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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青衫     山河为歌txt下载     山河为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93章 夜驻景仁宫

    他突然下令,我还有些猝不及防,宋怀义虽然也有些吃惊,但一看到刚刚刘公公进来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他做出此决定,于是立刻上前来,很客气的挽留了一下:“公子,不多坐一会儿吗?”

    “不。即刻回宫。”

    说完,他还对着刘公公低声吩咐了一句:“你先回去,然后……”

    他的声音也很低,即使我就坐在他身边也没听清后面的话,只见刘公公听完之后,立刻领命转身出去了。

    然后,裴元修转头对着我:“我们该走了。”

    一听他的口气,我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稍微擦拭了一下嘴角然后站起身来,一旁的宋怀义也知道不能再多挽留,急忙回身吩咐家下人等立刻下去准备送客,裴元修道:“走吧。”

    我也很有眼色的没有多问,跟着他走了出去,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此刻都已经站在大门口恭送,裴元修的神情还算如常,很简单的跟宋家的人道别之后,便跟我一起上了马车,在催促下,马车很快的向前驶去。

    虽然他的表现很镇定,可一坐定下来,我就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似乎真的是出了什么事?

    可这个夜晚,除了身后宋家传来的念经诵佛的声音,整个京城都安静得出奇——毕竟还有一天时间皇帝就要登基了,各处显然都把控得非常严格。这个时候,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势力进京?

    想来,能进得了京城的,应该是为他登基称帝来观礼的。

    但到底是谁,会让裴元修如此重视?

    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闭目做养神状,但气息似乎随着摇晃不定的车身一直紊乱着。

    而我的心里,却仿佛撕开了一道裂口,有什么光亮从黑暗中透了进来。

    过了许久,我们的马车终于驶进了宫门。

    马车停下的时候,我才听见身后远远的传来厚重的拱门关闭上的声音,隆隆的一阵闷响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骇人,下了马车之后,已经有一队宫女提着宫灯过来等候,我原以为他既然急着回宫,应该是立刻要去见什么人,谈一些事,但他在扶着我下了马车之后,反而很平静的对我说:“走吧,我送你去休息。”

    我一愣:“你,你不是有急事吗?”

    “没什么急事。”

    “……”

    “走吧。”

    “哦……”

    我也并不跟他多说什么,就乖乖的听他的话往前走去。虽然他说是“送”我,但他自然是走在前面两步,而我跟在他的身后,周围除了花竹云山,还有其他的那些宫女走在两侧,手中的宫灯将前面的路照得清清楚楚。

    但走着走着,我就觉得不对了。

    虽然我知道后宫的路是百转千回的,可从我们下车的这个宫门走回去,也只有一条路比较近,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是要绕很大的圈子的。

    我下意识的“咦”了一声,他听到,立刻就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便索性问道:“是不是走错了?”

    他说道:“没有。”

    “可——”

    “你跟着我就好。”

    “……哦。”

    他有回过头去的时候,正好前面来了几个人,正是之前在宋家的时候领命先回宫的刘公公,他好像才去忙完了什么事,眼看着气息不稳,匆匆忙忙的走过来迎接,俯身道:“公子,颜小姐。”

    裴元修甚至都没有问他办好没有,只点头“嗯”了一声,便直接往前走去。

    我没有再问什么,仍旧跟着他的脚步,刘公公也跟着我们,一行人几乎没有任何喘息咳嗽声,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在宫中的道路上走着,而我心里的疑惑已经越来越深了。

    渐渐的,我们的路已经完全偏开了去寝宫,而是往后宫走去,周围的景致也越来越熟悉,最后,我们停在了景仁宫的门口。

    我停下的时候,心里仿佛已经明白了什么,他站定之后,示意刘公公上前去开门,然后才回过头来对我说道:“从今晚开始,你就搬到这里。”

    “……”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前方,里面显然是有人在等候的,刘公公只上前叫了一声门,大门立刻就打开,明亮的光线一下子照在了我的脸上,也照亮了我的眼睛。我这才看到景仁宫里灯火通明,两个小太监站在门口,垂首候着,里面还有几个宫女也都列队等待,一见我们到了,立刻上前来俯首请安:“拜见公子,拜见颜小姐。”

    裴元修道:“进去吧。”

    说完,他先走了进去。

    我停了一下,花竹看着我的脸色,大概在夜色当中显得有些苍白,急忙担心的上前来扶着我的胳膊,小声的说道:“颜小姐,你还好吧?”

    “……我没事。”

    “那,咱们进去吧。”

    “嗯。”

    我点点头,任由他们扶着我迈进了那个高大的门槛。走进去,才看到整个景仁宫被修葺一新,不仅墙面重新糊了,地面贴了新的平整的砖,甚至连房顶的瓦片都给换了新的,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应该是采用水冲了不多久,墙角还有些湿润的水迹,石板上纤尘不染,透着一点凉意。屋檐下的灯笼也都亮亮堂堂的,将整个院子照得没有一点暗处,裴元修走到房门口,对着我招了招手。

    我慢慢的走了过去。

    推门走进去,就立刻感到一阵暖意袭来。

    里面的陈设,跟过去还算大致相同,但所有的家具器皿也都换了新的,桌上的香炉还燃着香,一缕轻悠悠的烟慢慢的升到半空中,然后消散开来,整个屋子里浸润在一种软绵绵的暖香里。

    不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一个很舒适的所在。

    我跟着他走进去,站在屋子中央看了一下,甚至还看到了那边有一个宽大的厅,厅上除了垫着厚厚的褥子,能让人靠坐得很舒服的主座之外,两边手下规规整整的摆了几把椅子,回想起来,过去每一次见到常晴的时候,她都是坐在那里,接受后宫那些嫔妃们的问安。

    甚至,我还想起当年自己被册封为才人的时候,好像就是站在那个地方,接受她的教训,被告知要如何的温良恭俭、规行矩步,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嫔妃。

    那个时候,申柔、许幼菱……他们就是坐在两边,怀着各自的心思看着我的。

    一时间,许许多多说不清的往事和回忆浮现在脑海里,可再一回过神来,人就有些怔忪了。

    现在,这里属于我了?

    我呆呆的望着那里出神。

    裴元修说道:“合用的东西,我都让人给你拿过来了,还有一些,等到后天一过,我会让人拿新的过来。今晚,你就开始住在这里。”

    “……”

    我沉默了许久,慢慢的点了一下头。

    我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抗争,也不拒绝,甚至连询问一句都没有,算得上乖巧,可他却反而有点意外我的木讷和听话,想了想又走到我的面前来,伸手扶上我的肩膀:“你要好好的,嗯?”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一下头。

    他这才意识到,我是真的有些惘然了。

    掌心温热的温度也终于让我有了点清醒,我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他又看了我一眼,这才点点头。

    可就在刚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隐隐的好像还听到谁在黑夜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惨叫似得。

    不一会儿,就听见几个小宫女匆匆的跑过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看着裴元修和周围的人的神情,他们倒是一点都不吃惊,甚至还习以为常了似得,刘公公只让人出去问了一下,回来就说道:“公子,又是玉华宫那边。”

    裴元修只淡淡的叹了口气。

    “公子,今晚要不要再过去一趟?”

    “不必了,”裴元修说道:“让他们去通知太医吧。”

    “是。”

    刘公公急忙招呼这几个小太监跑了出去,我看见这一幕越发的疑惑起来,转头望着裴元修,道:“怎么了?”

    他说道:“跟你没关系,夜深了,你该休息了。”

    “……”

    “早点回去睡。”

    “哦。”

    他这算是敷衍我,也是因为还有事要去处理,不能再多停留,看他的样子似乎这件事并不算是什么机密,所以连交代都没有交代一声便转身离开了景仁宫。

    这个时候天色当然已经很晚了,可我一点困意都没有,等到景仁宫的大门关上的时候,我甚至还看到外面又有人匆匆的跑过,回头看时,那些宫女都毕恭毕敬的在身后候着,这个时候伺候我进屋去梳洗,果然如裴元修所说,一些得用的东西都从寝宫搬过来了。

    我想,景仁宫这边,应该是一早就准备好了,毕竟,不管我会不会被册封为皇后,终究不能长久的住在皇帝的寝宫里,他登基之后,也自然是要将一切都搬回到正轨上的。

    可是让我今晚就搬过来,似乎是临时决定的,所以刚刚他才会让刘公公先行离开宋府,回宫里来处理这件事。

    而让他临时做这个决定的原因,似乎就是刘公公来通报的那件事。

    我站在院子里沉思了片刻,那几个小宫女怕我站在风口上着凉,急忙过来请我回屋,我便转身回到了房间里。

    我让跟着我们半天,已经累乏了的花竹云山下去休息了,还有两个小宫女在屋子里伺候我,我刚刚洗了脸,坐到梳妆台前准备梳理头发,就又听见外面好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跑了过去。我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身后那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仿佛心知肚明般的,我便问道:“刚刚外面到底是什么声音?难道进贼了吗?”

    其中一个小宫女立刻说道:“当然不是,颜小姐千万不要害怕。”

    “那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小宫女将我头上的一支珠钗拆了下来,轻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玉华宫的那位,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在那边伺候的人,晚上都睡不好觉,经常半夜了还要去请御医过来。”

    “哦……”

    原来是韩若诗。

    想来,后宫也没有别人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了。

    算起来她现在的月份也不小了,孕妇在这个时候,原本就是性情非常急躁,很需要安慰的时候,可她前不久才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丫鬟小莲被打死,人又被不冷不热的丢在玉华宫,皇后之位是不能再想了,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呢。

    尤其是前一阵子,韩子桐听我的话还去那边“探望”她,只怕也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才会惹得她大发雷霆扔东西还骂人,之后裴元修就去重华宫安慰了韩子桐,这件事怕是对她又是一个很大的刺激。

    我问道:“她经常这样吗?”

    “已经好几天了。公子也去看过,让太医开了药,可她每天都是这样。”

    难怪,我想起我之前都是住在寝宫里,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什么响动都惊不到我,今天第一天搬进景仁宫,就遇到这事了。

    一个孕妇这么受煎熬,说起来也有点可怜。

    不过,这种情绪也只是在我的心里闪过了一瞬间罢了,等到头发都拆下来,衣裳也换好,我便让她们都退下,屋子里只留了一盏烛火,我慢慢的躺倒床上,盯着头顶那华丽精致的帷幔,想着今天发生的事。

    韩若诗……她的事情我并不关心,她生有人养,死有人送,不论死活,都不是我该去帮她考虑的了。

    至于宋家的事。

    章老太君的死……宋依依的守孝……宋宣扶灵离开……

    这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的在脑海里闪过。

    最后停在我眼前的,是裴元修听到刘公公的那句话,立刻要离开宋家的情形,虽然他是极力隐瞒,但这个时候,我也已经想明白了。

    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进京,会让他有这样的表现。

    敖家的人!

第1894章 那些地方,会犯冲的

    不知道来的是渤海王敖平,还是渤海王世子敖智。

    但不管是谁来,来这里的目的肯定有两个,第一个,自然是因为后天就是裴元修的登基大典,他们必然要过来参加观礼;而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敖嘉玉的死。

    我不知道那天他们大婚之后,裴元修到底还做了什么安排,但堂堂渤海王女在新婚之夜惨死,他不可能一直隐瞒下来,毕竟,敖平和敖智对他来说都还有用,他也还要拉拢他们两,这件事,他应该是传给了他们,也一定是有一个掩盖了事实真相的说法的。

    只是,对于敖嘉玉的死,敖家父子毕竟还是要当面过来询问对峙才对。

    这就是裴元修今晚匆匆的将我从寝宫挪到景仁宫的原因。

    敖嘉玉的死,在世人眼中都是一场意外,只有在我面前,他没有隐瞒告诉了我事实真相,这样一来,他当然就要避免我和敖家父子见面。

    虽然我想,即使我去说,敖家父子也未必会相信我,裴元修当初告诉我真相,也许是一时冲动,但在这之后,他肯定已经想好了可以将一切敷衍过去的办法,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当然也想避免一些事情的发生。

    只是我在想,到底他会想出什么办法。

    或者说,他会给敖家父子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我隐隐的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但又在脑海里成不了形,只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帷幔觉得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旁边忽的一下暗了下来,转头一看,是床边留下的那盏烛台,蜡烛已经燃尽烛火熄灭了,只剩下一缕轻烟映在窗纸上,悠悠荡荡的飘散开去。

    我的神思也随之渺然,慢慢的陷入了沉睡当中。

    就这样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的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又从梦中惊醒了过来,感觉到自己一头冷汗,甚至连呼吸急促,胸口好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连心跳丢变得困难了起来。

    更让我不安的事,我的肚子,这个时候感到了一阵发沉。

    我伸出冰冷的手,颤抖着抚向自己的肚子,生怕触碰到什么,又像是已经触碰到了什么,那是比最易碎的东西都更脆弱的,仿佛只一碰,就会彻底的崩溃。

    我下意识的想要叫人进来陪着我,可理智却先一步阻止了自己,只咬着牙靠坐在床头,等待着自己的呼吸平顺,冷汗慢慢的收敛回去,仿佛一切都要恢复平静了,只有我的肚子,虽然不痛,却还是有点沉。

    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对着外面道:“来人。”

    天色没亮,但外面立刻就有人应声推门进来,是两个看起来很伶俐的小宫女,她们一进来就走到床边,小心的问道:“颜小姐有什么吩咐?”

    “给我倒杯热水来。”

    “是。”

    其中一个转身去倒水,另一个将蜡烛放在了烛台上,然后撩开帷幔,一眼看到我靠坐在床上,顿时愣了一下,道:“颜小姐,你的脸色好难看!”

    “呃。”

    “还有,你出了好多冷汗。”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拿出手帕轻轻的替我擦拭额头,我自己也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果然是一手冰冷沾湿的汗水,她问道:“颜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去叫太医过来。”

    “不必,我只是,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说着,另一个宫女已经倒了一杯热水走过来,奉到我的面前,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人才稍微舒服了一点。

    可他们两还是非常的担心:“颜小姐,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是啊,如果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您一定要先告诉奴婢们。”

    “公子吩咐了,颜小姐的安危都是交给我们的,若颜小姐有哪里不适,公子就要怪罪我们了。”

    我看了她们一眼,看得出来,她们应该是在之前那场战争和屠杀之下幸存下来的,大概也是出了宫之后都无路可去,所以只能选择留在宫中,想来也是经过精挑细选才会放到景仁宫我的身边来伺候我,事无巨细,都那么尽心。

    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连累到他们。

    我便安慰他们道:“没什么的。我可能是——昨晚出宫了一趟,去宋家吊唁章老太君,有些劳累,也有些伤心,才会这样的。”

    这两个宫女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沉重不安的神情。

    我说道:“怎么了?”

    其中一个看着我,小声的说道:“颜小姐身怀六甲,怎么能去灵堂那种地方呢?”

    “是啊,”另一个抢过话头,说道:“那些地方,最是不能去的,会犯冲的。”

    我听到他们的话,在被子里的手下意识的抚向了自己的肚子。

    他们到底是小心谨慎,说道:“颜小姐,不如我们还是请太医过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不用!”

    我急忙摆手,见他们两还想坚持,还想劝我,便索性挑开话题:“对了,昨晚不是说,玉华宫那边请了太医过去吗?现在怎么样了?”

    他俩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在景仁宫里服侍您的。”

    想来,裴元修肯定是事先都跟他们打过招呼,他当然也很明白后宫里那些波谲诡异的明争暗斗,让这些宫女老实一点,少去参与外面的事情,大概也是将我隔绝在景仁宫高高的宫墙之内了。

    我便也不再多问,只看了看外面:“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到辰时了。”

    “哦,那我起来了。你们去拿热水来吧。”

    “颜小姐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一会儿啊?”

