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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青衫     山河为歌txt下载     山河为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208章 西山书院

    第二天一大早,天都还没亮,我们都起身离开了。

    当然,在路上也看到了一些要赶去西山书院“看热闹”的人,他们大概也是赶着想要去看看第二场的比试,所以不辞劳苦,有的甚至是星夜赶路。

    这一路上,我听到了越来越多关于西山书院那比试论道的传闻,不过有趣的是,中午的时候,我们听说的第一天比试御射时,西山书院的学生上靶了四百七十三支箭,到了下午,这个数字就变成了七百四十三支了。

    而且,还多了一些其他的“神技”,每个人都在往里面加油添醋着自己的想象力。

    过了申时之后,我们的速度逐渐的慢了下来,毕竟是跑了一天,而且也没有好好的休息,便在路边的一处茶寮坐下喝茶歇凉,正好茶寮里也有一些要赶去西山书院的人,哲生他们便过去跟人攀谈了起来。

    不一会儿,哲生跑回来,震惊不已的说:“他们说,西山书院的学生,可以一箭射穿四个箭靶!”

    我们几个人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查比兴勉强咽下了嘴里的那口茶,苦笑着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有这本事,还窝在书院里干什么?”

    我也笑了起来:“这牛也吹得太厉害了。当年老师还在西山书院的时候也开国博学大会,那个时候还不仅仅是西川的学子,天下的能人都来了不少,也没被吹捧成这个样子,这一次,才只是比试了一场御射而已,就被人争相传颂,他们哪来那么多的故事啊。”

    轻寒拿起茶壶给我和查比兴的杯子里都续了点睡,然后说道:“因为天下乱了,人心也就乱了。”

    “……”

    我和查比兴都回头看着他:“什么意思啊?”

    他也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当年的那场博学大会,我也听老师说起过,虽然能人来了不少,可是那个时候天下大定,博学大会就真的只是讲学论道而已,这是阳春白雪的东西,老百姓不懂,也不会关注,可这一次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外面,在打仗,而且之前,已经快要打到剑门关了。”

    “……”

    “世间万物对危险都会有自己的反应,山摇的时候鸟会飞,地动的时候狗会跑,老百姓也不是无知无觉的,他们也会下意识的想要找到一个可以解救自己的法子。天下大乱成了这个样子,西川虽然偏安一隅,但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沾,独善其身,这一点是谁都知道的。”

    “……”

    “这个时候西山书院突然出现了一场比试论道,那就绝对不会仅仅只是讲学那么简单。”

    “……”

    “人人都想要找到出路,也想要找到一个强大的,可以依靠的力量。”

    我轻轻的点了点头,这大概就是古往今来,那么多英雄的故事留存至今的原因吧,不是那么些故事有多么精彩,而是人在无助的时候,需要这些英雄的存在,哪怕只是存在于心里。

    不过——

    我抬头看着他:“那你觉得,西山书院在这个时候突然跟人比试论道,是不是也——”

    轻寒笑了笑:“去看了就知道了。”

    因为他这一番话,我重新鼓足了力气,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大家又纷纷上马,一路朝着西山书院飞驰而去,眼看着太阳慢慢的往西斜,我们就像是夸父在追日一般,阳光慢慢的染上了一抹血色,在我们的马匹几乎跑得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一片镀上了金色轮廓的山脉出现在了眼前。

    暮色中,似乎还能隐隐的听到遥远的钟声传来。

    西山书院,就在前方了!

    我的两条腿已经被磨得快没有知觉,虽然跑的是马,可自己也被颠得骨架都要散了,气喘吁吁的,轻寒一只手勒着缰绳,转头看着我:“你怎么样?还能继续赶路吗?”

    我点点头:“可以的,我们尽量早一点赶过去。”

    之前预计是要在入夜的时候才能赶到书院,但今天疾驰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现在才刚黄昏,就看到雾拢山在前方了。

    也许,我们还能赶上,见识见识这第二场比试。

    上一次我们从年宝玉则回成都的时候,途径天目寺就走过这条路,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没有来得及去书院,可是那个地方的静谧却是多年不改,让我十分的流连,但这一次,这条路上的寂静却被来往的行人打破了,明显的能够感觉得到,这里的人比过去多了许多。

    来这里看热闹的人还真的不少。

    轻寒也缓过一口气,然后对着后面的人扬了扬手:“大家加把劲!”

    众人应了一声,便跟着他又策马朝前狂奔而去。

    我们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向前,前方是两座大门一般的高山,中央一条山路仿佛在夹缝中残喘一般的延伸出来,给人一种格外压迫的感觉,再往里走,视线渐渐的变得闭塞了起来,马蹄声在两边的大山中央一阵一阵的回响着,听起来,格外的惊心。

    似乎,就像是现在的西山书院。

    表面上看起来平和,但也许正在经历着无形的汹涌巨浪。

    走着走着,天色越来越暗,几乎快要暗得看不清前路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一支人马飞快的从后面飞奔了过来,一下子就冲到了我们前面去了。

    他们的速度很快,但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领头的人,而他,也看了我们一眼。

    不过,他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策马向前,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沉沉的暮色当中。

    轻寒和我都停了下来,他看着我道:“你看到了吗,那个人——”

    我急忙点点头。

    查比兴也抓着缰绳走了过来,说道:“那个人是——”

    我皱着眉头说道:“他是妙扇门门主身边的人,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之前和他在凤翔城见过一面,之后就分开了,我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而且还是在这个地方。

    他,难道也要去西山书院看热闹?

    这不可能吧。

    那他出现在这两个地方,有什么联系,有什么原因吗?

    我们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我蓦地回过神来,立刻问道:“刚刚那一群人里,你,你看到叶门主了没有?叶门主有没有来?”

    轻寒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看到,那个年轻人是领头的,就是那支人马里的主导,如果叶门主也在的话,我们大概也就看不到他了。

    我顿时有些泄气,但轻寒却说道:“不过他来了也好,至少在书院的事情解决了之后,可以直接从他那里找到叶门主,倒也少了一些麻烦。”

    我点点头,然后说道:“那赶紧去吧。”

    我们又走了一阵子,终于到了西山脚下。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夕阳在山背后发出的万丈光芒仿佛给这座山都堵上了一层金色,有一种格外耀眼的感觉,而抬眼看到西山的一瞬间,有一些记忆一下子在我的心里活了过来。

    西山书院是蜀地最大的书院,也是蜀中人心中读书人的圣地,这座书院已经不知道修建了多少个年头,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似乎每过几年,颜家就会出一笔钱给书院翻新扩建,所以书院的规模越来越大,学子成百上千,说是一个书院,在我模糊的概念里,这里仿佛更像一个智慧的殿堂。

    可是,这个智慧的殿堂却和别地的书院有些不同。

    因为书院是传道受业,教书育人的地方,自然是要门庭开阔,以示广博,我见过不少以山为址的书院,也都是如此,但是西山书院的山门却很狭窄,甚至上山的路都不是常见的开阔的大道直通向山门,而是一条小小的山径从山脚下一直绕着山势盘旋而上,小径也不宽,也就只能供三、四个人并排行走,而且在山径的内侧还竖着一丈高的红墙,将里面的景致遮蔽起来,远远看去,这座山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长裾,红墙就像是红色的裾边。

    我骑在马背上,呆呆的看着这座山。

    查比兴已经先翻身下了马,牵着缰绳直接往前走去,山门内立刻就跑出了几个学生,一看到他,高兴的差点扑过来:“查师兄!”

    “查师兄你终于回来啦!”

    “我们一直在想着你呢,你走了好久了!”

    几个学生年纪还小,有一个还带着一脸的稚气,看来也是刚进书院不久的,但面对这个三师兄,他们倒是亲热得很,连礼都不行直接就扑上来抱着他,看来之前的传闻无误,查比兴的确是西山书院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他们几个师兄弟抱在一起又笑又闹的,等亲热够了,才有人说道:“查师兄,你怎么才回来啊!”

    查比兴笑着揉了揉他们的头发,说道:“怎么,我没回来,你们给大师哥收拾得够呛吧?他一个月打断了几根戒尺啊?我看看,屁股肿了没有?”

    说着就要去掀人家的衣裳,几个学生嘻嘻哈哈的躲开了。

    其中一个看起来稍微年纪大一点的笑着说道:“查师兄,别闹了,真的出了大事。”

    查比兴这才稍微正经了一点,道:“我知道,书院被人围了嘛。”

    “原来你也知道了。”

    “当然,要不是因为这个,今天我们也不必骑一整天的马,赶得那么急,啧,我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说到这里,那几个学生才留意到他身后的我们,其中有几个先看到了轻寒,愣了一下,立刻道:“刘……刘师哥?”

    轻寒也翻身下马,几个学生立刻走过来,毕恭毕敬的对着他行礼,轻寒一抬手:“不必多礼。”

    几个学生道:“没想到刘师哥这次也回来了。”

    轻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对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来,我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两条腿才真的不像是自己的,连下马的动作都做不出来了,他急忙过来牵着我的手,扶着我一点一点的翻身下来。

    有一个学生立刻认出了我:“大小姐?”

    想来,应该也是当年我游历西山的时候认识的,只是我对他们的印象不深,便只简单的笑了笑:“都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啊?”

    那个年纪稍长一点的学生立刻说道:“最近书院来了不少人,山下也有不少人,二师哥让我们每天都要巡逻,晚上还有人在几道山门出看守呢。”

    “哦……”

    南振衣倒是谨慎。

    我问道:“那,刚刚来的那一路人,你们看到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那个学生立刻说道:“我们是刚刚交班换下来的,之前来的人,怕是已经上山了。”

    我跟轻寒,还有查比兴对视了一眼,查比兴道:“先上去再说吧。”

    说完,他让几个学生帮我们把马牵走,让我们带来的人都跟在身后,一群人便往山上走去,那个最年长的学生陪着我们一起上了山,剩下的仍旧在山门守着。

    一路往上走,阳光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不过查比兴他们走在前面,不停的说话,连路都不用看,显然是非常熟悉这条山径的。

    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遥远得有些陌生了。

    红墙大概是前不久才刚刚漆过,绯红的颜色鲜艳如血,山径一边的草木也得到了及时的修剪,虽然繁盛,倒也没有疯长得妨碍人行走,不过能明显的看到山径上多出了许多被踩烂的石板,显然是最近来往的人突然增加,有些不堪负荷了。

    查比兴问那个学生:“第二场比试结束了吗?”

    那学生摇头道:“还没有。”

    “还没有?”

    我们三个人都愣了一下,说起来应该是从早上就开始比试的,到现在,太阳都落山了,还没比完?

    查比兴道:“在什么地方比?”

    “就在前面,鹿鸣台。”

    “是谁在比?”

    “乔林。”

    “他?这个书呆子?”查比兴一脸鄙夷的“嘁”了一声,然后问道:“大师哥呢?”

第2209章 这个比法,好刁钻!

    听见他问“大师哥”,这个学生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查比兴立刻问道:“怎么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我们都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大师哥了。”

    “哦?”

    查比兴诧异的挑起了眉毛,我们也很意外。

    他立刻问道:“怎么了?”

    “我们也不知道。”

    “他,离开书院了?”

    “那倒没有,这一次论道的事,还是二师哥去问了他之后,才应下来的。”

    “你是说,这一次比试论道,他也没有出过面?”

    “是啊,其他那几个书院的人还冷言冷语的,说大师哥目中无人这些话,之前我们还差一点跟他们打起来。”

    查比兴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

    显然,他也有些意外,沉沉的说道:“大师哥从来没有这样过,不管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其实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能让他不出来,他每天都会带着大家上晨课,从没间断过。”

    我想了想,说道:“既然他还在书院里,那我们去了就能找到他了。”我又转头问那个学生:“太子——还在书院吧?”

    那学生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了起来。

    他点点头:“还在。”

    “太子,真的是被你们扣下了?”

    “……”

    他摇摇头:“这件事我们也不知道,都是大师哥决断的。”

    他说着,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好像……就是从太子进入书院那天开始,大师哥好像就没有再出来过了。”

    “哦……?”

    我们几个又诧异的对视了一眼,看来,南振衣的一些怪异,可能跟念深有关。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西山,离书院也就这么一条山径的距离,当然一切都在眼前,我们几个也有些迫不及待,下意识的加快的步伐往上走去,但是,就在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到了一个拐弯处的时候,我突然向着山脚下看了一眼。

    这里的草木繁盛,基本上走在山径上已经看不到山脚的风景了,但是我对这个地方的记忆,却好像突然之间全都复活了,甚至都记得这个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山坳,可以直接看到山脚下,甚至很远的地方。

    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

    大概是走的人不多的关系,小路并不显眼,在繁茂的草木间若隐若现的,一直蜿蜒着伸向远方,消失在了两座山之间。

    看见我停下来,呆呆的望着下面,他们也都停下了脚步,轻寒走到我的身边,轻声道:“你在看什么?”

    “……”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下面:“你看到了吗?”

    “那条小路。”

    “嗯。我还记得,这条路很长——不过奇怪的是,现在看起来好像也不那么长的。这条路再往前走,往前走,就是我的‘家’了。”

    轻寒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我知道。”

    我回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在暮色中也显得有些沉重,他轻声道:“老师曾经提起过。”

    那里,是我和母亲,当年的家。

    其实我走这条路的时间很少,更多的时候是书院的人送一些米面过来,每次他们来的时候我都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人能跟我说说话了,母亲平日里话少,经常跟她对坐大半天,嘴都闷馊了,也说不了两句话。

    我轻笑了一声,但鼻头却有些微微的发酸,连视线都随之模糊起来,轻声道:“如果不来书院,我都快把那个地方忘了。奇怪,我的记性那么好的,但我居然快要把那个地方忘了。”

    轻寒说道:“听说那个地方已经被人围起来了。如果,你想去看看的话,等这边的事完了之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学生就上前一步,说道:“刘师哥,颜大小姐,那里已经有人住了。”

    “什么?”

    我们两诧异的回头看着他:“已经有人住了?”

    “是的。”

    我有些意外,我和母亲住过的房子,而且当年我离开后母亲就过世了,我知道红姨他们肯定对那个房子会有一些安排,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住进去。

    “什么人住进去了?”

    那学生道:“是皇帝的一个妃子,还带着一个皇子,他们一定要留在这里等太子,所以就安排他们住进了那个地方。”

    刘漓!

    我的心都跳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轻寒一眼,而他也立刻回过神来:“和嫔娘娘和二皇子?”

    “对,他们都是这么称呼的。”

    “就他们两?”

    “还有他们随身带来的一些侍从,反正人不多,我们也照过去的样子,每隔几天给他们送一些东西下去。”

    “是谁交代的?”

    “当然是大师哥。”

    我自己都有些愧疚,回到书院之后我先关心的是他们跟别的书院的比试,然后再关心太子的处境,却生生的把刘漓和念匀给忘记了,实在太不应该了。

    我急忙问道:“他们怎么样,还好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但总也不太坏,有人照应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又恨不得马上过去看看他们母子,至少看看他们现在是否安好,可就在这个时候,山上远远的传来了一阵声音。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起欢呼的声音。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之前还没注意,往上一看才发现天色已经变黑了,我们几个都没点灯,却看见前方的暮色中透着一团光亮。

    那是鹿鸣台!

