这句话,说得似有深意。
之前江陵的兵马想要进入西川,他们会认为三江口这边他的人马是障碍,但如果要说江面上有对他而言的障碍,那就意味着他要——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
“轻寒,你是有什么打算吗?如果你有什么打算,要提前告诉我。”
他想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一边将那张信笺叠好放回到信封里,一边说道:“现在说还为时尚早。再说了,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过年了,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把这个年过了吧。”
看见他轻松的笑容,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两个人又晒了一会儿太阳,把身上这些日子因为下雨淤积的湿气都晒走了,倒是觉得舒服了不少,便起身往回走。他今天还要去账房那边清账,顺便处理一些下面的事情,叮嘱了我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我原本应该会屋里,但是又觉得冬天里难得这么好的阳光不应该被辜负,便在花园里慢慢的溜达着,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就走到长廊的椅子上坐下。
正歇着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裴元灏走了进来。
这个庭院是主人住的,也并不限制他们进入,只是这些日子一直都在下雨,大家没什么心情出门,有的时候他会进来,但停留的时间都不长。
看见我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走了过来,低头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的脸色好了很多。”
“多谢记挂。”
我想了想,自己出来了也很久了,该回去休息了,不过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就听见他说道:“朕又不会做什么。”
“……”
我抬头望着他。
他也低头看着我,认真的说道:“事到如今,你还要避朕如蛇蝎吗?”
“……”
要说避他如蛇蝎,其实倒真的不会,就像轻寒那天说的一样,对人的态度,也要根据他的状态改变而改变,至少现在的裴元灏让我觉得不必竖起满身的刺,也的确不必避他如蛇蝎。
只是,提防,还是要有的。
似乎是看透了我的目光,他说道:“你可以提防朕,但真的不必避开朕。”
“……”
“朕不会对你做什么。”
他把话说到这一步,倒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我沉默了一下,才放开了准备起身而扶着扶手的那只手,说道:“陛下不要见怪,我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
“我只是不想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他也扶着扶手,慢慢的坐到了我的对面,说道:“你说的误会,不是指我们两之间,而是指刘轻寒吧。”
“……”
“你怕他误会。”
我一时间不知道他脸上那种近乎淡然的表情下面到底隐藏着什么情绪,更不知道他看似平静的话语中还掩藏着什么真意,面露戒备的看着他,而他看向我,淡淡的一笑,说道:“其实,大可不必。”
“……”
“刘轻寒不会有什么误会的。”
“……”
“而朕,朕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朕觉得,很久没有跟你这样安安静静的坐着,好好的说说话了。”
“……”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将身上那种戒备的紧绷感慢慢的放松下来,轻呼了一口气。
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微笑。
虽然说想要跟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好好的说说话,但接下来的时间,他却是一直安静的坐着,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而我就更不可能主动开口了,也安静的坐着。
西川的冬天不会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寒风刺骨,这里的天气更偏阴冷,不过太阳一出来,暖融融的阳光就会照得人浑身舒坦。
这样晒了一会儿太阳,听着远处平缓的流水声,我更加放松了一些。
这时,裴元灏说道:“这个地方,听说是你一个亲戚的产业?”
“我堂弟。”
“就是在海上——”
“对。”
“他把这些家业都交给了刘轻寒。”
“是的,在天权岛上,生死攸关之际,轻寒为了保护他,替他挡了一剑,他心中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临终前将自己的产业全部赠与了他。”
裴元灏听着,喟叹着道:“刘轻寒倒是很幸运的一个人。”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是幸运。”
“嗯?”
他转头望着我,我说道:“说起来,被赠与这么大一个产业是他人生的幸运,但如果不是他在生死关头能够舍己为人,这种幸运也不会落到他身上。”
“……”
“说到底,是回报。”
“……”
“不是我堂弟给他的回报,是老天给他的善心的回报。”
“……”裴元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天道酬勤,亦酬善。”
我点头:“对。”
他说道:“这里,倒是一个好地方,风景也好,民风也好。你喜欢这儿吗?”
我转头看了看周围,虽然是冬天,可蜀地并不是满目枯枝,遍地黄叶的荒芜,反倒有一些长青树透着深绿,也给这样的冬天带来一丝生机。
我说道:“我喜欢。”
“有没有想过,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就要在这样的地方,平静的度过余生。”
“……”
我有些诧异,他会说起这句话。
我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道:“陛下,恐怕不应该说这话。”
他笑了笑:“所以朕在问你。”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着一点光,过去的那种深邃幽暗也不见了,这个时候反倒显得很清浅,甚至有些暖融融的,我被他这种意外的温柔弄得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但陛下说这些的前提,是尘埃落定。”
“……”
“我却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一听到这句话,他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敛起了一些,气氛也微微的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
这些日子在漪澜别院的静养,的确让人有一种太过舒服,甚至在舒服中有些懒散的感觉,可是我们都很清楚外面的局势,虽然江陵的兵围解了,并不代表裴元修没有下一步举动,如果水路走不动,我担心他会聚集所有的力量强攻西安府,如果潼关一破,我们的局面仍旧不容乐观。
我说道:“现在,离尘埃落定,还远着呢。”
裴元灏沉默了许久,然后叹息了一声,道:“朕知道。”
“……”
“所以,朕打算择日启程回去,”他说到这里,又看了我一眼,然后道:“回陇南,总有一些事情,是迟早要做的。”
我的心也沉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也不再忌讳了。
他要回的,不是西安府,不是他暂定的陪都,而是陇南。
想起陇南那寂静的半城,我的呼吸也变得有些紧绷了起来。
不过,就在我抬起头来,刚要说什么时候,目光却不由的看向他身后高墙外,那高高耸立的小楼。
那上面,好像又有一个人影。
第2367章 一曲哀歌的序幕
一想到是婵娟在那里,时时的窥探着我们这个地方,我的心中就不由的一阵火气,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情。
裴元灏被我突如其来的厌恶神情给弄得一愣,下意识的回过头,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你在看什么?”
