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卷132、明白了(5更)
婉兮俏脸轻扬。
“奴才再问皇上一个问题,若皇上肯给奴才答案——那奴才现在便可以回皇上的话:奴才猜着了!”
皇帝不由得唇角轻挑,“臭美丫蛋儿。”
婉兮忍不住笑,搬着小杌子凑过来,挨近皇帝,“……皇上只说了年份,还没说几月呢~”
皇帝轻轻闭上眼,哼了一声,“十月!”
婉兮便笑了。
用四公主的年岁来推算年份,三周岁那年乾隆十三年。
乾隆十三年恰是皇上登基以来的多事之年。孝贤皇后崩逝,皇上利用为孝贤皇后治丧之机,正式掀起前朝清算鄂尔泰、张廷玉朋党之争的序幕……
乾隆十三年,也有大金川之战。
婉兮垂下头去。乾隆十三年的十月,她便更知道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她抬眸望住皇帝,“奴才猜着了。”
皇帝却没意思了,反倒自己起身坐远了去。
身为天子,被这比他小了十六岁的小丫蛋儿给猜中了心思。且是一个藏了好几年的心思,怪不好玩儿的。
就算她不说,他也知道她一定猜中了。
可是即便没面子、坐远了,他也还是轻哼一声,“说呗。”
婉兮静静垂首,目光落在自己那新染的指甲上。
“十三年九月,九爷自请代替讷亲,经略大金川军务。那会子讷亲折戟,张广泗沉沙,岳钟琪片功未立,阿桂陷入党争……二十七岁的九爷,从未做过武将,没带过兵,却那样孤然一意而去——胜负难料、生死未卜。”
“便连奴才,都曾经劝说九福晋,一定要在九爷临去之前,设法再为九爷留一条血脉下来……奴才都这样想,皇上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情?”
婉兮抬起眸子,“九爷已有两子。长子福灵安已指婚多罗格格,尚有次子、却也是嫡长子的福隆安。年岁虽说比四公主小一岁,却也相当。”
“故此奴才认定,乾隆十三年十月间,皇上选定的四额驸,就是九爷的嫡长子福隆安。”
“呸!”
皇帝更是讪讪地,起身便绕了圈子,到书案那边去了。
皇帝自己走过去,为了弥补面子,故意翻了好几页书,才又抬眸瞟过来。
可是婉兮却没如他想象一般地欢喜,反倒依旧还坐在小杌子上,低垂着头。
皇帝心下微微一紧,这便赶紧丢了书卷,走过去蹲下,捉住她的手。
“怎么了?生爷的气?爷跟你承认,你猜对了,还不行么?”
“爷方才就是面子上挂不住,这才故意躲远了去。没不高兴啊——虽说身为天子,被人给猜破了心思,是怪没面子的。可却是你猜中的,爷心下反倒欢喜着呢。”
婉兮倏然抬眸,赶紧摇头。
“奴才也不是跟爷藏什么小心眼儿呢……奴才是刚忽然想明白,原来前头有些事儿便可以融会贯通,想明白了。”
皇帝轻轻挑眉。
“嗯,你说。”
婉兮深吸口气,抬眸望住皇帝,“……九福晋在奴才宫里掉了孩子。那事儿有些蹊跷,皇上却没叫深究。奴才心下还曾小小怨怼皇上呢,这会子却明白了。”
四卷133、一世情债(6更)
“不光明白了皇上的周全,也明白了九爷的周全。”
怪不得那会子将调查九福晋的那事儿都交给九爷去,九爷却一年多了,都没给她一个明白的回话。
这按着九爷从前做事儿的习惯来说,算是一反常态了。
可是这会子才知道原来当年九爷去大金川的时候儿,皇上已经选定了福隆安为四额驸,那后来九福晋办那事儿,不管究竟是不是九福晋自己的错儿,终归皇上和九爷也都要顾虑到这一层。
如今的九福晋已经不仅仅是九爷的福晋,不仅仅是舒妃的亲妹,也已经是四公主的婆婆了。
婉兮垂眸而笑,“奴才心下这个疙瘩,便也是解开了。”
虽说四公主是纯贵妃的孩子,九福晋是纯贵妃的亲家母;可是凭她从小与四公主的情分,她便也觉着九福晋倒更近了一层似的。
这样想来,倒是庆幸自己按住了性子,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先跟九福晋生分了。不然这会子,或者将来,倒不知如何相处才好了。
皇帝抬眸,却是捉过婉兮的手来。
“……爷那会子是不放心小九去大金川,想用这样的方式叫小九安心。可也不是与你无关。”
婉兮心下一动,垂首想来,便也懂了。
眼中缓缓涌起水意,“奴才明白。奴才进宫来自己没有孩子,却难得与四公主投缘,便将四公主看成自己的闺女一般。妾身当年终究与九爷还有兄妹之情,心下便也揣过这样的心思,如自己有女儿,要嫁进九爷家才安心的。”
“可是奴才福薄,这些年还没有自己的闺女。皇上将四公主嫁进九爷家,倒也如同完满了奴才的一个心愿一样。”
皇帝轻轻点头,“你当年给四公主用那亲蚕礼剩下的蚕丝做的小狮子,又给福隆安用同样的材料儿做过老虎……爷看着也喜欢,也觉着是冥冥中的牵绊,这便也是一段缘分吧。思来想去,便还是福隆安与四公主最是相配。”
婉兮便笑了,赶紧反手抹一把眼睛,“这便当真是佳缘。奴才欢喜,替四公主欢喜。不管这两个孩子自己怎么着,总归能嫁进九爷家,奴才也是安心的。”
她这一生自问不曾亏欠旁人,唯有一个九爷而已。若有女儿嫁给九爷的儿子,便也如同将这一笔情债偿还了一般。
只是好遗憾……这会子并非自己亲生的女儿。
唯有聊以安慰,四公主情如亲生。
皇帝伸手抹掉婉兮的眼泪,却还是轻轻拍她的手。
“这件事,爷还要拜托给你。”
婉兮扬眸,“嗯?”
