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255(52更)
献春这才松一口气:“主子聪慧。”
婉兮拍了拍献春的手:“这会子还不值得庆幸,待会儿进了正殿才是考校的开始。你再去看一眼,别叫那人有机会出来惹事。”
婉兮进了正殿,皇太后已经在“令仪淑德”牌匾下的宝座上坐稳。婉兮再度正式向皇太后行六肃三跪三拜的大礼。
皇太后眯眼打量这永寿宫的正殿,不由得啧舌:“这永寿宫,从前先帝刚驾崩的时候儿,哀家也住过些日子。可如今瞧着,这永寿宫倒是跟当日,全然不是一个宫了!皇帝如此大费周章,修葺得简直奢靡!”
皇太后指着正殿左右那两个超过人高的水银玻璃镜子座屏去:“便是这两个镜子,一向也只有太和殿和乾清宫,还有哀家的慈宁宫正殿才用得,你这殿内倒是先摆上两个了!”
婉兮轻叹一声,悠然垂首:“回皇太后,它们虽然是两个水银玻璃镜子,可是摆在这殿内,功用仍旧还是两个影壁……”
还是个影壁,便还是大门前石影壁的说辞。总归婉兮掐的是时间:是先有这些,后头才有她进封的。总归从面儿上,她不落皇太后口实就是。
“也罢,哀家便不跟你说这些石头的、玻璃的影壁了!”皇太后便也懒得再费口舌,直接吩咐安寿:“拿上来!”
婉兮便急忙回头望过去,只见安寿手上捧上个方方正正的物件儿来。物件儿上头有个罩子,安寿将那罩子哗啦撤掉,露出里头的玻璃匣子来。
婉兮一眼便看清了那玻璃匣子里头的肚兜,她的心下便是咯噔一声!
水绿,正是她在刚进封贵人的时候,在外人面前最常穿的颜色。每次去皇后宫里请安,她大多穿的都是这个颜色。
而那肚兜上刺绣的纹样:蔓草,便正好是她名字里“清扬婉兮”的出处!
若此,这肚兜便是摆明了与她的关联去!
这便又是摆明了有人借此来陷害她!
这一回,又是谁?
是与那病同一个人,还是另外有人借台唱戏?
婉兮心下燃起火来,却急忙垂下头去,不叫外人看见了她的神色去。
怪不得皇太后会一改这几年的规矩,这般明火执仗地直接驾临她的永寿宫。
皇太后明知道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这点子动静一定会被皇帝知道,却也还是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
——便都因为,皇太后已经手掐着“实证”!
婉兮只警告自己,此时务必冷静,千万不能自乱了阵脚。否则若有一个字不慎,这件事便更坐实了在她头上去。
那匣子掀开盖头,皇太后便眯眼打量婉兮。只是却没见婉兮有什么特殊的,这便哼了一声:“令嫔,你抬头瞧瞧这玻璃匣子里的物件儿。你可认得?”
婉兮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平静,面色丝毫未变,眼睛中只带着好奇。
她打量了一眼,便不由得挑眉:“这不是……女衣裳里内里衬着的小衣么?都是贴身之物,怎这样拿出来了?”
皇太后冷哼一声:“你只需回答哀家:你认不认得这个?”
二卷256(53更)
婉兮心下微微一转,眼中带着迷雾又仔细打量了两眼:“……回皇太后的话,奴才瞧着,倒是仿佛有那么几分眼熟。”
“哈!”皇太后不得一声朗笑:“你觉得眼熟就好,哀家还以为你会说不认得呢!”
婉兮面上依旧只是淡淡含笑:“这终究是女孩儿的贴身之物,谁好意思那么盯着看个仔细去?奴才虽说隐约有些眼熟,却也不敢确认呢。”
皇太后冷哼一声:“你自然应当觉着眼熟!便是旁人不好意思盯着看,你自己却应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皇太后如此说,婉兮心下微微地一沉。可是她已经没有时辰用来慌张,这一刻她反倒更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了。
择日不如撞日,那个人既然还不宜拽到皇后面前去,便不如用在这会子。
婉兮便颔首微笑:“回皇太后,奴才这样约略瞧着,倒觉着这肚兜儿像是奴才宫里的物件儿。”
婉兮说着回头望献春:“献春,你来帮我瞧瞧,这是不是——玉烟的?”