    “不了,我睡不着。”

    他们听了只能作罢,一个下去传热水,一个服侍我起身穿衣,我喝了一点热水,又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人要舒服多了,只是当我起身的时候,还是隐隐的感觉到整个人都有点往下沉。

    不论如何,都要把今天扛过去。

    只是不知道,昨晚裴元修到底见的是敖智还是敖平,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让那个宫女给我穿好了衣裳,便问道:“公子现在在哪里?”

第1895章 快去叫太医!

    “公子昨夜是在寝宫歇息的,好像有人进宫来见了他,不过也没呆多久就离开了。今天一大早,公子才卯时就起了,去御书房那边了。”

    “他一个人去的?”

    “先是一个人,但后来,好像宫外又进了人来。”

    “哦。那进宫来见他的,是个年轻人,还是个中年人?”

    “是个年轻人,”这个小宫女回想起来,说道:“听人说,好像是渤海王世子。”

    “哦……”

    是敖智进京了。

    想来,昨晚敖智进京,也进宫来见了裴元修,只是因为天色太晚,不可能留他一直在宫中谈事,所以敖智应该还是回驿馆去住了,至于今天一大早就到御书房见裴元修,肯定还是有些事要谈。

    不是家族的利益,就是关于敖嘉玉的死。

    我想,后者居多,毕竟,敖智也是非常疼爱自己的那个妹妹的。

    在我看来,不管是作为渤海王女,还是作为他裴元修的女人,敖嘉玉的死都不可能就这么翻过去,之前他没有任何动作,当然也是因为敖家的人都离开了,可现在敖智如果问到了他面前,他就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来。

    只是不知道,裴元修,他要如何给敖智一个交代?

    我起身没多久,厨房那边就准备好了早饭送来,当然也是琳琅满目的一桌小菜,可这个时候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虽然肚子没有疼,但总是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让人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做一件事,我只喝了两口粥,就放下了碗筷,那两个宫女还苦劝了几句,我才又喝了半碗汤。

    然后,我便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已经辰时三刻,天该亮了一些了,可一走出去,却发现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只有抬起头来往东方望去,能隐隐看到天边有一点透亮的感觉。

    看来,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我刚迈出大门,外面立刻跑来一个小太监,小心的问我:“颜小姐要去哪儿?”

    我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了?”

    “公子吩咐了,颜小姐今天最好就待在景仁宫里,哪里都不要去。”

    “怎么,要关着我?”

    “不不不,奴婢等怎么敢?”他吓得急忙跪了下去,说道:“公子是吩咐,明天就是大日子了,颜小姐……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不要外出,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也是关心颜小姐啊。”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外面还紧闭的大门,道:“所以今天,我一步都不能迈出这里?也没有人能进来?”

    “这,倒也不是。”那小太监殷勤的说道:“今日尚衣监那边为颜小姐准备的衣裳已经做好,怕是晚些时候就要送过来了。”

    “哦……”

    我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抬头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淡淡的说道:“虽然不让我出去,不过你们还是把大门打开吧,这么看着这里就跟一片坟地似得,不吉利。”

    他一听,急忙点头称是,转身过去叫上人打开了大门。

    我回到了房间里。

    对景仁宫的这些房舍我一点都不陌生,过去曾经无数次的来过这里,尤其是照料念深的那段时间,几乎已经把这儿当成了家,可现在自己住进来,却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我连那些箱子柜子都不想去打开,坐了一会儿实在无事可做,幸好他们还给我把笔墨纸砚都送过来了,于是我便又坐到桌前开始写佛经。

    写了一张又一张。

    明明写得很顺利,不一会儿,手边已经堆起了一摞写好的佛经了,可我的心里却不住的心慌。

    因为这个时候,我慢慢的想了起来。

    昨晚,我梦见的是姚映雪。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甚至我已经把这个人忘记了,可昨晚一片混乱的梦境里,我却突然看见了她。

    我看见她躺在血泊里,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深深的绝望,自始至终都望着那个人,过去,她是乞求他的偶一垂怜,而那一刻,她乞求他相信她,乞求他给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条生路。

    我进宫那么多年,包括后来被册封,被废,被关进冷宫,发生了那么多事,也见过太多人的生死,但姚映雪的死却是我所见过最惨烈的,甚至惨烈到我不愿意去回忆,宁肯将那个夜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可现在,我却又梦到了她的死。

    我的脑子里不断的闪现昨夜梦中的情形,确切的说,我是梦到了当年的那个晚上,她是如何苦苦哀求,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渴求那个男人的一点真心。

    而慢慢的,我也明白,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后,我又想起她了。

    因为现在,这后宫里,有个女人让我想起了她。

    说起来,她们对我都并不友善,还有着很深的敌意,而我对她们,也从来就没有过好感,以至于之后手段频出,相互缠斗,要斗出个你死我活来。

    可是现在,我也很明白,韩若诗的情况不太好。

    且不说她昨夜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而惨叫,又到底在她的心里一直承受着什么煎熬,一想起敖家的人进京,敖智在问裴元修要敖嘉玉的死的交代,我的心里就始终难安。

    那天晚上,敖嘉玉到底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扬州派出的人会冲进金陵府中造成大乱,是裴元修刻意为之;但并不只是因为扬州的人才会造成那么大的伤亡,内院里点燃的那把大火,才是真正让府里的人都无法逃生的原因。

    如果要给敖家的人一个交代……裴元修会怎么交代?

    想到这里,我手中的笔一沉,低头看时,纸上已经印出了一块难看的墨渍,将我之前写的地方全都弄污了,我眉头一皱,正好这个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我抬起头道:“进来。”

    是服侍我的那个小宫女,她进来说道:“颜小姐,尚衣监的人来了。”

    “是吗。”

    我点点头将毛笔放到了一边,便扶着椅子扶手起身,刚一站起来,就感觉身子一沉,差点往一边歪倒,那个宫女急忙过来扶着我:“颜小姐,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我推开她的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了出去。

    走到外间的时候,就看见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宫女,手里捧着托盘,上面都用锦缎遮盖住了,但看着那几个托盘上高高堆起的样子,不像是送来的衣裳,倒像是送来的几座小山,我一看就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其中一个领头的上前来:“颜小姐,这里是明日要使用的礼服,请颜小姐试衣。”

    我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问道:“公子呢?”

    他们都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我。

    我说道:“不光得是我一个人试衣,他也要试的吧?”

    那人说道:“公子已经试过了。”

    “哦,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奴婢等刚刚看见,公子好像去了……去了玉华宫那边。”

    去了玉华宫……

    他真的去找韩若诗了?

    我只觉得心里更沉了一下,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事在担心,但那几个人已经上前来服侍我,我便由着他们搀扶着我进入到内室,脱下外衣之后,托盘上那些遮盖的锦缎被揭开,一件件金灿灿的衣裳出现在眼前。

    堆得像一座小山。

    皇后虽然贵为六宫之主,其实平时的衣着并不见得会多繁杂华贵,常晴的衣着就显得很简单大方,但册封时穿着的礼服就不同,里外好几层,全都是绣着金丝银线,即使没有阳光,也能感觉到每一寸衣料都在熠熠生辉。还有精致的绣鞋,沉重的头饰,每一样都看得眉头直皱。

    衣服一件一件的往我身上穿戴,我展开双手站在屋子里中央,就像个木偶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不管谁往木偶身上套弄衣裳,木偶都不会有感觉,可我却有感觉。

    我觉得,好重!

    刚刚第一眼就觉得这些衣裳像是一座座小山,果然不是错觉,现在这些小山一座一座的压在我的肩膀上,手臂上,腰背上,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是刚刚把几件衣裳穿好,我就有些挺不直腰的感觉。

    花竹云山在这个时候是不用进来服侍的,但他们两还是站在门口,毕竟第一次看见皇后册封时穿的礼服,对他们而言也非常的新鲜。

    可看着看着,花竹就看出我不对劲了。

    她下意识的往里迈了一步,小声的说道:“颜小姐,你还好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说:“你出了好多汗。”

    “……”

    我没开口,这个时候也有些没力气开口,只勉强抬起手来擦了一下,额头上果然一片细密的汗珠。

    那几个宫女也看出我的脸色有些苍白了起来,纷纷说道:“颜小姐,你怎么了?”

    “是衣服太厚,太热了吗?”

    “快让开,让她喘气!”

    渐渐的,我有些混乱了起来,只觉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压在身上的那座大山几乎要倾覆下来。

    混乱间,我听见有人高喊:“快去叫太医!”

第1896章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恍恍惚惚的被他们抬到了床上,后背贴上柔软的褥子的时候,只感到一阵冰凉,背后的衣裳竟然已经浸透了汗水。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多的冷汗,这个时候就像是陷落在水塘里。

    周围的人还在一刻不停的说着话,一个个哆哆嗦嗦恐惧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都要性命不保。

    不一会儿,有人从外面冲了进来。

    我模糊的记得他们让人去叫太医,这个时候看见那个身影冲到床边,周围的人全都吓得跪倒在地,而他走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是要给我诊脉吗?我下意识的就要把手往回抽。

    不要……

    可他的手却很用力,抓着我的手丝毫不放,在看见我蹙着眉头,露出难耐的神情时,他慢慢的凑过来,另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我满是汗湿的额头,说道:“轻盈……”

    我浑身一哆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看到了裴元修,他坐在床边俯身下来看着我,我的一只手还被他牢牢的握在手心,他的目光,带着几乎要穿透人的身体,甚至灵魂的力量看着我,说不上有什么戾气,却温柔得让人感到害怕。

    我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而这一刻,小腹下坠的感觉更加强烈,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在将我往下拉,我顿时发出一声难受的低音,他眉头一皱,看着我即使躺着也并不太明显的小腹,眼中的深黑更加的浓了。

    我隐隐的感觉到,我一直以来不想面对,有想要隐瞒的事,到了这一刻,已经不能不去面对,也不可能再隐瞒下去。

    其实我自己是最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

    越是想要包住,带最后,火焰会越控制不住,甚至将自己也完全焚尽。

    这个时候,我已经难受得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浸透了衣裳,甚至已经染湿了身下的被褥,但我还是咬着牙,积攒了最后一点力气抬眼对上那双已经黑得不见底的眼睛,慢慢的说道:“我希望,你还没有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

    他握着我手的那只手忽的一颤。

    这个时候,太医来了。

    他一进门,周围的那些人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有两个立刻迎上去将他带进来,而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的痛苦,发出了凄厉的低呼声,那太医告罪急忙走到这边,看见裴元修坐在我的床边,急忙便跪下行礼:“公子。”

    裴元修头也没有回,只是定定的看着我。

    那太医跪在地上也还在喘着粗气,显然是听说我出了问题被吓得不轻,一路飞奔过来的,看见我这样,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可现在却看见裴元修不说话不动,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似得,他一边跪在地上,一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望着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一个沉寂的瞬间,裴元修终于放开了我的手——大概是因为刚刚被他滚烫的手心握得太紧的缘故,这一松开,我就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风吹了过来,他慢慢的起身,说道:“先给她诊脉再说。”

    那太医急忙道:“是。”

    说完便走上前来,告罪之后,将一个小垫子放在我的手腕下,又铺了一张丝帕在我的手腕上,然后跪在床边给我诊脉。

    身体里的痛苦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甚至连动也动不了一下,只不断的喘息着,脸色惨白的靠坐在床头,身上层层叠叠的皇后的礼服就像是堆积在床上、身上,不仅没有一点威仪,反而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的累赘,甚至笨拙,我在这样的锦绣堆里苍白着一张脸,沉默的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敢开口,甚至没有一个敢出气,整个景仁宫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这样几乎掉一根针都能听见的气氛,那太医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家的目光也全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裴元修站在一旁,脸色沉沉的看着他。

    那大夫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他一眼,又急忙扣紧了我的脉门,又诊了一阵子,这一下他额头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手指开始不停的颤抖起来。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漆黑一片中,感觉到那个太医将手慢慢的缩了回去,然后转身对着裴元修就跪下来,颤声道:“公子恕罪!公子饶命!”

    整个景仁宫一下子陷入了一种连呼吸都无法继续的压抑里。

    裴元修的声音响起,冰冷得有点陌生:“你说。”

    “公子,公子饶命啊!”

    “我让你说!”

    “颜小姐她——她——,她腹中的孩子,早已经——”

    “早已经怎么了?”

    “早已经——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人几乎都吓得惊叫了起来,裴元修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全身原本僵硬得像一尊冰雕像,这个时候微微的颤抖起来,甚至像是站不稳了一般,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立刻有人上前扶住了他。

    他死死的盯着我苍白的脸,咬着牙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太医颤抖着跪在那里:“大概,看脉象,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裴元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胎儿已经去了多时,正常是会滑胎流产,颜小姐现在这个情况,怕是要胎儿引出来,否则——对颜小姐的身体——”

    我几乎听见他咬牙的声音,半晌,他沙哑着嗓子道:“给她拿出来!”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我听见了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撞击得犹如天崩地裂,周围的人已经面无人色的跪了一地,这个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死会如何,只有那大夫,哆哆嗦嗦的回到床边来,颤抖着说道:“颜小姐,你,你还撑得住吗?”

    我眯着眼睛看着他,因为忍痛的关系,声音已经发不出来,只有一点干哑的声响从喉咙里传出:“你动手吧。”

    |

    将一个死胎引出母体,其实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这个时候的胎儿比起分娩时已经长大了的婴儿要小得多,再加上有宫里的太医和嬷嬷坐镇,相比起过去流产时的生不如死、生产时的痛不欲生,这一次,仿佛并不是太严重的一件事故。

    但对一个女人而言,这无疑是比噩梦更恐怖的一件事。

    我的视线已经完全的模糊,只能隐隐约约的看着周围人影晃动,不断的有人来给我喂汤药,往我身上扎针,给我擦拭汗水,可这一切都不足以安慰,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也像是我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我原本看着窗外还透着天光,但渐渐的,当疼痛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那些光亮都消失了,我只看到了一片昏暗。

    我好像又陷入了昨夜的那场噩梦当中,只是这一次,是自己躺在血泊里,一会儿感觉到周围冰天雪地,一会儿仿佛又是烈焰焚身,这样冰火交织的折磨里,我连挣扎呼救都做不到,当他们给我灌了一碗药之后,我渐渐的失去了支撑,陷入了一片混乱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冰冷僵硬的东西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

    血的味道,一下子弥散开来,也刺激得我从混沌中睁开了眼睛,看见那大夫满头大汗,回头来看了我一眼,见我睁开了眼睛,似乎还庆幸的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几个小宫女走了出去,我看见他们有人端着一盆鲜红的雪水,有人端着一只盖了红布的木盆,正想要说什么,就听见大门被打开,原本他们要走出去,却像是撞着了谁,被吓得一下子停下脚步,跪拜下去。

    外面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完了吗?”

    “回公子的话,已经结束了。”

    “她,这个里面是——”

    “公子,公子不要看。”

    “……”

    “是,是一位千金。”

    “……”

    “请公子,不要太过悲伤。”

    我听着外面的对话,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一切都跟我无关,这个时候只虚弱的闭上了眼睛,而那大夫早叫人准备了汤药,趁着现在我醒着便送到我嘴边,让我喝一点。

    这时,裴元修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的身材高大,加上外面原本就晦暗得仿佛深夜,最后一点光亮都彻底的被他挡住了,他走进来的时候,那个大夫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手一抖,汤水就洒落在了我的衣服上。

    皇后册封时穿的礼服。

    这,是重罪。

    那大夫自己也吓得魂不附体,可裴元修却像什么都没看到,又像是什么都不关心了似得,只一挥袖:“都出去。”

    那些人如蒙大赦,急忙退了出去。

    他站在床边,目光直直的盯着我。

    那眼神里,悲喜俱无,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一种无爱无痕的困境里,而我,只觉得那个胎儿离开了之后,身体空得厉害,虽然自己还躺在织锦堆里,却抵挡不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迫人的寒意,几乎要渗透进我的血骨。

    不知这样看了我多久,他终于开口道:“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疲倦得几乎随时就要被周围的黑暗吞没,就要陷入昏迷,但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是一个激灵的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他没有再问第二遍,只是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因为刚刚喝了参汤的关系,唇舌间都是苦涩,开口的时候,连话语也染上了那种辛苦:“在沧州的时候。”

    “沧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感觉不到有胎动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我看了他一眼:“我不敢啊。”

    “你不敢?”