皇帝深深叹息一声,“便如你之前所说,是好人家,是好阿哥,但是不一定能确保这一对孩子能感情好。尤其是……四公主的手生成那样儿,纵然小九家上下都不敢嫌弃,爷自己却也担心福隆安那孩子长大了,心下怕有计较。”
“爷便想着,将这两个孩子都交给你。总归你与他们都有缘分在,他们自也能都听你的话。指婚的事儿,这回南巡回去,爷便公开,叫福隆安进宫上学。这两个孩子,还得你替爷好好看着。”
四卷134、上船(7更)
二月,御驾终于在徐家渡登舟。
水路要比马车平稳些,且地方宽敞,婉兮终于能与语琴、婉嫔等人聚在一处了。
后宫按着位份登上御舟来,婉兮抬眼看去,语琴已经换上了汉家衣装,婉兮这便放心而笑,上前拉住语琴的手。
“姐姐真好看。”
语琴虽也高兴,眼中却终是难掩惆怅。拍了拍婉兮的手道,“好看有什么用?只是给两岸百姓看的,皇上又不稀罕看。”
婉兮拥了拥语琴,“……姐姐族人却可看见。”
说到家人,语琴眼中终究还是湿了。江南汉女,北上进宫十年,这才终于能回故土一游,自然掩住心内的所有惆怅,只衣锦还乡才是。
婉嫔也走过来,含笑道,“皇上这回的安排倒好,一共只有五艘御舟,皇上自己一艘,皇太后和皇后一艘,剩下咱们这些人分了三艘去。咱们倒可在一处共处着,不必如上回去泰山那般按着位份独处了。”
语琴便也放松下来,点头道,“这回连御舟的名儿都换了。再不是山东那回的青雀舫,这回却叫安福舻了;后宫乘坐的也统一都叫‘翔凤艇’,倒不似山东那回分了那么多等级去了。”
婉兮淡淡垂首,含一抹笑,并不说话。
语琴倒忍不住哼一声,“这样的安排,委屈的只有皇后一人罢了。山东那次,好歹孝贤皇后还有单独用的‘翔螭舟’,可是这回皇后倒是跟咱们一样都乘‘翔凤艇’,倒分不出什么高低尊卑去了。”
婉嫔轻轻按了按婉兮的手,“……看来皇上自己,也不想再回忆什么‘青雀舫’了。便连御舟的名字,都彻底换了。”
婉兮抬眸,面上熠熠有光。
便是船外的天光水色,都印在她颊边似的。
她只含笑一边一个拉住婉嫔和语琴,“我只高兴一宗:这回陈姐姐和陆姐姐都在嫔位,都可以与小妹同乘一艘船,不用上回似的非要分开了。”
这回后宫乘坐的三艘御舟上,两位贵妃一艘,妃位与嫔位一艘,其余贵人、常在合乘一艘。
那边厢愉妃也来了,三人便赶紧都过去行礼。
婉兮与愉妃行了平礼,婉兮含笑道,“按说贵人及以下都应该在后面船上,小妹却擅作主张与皇上请了恩典,叫白常在也上了咱们的船,也好叫怡嫔安心。愉姐姐别见怪。”
愉妃便也淡淡一笑,“令妹妹思虑周全,这自然是应当的。”
稍后怡嫔姐妹也终于都来了。
婉兮抬眸望过去,却见怡嫔姐妹依旧穿旗装,便偏首悄然看了语琴一眼。
语琴轻叹,“已经与她们姐妹说了,谁知道竟未穿上。”
还是小柏氏远远瞧见婉兮,便将怡嫔交给女子,赶紧走上前来见礼,“姐姐身子还是弱,小妾便代姐姐给各位娘娘请安了。”
婉兮忙给拉起来,“叫怡嫔安心。她能一起来,咱们姐妹便都高兴了,万万不可拘着礼数去。”
愉妃走过去看怡嫔,小柏氏这才低低与婉兮道,“令妃娘娘的心意,奴才和姐姐都明白的。只是姐姐说,我家在乾隆七年那会子已经入了旗,与庆嫔娘娘的情形还不一样,故此还是穿旗装更妥当。”
四卷135、分而治之(8更)
婉兮心下明白,这是怡嫔还在与她保持着距离,不愿意受她恩惠。
不管这些年,她私下里与小柏氏,小柏氏的哥哥已经如何相处了,怡嫔却也还是放不下当年的龃龉去。
也是,婉兮自己也同样忘不了当年圆明园那窝心一脚。便如老归都说,她多年不能生养,一方面与那些凉药有关,二者怕也是与当年那一脚不无干系。
同样,怡嫔在圆明园里因为她而落了水,这也落了病根,同样多年无出去……这心结,两个人自己都不愿意解了。
这几年看在小柏氏、柏永吉他们的面儿上,婉兮就算也想帮衬怡嫔,却也还是不愿意自己出面儿,而是央了语琴去办。
这心结既然放不下,她也不愿委屈自己,更没必要去演戏。便这样两人远远地相处着,倒也是个合适的距离。彼此都自在,那就够了。
在这宫里,不一定所有人都是姐妹,或者敌人。如这样各不相干,也可。
婉兮便点头笑笑,“是呢,倒是我给忘了。”
同样出身汉家,纯贵妃在乾隆四年入旗,怡嫔在乾隆七年入旗。既然已经在旗,不穿汉家衣裳,也是有的。
不过皇上一向是大方的人,便是已经入旗了,或者没入旗的,只要是出身汉家,便在册封礼的时候,都著礼部在制备冠服的时候,另外多备出一套汉家命妇的凤冠霞帔来。逢年过节,或者是在皇太后的寿宴之上,都准出身汉家的嫔妃穿着汉家命妇的凤冠霞帔入班的。
小柏氏脸上红了红,“令娘娘的心意……不管姐姐如何,小妾却是深铭于心。”
婉兮握了握小柏氏的手,“虽是姐妹,却也是两个不同的人。我分得清。”
小柏氏心下也是放下心来。不说旁人,便是舒妃姐妹呢,令妃也同样是分得清楚,她远远地都看得清楚。
说着话,玉叶忽然捅了婉兮一下。
婉兮抬眸望去,原来是颖嫔上船来了。
自打被那拉氏赐住延禧宫,颖嫔因离开的是婉嫔的永和宫,又压了语琴一头,故此与婉兮等人的关系倒是有些尴尬起来了。
颖嫔走过来时,面上的神色便难掩尴尬。上前见礼之后,便连忙走到愉妃身边去了。
一艘船上,倒是分成了三伙:婉兮语琴婉嫔一处,愉妃颖嫔一处,柏氏姐妹又一处。
婉兮心下也是一声暗叹。
这还只是妃位和嫔位的一艘船,尚且没又算上两位贵妃,以及那些贵人和常在去。
这便正是那拉氏希望看见的吧。
这后宫便也如天下,分而治之,不叫任何人一方独大。便没有人有分量与中宫皇后抗衡。