献春看一眼婉兮的眼睛,便也连忙上前跪倒,“回皇太后主子、令主子,奴才瞧着的确像是玉烟曾经用过这么一件儿。”
皇太后愣住:“玉烟?玉烟是谁?”
婉兮淡淡一笑:“玉烟是奴才宫里的女孩儿,今年初才进奴才宫里来的。从年初到如今十月,统共才八个月。这八个月中间儿,奴才又是从六月起就在园子里住着的,统共跟这女孩儿的主仆情分不过四个月罢了。”
“故此奴才不敢咬实,只觉影绰绰见过。又因是人家女孩儿的贴身之物,即便因缘巧合见过,却也不敢坐实。”
皇太后的目光又扫向献春。
献春便向上磕头道:“奴才回皇太后,令主子一向体恤下人,刚进封的时候正是一二月间,宫里又空了这些年,故此小女孩儿们的围房很是冷,令主子便总叫女孩儿们到寝殿里来一处暖和着。”
“令主子年纪还小,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故此也时常与几个小女孩儿一起坐在炕上玩儿嘎拉哈。玉烟的手巧,嘎拉哈玩儿的也好,故此每次陪令主子玩儿的都有她。有时候玩闹得开心了,加上炕上也热,难免有解开领口的时候儿。故此令主子偶尔瞧见过,奴才也是那么瞧见过的。”
“原来是这样。”皇太后眯了眯眼:“身在嫔位的主子,竟然能跟自己宫里的女孩儿玩儿到一铺炕上去,你也当真没个体统!”
婉兮倒是淡淡地接了:“皇太后训斥的对,六月里皇上也因为这个下旨呵斥过奴才。奴才去园子,皇上也是因为这个去的。”
婉兮不慌不忙地应对皇太后,心下倒是越来越平静下来:她不用慌,只需想着这些年来皇上一件一件替她做好的铺垫,一个一个往里对照着说,就够了。
真如怡嫔那日所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儿,皇上早已一步一步替她安排了退路去。她此时只消揣摩着皇上的意思,顺着皇上的心意说,将皇上素日的言行都联系到一处来,那即便是皇太后,便也奈何不得了。
二卷257(54更)
果然,皇太后眯眼盯着婉兮,眼前这个丫头再失去体统,皇帝却都已下旨责罚过了。此时倒轮不着她再做什么。
皇太后便哼了一声:“既是你宫里女孩儿的物件儿,你身为本主儿,哀家便也一样饶不了你!”
婉兮淡淡垂眸:“皇太后却还没叫奴才知道,这肚兜究竟怎么了?又及,一个女孩儿家的贴身物件儿,又怎么落到皇太后手中去了呢?”
皇太后轻轻咬牙:“你既问了,哀家便给你一句明白的:皇上这回染的病气,便都在这肚兜上头!内务府的奴才在园子里查到时,那碰过这肚兜的,手上都起了跟皇上一样的疙瘩。这肚兜既然是你宫里人的,你身为本主儿,便也逃不开干系!”
皇太后这话意外么?已经不意外了。这样明火执仗带着这物件儿来示人,婉兮早已经闻见了那背后算计的味道。
婉兮面上故意浮起惊愕:“皇上的病,当真是从这肚兜上起的?”
婉兮在地上跪着,却抬手捂住了嘴。“奴才启皇太后,奴才自己的清誉事小,皇上的圣体康健才是重中之重!若当真是这个女孩儿有罪,奴才定第一个先饶不了她!”