    “……”

    “你说你不会用人命来逼迫我留下这个孩子,扬州已经不在你手里了,可沧州、天津、京城,现在大半个天下都在你的手里了,我敢冒这个险吗?”

    “……”

    “如果你要杀人泄愤,我阻拦得了吗?”

    他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那你没想到,终究有一天,这件事我也会知道。”

    “当然想过。”

    “……”

    “可我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走一步算一步,”他死死的盯着我,眼睛通红得好像充血一般,我才发现,他是看着我身上那层层叠叠,象征着母仪天下的威仪的礼服,但现在,一场生死纠缠之后,这件礼服就像一朵凋零的牡丹花,明明还有些艳冠天下的美名,却早已经残败。他哑着声音道:“你是算到了今天?还是算到了明天?”

    “……”

    “你知道我会册封你为皇后,到那个时候,这个孩子就算是死,你也不会受任何影响,是吗?”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从一开始整个人就在发抖,好像一张绷紧的弓,但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宽大而空旷的宫殿里回响着他的笑声,我甚至不怀疑门外还跪着那些等待着他宣判命运的人,此刻听见他的笑声,那些人大概也已经魂不附体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踉跄着后退,这时身子一顿。

    他撞上了靠着窗户的那张桌子,书桌上,还堆积着我书写的佛经。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把抓住那些佛经,踉跄着走到我面前来,咬着牙道:“你说你要为那些死去的人写佛经,要换取心里的平静!这里面,可有一个字,是为这个孩子而写的?”

    “……”

    “你的心里,可有一点愧疚?”

    “……”

    “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些佛经撕了个粉碎,猛地一挥手,碎裂的纸屑忽的一声纷纷扬扬落下,一时间将我的视线都染白了。

    我的脸色,此刻更加的苍白无血。

    抬眼看着他几乎疯狂的眼眸,看着那慢慢散落如同落雪一般的纸屑,我的声音也变得如冰雪一般寒冷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愧疚?”

    “……”

    “是你强*了我,是你把这个孩子硬给了我。”

    “……”

    “那不是我们的孩子,那是你一个人的孩子。”

    “……”

    “他来,我抵挡不了,他走,我当然不会挽留。”

    “……”

    他僵硬的站在那里,肩膀猛地一颤,好像被人无形中狠狠的抽了一鞭子。

    这一刻,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声音,好像他硬生生的将什么东西咽了回去,可那种血色却从他的眼瞳中浸了出来,甚至弥散到了整个空间里。

    他慢慢的走过来坐下,一只手伸到我的肩膀上,好像是抚着我的肩,又好像在抚摸着我的脖子,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他的掌心那么冰冷,就像是一块寒冰贴上了我的肌肤,冷得我微微的战栗了一下。

    他看着我,一字一字的说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抬起头来,纤细的脖子完全的裸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甚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平静的说道:“我会引颈待戮。”

    说完这句话,我仿佛也在等待着。

    等待着他的决定,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一刻发红,一刻又变黑,好像有两样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撕扯着他的理智和灵魂,连这个躯壳都快要不属于他了似得,只有他的手指,慢慢的轻抚上了我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摩挲着。

    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压抑,慢慢的道:“其实,我早应该知道。”

    “……”

    “不,不是我早应该知道,是我早就知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

    “我也早就知道,这个孩子……出了问题。”

    我的眼睫微微一颤,抬眼看着他,他像是要笑,可又像是忘了该怎么笑,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复杂得近乎扭曲的表情来:“所以这么长的时间,我从来没有强求你,不管有的时候,我分明看透了你的谎言,我也已经知道你的身体出了问题,我也不敢让大夫来给你诊脉。”

    “……”

    “我怕得到这个消息。”

    “……”

    “我怕知道,我最后一点可以挽留你的机会,都失去了。”

    “……”

    “我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是我在胡思乱想。”

    “……”

    “我也还抱着一点侥幸,也许,也许你真的只是太瘦了;也许这个孩子不太健康,可还活着;也许她知道你不想要她,所以她乖乖的待在你的肚子里不敢惹你生气……”

    “……”

    “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我用了所有的办法来骗我自己。”

    “……”

    “可到了今天,我也骗不下去了。”

    “……”

    “颜轻盈,我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尸体就在外面,她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痛。”

    我惨白着一张脸看着他,有那么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映出的自己的样子,也像是一具尸体,我慢慢的说道:“你伤害我的时候,我是知道冷,我也知道痛的。”

    “……”

    “在这件事里,唯一没有冷过,没有痛过的人,是你啊。”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狠狠的扎进了他的胸口,我感觉到他的手猛地一用力,一下子扼住了我的脖子。

第1897章 你不要做傻事

    我感到一阵气短,眼前立刻一黑。

    我当然知道,他如果真的想要杀我,有一百种一千种法子,甚至眼下,他可以就这样扼住我的咽喉,看着我一点一点的挣扎,一寸一寸的死去;又或者,他的手指是有力的,在我明白他的身手不凡之后就知道,他可以轻易的捏碎一个人的喉咙,那样的话,我大概连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

    死,是一件太难,也太容易的事。

    对受者太难,是施者太容易,又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是如此。

    不痛的人怎会煎熬?

    可是,我刚刚才说过,我是引颈待戮的,但这一刻,当呼吸无法继续,眼前陷入一片黑暗的这一瞬间,我竟然一伸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力的撕扯着,我想要求饶。

    我想要活下来。

    我还有想要见到的人,我还有没有做成的事。

    我,我还是不想死……

    可是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的手没有更用力,但只是这样扼住我的脖子,就已经隔绝了我可以呼吸,可以说话的机会,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什么都无法可想,只能用力的将双手抓着他的衣襟撕扯着。

    好难受……好难受……!

    这一刻,我的喉咙里已经发出格格的声音,甚至连抓着他衣襟的手都都快要没有力气的时候,他的手终于松开了。

    “咳咳……咳咳咳咳——!”

    大口的气一下子灌进喉咙里,我被呛得立刻咳嗽了起来。

    原本就已经虚弱到极致,刚刚又被他几乎掐死,这个时候再咳嗽已经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我整个人都瘫倒在那层层叠叠,梦幻得如同云堆一般的礼服里,却狼狈得像一只水沟里的老鼠,连抬起头来的力气都没有,只任由汗水汩汩而出,随着眼泪混合在一起,流进嘴里。

    苦涩的味道,一如这一场噩梦般的经历。

    这个时候,脑子里只来来回回的闪过一句话——我没死,我还活着!

    没有真的杀了我……

    我没有抬头,就感觉到裴元修猛地站起身来,好像突然恐惧了起来,踉跄着连退了好几步,再站定,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冲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炽肺煽肝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房梁间回响着。

    他冲出去之后,门外那些跪了一地的人急忙喊着“公子”,声音哀哀的,像是生怕他一声令下,所有的人都要人头落地。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侧过脸,看着窗户上映出的外面恍恍惚惚的那些人影。

    我听见他沙哑着嗓子说道:“全都给我出去!”

    是出去,而不是去领死,那些人简直如蒙大赦,好像刀口上捡回一条命似得,连连磕头之后,便都飞快的走了出去,那些宫女们也都走了。

    最后,我听见花竹和云山犹豫的上前来:“公子——”

    话没说完,他低沉着道:“都出去!”

    她们两不敢再说话,急忙也走了。

    外面安静了下来,但我还是能听到在自己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之外,外面也有着一个沉重的呼吸,一个几乎碎裂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远远的,大门关上了,而我听到了落锁了声音。

    整个景仁宫,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喘息着,直到这个时候才稍微的平复了下来,可身体里的难受却不是平复了呼吸和心跳就能忘记的,虽然死胎已经被取出,下身的坠痛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而我甚至感觉到,鲜血又一次浸染开来,在这个华美而空洞的宫殿里,血腥的味道慢慢的染开了。

    我枕着那厚厚的礼服,一动不动的看着窗外,眼泪和汗水在无知觉的时候还不断的流淌、涌落出来,偏偏身下的织物虽然华丽,却并不柔软,也不能吸取眼泪和汗水,只慢慢的流淌下去,甚至汇集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熨帖在肌肤上只有湿冷的感觉。

    有的时候,越是华美,越是冰冷。

    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

    虽然累,虽然痛,虽然一闭上眼睛就置身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中,虽然周围已经一点声息都没有,但我没有在这样的混沌中陷入昏迷,却也无法清醒的面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就这样在半梦半醒间一直不断的徘徊,好像灵魂在游荡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温热的大手将我的魂魄召唤回了身体。

    那双手轻轻的将我从床上扶起,让我靠进了一具胸膛里,然后捧着一杯温热的水送到我的嘴边,当我没有意识吞咽,水流出嘴角的时候,那双手又立刻帮我擦拭干净,还轻轻的抚着我的后背,帮我顺气。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小姐。”

    “……”

    不知道的因为那水的滋润,还是冰冷的环境里终于出现了人的气息,让我回魂了,我慢慢的睁开发烫的眼皮,就看到漆黑一片,但近在眼前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人的轮廓,窗外淡淡的月光透进来,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头发,闪出了暗金色的光泽。

    我睁开干涸的嘴唇,动了动,才道:“查比兴?”

    “是我。”

    他急忙说着,又将杯子送到我的嘴边,柔声说道:“你再喝一点水。”

    说了几个字,才感觉到喉咙干得像是要着火了,我来不及说话,就着他手里就喝了好几口,差点呛到,杯底的一点水喝干了,我还不餍足,查比兴说道:“你等一下。”

    说完,便放下我,自己走到外面去又倒了一杯水。

    这个时候,我才有空找回一点自己的神智。

    我还在景仁宫,不知道刚刚昏睡了多久,但看着外面暗黑的天色,屋子里连之前点燃的蜡烛都熄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已经是到深夜了,也难得他摸进来,没有点灯还能做事。

    正想着,查比兴走回来,坐到床边将杯子又递到我的嘴边。

    我想试着伸手自己接过杯子,可一动才发现身体被掏空了之后,力气和精力也全都失去了,他也感觉出来,只低声说道:“大小姐你先喝水吧,喝点水才能恢复体力。”

    是啊,体力,现在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我便低下头去,咕咚咕咚的又喝了好几口。

    总算解了身体的干渴,我松了口气,查比兴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光线下也显得有些暗,但不是黯然,而是目光显得有些阴沉。我又看了看周围,然后说道:“你来,没被发现吧?”

    他说道:“放心吧。”

    “那就好。”

    白天的时候裴元修让所有的人都离开景仁宫,尤其是花竹云山也走了,这算是正中下怀,因为如果那两个丫头还在,查比兴再是武艺高强,再是了解后宫的情况,要在完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潜入景仁宫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尤其之前那一次,他就差一点被谢烽发现。

    幸好他溜得快,谢烽又因为担心会在后宫引起纷争的关系把这件事按了下来,不然事情传开,裴元修未必会那么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查比兴平时是个自带热闹的人,走到那里都叽叽喳喳的,话语风趣幽默,最能逗人发笑,但今晚,他却安静得很。

    当然,看见我这个样子,我想他也不会高兴得起来。只是两个人靠得太近,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煞气,像他们这样的武道高手,一旦对一个人产生了敌意,就会有一种很压迫人的气息传出来。

    我隐隐的感觉到,他好像在谋算着什么。

    我问道:“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他低声说道:“虽然景仁宫里的人都撤走了,但外面的守卫并没有减少。我是一直在等,等他们换班的时候才潜进来的。大小姐,我们离开的时候也还要等他们下一次换班。”

    “那,他们下一次换班还要多久?”

    “还要两个时辰。”

    “哦,好。”

    其实我也松了口气。

    虽然早就有准备他要来接我,但今天这个意外却是怎么准备也准备不了的,如果他现在立刻要带我走,我还真的没有精力迈出一步,只能完全是他的累赘,再休息两个时辰,多少可以恢复一点精力,也能让我们逃出去的胜算大一点。

    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大小姐现在还没完全恢复吧?”

    我点了点头。

    毕竟是引了一个死胎出来,而且出了很多血,不休息一阵子,是不可能完全恢复的。

    他说道:“那大小姐趁现在休息一会儿,能睡的话,就睡一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现在睡不着。”

    “那你躺下,也可以节省一点体力。”

    “……”

    我仍旧没动。

    他安静了一会儿,便不再劝我,只说到:“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起身便往外走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一退开我就看不见他了,只能隐隐的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出去,一直要走到外面去,我沙哑着嗓子叫到:“查比兴!”

    他的脚步犹豫了一下,停了下来。

    我说道:“你不要做傻事。”

    “……”

    整个屋子没有一点光,我对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说道:“如果能杀他的话,你在他进京的时候就该动手了。”

    “……”

    “他明天就要登基,身边的护卫肯定如铁桶一般,而且是高手如云。”

    “……”

    “就算你能杀得了他,你保证自己还能活着,好好的回来吗?”

    “……”

    “到时候,你是要我留在这里等死,还是等着他们过来拖我去给他殉葬?”

    “……”

    “还有你的师傅,你的师兄弟,你一个都不管啦?”

    漆黑的屋子里,我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在无声的表示他心中的愤怒,而我说完最后那句话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坐在床头安静的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倒回来,走到了床边。

    我听见他带着怒意的,低沉的声音:“大小姐——”

    我说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我只想离开这里。”

    “……”

    “如果你今晚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如果你蛰伏这么久不是为了这个,那今晚你就不该出现的。”

    “……”

    “你这样不仅害了自己,也会连累更多的人啊。”

    我知道他不是个冲动的人,但不管一个多冷静的人,一生中也难免会有些热血冲头的时候,我让他自己冷静下来,因为这个时候如果他自己不冷静下来,任何一个冲动的举动,任何一刻的脑子一热,都有可能给我们带来覆灭的打击。

    查比兴,到底也不是个不顾全大局的人。

    两个人就在这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安静的相对着,如蒙大赦一般,我终于听见他的呼吸一点一点的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的样子,我转头看了看窗外,除了一点淡淡的几乎不可见的月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我问道:“什么时辰了?”

    “寅时三刻。”

    “那正好。”

    这个时间,几乎整个皇城都沉睡了,如果要离开景仁宫,也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

    他问我:“大小姐,现在还能行吗?”

    我自己感觉了一下,然后将腿脚放到地上,撑着床沿慢慢的站起来,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双手护着我,生怕我摇摇欲坠的就这么倒下去了,幸好我只是摇晃了两下,到底还是站稳了,道:“没事了。”

    查比兴道:“那我们走吧——”

    “先等一下。”

    “嗯?”

    “你先出去等我。”

    “……嗯。”

    他没问为什么,就转身走了出去,我听见帘子一阵轻响,这才慢慢的抬起手来,将身上那山一般沉重的衣裳慢慢的剥了下来。

    一脱下那衣服,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一点。

    周围的寒意立刻侵了上来,我回头只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床上那件闪烁着暗金色光辉的礼服,便不再管它,自己慢慢的摸索着找到了一件衣服裹上,然后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用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说道:“大小姐,我们走吧!”

第1898章 如果,他还要册封你——

    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难捱了。

    被查比兴几乎是架着翻越重重的高墙,躲过那些巡逻的护卫,甚至好几次要躲在草木丛中,我只能一直死死的咬着下唇才能避免自己在惊吓之余发出惊恐的呼喊,等到最后翻过一堵高墙的时候,我终于到达了极限。

    他一停下,我就忍不住吐了起来。

    “大小姐!”