不过,小楼上的人似乎又走开了。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便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微微蹙眉似在询问,而我也不想说太多,毕竟婵娟的事情没有必要再提,便淡淡的说道:“没什么。”
他被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打算何时启程?”
我这才回到刚刚的思路上,想了想,然后说道:“我要等轻寒也做好准备。不过他说,打算先把这个年过完。”
说到这里,我迟疑了一下。
在他面前这样说,岂不是邀请他在这里过年。
裴元灏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看着我,淡淡的笑了笑:“朕是不是打扰了你们?”
“……”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他已经尽量平和的态度,叹了口气,道:“就怕陛下嫌弃,山野乡村,并没有什么热闹的。”
他却似乎有些感慨,转头看向这个宁静的庭院,说道:“朕这一生,热闹得太多了。”
“……”
“也许,难得有这样的宁静了。”
我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过西川历来都是这样的安静,这里的人也都习惯了,希望不要有什么人和事来破坏了这样的宁静。”
裴元灏轻笑了一声,说道:“是啊,朕这一次到西川来,难得的是见到了这里的人能活得如此安静,如此闲适,倒是令朕都羡慕了。”
我苦笑道:“安静还有,但闲适,怕是难再有了。”
“哦?”
“这些年来,西川的风调雨顺,多赖三江大坝,如今三江大坝一毁,就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这还只是在冬天,若到了春夏之际,只怕农民的一年,都要荒废了。”
他沉吟了一番,然后说道:“若将来时机成熟,朕可以和西川一起,重修三江大坝。”
我抬头看向他。
他说道:“西川是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和风景,其实朕都很喜欢。”
“……”
“这样的好地方如果没落,的确会让人惋惜。”
“……”
“朕,还是希望这里能一如既往,成为一个天府之地。”
我看了他一会儿,道:“陛下将来要重修三江大坝?”
“若将来一切顺利,朕有这个打算。”
“三江大坝,可不好修。”
“……”
“里面太多复杂的工程了。”
“……”
他听见我的口气有些微妙,抬头看了我一会儿,脸上浮起了一点笑容来,说道:“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
“你,可以放心。”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坚定,平静的看着我,说道:“你可以放心。”
“……”
其实,自从来到璧山,慢慢的从悲伤中抽身出来之后,我的心里就不止一次的考虑过这件事,过去的,不说既往不咎,实际上我也没有办法再就查究,连母亲都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我又如何还能去深究?我能想的,只有将来。
如果将来,真的能在西川,再修筑起那样一个浩大的工程,真正对西川有利的工程……
我淡淡的笑了一下:“希望陛下不要忘记今天说过的话。”
等到傍晚,轻寒办完了事情回来,我跟他坐在桌边,一边吃晚饭一边说了白天裴元灏说的那些话,他想了想,说道:“那是好事。”
我说道:“不过,他的意思,要留在这里过年。”
轻寒笑了笑:“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也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他若愿意留下来,其实让他见识见识西川的风土人情也不错。”
“……”
“毕竟将来,西川终究是要和中原融为一体的。”
“……”
“他只有了解了这里,才能真正的把这个地方的百姓当成自己的子民;在这里生活过,才能真正了解这里的人的喜怒哀乐,将老百姓当成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在是奏疏里那些陌生遥远的样子。”
“……”
“他和西川之间,若再有隔阂,对他不利,对西川,更不利。”
我倒有些惘然,白天的跟裴元灏说话的时候,虽然说不必那样戒备,可心里上的戒备终究还是没有撤下,所以对他说话的时候,我只想着他留在这里会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却忘了,他留在这里这段时间,若能对斯土斯民产生一份感情,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轻寒喝了一口热汤,又说道:“对了,之前下了那么久的雨,镇上的集市都没摆了,这两天天晴了,等到地上干了,他们肯定是要摆出来的,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带着他到镇上去逛逛。璧山的风景你知道,是很不错的。”
我想了想:“那也行。”
“而且,”他笑着看着我:“也可以顺便去办一点年货了。这算起来,是我们两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呢。”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突然一阵恍惚。
然后才想起来,是啊,虽然我和他已经相识那么些年了,甚至也有过婚嫁,但算起来,我们两人真的还没有在一起好好的过过一个年,就算是当年在吉祥村的时候,过年的那一天,他被人抓走,之后一连串的事情发生,让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那个年,反倒成了一曲哀歌的序幕。
不知怎么的,我的笑容变得有些酸涩了起来,道:“是啊……”
他的脸色也拢上了一层阴影,显然,也是想起了当年,想起了刘大妈——他的养母,想起了冰冷的雨天里那一场分别。
我抬头看着他,说道:“我们现在,不会再那样了。”
“……”
“我们和当年,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看着我,过了许久,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
因为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加上西川本来就是阴冷潮湿的天气,即使这两天出了太阳,也着实晒了两天才堪堪把地面晒干,不过,人是闲不住的,天气稍微好了一点,大家就都出门了。
这天傍晚,素素和采薇跑回来,说镇上热闹了起来,好多人都摆起了摊子。
今晚有夜市。
裴元灏听说了,想了想,转头看向轻寒:“你没有宵禁?”
西川是没有朝廷,没有官衙的状态,一个人掌管这一方的土地,也就掌控了这一方的百姓,宵禁戒严,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轻寒摇了摇头:“没有。这里的人都是些老实巴交的百姓,况且有我的人在璧山守着,没事的。”
裴元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可你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
“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身边的人。”
他这话,不说客气不客气,但到底是管到别人的事了,正好轻寒身边还有几个跟着他办事的随从,脸上的神情都有些紧张了起来。
但轻寒听了,只想了想,然后笑道:“嗯。”
他又说道:“不过最近可以不必如此紧张,毕竟快要过年了,天雷都不打吃饭人,更何况是快要过年的时候。”
裴元灏也笑了笑。
气氛稍微的缓和了一点,轻寒说道:“我和轻盈打算去外面逛逛,陛下有没有兴趣一起?”