皇太后便眯起了眼睛:“叫那个女孩儿来回话。”
献春不由得紧张地看了婉兮一眼,婉兮便也点点头。
献春忙起身暂时告退,退下去找见毛团儿,一同在后院地下的菜窖里头将那玉烟给拎了上来。
自打皇上大驾回宫,毛团儿便将玉烟给捆了扔进菜窖里去了,就是免得她乱说话。这一刻重见天日,玉烟早已披头散发,脸色苍白。
献春上手,先将玉烟的头发给她拢好。献春手脚麻利,将大辫子拆了,转眼便给编齐整了。
总归不能叫皇太后瞧出来,这个玉烟已经被关押过的模样。
毛团儿将玉烟亲自拎进了正殿,给掼到地下,这才上前将玉烟嘴里的破布给扯出来。
玉烟见了这样的阵仗,不觉得有些懵了。
婉兮轻哼一声:“不过是皇太后主子传你来回个话,你何苦脸色苍白成这样儿?难不成你心里当真有鬼?”
玉烟心里是真的有鬼的,只是玉烟心里的鬼,跟这会子皇太后要查的鬼,不完全是一回事。
不过若说不是一回事,其实又有太高的重合度——毕竟婉兮这病,就是从玉烟这儿给引起来的。
婉兮便趁着玉烟还在发懵,故意打她个措手不及:“说的都是那起子病的事儿。你是如何将那染了病气的物件儿传给人的,你现在便给皇太后和本宫说个明白!”
玉烟登时面如死灰:“……主子这是说什么?主子有什么证据说是奴才干的?”
婉兮抬眸瞟了一眼那玻璃罩子:“你质问得有理,本宫是没什么实据。不过幸好今儿皇太后主子驾临,带了实据来。你瞧见了么,那玻璃罩子里的肚兜儿,便是实据!”
玉烟惊住,迷茫地望住那肚兜。
“倒不明白主子是什么意思?”
皇太后听得不耐烦了,寒声而喝:“那肚兜,不是你的么?”
二卷258(55更)
玉烟傻了,用力摇头:“回皇太后主子,那不是奴才的!”
婉兮便寒声大笑:“可不,你自然不能承认是你的!只是真可惜,你戴过这肚兜,不但本宫见过,献春见过,玉叶见过,便是这宫里的女子都见过!”
献春也忙道:“正是!”
婉兮轻哼一声:“有这么多证人指证着你,不管你有多少张嘴,却也反驳不了这么多证人去!”
玉烟惊得望住婉兮半晌,大口大口喘气:“令主子……你是带着你满宫的人,一起构陷奴才!”
婉兮又是寒声一笑:“笑话!什么叫本宫带着满宫的人……难道你不是本宫这永寿宫里的人了么?本宫为什么不对别人这样,偏对你一个如此?!”
“我!”玉烟脸上所有血色都被抽走,一双眼涌起空茫的绝望:“……我,我!”
她如何说得出口,令嫔如此做,就是因为是她陷害了令嫔去!
“哑口无言了,是么?”
婉兮一声冷笑:“本宫虽晋位不久,可是本宫却也最恨吃里扒外的奴才!你害我倒是罢了,你怎么都不该害了皇上去。若只是我宫里的事儿,我说不定还能看在主仆一场的份儿上,对你罚得轻些;可你竟沦落到今日的地步,那便别怪本宫无情。”
婉兮转眸望向毛团儿:“毛团儿,你是这宫里的首领太监,是皇上指到本宫这永寿宫里来的。你还在这等什么?!”
毛团儿立时上前,一手拎住玉烟的衣领子就往外拽。
玉烟被衣领子勒得几乎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垂死挣扎之际便抬眼看见了上座的皇太后,她便拼了命地大喊起来:“皇太后主子,奴才冤枉啊……是令主子带着阖宫的人一起构陷奴才,奴才不曾做下谋害圣驾的事!”
方才整个过程中,皇太后都在眯眼打量着婉兮、献春和玉烟。
这一刻忽然扬声:“先等等。”
皇太后抬眸望住婉兮:“哀家在此,就算是你宫里的人,你也要先等哀家裁断,容不得你就这么直截了当给处置了!”