那拉氏虽然与孝贤皇后的性子不同,但是位正中宫之后,这治理六宫的法子,倒也殊途同归,如出一辙。
婉兮正出神,玉叶却瞧见了孙玉清鬼鬼祟祟的模样。
玉叶悄悄儿瞟了毛团儿一眼,忙敛了衣袖,快步走了过去。
少顷回来,已是一脸的喜色,低低与婉兮说,“主子……皇上召主子过去陪膳呢。”
婉兮面色一红,知道躲了整个陆路,这上了船,便该欠着皇上的什么,就得都给了去了。
------题外话------
明天见~~上船了,可以解开兜兜儿啦,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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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卷136、他俩相好(1更)
婉兮带了玉叶下了“翔凤艇”,由如意小舟摆渡到皇上的“安福舻”上去。
众妃同乘一舟,有好处,也有不便;就如此时,翔凤艇上的愉妃、颖嫔等人就都站在船舷边,一路目送婉兮。
婉兮不用回头都知道印在自己背上的目光里,都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玉叶跟着去了,五妞也立在船舷边上,掩不住满眼的惆怅。
毛团儿便走过来,牢牢站在五妞身边儿。
“那如意小舟是在大船之间摆渡用的。大船之间的缝隙本就窄,大船的速度还都快,那如意小舟就得体量轻巧,擅长闪转腾挪,这才能安全从船缝儿里给钻过去。”
“这样一来,那小舟上就不能站太多人。五姑娘你瞧,加上船工,一共也只能站三人而已。主子只能从玉叶和五姑娘之中,择一人带过去伺候。五姑娘难得清闲,倒正可自在一番。”
五妞扭头看毛团儿一眼,便也笑笑,“我知道了。”
五妞转身走回船舱方向去,毛团儿便也一路跟过来。
五妞想起什么来,淡淡一笑。
“听说那孙玉清是你师弟?”
毛团儿扬扬眉,“是。都是师父的徒弟。”
五妞耸耸肩,“看他刚刚来传旨,还鬼鬼祟祟的。皇上召主子,他就大大方方传旨呗,非要在船下头冲玉叶招手,要玉叶下去跟他单独说话。”
毛团儿便微微一皱眉。
五妞哼了一声,“玉叶下去,跟他说话也是好一番诡秘似的。一点不像传旨和接旨,倒是他们两个唧唧咕咕说悄悄话儿一般。”
毛团儿别开头去,目光掠向水天一色的远处。
五妞耸肩,“玉叶跟孙玉清相处得可真是好。我曾有几回撞见五妞大晚上的鬼鬼祟祟洗衣裳,不小心撞见竟然是洗太监的衣裳呢!虽然我猜不着是谁的,不过这会子想来,怕就是那个孙玉清的吧。”
“他们养心殿的人啊,虽说是御前的,谁都让着几分。可是养心殿里没有女子啊,他们这帮大小子的衣裳,都得自己洗。这若有个相处得好的女子,哪怕寻常就是给洗洗衣裳、缝缝补补呢,那也是开心的。”
“五姑娘误会了!”毛团儿忽然凛声道,“玉叶没给孙玉清洗衣裳,玉叶浆洗的是咱们宫里太监的衣裳!因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彼此之间都亲如一家人,从小便互相帮衬着习惯了。并没有五姑娘想的那么复杂!”
五妞淡淡抬眸盯了毛团儿一眼,“哦”了一声,便走进船舱去了。
毛团儿立在甲板上愣怔了一会儿,转开头默默走开。
那脚步里印着只有自己清楚的寂寞。
婉兮上了“安福舻”,皇帝的御膳已然摆开。
因是在船上,便没如宫里似的打开三张膳桌,而只是用膳盘来进膳。
婉兮上前请安,皇帝盯着她促狭地笑。
“爷说过,待得上船,就将你接过来。从前在陆地上,你还能说跑就跑。这回爷叫撤了那如意小舟去,倒看你还往哪儿跑!”
婉兮含笑走过来,接着皇帝的手,“奴才可不跑,奴才还得坐下来专心陪皇上破闷儿呢!”
婉兮挑眸瞟着皇帝,“皇上可猜着了?”
四卷137、瓜瓞连绵(2更)
皇帝勾起唇角。
“爷若猜不着,难不成还这一路都近不了你的身儿了?”皇帝伸手戳她脑门儿,“你想得美!”
婉兮盈盈含笑,“看样子,爷心下已是有了眉目?那爷说呗~”
皇帝轻哼一声,却还是将她的手抓在掌心里攥着。
“还能是什么颜色?定然都是与咱们俩这些年的经历有关的。一个颜色便对应着一个物件儿,一个物件儿就牵连起一段回忆。若不是海棠红,便也是其他固定的几个颜色,爷捋着去猜,便不难猜得出来了!”
这世上最难猜的,是人的心思;但是人的心思却从来都不是没头没脑的,总有前情后果,故此顺着去捋,便总有痕迹可循的。
婉兮自己也是啊,从皇上给选定四额驸的年月,就能猜中那四额驸的人选。
心思剔透的人,那心意本也都是相通的。
“不是绿色。”皇帝抬眼定定凝住婉兮,“当年玉烟那档子事儿,她们想加害你的手段,就是一个草色的珠孩帘儿。若是绿色,想起来便是这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你定不会用在此时。”
婉兮心下也是愀然一痛,便轻轻点头。
“爷接下来想到的,就是白。”皇帝眼中漾起温柔的波光,“是那花田里告别之时,爷给你的白玉葫芦坠儿。”
婉兮的心也因为回忆而变得柔软。
那一日花田偶遇,天地之间姹紫嫣红。他贵为天子,却独独留给她素白的葫芦坠儿。
那片心,看似信守偶来,却其实是他一片真意。
婉兮含笑仰头,目光对上他的。
他却还是摇头,“……可是爷还是自己给否了。”
婉兮不由得问,“为何?”