    第二场比试就在那里举行的,刚刚那阵声音,应该也是那些人发出的。

    轻寒立刻说道:“轻盈,我们还是先上去弄清楚这里的情况再说,要去看和嫔娘娘和二皇子也不急于这一时。”

    我点了点头,又往山下看了一眼,然后便跟他牵着手,由查比兴和那个学生领着,继续往上走去。

    又大概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我们终于到了第二道山门。

    那依旧是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山门,在晦暗的光线下就像是一个佝偻的老者,虽然立在那里,却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而那简陋的山门的后面,却是一处非常宽敞的山台,方圆近百丈,铺着厚重的青石板,平平整整,是个非常惬意的去处。

    我记得这里是学生们平日里练习吐纳术的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是居高临下,八面来风,能将所有的风景一览无遗,甚至有的学生会在这里长啸,啸声穿云裂石,传得很远,我在家里的时候都能听见。

    但现在,这个地方已经被几百号人挤得满满的,几乎是水泄不通。

    因为光线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们根本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人,只觉得人头攒动,非常的混乱,不过一想也知道,应该就是那十几家书院过来的学生,还有一些,当然就是来看热闹的。

    而在这个山台的正前方,有一个两面通透的大廨,内里灯火通明,宽敞明亮,夜晚的风不断的从里面吹过,吹得那些烛火都不断的摇曳摆动。

    下面被那么多人挤得水泄不通,可那个大廨内,却只对坐着两个人。

    我踮起脚尖看着里面,那是两个学生,正对着我们的那一个,身着我已经很熟悉的雾拢衫,双手放在膝上,非常规矩的跪坐在草席上,而他的对面,那个背对着我们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红滚边的长衫,显然是另一个书院的学生。

    因为离得太远的关系,我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不过,那个正对着我们的,应该就是刚刚查比兴嘴里的“书呆子”,和他们进行第二场比试的学生——乔林。

    看样子,比试还在继续。

    一看到这个阵仗,我们尚可,跟在后面原本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哲生他们顿时待不住了,一个个都要往前凑,想要看看他们接下来如何比试,但这里人又特别的多,我们已经很难往里挤了,只能站在人群最外围,听着周围那些人暗叹的声音,看着那个异常安静的大廨里的情况。

    两个学生都平静的望着对方,这时,那个乔林慢慢的抬起手来。

    原本下面还有些吵吵嚷嚷的,当一看见他抬起手来,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偌大的一处山台,一处大廨,一瞬间安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那个乔林说道:“请出题。”

    要出题了。

    听说他们今天比试的是诗书,不知道是怎么个比法。

    我不觉也绷紧了呼吸,就听见坐在乔林对面的那个学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出了两个字:“抹一。”

    抹一?

    这是什么东西?

    我回头看了一眼,哲生他们几个都皱了一下眉头,查比兴也拧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眉心微微一耸。

    而就在这时,那个乔林已经朗声说道:“抹一国之利者,受一国之祸。约而倍之,胃之襦传。伐当罪,则利而反,胃之达利。”

    他的话音一落,那个出题的学生轻轻的击了一下掌。

    “不错。”

    他刚刚念的那个——好熟!

    我还在想着,哲生已经说道:“哦,是《亡论》!”

    《亡论》,《黄帝四经》内,《经法》中的《亡论》一篇。

    我立刻明白过来,他们今天比试的办法就是,出题的一方随意的说出一部经典里的两个字,对方必须立刻说出这两个字后面的一段文章,说不出,就算输。

    这个比法,好刁钻!

第2210章 我终于想起来了!

    要知道古代流传下来了多少典籍,就算因为战火已经毁了一些,但毕竟几千年的沉淀,积累下来的也像是一片汪洋。

    而在这么多的古籍里,只听到两个字就要想起后面的文章,可知有多难,因为这两个字很有可能是完全无意义的,甚至也有可能,又许许多多相同的词句,要分辨出来,那更是难如登天。

    除非,将所有的古籍全都装在脑子里。

    不过看来,眼前这两个学生,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这一回,轮到乔林出题了,他想了一会儿,说道:“红尘。”

    我和轻寒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这两个字出现在我们脑海中里,不外乎是一些诗句,但在这样的比试里,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对方的学子也沉默着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朗声说道:“红尘战深,白刃相临。胜负未决,人怀惧心。”

    这是——

    我对这个就有些陌生了,倒是下面的那些观战的人立刻欢呼起来,还有人开始鼓掌,一旁的哲生拍了拍手,轻叹着说道:“这是兵书《握奇经》,没想到他们连这个也知道。”

    我也轻声说道:“真厉害。”

    大家都连连赞叹,就只有查比兴不屑的说道:“不过就是掉书袋,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背书人人都会,但事,又有几个人会做?”

    哲生回头说道:“查师兄,话不是这么说,能背下来也不容易了,至少,那些古籍不见了的时候,还能去问他们嘛。”

    查比兴又撇了撇嘴。

    其实,他们两的话都有道理,哲生他们是经历过一次集贤殿大火,所以他们对于古籍的留存会很看重;但查比兴这个人太务实了,可以说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什么书生气,他注重的都是怎么做事。

    实际上,我也更同意查比兴。

    所以,我有点奇怪,为什么南振衣会同意这一次的比试,而且比试的还是掉书袋,若真的是辩法论道,那至少还能有一些火花碰撞出来,可是这种近乎无意义的背诵,能给书院带来什么?

    反倒让这个地方看起来像个集市一样乱糟糟的。

    不过,下面的人还是看得很起劲的。

    接下来,大廨里的两个学生又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涵盖的内容也很广,儒释道兵法墨,样样皆有,有一些甚至是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对方还都能接得上,引得下面的人不断的惊叹。

    这时,乔林又出题了——

    “一人。”

    “一人知女,尚可以去。”

    这一段,我就真的一点都没听说过了,难得对方竟然这么快就接上了,我轻轻的“喔”了一声,表示惊叹,哲生急忙回头问我们:“这是出自何典籍?”

    查比兴想了想,道:“《连山易》中孚,一人知女,尚可以去。”

    看来,他虽然看不起人家掉书袋,但自己记得的也不少。

    哲生轻叹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过。”

    查比兴淡淡的笑道:“学海无涯,而生有涯,以有涯随无涯,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只要能通一两本书,我看就已经不错了。”

    “可是,那个乔林,还有他的对手,他们记得的就不少。”

    “只是不少,而不是无尽,终有不能的时候。”

    查比兴似乎对这一场比试不仅不太关心,甚至还有些看不上眼,不过这个地方的气氛却是越来越紧张,可以说这场掉书袋的比试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两个学生出的题也越来越生僻,有一些不仅我听得大皱眉头,连查比兴也是一头雾水的。

    转眼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大廨中走出了一个学生,看样子是这一场比赛的主事,他双臂一展,山台上的这些人原本议论纷纷,这个时候立刻安静了下来,就听见他说道:“今日两位连对四千局,这是最后一句,若能搭,则今日的比试无果,待明日再行比试。”

    原来,今天都已经比试了那么多了,看来两个人旗鼓相当,胜负是很难分出来的了。

    这个时候,我偷空朝周围看了看,刚刚那个年轻人抢在我们前面上了山,应该也就在附近,可一眼看过去,却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却没有在人群中看到他。

    不知道他钻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对面那个学生出题道:“日中。”

    日中?

    这个题目——

    我抬头看看轻寒,轻寒看看查比兴,查比兴也看了看我。

    大家全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哲生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虽然在集贤殿跟着傅八岱编纂正史,阅读了大量的古籍,但这一道题,显然也超出了他的范围。

    日中?日中?

    是儒释道,还是兵法墨?

    不仅我们几个人陷入了疑惑,周围的人也全都皱起了眉头,大家显然也对这个“日中”非常的困惑,大家交头接耳的,却没有一个人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一次,一直端坐的乔林也皱眉头了。

    一看见他皱眉头,下面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就看他能不能答出来,而我看见乔林放在膝盖上的手也微微的收紧,抓着自己的衣裳,他下意识的看了旁边一眼。

    我这才看到,原来他们的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香炉,点燃了一根很细的线香,看来是记时之用,如果在线香燃烧完之前还不能回答出来,那就算输。

    那根线香很细,燃烧的速度非常的快,乔林看那一眼的时候,已经有一撮香灰掉了下来,这一下更是刺激了他,乔林的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情,我看到他的额头都出汗了。

    我问轻寒:“是什么?”

    他摇头:“我也没印象。”

    我又看向查比兴,他的神情也比刚刚看热闹的样子要更凝重了一些,不过他是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乔林,说道:“这个书呆子这一回要跌惨了。”

    他这话,倒也不像是幸灾乐祸,但似乎对这一场的输赢也并不太看重,倒是乔林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已经能明显的看到汗水一滴一滴的从两边鬓角往下滑落,他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擦着下巴,但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线香用我们眼睛看得到的速度在飞快的往下缩减,一撮一撮的香灰跌落下来,终于燃烧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大廨内里传来了一声很清越的击罄的声音。

    顿时,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谁都知道,这一场比试,西山书院输了!

    而随着那一声击罄的声音,乔林猛地一颤,顿时脸色变得死灰一样的惨白,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般,整个人都垮了下去,而跪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学生慢慢的起身,对着他行了个礼。

    乔林虽然还是跪坐在草席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灵魂回窍一般慢慢的抬起惨白的脸来,对着那个学生抬手行礼:“请指教。”

    那个学生平静的道:“《云笈七籤》,日中赤帝,讳丹虚峙,字绿虹映。衣绛玉锦帔,丹华飞羽裙,建丹符灵明冠。”

    下面的人都一片哗然。

    而我这才模糊的想起来,《云笈七籤》,我好像是在内藏阁看到过的,那是皇家内部的藏书,难怪这里的人知道的不多,下面看热闹的那些人更是连这个书名都没有听到过,倒是那个对手难得,这么生僻的书,他竟然也知道。

    乔林倒是也输得不冤。

    他傻傻的跪坐在那里,过了好久,终于慢慢的站起来,甚至起身的时候脚步还踉跄了一下,然后艰难的抬手对着对方行了个礼,彻底认输。

    下面的人立刻发出了一阵呼声。

    有一些自然是庆幸,也有些人大感遗憾,没想到比试了一整天,西山书院居然在最后一句上输了,都纷纷的扼腕叹息。

    不过我一抬头,就看见之前一直兴致勃勃的看着前方,不断拍手赞赏的哲生在这个时候安静了下来,他眉头紧锁,嘴里默念着什么东西,仔细一听,他仿佛在默念着《云笈七籤》里刚刚的那几句——

    “日中赤帝,讳丹虚峙,字绿虹映。衣绛玉锦帔,丹华飞羽裙,建丹符灵明冠……”

    查比兴眼看着乔林输了,脸上倒也没有什么不快和遗憾,只是长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既然这一场输了,那关键就要看第三场比试了。走吧,我们先去见大师哥,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

    我和轻寒都点头应着,我伸手拍了一下呆立在那边的哲生的肩膀,说道:“哲生,先跟我们上去吧。”

    他却没动,而是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说道:“怎么了?”

    “……”

    他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师姐,我终于想起来了。”

    “什么?你想起什么来了?”

    “我想起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关于陇西军的记载了。”

    “啊?”

    我蓦地一惊,没想到他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来,急忙问道:“是在什么地方?”

    他说道:“原来,我不是在兵书上看到的,而是在一本钦天监历书里看到的。”

第2211章 天下,为赤衣者所得

    钦天监历书?

    我顿时一愣,脑海里立刻响起了一句话——

    天生异象,帝星有三。

    这是当初我跟着太子念深去到集贤殿的藏书阁的时候,无意中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钦天监历书,随意一翻,就翻到了上面的那句话,没想到的是,哲生竟然也是从钦天监历书上看到关于陇西军的记载的。

    我急忙问道:“你看到的记载是什么?”

    他自己好像也有些混乱,皱紧眉头低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因为看了太久了,而且那本历书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所以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但我记得那一段的记载里面好像还有一句话,我还特地问过老师——天下,为赤衣者所得。”

    “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天下,为赤衣者所得。”

    “……”

    我顿时僵在了哪里。

    这句话,好像很简单,他说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已经听懂了,可整个人却是完全懵的,听明白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天下,为赤衣者所得?

    穿红衣裳的人?

    谁穿红衣裳,谁就能得到天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回头看向轻寒和查比兴,他们两个也有些莫名其妙,轻寒皱着眉头说道:“赤衣者所得?怎么会有这样的说法?”

    哲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拿去问了老师,但老师也没有说什么,让我不必再管那本历书。现在想来,那本是钦天监记录天象的历书,所以,应该是有天象征兆。”

    天象有征兆,天下为赤衣者所得?

    我一时间觉得荒谬无比,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查比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算了,我们先不要站在这里,先上去了再说。这里的人已经要散了,我们别被他们挤下去了。”

    他说得也对,比试完了之后,山台上除了那些留住在这里的其他书院的学生们,还有一些是千里迢迢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书院是不会为他们提供住所的,所以他们得下山去自己寻找住处,我们正好站在山门这里,现在看着那些人一边激烈的讨论着一边朝这边走过来,真的快要把我们也带下山去了。

    于是,轻寒拉着我,哲生他们跟着查比兴,我们一路往前走去,走上了那个大廨。

    其他的学生已经退出去了,那个乔林还站在那里。

    他的年纪不大,大概也就二十来岁,不高却瘦,五官也是秀秀气气的,听查比兴说是个书呆子,每天只会待在房间里看书,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皮肤格外的白皙,好像常年都不见阳光似得,甚至比我还要白一些,这个时候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有些病态了。

    查比兴一走过去就说道:“书呆子,输了?”

    乔林抬头来看了他一眼,人还有些恍惚:“师,师哥……”

    “早跟你说了,世上那么多书,哪有你都能记完的?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

    “记一百本,不如通一本。”

    这个乔林的眼睛一红,连话都没说就转身走了,看样子也是被打击得不轻。我苦笑了一声回头看着查比兴:“人家刚刚输了心里已经够难受了,你还要这样打击他!”

    查比兴一摊手:“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也好,不然每天还以为自己能背下几本书就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轻寒轻叹了一声,说道:“这个世上,人有百种,选择的路不同,面对同一件事做出的反应也不会相同。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世道才会乱的。”

    我觉得他这句话好像说得特别有感悟,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我们面前。

    “大小姐,师哥。”

    定睛一看,是萧玉声。

    查比兴一看到他,立刻高兴的道:“二师哥!”

    萧玉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们:“你们终于来了。”

    查比兴立刻问道:“二师哥,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这一次书院会跟他们比试这些东西?还有,太——”

    他的话没说完,萧玉声就做了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他看了看周围还有很多人,便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你们刚刚到书院,一定赶路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查比兴问道:“那,大师哥呢?”

    萧玉声的神情稍微的沉了一下,然后说道:“大师哥那边……你们先去休息吧,等到该相见的时候,大师哥一定会出来见你们的。”

    查比兴皱起了眉头:“我们不能去见他?”