婉兮悄然攥紧指尖,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儿来。
皇太后朝庆顺使了个眼色。
庆顺便走过来,蹲下盯住玉烟的眼:“姑娘,你方才是怎么话儿说的?眼巴前儿,皇太后主子在呢,你便好好地说给皇太后主子听。”
庆顺说着抬眼看了毛团儿一眼,笑着点了点头:“这位小爷,暂时松松手,叫她喘一口气,说一句话,不打紧。若当真证实了她有罪,又何劳小爷还动这么大的力气去?”
“老身不才,好歹也在慎刑司当了不少年的精奇,老身有的是法子叫这姑娘当场就断了气。”
饶是毛团儿,也都不由得微微变色,不由得松开了手去。
那玉烟听着就更是早已面无人色。
庆顺却笑得依旧那么温柔:“玉烟姑娘,便说吧。如今你也应该明白自己的下场了,若说得不好,皇太后主子自也就不拦着令主子了;可是若你肯好好儿说呢,兴许皇太后主子还能给你做一回主。”
二卷259(56更)
庆顺越是这样看着慈眉善目之时,说出来的话越是叫人胆战心寒,“玉烟姑娘,咱们在宫里当奴才的呀,都说不由自主,可是瞧啊,你这眼巴前儿,自己的命可就捏在自己手掌心儿里呢。想不想要这条命了,端的只看你自己了。”
那玉烟便横过眼来,狠狠望婉兮一眼,已是豁出去了的模样。
献春担心得悄然看了婉兮一眼,婉兮心下也有数,只微微点了点头。
玉烟抬头望向皇太后,忽地手脚并用爬向皇太后:“启禀皇太后,奴才说实话——那肚兜不是奴才的,其实是令主子的!”
“哦?”
皇太后虽然故作惊讶,可其实心下是满意的。她今儿既然亲自驾临永寿宫,她就是想将这肚兜坐实了是婉兮的!
“你既说是你令主子的?可有凭据,说来听听。”
那玉烟满眼含泪:“皇后主子请看,那肚兜的颜色,正是令主子最爱的水绿;还有那纹样,奴才隐约也瞧出仿佛就是‘野有蔓草,清扬婉兮’里的那种草!”
“奴才也伺候过令主子更衣,故此是看见过令主子穿这肚兜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田地,婉兮倒也不意外了。
婉兮只是垂首轻声笑:“玉烟,怪不得当日见了我写下的几个名字,你张口便能背得上来‘蓝田日暖玉生烟’,故此自己选了‘玉烟’为名。果然是个腹有诗书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学了这一肚子的诗书,到头来却是用来作恶!”
“也唯有你这样儿的,才能知道这肚兜上纹样的来历,知道‘野有蔓草,清扬婉兮’的典故。照此说来,这世上凭空出来个这样的肚兜,我倒是一点都不用意外了。”
婉兮又淡淡瞟了一眼那肚兜:“这颜色和纹样,看似的确与我有关。可是这世上喜欢穿水绿的不止我一人,喜欢‘清扬婉兮’那首诗歌的更是古往今来何止千万人?便由这两点,你如何就敢认定了唯独是我的?”
婉兮妙眸轻转:“便是这宫里,谁不会吟这首诗?除了皇后主子,又谁从未穿过水绿去?”
玉烟被婉兮问得张口结舌,恨恨道:“那总归不是奴才的!皇太后主子请看,那肚兜的用料和绣工,分明是从江南织造才能出来的。奴才是个官女子,身上从里到外都是内务府统一做给官女子的素布衣裳,奴才何曾能有这样一件肚兜去?”