皇帝攥了攥她的手,“若是玉色之白,又难免叫你想起‘一片冰心在玉壶’。玉壶这会子是你心上的伤疤,你触了便会痛,故此你便是先时动过用这个颜色的心思,可是随后还是会因为玉壶而否了。”
婉兮急忙垂下头去,隐约已是泪盈于睫。
皇上说得对,她那一刻当真是因为想到玉壶而心痛得喘不上气来,这便换了。
除了玉壶,还有另外一个缘故:葫芦多子,寓意“瓜瓞连绵”,故此男子送女子葫芦,本是极好的意头;可是她多年无所出,如今一想到这葫芦的涵义,心下便难过,故此便更决定不用那玉白之色了。
皇帝知道她难受,捉着她的手,轻声道,“……这一回,咱们也会经过老归家。他们家是江南世代名医,我带你去瞧瞧。”
婉兮心下倏然一喜,顾不得泪花盈盈,江南抬眼迎上皇帝的眼睛。
“真哒?!”
她不在乎归家是不是世代名医,她更欢喜能再见老归一面。
当年老归乞骸骨,皇帝允了,这个人离开宫廷,离开京师,便这几年都没再见过。
曾经照顾了她身子那么多年,曾经带给她那么些欢笑的老人家,就算后来爆出些见不得人的故事来……可终究,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那老人家年岁也大了,这一生好歹相遇过一场,若这次不见,兴许就再见不着了。
四卷138、日落月升(3更)
这样想来,本来是说笑着呢,反倒伤感了。
皇上身边儿的人,不光老归,包括李玉在内,年岁都大了,都有终将离开皇上、离开宫廷的那一天。
还有自己的父母呢……他们都正在老去,便是天子皇家,也挡不住的时光如沙。
皇帝拍拍她的手,“二月本月就能到苏州,你很快既能见到。”
想着日子已经这样近在眼前,婉兮便也欢喜了。
两人撇去愁绪,婉兮找回话茬儿,“爷既说了不是草绿,又不是玉白,那最后可得了什么颜色去?”
皇帝长眸微眯,眸光一漾,抬手指向船外。
正是夕阳斜下,清月悄升。水天之间呈现出日月同在的瑰丽景象。
可是这样奇景,仿似上天就不想叫人间能多看一会儿,那夜色便如落下的沙,极快便将斜阳之光掩去。
清月渐浮出水面来,正大光明代替了那留恋不去的斜阳,主宰整个天空、光芒照耀整个人间。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全都看见了。
心已是酥然一荡,两颊已是红了。
皇帝轻哼一声,“……进舱去。自己解给爷看。”
夜色初降,清光应人,这船上的气氛却反倒倏然盈起了海棠红来。
婉兮心跳已是乱了,目光躲闪皇帝。
却也还是勇敢站起身来。
说到的,既他猜到了,她便必定做到。
她两家酡红,勾住皇帝手指,含羞转身儿,拉着皇帝朝内舱里去。
这一会子的旖旎,不需言语。
可是还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玉一脸尴尬地奔上来,远远跪倒,“老奴该死……老奴不得不来回皇上,哦,皇后主子来了。”
便如同这水上忽然兜起一股子黑沙旋风,将那月影清光、水色涟漪都给吹乱了。
皇帝皱眉,“她来做什么?”
李玉摇头,“……奴才不敢问,也不敢拦。皇后主子已经到了船边儿。”
婉兮心下一静,便转身过来又要告退。
皇帝一把拎住婉兮手臂,“不准走!”
皇帝握婉兮的手走回膳盒旁坐下,“既然来了,就叫她上来吧。朕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想跟朕说。”
那拉氏走上甲板来,凤钿朝褂,金约灼灼;耳畔那一耳三钳,各自挂六颗正圆的东珠。两耳合起来便是十二颗顶级东珠。珠光熠熠,宛若星子,与月华争光。
婉兮心下也忍不住轻轻一叹:果然是正宫皇后,凤仪无双。
那拉氏给皇帝请安,不过福身礼;婉兮给那拉氏请安,却不能不行君臣之礼的双腿安。
那拉氏抚了抚鬓角,“原来令妃也在?本宫倒没想到。这会子在外,不比宫里,皇上不必严格按着规矩翻牌子、记档;故此本宫便也不知道令妃这会子过来了。”
“若皇上在船上还肯如宫里一般,按着规矩行事,那本宫便早就知道令妃过来了。那么本宫就也不至于这会子过来了。”
皇帝听了微微皱眉,“皇后有宝,令妃也有印,若出宫来还将你们的这些宝啊、印啊的都带了出来。东西沉不说,你就不怕掉水里去么?到时候若皇后无印,那你的身份,还是皇后么?”
四卷139、这船不吉利(4更)
皇帝话中的讽刺,叫那拉氏不由得眯起眼。
不过却也随即一笑,“皇上多虑了。皇上以玉册、金宝,正是册立妾身,妾身便自当将那玉册金宝看得比性命还要紧。若当真那皇后之宝有可能落水,那妾身也必定要亲自抱住了。若救不回那金宝来,妾身情愿一同落水而亡。”
那拉氏说到这儿,不知怎地笑起来,太后抚了抚鬓角。
“哎呀呀,倒是妾身失言了,怎么能说到这话上去了?孝贤皇后就是崩逝在船上,听说也曾落水,便说不定就是淹死的……妾身自然不能也在船上出了事。”
“否则啊,皇上的两任皇后都是这样出的事,那天下又该如何看皇上?会不会说,皇上是为了宠妾灭妻,借着在船上动手方便的机会,便为了身边某位宠妃,而害了自己的皇后呢?”