    “大师哥提前发了话,我也只是照他的话办事。”

    “不会连你也见不到他吧?”

    “他有事情要做。”

    “哦……”

    查比兴挑了挑眉毛,一脸好奇的神情,萧玉声看了他一眼,伸手点了点他:“查比兴,我可提醒你,这一次不要乱去惊扰大师哥。”

    他们师兄弟说话自然是留着一点余地,但从萧玉声的神情也能看得出来,他是非常郑重的在提醒他,看来,南振衣那边是真的不让任何人去打扰,连他们两,这么亲近的人也不行。

    查比兴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好吧。”

    听他应下了,萧玉声这才松了口气似得,又转头看向我和轻寒,然后说道:“大小姐和刘师哥,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事过来,但大师哥已经说了,这件事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你们也不要着急,今晚先去休息。”

    我原本以为来了书院之后就能见到南振衣,能知道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面临着什么问题,却没想到来了这里还是不能见到他,不过,眼下倒是真的给了我一点闲暇,刚刚哲生跟我说的那些话,我的确需要一点安静的时间去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说道:“那好,你呢?”

    萧玉声往周围看了一眼,然后说道:“我要先把这里清理一下,而且最近,这里都不安静了,晚上我要盯着。”

    “……”

    我也往周围看了一眼,的确,来了十几个书院的学生,还有那么多来看热闹的,已经把这个书院搞得像个乱糟糟的集市一样了,他必须得清理一下,不过,他说,最近这里不安静了……

    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而萧玉声已经让人给查比兴递了一个灯笼过来,叮嘱了他两句,自己便转身去忙了。

    我先让他们安排了我们带来的那些人,然后便和查比兴他们一起走过这个大廨,一路往上走去。

    大廨之后这一路的石阶就修得非常的宽敞,依山势拐了几个弯,拾级而上,慢慢的就走到了书院正门口。

    书院共有三进,每一进都是依据山势逐渐往上,而最前方的文宗门就是书院的正门,比起山门,这座文宗门修得算是气势恢宏,小时候我就特别喜欢在门洞里钻来钻去的,后来被人斥责了一番,就不敢造次了。

    现在看着夜色中那高大的文宗门,我的心里都有一种敬畏感。

    文宗门的后面,是一片宽大的广场,三面都是课堂,只有西边是一条大道,两旁修建了许许多多的房舍,是学生们的宿舍。

    一般进入书院的学生住宿听课,就是在这个地方。

    比起下面可以人来人往的山台,这里要安静许多,因为这个地方平日里是不准其他人进入的,只是这一次他们容许了其他书院的学生们进来,那熟悉的寂静就被打破了,我们能看到好多学生三三两两的结对而行,还不停的讨论着今天对阵比试的内容。

    我们几个穿过了这片广场,往正北方向的那个大讲堂走去。

    这个房子修得很大,我依稀记得里面能同时容纳百人听课,学生入学之后一年之内,在没有发现更高的天赋和更好的悟性之前,都是大家一起念一些最基本的书,所以这是这个书院里使用得最频繁的一个讲堂,比起其他的房子都老旧一些。

    讲堂里安安静静,不过我们也并不是要进去,而是要从旁边一条比较隐蔽的小道绕过去,沿着讲堂后面的路上山,走在那条小道上的时候,我突然说道:“我好像,还记得这个地方。”

    查比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说道:“大小姐的记性真好,你来这里,好像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吧?”

    “不止,都快三十年了。”

    “啧啧。”他埋着头往前走:“三十年,三十年前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时,轻寒突然轻声说道:“三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时候,我应该还没有被……”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后面的喧嚣已经很远了,这条小道更是静无声息,他的话这样响起,显得无比的寂寞。

    我轻轻道:“轻寒……”

    他自己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走吧。”

    说着,拉着我继续跟着查比兴往前走去。

    讲堂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平台,两边高耸的山壁,一缕清泉从左边的上臂上滑落下来,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常年都能听到泉水叮咚的声音,一座小桥架在池塘上,过了桥之后就是一道很陡峭的阶梯,再往上走,能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我记得那就是书院的第二道门,天一门。

    这个地方,平日里来的人也不多,现在就更加寂静了。

    不过,就在我们已经要登上石阶的时候,查比兴突然高举起手中的灯笼,对着前方大声道:“谁!?”

    这样寂静的夜晚他突然一声喊,把我们几个人都吓了一跳,轻寒立刻一伸手就将我揽到了身后,哲生也几步迈上前去,瞪着台阶上。

    一阵脚步声从上面传来,天一门里走出了一个黑影。

    我被吓得呼吸都窒住了,生怕是遇到什么强盗贼人,而那个黑影停了一下,却并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平静继续朝着我们走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我们面前,借着灯笼微弱的光一看,竟然就是之前赶在我们前面的那个年轻人!

    我刚刚还特地往人群里溜了一眼,没有看见到,却没想到他竟然会跑到这里来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仅我们呆住了,查比兴也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在这里?这里不准外人进的。”

    那个年轻人倒是显得很坦然,脸色都没有变,平静的说道:“哦,我刚刚跟我的人走散了,不知不觉的就走到这里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书院当然有自己的规矩,但不至于像皇宫大内一样,走错一步都是砍头的罪过,他这样的坦然似乎也只是犯了一个无心之失,查比兴也顿了一下,才说道:“书院前面你们可以随意的走动,但这里外人不能进来的,请你赶快离开。”

    那个年轻人对着他拱了拱手:“抱歉,冒犯了。”

    说完便和我们擦肩而过,立刻便走了下去。

    这像是一个不重要的插曲,人家认了错,也立刻离开了,但我和轻寒,还有查比兴站在石阶上却有些走不动道,一直低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前方,夜色中只剩下了一点悠悠的凉意。

    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松树都摇晃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哲生才低声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

    “他走错了?能走错到这个地方吗?”

    他虽然是集贤殿的学生,从来没有到过西山书院,但连他也感觉到不对了。

    不过查比兴却没有说话,我还以为以他的性情,一定要揪住对方问个明白,他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凝神想着什么,我正要开口问他,他突然说道:“大小姐,师哥,你们闻到什么了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我和轻寒都下意识的吸了一下鼻子,都摇摇头:“没有啊?你闻到什么了吗?”

    他说道:“那个人身上,好像带着一股松香味。”

    “松香?”

    “有吗?我怎么没有闻到?”

    “很淡,但是我闻到了。”

    “这,有什么特别吗?”

    “……”

    查比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大师哥……他收藏了很多的古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用松香养护琴弦,他的房间里,就有一股很浓的松香味,这是书院里人人都知道的事。”

第2212章 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轻寒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刚刚那个人,他是从南振衣的房间里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连他自己的声音也哑了一下,语气里满满的都是不敢置信,而晦暗的光线下,查比兴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不确定的神情,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

    一时间,我们几个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大家仿佛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来,险些将他手里的灯笼吹熄,我蓦地打了一个寒颤。再回头去看,前方已经是漆黑一片,那个年轻人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而抬头往上看去,也是一片漆黑,山顶的轮廓都和漆黑的天幕融为了一体。

    那个年轻人,去了南振衣的房里?

    他认识南振衣?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一时间无数的疑惑像是潮涌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而查比兴看了我一眼,说道:“我们还是先上去吧,这里是风口,会冷。”

    我点点头,大家便跟着他继续往上走去。

    登上台阶,就穿过了书院的第二道门,天一门。

    过了这道天一门,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天色已经黑得什么都看不到了,而这里更是连一点星火都没有,只能隐隐的看到眼前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好像一座山似得挡在眼前,哲生诧异的瞪大眼睛看着前方:“这,这是什么?”

    不过,我们三个人都各怀心事,没有人理他,查比兴领着我们往旁边走去。

    夜色已经黑得像是一块沉重的幕布垂在眼前,很难打开,即使查比兴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也只能照亮脚下那方寸的土地,周围的一切都漆黑难料,我们跟着他拐了几个弯,然后似乎是走上了一条长廊,隐隐感觉这里的风特别大,我的衣衫都吹得飞扬了起来,轻寒这个时候也毫不避忌的伸手将我抱在怀里,还能听到不远处山泉从很高的山峰上跌落下来的声音,走了一会儿,终于通过了这条长廊。

    然后,我们像是又到了另外一处山台,隐隐能看到一些参差不齐的房舍的轮廓,这里更是安静得连一点人声都听不到了,只有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响起之后立刻就被漆黑的夜色吞没,在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之后,查比兴将我们带到了一排房间的门口。

    他说道:“这里只有两间空房了,今晚只能将就一下。”

    轻寒问道:“这是你的房间吗?”

    他摇摇头:“我的房间在另一边,但就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没有别的空房,今晚,我看我还是跟你们在一起比较好。”

    他好像有点担心,转头又跟哲生说:“我们两挤一下。”

    哲生点点头。

    我和轻寒便也没有说什么,查比兴先陪着我们两走进去,点燃了房中的蜡烛,又准备了一些热水来给我们稍事的清洗一下,然后他也离开了。

    我原本还想留他下来谈谈今天的事情,可那个年轻人的出现,似乎也对他产生了一点影响,他的神情也一直有些恍惚,便没有多说什么。

    这个房间还算是很大,大概也是因为学生在这里是为了学习而不是为了享乐的关系,家具用器都很少,可正因为这样,房间干干净净的,反倒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赶了那么久的路,加上面对了那么纷繁复杂的局面,我反倒需要一点简单明了的东西让自己安静一下。

    轻寒回头看着我:“现在要睡吗?”

    我说道:“我哪里睡得着。”

    他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注定,我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西山书院应该是我待的地方里时间最短的,可我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却或多或少的都跟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于,今天一进入了山门,就得到了那么多我想都不敢去想的讯息。

    就在我沉默着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烛光发呆的时候,轻寒倒了一杯水塞到我手里。

    我没有喝,低头看着杯子里清水微微晃荡,映着烛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破了冲出来似得。

    他看着我低垂的睫毛,说道:“你怎么看?”

    我抬头看着他:“你说哪件事?”

    “……”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觉得,是一件事。”

    我的脑子里一时还是乱糟糟的,只看着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角下有着沉沉的阴影,不过目光还是显得很清明,说道:“我们两个都去那个胡老爹的家里看到过,在那套铠甲的下面有一件绯红的衣裳,你记不记得胡老爹曾经说过,衣裳和铠甲,原本是一套的。”

    我点了点头。

    第一次在胡老爹家的阁楼上看到那套锁子甲的时候,因为下面那件绯红衣裳的映衬,铠甲就像是浴血一般,给我的印象就很深。

    我说道:“陇西军的锁子甲下面,统一的着装都是那件红色的衣裳,而哲生说,他看到的那本钦天监历书上的记载是——天下,为赤衣者所得。”

    轻寒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哲生显然是因为乔林在跟别人比试的时候没有应答出的《云笈七签》的那一段文章,“日中赤帝,讳丹虚峙”而联想到了赤衣者,那本钦天监历书上记载了这样的话语——“天下,为赤衣者所得”,如果说,只是“赤衣”两个字,那么我能想的太多了,远了不说,光是我爹画的那幅画上,母亲就是一抹红影。

    可是,哲生却记得,那本历书上的这句话,是关于陇西军的记载。

    陇西军的着装是红衣,而当年的天象却出现了“天下,为赤衣者所得”的征兆。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声说道:“这,难道就是陇西军覆灭的原因?”

    轻寒看着我,说道:“你是比任何人都更近,也更真实的目睹了当年那一场皇城夺嫡之战,你应该很明白这其中的因果。”

    “……”

    我点了点头。

    的确,当年皇城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夺嫡之争,我几乎是从头到尾都亲眼目睹,也看到了每一个人在其中的沉浮起落,裴元灏,裴元修,裴元琛,有一步登天的,有败落身死的,甚至被刻意保护了的裴元丰,也中了毒。

    在这样一场惊天浩劫里,没有多少人能全身而退。

    那么在百年前,陇西军作为皇族的一支镇守在陇西,他们装备精良,骁勇善战,这样的人显然是国之利器,但同样,当权者也会时刻提防着这把利器会反过来扎进自己的心里。

    坐在龙椅上的人往往最提防的,就是与自己同姓的,有着最相近的血缘,也就有着同样继承权的人。

    我吞了一口口水:“所以,如果当年钦天监的人把这个天象的征兆已经记录在了历书里,那当然也就会报告给皇帝,而皇帝,如果他相信了这种征兆,那就一定会加以防范,或者说——”

    轻寒道:“加以防范?这种事如何防范?不如就直接说,下手!”

    “……!”

    对,下手!

    所以,一支骁勇善战,在西北地区所向披靡的军队,会在一夜之间覆灭,突然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甚至连关于他们的记载,都被时间湮灭了。

    我打了个寒颤。

    虽然我的前半生在皇城的红墙当中,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手足相残,也看到了世间太多的反目为仇,但对这种事情,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做到习惯,一想到那支陇西军的人如今都葬身在湖水之下,他们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恐惧,我就觉得汗毛直立。

    我更难以想象的是,裴氏一族在这件事里,到底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以至于后来,他们要将皇陵修筑在遥远的西北,镇煞!

    轻寒转头看了我一眼,看着在烛光下我苍白得接近透明的脸庞,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算了,还是早点睡吧。”

    我摇了摇头,又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你刚刚说,两件事是一件事,到底——”

    他看了我一眼,轻叹了一声,然后说道:“你不要忘了,我们在凤翔城见到那个年轻人,他是为了什么去那里的。”

    我这才猛地想了起来:“锁子甲!”

    当时我们为了引出胡六身后窥探锁子甲的人,答应帮他还清赌债,结果进到赌坊里,才发现是那个年轻人跟赌坊的老板在背后共同密谋这件事,那个赌坊老板显然只是做一个中间人,而那个年轻人的目的,就是要得到那套锁子甲。

    轻寒说道:“这个天底下,我觉得记得陇西军,知道锁子甲的人不多了,还能记得的,多少应该是跟陇西军有些关系的。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而且想要得到那套铠甲,我认为是事情的关键。”

    我想了想,说道:“这个世上的事,无非两样,情意和利益,他是为了哪一样呢?”

    “……”

    “如果说是利益,那么,他可能是得到锁子甲,跟胡老爹一样将这种精密的铠甲仿制出来。”

    轻寒点了点头:“有道理,别忘了他是妙扇门门主的人,叶门主可是当年平西大元帅叶消难的后人,既然是军人出身,对这种铠甲,必然是非常向往。”

    我又说道:“那,情意呢——?”

    “……”

    “他和陇西军之间,有什么关系?”

    轻寒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如果说,按照利益来推断,事情跟叶门主是有关的;那么按照情意来推断,事情会不会跟——跟他今晚来见的人有关?”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你是说,南振衣?”

第2213章 最后一天的论道,题目是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却似乎在说着更多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个年轻人……南振衣……湮灭在历史尘嚣里的陇西军……

    这三个人,有什么关系?

    听见我这么问他,轻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虽然也在书院待过一阵子,但我对他并不了解,南振衣这个人也很难让人亲近。或者——你们颜家对他了解吗?”