皇太后倒不由得与安寿对了个眼神儿。
婉兮便笑了:“你也是个聪明的,除了颜色和纹样之外,还懂去分辨用料和绣工。你说的没错,这用料和绣工的确不该是你一个官女子应当穿用的。你是应该穿由内务府统一提供的素布衣裳。”
“可是该怎么说呢,这世上总归有人心不足。你既在宫里,虽说只是女子,可也难免看着主子们的衣饰,觉着眼馋,这便自己弄法子仿制了来穿。你总归想着,这样既能叫自己的心里生起些绮愿去,又总归是贴肉的衣裳,旁人轻易看不见。”
玉烟两眼圆睁:“我从未这样想过!这肚兜分明是你的,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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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婉兮冷笑一声,不屑地别开了目光去:“兴许你觉着这个是好的,可我好歹是皇上的嫔位,就这用料和绣工,我却是不屑用的!”
婉兮抬眼只定定望住皇太后:“相信什么都瞒不过皇太后的眼去,这肚兜的用料和绣工,看似是从江南织造来的,其实不过是仿制了来的。皇太后明鉴,皇上的嫔位,还至于要穿这样一件肚兜么?”
皇太后只静静听着,还叫安寿给点了一袋烟,不急不忙地抽着。
半晌才说:“令嫔说得没错,这肚兜的用料和绣工,的确不是织造里出来的。令嫔身在嫔位,自然是不屑用的。”
“不过呢……令嫔啊,你终究才封嫔没多一会子,你从前毕竟还是官女子。你从前说不定便如你自己所说的,心不安稳,在素布衣裳之外,也想穿穿主子们能用的衣裳去。”
“故此这肚兜虽然不是你现在的,却可能,是你从前的啊~~”
婉兮心下不由得无声冷笑,却生生忍住,只是垂首淡淡一笑。
“看样子皇太后是宁愿听信这女孩儿的话,认定肚兜是奴才的;也不愿信奴才的话?”
皇太后吧嗒吧嗒抽烟:“你也不用说这个话,哀家并未堵着你的嘴。你若有理有据,你这便说。”
皇太后话音刚落,外头便是一声“皇上驾到——”
皇太后便也是一皱眉。
整个殿内殿外,除了皇太后之外,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黑压压的竟是一大群。
皇后快步走进,一身袍影敲碎了阳光,那些温暖便都无法照进他眼底的幽暗去。
他进来便笑了:“哟,今儿的永寿宫怎么这么热闹?这满地跪的都是人,倒叫朕都无法下脚了。”
说着话迈进正殿门槛来,这才向皇太后跪安。
“原来是皇额娘到了,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皇太后轻哼一声:“这永寿宫就在你养心殿后头,这边有什么动静,你那边都能听得见。故此我早知道皇帝一定会过来。”
“只是,皇帝竟还矜持这么长一会子才过来,倒叫我意外。”
皇帝认真听完,便笑了:“皇额娘说的是。皇额娘如此大动阵仗从寿康宫移驾到这永寿宫来,儿子在养心殿里就算听见了动静,也还得仔细想想皇额娘这是为了什么。以皇太后之尊,又有什么事值得皇太后如此?”
“儿子思前想后,最后猜想,皇额娘如此也只有是为了儿子此次的病情。既然是事关儿子的病,儿子自己怎么能不过来瞧瞧呢。”
皇太后轻哼一声:“不管你过来是为了你自己的病也好,还是为了哀家也罢,或者是为了你的令嫔……来了就来了,便与哀家一起听听令嫔如何回答好了。”
皇帝上了地坪,肃立在皇太后身边儿,却扭头看了婉兮一眼:“令嫔,皇太后叫你说什么呢?朕来了,你也说给朕听听。”
婉兮垂下头去:“……回皇上,皇太后说这个肚兜是妾身的。妾身只辩解说,这个不是妾身的。”
皇帝淡淡抬眸朝那玻璃罩子里看了一眼,便笑了:“这自不是你的。朕不喜欢这个颜色,便是下旨叫内务府给你预备,也定不准做这个颜色的。”
二卷261(58更)
皇帝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了。
婉兮自己更是满面通红。
谁叫他说这个了!