那拉氏说着,目光不慌不忙瞟过婉兮去。
“也巧了,孝贤皇后崩逝那回,令妃在船上;这回皇上南巡,令妃还在船上。”
那拉氏这话听得婉兮脊背有些发凉。
不过婉兮却也随即含笑屈膝,“妾身一定会为主子娘娘祈福。”
皇帝也眯了眼打量那拉氏,缓缓勾起唇角,“你说得对极了。朕怎么会叫前后两任皇后都死在船上呢?便是出事,也不能那么巧合,都在船上……身为皇后,若无重大失德,你便可安枕无忧。”
那拉氏倒是笑得平淡,“有皇上的承诺,有令妃的祈福,妾身自可安枕无忧。”
那拉氏说罢,自己走到桌边,含笑提了提手中的膳盒。
“皇上定然是想知道,今晚妾身怎么会不请自来。妾身知道,皇上心里还不定怎么腹诽妾身呢,必定是以为妾身疏忽了伺候皇太后。”
“其实啊,是皇太后用膳用到两道合口的菜,想着皇上或许爱吃,这便遣了妾身亲自送过来。皇太后说了,妾身这一路上,除了初一十五能陪着皇上,余下都伺候皇太后,皇太后体恤妾身想念皇上。便说叫妾身亲自伺候皇上吃完这两道菜。”
皇帝唇角轻轻一勾,“朕这些年出巡,无论木兰行围、还是西巡五台、东巡盛京,都要带皇后同行。从前是孝贤,如今是你……不是朕身边没人伺候,而是皇太后身边需要有媳妇儿尽孝。”
那拉氏唇角苦涩地勾了勾。
她当然知道。否则每次出巡,皇上都是单独走,而她则必须与皇太后同车同船、同地驻跸。
这就是满人身为儿媳妇儿的规矩。没有出行是跟着自己男人的,都得只是伺候婆婆;至于伺候男人,自然有小妾呢。
她便也掩住心酸,淡淡笑了笑,“皇上这是说妻妾有别,妾身自然明白。能伺候在皇太后身边儿的,自然是妾身这个当媳妇的。总轮不到妾室们伺候老太太……妾室又不是老太太的儿媳妇,倒跟外人似的,皇太后吩咐起来也生分。”
婉兮的心内便也如同被刀尖剜了一记似的。
是啊,只有皇后才是皇太后的儿媳妇……她在皇太后心里,永远是个奴才罢了。
四卷140、来吧,朕的妻(5更)
婉兮心下难过,却也起身明丽一笑。
“皇后尽管在皇太后身边尽孝,妾身等一定会全心全意伺候皇上,叫主子娘娘不必有后顾之忧。”
那拉氏果然被刺得变色,抬眸睨住婉兮,“令妃,如今本宫为皇后,自然要全心全意伺候皇太后。平素要是舒妃在,到可以替本宫分些担子去。可是谁让舒妃福气大呢,这会子要留在宫里养着孩子……”
“说起来,如今妃位以上,除了本宫之外,也就是令妃你还没有孩子了。你服侍皇上这样尽心尽力,却还没有舒妃的福气大,便当真是只卖力、不结果。本宫也着实心疼你了。”
婉兮心内疼痛,面上却浮起天真笑意。
她认认真真给那拉氏屈膝行礼。“主子娘娘为六宫之首,妾身便时时事事皆以主子娘娘为楷模。主子娘娘伺候皇上二十年尚无所出,妾身又怎敢抢在主子娘娘前头?主子娘娘不生,妾身也不敢生呢!”
那拉氏冷笑,“本宫便是不生又怎样?本宫还是皇后,将来不管哪个皇子继位,本宫都是母后皇太后!生与皇上并尊,死与皇上共眠。神位附太庙,生生世世受皇家子孙香火祭拜。”
“令妃你呢,活到死也只能是个妾室,葬入妃陵,从此湮没于史书罢了!”
这些宗法、这些尊卑礼数,婉兮无法反抗。
这一刻不由得心中也是一片灰暗,黯然垂下头去。
皇帝却笑出声来,轻轻拍掌,“皇后说得真好,当真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那拉氏浅浅一笑,“妾身为中宫皇后,管教妾室自然是妾身分内之事。皇上谬赞了,妾身倒不敢当。”
皇帝伸手拉住那拉氏手腕,“皇后坐。”
那拉氏便也不客气,因只有两张椅子,她抬眸瞟了婉兮一眼,便占了婉兮的座位去。
婉兮只能站着伺候。
皇帝笑眯眯望住那拉氏,“皇后为朕正妻,自当与朕同心同德。夫妻一体,便是有些话不便明说,相信皇后也自然能心有灵犀、心领神会。”
那拉氏听得倒也顺耳,便坐得更加端庄、笔直,“那是自然。”
皇帝含笑上下打量那拉氏这一身郑而重之的中宫吉服。这彩绣金凤的朝褂、这颈子上的金约、这隆而重之的东珠耳钳,这前胸后背一正两斜披挂的三条东珠朝珠……全都是中宫吉服的范畴。
头上呢,便是没用那金凤嵌东珠的吉服冠,却也戴了点翠九凤的钿子去,这隆重倒是并不逊于那正式的吉服冠了。
这样的郑而重之,这样的明**人,这样的气势夺目,彰显的都是大清皇后的身份。
可是皇帝自己都只穿着简单方便的行服,婉兮就更是做了宫里日常时候的简单穿戴,便连旗头上都只简单簪了两朵绢花而已。
“皇后可明白,朕此次南巡,所为何来?”
那拉氏倒是没想到皇帝忽然与她问这个,便挑了挑眉,“皇上为何来南巡?皇上谕旨里不是也说得清清楚楚了么?适逢皇太后六十万寿,又兼视察河工……”
皇帝笑了,“所以皇后穿成这样,一路陪朕南下,视察河工?”
四卷141、何为皇后(6更)
想象那拉氏这一身隆重至极的中宫吉服,与皇帝亲自视察堤坝时候的青衣小帽,婉兮原本想笑,最后还是幽幽一声轻叹。
皇上如何视察河工,她都亲眼看见了。从宿迁开始,皇上便亲自登上堤坝,亲为测试那些竹络坝的结实程度。
甚或有一回,一个潮头忽然拍过来,身在堤坝上的皇帝险些来不及后撤,被拍了个浑身淋漓。
若那拉氏穿成这样去,她真担心不光那七八寸高的旗鞋上不了堤坝,便连她身上那三串子东珠朝珠,外加耳朵上的十二颗正圆大东珠都得掉下去。
一颗东珠后头,几乎便有打牲乌拉处里,珠户的一条人命去。她听阿玛讲过,那些珠户没有任何安全屏障,顶多腰上系一条长绳;更多就是直接憋一口气潜入水底捞珠蚌。有时候距离太远,人没上来,一口气便散尽了,人便会为了东珠而活活淹死……
若这么就叫那拉氏给白白掉进堤坝空隙里去了,可真叫人心疼。
那拉氏被皇帝这样问,却也不服气。
“传承这样又怎么了?皇上巡幸,乃为国之盛典,便是怎么隆重都不为过。妾身是大请皇后,既然陪皇上南巡,便自该端起中宫的气度来。况且今年世皇太后的六十万寿,妾身穿吉服也是叫皇太后开心。”
“话又说回来,就算妾身穿这身陪着皇上去视察河工,也无妨。妾身是满洲格格,便是穿着这身儿骑马射箭都做得到,更何况只是走那几步路罢了!”