    我摇了摇头:“就算了解,也是轻尘,我很小就离开了西川,也就是上次跟你们一起回来了一趟,还没有再回过书院,我对他,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

    “而且我觉得,对他,连轻尘也未必完全支使得动。”

    就像上次出海,轻尘让他们三个师兄弟来,最后却只来了一个萧玉声一样。

    我两只手用力的握着茶杯:“我好想去见南振衣。”

    轻寒说道:“但是,南振衣现在是绝对不会见我们的。”

    “……”

    “你看他在最近办的这几件事,拒绝太子入书院念书,之后又扣下太子,现在还答应在西山书院跟别的书院比试论道,每一件事几乎都是我们两绝对不会认可的。他如果有可以讲明的原因,我们两今天一来他就出面了,但我想,我们来的消息,那个年轻人早就告诉他了,可他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还让萧玉声对我们百般阻挠,显然就是不想见我们。他有自己的事要办。”

    “唉——”

    我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之前在剑门关的时候听说他扣下了太子,我们就立刻启程,路上也几乎没有休息,风雨兼程的赶来,偏偏在到了西山书院之后,发生了这些事,反倒不能马上见到他,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就跟被油煎一样。

    轻寒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今天已经太晚了,赶了一天的路,难道你不困吗?还是早一点睡,明天才有精神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反正我们已经到书院了,很多事情,我相信会迎刃而解。”

    他说的也是。

    我点点头,抬头看向他,就看见晦暗的光线下,他脸上已经浮起了掩饰不住的沉沉的倦意,说话的时候眼皮都在打架了。

    我顿时忍不住暗骂自己,他的身体我是知道的,中了毒,而且这些日子特别的容易疲倦,刚刚他几次问我要不要睡觉,我想他自己是已经困到极点了,可我却还拖着他谈事情,真是太不体贴了。

    我急忙说道:“好,赶紧睡了吧。”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但是柜子里有被褥和垫子,他自己去拿了要铺到地上,我急忙伸手去拿过来:“还是我睡地上吧,你身体不好,这里湿气重。”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几乎都快要合上了,还是勉强笑了笑:“你觉得我会让你睡地上吗?”

    “……”

    “说你傻你还真不聪明。”

    “……”

    “乖乖的到床上去吧。”

    他说着,又将被褥拽了回去,展开铺在床前,我说道:“可是你的身体——”

    他自己已经坐了上去,笑道:“我身体不好是因为中了毒,跟这个没有关系。好了,快睡了吧,我是已经困得不得了了。”

    他说着便自顾自的躺了下去,将被子拉上去盖好,我想了想,又从床上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他急忙要拒绝,我按住了他的手:“乖乖的睡,这里是山里,湿气重得很,你睡在地上,不多盖一点会着凉的。我睡在床上没关系。”

    他看了我一会儿,带着沉沉的倦意轻笑了一声。

    我也退回到床上去躺下,侧过头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传来了轻轻的呼声。

    他是真的累了。

    其实我也很累,一躺下就感觉到手脚都在发麻,可相反的,脑子却异常的清醒,甚至有些兴奋,今天发生的事情,包括我得到的那些讯息,都是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我隐隐的感觉到,我好像在离什么东西越来越近。

    是什么呢?

    在西川,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明明以为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以为这里的人也都是在掌握之中的,可现在才发现,杨金翘说得对,西川的雾气真的太重了,在这片迷雾之后,隐藏着一些我过去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真相。

    虽然我已经一把年纪了,但没有谁不对揭开秘密这种事情着迷。

    但同时,我的心里又有些模糊的悸动……

    这一切,跟我娘,会有什么关系吗?

    西山书院,妙扇门,都多少跟她有关系,而百年前的陇西军,记载在钦天监历书上的那句话,她最为前朝最后一个镇国公主,知不知道呢?

    如今西川笼罩着这么深重的雾气,她,做了些什么呢?

    |

    在临睡之前,我模模糊糊的一直想着父亲画的那幅画,西山风急吹红纱,而我做了一夜的梦,梦到的都是那一幕,云赤峰上风声呼啸,一抹霞影矗立在风中,赤红的袈裟被吹得不断的飞扬而起,好像要借着风势升上青云一般。

    当我醒来,耳边好像还回响着风声。

    身上也和梦里一样,被风吹得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把被子大半都踢开了,幸好现在的天气还不算太冷,不然一定是会着凉的。

    我伸了个懒腰,慢慢的转过头去,就看到睡在地上的轻寒。

    他还没醒。

    我记得他过去是非常自律的,在吉祥村的时候很少会看到他睡懒觉的样子,经常是我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在院子里劈好了一堆柴,厨房里也已经烧好了一锅水,全身上下都像是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不过最近,他好像懒怠了很多,经常一觉就睡得人事不知,得人去叫了才醒。

    不过,我也没有叫他,只是趴在枕头上,静静的看着他的睡容。

    他应该是睡得很沉,和昨晚睡下去的姿势都没有变,眼角却还是有着淡淡的青色,呼吸沉重而绵长,还轻轻的打着鼾。

    我原本是打算早一点起来,去书院里看看今天的情况,尤其想要知道南振衣的打算,不过现在看着他睡得这么沉的样子,反倒有些不忍心叫醒他,在路上这几天他都没能好好的睡一觉,是很伤身体的。

    我趴在床边,又安安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

    时间好像已经不早了,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照在那半张连睡觉也不曾拿下的面具上,显得有些冷冰冰的,好像一尊沉睡的冰雕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经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

    我好像听见有人走到了门口,但又没有敲门,想来也应该是查比兴,便披了一件衣裳,下了床赤着脚轻轻的走到了门口,将门拉开了一点。

    就听见“哎唷”一声,查比兴趴在门上,门一开,他整个顺势就跌进来了。

    我也吓了一跳,后退了一大步,他正好趴在我脚下,像一只扑过来的青蛙一样,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大小姐……”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你在搞什么呢?”

    “我,我听你们醒了没有。”

    “……”

    “怕你们没醒,吵着你们了,呵呵。”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滴溜溜的往里瞅,却一眼就看到轻寒睡在床边的地铺上,顿时“啊”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怎么在地上睡啊?”

    看他刚刚鬼鬼祟祟的样子,还有这句话,我大概也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禁不住老脸一红,但还是板着脸:“你瞎嚷嚷什么?他还没醒呢,你是要吵得大家都知道吗?”

    “这里没有别人,”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好像我们浪费了他的大好心意一般:“你们这也太——哎!”

    我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在想什么啊?”

    他惋惜不已,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我生怕他吵醒了轻寒,急忙将他推了出去,自己也走到门口,才看见外面真的已经天色大亮,屋外是一片宽敞的平地,好像是一处山台,周围都修了许多像这样的小房子,中央还有些松柏和泉水,风景很好。

    不过,也正如他所说,没有别人,只有眼前如画的风景。

    凉风一吹,倒是将我最后一点混沌都吹走了,整个人也彻底的清醒了过来,我问道:“你去问了没有,南振衣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见他,是不是还得排队?”

    查比兴这才正经了一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今天一大早,大师哥就让二师哥传话过来,说他已经知道大小姐和刘师哥来了,不过他说,暂时还不能与你们相见。”

    “暂时还不能?那什么时候呢?”

    “他说,至少要等到明天。”

    “至少等到明天?为什么?”

    “因为之前他们的每一次比试之后,中间都要让学生们休息一天,今天就是空闲下来的,而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论道,他说,要等明天那场论道完了之后,再与你们相见。”

    “……”

    我皱起了眉头,安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他:“明天的论道,论题是什么?”

第2214章 天下大势的分与合

    我皱起眉头,安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他:“明天的论道,论题是什么?”

    查比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论天下大势的分与合。”

    “……”

    我顿时就不说话了,查比兴也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的说道:“论天下大势的分与合?这就是明天的论题?谁提出的?”

    查比兴说道:“前两场比试,大师兄都是任对方出题,只有这一场论道的题目,是他自己定的。”

    我凝神想了想,又问道:“那,他指派的谁?”

    查比兴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不过之前的比试我们是赢一场输一场,刚刚打平,这一场论道的输赢就比较重要了。现在所有的学生都非常重视这一场论道,今天他们都在准备,我觉得大师兄不会轻易的指派人出面。”

    “会是你吗?或者,萧玉声?”

    “这个,我们都不知道。”

    “……”

    我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论天下大势的分与合?这个论题,可以说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最费人思索的论题,纵观历史长河,几千年来的分与合都没有过定局,更没有定论,而现在,外面的仗打得如火如荼,裴元灏的心思也动到了西川,在这个节骨眼上,南振衣居然会在西山书院开一个论题为“天下大势分与合”的论道。

    这和当年,天下初定,傅八岱汇集天下读书人在西山书院召开博学大会,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甚至,意义不下当年。

    毕竟当年,天下已定,等待的是大治;而现在,天下大乱,战火连绵,等待的是有人来平定,解苍生倒悬之苦。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太子的事情,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

    “那太子到底是什么情况,书院里一个人都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大师哥一个人在处理,连二师哥都不知道他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也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大师哥虽然行事历来都很有主张,但他从来不会像这次这样专断的做一件事,他至少会跟我们解释清楚,不像这次这样,完全不让人知道。”

    “……”

    “大小姐,我很担心他。”

    他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在皇城里滚钉板的时候也不见一丝惧怕,但现在,南振衣的一点反常,就让他忧心不已。

    可见,南振衣的这一点反常对他们而言,有多严重。

    我想了想,说道:“你大师哥不是个普通人,他一定有自己要想的,要做的事。既然也就这一两天,我能等,只希望他给出的答案不要让我们失望。”

    查比兴沉默了一下,也轻轻的点了点头:“嗯。”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今天大师哥不会出来,大小姐,你和刘师哥今天打算怎么办?在书院走走?还是想见其他的什么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说道:“轻寒还没醒,他很累,等他醒过来,我再跟他商量吧。”

    查比兴点点头,越过我的肩膀看了屋子里一眼,又叹了口气:“刘师哥也真的是,太不争气了,你们两这个样子,比天上一年见一面的牛郎织女还寡淡无味,怎么能这样呢?是不是个男人啊!”

    我原本因为南振衣的论题的事而心事重重,被他这么一念叨,又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唠叨了,你让人准备一点热水给我们送过来,再过一会儿我叫醒他。他起来之后你不准再说这个,听到了吗?”

    查比兴瘪瘪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身走了。

    我忍着笑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回了房间。

    关上门,屋子里又是一片安静,刚刚跟查比兴在门口说了那么久,轻寒居然都没有被吵醒,仍旧沉沉的睡着。

    我是不忍心让他太累,不过真的不早了。

    而且南振衣的事情,我也需要跟他商量。

    于是我走过去轻轻的坐在褥子上,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又响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轻寒。”

    没反应。

    我俯下身去,按在他的肩膀上又晃了一下:“轻寒,该起来了,已经很晚了。”

    他眉头皱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动,我便又大力的晃了他几下,说道:“轻寒,轻寒快起来了,很晚了。”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懵懂的看着我,我微笑着:“又睡得这么晚,你那么累啊?”

    他呆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急忙坐起身来揉了揉额头,立刻就看到这一室通明,抬头看着我:“已经很晚了?”

    我笑道:“也不算太晚,可是你真的太能睡了。”

    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急忙起身穿好衣裳把被褥也收拾了,正好有人给我们送了一点热水来洗漱。他等我都弄完了,才用青盐漱了口,然后去洗脸,一边拧着帕子一边说道:“你倒是起得很早。”

    “有人一大早来就把我吵醒了。”

    “谁?查比兴?”

    “除了他还有谁。”回想起查比兴说的那些话,我禁不住脸红了一下,轻寒听着我说话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着我:“怎么了?你,你脸好红。”

    “没,没事,”我急忙掩饰了过去,又说道:“他一大早来,是来跟我说南振衣的事。”

    “南振衣的事?怎么了?”

    “他说,南振衣让萧玉声传了话过来,他已经知道我们两来了,但不急于相见,他要等到最后一场论道完了之后,再跟我们见面。”

    “最后一场论道?”轻寒原本拿着帕子擦了脸,正在擦脖子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着我:“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开始。”

    “论题是什么?”

    我看着他:“论天下大势的分与合。”

    ……

    这一下,他也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站在木架前好久,才慢慢的将手中的帕子放回到水盆里,然后转身走到我面前来:“他在这个时候,论这样一个论题?”

    我说道:“之前你说,这一场比试论道的结果一定会很重要,南振衣要得到一个很重要的‘彩头’,现在看来,你的话没错。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论题,而且是在眼下这个时候,用意很深。”

    轻寒微微蹙眉:“就不知道,明天到底会如何论。他打算派谁?”

    “现在还不知道,他一点风都没有透。”

    “之前的两场比试,西山书院一胜一负,最后这一场论道很重要,他一定不会掉以轻心。”

    “所以,整个书院的学生现在就跟在备战一样。”

    他沉思了一下,然后说道:“先出去吧,我们两还没吃饭呢。出去看看书院的情况再说。”

    我点点头,便跟他一起出了这个房间。

    一打开门,一阵凉风吹来,顿时感到一阵神清气爽,不过到底是在山上,风势有些强,我刚迈出门槛就被吹得摇晃了一下,轻寒立刻伸手护住了我。

    “小心。”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就在这时,哲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刘师哥,颜师姐!”

    “哲生。”

    “你也起了。”

    “嗯,查师兄让我们先去用早饭,他说刘师哥认识路。”

    轻寒笑了笑,抬头看了一下周围:“我也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说着,他转头看向我:“你呢?”

    我笑道:“我比你离开的时间更久。还是你带路吧。”

    他点点头,便走到了前面。

    昨天晚上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只有查比兴手里的灯笼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的土地,其他的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这个时候才能吧这里的风景看清楚,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这个宽阔的平台边界上修建的房舍,其他的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轻寒领着我们沿着脚下这条小径拐了个弯,走到了我们所住的这一排房舍的后面。

    顿时,眼前一片开阔,就听见哲生“喔”了一声。

    他刚刚一直以为我们是住在西山上,但这个时候才发现,这个地方不是一个山台。

    这里依高度来说已经是西山的半山腰,除了前方高耸入云的主峰之外,在山峰的两侧和背后还有几座较为低矮的次峰环绕,而且高度差不多就只到西山的半山腰上,所以从西山的半山腰修建了好几条长廊延伸了出去达到了每一处次峰上,我们这里所在的地方就是主峰东北方的一座次峰,昨天我们晚上走过了一条风特别大的长廊,就是那条悬空的长廊。

    哲生看着眼前那条横跨两座山峰的长廊,其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已经完全目瞪口呆了。

    半晌,他才慢慢的说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老师在集贤殿的时候,还经常思念西山书院了。”

    我和轻寒站在他身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这些风景对我来说也已经很陌生了,眼前那云雾缭绕的长廊在我看来,更像是被雾气封印的记忆。

    有一些东西在那一头,等待我去开启。

    轻寒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真的已经不早了,赶紧过去吧。”

第2215章 你们会站在哪一方?