    虽然这个地方已经算是安全了,但他还是非常的精神,凝神听了一下,确定没有人跟着我们,这才俯下身来扶着我:“你还好吧?”

    因为一直没有进食,我连呕吐都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吐出了几口酸水,勉强摇了摇头:“我,我没事。”

    可话刚说完,我整个人就跌坐了下去。

    连自己有没有力气都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眼前也是一阵黑一阵白,只觉得自己呼出的气带着火焰的温度,烫得自己都在哆嗦,查比兴当然也知道我这个样子是不太好了,急忙一把抱起我来,朝着里面飞快的走去。

    虽然整个人的意识都开始模糊了,可我还是闻到了这个地方淡淡的,雅致的香味,看到了那宫殿上木质的房梁,听到了沟渠里传来的潺潺的流水声。

    集贤殿,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虽然查比兴抱着我不断飞奔,颠簸得好像整个天地都在晃动,可一看见这里,我的心就安静了下来,连身体里传来的难受的感觉都缓和了不少,在进了一扇有一扇门,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长廊之后,我们终于到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大门外,还有几个学生背负着长弓,一见他抱着我过来,急忙迎上来:“师哥!”

    “赶紧让他们准备水,温一点的水!”

    “是!”

    一直进到集贤殿最深处,他的声音才稍微提高了一点,但也是压抑得,这里也没有光,我只能借着云层一角透出来的一点点月光看到这个地方就是集贤殿的藏书阁,大门打开,他抱着我走进去,里面更是漆黑一片。

    却能听到很多悉悉索索的人声。

    他将我放到了地上铺着的软垫上,旁边立刻有人捧上来一杯水,递到我嘴边一喝,刚刚他交代要温一点的水,可这杯水,几乎只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微温,喝到嘴里立刻就变得冰凉了。

    但接连灌了好几口水,我也终于缓过一口气。

    抬起头来看向周围,只觉得黑影直闪,却什么都看不见。

    最后,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把所有的窗户都堵起来,派人在外面听着,点一根蜡烛。”

    这个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等到周围一阵忙乱,一盏烛火终于在眼前点亮,慢慢的移到面前来,我才看清周围,都是之前在集贤殿学习的那些学生,而举着烛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傅八岱!

    我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老师?!”

    他怎么还在这里?!

    我一时气短,差一点一口气就上不来了,傅八岱将手中的烛台递给了身边的一个学生,伸手过来抓过我的一只手,用力的揉着我手上的一处穴位,穴位被他揉得发痛,但身上不适的感觉却稍微的减轻了一些。

    我终于缓过了这口气,立刻就说道:“您怎么还在这里?”

    “……”

    “为什么您还没走?”

    “……”

    “你怎么还没走?”

    他低垂着眼皮,并不回答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只是慢慢的说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

    我的喉咙一哽,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但目光再看向周围,那些学生们,一个个面有菜色,被昏黄的烛光一映,更显得憔悴消瘦无比,半是担心,半是痛心的对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傅八岱才摆了摆手,交代他们:“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那些学生应声,便退开了,只留下烛火在我身边。

    昏黄的烛光将这个藏书阁映得越发的空旷,甚至带着一股凄凉的滋味。

    其实,从那天跟着裴元修一起到集贤殿外,我就隐隐有了一点感觉,我感觉到集贤殿里是有人的,并没有真的人去楼空,虽然未经证实,但至少为了保住里面这些文化财富,我请裴元修不要打扰这里面的清静,想来这个地方对他们现在重组朝廷也并没有什么助力,加上他们本来也忙,能不给自己找事做他们也不想自找麻烦,所以他答应了,暂时没有打开集贤殿。

    然后,查比兴就趁夜来找我,我也才终于跟外面取得了一点联系。

    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只来得及约定在什么时间见面,什么时间传递消息,甚至大体定下什么时间逃离,别的我来不及多问,我虽然知道他藏身在集贤殿,也多少知道一定还有些学生留在这里,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傅八岱居然也还留在这里!

    他为什么不跟着裴元灏一起撤走呢?

    傅八岱并没有理我,而是拿起空杯子起身颤颤巍巍的走了,只是一年的时间不见,他好像又老了十几岁,一头白发,满脸皱纹,走路的时候显出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查比兴坐在旁边,这个时候才轻声说道:“皇帝逃离京城的时候,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只来得及带走人。”

    “……”

    “老师的正史,已经编纂了十几册大纲,还有很多的资料,那个时候根本来不及带走。”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所以他就留下来了?”

    “嗯,”他点了点头,又看着那些摸黑也几乎行动自如的学生,说道:“他们,也都自愿留下来。”

    “……”

    “这些天,我们会根据他们守卫换班的时间,每一天选一个学生带一些册子离开,也是顺便帮我们传递消息,让人来接应。明天离开的事,差不多外面已经安排好了,只要我们可以——”

    我说不出话来。

    集贤殿外的那把锁,当然是离开的人锁上的,我不知道上锁的人是什么心情,我也不知道他们待在这里面,听见落锁的声音,听见外面大队的人马撤离,听见皇城人去城空,又听见那些人闯进来杀戮,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更难以想象,这些日子他们就待在这样一座牢笼般的集贤殿里,为了不让外面的人察觉,甚至不敢点燃一盏灯,即使点灯也要堵住周围所有的窗户,要派人看守在外面,这种囚徒一般的生活,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我苦涩的道:“那你们吃什么呢?”

    “事先准备了干粮的,”这个时候,傅八岱从旁边走过来,他的手里就拿着一块干饼,又端了一杯水,查比兴急忙起身要去接,被他一挥手打开了他的手,递到我手里:“吃吧。”

    “……”

    我虽然不至于娇生惯养,但到底今天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现在的身体虚弱得很,就算不给我山珍海味,至少温水要好一些,可现在,却只有一块干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饼,我只觉得欲哭无泪。

    查比兴道:“我来吧。”

    说完,他从我手里接过饼来,用力掰下一块丢进水杯里,拿了筷子用力的剁,过了许久,干饼总算在水里散开,形成了一杯面糊糊,他送到我的嘴边:“大小姐,你需要体力。”

    意思是,好歹也要忍下这一杯东西。

    我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闭着眼睛哽下了那杯东西。

    虽然吃的时候难受,但硬吃下去之后,人却真的稍微舒服了一点。

    我抬起头来,却还是忧心忡忡的看着傅八岱:“老师……”

    他望了我这边一眼,当然知道我心里在担心什么,淡淡的说道:“放心吧,老朽不会是你们谁的累赘的。”

    “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你别说了,你这个样子,还要说什么?”

    他皱着眉头,其实过去,我有过比现在还狼狈的时候,只是没现在他眼里,而现在他面对着我这个样子,不知道是气我的不争气,还是气别的什么,但再望我一眼,他的眼中又透着心疼,半晌才说道:“这里是没有大夫的,等明天离开了,再让他们给你好好的看一看。”

    我点点头,却不由自主的,一滴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下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开了。

    而我也立刻就伸手擦掉了脸上的眼泪,这个时候还不能哭,也绝对不能把力气花在哭上,我清醒一点的头脑立刻就想起了之前跟查比兴说的另外一件事,转头问他:“太上皇那边——”

    “他那边,现在暂时还不动,因为临水佛塔的看守跟后宫的不一样,要等临走之前,才能救他出来。”

    “那我那边——”

    “大小姐放心,我想,至少在明天登基大典开始之前,他们应该还不会发现你已经不见了。但之后,就难说了。”

    “什么意思?”

    “如果,那个裴元修要册封别人当皇后,那景仁宫应该不会有人来。”

    “……”

    查比兴看着我,说道:“但如果,他还要册封你——”

第1899章 我不希望你有意外

    查比兴最后的那句话就像是一团乌云笼罩在了我的心里,也笼罩在了整个集贤殿的上空,整整一个晚上我都被这样沉甸甸的气氛压抑着,而周围的人更是连一口大气都不喘,一点声响都不发出。

    刚刚开始还以为他们是不想打扰我休息,后来才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他们的小心谨慎,在京城被占领之后,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这些学子们甚至已经能够熟练的在黑暗里走路,甚至收拾东西。

    我夜间惊醒了无数次,也就无数次的看到那些晃动的黑影,听见他们忧心忡忡的低声谈论着什么,但因为精神不济的关系,总是听不了两句话就有昏昏沉沉的陷入昏睡当中。

    等到查比兴轻轻的将我推醒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三刻了。

    眼前的窗户隐隐的透着一点晨光。

    查比兴将一杯和昨天晚上差不多的,用干饼泡水捣成的糊糊送到我面前,说道:“这个是热的,他们烤过一会儿的,大小姐勉强用一点。多用一点,今天会很花力气的。”

    这些日子为了不引起外面的注意,他们没有生过活做吃的,都是就着冷水嚼干饼,现在给我一杯用蜡烛烤过的温热的水,在他们看来已经是难得的,甚至奢侈的享受了。

    我的眼睛干涩,鼻子也有些发酸,接过来轻轻说了一句:“多谢。”

    查比兴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梗着脖子喝着那些没滋没味的面糊糊,看着我脖子上还未褪去的青紫色的指印,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如果我们这一次可以成功的逃出去,如果他对大小姐还是那样的态度,我——就算长幼有序,我也要跟他翻脸了!”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学生叫他:“师哥。”

    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刚刚的样子有点狰狞,急忙转过头去,是那个学生在整理一些东西,请他帮忙,他便过去了。

    我低头看着杯底的一点糊糊,一口喝了下去。

    放下杯子之后,再看看周围,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面晦暗的光线,我才看到,那些高大的窗户上,被他们用许多衣服做了遮挡,大概正是昨晚点燃蜡烛的时候挡住的,现在因为天亮了拆下了一些,淡淡的晨光透进来,周围的书架已经全都空空荡荡的了。

    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回忆起昨晚他们说的,已经把集贤殿的册子都分批让人带出去了,这里,只剩下一场空了。

    不知为什么,心里在庆幸之余,也真的有点空落落的。

    但立刻,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怎么样都好,现在是最不能虚弱的时候,刚刚喝下去的一碗米糊多少还是给了我一点力气,我扶着墙慢慢的坐起来,感觉到头脑没有那么昏沉之后,再慢慢的站起身来。

    查比兴正好回头看着我,急忙过来:“大小姐!”

    “放心,我没事。”

    我扶着墙弯着腰站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来,这才缓过一口气的说道:“我好像好多了。”

    他看着我苍白的脸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唇,也没有戳破我的谎话,而我抬头看向周围,隐隐的看到这里的学子已经全都将身上的衣衫扎紧,有的背着长弓,有的腰间挎着长剑,还有往靴子里塞入靴刀的。上次皇城大乱,他们也算经历过大场面,这一次更不会慌乱,大家都显得非常沉静。

    查比兴说道:“呆会儿你们要到后门去,看着时辰准备冲出去。”

    我说道:“外面——”

    “神祁门外,还有京城内,一路都有接应。”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坚定,可我能看到他的目光忽闪,不管有什么接应,都不可能有军队来接应,应该是他们之前派出去的学生一路做了安排,会有些人手被引进京城,但绝对不会太多,而我们要面对的,却是皇城的守军。

    我没有说什么,但呼吸也变得急促,神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

    这个时候,查比兴却咧嘴对着我一笑:“大小姐别的信不过,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

    “……”

    “我可是滚过钉板的人!”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的想起他当初告御状时的模样,脸上也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来。

    他又转过头去,对人群中一个最年长的学生道:“哲生。”

    那学生急忙走过来:“师哥。”

    “这个地方就先交给你,我要去临水佛塔了。”

    “是。”

    “你让他们都去后门,辰时初刻,我们在神祁门汇合。如果我没有按时到达,你们就先走。”

    一听他这么说,我不由的就紧张了起来,救走太上皇,是我们这次逃离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险的一步,因为临水佛塔的看守很严格,基本上一救走他,就相当于暴露行踪,告诉了宫中的人我们逃走了,所以我们这边的时间必须跟他救出人的时间扣紧才行。

    查比兴又交代了另外几个看起来比较稳重的学生,让他们各司其职,然后再回头,就对上了我担心的目光,他说道:“大小姐不要担心,哲生他们会照顾你的。”

    “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看着他:“你自己也千万要小心。”

    “……”

    “查比兴,不管怎么样,我不希望你有意外。”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不会有意外的。”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虽然周围站了许多学生,他们一个个也都经历过大阵仗,但我心里的主心骨仿佛就被抽掉了,还是有些惶恐不定,而且眼看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也让我越来越不安,哲生他们几个看出了我的紧张,过来安慰道:“师姐不要担心,不论如何,我们都会保护师姐离开皇宫的!”

    离开皇宫。

    这四个字让我的心也颤了一下。

    从刚刚查比兴的话里我就知道,皇城里有人接应,虽然这一次我们的离开是一件事,但显然,查比兴是将这一件事分成了几步在走——闯出皇宫、闯出京城、离开这里。

    而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肩负着不同步骤里不同的责任。

    我抬头看着他,勉强作出一点笑容来:“你们自己也要小心。”

    “师姐请放心。”

    他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傅八岱从一早开始就端坐在一边的案几旁,似乎在闭目养神,周围的学生也都很有眼色的不去打扰他,哲生交代了几个师兄弟看着这里,自己出去巡视一遍。

    他一出去,我就慢慢的走到了傅八岱的身边。

    仿佛听见了我的脚步声,他睁开了灰暗的眼睛,朝着我这边望过来。

    我说:“老师。”

    “你在害怕?”

    “老师不害怕吗?”

    他笑了一下,雪白的胡子抖动着:“老夫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怕什么?”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眉头不由的就皱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外面立刻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哲生背着长弓从外面跑了进来,他一脸凝重的说道:“大家都准备去后门!”

    我急忙站起身来:“哲生,怎么了?”

    他走过来,说道:“我刚刚到前门口听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对劲。”

    “哦?”我问道:“怎么了?”

    “虽然平时,集贤殿附近也没什么人声,但今天,好像整个皇宫都安静得很。”

    “……”

    “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

    我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回想了一下皇帝登基当天要做什么事,嘴里也喃喃的说道:“裴元修他一大早应该要去太庙祭祖,然后回到正殿上朝,行即位礼,宣读圣旨——”我算了一下:“这个时候,如果不是还在太庙,应该就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这样说着,但自己的心里也有些不安。

    我只希望,他是真的还在太庙,又或者还在回来的路上。

    我希望这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但这时,一直安静的坐在一旁的傅八岱冷冷的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你们都不懂吗?”

    大家全都看向他。

    他说道:“快走吧。”

    “……”

    大家听了,也不由的有些慌张了起来,虽然现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但老师的一句话往往比什么都更重要,也更让人心惊,他自己也慢慢的站了起来,手里做着赶人的手势,原本大家都站在门口,这个时候便听从他的吩咐,鱼贯而出。

    哲生便扶着我,傅八岱道:“快出去吧,我来锁门。”

    我看了周围一眼,书架都已经清空了,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锁的,但想来,这个藏书阁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总要留下一点念想。

    于是,我便和哲生也走了出去。

    可就在刚刚走出大门,冷风一吹的时候,我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砰地一声,我们急忙回头一看,大门竟然关上了,而傅八岱根本没有走出来!

    我急忙转身扑过去要推开门,却撞上了硬邦邦的门板,他竟然已经把大门从里面锁上了。

    “老师!”

    我大喊了起来,哲生他们也惊得退了回来,急忙伸手推门:“老师,你干什么?老师快开门啊!”

第1900章 以身殉道

    从里面传来了傅八岱低沉的声音:“你们想要嚷嚷得整个皇城都听见你们的声音吗?”

    一听他这么说,大家又全都安静了下来,我急得整个人都在冒冷汗,用力的往里推着门,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道:“老师你要做什么啊?你赶紧出来,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做傻事啊!”

    “傻事?”他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口气也冷了起来:“这是你对我说的话?”