皇帝大笑,伸手拍拍那拉氏的手背。
“皇后啊,朕没让你骑马打仗。咱们满洲人来自关外,你会骑马射箭不稀罕;可是如今到了江南视察河工,你再会骑马射箭也不管用!”
皇帝缓缓眯起眼来,长眸里闪过细细精芒。
“朕不想听皇后怎么骑马射箭,朕这会子只想知道,皇后有什么法子能治理河工。”
皇帝自己起身,从书案上拿过一摞子河工图说来,丢在桌上,“这是朕启程之前,河道总督高斌给朕画下的二十幅河工图说。朕此次南巡,便也是要视察这二十处堤坝。”
“这二十处,全都是地方官员与河道官员意见矛盾,争执不下的地方。一旦改动,全都要数以万计的银子;决策的对错,将影响到河运、漕运,与两岸百姓的生计。这些决策,地方官员和河道官员都不敢拿,唯有等待朕的圣裁。”
“朕是天子,你是皇后,你在这会子该跟朕说的不是什么骑马射箭。你得帮朕出出主意,说说这些河工、堤坝,如何定夺?”
那拉氏展开那些图则,一张脸便涨得通红。
她会骑马射箭,她也会在后宫中摆弄人心……可是这什么河工、什么堤坝,为什么要治河,怎么设堤……她闻所未闻,如何晓得?
皇帝眯起眼来,“皇后啊,你不仅是朕的妻子,你更是这天下之母!你要懂的不仅仅是我满人的骑马射箭,你也该知道这江南的河道综合,明白江南民生与这些水网的联系,你更应该懂得如何才能为天下万民谋福,如何制定这些治河大计!”
四卷142、别拿自己太当回事(7更)
那拉氏涨红了脸。
“妾身才不违背祖宗规矩,绝不干政!”
皇帝低低笑了,“干政?说得多有趣儿啊!~你当真是要你代替朕批阅奏折,还是跟朕一起乾清门听政啊?朕不过是叫你进一个妻子的本分,私下里为朕分分忧,出出主意。”
“皇后,你母仪天下,自当以天下万民为子……又岂可为了一句‘不干政’的虚名,将这些全都推开,仿佛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那拉氏恼得咬牙。
“妾身是满洲格格,也从未来过江南。便是不了解这些江南的水道,又怎么了?”
“皇上说妾身不母仪天下了,那孝贤皇后呢,她就懂这些么?”
那拉氏说着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点翠凤凰,“皇上给她写了不少悼念诗,皇上说她恭俭,说她贤惠,说她头戴通草花,说她给皇上做火镰荷包……身为嫡后,妾身也只看见她完满了自己的声名去,却好像没见着皇上说过她为这些事儿给皇上分过忧啊。”
“河道总督是高斌,那便是慧贤的阿玛。看样子慧贤在世的时候儿,倒是能在这些事儿上帮的上皇上。”
皇帝轻轻眯起眼,“……所以‘贤’这个谥号,朕先给了慧贤。怎么,皇后你也是希望将来有一天,本该属于皇后的谥号,却先给了你口中的‘妾室’去么?”
那拉氏一震,两眼盯住皇帝。
皇帝悠然抬眸,面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放松,“皇后你如今的中宫之位,朕在册立的谕旨中已经说得数度明明白白:你是‘循序渐进’,因你是皇考亲赐的侧福晋,孝贤去了便自然轮到你。且皇太后属意于你,朕顾念对皇考、皇太后的孝心,且不能叫中宫虚位,这才册立于你。”
“皇后是有皇后的尊贵,非妾室可比。可是话又说回来,皇后这一体一身全都是朕之所赐。皇后生前的尊贵、死后的哀荣,也都系于朕一心之念罢了。”
“朕想给你,你便有今日的中宫之贵;若朕不想给你了……你之前说过的那些,也许不过都只是一场幻梦,别到头来,落得个什么都没有了。”
皇帝竟然说出如此重话来,那拉氏也是狠狠一震。
退后一步,已是四肢冰凉。
“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微微一笑,“皇后受了二十年的檐下之气,才终于成为皇后。皇后想要扬眉吐气,想要时时刻刻叫人都意识到孝贤已经崩逝,如今的皇后是你——这份心情,朕能理解。”
“所以你尽管好好当你的皇后,享受你的中宫尊荣就好。只是一点,别以为为位正中宫,且朕已经带你谒陵,将册立你的事祭告天地、祖先,你的位置就无人可动摇了。”
“自古以来,中宫亦为国本,不可轻废。但是古往今来,却也不是没有过废后的!皇后切勿做出失德之事去,更莫叫朕抓住你的把柄去……否则,天子无情,天威难测!”
皇帝说罢,漠然垂下眼去,不看那拉氏面上神色。
“你回去吧,好好伺候皇太后。回去就说,菜朕进了,进得甚香甜。替朕向皇太后谢恩。”
四卷143、满手清光(8更)
那拉氏黯然而去,良久,婉兮凝视着皇帝,也没拿定主意该说什么。
这会子的气氛总归是有些尴尬,有些微妙。
皇帝自己倒是淡淡的,一派清闲的模样。
待得如意小舟载着那拉氏走得没了踪影,皇帝才抬眸瞟了婉兮一眼。
“怎么不说话?”