    他带着我们走上了那条长廊。

    这时的风比昨天晚上要更小一些,走过长廊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穿过雾气,人好像处在仙境里,哲生这一路都没有再说话,只怕惊扰了云中的什么人似得。他也算是从京城,还是从集贤殿里出来的,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这个时候反倒小心翼翼,像是农夫进城一般。

    一直安静的走过了这条长廊,他又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叹——

    “啊!”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我也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

    昨天晚上过了天一门之后,因为天色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好像一座山似得挡在了我们的眼前,哲生都被那种巍峨的气势给震住了,还问了一下那是什么,只是当时大家只顾着回去休息,没有人理他。

    现在,他看到,那是一个巨大的楼阁。

    这个楼阁不过三层,但几乎占据了西山半山腰上这个辽阔的平台,不像是中原的那些楼阁一样四四方方,而是八面棱角的,第一层楼尤其的高大,犹如一座宫殿,正门打开,门前两根粗壮的立柱得要四五个大人才能合围得住,更显得气势非凡,学生们走进去的时候,就像是蚂蚁回巢一样。

    哲生看得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地方?”

    轻寒说道:“这是西山书院的藏书楼。”

    “藏书楼?”

    哲生一听,眼睛就亮了:“那里面,是不是有很多珍贵的古籍啊?”

    轻寒笑了笑,但笑容中多了一分黯然:“嗯,里面有很多,都是已经快要绝迹的古籍。当初老师入京的时候带走了一些,幸好,只带走了一些。”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哲生当然也知道当初集贤殿大火的事,立刻沉默了下来,

    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啊,幸好只带走了一些。”

    我们立刻转过头去,就看见有几个年轻的学生从天一门下面走了上来。

    他们都穿着西山书院统一的着装,实际上,能进入天一门的当然也都是这个书院的学生,不过我看着他们都很面生,轻寒辨认了一下,似乎也没有认出来,那几个学生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见过师叔,见过大小姐。”

    我转头看了一眼,轻寒也愣了一下。

    他们叫轻寒师叔?这个书院里的学生几乎都是平辈的,如果说要叫他师叔,那自然就是与他同辈的人收的徒弟,但看他们的年纪,只比轻寒小十来岁的样子,比萧玉声和查比兴都小不了太多,不像是他们的徒弟。

    他们像是看穿了我们的心思,其中那个领头的,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微笑着说道:“我们是山长的徒弟。”

    南振衣的徒弟?

    说起来,书院里也就只有他有资格收徒弟了。

    几个人对着我们一一见礼,最年长的那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一二岁,名叫陆笙,是个长得十分白净,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可是那双眼睛却外露着太多的精明,他对着我们的态度非常的恭敬,也礼数周全,说道:“幸好当初师叔带走的古籍不多,否则今天,我们到哪里去查阅那些古籍,来准备明天的论道呢?”

    我和轻寒对视了一眼,我问道:“你们要准备明天的论道?难道,南——你们的老师让你们明天上场吗?”

    他笑着说道:“老师还没有发话,但我们每个人都会准备。毕竟,这个论题可不简单。”

    我点了点头,问道:“那,你们会站在哪一方?”

    陆笙道:“哪一方对西川更好,我们就会站在哪一方。”

    “那你们认为,哪一方对西川更好呢?”

    “……”

    陆笙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笑容可掬的看着我:“大小姐,这话,大小姐实在不应该来问我们这些晚生后辈。”

    “……”

    “听说大小姐是前些日子才刚刚入川的,外面的仗打成那个样子,而我们这些学生还能在这里论道比试,大小姐都是亲眼所见的。分与合的利弊,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轻寒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看着他们,从刚刚这些人一出面说的那些话,虽然显出了晚辈后生的恭敬,但中间还是透着一些生疏,甚至一些责难的意味,所以他没有开口,现在,对方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他说道:“你们认为,分比合好。”

    陆笙他们几个对视了一番,然后笑了笑:“师叔自然是有高见的。”

    轻寒想了想,也笑了一下:“我是当官当得脑子都僵了,哪里还能有什么高见?就等着明天听听你们的高论,说不定可以让我醍醐灌顶。”

    大家都笑盈盈的,正在这时,另一边几个学生挥着手叫他们,陆笙他们几个便对着我们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朝着阁楼走去。

    哲生站在我们身后,这个时候说道:“他们——,这是西山书院这些学生的普遍的看法吗?”

    “看样子是的。”

    陆笙他们走过去,还跟其他几个学生站在一起讨论了一番,大家都说得非常的火热,他们显然都是在为明天的论道准备,并没有看出什么争辩的迹象。

    哲生大皱眉头:“他们几个说,他们是山长的徒弟,他们既然是这样的看法,是不是说,西山书院的山长也是同样的看法?”

    我沉默着没说话,轻寒说道:“这倒未必。”

    “哦?”

    他带着我们一路往下走,一路说道:“哲生,这就是西山书院和集贤殿的不同。在集贤殿里,你们都是老师的学生,老师如何教,你们如何学;老师的视界决定了你们的眼界;可这里是西山书院,这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学风散漫,一个老师教十个学生,可能会有十一种道路摆在他们面前。”

    我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虽然是南振衣的徒弟,但很有可能,他们的思想和南振衣未必相同。”

    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们已经要走过天一门了,有不少的学生路过我们身边,虽然行色匆匆,却都还是停下来向我和轻寒问礼,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和书阁的大门,微微蹙着眉头:“虽然他们的意见和南振衣未必相同,但看起来,他们的意见,的确是书院里大多数学生的意见。”

    轻寒也回头看了一眼。

    他想了想,然后说道:“大概,就要看南振衣到底作何选择,又会选哪一个学生上场了。”

    我们过了天一门继续往下走,晨雾染得脚下的石阶湿漉漉的,不一会儿裙角就透着一点凉浸浸的感觉,好不容易到了学生吃饭的地方,今天早上这里的饭菜也很简单,清粥和一些小菜,他们吃这些倒是无所谓,只是轻寒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些东西,你吃得惯吗?”

    我笑了笑:“怎么会吃不惯。”

    不过,就在我们刚坐下,我端起一碗稀粥就准备喝的时候,身后的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小姐!”

    我一听这个声音立刻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大小姐,终于见到你了,大小姐!”

    我还有些愕然,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半晌才轻轻道:“素素?”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都红了:“大小姐。”

    真的是素素。

    我急忙也握着她的手:“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才到这里。听说大小姐回来了,我马上就启程过来,终于见到你了!”她说着,抬头看着我:“大小姐瘦了好多,一定吃了好多苦头。”

    我和她分别是之前在甘棠村,我被裴元修掳走,想来,这样的“分别”,一定让她担心死了。

    她抓着我的手就一直不肯放,不断的念叨着我瘦多了,我一定吃了苦头的话。

    一个小姑娘,倒这样担心我。

    我便勉强着做出笑容来:“也没有,我,我没吃什么苦头,你看我不是全须全引,好好的吗?”

    听见我这样逗她,素素忍不住又要笑,但泪水也出来了。

    我急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拭,柔声道:“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不要哭了。好不容易见到面,怎么还哭呢?”

    她一听,急忙擦干净眼泪,说道:“是啊,我真该死,怎么见到大小姐反而哭起来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又看到她身后,几个小厮从外面走了进来,每个人手里拎着,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我说道:“你这是——”

    素素急忙说道:“家主交代的,让我们来照顾大小姐。”

    “轻尘?”

    我到西山书院的消息才传过去,这么快他就让素素过来了,我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他,他还好吗?”

    我还记得自己被掳走的时候,他因为用药过重的关系昏迷不醒,也是因为他的昏迷,当时无人主持大局,才发生之后那么多的事。

    素素说道:“大小姐别担心,那件事发生之后过了四五天,家主就醒来了。只是,他听说你被人掳走,在病中都急的吐血了,立刻让人去追,只是——”

    只是,当然没有追上。

    如果追上了,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第2216章 南振衣的来历

    我只觉得喉咙微微哽了一下,但立刻就把心里的那一点酸涩给咽了下去,然后说道:“那他现在,如何?”

    素素看了看我,又低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家主没事。”

    这句话,虽然很好懂,但似乎——

    感觉到我的疑惑,素素说道:“家主是真的没事,可是——他好像又在办很多事。现在整个颜家,还有成都,所有地方,所有人的气氛都有些奇怪。素素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大小姐回来就太好了。家主看起来又跟以前一样了。”

    她的话其实有些颠三倒四,但我多少还是听明白了一点。

    不过,素素毕竟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作为我的侍女,毕竟不是颜家的老人,她很难探知到更深的东西,能察觉到气氛奇怪,已经不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道:“好,我知道了。”

    话音一落,素素也松了口气,不过当她低头看着桌上的稀粥小菜,立刻又说道:“我就知道大小姐来这里是一定会吃苦头的,大小姐怎么能吃这些东西呢?”说着,就对身后的一个小厮道:“快拿过来。”

    那个小厮急忙上前,我们才看到他的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素素急忙接过打开,从里面一碟一碟的往外拿,都是一些精致的小吃。

    我们都看呆了:“你还带了这个?”

    素素一边拿一边说道:“我在路上看到的,就担心大小姐不好好吃饭,所以先买了一些带过来,大小姐先吃着,今后你的饭食都由我来做。”

    我有些哭笑不得:“哪用得着这样。”

    “红姨说了,如果大小姐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更瘦,她就要收拾我。”

    “……”

    “家主也交代了,大小姐不能再受委屈。”

    我愣了一下,再看看那几个显然是日夜兼程赶来,还是满脸倦色的小厮,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轻尘啊……

    正好这时,萧玉声也走了进来,看到这个场景到也没说什么,立刻就让人下去安排他们的住处,素素原本还要留下来服侍我用饭,被我板着脸赶回去休息了,但后来听学生们说她也是在房间里大扫除,各种忙碌。

    我苦笑着坐下来,面对着桌上一片的美食,轻寒微笑着拿筷子夹了一块糕来吃,说道:“也不错,有人来照顾你的起居饮食,总是要比你一个人好得多。”

    萧玉声也坐到了另一边,他大概是一大早起来就去办事了,这个时候才来得及过来用饭,我便让他们都跟我一起吃这些点心,他还微笑着说道:“这样真好,我们也都沾大小姐的光了。”

    我往周围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已经吃过早饭,有的初入书院的早已经去上早课了,另一些则去了藏书阁,我回头看着萧玉声:“我们这样,不会给书院添麻烦吧。”

    萧玉声笑道:“大小姐来这里绝对不会是麻烦。要知道这一次,来了十一个书院的学生呢!”

    “他们都住在哪里啊?”

    “有的在山下找了房子,有的就住在书院里,反正空房间也多。”

    “你们之前有过这样的比试论道吗?”

    “从来没有。大师哥不喜欢在书院里出现攀比的事情,所以大家平日里都不会这样。”

    “那这一次为什么会有十一个书院的人来?感觉上好像是约好了似得。”

    萧玉声原本伸手拿了一块杏仁酥,听见我这么一说,手就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欲言又止,我说道:“怎么了?难道他们真的是约好了的?”

    “……”

    萧玉声沉默了一下,然后收回手去,说道:“其实,他们就算真的约好了也无所谓,毕竟其他的书院里还是有些人是有争胜之心的,西山书院在蜀地一直都是读书人的标杆,难免有一些人想要来一试高下,这,也不足为奇。只是这些日子,大师哥的行为有点奇怪。”

    “……”

    又说到南振衣了。

    我点头道:“是啊,我以为我和轻寒同时给他写信,他一定会答应让——接纳那个学生,没想到他不仅不同意,还扣下了人。现在,又搞个什么比试论道。”

    萧玉声说道:“这些还不算。要知道大师哥执掌书院这么多年,他几乎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书院,即使上一次家主下令,他也只是让我去了成都。”

    他这话像是意有所指,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所以呢——?”

    萧玉声沉默了一下,又看了看周围,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别的学生,只有我们几个人呢了,他像是下定决心似得,然后说道:“可是,在我回来那段时间,大师哥好几次的离开了书院。”

    “哦?”我挑了挑眉毛:“他去了哪里?”

    “他好像是去别的书院游历。”

    “……”

    我和轻寒对视了一眼,他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一次,那些书院前来比试论道之前,南振衣先去了他们的书院?”

    萧玉声点头道:“是的。”

    “所以这一次他们来比试论道,是因为南振衣去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

    “这其中的关系,我不太清楚,只是大师哥最近的举动有点异常,让我们都有些不放心。”

    “……”

    我和轻寒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了起来。

    如果只是那些书院的人来比试,还能说是他们有争胜之心来“找麻烦”,但如果是南振衣先去了那些书院,然后这些书院的人一起来到这里,那就很难说成是“不约而同”。

    更像是一次挑战。

    轻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他现在人呢?”

    “一直在自己的院子里,没有出来过。”

    “你不是要去见他?”

    “我也只是到门外,有人把他交代要做的事告诉我。”

    “……”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把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脑海里翻腾的那个问题提了出来,我低声道:“萧玉声,你知道你大师哥的身世吗?或者说,他的来历,你知道吗?”

    萧玉声蓦地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我。

第2217章 离开时,回头的一个瞬间

    萧玉声蓦地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直接问他南振衣的来历,这种问题,虽然看起来很寻常,但对他们来说,却像是一种忌讳,毕竟,作为西山书院山长的南振衣在他们看来,已经不是一个师兄,一个长辈,一个山长那么简单了。

    他更像是一个精神上的领袖,甚至一种依靠。

    去触碰这样一个人背后的一些事情,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我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你知道吗?”

    萧玉声好像整个人都有些傻了,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只低下头去沉默的想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显得无比的纠结。

    他说道:“大小姐,这件事,其实你也不应该来问我们。”

    “……”

    “我们进入书院的时候,大师哥早已经在书院,而且已经学成。”

    “……”

    “我们的事情,他都知道,但他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

    “……”

    “大师哥他,他好像就是书院里的一块砖,一扇门,我们就算想过自己为什么要来,将来要往哪里去,但大师哥——好像生来就在这个书院里,也没有人觉得他会离开书院。”

    “……”

    他说到这里,我也沉默了下来。

    其实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许许多多的谜团,但当人生来就面对这些谜团,他只会觉得习以为常,是最自然不过的存在,就好像,母亲的身份那么重要,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问她一样。

    我叹息着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萧玉声看着我:“大小姐。”

    我抬手:“没事了,你就当我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但我看见他的目光仍旧不能释怀。

    他刚刚说,南振衣像是西山书院的一块砖,一扇门,但其实,南振衣这样的人,他更像是这座山,承载着整个书院,他的一点动静,就像是地动山摇,山若一动,书院就垮了。

    所以,连查比兴和萧玉声,都这么不安。

    轻寒在一旁说道:“在一切确定之前,胡乱猜测都会让人不安。玉声,明天是书院的最后一场论道,你先去忙这件事吧。至于刚刚轻盈问的事情,也只是一件小事,不会影响到书院的。”

    他到底是师哥,开口比我更管用,萧玉声虽然仍旧不安,但总算也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嗯。”

    大家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萧玉声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我听见他的手指关节在啪啪作响,一句话都没有说,而我们几个人,虽然面对这满桌精美的糕点,这个时候也已经没有了胃口,我只简单草草的往嘴里塞了一点东西,喝茶咽了下去。

    轻寒问他:“你今天要做什么?”