裴元灏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认为我是一定会阻拦,或者露出抗拒的神情,却没想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于是笑了笑:“也好,看看这边有什么新鲜的。”
于是,三个人便结伴出府。
看样子只有三个人,可我知道暗地里一定有人在旁边跟着,护着,虽然轻寒没有宵禁戒严,可毕竟之前出现了五叔公和裴元修的人马在三江口作乱,加上江陵的人马想要趁虚进入三江口的事情,他一定也在周围加派了人手。
不过,这一切都不妨碍一个月的连绵阴雨之后,大家的热情。
天色刚黑,集市上就已经非常的热闹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小商贩们摆好了自己的探子,便开始卖力的叫喊着,加上大家说话的,谈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一派人声鼎沸的景象。
裴元灏似乎有些意外:“这里好热闹。”
从他退出京城之后到达的许多地方,多少都受到了战火的侵袭,要么就是百姓被惊扰,哪里还敢像这样出来经营自己的生意和生活,可西川毕竟离那些都太远了,这里的老百姓近百年来也都过着这样闲适的生活,所以,他们受到的影响倒是不大。
也才有了眼下这样的情形。
他一路走着,渐渐的几乎也忘了我们的存在,只顾着看周围的那些新奇的东西,还有游走四方的货郎挑着担子,走到他身边兜售,没有人知道彼此的身份,他甚至还弯腰下去看担子里面的东西。
一群小孩子也围了上来,都去看稀奇。
我和轻寒站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轻寒说道:“说起来,可能他这一生,也难有这样的时光吧。”
我笑了笑,回过头,就看见身后,一条映着两岸的灯火,明晃晃的河流。
我说道:“轻寒。”
“嗯?”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身后的河流。
我说道:“那个时候我刚到这里,看到你在河边,你是不是放了一盏河灯啊?”
第2368章 当年的那一盏河灯
我说道:“那个时候我刚到这里,看到你在河边,你是不是放了一盏河灯啊?”
他愣了一下。
像是没有想到我会提起这件事了,眨了眨眼睛,又看向了那条缓缓流淌向远方的河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嗯,你还记得这件事。”
我笑了一下。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
我问道:“你放河灯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
“……”
“那个时候我问你,你不肯说。”
“……”
“不会是关于我的吧?”
他也笑了起来,虽然已经是一方之主,也能从容不迫的面对很多的事情,但是谈起当初的这些事情时,他竟然还是会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甚至连耳廓都有些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是关于,我们。”
“我们?”
他慢慢的转身走到河堤边,我也跟在他身上,听见他说道:“那个时候,心里其实很乱,刚到西川不久,得到了你堂弟的馈赠,突然间好像什么都有了,又好像,一无所有。”
“那你许了什么愿?关于我们?”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希望我们两,都可以不忘初心。”
“……”
“更希望,不管将来如何,我们都可以得到幸福安康。”
“……”
“仅此而已。”
“……”
听到他平淡的话语,我不知为什么喉咙微微的梗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没有向上天求过,求我们两可以在一起吗?”
他安静了一下,才苦笑了一声:“去红叶寺的时候,问佛陀求过。”
“……”
“可是后来你也知道了,就算佛陀可以让人相聚,但能否相守,他就不管了。”
“……”
“所以,还是不要求了。”
“所以,你求幸福安康?”
“是啊,只要你能幸福,我就可以放心;我能安康,你也能够放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呢?”
我没有说话,而是慢慢的转过身去,看着月色下河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河水缓缓流淌,那声音又轻又柔,已经不知道流到多远的地方去了。
蓦地,一阵冷风吹来,我裹紧了衣裳,也还是感到一阵寒意,哆嗦了一下。
轻寒立刻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怎么了?冷吗?是不是衣服穿少了?”
我抬头看着他焦急的样子,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没事,只是河边风比较大。”
“那就别在这里站着了,走吧。”
“嗯。”
他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了,在踏上台阶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夜色下那静谧的河流。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当年那一盏河灯……
有些木木然的被他牵着走回到街上,这里比刚刚还更热闹了些,前面围了一大堆人,看起来都是些小孩子,四周也还站了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被冷风吹得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却格外的亮,望着中间的那个人。西川民风开放,女子不会被禁在高阁闺中,反而能到大街上游玩,甚至能在节日里到郊外嬉戏踏青,所以今晚一开夜市,出来的人就不少。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真的发现,西川的女人实在太多了。
难怪轻寒第一次进入西川的时候,就曾经感叹过这里是个女儿国,那个时候,我只顾着取笑他,却真的没有想过其中的深意,但现在跳出那个思维来看,才发现这个大街上竟然近七成的人都是女人。
可不就是一个女儿国?
不过,他们在看什么呢?
我和轻寒对视了一眼,走过去一看,才发现这些人都围着一个人,竟然是裴元灏。
他站在那个货郎的面前,低头问身边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倒是很可爱,羞红了脸轻轻的点点头,裴元灏便从那个货郎的手里接过了一个小东西,递到她的手上。
那小姑娘羞答答的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儿,还回头看他一眼。
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走过去,更看清了一些,那些小孩子的手里都拿着东西,或是面人,或是绢花,还有糖饼果子,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尤其一些年纪大一点的孩子,都不知是因为手里的东西那么高兴,还是因为得到了这样一个出色的人物的馈赠那么高兴。
终于,那货郎的担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一扫而空,裴元灏付了他一块银子,那货郎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能做成这么大一笔生意,笑得合不拢嘴,挑着空荡荡的担子走了,小孩子们也都散开。
我们这才走到他面前,裴元灏的嘴角还带着一点笑容,见我们两走回来了,也没来得及收回。
轻寒看了看周围,笑道:“陛下这是——”
裴元灏笑了笑:“难得看到这么多小孩子,他们又这么喜欢那些小玩意。”
“……”
“那些小玩意,真的有那么好玩吗?”