婉兮头便有些疼,觉着自己已是变成了进京赶考的举子,到了考场外头听见了考官唱名。
婉兮连忙垂下头去,“……乾隆十四年,妾身听闻两江总督黄廷贵弹劾河道总督高斌,说是高斌在宿迁所修的两道河坝非但没能调节黄河与运河的水位,反倒叫原本的竹络坝失去功用。皇上曾令高斌明白回奏,高斌也说要自己赔偿修坝失误的银子。”
“……皇上前些天还奉皇太后圣驾去了天妃闸。运河沿线七十二闸,天妃为首,也最险。”
皇帝没想到她一张口就说这个,而且小脸绷紧,指头绞住衣裳,紧张得脸色微白。
皇帝眯了眯眼,便懂了。
婉兮却没留意皇帝的神色,还在绞尽脑汁,紧张地答,“皇上还下旨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且准将淮安城北土堤改成石工……”
皇帝愉快地勾起唇角,修长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嗯,还有么?”
婉兮一紧张,竟然“通”地站起来,“本来好像还有几件事的,可是奴才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皇上容禀,奴才虽说祖上是江苏人,可是自打奴才家里入了内务府旗,便是在京旗长大的,也没回过江南……便是南巡之前,奴才偷着给在江南织造办差的兄长写过信,问过江南情形,可是奴才兄长终究官职低微,又是织造上的差事,故此对河道上的事,知道得也并不多……”
婉兮垮了脸,心下只剩自责,“奴才也没本事帮皇上分忧解难……奴才愧对皇上。”
皇帝不由得笑了。
伸手将她扯过来,“爷又没考你?紧张成这样做什么?”
皇帝轻叹一声,“其实何尝是你了解不多,爷自己同样也并非知之甚多。实话说给你听,这次南巡,爷自己这心下也颇为忐忑呢~”
婉兮抬眸望住他,“天子也会忐忑么?”
皇帝拍她一巴掌,将她眼睛给盖住。
“天子怎么就不忐忑了?天子也不是天生就会治河,天子也不是凡事都有本事无师自通。况且河工一动就是千万的银子,更牵涉两岸市镇安危、百姓生计。爷也怕出错儿啊。”
婉兮心底一软,不由得依偎进他怀中,环抱住他。
“所以皇上要南巡,要亲眼来看这些牵系国计民生的河道。亲眼见了,实地考察过,才能知道如何决定是对的。”
皇帝点头,“爷这颗心,从出了京,未曾有一日放松过。”
婉兮心下一动,便娇俏仰头,“……奴才不会治河,可是奴才倒是有本事叫皇上的心,稍微放松那么一会子下来。”
她扯住皇帝的手,“……爷,跟奴才来。”
两人入舱。
婉兮羞涩又勇敢,解开衣襟。一层层,坎肩儿、衬衣、中衣……
皇帝喉头一梗,一把托住。
月白轻褪,两手清光。
四卷144、妾心如明月(1更)
这月白,正是当年婉兮再度到客栈中看望二位公子时,四爷穿在身上的颜色。彼时他自己一挑帘子走出,整个人便如水天之间被托起的一轮明月,清光潋滟,印入婉兮心上。
那晚与皇帝猜兜兜儿的颜色时,又正是在正月十五的晚上。古代帝王敬天地、拜日月,皇帝有十五之夜祭月之礼,祭月时皇帝所穿礼服都不是常见的明黄,而是换上月白。
这月白之色便是应和了当年的初见、缘定;也应了正月十五那晚的时令。
婉兮含羞抬眸,满面红霞;却眸光如璃,熠熠坚定。
“惟愿妾心如明月,伴君天地长皎洁。”
皇帝心头巨震,将婉兮一把揉进怀里。
这一晚,水色天光,星河流转。她依偎在皇帝怀中,如棠花浸溪,清露点染,羞红片片。
待得月上高天,清光四野,她喘息之际才攀栏乍见,御舟周遭跟随、护卫的船只竟然都不见了。
水面上原本排开船队,这一刻却只有月色铺地,水天皆银。
婉兮吓了一跳,连忙小心推开皇帝。
“爷!外头怎没人了?”
皇帝自己却只是勾唇轻笑。
“已是夜晚,该上岸入大营了。你我在船上勾留太久,没顾上时辰,也没听见他们的动静。”
婉兮一羞,急忙坐起来。
皇帝还没上岸呢,便是其他人先上岸去,也只能在岸边等着圣驾。这次第,便如同所有人都在岸边围观他们两个在船上……内个了嘛。
虽然夜色如靛蓝鲛绡纱帐,完美将一切都掩映住,水天之上,月色清光只勾勒出安福舻的轮廓,可婉兮的心下总归还是并不妥帖。
皇帝也明白她的顾虑,轻声一笑,又将她搂了搂,亲了又亲,“也罢……你也累坏了。爷方才,有些收不住。”
婉兮面颊滚烫,却还是在月色清光间回眸,娇俏一瞥。
“爷说的就好像从前哪次收住了似的……”
皇帝扬眉,伸手过来抓她,“哈,你个小蹄子,敢糗爷?”
婉兮唧唧咕咕含笑躲闪开,他不得不收回手去,她却自己依偎回来,投进他怀中。
“……可是奴才喜欢爷收不住呢。爷再收不住,奴才也受得住!”
满船旖旎,随舱门轻启,被水上凉风点点吹散。
婉兮深吸一口气,收敛形色,垂首盈盈跟在皇帝身后,走下安福舻来。
岸边上,果然王公大臣、后宫嫔妃都在等待。
唯有皇太后先行一步罢了,可是那拉氏却也没跟着皇太后先行离去,而是也同样立在水岸之上。一身的富丽,却掩不住满面的阴沉。
见了皇帝上岸来,那拉氏率众人行礼请安,那拉氏自己先起身,却是寒声轻笑,“皇上操劳了,妾身等立在岸边早已恭候多时。”
她的目光瞟过婉兮来,“令妃也不懂规矩!如何不提醒皇上一声,害得这些王公大臣、内廷主位都在岸边久立!”