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情,他总说她白皙如玉,便不该再用素淡的颜色。他叫做给她的都是海棠红,说是趁着她的肤色,最是浓淡得宜,最惹他心跳。
“皇帝!”皇太后便连烟袋都无法吸了,给撇到一旁:“别忘了你的身份!”
皇帝便躬身道:“皇额娘怎怪罪了呢?这是儿子的后宫,又不是大殿之上。在这后宫里,对着儿子的嫔妃,儿子总觉没必要再板起脸来说那些一板一眼的话。”
皇太后咬了咬牙,也是无计可施,遂转向婉兮又道:“纵然这肚兜不是她现在用的,却也可能是她从前当官女子时用的!”
皇帝却“噗嗤儿”一声又笑了:“也不可能。”
皇太后便震惊了,圆睁双眼抬头紧紧盯住皇帝:“……她当官女子时候儿的,你怎也知道?”
皇帝抬眼瞟着母亲,欲言又止,故意眨了眨眼:“皇额涅……便别问了。否则儿子在这一帮奴才眼前,可要现眼了。”
皇帝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众人却足够什么都听懂了。
婉兮脸早红透,伏在地上怎么都抬不起头来了。
皇帝笑够了,忽地转眸瞟住那玉烟。
“儿子倒瞧见过,地上跪着的那个奴才,穿过这个。”
“什么?!”
皇帝这话背后,又同样藏了与之前那句话同样多的联想余地,皇太后连听这两句,已是两眼圆睁。
“皇帝,你不要儿戏!”
皇帝轻叹一声:“未曾儿戏。皇额娘容禀……”
皇太后一拍桌案:“殿内众人,除了令嫔、玉烟之外,你们所有人,统统给哀家退下!”
众人都连忙告退,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皇太后沉了一张脸,冷冷问:“皇帝,你这便说吧。”
皇帝含笑点点头:“儿子六月下旨训斥令嫔,当月送她到园子里去。她走后的第二天,儿子想起,素日一件用得趁手的扳指儿落在永寿宫。那扳指儿是儿子素日执笔练习大字的时候戴惯了的,没有它便总觉握笔不趁手,故此是怎么都要寻了回来的。”
“先时是叫了奴才来找,可是因令嫔不在宫中,那又是儿子的体己之物,故此没人知道给放哪儿了。奴才们自然也不敢随便翻令嫔的抽屉、柜子,这便没法找了。他们去给儿子回了话,儿子一想便也只能自己来翻了。”
“故此儿子那天直入令嫔的寝殿,却不成想刚一进来,就撞见里头坐个女子。”
皇帝说到此处,抬眸柔柔看了婉兮一眼:“令嫔虽说身在嫔位,可是素常并不总以嫔位的衣饰打扮。尤其在寝殿里时,时常只梳一根大辫子,穿朴素的衣裳。”
“那时候儿令嫔不在永寿宫中,儿子一时眼花,还以为那帘子后头坐的是令嫔呢,这便上前一把给抱住了……”
皇太后连咳嗽三声:“越过去,直接说!”
皇帝深吸口气:“其实不用越过去什么,儿子刚解开她衣裳扣子,就知道她不是令嫔了。扭过身儿来看了她脸一眼,又看见了她的肚兜,便已经没了兴致。”
二卷262(59更)
皇帝嫌恶地瞟了那玉烟一眼,“儿子知道这又是一个趁着主子不在,藏了心眼儿想故意引起儿子注意的。儿子又岂是那样没有定性的人,故此直接撵了她出去。故此看过她穿着这样的肚兜。”
“她的眉眼神情,倒还故意模仿了令嫔去。几个月下来倒是有那么一点子约略的相似。只可惜,她以为令嫔穿着的是这样的肚兜,可事实上却是错了。令嫔不穿这样的肚兜,儿子也并不喜欢这样的肚兜。”
皇帝说完,瞟一眼毛团儿:“这样的奴才,不守宫规,又构陷本主儿,便不必留着了!毛团儿,还傻站着做什么?!去办你该办的事!”