我和轻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裴元灏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宫墙里度过的,虽然也有几次南下,甚至出了海,但他走过的地方都铺着毯子,住的地方也都是官居宫舍,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清醒,他所知的几个孩子,也不过就是后宫里那几个皇子公主,而这些孩子,全都娇生惯养,即使妙言从小流落在外,也没吃过什么苦,自然不会像这些孩子一样,过年过节才能换上一件新衣裳,那些新奇的小东西,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
我笑道:“陛下这一来,倒是让他们美梦成真了。”
他说道:“哦?”
轻寒也笑着说道:“是啊,普通人家都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那个货郎的东西拿到这里来,小孩子倒是喜欢看,但是也卖不了多少。今日陛下这样慷慨解囊,的确是让他们美梦成真了,说不定很多年之后,他们再回想起今天,会觉得陛下是个神仙,有求必应的。”
“这样吗?”
他一脸欣然的笑意,倒像是非常的高兴,我又回头对着轻寒,笑道:“你这个土地公,就太失职了。”
轻寒自己也笑了起来。
说起来,笑容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明明是很空洞的,可是一个笑容,却能给人大大的满足感,我刚刚还在为着当初那盏河灯的事而心情沉重,现在听到大家的笑声,看到街上那些小孩子红扑扑的笑脸,似乎也被抚慰了。
也许,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
不过就是一盏河灯而已,天底下那么多人都用那个东西许愿,求飞黄腾达,大富大贵,又有几个是真的凭那河灯实现了愿望的?
不过,只是一个心灵的寄托罢了。
是的,也许,真的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
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我们三个人就继续往前走,这一次的夜市的确比之前我来的那一次还更热闹一些,显然大家因为下雨的关系,在家里关得都快霉烂了,难得出来活动筋骨,小商贩们卖力的叫喊,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嬉戏玩闹,街边的小吃摊上,摊主们也祭出了全部的本事,一阵阵酸辣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家里是吃过饭的,可是三个人走到那里,都有些走不动了。
于是,坐下来一人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还是当初我们吃过的那一家,裴元灏的情绪也比之前更放松了一些,等到东西端上来,他迫不及待的抽出竹筒里的筷子就要吃,却被他派在暗中跟随的一个侍从走上前来阻拦,说那东西不干净,裴元灏不耐烦的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吃了起来。
轻寒笑道:“味道如何?”
裴元灏一口就吃了一整只馄饨,叹道:“这东西怎么这么好吃?”
“……”
“御膳房里怎么就做不出来?”
我和轻寒又对视了一眼。
其实,裴元灏不算是一个封闭的皇帝,身为皇子的时候就曾经南下过,登基之后也不是只关在皇城里,但毕竟是个皇帝,他思考的方式和获取讯息的来源,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很多事情,普通人能够想得通,他却未必。
轻寒笑着说道:“御膳房里的宫人要想进入御膳房供职,需得彻查家底,要家世清白,三代以内不得有罪行记录,还需要有人保荐,进入御膳房后,先要注意的不是菜肴的可口,而是陛下的安全,其次是菜肴的精美,不能失了皇家的颜面,而且菜肴出了御膳房,还要层层检选,确定无害之后才到得陛下的面前,那样的菜肴,又还能有几分可口呢?”
裴元灏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
“水至清无鱼,虽然陛下的安危非常重要,御膳房这样的传统也不便更改,但在朝堂之上,陛下的用人,倒是可以再行斟酌。”
这些话,恐怕是当年他在朝为官的时候想了很多次却不能说的,所以这个时候说得那么熟练,裴元灏听了,脸色变得郑重了起来。
其实现在,他多少也尝到了这个苦果。
虽然,他大胆启用傅八岱,刘轻寒,还有一些年轻官员,也的确给朝堂带来了一些新气象,甚至在后来,还用了查比兴这样的人,可到底颓势难回,被申氏和南宫家影响的朝政,到最后,也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第2369章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人?
后宫和朝堂有联系,未必是一件坏事,但后宫和朝堂联系得太紧密,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之前这些话没有人敢跟他说,和他一直以来的做法也有关,如将我从冷宫放出来平衡南宫离珠和申柔的争斗,包括南宫锦宏和常言柏之间,他都采取了一种制衡的做法,显然,他自己是认为正确的。
可是,耽于内耗,实际上很多事情都做不成。
对于一个玩弄权术的皇帝,那些话还真的不能随便说,说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但现在,很多事情摆在眼前,他也尝到了苦果,有些话,他应该能听得进去了。
裴元灏沉默了许久,慢慢道:“你的话,有理。”
轻寒笑了笑。
接下来,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各自吃完了碗里的东西,再起身往前走了一阵,果然也看到很多人围在前面办年货,他们买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有,有麻辣的香肠,有香甜的蜜饯,果品糕点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山上的猎户将猎来的鹿肉腌了风干拿来卖的。
一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东西,我的眼睛也亮了,对轻寒道:“要不要买一点?”
他点头道:“买是可以买,但人太多了。”
他看着那拥挤的人群,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裴元灏显然也不愿意这样去挤热闹,我说道:“哪里人多了?”
他们两看着前面的人群,脸色都有些惊恐,轻寒说道:“还是过两天,等人不那么多的时候再来吧。”
我说道:“人不多,那肯定是因为涨价了。”
“啊?”
“你们真是,算了,在这里等着吧,我去买。”
说完,我便用力的挤进人群,挤到了最前面,一样一样的挑选,一抬头看到旁边还挂着腌鱼,便回头道:“还有腌鱼要不要?”
一回头,才看到两个男人背着手远远的站着,一听我问,轻寒急忙道:“要。”
“要几条?”