    “……”

    我顿时一噎,而哲生他们几个连忙说道:“老师请不要动怒,师姐不是这个意思。”

    “是啊老师,现在时间紧迫,还请老师赶紧出来。”

    “老师,我们求你了!”

    “老师!”

    大家虽然一直都被关在集贤殿,每天都是性命攸关,却都没有惧怕,但是面对咽下这个情形,大家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更害怕自己心中的恐惧会变成现实——傅八岱这个做法,分明就是不会离开,但如果他不离开,那留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大家急得满头大汗。

    而藏书阁的大门却始终巍然不动,甚至,我们听见里面哐啷一声,应该是他在门栓之外,又加了别的东西抵住了大门,更让我们明白他坚决不肯出来的决心。

    “老师……”

    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脚一软就趴着门慢慢的跪坐到了地上。

    而听见我的声音,似乎也感觉到了我此刻的无助和绝望,傅八岱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慢慢的说道:“我这么做,你们也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老夫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们,从开始录那些古籍,老夫就知道有这一天;录完那些古籍之后,老夫已经知道,自己大去之日将至。”

    “……”

    “撑到今天,是为了看着你们都好好的离开。”

    “……”

    “老夫也不信你们看不出来,你们只是也在害怕这件事情。”

    “老师!”周围的那些学生一个个眼睛都红了。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老了不止十岁,白发如雪,脸上满是皱纹,原本泰山压顶也不会弯下的腰,现在佝偻得挺不直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精力已经耗尽。

    那些古籍,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和精血写下来的!

    这个时候,他用很平静的口气说道:“今天这么做,不是因为老夫不怕死,而是因为老夫想得很明白了,这把老骨头跟着你们闯出去,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还要拖累你们,倒不如留在这个地方,至少,老夫还能留些体面。”

    说完这些话,他又道:“轻盈啊。”

    我的手指扣在门上,几乎要抠出指痕来,这个时候哽咽着道:“老师……”

    他说道:“事到如今,有太多的话,老夫都已经没有办法跟你说了……其实一直以来,老夫跟你说得就很少,却对你要求了很多。”

    “……”

    “对他,要求得更多。”

    “……”

    “傻孩子,别再苦着自己了。”

    “……”

    “对自己好一点吧。”

    “……”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双手撑在冰冷坚硬的门板上,几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而这时,从另一边跑过来几个学生,气喘吁吁的说道:“不好了,我们看见好像有人已经朝着集贤殿这边过来了!”

    “什么?!”

    哲生一下子瞪大眼睛,顿时也有些慌乱了,转过头来对着紧闭的大门:“老师——!”

    “你们,快走吧!”

    “老师!”

    “难道,你们要带着你们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陪我这个老不休一起葬送在这里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傅八岱的气息也沉重了起来。

    哲生咬着牙,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口,其他的那些学生也都跪了下来,一个个泪流满面,跟着哲生一起朝着大门拜了三拜:“老师……学生拜别老师!”

    说完,他们便站起身来,哲生拉起了我:“师姐,走吧!”

    我痛哭着被他拉着走远了,一边走,我一边回头看着,那扇大门没有再打开,可耳边,已经听到了风声中卷来的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

    这不是我第一次逃离皇城,也不是我第一次从集贤殿逃离这个牢笼一般金碧辉煌的地方,当哲生他们一路带着我冲出去,冲到神祁门的时候,比之前预计要早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

    天刚蒙蒙亮,一走进那条长而幽深的甬道里,哲生急忙让大家都放慢脚步。

    神祁门的守卫也看到了我们的身影,却辨认不清是谁,只远远的举起灯笼:“前面的是谁?”

    我们没有说话,只慢慢的走过去。

    “到底是谁?”

    “……”

    “再不说话,我们就要——”

    他们的话音刚落,我们刚好走近了,哲生一声令下:“放箭!”

    立刻,身后几个专持长弓的学生急忙射出箭矢,立刻射倒了几个人,剩下的那些人一见不对,立刻就要冲上来,还有人要鸣锣警示,哲生眼疾手快,忽的一把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搭在弦上,就听见嗖的一声,甚至连箭矢的影子都没看到,那个要敲锣的人就应声倒地!

    紧接着又是几箭,冲上来的人接连被放倒,还有人要拔刀冲上来,就在这时,紧闭的宫门外似乎早就有人在等候着,听见里面几声惨叫,急忙开始撞击宫门。

    哲生立刻带着几个学生冲过去打开了大门,就看见外面也有集贤殿的学生,还带着几十个人,看来却并不是学生的装扮,但显然都是来接应我们的。

    哲生松了口气,剩下的那些守卫都被他们控制住了,他说道:“你们来了!”

    外面的人也松了口气,显然我们提前到达,让他们有些意外:“你没没事吧?”

    “没事。”

    “怎么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

    “我们的计划,应该是被人发现了。”

    “怎么会被人发现的?”

    其实现在根本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时候,但我的心里多少也明白,如果不是查比兴在临水佛塔动手被人发现,那就是——景仁宫!

    有人进入景仁宫,发现我逃了!

    哲生只跟他们讲了几句,立刻就要催促大家立刻,但那些人仔细一看,神情紧张起来:“老师呢?”

    哲生一听他们问话,顿时眼睛一红。

    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好像天都要被震破了一般。

    我急忙回过头去,就看见身后还晦暗未明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的火星,定睛一看,那竟然是燃着火焰的箭矢,全都朝着一个地方飞射了过去!

    藏书阁!

    “老师!”

    我大喊一声,下意识的就要往回跑去,哲生一把就拉住了我,眼睛也红了。

    那些还不知所以的学生惊呆了,傻傻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才说道:“怎么回事?哲生,老师呢?!”

    哲生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老师,留在了藏书阁?”

    “什么?!”

    那些人全都发怒了,一把揪住他的衣服:“为什么要把老师留在藏书阁?为什么不把老师带出来?”

    “你这样是要让老师留在那里等死吗?”

    “你们,都跟我一起,回去救老师!”

    那些学生义愤填膺,而从集贤殿逃出来的人,原本心中也难舍傅八岱,这个时候也都蠢蠢欲动,耳听着宫中已经传来了锣鼓明警的声音,他们却都不管不顾,就要往回冲,哲生一下子冲过去拦在了他们面前:“谁都不许去!”

    “你让开!”

    “我不能让你们去!”哲生说道:“你们现在这样回去,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老师他,他已经决心要以身殉道,他要让我们带着所学所知去做我们该做的事,而不是跟他一起,在这个地方殉道,你们明白吗?!”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是痛如刀绞,却也知道,他的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也是傅八岱最希望我们做的。

    我站在洞开的宫门口,感觉到冷风不停的灌进来,吹动着我的衣衫,而在风中,一股浓烟迅速的从集贤殿内聚集,冲天而起,浓烟中不时的闪动着火光,好像一条火龙在翻滚咆哮。

    所有的人听到哲生的话,看到这一幕,都停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朗朗的声音从集贤殿内传来——

    “乾坤寰宇,浩然天地,唯天理是从,唯正道长存,未曾听闻以暴服人。你多行不义,终将自取灭亡!”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更多如火流星一般的箭矢飞射向了藏书阁,只听轰隆一声,藏书阁轰然倒塌!

    “老师——!”

    所有的人全都惨呼了起来。

    藏书阁一瞬间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中,只见腾起了巨大的烟尘,一下子席卷了所有人的视线,也在所有人的心中蒙上了阴影。

    他们一个个都跪倒在地。

    我看着那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泪水如决堤一般狂涌而出,但在这一刻,我却没有像刚刚那样想要冲回去救他,而是慢慢的转过身去,坚定的迈出一步,走出了宫门。

    哲生抬头望着我:“师姐!”

    “走吧,”我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我哽咽着道:“他以身殉道,这是他的路,现在,我们该走自己的路了!”

第1901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以身殉道,这是他的路,现在,我们该走自己的路了!”

    哲生用力的点了一下头,而听见我的话,那些学生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一般,一个一个慢慢的站起身来,脸上沉痛的表情里透出了坚强,他们也都跟了上来。在外面接应的人立刻前来了马匹。

    哲生扶着我道:“师姐,上马吧!”

    我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现在离之前跟查比兴约定的辰时初刻还有一段时间。

    虽然坚定了要离开的决心,可这个时候还是担忧:“查比兴他——”

    哲生显然也有些担心,但他说道:“师哥说了,如果我们没有等到他们,就先走,他会跟上来的。”

    “……”

    “师姐,那些人立刻就会从集贤殿追过来了,而且,很快守军就会往这里聚集的!”

    我一咬牙,二话不说上了马:“走!”

    我们一行人上了马,因为他们来接应的人也不敢太过招摇,所以准备的马匹数量不够,大多数都是两人同骑一匹马,加上我原本就身体虚弱,哲生便坐在我的身后保护我,一行人飞驰而去。

    在我们的身后,警钟声响成一片。

    我一直咬牙撑着一口气,从皇宫一路冲出去,只听得耳边马蹄声响成一片,不断的有巡逻队冲出来阻拦我们,哲生指挥着那些学生,还有前来接应我们的人将他们一一击退,不一会儿,我们就上了正道,正在哲生他们要调转马头的时候,我喘息着,低声说道:“往南走。”

    哲生低头看着我:“啊?可我们原本是要往西——”

    “我知道,你先别管,往南城门走!”

    “……”

    哲生看了我一眼,咬咬牙,回头对着大家说道:“往南城门走!”

    那些人急忙跟着他策马飞驰。

    这一路往南,大道几乎都没有什么人,甚至连前来阻拦的巡逻队伍都很少,我们很快就冲破了几道关卡,但前方城门出已经传来了警示的锣鼓声,九门接连响起了回应的钟声。

    哲生的气息变得沉重起来:“师姐,他们已经开始往南城门聚集了!”

    周围的人策马飞奔,也都变得紧张了起来,说道:“怎么会聚集得这么快?”

    “我们这样,能冲出去吗?”

    就在大家的心里都变得不安的时候,身后更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有人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他们在后面追上来啦!”

    “怎么办?!”

    前面南城门处,皇城的守卫听见了警示的钟声都开始往那里集结,而在我们身后,皇宫内,皇帝的亲信卫队也紧追了出现,现在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几乎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股绝望的气息在我们的心中回荡着。

    但眼看着前方的南城门已经出现在眼前,那里果然集结了数百上千人的队伍,将整个大门堵得水泄不通,甚至已经有人朝着我们这边冲了上来,而身后的追兵也已经近在咫尺,甚至有些已经和我们队伍最末的几个学生并驾齐驱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大喊:“往西走!”

    哲生一直没有说话,眼睛通红的盯着前面,一听见我的声音,立刻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走!”

    “是!”

    众人应声,全都调转马头朝西边飞驰。

    而我们身后那些前来堵截和追赶的兵马一下子冲到了一起,顿时人仰马翻。

    有些人回头看着,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哲生,我听见他这个时候才开始呼吸。

    其实刚刚,我自己也有些恐惧,之前在章老太君的灵堂上,宋宣他们今天是要在午时送灵出南城门,裴元修也答应了,我就预估到他会抽调别的地方的守卫到南城门和这附近,虽然不是他对宋宣他们的行径有什么怀疑,但是正常来说,在他登基这一天要开启一扇城门,而且是一个助他打天下的将领要送灵出去,不管哪一个上位者都不会完全的毫无戒备,所以我猜测,这个地方的守卫应该是最强的。

    而且,守卫九门的人肯定事先也做了安排,如果南城门这边出了什么事,立刻鸣钟警示,一定会有更多的人马过来增援。

    那么相对来说,别的地方的守卫,也就减少一些。

    宋宣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已经跟集贤殿,包括外面来接应我们的人有过联络了,想要给我创造一个可以出城的机会,但我们也当然不能直接就从南城门出去,不管怎么样,哪怕章老太君已经过世,我还是不愿意连累宋宣本人。

    风声呼呼,吹拂着我的头发在眼前乱成一片,我看见大路上原本就不多的人,这个时候更是全都惊恐的退开去,眼看着前方一个路口,又出现一队守卫在那里架起了木栅栏要拦下我们的马队,大家全都开始备战。

    就在我们已经要冲过去的时候,突然,从那个路口的两边又冲出了十几个人,一下子冲乱了那里的守卫,趁着他们乱成一乱,哲生猛地一挥马鞭:“驾!”

    只听一声长嘶,座下的骏马腾空而起,越过了那高高的木栅栏。

    周围的人也全都飞跃了过去,哲生一边策马继续往前冲,一边回头:“快跟上来!”

    那些人一边杀一边退,也都纷纷的跟了上来。

    原来,他们也早就在皇城中准备好了,在这一路的关卡口都设下了前来接应的人,这样一来,我们冲出去的阻碍就能大大的减少。

    接下来一路飞奔,几乎在每一个关卡口都得到了接应人的帮助,但也有好几次,我们在城中遇到了守卫的主力,双方混战成一团,我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学生被他们杀落下马,而混战当中,那些追赶我们的人马又一次重整旗鼓撵了上来。

    哲生大声喊道:“不要恋战,快走!”

    大家奋力搏杀,终于冲出了战圈,这一次更是头也不回,也完全没有余地再回头,全都发疯了一般挥舞着马鞭策马飞驰,我只听着风声中所有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还有马鞭挥舞时发出的虎虎的声音,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疯狂的游戏,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流,慢慢的甚至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耳朵里不断澎湃的血流声,还有自己的心跳,一阵一阵,如战地擂鼓一般。

    终于,我们在城内左突右杀,终于冲到了西城门。

    这个地方的守卫果然比南城门要少得多,但少并不代表没有,而且他们已经听到了九门各处传来的示警的钟声,全都开始备战,所有的守卫都已经列队整齐,刀剑出鞘,在晨光中发出雪亮的寒光。

    哲生他们的身上已经带着伤,这个时候狼狈不堪,一个个都累得直喘气。

    一看见这个情形,哲生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只能硬闯了!”

    说完,他把缰绳塞到了我的手里:“师姐,冲出去就靠你了,我会保护你的!”

    我一把接过缰绳,感觉到自己没什么力气,立刻咬牙握紧,缰绳上粗糙的麻刺立刻扎进了我的掌心,那种细碎的痛楚也让我更清醒了一点,我点头“嗯”了一声,就听见身后刷的一声,哲生将长弓背起来,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队伍后面还有人在大喊:“快,禁城六军的人已经要追上来了!”

    话音一落,哲生已经挥舞着长刀:“我们冲!”

    顿时,所有的人全都策马狂奔出去。

    我手里紧握着缰绳,眼看着前方最前一排的士兵手持长矛对着我们,而哲生一直在怒吼着,根本不管马匹飞奔就要扑上去,我猛地一拉缰绳,马匹顿时朝左边一侧,那长矛擦着我们的肩膀刺了过去,哲生狠狠的一刀落下,将长矛斩断,另一只手接住矛头,反手一抛,直直的刺中了前方一个飞扑过来的将士的肩膀。

    顿时鲜血喷洒出来,喷了我们一身。

    眼看着我们配合默契,我的心里一喜,只觉得冲出去也大有希望,可还没来得及欢喜的说什么,就听见身后的哲生一声闷哼。

    回头一看,另一个手持长矛的士兵已经从背后将长矛扎进了他的后背!

    虽然我们的马匹疾驰,那长矛并没有刺穿他的身体,可尖锐的利器刺进后背,也痛得他整个人都抽搐了一下。

    我大声道:“哲生!”

    “师姐别怕!”

    他咬着牙,牙齿里都是血:“外面有人接应,我们必须冲过去开城门!”

    我也一咬牙,转头继续勒紧缰绳,操纵着马匹在人群里左右穿梭,哲生又斩杀了一个守卫之后,夺过他手中的钢刀,左右挥舞,在我的周围形成了一片雪亮的刀光剑影,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到不断的有人在惨叫,但到底惨叫的,倒下的是守卫,还是集贤殿的学生,又或者是来接应我们的人,我一无所知!