    萧玉声道:“明天就是最后一场论道了,而且,大师哥没有说明到底要如何安排,所以,今天要准备的事情很多。”

    说完,他又问道:“师哥,你和大小姐今天是要——”

    我想了想,说道:“既然今天你们都有各自要做的事,那我就去看看和嫔娘娘吧。她带着皇子住在我以前的家里,对吗?”

    萧玉声点了点头。

    我抬头看着轻寒:“你陪我一起去吧。”

    他没说什么,点头应了。

    我又转头看向哲生,却见他脸上已经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便笑了笑:“你,你就留在书院吧,不过,藏书阁很大的,你别在里面走丢了。”

    他一得到我的准许,立刻高兴的道:“多谢颜师姐。”

    从他今天早上一看到藏书阁时惊喜的表情,我就知道他一定把魂都丢在那里了,毕竟是个学生,遇见了这样一座丰富的宝库怎么可能不见猎心喜,哪里还有心思陪着我们去看望和嫔?

    但我临走时还是叮嘱道:“这里是西山书院,跟集贤殿,跟朝廷是不同的。你少说话,不要去别处走动,更不要跟人起冲突。”

    他认真的点点头。

    我回头看着轻寒:“那我们走吧。”

    |

    昨天上山的时候,因为已经是傍晚,加上急于上山的关系,都没来得及细看周围的风景,而现在,下山的时候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因为雾气太重的关系,仍旧看不大清楚,绕着那条狭长的山径一路往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发梢都被雾气浸湿了,才终于到了山脚下。

    这里,仍然有学生在把守着。

    下台阶的时候,因为雾气太大,石阶湿漉漉的,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因为夜露聚集了一些水,他走下去,一只手牵着我下了台阶,然后便领着我往右边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然后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以前住在哪儿的啊?”

    他顿了一下,回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大概来的人不多,当年我记得路还比较宽,现在已经是一条很狭窄的,只够两个人并肩走的小路,而且两边的草木疯长,有的比人还高,伸出的枝丫经常挂着人的衣裳。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拨开。

    我走在后面倒也省事了很多,而且还看到他的耳朵尖都有些发红,便憋着笑说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是谁之后,去过我住的地方?”

    “……”他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可是那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很恨我吗?”

    “……”

    他又安静了很久,然后才说道:“我不恨你,我只是,生你的气,发你的火而已。”

    “……”

    “后来,火熄了,当然就更不会恨你了。”

    “……”

    “在京城见到你之后,我其实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只是那个时候,太多的话都不能说,老师应约进京——他虽然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他这样的进京,是一件多重要的事,影响有多大,所以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办法跟你太亲近。”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时候,你生我的气吗?”

    我的一只手还被他牵在掌心里,能感觉到他掌心微微的汗湿,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小心翼翼的神情,我微笑着,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他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也没有再说什么,便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风吹过周围茂盛的草丛,传来沙沙的声音,两个人的脚步声在这样寂静的山谷里响起,有一种宁静如画的感觉。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两边山谷的尽头。

    而前方的山脚下,一排简陋的小屋子映入眼帘。

    那是三间简陋的平房,外面用竹篱笆围成了一个小院子,虽然简陋,但因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缘故,再加上还有淡淡的雾气没有散去,远看有一种高士隐居于此的神秘感,好像一幅画一样幽静。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人常说物是人非,这个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了什么是物是人非,我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才十来岁,现在回到这里,我的女儿都已经十来岁了,而这个小院子,那几间房子,却好像还是和当初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变化。

    中间的这些年,不过是我离开时,回头的一个瞬间。

    感觉到了我的迟疑,轻寒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更用了一点力气抓紧了我的手,轻声道:“来吧。”

    我跟着他走了过去。

    越靠近小院子,周围的杂草越少,院子外面已经是完全干干净净的,所有的杂草都给扫平了,几个护卫守在外面,看见是我们,倒也没有多加阻拦。

    我走过去,轻轻的推开的柴门。

    就听见吱呀一声门开了,这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会看到留着不长的头发,穿着一身简朴的蓝布衣裙的母亲会站在院子里,她可能在弯着腰扫地,又或者把穿破了的袜子洗干净了铺在膝盖上一只一只的缝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而我,围在她的身边。

    可是,门推开了,清清静静的小院子里,却是空无一人。

    明明知道刚刚的只是我的幻想,可这一瞬间,却还是有一点按捺不住的酸涩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轻寒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看着呆立在门口,半晌都没有往里面走一步的我,轻轻的伸手揽着我的肩膀。

    “没事的。”

    “……”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甚至,已经快过去二十年了。

    可我的魂,好像还有一缕留在了过去,在没有解开一些谜团之前,它都没有办法回到我的身上,而我,就像是一个灵魂残缺了的人一般。

    就在我怔忪不已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谁?”

    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是刘漓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直到有护卫守护的关系,她并不太紧张,虚掩的窗户里传来了几声孩子的呢喃,她安慰了几句,然后一阵脚步声慢慢的靠近,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刘漓探出身子来,一看见是我们,立刻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你,你们——”

    她慢慢的打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还像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得,我们走到了院子中央,她还上下的打量了我们一番:“你们怎么——,你们来了。”

第2218章 对了,你记不记得——

    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恍惚的笑容,但也立刻走上前去:“和嫔娘娘。”

    这个时候喊她“和嫔娘娘”,其实我自己都有些犹豫,她穿着一身丝毫不见华丽的长裙,头发倒是梳得整整齐齐,但一件金银首饰都没带,大概刚刚才忙碌了一阵的缘故,耳边还有一缕头发有点乱。

    这副模样,就是民间一个洗尽铅华,最普通的民妇的模样,哪里还有宫中妃嫔姣花软玉,华美精致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在她身上,却是再自然不过。

    她也上下打量了我们两一番,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宁妃娘娘说你们两一定会很快赶到这里来的,没想到真的这么快。”

    她说着,又下意识的往我们身后看了一眼。

    我立刻会过意来,低声道:“皇帝陛下没有跟我们一起来,他,应该还在路上。”

    “哦……”

    刘漓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他知道太子被——”

    “宁妃娘娘在剑门关,只要皇帝陛下一入川,她就会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

    “嗯。”

    她心事重重的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看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轻寒,轻寒立刻拱手行了个礼:“见过和嫔娘娘。”

    她略微踌躇了一下,道:“刘公子多礼了。”

    说完,她便说道:“先进去吧,有什么话进去再说。”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当然也明白她眼神中的意思,这个地方,说起来是我的家,但现在我却像是个客人,而她,远道而来,鹊巢鸠占,却成了主人。

    世上的物是人非,却绝不仅仅于此。

    我跟着她走进了大门,顿时,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那些桌椅,板凳,甚至墙壁,木柜,一时间都出现了两个,甚至三个、四个扭曲的影子,而在这一片扭曲的幻影当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不止是一个,有很多个,她有的时候坐在床边,有的时候站在窗前,有的时候拿着掸子在掸床上的灰尘,有的时候拿着扫帚在扫地,所有这些影子都在不断的摇晃着,我甚至有一种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的感觉,好像一瞬间跌入了时间的漩涡里,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在十几年前,还是此刻。

    幸好身后的轻寒立刻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一伸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轻盈?”

    “……!”

    我摇晃了一下,回过头看着他,他深黑的眼睛看着我:“没事吧?”

    “……没事。”

    我这么说着,可是走进去,看着堂屋中央那张四四方方,已经开裂了的桌子,还有上面那盏显得孤零零的烛台,还是忍不住伸手轻抚了一下。

    当初的许多个夜晚,她都是坐在这盏灯下,教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我又看向旁边的一个矮几,说是矮几,其实只是一个最简陋的凳子,上面放着一张琴,还是用布套套住了,走过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倒是很干净。

    刘漓站在堂屋中央,说道:“我住进这个地方,除了一些必需的东西,我没有碰过其他的。”

    我停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去对着她笑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

    已经快二十年了,我也没有想过要回来寻找什么,因为一切都已经变了,就算这里被一把火烧了,我的心里该有的还在,不该有的也不会多出来。

    这时,里屋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门上挂的蓝布帘子被掀开了,一张胖嘟嘟的,有些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了眼前。

    刘漓急忙上前:“念匀,不是让你乖乖的坐好吗?”

    是二皇子配念匀。

    他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的,算来也有七八岁了,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了不少,也是又胖又壮的,神情却还是老样子,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瞧着人的时候一动不动,显得十分的呆滞。

    他被刘漓伸手揽着,仍旧望着我。

    我走过去,微笑着说:“殿下,还记得我吗?”

    “……”

    他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我。

    刘漓道:“他记得你。”

    “哦?”

    我诧异的抬眼看着她,她说道:“念戎比较认生,他是不会让完全陌生的人来靠近自己的。”

    “是吗?”

    想不到,即使看着他这样笨拙的,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的样子,内心里却仍旧有自己的一点小小的天地,我欣慰了不少,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肩膀,但他立刻就转身抱住了刘漓,刘漓急忙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说道:“他不太跟别人亲近。”

    我将手放了下来,只笑了笑。

    这个时候,她的贴身宫女灵芝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去离这里最近的集市买一些糖和点心,裴念匀喜欢吃的,一见我们来了,也非常的高兴,立刻就下去给我们烹茶,刘漓拿了点心让念戎去里屋吃去,身处这里,倒也不必讲究太多,我和她,还有轻寒就坐在堂屋的那张桌子前,谈了起来。

    她先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说道:“我当初在大殿上说那些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真的到这个地方来。”

    我知道她是指当年申柔诬陷我谋财害命,在公审的那一天,是她出面说起了颜家大小姐的往事,帮我洗脱了罪名,却没想到多年以后,她会住到自己所说的这个环境里,想来世事也有些趣味。

    我也看了看周围,笑道:“和嫔娘娘住在这里,怕是也多有不便。”

    “也还好,虽然偏僻了些,但念戎喜欢安静。”

    “那,吃穿用度——”

    “这个也不必担心。灵芝会想办法。”

    她身为一个嫔妃,不可能一点梯己都没有,就算她没有,杨金翘也不会生生的让她们留在这里吃苦受累,看刚刚灵芝拎回来的大包小包,显然钱财上是不短缺的。

    我又问道:“那这些天,可有太子的一点讯息吗?”

    她摇了摇头:“没有,一点也没有。自从那天太子入了山门,上了书院之后,就再没有他的一点消息下来了。”

    她说着,又看向我们:“那你们此番来是——”

    我叹了口气,将杨金翘她们离开这里,路上遇刺的事告诉了她,刘漓微微一震,脸色变了:“她们遇到了危险?”

    “是的。”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轻寒突然说道:“和嫔娘娘,这里,还安全吧?”

    刘漓点了点头,道:“她们特地留了护卫下来,应该是——足以应付的吧?”

    她原本应该是不担心这个的,但现在也有些不确定了,尤其身边带着一位皇子,还是一个有些痴傻,没有正常反应的孩子,危险更是成倍的增加。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们:“刺客,不会对我们动手吧?”

    我和轻寒对视了一眼,轻寒说道:“这里毕竟是西山,书院里的学生会在周围巡逻,和嫔娘娘大可以放心。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去跟书院的人说一声,让他们盯紧一点这里。”

    说起来,行刺杨金翘他们的人,如果不是有私怨,那目的应该就是为了破坏裴元灏和西川的和谈,既然是这样,那行刺宁妃他们是行刺,行刺和嫔和二皇子也是行刺,难保不会有人把脑筋动到他们头上。

    况且,最近可来了十几个书院的学生,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

    人多眼杂……

    我转头对轻寒道:“你回去还是跟萧玉声打个招呼吧。”

    他点头应下了。

    刘漓看着我们两,没说话,正好这个时候灵芝进来给我们送茶,我也有些渴了,拿起来喝了一口:“唔!”

    一阵咸涩的味道从舌尖传来。

    我抬头看着她:“这茶——”

    刘漓难得勾了一下唇角:“很熟吧?你们西川不是这样烹茶的?我小时候来过这里,也喝过这里的茶,一直难以忘记,只是入宫之后,西川是宫中的禁忌,这里的一些事情更不能提起,所以我也没再喝过了。这一次来,又尝到了老味道,我让灵芝也跟人学了这样烹茶。”

    我慢慢放下了茶碗,里面的茶水晃荡着,像我有些飘忽的声音:“原来,和嫔娘娘还是记得的。”

    当年我问她的时候,她的态度格外的冷硬,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刘漓自己也沉默了一下,脸上浮起了苦涩的笑容:“有一些事情,我以为自己不记得了,但到了这个地方,看到这里的风景才发现,原来我只是不愿意去想起。”

    她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你也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我的。”

    “嗯?”

    “我的名字。”

    “……”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就看见刘漓那张惯常冷若冰霜的脸上,冰霜仿佛都融化了,眼中也透出了一点淡淡的温柔来:“我的名字,原来是令堂给我起的。”

    的确,当初艾叔叔是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是母亲给起的。

    说起来,她跟西山,跟西川的缘分,远比别人都要更深得多。

    我看着她几乎已经透着笑意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

    这时,她也几乎同时说道:“对了,你记不记得——”

第2219章 不需要其他的主心骨

    我和她都下意识的停了下来看着对方,我立刻说道:“你要问我什么?”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记不记得,令堂给我取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深意的吗?”

    “……”

    我愣了一下:“深意?什么深意?”

    听见我这么一说,她的肩膀立刻耷了一下,说道:“你也不知道啊。”

    我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啊?”

    刘漓说道:“你们那个书院的山长对我格外的礼遇,这个房子,听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让学生们守护着,打扫修葺,但从不让别人住进来,这一切却让我和念匀住进来,我只道是因为父亲的原因,可他却说,我的这个名字是颜家大夫人起的,意义非凡,所以,他可以破例让我住进来。”

    “哦?”

    我诧异的看着她,一时间也有些懵了。

    刘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非凡的?

    不过两个字,前面那个字还是他们刘家的姓,剩下的就是——漓。

    漓,这个字,有什么意义吗?

    不过要问我,我却是一无所知,毕竟当初年纪太小了,有没有跟他们见过面,见面的时候是什么情形我都已经忘光了,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我下意识的转头看了轻寒一眼,他以为我在询问他,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道:“也许,是因为你的母亲在西川的地位,尤其在书院这些学子心目中,她的地位很高,甚至跟老师一样,所以南振衣才会这么说吧。”

    “……应该是这样吧。”

    他们毕竟都是念旧的人,否则,我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刘漓听见他这么说,轻声说道:“若是这样,我还真的要感激令堂,颜大夫人,可惜当初年纪太小了,我对这里的很多人和事,都已经记不清了。”

    的确,艾叔叔也说过,她当初跟着刘世舟来西川的时候年纪很小,甚至都还没有留头,所以对自己弟弟的印象也不多,甚至,也没有刘毅的那种感情,倒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现在,我有些迟疑的看着她,又看了看轻寒。

    就在这时,里屋门上的那道蓝布帘子又被撩开了,回头一看,是裴念匀从里面走了出来,一只手上还抱着一盒点心,刘漓急忙道:“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在里面好好的吃东西吗?”