“你看着买吧。”
我白了他一眼,便回头要了四条,店家拿荷叶给我一一包好,我又回头道:“买好了,来付账啊。”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脸“在劫难逃”的表情慢慢的走了进来,幸好周围有些人似乎认出他来了,都纷纷的往两边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他这才走到最前面了,从荷包里拿出一块银子给了店家,原本还要找零的,他也只挥了挥手:“不用找了。”
然后拎着大包小包跟我一起从里面又挤了出来。
裴元灏这才迎上来,看着那些东西,笑着道:“你买这么多,能吃得完吗?”
我看了他一眼,真是哭笑不得,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倒好,连这个都不知道,我说道:“吃不完就对了。”
“什么意思?”
“年年有余啊。”
他听得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轻寒笑道:“不过,你也买得太多了。”
我说道:“多一点也没关系,我还打算让人包一些送到成都去。”
他顿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哦。”
好不容易有一个年是在西川过的,虽然我想留在璧山过一个年,但心里终究还是惦记着轻尘那边,我说道:“等过了初一,我们去成都看看轻尘好不好?”
他微笑着点点头:“好啊。”
因为买了东西,手上拎着沉,也不打算再继续逛,便要往回走了,我和轻寒手里拿了不少,只有裴元灏还是空着两只手,他原本也是习以为常的,但走了一会儿,大概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妥,看了看我们,然后说道:“要不,朕也拿一点?”
我和轻寒都看着他。
他笑了笑:“这些东西,朕也要吃一点的。”
我手里的东西原本不多,自然就不给他了,他从轻寒的手里接过了两个小包,倒是很新鲜的表情,三个人一路回了漪澜别院。
自从那一晚买了年货回去,年的味道就慢慢的浓了起来,阖府上下都透着一点欢悦的气氛,尤其等到庭院中的挽联白幡等物撤去之后,大家的神情明显的放松了许多。
毕竟是要过年了。
就连我,面对裴元灏的时候也和颜悦色了一些,他还是会隔一两天就到内院来,也并不进到我们的房间,只是坐在长廊上晒晒太阳,或者到后院去看看幽美的山水,有的时候会跟我聊两句,但话也不多。
总之,漪澜别院里的气氛是非常好的,甚至,我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也慢慢的,在这样平静又宁静的岁月里被抚平。
唯一还会让我感到不快的,大概就是外面那座小楼。
婵娟的身影会不时的在上面晃过,每一次她一出现,原本的好心情都会变得不快。
这天傍晚,别院中的仆从开始布置我们这个庭院,以准备明晚的家宴,因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素素和采薇当然高兴得很,两个人分工合作,一个人指挥那些仆从把要用的桌椅都搬进来,另一个则指挥人开始布置这个庭院。毕竟是冬天,虽然这里有一些长青的草木,也还是不够繁盛,所以他们剪了一些红纸贴在枯枝上,还特地在窗前摆了几盆水仙,用红纸做成的纸环套在上面,增添喜气。
一番布置下来,庭院里看着热闹多了。
我和轻寒站在廊下,拢着袖子看着眼前这一幕,今天风大,一直往衣领里面灌,我缩着脖子,轻声说道:“好多年没有这样过过了。”
他低头看着我,笑了一下,伸手过来揽着我。
也帮我裹紧了衣裳。
“这些年,都没有过过一个好年吗?”
“没有。”
“一次都没有?”
“……”
说到这里,我倒微微的踌躇了一下。
也不是全然没有。
当初,带着妙言从金陵离开,到吉祥村住下的时候,其实就过了一个很家常,也很热闹的年。
算起来,半辈子都过去了,似乎在我长大了之后,只有那一个年,对我而言是完整的。
可是——
却几乎改变了我的人生。
感觉到我出神,轻寒低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也有些恍惚。
怎么了?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时候?
想起那个人?
第2370章 除夕之夜 1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时候?
想起那个人?
似乎感觉到了这一刻我的心情的变化,轻寒看了我一会儿,更用力的伸手将我抱紧,说道:“不要胡思乱想。”
我抬头望着他。
他认真的说道:“你在难过的时候从来都是比别人更难过,但如果你在该快乐的时候也难过,那谁能让你快乐?”
说完,伸手揉了一下我的眉心:“也不要老是皱眉头。”
不知为什么,他这话带着一点斥责的意味,但我却听得非常的舒坦,甚至受用,笑着靠在他的肩上,道:“知道了。你现在说话也是老气横秋了起来。”
他喃喃道:“我们两个之中,总得要有一个懂事的。”
“……”
“你这样,让我怎么……”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继续往下说,而是又问道:“对了,东西你让人送去成都了吗?”
“已经送去了,我算了一下日子,今天,最迟明天就该到了。”
“嗯。等过完初一,我们就去成都。”
我点点头,他又说道:“对了,明天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
“这个别院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一起过年,我想好好的热闹一下。”
我笑道:“难不成,你还想搭台子唱戏啊?”
“那还是不必,我想让下人全都进来,在这里摆几桌宴席,人多一点更热闹一些。”
“那是好事啊。”
“我就是担心他,”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轻声道:“他恐怕,还从来没有跟这么多人,而且是仆从一起吃饭。我担心他会不习惯。”
我想了想,道:“我去跟他说一下吧。”
“也好。”
“他毕竟还是做客来的,客随主便,入乡随俗,不至于那么多讲究。”
“嗯。对了,明天的菜色,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这个交给素素就好,她是做惯了的。”
我们两在廊下站久了,也有点冷,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往回走,而我一抬头,就又看到外面那座小楼上,隐隐的一个身影出现在上面,还是正对着我们这个庭院。
原本满面笑容,这个时候笑容又慢慢的敛了起来。
轻寒见我这样也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那座小楼,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说道:“不要去理会。”
我皱起了眉头,道:“我只是不知道,她这样要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们在这里多久,就要被她窥伺多久吗?”