毛团儿这回再不迟疑,也不等皇太后说话,便只按着皇帝的意思,直接一手捂住玉烟的嘴,另一手将玉烟直接拖出去了。
“皇帝!”皇太后急得直吼。
皇帝却转眸,冷冷望住皇太后的眼:“怎么,儿子的决定,皇额涅并不同意?儿子是天子,不过处置一个奴才,皇额涅也要拦着么?”
皇太后抬眸望着自己的儿子,良久,良久,只能“唉”了一声,便闭上眼不做声了。
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毛团儿已是回来了。
跪倒向皇帝复命。
皇帝轻哼一声:“如何料理的?”
毛团儿看了皇太后和婉兮一眼,尽量低声答:“……直接捂死算干净,且留她一个囫囵尸首,且无伤痕。殓葬和转世投胎,也便宜了她去!”
婉兮也不由的垂下头去,指甲在掌心里攥得登紧。
终究还是一条性命。
皇太后也摇摇晃晃站起来:“皇帝!你处置奴才,哀家不管你。可是这事还有一件说不通——若你是秋狝之前见过那丫头的肚兜。可是这肚兜怎么跑到园子里去的?”
皇帝冷哼一声:“儿子当时瞧出来那丫头是想借令嫔邀宠,才故意穿那样的肚兜。儿子不耐烦,便劈手给扯了下来。正巧奴才身边跟着两个太监,儿子为了羞臊那丫头,便将那肚兜随便丢给太监们去了。”
皇帝抬眼,冷漠地望向殿顶的和玺彩画:“那接了肚兜的奴才正被儿子其后派到园子里去收拾儿子素日常用的物件儿,预备秋狝用。他兴许存了绮念,便将那肚兜也一起带了去了,收拾的过程中从怀里滑下来了,也未可知。”
皇帝说着哼了一声,抬起自己的手来瞧了瞧:“儿子这会子也才省悟过来,兴许当时就是从她身上将肚兜扯下来那么一下子,这便染上了病气去。”
皇太后半晌没说话,只定定望着自己的儿子。
良久良久之后,才点了点头:“也罢。身子是皇帝自己的,皇帝既然喜欢这样解决,那哀家便也到此为止罢了。”
“皇帝想护着令嫔,便将奴才的性命不当一回事,这也都是你这个当天子的杀伐决断,便是我这个当额娘的,也拦你不住了!”
皇太后起身走下地坪,皇帝忙上前来搀扶,却被皇太后摔开。
婉兮还在地上跪着。皇太后走到婉兮身边,冷冷地道:“令嫔,今儿你有皇帝护着,哀家便不继续问了。只是就算这件事不是你所为,可是那个玉烟终究是你永寿宫里的人!你这个当主子的,便也理当论罪!”
二卷263(60更)
婉兮忙伏身:“奴才知罪。”
皇太后扬起头来,“哀家便下旨,禁闭永寿宫门一月!将令嫔和永寿宫众人都圈禁墙中,闭门思过!”
婉兮轻轻闭上眼睛,静静俯首:“奴才谨遵皇太后教诲。”
皇太后回头来望着地坪上的皇帝儿子,“皇帝,这一个月的门禁,便连你,也不得擅开!”
皇帝面上掠过一丝清冷去,却也忍住了,躬身垂首:“下个月又是皇额涅的寿期,一个月便一个月吧,也耽误不了她下个月解禁给皇额涅贺寿。”
“哼。”皇太后抬步朝外去:“贺寿?免了吧。我怕见了你的令嫔,反倒气得折了寿去!”
皇太后带着一行人,终是呼呼啦啦地都走了。
皇帝走下地坪,伸手向婉兮来。
“腿都跪麻了吧,还不起来?”
婉兮也使劲儿一笑:“就是因为跪麻了,所以才起不来了呢。”
她不要在四爷面前露出委屈来。
皇帝没说话,只伸臂将她抱起来。
麻木了的腿忽然被伸开,有被针扎着一样的疼,婉兮搂住皇帝的手臂直叫唤,叫得眼角都出了泪。
一个月,不就是一个月么?不要紧,她不在乎!