皇帝眯眼盯住那拉氏,缓缓一笑,“看来朕说过的话,皇后全都当耳旁风了。”
那拉氏也抬眼迎住皇帝的眼睛,“皇上的话,妾身自然听进去了。皇上放心,妾身绝不会失德。妾身此时说的话,也都是尽一个皇后的本分。”
四卷145、身畔香(2更)
那拉氏自己说得热闹,婉兮倒偏开眼去望岸上众人。
近处只是内廷主位、宫内的太监女子,以及内管领下的福晋、妈妈里;外臣们都远远隔在后头。
婉兮极目去看,希冀从中找见九爷的身影。
一路南下已是一月有余,她虽则在马车上、船上都能隐约看见九爷的身影,却还始终无缘说上一句话。
自从九福晋掉了孩子那事儿发生,她与九爷之间也像是隔了一层雾霭,这么久了就没机会再说上话。
况且这会子她已知道了皇上选定四额驸的事儿,至少她也应该当面与九爷说一声“恭喜”。
傅恒为当朝首揆,纵然外臣被隔得远,可是他也应该是在最前列的。
终于,婉兮隔着一众内廷主位的钗环婆娑,遥遥看见了傅恒。
只是隔着远,终究还是没办法说上一个字。
婉兮没搭理那拉氏,自己怅然回到大营。
刚坐下,毛团儿便匆匆走进来禀报,“回主子,傅公爷府女眷求见。”
婉兮倒愣住,“九爷府中的女眷?谁?”
当篆香垂首缓缓走入,婉兮这才拊掌轻笑。
篆香请双腿安,婉兮亲自起身,伸手给扶起来。瞟着篆香却是眨眼含笑,“九爷这回随驾南行,九福晋和侧福晋都无缘同行。篆香你却能跟着同来,我便忍不住要道声恭喜了。”
篆香登时满面大红,“令主子当真折煞奴才……福晋和侧福晋都是家眷,自然不能跟着大人一同南下。奴才却是丫头,可伺候九爷罢了。”
婉兮抬眸瞟一眼毛团儿。
方才毛团儿也带进来九爷的几句话,说是篆香有些晕船了。可是大臣的船上都不带女眷,顶多带个丫头,九爷不放心将篆香交给那些人照应,这便觉着还是送到婉兮身边儿才妥当。
婉兮便眨眼笑,“九爷若只将你当成普通丫头,那便留在自己船上,交给小厮照应;又或者请其他大臣的丫头照应也就是了,倒不必送到我这儿来~”
篆香又是脸红,一时倒说不出话来了。
婉兮上下打量篆香,小心问,“九爷说你是晕船……可是见了呕吐?”
篆香颊边一红,垂首点头,“正是因此,奴才方不愿叫旁人照应……”
婉兮小心吸一口气,“……篆香你,该不会是有了身子了吧?”
算算日子,正月十三起驾,这会子已是二月下旬了,若女子有身子,这会子正好是反应最强烈的时候儿吧?
婉兮自己垂首淡淡而笑,“若只是普通晕船,九爷才不至于这样担心才是。”
篆香却面色一白,“令主子,不是这回事!令主子切勿笑话奴才了,奴才当真只是晕船——说句实话,奴才从小到达没出过京师,更没坐过这么多日子的船。好容易在水上熬过了一个月,这便怎么都熬不住了。”
婉兮悄然瞟住篆香,篆香面上的是苍白,却不是红晕——若是有喜了,当是红晕才对。
婉兮急忙垂下头来,攥住篆香的手,“是我失言。篆香,你别怪我。我只是……总希望九爷能过得好,而你貌美又率真,可为九爷良伴。”
四卷146、微斯人(3更)
篆香闻言惆怅一笑,“良伴?若说这两字,这世间还有谁比得上九福晋呢?奴才只是个家下女子,无论出身、见识、才学,皆无法与嫡福晋相提并论,完全帮衬不上九爷什么。”
篆香微顿,目光转过婉兮。
“奴才唯有一点超过嫡福晋去:奴才因是傅家的家生子,故此到九爷身边伺候的日子,倒是比九福晋要早。若了解一个人的深浅,可以用时光的长短来度量,那或许奴才对九爷的性子的了解,可能会比九福晋多那么一点点……”
篆香提一口气,“因此奴才就更明白,如果不是九爷心中的那个人,便这天下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再无‘良伴’可言。”
婉兮默默转身,避开篆香的注视,走回去。
“毛团儿,去请御医来,给篆香姑娘瞧瞧。”
篆香倒忙拦住,“这样晚了,便也不劳御医了。奴才就是晕船,先前在船上,九爷给奴才请过太医来看了。太医给开过了方子,不过也说晕船的事儿总归还是心情所致,关键还是要奴才放松心怀,金石倒是辅助。”
太医院的医生,统叫“太医”,却并非都敢叫“御医”。身为“御医”者,在太医之中品级最高,整个太医院里不过几个人;御医都是照顾宫内主子的,其余太医、医士等倒可照顾宗室大臣,甚或宫内的女子。
婉兮抬眸静静望住篆香,“……所以你在九爷身边儿,一直都紧绷着?”
婉兮何其敏锐,篆香自知说走了嘴,却已是来不及挽回,只能红透了一张脸,两手无措盯住婉兮。
篆香天生艳丽,这样灯下望去,一张粉颊如桃,当真灼灼其华。
婉兮心下暗叹一声:九爷,你竟是错过了何等人间艳福。
含笑起身走过去,拉住篆香的手,婉兮柔声道,“若论年岁,你比我还长着几岁。私底下,我倒想叫你一声姐姐。”
篆香吓得连忙跪倒在地,“令主子,奴才可不敢!”
婉兮轻哼一声,“你也别妄自菲薄。这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你帮过我大忙,跟九福晋一起救过我的命,我叫你一声姐姐,实则都是应该的。”
说到此处,篆香面上终是掩不住黯然,“……奴才能做的,不过是辅助嫡福晋罢了。真正帮上了令主子大忙的,还是福晋。令主子便是要以姐妹相称,也只该是福晋。”
婉兮偏首,“我倒不那样看……”
婉兮盯住篆香,微顿片刻,才眸光流转道,“兴许当初若不是九福晋看见你在替我奔走,她也未必决定帮我的~”
这就是女人,既然有相争之心,便都不甘落在人后。
即便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可是看对手已经先行动起来了,自己被动着也会着急。
篆香面颊上一红,更是不知该怎么说了。
婉兮含笑摇摇篆香的手,“篆姐姐就安心在我这儿休养着吧。九爷随驾南巡,整个队伍上上下下的事都要他忙,他难免顾不上你。我这边却人多,热闹,说说笑笑便也不至于晕船。”
婉兮故意促狭瞟住篆香,“若哪天篆姐姐想念九爷了,我便送你回去‘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