轻寒轻叹了口气,说道:“想想她也怪可怜的,就算是窥伺,她的身边什么都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这样一个年,对她而言其实真的是一种煎熬了。”
“……”
若是在前一阵子,这些话也还说不到我的心里,可是现在,已经要过年了,看着眼前的一片热闹欢腾,再回头看看那座孤零零的小楼,我也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道:“反正我不去理她就是了。”
轻寒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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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找到了裴元灏,跟他说一下我们过年的安排,他倒也没有别的意见,只说客随主便,于是,一切就这么定了下来。
年三十,倒是个很好的天气。
白天甚至还有阳光,只是天黑得早,不过暮色降临之时,园中的灯笼就点燃了,不仅是在檐下,他们还从屋檐下拉了长绳到对面的墙上,在这个庭院的上空织成了一张稀疏的网,挂了许多的红灯笼,一一点亮之后,整个庭院又明亮得如同白昼。
每张桌子的旁边还围了好几个火炉,人一走近,也感到非常的温暖。
不一会儿,素素他们就带着几个小丫头来上菜了。
最先摆上来的当然是几个冷盘,切得厚薄均匀的香肠片被摆放在盘子的周围,中央堆着一小堆糖醋排骨,烧得油光发亮,汤汁已经收干了,几乎凝结成了糖浆,上面还撒着几粒白芝麻,整盘看上去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
还有另一边的白切鸡,也是码放得整整齐齐,周围还放了一圈青绿色的芫荽叶,显得格外的白嫩肥美。
主桌是设在一个亭子里,桌子下面还有火炉,炭火隐隐的熏蒸着,即使热菜放上来也不至于很快变冷,不一会儿,几个冷盘摆好了之后,我和轻寒,还有裴元灏就过来坐下了。
而另一边,杜炎、水秀,还有素素和采薇他们就带着府里的人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因为是过年,也没有那么多规矩,轻寒让他们可以随意一些,所以大家都没有了往常的拘谨,有几个小厮两杯酒下肚就开始划拳,什么五魁首六六六的,叫嚣得墙外都能听到,而几个小丫头则站在各自心仪的人的身后,不停的捏着拳头给他加油。
也有几个成了家的仆人,将孩子也带来了,小娃娃们举着我给他们买回来的糖人在院子里到处跑,各家的妈妈则捧着小碗一路的追,让这些“小祖宗”们多吃一口。
说起来,这也许是寻常人家最常见的情形,以前轻寒应该也见过不少次,我也不是全然陌生,但这些年来,大家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似乎真的很难去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
也难得这样的热闹。
裴元灏看着这样的情形,都有些发呆了,直到轻寒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他才回过神来。
轻寒笑道:“陛下在看什么?”
裴元灏的脸上还有些恍惚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就是大家一起过年的样子?”
“是啊。不过——”轻寒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这还不算热闹的,以前在吉祥村的时候,还要挨家挨户的去拜年,讨彩头。尤其是年轻人,聚在一起就喜欢喝酒闹事,嚷嚷得满村都能听见。”
“是么……”
裴元灏都还有些恍惚。
其实,他看过的热闹场面也不少,可是,他面前的所有的热闹都是规矩的,没有一点的放肆和出格,皇家过年的时候,再高兴也得讲究君臣之礼,不能有这样的随意和率性。
过了好一会儿,裴元灏举起酒杯来,不知为什么笑了一下,道:“朕,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完,将那杯酒一口干了。
第2371章 除夕之夜 2
我和轻寒对视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倒是听到那几个小厮越嚷嚷越大声,轻寒让人过去打个招呼,不许他们喝醉了,我阻拦道:“难得过个年,你这么一说,他们不就拘束了?让人去给那几个小丫头打招呼就行了,让她们别在旁边起哄。”
来人立刻下去,那边的热闹不减,但的确,喝酒没喝得之前那么凶了。
轻寒笑着道:“还是你厉害。”
冷盘吃了两筷子,热菜就一道一道的端上来了。
虽然周围围着火炉,但毕竟是冬天,还是要吃些热气腾腾的东西才能暖人心,先上了一盘蒸鱼,然后是红烧鹿筋,麻椒猪肚,一盘一盘的摆上来,色香味俱全,又让席间的气氛更上了一层。
轻寒说道:“你要多吃一点肉,看你最近的脸色都不太好的。”
说完,又一盆牛佛烘肘摆了上来。
这也是我极喜欢的菜,不过也是小时候吃东西不怕腻,可以大口大口的吃肘子上的肥肉,现在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了,可是对那油光红亮的肘子皮还是难以割舍,撕下一大块来,后面带着一块的肥肉,我想了想,夹进了轻寒的碗里。
他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
“又不多。”
“那你怎么不吃?”
“太腻了。”
“我就不怕腻啊。”
虽然这么说,可他还是夹起来送进嘴里,一旁的裴元灏看着我,也伸筷子去夹了一块尽肥肉来吃了,品了一下味,道:“也还好,并不是太腻。这味道倒是不错。”
轻寒笑道:“是这边的特产,陛下还没吃过?”