    我所做的,只是抓紧了手里的缰绳,在眼前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之后,终于出现了一个空挡,我猛地一夹马肚子,座下的骏马冲了出去,终于冲到了城门口!

第1902章 开城门!

    “他们要开城门!”

    周围的那些守军一见到我,更加奋力的搏杀了起来,而这些学生,虽然在集贤殿学过六艺,大概也为了这一次出逃而得到过查比兴的指点,可他们毕竟不是真正擅长搏杀的士兵,之前能一路冲过来,都是仗着我们气势如虹,但现在真刀真枪的白刃战,他们就陷入了困境。

    我和哲生,还有那些学生之间,猛地杀出了一队人马,将我们隔开了!

    那些学生立刻感觉到了不对,但他们没有一个后退,全都不停的往前冲着,刀光剑影间,他们的身上都负了伤,顿时血流喷涌,染红这一片大地。

    哲生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师姐,快去开城门!”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背后一空,回头一看,他已经翻身下了马,手持着一刀一剑对着那些守卫的士兵冲了上去,顿时双方都混战成了一团。

    我已经来不及去痛惜这一刻他们的牺牲,也来不及去痛惜他们身上那一道道如同砍在我身上的伤口,我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一刻我打不开城门,不仅我走不了,他们也都走不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牺牲,就都白费了!

    我翻身下马,飞跑过去要打开城门,可是城门的门栓沉重不已,几乎比我一个人都更重,加上我原本就虚弱不堪,连走路都快要走不动了,这个时候拼尽全力也搬不动,而身后不断传来那些人的惨呼和怒吼,更是让我惊慌不已。

    怎么办?

    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吗?

    我想要回头叫人过来,但哲生和那些学子,还有来接应我们的人,此刻全都被杀退了,而越来越多守卫的士兵已经朝着这边涌了过来,我一慌,立刻捡起了地上一把带血的长刀,双手紧握着对着那些要逼近我的士兵!

    那些人士兵显然也认出了我,其中一个大喊道:“抓住她,就立大功了!”

    他们一听,再看着我脸色惨白,双手不断颤抖,根本握不住钢刀的样子,也不再犹豫,立刻就要朝我这边冲过来。

    就在他们刚要接近我的时候,突然一个士兵大喊了一声,胸口一阵鲜血喷涌了出来,应声倒地,定睛一看,是哲生从背后砍倒了他,那些士兵一见他又冲上来,顿时都放开了我这边,朝他杀了过去。

    “不要——”

    我惊呼一声,几乎也要冲上去的时候,突然,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难道,是追赶我们而来的禁城六军?

    这个时候,我几乎已经要绝望了,我们在这里陷入了困境,如果禁城六军再赶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冲出去的希望了。

    就在大家几乎都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突然,我又感觉到不对,因为冲过来的马蹄声不是一群人的,而是一骑人马!

    一骑人马,难道是——

    我急忙抬起头来,那些士兵似乎也感觉到了诧异,不解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一骑人马冲过来,抬头一看,就看见晨光中,一个闪电般的身影从大道的那一边飞驰而至,他的头发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随着马匹飞奔而在风中扬起金色的波浪来。

    查比兴!

    一看到他,我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就看见他一瞬间已经冲到了我们的面前,对着眼前一挥手,就听见嗖嗖几声,他们甚至还没看清他手里到底抛出了什么,迎面冲上去阻拦的几个士兵已经应声倒下!

    我狂喜不已,大喊起来:“查比兴!”

    他并不应我,但策马飞驰的速度更快,眼看着又有手持长矛的人冲上去,想要以长矛阻拦他的进攻,他的身手甚至比刚刚的哲生还更快,一侧身避开了长矛的攻击,一伸手抓住矛身,口中一声呼喝:“啊——!”

    那手持长矛的士兵也大叫了起来,被他硬生生的挑着长矛举到了半空中,用力一抛,那士兵给甩飞到一边的城墙上,顿时撞得昏死过去!

    周围的人一见他如此神勇,原本还奋力搏杀的那些士兵这一刻全都吓坏了。

    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起来:“是他!”

    “啊?就是他?”

    “快闪开,快闪开!”

    显然,有些人已经认出了,他就是当初去滚钉板,告御状的那个人。

    查比兴在京城是大有名气,尤其滚钉板告御状这一节,更是被当做传奇一般的流传着,寻常的老百姓并不明白其中的机巧,但他们对自己不能理解的事往往就赋予了一种神秘的信念,他的身手,甚至被一些好事者传成了铁布衫金钟罩,他就是一个刀枪不入的神人,刚刚又露了这一手,在气势上完全压倒了对方,甚至有些士兵已经吓得呆若木鸡,手里的刀剑都落了地。

    查比兴更是趁势反手一挥长矛,大喊道:“闪开!”

    这一声震喝惊天动地,顿时吓得那些士兵都吓得闪开了一些。

    接着这个机会,那些学子们立刻冲到了城门口,哲生的身上已经负伤数十处,鲜血直流,但他毫不在意,急忙冲上来伸手就去搬城门上的门栓。

    这一刻,查比兴也已经冲到了我们的面前,而我才看清,他的马背上并不只坐着他一个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用力的抓着他的衣裳,这个时候脸色苍白,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定的眼睛。

    “太上皇?!”

    我又惊又喜——他真的把裴冀救出来了?!

    这个时候裴冀也看到了我,他刚想要说什么,但这个时候,在他们身后的那条大路上传来了一阵巨浪般的马蹄声,禁城六军铺天盖地的冲了过来。

    而在队伍中央,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元修!?

    他,竟然也来了!

    这一刻,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结了冰,而他的视线似乎也直直的看到了我的身上,仿佛还带着集贤殿内未熄灭的火焰,那炽热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点燃焚尽!

    一见此情形,那些士兵已经立刻回过神来,尤其看到哲生他们已经快要打开城门,也急忙重整旗鼓!

    终于,门栓被他们推开了。

    眼看着门栓落地,禁城六军的人顿时都急了,只要我们一冲出去,哪怕再能追上我们,也难以将我们这些人全都追回,到时候事情对他们而言就真的不好办了。

    这时,他们身后一群弓箭手已经冲了上来,全都拉弓上弦,闪烁着寒光的箭矢对准了我们!

    查比兴手里挥舞着长矛,又接连刺退了好几个守城的士兵,大喊道:“开城门!”

    在他的怒吼声中,哲生他们用尽全力拉城门。

    禁城六军中,已经有人在大喊:“弓箭手准备!”

    沉重的大门在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干哑的嘶鸣,慢慢的打开了一线。

    顿时一阵凛冽的风从外面吹了进来,一下子将我的长发全都吹乱了,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气息从外面硬生生的灌进来,甚至在这一瞬间,连原本要冲过来的禁城六军的人,还有城门的守卫,都僵了一下。

    就在所有的人都僵住,甚至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这一刻,突然,一道白光从城门外嗖的一声射了进来。

    那是——

    我只感到眼前一花,那白光如同闪电一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自何方,到底是什么东西,就从眼前一闪而过,直直的飞向了正前方。

    直刺向人群当中的裴元修!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而他身边,那些反应最为机敏,行动也最为敏捷的禁卫军大喊着“保护公子”,全都冲上前去,就听见一阵惨叫,那白光竟然刺穿了所有上前来抵挡的人的身体,最后竟染成了一道血红的光,在那些人应声倒地之后,化作一道红色的闪电射过去,已经近在裴元修的咽喉!

    裴元修瞪大眼睛,这一刻连躲闪都来不及了,他的眼睛也被那红色的闪电给染红。

    可就在这一刻,从旁边突然飞射出了另一道银光。

    那速度比穿刺过了好几个人身体的红光更快,硬生生的撞击了上去,那道红光的尖端在裴元修的喉咙口被打中,顿时旋转了起来,又朝着来处飞了过去,只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裴元修自己似乎也吓得不轻,慢慢的伸手抚想脖子,再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一个人猛地从斜里蹿了出来,站在了裴元修的面前。

    是谢烽!

    他的目光如电,刚刚那一击,似乎也让他感到惊险万分,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不断的往下滴落。

    连他都如此,我们看着这一幕,更是全都都惊得连呼吸都忘记了,我甚至都反应不过来,就感觉到身后从城门外灌进来的风更加凛冽了一些,一个身影猛地从头顶掠过,一把截住了旋转着飞回的那道红光,然后慢慢的飘落到地上。

    那红光,是一把染血的剑!

    而握剑的人,身着雾拢衫,身形如风,当他站在我们面前,衣衫随风轻摆的时候,已经血战了一场的查比兴一下子惊喜的叫道:“师哥!”

第1903章 他直到现在,还没登基!

    我看着那个人,只觉得一直紧绷着的胸口这个时候终于放松了下来,才终于开始了呼吸。

    萧玉声!

    他来了!

    虽然我知道,面前禁城六军,面对皇城里的军队,甚至在冲出皇城之后,我们可能还要面对西山大营里的千军万马,出现一个高手并不代表着我们就能制胜,但看到他的出现,还是让我的心里多了一分胜算。

    甚至连查比兴也欣喜不已,但下一刻,他的眼神就变得黯然了起来:“师哥,师傅已经——”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说不下去,哽咽着咬紧了牙。

    萧玉声的背影仿佛都僵了一下,我看见他握着剑柄的那只手猛然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原本就染红了整把剑的鲜血也染红了他的手,现在正沿着剑身一点一点往下滑落,却没有一滴落在地上,反而是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剑身上。

    这把剑,在吸收那些血液!

    我这才看清,这把剑不是他的,而是萧无声的剑!

    刚刚从城门外发出的那一击,应该不是他,因为从那种狠戾的手段和必杀的信念,都不像是这个西山书院第二号人物所有的,可是他接住这把剑之后,听到查比兴说的那句话之后,整个人的气息就一下子变得冷冽了起来。

    他低沉着嗓音说道:“护送大小姐出城。”

    查比兴道:“师哥!”

    “走!”

    这句话他说得格外低沉,虽然只是一个字,但我们分明已经从他的口气中感觉到了一种嗜血的杀气。

    而且,他手里拿着的还是萧无声的剑。

    查比兴也不再开口,而是带着我们急忙冲了出去,我这才看到,城门外不远处就有一群来接应我们的人,但似乎是为了不被城内的守军发现,他们并没有靠近我们,而是在看到城门打开,我们冲出去了之后才急忙迎上来。

    我被人推上了一匹马,哲生负了伤,却也坚持着爬上马背,我的体力已然耗尽,只能用力的抓着他手臂稳住自己的身形,正当他要策马向前的时候,我回过头去,就看见萧玉声手持那把血色已经慢慢消退,闪烁着寒光的长剑,朝着前方的禁城六军,还有谢烽他们一步一步的走了上去。

    而那些人,也全都冲了上来。

    他,是要大开杀戒了!

    可是,我很明白,以刚刚那一击虽然惊天动地,但在谢烽面前他也未能占尽上风,两个人几乎是势均力敌,如果再加上禁城六军,那他——

    他现在,是因为傅八岱的死而愤怒,人在愤怒之下,总是会做出不理智的事!

    想到这里,我一伸手把住了缰绳,身后的哲生愣了一下,低头看着我:“师姐?”

    周围的人已经开始策马飞奔了,但我却勒住了缰绳不让座下的马匹动,他顿时也有些急了,可一抬头却看到另一边的查比兴带着裴冀,也是把持着缰绳,座下的马匹不断的踱步,也没有前进一步。

    他和我一眼个,都在担心着萧玉声。

    眼看着禁城六军已经要冲到城门口了,我大声道:“萧玉声!”

    查比兴也大声喊道:“师哥!”

    萧玉声那稳如泰山的背影在这个时候微微一震,他下意识的回了一下头,只用眼角就看到了我们,我和查比兴在叫过他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可现在的行为,就已经告诉了他我们的决定。

    萧玉声整个人的气息都沉了一下,眼看着第一拨士兵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他猛地一剑挥出,只见那眼前闪过了一片寒光,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就看见那些人手中的刀剑齐断,哐啷落地,而一阵惨呼随之响起,那些士兵的胸口顿时鲜血喷洒,一下子染红了长空。

    鲜血,不仅刺激了那些眼看着他们倒下的人,也刺激了萧玉声。

    即使隔得那么远,我都能感觉到,他原本已经沉下来的,这个时候又冲动了起来,鲜血染红了他的眼睛,更染红了那把摄人心魄的长剑。

    他又一次要往前冲。

    “萧玉声!”

    我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连座下的马都惊了一下,几乎要开始飞奔,被哲生硬生生的勒住缰绳拉住了。

    萧玉声一咬牙,半回头的说道:“我断后!”

    话音一落,谢烽已经杀到眼前,他急忙举剑抵抗,而那些士兵趁着他被谢烽缠住,立刻冲出了城门来。

    而得到他的那三个字,我和查比兴都放下心来。

    他之前让我们走,而自己留下来,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分明已经感觉到那一刻他冲天的怒火,誓要将这些人都斩于剑下,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自己也根本没有生还的机会;而现在,他意识到我和查比兴是一定要等他的,所以说出断后的话,就表示他不会冲动行事,一定会跟上我们。

    西山书院的学生,绝不会言而无信。

    于是,哲生和查比兴立刻策马:“驾!”

    顿时,两匹马绝尘而去,我虽然已经得到了他的承诺,但还是不放心的回头去看,马蹄扬起的烟尘当中,他和谢烽不断交缠的身影如两条游龙,剑锋交击时不断的闪现出刺目的火花。

    而在火花飞溅中,我清楚的看到了裴元修的眼睛。

    他眼中的寒意,比起刚刚弥散在空中的鲜血更让人心惊,就在我稍有失神,身后的哲生立刻感觉到了,大喊道:“师姐当心!”

    话音刚落,马儿一个飞身跃起,越过了我们前面的一个土坡,我被颠得差一点跌下马去,急忙专注精神看着前面,也抓紧了哲生的手臂。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也沉了下来。

    因为一清醒,我就想起了刚刚让我感到莫名不安的一幕——就在那把剑几乎要绝杀裴元修的时候,周围的那些护卫在保护他的时候,高喊的不是“皇上”,而是“公子”。

    也就是说,他直到现在,还没登基。

    但现在,他却带着人一直追出了京城,一直在追赶我们!

    今天是他行登基大礼的日子,而且这个时日是早有安排,可谓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现在这样追出来,难道是连自己的登基大典都不顾了吗?

    想到这里,我不由的全身都发冷。

    虽然已经京城,但我想,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

    接下来的时间里,果然就像是噩梦的延续一般。

    我们,在一路被追杀。

    并不是追赶,而是追杀,我们这一路向西狂奔,身后的马蹄声也不绝于耳,每当我们这边有一些人的马匹因为吃力不住而掉落下去,就会被后面的人追赶上来围攻,刀剑的交击声不绝于耳,箭矢也不断的从身后飞射过来,擦过我们的肩膀,衣衫,我不断的听到有人惨叫落马的声音,不知道是我们的人,还是禁城六军的人。

    而前来接应我们的人,我其实并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一方势力——西山书院?还是颜家的人?又或者是……我都分辨不清,可意外的发现,他们的马战似乎实力不弱,当我们已经跑出大路,开始进入山地之后,他们就渐渐的放慢了马速,可以的停留在后面帮我们截断追击的人,甚至能在马背上跟追击的人力战不下。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我只觉得体力消耗很大,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的从头顶滴落下来,两条腿在马身上磨得已经麻木,大概早就破皮出血了,头顶哲生的呼吸也渐渐沉重,带着如火焰般炽热的温度。

    我们一直从晨光微露的早晨,跑到了中午。

    又从正午,跑到了下午。

    若是普通的出逃,跑成这个样子早就应该跑到安全的境地了,但我们不同,我们逃离的是京城,我们要躲避的是那个即将成为皇帝的人的追击,即使已经离开了京城,甚至已经跑到了荒郊野外,已经快要跑到边界,可追赶我们的人仍旧没有丝毫的放松。

    渐渐的,马匹开始受不了了。

    我看着我们的马已经口吐白沫,发出阵阵难耐的低吼,再看周围的那些马匹也都一样,甚至有一个学生的马因为体力耗尽而栽倒下去,眼看着他们跌落在地就要被后面的人撵上来,突然,一骑人马猛地冲上来,将那学生一把拉上了马背。

    定睛一看,是萧玉声!