    念匀却自顾自的走过来,将那盒点心放在桌上,然后往我们这边推了一下。

    我和轻寒都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刘漓也愣了一下,轻声道:“念匀……”

    裴念匀生硬的道:“吃吧。”

    刘漓的脸上一下子浮起了笑容来,一只手立刻抱住了他,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们说:“他让你们吃他的东西,他第一次这样!”

    “真的吗?”

    “嗯,平时连我,他都很少这样。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说着,她激动不已的抱着裴念匀,眼角都笑弯了,说道:“太好了,他比以前开朗多了!”

    轻寒也像是有些感动,说道:“全靠和嫔娘娘对殿下的悉心照顾。”

    刘漓的眼睛都有些发红,她抱着裴念匀,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发心,说道:“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念想,就只有念匀,只要能把他平平安安的抚养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别的人和事,我都不关心了。”

    “……”

    听见她的这句话,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和嫔娘娘这样全心全意的付出,老天爷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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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刘漓不是一个太热情的人,但毕竟在异乡遇到我们这样的“故知”,心情还是不同,她留我们下来吃了中饭和晚饭,饭后还陪着裴念匀在院子周围溜达了一会儿,眼看着暮色降临,我们才告辞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让我没事的时候也多下来看看她和念匀,我答应了。

    回去的路上,仍旧是轻寒走在前面,我牵着他的手跟在后面,看着他不断伸手拨开前面的草木,好像硬生生的给我劈开了一条路似得,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安心极了。走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们回山上之后,你也跟素素,还有她带来的人打个招呼,让他们多给和嫔,还有二皇子殿下送些东西,免得她要什么还得让她的侍女去外面买,怪麻烦的。”

    我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你好像对和嫔娘娘,很有好感。”

    “也算不上好感,不过,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刘漓,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冷漠和凉薄几乎就是这个人的符号标志,我说道:“你觉得她温柔?你不觉得她待人很冷漠,很凉薄吗?”

    “……”他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她表面上看起来是很冷漠,很凉薄,可我觉得那只是她的一张面具,一个人可能经受了太多的苦难之后,就要用这样冷硬的面具才能保护自己,可她的内心是个很温柔的人,甚至,比很多人都温柔得多。”

    “……”

    “若不是这样的人,是不会走进二皇子的世界里的。”他说着,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像你一样。”

    他又笑了一下:“幸好,你不管经受了什么,都从来没有让自己戴上面具。”

    我被他刚刚的那些话震撼住了,看着那双带笑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道:“谁说的,说不定现在你面前的这个颜轻盈就是假的。”

    他笑了起来:“是是是,是假的。假的我也要。”

    说完,继续牵着我的手往前走。

    两个人回到山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不过也不用担心,素素已经提着灯笼到那个大廨的台阶前等了我们许久,远远的就看到许多的小飞蚊绕着灯笼飞舞着,而大廨里,还有外面那宽阔的平台上,有不少的学生三三两两的结对,手里都捧着书卷,在激烈的探讨着。

    一路走上去,都能听到“天下大势”,“楚、汉分争”,“一统天下”等语。

    每个人都在为明天的论道做准备。

    到了藏书阁找到了萧玉声,轻寒一见面就跟他说了和嫔的事,萧玉声笑道:“刘师哥你这话说完了,其实她在那里住下之后,我就一直让无声在周围守着。”

    “哦?”

    “毕竟也是位娘娘,不能在西川,尤其是在大小姐的故居里出事。”

    轻寒也笑了笑:“那就好,没出什么事吧?”

    萧玉声顿了一下,说道:“有无声守着,是没出事,只是他也发现,是有人在那附近出现过,好像是在窥视着他们。”

    “哦?什么人?”

    “没查清楚,但看样子,对方看到有护卫守着,也没有轻举妄动。西川——毕竟还有一些人对朝廷是抱有敌意的,大师哥说了,这段时间不要见红就好。”

    轻寒也点了点头,这个时候跟西川的人发生冲突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说道:“那就让无声辛苦一点。”

    “嗯。”

    我们再回到之前住的地方,因为素素来了,轻寒自然就另外找了我们隔壁的空房子去住,当他住进去的时候,我看到查比兴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也只能苦笑。

    而素素,自然也就和前一晚轻寒一样,在床前打地铺。

    但我有些睡不着,在小床上翻覆了好一会儿,素素听着我的动静,问道:“大小姐是在担心什么吗?”

    我当然担心,明天的论道到底会是谁胜谁负。

    我想了想,问她:“素素,你会希望西川跟朝廷联合,将来,可能会受朝廷的管辖吗?”

    素素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反问道:“大小姐难道希望这样吗?”

    她这样问,似乎答案就已经很清楚了。

    我没有说话,素素安静了一会儿,说道:“其实这些日子在成都,家宅里也有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是吗?”我撑起身来趴在枕头上看着她:“大家都在讨论?那他们的意见是什么?”

    她又安静了一下,看着我的目光显得有点小心,我立刻说道:“你说,没事。”

    素素这才说道:“大家当然不愿意。”

    “……”

    “没有朝廷管着,咱们西川不也是好好的?为什么要让他们来管着咱们?”

    “……”

    “大家都说,有家主在,有颜家在,西川就有主心骨,不需要其他的主心骨。再说了,如果朝廷来管上咱们,那不是还要再加收一层税吗?那谁受得了?”

    对了,其实她说的两点,应该就是现在西川主要的问题。

    对颜家来说,朝廷是一个夺权的对手;对老百姓来说,会加收一层的税,这样两个问题,是西川这么多年来都跟中原王朝对立的最基本的问题。

    说难听一点,西川的老百姓把我们颜家说成是西川的土皇帝,虽然不能完全的一呼百应,但皇帝在朝堂上,也要受一些重臣,谏官的影响,可是权力和享受,却是差不多的。

    人都不是傻子,没有人愿意把到手的利益分出去。

    轻尘跟我说,西川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危急,所以他在这个时候转变了态度,选择跟朝廷和谈,这个危急甚至大到让他能够放弃颜家对西川的绝对控制,实在让人难以想象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危急。

第2220章 今日的论道,规矩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迫于这种危急,做出了选择。

    可别的大家族就不同了,他们未必有轻尘“守业者”的信念,也未必有他这样壮士断腕的决心,这样一来,西川的人心就会开始乱,就像裴元灏的新政引起了那些豪强士绅的反抗一样,很有可能在这个时候,那些原先对颜家唯命是从的人,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

    而老百姓——一样米养百样人,两兄弟都做不到心意相通,更何况那么多的老百姓?

    西川的人心乱,是必然的。

    如果在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统一一下这些人的思想,是分,还是合,拿出一个决策来,那也许事情都会好办很多。

    可是,人心,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统一的?

    也许搬走这座西山,都要比统一西山书院这些学子的心更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一阵疲倦,没有再说话,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而一睁眼,就到了第二天了。

    素素比我起得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衣裳和热水都准备好了,被人服侍的感觉的确还是不错的,我很快就梳洗完毕,而她已经去厨房把饭菜也端来了,我看她做的东西不少,还把轻寒也叫了过来一起吃。

    他又起晚了,过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点倦意,我把熬得稀烂的鸡丝粥盛了一碗端到他面前,说道:“赶紧吃了好下去,今天是最后一场论道了。”

    他伸手用力的拍了拍额头让自己清醒起来,然后跟我一起吃了早饭,两个人收拾干净了便出了门。

    哲生自然也是跟在我们身后的,走过长廊的时候,他还非常兴奋的问我们:“今天在什么地方论道啊?”

    我说道:“应该还是在前天晚上那个大廨吧?”

    轻寒也说道:“应该在那里。”

    于是我们走过长廊后便过了天一门,下了那长长的台阶,再过了课堂之后便到了那处山台,天色还早,周围雾气弥散,让人感觉自己仿若置身仙境,不过仙境是不会有这么多人拥挤的,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山台上已经人山人海,连插一只脚下去的空地都没有了,学生们只能挤在大廨里,还有一些学生甚至连大廨都挤不进去,只能在台阶上站着。

    看到这个清醒,我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虽然我从不认为读书人比一般的老百姓高出一头,但书院毕竟应该是个清静的地方,来了这么多人,搞得像个菜市场一样,的确让我心里有些不悦。

    还不知道接下来的论道,要如何进行呢。

    幸好那些学生看见我和轻寒,还是立刻让出一条路来,让我们进入大廨坐在了草席上,听着下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头都快要炸了,只希望南振衣赶紧出来,宣布论道开始。

    但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他却没有出现。

    学生们也有些着急了,要知道之前比试御射,还有背书,都赛了整整一天,而论道这种事情,除非是一边压倒性的胜利,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这样拖下去,怕是一天都论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我抓着查比兴问:“南振衣怎么还不出来?”

    查比兴道:“我也不知道,但他既然说了今天进行论道,那就一定会进行的。二师哥已经上去了。”

    好吧,我点点头,再继续等。

    又等了一会儿。

    连查比兴也忍不住探头探脑的往上看,这个时候,萧玉声从上面走了下来。

    可他的身后,却并没有跟着什么人。

    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就看见他走到台阶上,对着大家说道:“今日的论道,请各位上山,到藏书阁去。”

    一语毕,下面的人尚可,这些学生全都哄得一声闹了起来。

    “什么?让他们上山?”

    “怎么能让他们去藏书阁呢?”

    “就是,外人不能去的。”

    “二师哥,这样不行啊!”

    萧玉声自己也蹙了一下眉头,然后说道:“这是大师哥交代的。”

    站在一旁的陆笙眉头都拧紧了,说道:“老师怎么会同意这样的事?他,他怎么想的?”

    萧玉声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是在怀疑自己的老师吗?”

    那个陆笙虽然对着我们绵里藏针的,但态度上还是非常的恭敬,急忙附身拱手道:“不敢。”

    这些西山书院的学生一个个都疑惑不解,但下面的人都狂喜不已,西山书院作为蜀地最大的书院,也是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很少有外人能够进入山门,更是鲜有人涉足天一门后,而这一下,南振衣突然下令让大家山上,更是让大家进入藏书阁,这几乎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我皱着眉头转头看了轻寒一眼,他对着他摆了一个放平心态的手势。

    南振衣这些日子的奇怪举动已经够多了,这一个,也就不算什么了。

    于是,学生们纷纷起身,下面的那些人更是欢喜不已的走了上来,幸好来这里看热闹的不少一些屠狗之辈,多少也是有些见识的,很多人还特地将鞋底的泥磕了之后再往上走。

    但即使这样,一片人潮过去,文宗门也已经不复之前的清净。

    接下来陷入喧闹的,就是天一门。

    大家带着无比的兴奋和惊奇,望着书院的周围,直到他们过天一门,抬头看到那气势恢宏的藏书阁,一个个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雾气缭绕中,藏书阁像是一个华美的殿宇,渐渐的在他们面前显露真身。

    即使是那些前来挑战的书院的学生,这个时候也整衣肃容,非常小心谨慎的进入了藏书阁的大门。

    我走到门口,看着两边粗壮得如同擎天巨柱的立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迈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藏书阁……

    我抬起头来,看着里面,如果说昨天,回到故居,是走进了一个记忆的小院子,那这一刻,我就是走进了一个记忆的殿堂里。

    虽然从外面看,这是一座三层阁楼,但走进了这座藏书阁就知道,里面根本没有分层,从底到顶贯通,能一眼看到楼顶上那繁复如蛛网一般的梁柱。阁楼的四周八面全都是书架,也是从底到顶累积上去,书架上放着的满满的古籍,眨眼一看,好像无数的砖瓦堆积而成了这座阁楼,一条木梯盘旋而上,直达楼顶,途径了每一处书架,走过上面,可以领略到每一个本书带来的不同风景。

    我在西川境内,包括离开西川进入京城,也见到过许多气势恢宏的殿宇,但没有哪一个地方,比这座藏书阁给我带来的震撼更大。

    这似乎是我小时候一个很深刻的回忆,所以现在走进来的时候,许多的记忆都在这一刻重生了。

    而和我小时候一样,每一个走进来的人也全都小心翼翼的,有一个人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虽然是很轻的一声咳,听起来却很大声,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大家立刻皱着眉头去瞪他,怨他在这样的地方如此不恭敬,那个人差一点连脑袋都缩进脖子里了。

    这座藏书阁,其实是没有名字的,但我知道,学生们私底下叫它回音阁。

    过去,我以为走在这里面,说话的时候声音会因为回音而放大得名,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座藏书阁是母亲出钱修建的。

    里面的这些古籍,也是她和傅八岱花费了很多精力,从民间购来。

    说这里是一座记忆的殿堂,也许并不为过。

    哲生昨天已经在这里面泡了一天了,但现在走进来,还是掩饰不住眼中的惊羡的神情,轻声说道:“这里真的是太好了。”

    这里的确是太好了。

    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为什么南振衣要让所有的人,甚至跟论道没有关系的来看热闹的人都进入这座藏书阁。

    有点太儿戏了。

    大家走进去,虽然地方很大,但毕竟来的人也很多,书院的学生都登上了楼梯,整个藏书阁里不仅放满了书,也站满了人,轻寒问我要不要也上楼梯,我想了想还是摇头,就站在门口站定了。

    这时,萧玉声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往他身后看去,仍旧不见南振衣的身影。

    他走进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整个藏书阁里只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萧玉声看着这些人,说道:“大家就请坐吧。”

    这里没有座椅,也没有草席坐垫,所有的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便纷纷席地而坐。

    已经有一些学生按捺不住的问道:“二师哥,今天的论道是在这里举行吗?那大师哥为什么还不出来?”

    “是啊,我们还不知道到底他派谁来论道。”

    “还有今日的论道,规矩是什么?”

    萧玉声的神情凝重,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道:“今天,所有进入这个藏书阁的人,都可以参加今天的论道。”

    什么?!

    我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而周围的人也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都可以参加今天的论道?!

    但是,还不等人发问,他又接着说出了更惊人的话:“今日论道题目是——论天下大势的分与合,规矩就是,每一个人可以任意占据一方,发表自己的看法,也可以在被对方说服之后,站到另一方去。直至最后一个人说完,不再有人发言反驳,为这一方获胜。”

第2221章 回音阁内论天下

    他的话音一落,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一个藏书阁里一下子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了。

    而我的心里,和周围那安静得几乎诡异的气氛不同,仿佛都刮起了飓风。

    南振衣,让所有的人参加到今天的这一场论道里来。

    而且,他的规矩是,任何人可以站在任何一个立场去辩论,如果被对方说服了,还能改变自己的立场,直到最后一个人发表完自己的看法,且不再有人发言反驳为止。

    那怎么可能?

    天下大势分与合这样的论题,几千年来都没有一个定论,若小范围,几个人的论道,也许还能听到一些精彩的辩论和道理,但按照他给的这个规矩来,只怕这场论道进行个十年,几十年都未必能有结果。

    要知道,统一人心,远比统一一个地方,一群人,更难。

    想到这里,我忙不迭的起身走到萧玉声的身边,沉声说道:“南振衣真的是这样交代的吗?”

    萧玉声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一张纸笺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上面果然写着这些安排。

    我顿时眉头都拧紧了:“这样的话,这场论道,要论到什么时候?”