裴元灏摇了摇头,又去夹了一块肥肉。
幸好他们两这样,我倒是有了大片的皮肉可以吃,倒是分工明确,各取所好,不过烘肘吃多了到底还是腻,想要喝口汤,却发现大砂锅里还是一锅鸡汤,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黄油,一看就腻了。
轻寒道:“还有开水白菜,那个可以解腻。”
于是,让人送上来三个汤盅,里面清亮澄透的汤水让人一看就清爽了起来,细细一品,更有大好滋味。裴元灏喝了两口,仔细的琢磨了两下:“这开水……倒像没那么简单。”
轻寒笑了笑,也将开水白菜的做法告诉了他,他听得阵阵称奇。
其实,要说他在皇城吃过的好东西也不少,只是,东西吃惯了也就不觉得好了,而西川因为跟中原的隔阂,许多的菜品都没有传出去过,他也没吃过,所以才会这么新鲜。
他又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西川的人对于吃食,倒是很讲究。”
我说道:“还是因为西川物产丰饶,材料多了,才有让人钻研的余地;物产匮乏的地方,能吃的菜一年到头也就那么两三样,所以很难出什么名菜的。”
裴元灏点了点头:“是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轻寒举着筷子,笑道:“要我说啊,也是太闲了。”
我回头白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两个馒头就能塞饱你。”
裴元灏笑了起来。
气氛从来没有这样的融洽过,或者说,我们和裴元灏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相处,可以随意的聊天,说笑,甚至一道菜的来历,做法,讲究,都能说上老半天。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了。
隐隐能够听到镇上也传来了欢腾笑闹的声音,甚至还能看到有几处提前放起了烟火,而我们这个庭院里气氛也正好,厨房里已经把菜肴都端上来了,几个胖胖的厨娘被大家簇拥着过来,人人都上去敬酒,慰劳一年的辛苦。
我甚至看到一直静静的,不太与人说话的水秀,杜炎陪在她身边,这个时候递给她一杯温过的酒,水秀眼中闪烁着流光,没说什么,默默的喝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也放下了一些。
这时,轻寒说道:“对了,我这边还有一坛好酒呢。”
说完吩咐下去一个小厮,不一会儿就抱进来一个小酒坛,上面还有泥封,是没有打开过的。
我和裴元灏都等着,可偏偏,那小厮走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脚一滑,一坛酒哐啷一声摔到地上,全洒了。
顿时,一种浸人心脾的酒香弥散开来。
我们急忙走过去,满地的酒水,色如琥珀,不一会儿就浸到地里了。
那小厮趴在地上,看到这一幕吓得脸色都白了,急忙爬起来认罪领罚,旁边立刻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就要过来训他。轻寒也是一脸惋惜的看着地上的碎片,但还是说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件小事。”
挥挥手道:“下去吃饭吧。”
那小厮心有余悸,转身走了,身边的几个人还是戳着他的脑袋训了他好久。
轻寒回过头来,看到我们惋惜的眼神,自己也苦笑了一声:“还特地为今天准备的呢。”
我心里虽然也有些心疼,但也只能安慰他:“碎碎平安嘛。”
话虽这么说,可到底还是有些扫兴,尤其我们正喝酒喝到兴头上,再要让人去拿酒自然也有,可一定不及他特地准备的这一坛酒那么好了。
看着我几次三番转头去看洒在地上的酒,还吸着鼻子去闻空气里浓烈的酒香,轻寒道:“怎么,还想着啊?”
我说道:“没喝够呢。”
他为难的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酒窖里倒是还有些酒,可年份不到,要喝吗?”
“……”
“就怕入口不那么好。”
裴元灏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若酒不好,喝了反倒败兴,不如留一点念想,也是一件好事呢。”
说着,他们两都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突然,刚刚那个小厮又从外面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坛酒。
我们三个人都奇怪的看着他,他跑到亭子下面,气喘吁吁的道:“三爷。”
轻寒诧异的道:“什么事?哪来的酒?”
那小厮道:“刚刚有人敲门,小的出去一看,是个陌生人,他说特地来为三爷送一坛好酒,望三爷和贵客们笑纳。”
说完,将怀里那坛酒捧了起来。
第2372章 品酒 念旧
听完他的话,我们三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前脚才跌碎了一坛酒,马上就有人送酒来,要说巧,是不是也太巧了一点?
轻寒问道:“人呢?”
那小厮道:“留下这坛酒,他就走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小的也没看清楚,外面的光线太暗了,而且那个人说了两句话,把东西交给小人之后就走了,小人怎么叫他,请他留下姓名都不理。”
“那他说话呢?”
“瓮声瓮气的,不过听着,不像是本地人的口音。”
我们三个人都无声的对视了一眼。
那小厮被吓得不轻,这个时候才小心翼翼的走过来将那坛酒放到桌上,问道:“三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轻寒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
那小厮退了下去,庭院里仍旧一片沸腾,大家不断的笑着闹着,可这个亭子里的气氛已经冷了下来。
裴元灏默默的对着身后招了一下手,一直在不远处侍候的他的几个护卫就走了上来,他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些人立刻便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没入了周围的夜色中。
虽然听不到他的话,但我们多少也能猜到,他应该是吩咐那些人去周围找一下。
可是,看他的表情,似乎自己也不抱希望。
果然,安静了坐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个侍从前前后后的回来,没有找回那个送酒的人。
既然送酒的人没有停留,就表示不愿意相见;既然不愿意相见,那么他现身之后又离开,自然是能确保自己不会被我们找到的。
更何况,就算我们去做这件事,也不可能亲自去做,自然是派个下人,或者在路上随便找个人给一点钱让他送去。
那几个侍从站在他身后,俯身道:“属下失职!”