    我心中一喜,看着他几乎忍不住要大喊起来,他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立刻就看到,他身上的雾拢衫,撕裂了不止一个地方,肩膀上,大腿上都受了伤,血染红了大片。

    他也受伤了!

    眼看着我紧张的神情,萧玉声突然大声说道:“前面就是界河,快去那里!”

    界河?

    我有些模糊,去那里,难道那里他们还有什么安排吗?

    又或者,有接应的人?

    但不管怎么样,他这样一喊,大家都来了精神,似乎真的过了界河就能逃离这些人的追击了一般,所有人都奋力策马扬鞭,而身后追赶的那些人似乎也意识到,就听见身后一声令下——“放箭”!

    顿时,箭矢如密雨一般,朝着我们飞射了过来!

第1904章 河岸上的黑影

    一时间,我不断的听到周围的人中箭痛呼的声音,可是预料当中的剧痛却没有如期而至,反而是头顶一直屏住的呼吸忽的一沉。

    我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哲生坐在我的后面!

    中箭的人是他?!

    我下意识的要回头去看,就听见哲生咬着牙说道:“师姐别回头,我没事的!”

    “哲生……”

    “师姐放心,”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咬着牙,我能感觉到他痛得厉害,气息里已经全都弥散着鲜血的味道,但他还是坚持着说道:“不论如何,我都会听老师的话,我不会倒在这里!”

    “……”

    “我还有很多事,想要去做呢!”

    是啊,他还年轻,他学有所成,就应该去安邦定国,去做一个堂堂正正,守公正斥邪恶的君子大儒!

    他不能倒在这里!

    想到这里,我原本抓着他手臂的双手转而握紧了缰绳,我说道:“我来策马,你保护好自己!”

    他仿佛低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松开了手。

    然后,我感觉到他反手伸到自己的背后,啪的一声,折断了刺进射到他后背的一支箭羽,然后翻身回去,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接连打断了好几支射过来的箭矢。

    就在这样的箭雨当中,我们不断的飞驰向前。

    风,在耳边呼啸,马蹄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烟尘在山林将不断的激扬而起,渐渐的遮蔽了后面那些人的视线,原本就阴暗的天色,在我们进入了这片密林当中更加的晦暗了起来。

    天黑得比往常还要早,但这个时候,我们连点亮火把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凭着运气在密林中穿梭。

    呼吸声和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而在呼吸声和心跳声之外,我好像听到前方传来了潺潺的水声。

    那是——

    有人在高喊:“界河!界河到了!”

    一听到那喊声,大家顿时群情激昂,好像真的到达界河就能到达让我们喘息,安全的地方似得,一时间马鞭挥舞,密林中吼声阵阵,而身后追赶我们的人,虽然他们的战马也到了强弩之末,但显然在听到我们的声音之后,知道我们在前方可能会有所安排,也奋力的策马追赶,离我们已经越来越近。

    嗖嗖的箭矢更是密集的朝着我们飞射过来。

    大家就在这样的箭雨当中飞奔,终于在天黑的时候,穿过了这一片密林,才发现暮色降临,外面也已经一片昏黑,界河就横在眼前,在晦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暗淡的粼粼波光。

    界河!

    界河到了!

    后面有人在高喊:“不能让他们过河!”

    在那高喊声中,身后无数的长矛朝着这边飞掷过来,虽然没有射中我们,却深深的扎在地上,马匹看不见,一下子就被那些横贯在眼前的长矛绊倒,好多人都跌落下马,但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有没有马,几个学生已经飞身跃进界河里朝着前方努力的飞奔,扑腾起的巨大水花激起一人多高,在眼前飞扬。

    我们的马匹也受了惊,人立而起,几乎就要把我们摔下来,幸好我刚刚感觉到自己力气将要耗尽,将两边的缰绳直接缠绕到手臂上,这个时候两条手臂磨得皮开肉绽,幸而没有被摔下马,但哲生就没那么好运,他一下子就被摔倒在地。

    我大喊道:“哲生!”

    “师姐别管我,快过河!”

    我听到他这话,再看向前方,咬咬牙策马要往前飞奔,但他一跌倒,我就完全暴露在了后面的人的视线当中。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着吼道:“拦住她!”

    我一听这话,更是惊恐不已,立刻一夹马肚子:“驾!”

    那匹马立刻朝着前方飞奔而去,查比兴他们也都追赶上来,大家全都飞扑进了界河当中,顿时水花高溅,如雨一般淋下来,我坐在马背上都一下子湿透了,但马蹄踩在高低不平的河底,也是一步一跌,眼看着就要跌倒下去。

    我发疯一样的抽着马:“快走!”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划破长空,更是直直的朝着我这边飞射过来,旁边的萧玉声转头一看,脸色剧变立刻就要出手,但比他更快一步,是一个黑影一下子掠过我的身后,将一把明晃晃的长剑给打开了,在马身上擦了过去。

    我冷汗都出了一身。

    萧玉声一见,立刻大声道:“无声,保护好大小姐!”

    那黑影根本不停,便嗖的一声往河岸上奔去,眼看着追赶在最前面的几个骑兵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马匹前蹄被一道寒光齐齐削断,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嘶跌倒在地。

    深夜里,马匹的嘶鸣,原本就是这个世上最惨烈的一种声音,此刻,更是让我们感觉到如同置身地狱。

    大家奋力挣扎着,就像是要从地狱里逃离一般。

    渐渐的,已经有人挣扎着飞奔上了对岸,那些马儿也不愿意陷落在冰冷的河水里,都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纷纷的飞奔上岸,但我却发现,我座下的这匹马一直都在原地死命挣扎着,一步都挪不动。

    翻滚的河水当中,出现了血红色,定睛一看才发现,刚刚那一剑虽然没有刺中马,却还是在马腿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而且伤口很深,几乎斩断了马的一只后蹄,现在这匹马已经根本跑不动了,它凄厉的惨呼着,一步一步的陷落在了河水中央。

    大家回头一见我这样,纷纷大喊起来:“师姐!”

    “大小姐!”

    “快过来啊!”

    在这样的混乱中,一种强烈的不安猛地袭来。

    我突然一回头,就看见河岸上晃动的人群当中,那个熟悉的身影矗立不动,而他的手上,长弓已经拉开,一支闪烁着寒光的箭矢在绷紧的弓弦上,正对准着这一边。

    他是要——

    我只觉得呼吸一窒,而他的目光,藏匿在箭矢的寒光之后,似乎也闪烁了一下。

    就听见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来,。

    一声凄厉的长嘶猛地响起,我座下的那匹马在河水中猛地一扑腾,整个仰倒了下去。

    “啊——!”

    我惨叫一声,整个人连人带马跌进了河里,激起了巨大的水花。冰冷的河水激得我心脏几乎都要麻痹了,可我还是不肯放弃,咬着牙用力的往上扑腾,但是,被河水浸湿了的缰绳在这个时候越缩越紧,绞缠在手臂上,我越挣扎缠得越紧,硬生生的从我的胳膊上撕裂了一块皮肉下来,痛得我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偏偏这时一口水又呛进了鼻子里,更让我头脑发晕,我脚下一软,一下子就被拖到了河底。

    我已经失去了力气,完全无法挣扎,就这样被拖了下去。

    救命!

    就在这时,那个如同蛟龙猛虎一般,硬生生将追兵堵截在河岸上的身影猛地窜进了河水里,一把将我托了起来。

    萧玉声大喊道:“无声,快!”

    可是就在他的喊声刚落,河岸上原本被他杀得溃退的士兵又冲上来了一队,而这些人并没有立刻冲进河里,而是原地拉弓上弦,数百只闪烁着寒光的箭矢全部对准了在河流当中挣扎的我们。

    查比兴顿时急了,立刻就要返身冲回来,而就在这时,一支箭直直的射到了他脚下的河滩上,萧玉声也伸手拦住了他。

    原本我以为,下一刻那些箭矢会立刻射向我们,但,所有的箭矢却都静住不动。

    意识到这一点,河岸上的人也全都停了下来,眼看着那些弓箭手将箭矢都对准了河中央的我们,却没有一个动手,他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一刻,不仅河水冰冷,我感觉到那双托着我的手,也冰冷了起来。

    萧无声,虽然他来无影去无踪,但如果被我拖累,只怕也是要葬身在这里了!

    一时间,双方陷入了僵持。

    这时,一个脚步声慢慢的从安静的河滩上响起,我抬头一看,裴元修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而紧随着他的谢烽,身上似乎也带了不少的伤,在他刚要走过来的时候就伸手拦住了他:“公子,不能再上前了。”

    “……”

    他警惕的朝着河对岸看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裴元修的眉头一皱。

    我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去,查比兴,萧玉声,还有那些已经勉强登岸的人全都慢慢的转过身去,就看见河岸上那一片漆黑的阴影里,有无数的黑影在晃动着,甚至在晦暗的天色下,都能看到他们行动激起的巨大的烟尘,迷漫了大半个天空。

    但是,他们再离河滩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立刻,裴元修周围的那些弓箭手将箭矢全部抬起来,对准了河岸上,几乎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万箭齐发。

    谢烽似乎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他低声道:“公子,对方人数众多,不要轻举妄动!”

    裴元修的目光一沉。

    就在这时,一骑人马,慢慢的从黑影当中走了出来。

    一看到他,我只觉得原本因为冰冷的河水而几乎也要凝结成冰的血液在这一刻疯狂的奔涌了起来,萧玉声和查比兴也看向了他。

    “师哥!”

第1905章 我后悔了,我要把她接回来!

    我看着那个身影慢慢的向前,马蹄刚要踏进河里的时候,另一边河滩上那些弓箭手全都屏住呼吸,手里的弓弦已经绷紧发出了吱嘎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射出去。

    而这一刻,马蹄停下来了。

    晦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上那半张面具闪烁着一点淡淡的银光,透着冷意,却让我这一刻热血奔流,整个人都战栗了起来。

    刘轻寒……

    刘轻寒!

    他还活着!

    他来了!

    我的脑子里已经满满的只剩下了这个意识,而在这个时候,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眉头深深的拧了一下,却没有立刻跟我说话,而是抬起头来,对着对面河滩上那个此刻也愕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人。

    裴元修这一刻,也惊呆了。

    在他的意识里,一定比任何一个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已经死在那种让人生不如死的剧毒之下,这一生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更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可现在,当这个人活生生的,好好的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所坚持的那些信念,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刘轻寒对着河对岸的人轻轻的一拱手:“久违了。”

    裴元修的声音似乎已经全都哑了,这个时候甚至无法发声,只是眼睛发红的盯着他看。

    看他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幽灵。

    刘轻寒又说道:“公子,还是请回吧。”

    话音一落,像是为了给他这句话增添一些压迫感似得,在河滩后面,那巨大的阴影里,不断的有马蹄声和人声响起,虽然一个都看不清楚,但所有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给人的感觉不啻千军万马,似乎下一刻就会向泰山压顶一般朝这边碾压过来。

    谢烽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迟疑的神情,他朝着裴元修走了一步,像是在叫他:“公子,我们——”

    裴元修仍旧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我们这边。

    那些弓箭手大概也意识到了这边来的人马不少,比起刚刚追杀我们,此刻的他们显得更加紧张,每一个手中的长弓都已经拉满了,弓弦不断的发出濒临崩断的声音,但所有这些紧绷的攻陷和气氛,都不及裴元修此刻的气息,他似乎已不能呼吸,更无法心跳,整个人就像一张绷紧的弓弦,已经快要崩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沙哑着嗓子,慢慢的说道:“刘——轻——寒——!”

    “正是在下。”

    “你还没死……!”

    “尘缘未断,不忍撒手。”

    “那你为何而来?”

    马背上那个人的目光慢慢的移到了我苍白的脸上,没有迟疑,平静的说道:“我为她而来。”

    “……!”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的看着他。

    他说什么?

    他说,为我而来?

    裴元修的眼中精光闪过,他像是咬着牙,又像是在冷笑,过了许久才慢慢的说道:“可我并没打算放手!”

    刘轻寒说道:“我劝公子还是放手。”

    “……”

    “莫非公子要在这里跟我们打一场?”

    这话一出,对面河滩上的人显然都有些动容了。

    禁城六军的人这样一路紧跟过来是追杀我们,却并不是要过来“打一场”,毕竟他们可以在京城内保护裴元修,可以捉“奸细叛贼”,但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如果要起战事,他们就完全不占上风。

    甚至于——他们已经追杀了我们一天了,而刘轻寒的人都在这里以逸待劳,这样算来,他们胜算不多。

    谢烽显然也是一直担心着这一点,他的目光如炬,看着刘轻寒,再看向他身后那庞大的黑色阴影,虽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越是看不清楚,越是给人带来未知的恐惧,他凑到裴元修身边,又低语了几句。

    可裴元修还是一步都不退,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谢烽道:“公子!”

    裴元修置若罔闻,目光定定的看着河水中已经苍白得面无人色的我。

    冰冷的河水还在不断冲击着我的身体,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些麻木了,但他,却像是在被无形的,冰冷的东西穿刺过他的身体,他的脸色一刻比一刻更苍白,一刻比一刻更失神。

    看着他这样,刘轻寒又接着说道:“还是,公子要跟我们耗下去?”

    “……”

    “但我听说,今天是公子的大日子。”

    “……”

    “真的要耗下去吗?”

    裴元修抬起头来看向他,目光一下子变得深沉了起来,即使隔得那么远,耳边还回响着潺潺的水流声,我也听到了他的气息骤然变得沉重了起来。

    连谢烽也显得有些焦虑。

    这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今天,的确是他的登基之日,在这个时候,他原本应该已经完成了他的登基大礼,接受百官朝拜,并且可以开始正式下发政令了,但因为我们出逃这个意外的发生,他就真的带着禁城六军追赶我们,一直追出了京城,现在到了这里,天色都要黑了,他却还没有完成他的登基仪式!

    刘轻寒说道:“我也让人算过了,这段时日里,只有今天是登基的好日子,而且是难得的好日子,如果公子错过了今天,再要登基——当然也是可以的,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却是可遇不可求。”

    他这话一出口,连裴元修身边的那些将领和士兵们也都有些犹豫了。

    毕竟,他们追随着这个人,是希望他的统治能够长治久安,自己才能有好日子过,如果登基的日子都错过,难保将来还会有什么波折,那他们跟着他,岂不就是要吃亏了吗?

    一见此情形,谢烽反倒立刻说道:“公子天命所归,不论何时登基,都有上天的眷顾,时时可择日,不时可撞日,又有什么好算计的?”

    听见他这么说,大家似乎又稍微安心了一些。

    的确,皇帝就是天子,是天命所归,只要天子还在,的确就不用在乎什么时日了。

    刘轻寒看了谢烽一眼。

    我想,他虽然没有见过谢烽,但裴元修这一路南征北战,硝烟战火里有这个人的身影,虽然不知道刘轻寒是什么时候清醒的,对现在的时局又到底把握了多少,可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他在来之前,多少应该有些准备。

    他说道:“时时可择日,不时可撞日?谢先生这句话说得好。但不知道谢先生有没有想过,不止你们会撞日,别人,也会撞日。”

    谢烽目光一闪:“你说什么?”

    刘轻寒说道:“禁城六军倾巢出动,现在皇城内,还有什么人吗?”

    “……”

    “好像皇城内,的确还有些人。”

    “……”

    “我说的是什么,公子明白了吗?”