    周围的人听到我的话,也有些担心了起来。

    有一些人就纷纷起身说道:“萧公子,我们十分感激山长的安排,能让我们得偿所愿进到书院来见识,可是这样一来,这场论道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结果。”

    “是啊,不可能有结果的。”

    眼看着大家又渐渐的喧闹了起来,萧玉声抬起手臂示意大家安静,所有的人都立刻闭上了嘴,萧玉声平静的说道:“我知道各位的担忧,山长特别交代,所有上山参加论道的人,你们的衣食住用,全有西山书院承担。”

    “……”

    “论道不拘时限,中途有人加入,书院也随时欢迎,有人退出,书院亦不会勉强。”

    大家都惊讶得低呼了起来。

    我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衣食住用都由书院来负担,这倒的确给论道提供了一个巨大的方便,这样一来,所有的人都能心无旁骛的留下来论道了。

    可这样一来,那别的人知道这件事的,会不会也混到书院来?

    我下意识的转头看了轻寒一眼,他也站在我的身后,这个时候轻声说道:“接下来,恐怕要不了一两天的时间,整个西川都会知道这件事,会有更多的人来参加这场论道的。”

    “……”

    “西川所有的眼睛都会看到这里,所有的耳朵也都会听到这里。”

    “……”

    “他把这件事闹大了。”

    下面平地上坐着的是原本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而楼梯上呆着的就是西山书院,还有其他那些书院的学生,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疑难的神情,纷纷说道:“师哥,大师哥真的是这样安排的吗?可这样的话,这场论道就太难了。”

    “是啊,而且,为什么不指点我们站在哪一方呢?”

    “如果还能随便的改变立场,那一个人换来换去,岂不是说话要自相矛盾了吗?”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论道。”

    “就是,他们在搞什么?”

    萧玉声平静的说道:“山长没有给任何一个学生指定任何立场,就是希望大家能够从心选择,该合则合,当分则分,不必勉强自己;被人说服,转变立场,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因为选择的另一方面就是丢弃,而丢弃自己不再认同的观点也没有错,死不悔改未必值得颂扬。”

    “……”

    “这场论道,只希望大家从心而矣。”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人常说读书明理,但读书也很容易把脑子读僵,对师长的话亦步亦趋毫无建树,那样的学生就算日赋万言,胸中也空无一计;而南振衣这一次的论道,却没有丝毫其他的指示,甚至不在意自己书院的学生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会不会学生们自己都打起仗来,而要他们从心去选择,大概只有这样,论道的结果才不会是输赢,而是真正的说服。

    我的心里蓦地跳了一下。

    昨天晚上,我还在想着,西川的人都各怀打算,即使有轻尘这个颜家的一把手在,也很难在思想上做到统一,如果有一个人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统一所有人的思想就好了,那眼下,南振衣安排的这一场论道,不就正是一场思想的统一吗?

    他甚至不局限于书院里的学生,而是让所有的人都参与进来,轻寒说他把事情搞大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到西山书院来参与这场论道,那不就是把这个统一的范围越扩越大吗?

    想到这里,我一阵激动,连脸都有些发红了,伸手抓着轻寒的衣袖用力的扯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看到我不断闪烁的目光,似乎也明白了过来。

    我压低声音,产生道:“这,也许是一个机会呢?”

    “……”

    他沉默了一会儿,也点了一下头:“也许。但是——”

    他说着,又转过头去看了看这个藏书阁内,密密麻麻的人头,所有的人在弄清了规矩之后,也纷纷的露出了激动兴奋的神情,跃跃欲试了起来,轻寒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就看,到底哪一方,能够说服哪一方了。”

    “……”

    是啊。

    我光想着这场论道可以在思想上统一所有的人,但到底是哪个方面的统一,还难讲。

    轻寒喃喃道:“这场论道的结果,也许就是天下大势的走向吧。”

    我的心又狠狠的跳了一下,下意识的回过头去看向藏书阁的大门——南振衣,他还是没有出现。

    这场论道,他已经安排好了,那么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是否也在关注着这里?到了最后,他会不会出现,又会注定这场论道走向什么方向呢?

    我心乱如麻,手腕被轻寒牵着慢慢的走到了刚刚坐下的位置,查比兴让人给我们准备了两个软垫,等到我们一坐下,萧玉声便抬起双手,正是宣布——

    “论道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藏书阁内立刻陷入了一阵异样的沉寂,好像一瞬间这里面所有的声音和气息都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抽走了一般。

    但下一刻,就有人慢慢的从楼梯上站了起来。

    是一个穿着雾拢衫的,西山书院的学生,他的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来岁,脸庞方方正正,鼻梁高挺,显得格外的突出,他对着所有的人抬手行了个礼,然后说道:“没有想到,今日能与诸君共同论道,实在是西山书院,我们的荣幸。既然山长定下这样的规矩,那在下当仁不让,就先献丑了。”

    下面的人纷纷做出了“请”的手势。

    他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当今天下,烽烟四起,战火纷飞,苍生有累卵之急,百姓有倒悬之危;而我西川,幸得先祖庇佑,偏安一隅,据剑阁之险,凭三江之利,风调雨顺,百姓安乐,既无风雨侵蚀之苦,亦无战火连绵之累,吾辈尚能坐观天下,论道西山。这样的局面,难道不是一个‘分’字所得?”

    周围不少人都纷纷点头称是,但也有些人微微的蹙起了眉头。

    那人最后说道:“所以,在下看来,天下大势分合不定,但眼下,为了这一方百姓的安稳,西川应与中原分而治之。这,是在下的看法。”

    说完,他行了个礼,慢慢的坐下了。

    有几个人轻轻的拍了拍手。

    这时,坐在下面的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他的衣袍比周围的人更华丽一些,坐在一堆白布、蓝布衣裳里面显得有些扎眼,手上几个硕大的戒指昭示着这个人的身份,显然是个富贵人家,他对着那个学生一抬手,道:“这位先生的话,在下也十分认同。在下前些日子出了一趟远门,从安徽进货回来。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狼藉,天地荒芜,鸡犬不宁,百姓更是流离失所,饥饿难耐,有的甚至——易子而食。这样的情形,只怕是各位难以想象的。”

    听见他这么一说,周围有些人都惊恐的叹息了起来。

    他说道:“若非前几十年,西川固守不出,与中原王朝分而治之,眼下,我们只怕也是那样的惨状,各位就不要想着还能再次论道天下,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了。”

    “……”

    “所以,这天下大势,终究是分比合好的。”

    他说完便坐了下来,楼梯上的学生们到底是有些看不上这些商人,只勉强的点头应了一下,而他周围的那些老百姓却深有同感,都纷纷的点头称是。

    有人说道:“没错,这房子挨得近,火烧起来那是一家都跑不了,房子修远一些,有灾难来了也好避开啊。的确是的,陈爷说得没错,这天下大事,是分比合好的。”

    眼看着论道的风向几乎是一边倒,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样一来,那可能我之前的担心全白担心了,这场论道不仅要不了多久,只怕一顿饭的功夫都要不了,就结束了!

    就在这时,我身后的哲生站起身来,对着所有的人附身一揖。

    “诸君,在下也有一言。”

第2222章 天下,到底是什么?

    我身后的哲生站起身来,对着所有的人附身一揖。

    “诸君,在下也有一言。”

    他一站起身来,周围的人尚可,而坐在阶梯上的一些学子立刻认出了他来,大家指着他,交头接耳的低声说着什么,其中那个已经跟我们打过照面的南振衣的徒弟陆笙便起身说道:“这一位,似乎就是京城来的哲生师兄吧。愿闻高见。”

    一听说他是京城来的,周围的人都十分惊讶,毕竟这里是西川,对于皇城内的人和事还是非常的陌生,也很好奇,这样一个人参与到西山书院的论道,大家也想听听他会怎么收。

    哲生对着阶梯上的那些学生行了个礼,然后说道:“不错,在下正是集贤殿的学生,师从傅老。”

    一听说他是傅八岱的学生,大家看着他的目光越发震惊,也更加专注了。

    哲生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朗声说道:“刚刚这位师兄,还有诸君的话,在下都听得很明白,不错,西川凭据天险,可阻战火于剑阁之外,独善其身,偏安一隅,相比中原各处的战火纷飞,这里的确是眼下难得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下自京城赶来此地,也大有同感。”

    一些人纷纷点头称是。

    他又说道:“想当初,老师离开西川,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在集贤殿上的第一堂课,不习六艺,不教王道,而是教会了我们师兄弟一句话。这句话,听说他在西山书院的时候也时常让学生们记住。”

    说着,他微笑着看着阶梯上的那些人:“不知各位师兄,可还有人记得?”

    “……”

    他这一问,顿时把所有的人都问哑了。

    原本发言的那几个人脸色都沉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几乎要按捺不住的开口,旁边的轻寒却一把按住了我的手腕。

    他低声道:“不用急,先让他们说。”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有一个人的声音慢慢的响起——

    “吾辈生于斯世,当守公正,斥邪恶,以满腹经纶,创不世之功,恩泽于当世,流芳于后世。”

    这个声音显得有些呆滞木讷,让人一听就觉得僵得慌,但我却并不陌生,转头一看,就看到坐在墙角的一个身影慢慢的站了起来,正是前一天晚上在大廨内跟其他书院的学子对书的那个乔林。

    查比兴说他是个书呆子,这个书呆子在这个时候也不减本色,完完整整的将傅八岱的那句话给背了出来。

    哲生立刻转身对着他附身一揖:“多谢乔师兄,看来,老师虽然离开了西川,他的话也还是有人记得的。”

    一下子,陆笙他们几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

    那句话,乔林虽然说得很小声,但这里是被学生们称为“回音阁”的地方,回音声声不觉,让人有一种振聋发聩之感。

    大家的神情都变得凝重了起来,有人皱着眉头,开始默念起这句话。

    哲生又抬头看着阶梯上其他的那些人,说道:“还有国风书院,云乐书院……这些书院的各位学子,在下斗胆问一句,诸君将大好年华付与笔墨文章之间,为的是什么?”

    那些人两两对视,一时间也没有人回答,而哲生已经微笑着说道:“难道,就是为了靠着祖先的荫庇,做一个乱世中的愚民么?”

    他这话一出,有几个学生立刻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好狂妄的小子!”

    眼看着大家被他点燃了怒火,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的起身指责他,而哲生却立刻俯身对着他们行礼,说道:“在下愚直之言,请诸君恕罪。”

    “……”

    他的话的确是有些过火,但正是这过火的话语,才能在这个时候燃烧起一些人心头的炭火,再放眼望去,我已经能从刚刚几乎看不出什么动静的人群里看到一些不同之前的目光了。

    藏书阁内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寂当中。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轻轻的说道:“刚刚这位后生的话虽然有些过分,但似乎,也不无道理。”

    大家的目光立刻聚焦了过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样子也不想是个读书人,黝黑的皮肤和还算矫健的身形,倒像是个猎虎,他说道:“咱们西川这些年来的确的靠着祖先的庇佑,偏安一隅,也没什么灾祸,可是,山林里的鹿子要是没有狼追,就会长肥,就会跑不动,失掉了灵性,也就失掉了根本。”

    立刻有人冷笑道:“老人家的意思是,就该把鹿子往狼的嘴里赶吗?”

    那老人家也不太会说话,皱着眉头说道:“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有好日子不过,一定要弄得灾祸连连才好吗?”

    眼看着大家都说话去堵那个老人,周围也有些人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台阶上一个学生站起身来说道:“这位老人家不是这个意思,诸君也不必群起攻之。”

    大家一听见他开口,立刻安静了下来。

    查比兴坐在我们身边,这个时候轻轻的说道:“这个学生叫项文良,他也是大师哥的入门弟子。”

    难怪,他一开口,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另一边的一些学生说道:“项师兄这么久都没有开口,想来已是生死熟虑,必有高见。”

    这个项文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的说道:“在下一直没有开口,不是生死熟虑,而是在想刚刚这位哲生师兄说的话,也在想,老师教给我们的那句话。吾辈生于斯世,当守公正,斥邪恶,以满腹经纶,创不世之功,恩泽于当世,流芳于后世。”

    他默念着,然后抬起头来看向周围:“各位师兄弟,虽然一心读圣贤书,但并非两耳不闻天下事,外面的仗打成什么样子,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可是我想问问的是,这几月来,大家都在做什么?”

    他说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同门师兄弟陆笙:“陆师弟,似乎刚刚昨晚《周易》摘抄。”

    陆笙点头道:“不错。”

    “冯师弟,录完了十二本古籍。”

    “是的。”

    “赵师弟,精读了《论语》。”

    “是的。”

    他点了点头,然后慢慢的说道:“这些事情,对天下大势,可有助力?”

    大家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如果只是圈在一个书院里,看那些学生的成绩,已经非常的难得了,甚至可以说是不凡,但是这样的笔墨功夫真正摆到天下大势面前,的确什么都算不上。

    陆笙的眉头一皱,显然是受到了贬低而心中不快,但他轻笑了一声,慢慢的站起身来:“项师兄的话不无道理,只是,项师兄可知道书院有多少人,天下读书人又有多少,若每一个都凭着自己的满腹经纶要去创不世之功,那天下岂不大乱?”

    项文良点头道:“不错,太平盛世的时候,若要创不世之功,的确容易天下大乱,可诸位不要忘了,现在,天下已经大乱了,我们所要想的不世之功,不是天下大乱,而是天下大定!”

    旁边一个书院的学生轻笑了一声:“好一个天下大定。”

    大家又转头看向他。

    他说道:“眼下,西川不正是风调雨顺,人民安乐吗?天下已然大定,何来不世之功?”

    项文良说道:“难道,这位师兄认为,西川,就是天下?”

    那人道:“西川,是西川人的天下!”

    这句话一出,周围的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大家愕然的睁大眼睛看着他,而也有一些人立刻点头附和道:“有道理,咱们住在西川,这么些年来,这里不就是咱们的家国,咱们的天下吗?至于中原发生什么事,那是中原人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没错,西川和中原,早就分家了!”

    但是,也有些学生说道:“诸君,西川和中原分家,是当初战祸所致,并不是老百姓真正愿意的,这样的分家——难道诸君也会认吗?”

    “认不认的,天下大势,已经是分了。”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然西川与中原分离数十年,那现在,未必不是合为一体的时机。”

    “合为一体?中原战火连连,西川在这个时候与中原合为一体,难道大家真的是好日子过够了吗?”

    “但是,你们真的不想为战火中的百姓做什么?”

    “……”

    “以满腹经纶创不世之功,正在当下!”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不休的时候,陆笙一只手扶着阶梯旁边的围栏,对着下面的人摆了摆手,大家一看他,立刻也安静了下来,他看了看项文良他们,然后慢慢说道:“诸君,在下曾听闻海上有国,名佛郎机,当年与我西川渊源甚厚,甚至有传闻,西川的兴衰荣辱,与该国大有干系。”

    “……”

    “这样的邦国对我西川而言,也算是友谊之邦。”

    “……”

    “以满腹经纶创不世之功,功盖天下,话是不错,那是不是,这个佛郎机国若有战火,我们也要乘着海船漂泊过去,为他们排忧解难?”

    “……”

    “诸君,天下,到底是什么?何为你们的天下,你们是否真的明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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