裴元灏沉默了一下,也淡淡的挥了一下手:“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那几个人这才退了下去。
然后,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坛酒上。
酒坛不大,看来也应该封存了不短的年头,泥封上还腻着厚厚的灰尘,轻寒拿起来轻轻的晃动了一下,里面咣啷咣啷的声音,果然是有酒水的。
他招手找来了一个随从,让他先拿下去看看。
我和裴元灏也没有多问,虽然只说“拿下去看看”,但不可能只是“看看”那么简单,我们这些人身上都干系重大,尤其他是守着三江口这边的,吃东西当然也要小心一点。
不一会儿,那坛酒杯开了封送上来了,侍从回报,并无异样。
还真的只是一坛酒而已。
而且,是一坛好酒。
开了封的酒坛一送上来,一阵浓烈的酒香立刻飘散开来,久久不散,中间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甜香,好像是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轻寒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点坦然的笑意,说道:“既然大过年的,有人送来了这样的新年礼物,那我们也不好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其实现在,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我伸手接过酒坛来闻了一下,道:“真是好酒。”
轻寒笑道:“你也别急,这酒不好冷着喝,得温一温。”
于是就让人送了温酒的暖炉上来,顺便撤掉了几个菜,只留了一些下酒菜放在桌上,这样子就像我们是在这些歇息品酒一样,只不过,此刻的心情没有了之前那样的轻松欢愉,也不是真的歇息品酒时的闲适,大家都没有说话,水汽氤氲,酒香四溢,却仿佛被一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甚至都飘不出这个小亭子。
随着炉子上的热水咕噜咕噜的直响,酒也温好了,那味道弥散在这个小小的亭子里,只一闻,都要让人醉倒。
轻寒给我斟了一杯,然后又将酒壶放到裴元灏的杯口上,却并没有立刻斟酒,而是看了他一眼。
裴元灏一直没有说话,眉头微蹙,显然还在纠结这酒的来历。
不过,纠结到现在,实际上也没有任何的办法,轻寒笑道:“马上就要过子时了,新旧交替,万象更新,陛下有些心事也可以放一放。先品一杯酒吧。”
听见他这么说,裴元灏这才点头道:“好。”
于是,三个人都各斟了一杯温热的酒。
我先喝了一口,因为是刚刚温好的,入口绵柔,暖融融的好像迎面吹来了一阵春风,轻柔的拂过,那酒润得一下子就从喉咙流淌了下去,那种暖意一瞬间遍及了周身,连四肢五体都被暖到了;等到喝下去之后,才有一股回甘涌了上来,那种甜香又很快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好像有一朵莲花在舌尖绽放。
我忍不住“唔”了一声:“好甜。”
裴元灏喝了一小口,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但嘴角眉梢间的紧绷还是放松了一些。
又喝了一口之后,他轻吐了一口气:“好酒。”
轻寒品了一下味道,说道:“这酒不像是蜀地的酒啊。”
我点点头:“蜀地的酒更辣一些。”
“对,所以我酒窖里的酒都要放满年头才拿出来,不然那味道真的太辣了。”
“那这酒是哪里的酒?”
轻寒又喝了一口,咂摸了一下味,说道:“这酒,像是我家乡的酒。”
我抬头望着他:“扬州那边?”
“应该是那附近的,而且用九十月的桂花泡过,才有这样的甘甜滋味。”
“是么……”
“嗯,我以前也喝过这样的酒,芸香他们家泡过,只是,没有这一坛这么好罢了。”
“……”
慢慢的,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可是,大家却默默的继续喝着酒,不一会儿,小半壶酒就被喝没了,就又温了半壶。
听着火炉里热水咕嘟嘟的声音,裴元灏一直沉默着,突然说道:“其实,朕小时候也曾经这样过过一个年。”
“哦?”
我和轻寒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都转过头去看他。
他说道:“那个时候,才八九岁,是宫里上下都拿着我们几兄弟没办法的时候。”
“……”
八九岁的男孩子,可不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时候么。
裴元灏伸手在那火炉上蒸腾而起的热气中央挥动了两下,雾气蒸腾,他的目光原本锐利清醒,这个时候似乎也随着那雾气变得有些朦胧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那一年,我记得父皇在大殿里宴请群臣,我们几兄弟嫌他们说话腻歪,就偷跑了出来。”
“……”
“四弟说,他偷了御膳房的一壶酒,要跟我们一起喝。”
“……”
“父皇那个时候是不让我们喝酒的,他自己想喝,又怕父皇责骂,所以就牵着我们两个。”
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我们两个”,是指他和当年的太子裴元修。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莫名的微妙了起来。
那个人,对我们任何一个人而言都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提起的人,或者说,一提起就意味着战火,杀戮;可现在,提到这个人,伴随着的,却是一阵淡淡的,带着清甜滋味的酒香。
轻寒问道:“那,陛下你们去喝了吗?”
裴元灏忽的笑了一下:“那个年纪,正胆大的时候,什么都敢干,更何况偷喝酒这种事,你只怕也有过吧。”
轻寒自己也笑着点了点头。
而我,就更不必说了。
裴元灏接着说道:“不过,老四偷的那壶酒怕是刚刚酿出来的,没有一点酒香,只有辣,辣得我们几个眼泪都掉下来了,喉咙都辣哑了。”
我笑了起来。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道:“那个时候,朕还以为有人在酒里下毒了,差一点就要叫人求救。老四自己也奇怪,看到大殿上那些朝臣们喝酒,都跟喝水一样,而且越喝越爱喝,还有些人是不喝酒就浑身不舒坦的,怎么知道酒会是这样的味道。”
“……”
“朕在那之前,一直以为酒是甜的。”
轻寒笑道:“我也是。”
我问道:“那后来那壶酒,你们没喝了吧?”
他摇了摇头,说道:“后来,他——皇兄,”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和他的声音都一起颤抖了一些,似乎太过陌生的称呼,从灰烬里捡起来,让他自己都有些茫然了,轻咳了一声之后,他才说道:“他说,他去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他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一身的灰。原来他去御膳房偷了一罐冰糖,说要泡到酒里给我喝,酒的滋味自然就甜了。”
“……”
“朕高兴得不得了,把半罐的冰糖都倒了进去,再一喝,酒的味道就真的变甜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阵浓郁的甜香袭来。
酒温好了。
轻寒拿出酒壶来,给我们又斟满了酒杯,裴元灏拿起杯子来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会儿,又浅浅的喝了一口,然后笑道:“其实想一想,那些冰糖放下去,酒是冷的,又天寒地冻,哪里就化了?”
“……”
“可朕好像真的喝到了很甜的酒,之后很多年,都没有喝到过那么甜的酒了。”
“……”
“也就是今天这酒,仿佛有了当初的滋味。”
说完,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