    裴元修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只是一直看着我,我的脸色有多苍白,他的神情就有多黯然,这个时候,虽然周围数不清的箭矢都在闪烁着寒光,反倒他的目光黯了下去,好像整个人被抽走了什么东西,连一点热气都没有了。

    人群里渐渐的骚动了起来。

    刘轻寒这句话,已经直指向京城内部可能存在的危急了。

    他应该在今天登基称帝,所有的臣民都在等待着,但他居然离开了京城,这种情况已经不能用“意外”,或者“失误”来解释,可能在更多人的眼里,这就成了一种“天命”,如果他不行,那么别的有野心的人,是不是会在这个时候趁着禁城六军都不在的时候,突然起事呢?

    刘轻寒这句话,不管是真有其事,还是虚张声势,都是在乱他们的军心!

    而现在,他们真的都乱了!

    虽然比起周围那些已经明显混乱,甚至有些惶恐不安的士兵,谢烽还能勉强镇定,但我也能从他的一些气息当中感觉到他的不安。

    走到这一步,他们才发现,这一路的追赶,他们陷入了僵局。

    如果真的要打——刘轻寒的实力不明,他们追赶了一整天,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很可能占不到便宜,而且对于他们来说,裴元修位高权重,是只差一步的天子,如果伤了他,他们之前所有的事就都白做了。

    如果要耗下去——我们耗得起,但这个等待着登基的天子却耗不起。

    这个时候,刘轻寒翻身下了马,那些弓箭手都紧张了起来,但箭矢上的寒星点点不断颤抖,却没有一个敢在这个时候轻易的射向他。

    谁都知道,这个时候的一箭,就是一点火星,会点燃整场战火!

    他一脚已经踏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也更靠近了我一步。

    裴元修低沉的声音响起:“刘——轻——寒!”

    他似乎不能容忍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靠近我一步,尤其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刘轻寒站在河水当中,大概是那冰冷的温度也染上了他的身体,他的目光变得寒冷起来,连口气也冰冷而生硬:“公子,每个人都有悔不当初的时候,我也是。”

    “……”

    “我后悔,把她送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

    “所以,我要把她接回来。”

    “……”

    “但公子你眼下还可以选择,你要选择让自己后悔的路吗?”

第1906章 我只是,不想再离开她了

    你要选择让自己后悔的路吗?

    刘轻寒的声音明明不大,但在这一刻却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响彻整个河域,一时间,所有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连河水仿佛都静止了下来,而那一声问话,就这样不断的在我们的耳边回响着——

    你要让自己后悔吗?

    谁都知道,他现在已经在这个地方耽搁到了现在,如果再耽搁下去,就不是他今天无法完成登基大礼,无法正式登基的问题,也许臣民都会开始对他怀疑,对他的朝廷信心动摇,而这一动摇,动摇的就是国本!

    他这半生追逐的,都是那个金灿灿的皇座龙椅,但现在,却面临着可能会失去的危急。

    你,要让自己后悔吗?

    这句话,仿佛不是询问,不是逼问,而是一声声的叩问,在无形中一次一次的撞击着他的灵魂。我只看着裴元修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心里的那根弦,似乎也已经紧绷到了随时都会断裂的地步。

    他咬着牙,哽咽着嗓子道:“我这一生,不会让自己后悔!”

    说完,便朝着河中央走了过来。

    只是,他才刚刚走了两步,他身后的人脸色已然大变,尤其是谢烽,立刻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臂:“公子,不要!”

    裴元修一挥手甩开了他,又继续要往前走,眼看着他的脚步已经踏进了河水里,激起的巨大的水花立刻将他大半个人都淋湿了,随之而来的刺骨凉意刺激得他整个人都在战栗,谢烽却再一次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

    他的话音未落,眼看着裴元修连头也不回就又一次要甩开他的手,这个时候,他身后的那些将士全都高喊了一声:“公子,不能再向前了!”

    他的脚步一滞。

    而这时,另一边的河滩上水声潺潺,刘轻寒也已经下了河,一步一步的朝着我走了过来,河水很快就漫过了他们的腿,不一会儿更是漫过了腰身,每一步都让他们走得非常的艰难,仿佛靠近我,就是这样的困难重重,危险重重。

    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

    裴元修咬牙道:“放开!”

    “公子!”

    “公子!”

    谢烽和那些将士们的声音一次一次的响起,如同无形的刀兵,一声一声的加诸在他的身上,流淌过的冰冷的河水仿佛就是他身上无形的伤口里流淌出的血液,河水一点一点的流逝,仿佛也是生命再流逝,眼看着两个人离我只有一步之遥,裴元修低吼了一声“放开”,一把甩开谢烽的手,奋力的朝着我走过来,而这时,耳边传来了一阵齐刷刷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些将士们竟然全都朝着他单膝跪下了!

    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所有的将士都在齐声高喊:“请公子立刻回京!”

    一时间,流淌过的河水不仅是他流逝的生命,仿佛还在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的眼睛几乎通红,再回头看向我,和离我只有一步的刘轻寒,好像一头被逼上了绝境的困兽,我听见他的呼吸沉重,仿佛带着嗜血的气息。

    他说:“你让我不要选择后悔的路,难道你现在的选择,你自己不会后悔吗?”

    刘轻寒的脚步也是一滞。

    只是,他的脸色并没有任何变化,冰冷的河水撞击在他身上,仿佛流淌过一块粗糙而坚硬的岩石,始终无转移。

    裴元修道:“你们,不是一直想要阻止我登基吗?”

    “……”

    “你接走了她,让我回京,难道你不知道,我登基之后,会做什么吗?”

    “……”

    “你的主子,能让你这么做吗?”

    “……”

    刘轻寒沉默了许久,才慢慢的抬起头来,平静的说道:“太平盛世也好,兵荒马乱也罢,我只是,不想再离开她了。”

    说完,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晦暗的光线下,粼粼的波光中,我清楚的看到那只粗糙的大手,每一道纹路,我竟然都还记得,甚至上面受过的,已经痊愈了的细碎的伤,我也记得在哪里,而现在,这只手伸带着河水的寒意,带着他身上的暖意,无比真实,却比任何一次都更不真实的,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恍惚的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

    也是在这样的粼粼波光当中,仿佛也在生和死的边缘挣扎,是他给了我希望,那个有着一双清明的眼睛的男子,原来,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眼睛,没有改变。

    我不由自主的,向他伸出了手。

    “轻盈——!”

    身后那个近乎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就在这一刻,刘轻寒已经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的将我拉了过去。

    我一个踉跄几乎要跌倒,完全冰冷的身子一下子撞进了他的怀抱里,而那双坚实的手臂一下子环住了我瘦弱的身子,猛地感到一阵滚烫的温度,才惊觉,原来自己不是没有感知,只是已经冷得麻木了。

    可是他的气息,他的体温,在一瞬间让我明白,我是能感觉到温暖的!

    更多的温暖从自己的心里涌了出来,甚至是眼眶里滚烫的泪,此刻已经和冰冷的河水混合在一起,竟然连河水仿佛也变得温热了起来,他一把将我抱了起来,而我的双手战栗着,用力的环住了他的脖子,蜷缩在他的怀里。

    “轻盈!”

    在身后那个声音几乎泣血的低呼中,他抱着我转过身去,慢慢的朝着岸上走去。

    完全湿透了的身子一步一步的走出河面,被冷风一吹,阴寒刺骨,我在他的怀里不断地战栗颤抖,好像下一刻整个人都要粉碎一般,他低头看着我,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我的额头,轻轻的说道:“别怕,没事的。”

    “……”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收紧自己的双臂,将脸颊紧紧的贴在他的胸膛上。

    靠着他的温度,我才没有昏厥过去。

    水声潺潺,当他最后一步,终于迈出这条冰冷的界河时,我们身后那个几乎已经沉沦到了地狱里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轻——盈——”

第1907章 可你要的,不在我这里

    “轻——盈——!”

    那声音就像一把带血的刀,深深的刺进了我的身体里,痛得我整个人都在哆嗦,刘轻寒低下头看着我,双手更用力的将我抱紧,柔声道:“没事的。”

    我咬着下唇,没有回头,只是慢慢的说道:“裴元修,你回去吧。”

    “……”

    “我能给你的都给过了,”

    “……”

    “可你要的,在京城,在皇宫里,不在我这里。”

    “……”

    “你走吧。”

    我用力抓着刘轻寒的脖子,手指微颤抖,几乎要在他的肌肤上留下深深的指痕,他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是战是撤,全在裴元修的一念之间。如果他就此离开,那么两厢安好,他能得到他的皇位,而我也能……至少此刻,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得到片刻的安宁和温存。

    但如果,他要战——

    几乎就像是在回应我的话,在河滩上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原本那些半跪在地上乞求裴元修返京的将士都吓了一跳,以为又来了什么突袭的人,但定睛一看,竟然是郑同将军,他身后带着的那些轻装简从的士兵,每个人座下骑着一匹马,还牵着一匹马。

    谢烽一见,立刻迎了上去:“郑将军?”

    郑同翻身下马,看见裴元修站在河流中央,又看着河对岸我们这样对峙的模样,他毕竟也是身经百战的将领,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让自己的部下摆出防备的姿势,然后走上前到了河边:“恭请公子回京!”

    裴元修站在冰冷的河水里,一动不动。

    郑同说道:“公子,天色已晚,子桐小姐知道公子出了京城,只怕公子会赶不上回京,误了登基大事,所以特地让末将带着人马过来接应公子!”

    “……”

    “公子,快回京吧!”

    “……”

    “过了今天,误了登基大礼,就真的——”

    郑同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和刚刚刘轻寒扰乱他军心的目的一样,让他知道,如果再不回京,他这个“天命所归”的天子,会受到所有臣民的质疑,等到那个时候,他的江山不用别人来打,本身就不稳了。

    可裴元修站在河中央,被河水冲击得已经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失去了感知。

    他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而他身后那些禁城六军的将士们一听郑同的话,全都纷纷议论了起来,不少人低声说道:“果然,还是韩二小姐最知公子的心意。”

    “是啊,若不是韩二小姐,今天只怕——”

    “但,也要公子肯回京才行啊!”

    ……

    众人议论纷纷,而所有的议论中心只有一个,他们在一阵低声讨论之后,全都转向河水中央的裴元修,郑同已经单膝跪倒在地:“请公子回京!”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

    “请公子回京!”

    仿佛听见了我轻轻的喘息声,刘轻寒低下头来看着我,目光闪烁着,仿佛立刻就明白过来什么。

    我的呼吸更加紧绷了。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在之前跟韩子桐谈妥条件的时候,我并没有教她用任何方法去得到裴元修的欢心,从而得到皇后之位,因为我知道,像他们这种男人的心,抢是抢不来的,而皇后之位,往往并不等同帝王的宠爱。但有的时候,在一些他生死攸关的时候,如果你出现,那么也许他的心里就会有你。

    就算他心里没有你,他身边的人拥戴你,你也有了不能被忽略的实力。

    所以,我只是让她给她自己的人,也就是驻守在西山大营的郑同将军传下这个几乎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其实就在刚刚,禁城六军的人都慌乱了,是因为以他们白天这样追赶的速度,现在即使马上回头,但人疲马乏,他们很有可能无法在今天之内赶回京城。人一旦没有了选择,就会疯狂,就会崩溃;可现在,郑同带来了精力充沛的战马,这就让他们在今天之内赶回京城变成了可能。

    也就是说,他们还有选择!

    这样一来,不论如何,裴元修都要重新掂量!

    河岸上那些人的声音更加的雄壮浑厚,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请公子回京!”

    而这一刻,随着一阵水声,刘轻寒已经带着我走上了河岸,萧玉声他们立刻围了上来,一个黑影从萧玉声的身后闪过消失,是刚刚一直在河里托着我的萧无声,直到现在,他才离开。

    终于,我们听到了身后的一阵水声。

    他们全都回过头去,我没有回头,却也能清楚的听到水声中那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声,裴元修,他终于退了回去。

    郑同和谢烽他们全都松了一口气,立刻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还有人犹豫着是不是要给他换一件衣裳,但被谢烽轻叱一声呵退了,在这个时候,每一刻都刻不容缓,哪里还有他们半分可以停留的机会。

    立刻,所有的人都换上了新的战马,风声中,战马嘶鸣,全都奋力的几乎要立刻飞奔起来。

    但裴元修却没有立刻掉头离开,而是死死的勒着手里的缰绳,看着河对岸的我们,这个时候,我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气息,只听到他开口的时候,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已经完全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

    “颜轻盈,”他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慢慢的抬起头来,平静的看着他。

    “再见,又如何?”

    “……”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调转马头:“走!”

    一声令下,那匹马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而谢烽在回头看了我一眼之后,也立刻跟他们一起策马飞奔了出去,顷刻之间,河滩上那些士兵全都离开了,只余下了他们扬起的阵阵烟尘,马蹄声震地,也渐渐的远了。

    河对岸马蹄声阵阵,而反观我们这一边,虽然人数也不少,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但在这样的沉寂当中,我还是立刻听到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总算,他们全都离开了,而我们也终于安全了。

    我看见萧玉声和查比兴紧绷的身体都在这个时候微微的松懈了一下,整整一天的拼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刀口上度过,哪怕像他们这样的人,这个时候也不能不松一口气。

    但刘轻寒却并没有放松,他抱着我的双手反而更紧了一些,抬起头来对众人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到前面去!”

    大家急忙应声,有马的上了马,没马的就支撑着随队伍往前走去。

    他抱着我上了马,感觉到周身已经湿透了的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但他自己也是浑身湿透了,便让人送了一张毡子过来,将我整个围住,然后双手环抱着我握住缰绳:“你先忍一忍。”

    我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必须要用最大的精力来抵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作祟的寒冷和阵痛,连嘴唇都变得青紫了起来,只在他怀里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他说:“走!”

    大家便向前飞奔而去。

    不一会儿我们便穿过了岸边的那片密林,一走过去,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刚刚他在河边跟裴元修耗了那么多口舌。

    这里的队伍,远没有之前大家看到的,想象的那么多。

    他只是让这些人在马尾上拴着松树枝,不停的在树林后面走动,再加上两边有高山崖壁的缘故,马蹄声不断的回响,烟尘阵阵,所以给人以千军万马的错觉。

    一见此情景,查比兴倒抽了一口冷气。

    “师哥,这么一点人,你就敢过来谈判啊?”

    萧玉声在旁没有说话,刘轻寒慢慢的说道:“我带的人马不少,但这样大队的人马从西川过来,沿途必定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只怕还没到这里,就已经在半路上受到阻击了。所以我只能分散人马,先带着他们赶过来。不过你们放心,这一路上,会不停的有人来接应,哪怕他们再派人来追杀我们,也能保证安全。”

    查比兴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明白了过来,轻轻的点了点头。

    但周围的人,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毕竟,如果刚刚他一句话不对露出破绽,又或者裴元修打定主意要动手的话,我们这里的人,怕是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即使这样,如他所说,我们也还没有完全的安全。

    裴元修现在走,是因为他要赶回去登基,避免京城内部出现动乱,却并不代表他就放走我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在赶回去的路上,应该就会往西山大营下达命令,立刻派出大军来追赶我们。

    不过幸好,这支队伍也是轻装简行,还带来了不少马匹,应该能让这里的人都跟得上。

    刘轻寒说道:“大家先上马,趁着夜色我们赶一段路,确保他们回头也追不上我们,再处理大家的伤!”

    说完,他低头看着我:“你,还能支撑得住吗?”

    他滚烫的鼻息吹拂过额头,那种感觉让我昏昏欲睡,我抬眼望着他,眼神中已经没了意识,他柔声说道:“要睡就睡吧。”

    “……”

    我混沌了一会儿,慢慢的从毡子里伸出一只手,勉强抓抓紧他的衣襟。

    “别又丢下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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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成为冷宫深处的悲伤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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