皇帝抱着她进了寝殿暖阁,放在炕上。
“委屈就哭一声。”
婉兮却使劲摇头:“也算不得委屈。终归我今天也算亲手杀了一个人。”
“玉烟那丫头……今年不过十四岁。我心下也是难受。这样圈禁一个月去,我心下也能平复些。”
皇帝凝着她:“连我都没想到,你一口咬死那肚兜是玉烟的。我急忙现场编瞎话,好悬有几处便说漏了。我原本给你预备了个人,却没想到你从自己宫里找了玉烟。”
婉兮不由得扬眉:“皇上给我预备了个人?谁?——该不会是那小柏氏?”
“嗯。”
皇帝轻哼一声:“她原本正好是在园子里的,又是怡嫔的妹子,若说她身上有些什么病气,一切便都说得过去。我宣布叫她正式学规矩,便是叫外头人以为她已承恩,故此过了病气什么的,便都说得过去。”
婉兮心下一软,不由得靠过来,抱住了皇帝:“我就猜到了,小柏氏是皇上预备好了要这样用的。不过小柏氏也是可怜见儿,若替我担了这么大一个罪名去,皇太后当真要处死她,又该怎么办?”
皇帝扬眉:“你舍不得那小柏氏,这才从自己宫里找个人?”
“才不是!”婉兮撅了嘴:“我虽然今天拼命往那玉烟身上说,可是她并不是无辜的。我才不会为了自保,就随便害了人家性命去的。”
婉兮顿了顿,幽幽叹了口气,“我往那玉烟身上引,是因为玉烟本就有罪,我这回的病就是她给带进宫里来的。这回皇太后来查,我既然避不开了,我也正好借她过桥罢了。”
皇帝便眯起眼来:“你查出她什么来了?”
婉兮垂首,掂对一下这话该怎么说。
四爷已经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若此时便将那玉烟背后的人直接说出来,四爷他又会不会为难?陈贵人的话、陈贵人的豁达,都在她眼前浮动。
二卷264(61更)
“这个玉烟是跟玉叶一起从内务府里要来的。原本献春要了她来,是看她年纪小,又性子恬淡,且通文墨,以为慢慢教导了,将来也能出息。”婉兮还是决定退而求其次,避重就轻。
“原本这孩子聪慧沉静,就算跟玉叶比,也算出挑的,我便当真很喜欢她,将她当成了知近的人去。我却没想到,在我进封嫔位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奴才原为贵人的时候,手底下只有献春一个头等女子,玉函因资历为二等女子,玉烟和玉叶同为粗使的倒也罢了;可是那样快进了嫔位之后,玉函也升头等女子,这便空出来了一个二等女子的身份。”
婉兮轻叹一声:“终究玉叶皇上给奴才的一片心意,又是跟了我那么多年的丫头,再说年纪也更大些,故此我也偏心了些,将那个二等女子的身份给了玉叶。玉烟只能还跟新来的玉蕤她们继续当着粗使的女子。我却没想到那孩子的心,便从那一刻失衡了。”
“兴许就是因为她识文断字,心思更细腻敏锐了一些吧,她兴许觉着她本该比玉叶更有资格升为那个二等女子,至少也应该能跟玉叶平齐了去。可我我单把二等女子的身份给了玉叶,她心下定然觉着委屈,便对我生了怨气去。”
婉兮说到这儿抬眼望了皇帝一眼:“四爷的后宫里从不缺少有心的人,玉烟有了二心,便被人给瞧出来了。故此便有人私下里挑拨,终究引她走上了这条道来。”
“皇上也知道,她们素日在宫里就常常陪着我玩儿,是经常都进我的寝殿的。只是旁人都在地下,唯有玉叶和玉烟两个因为陪奴才玩嘎拉哈,便时常能上我的炕。若想用染了病气的物件碰了我的被褥去,当真是太容易了。”
皇帝便也眯起眼来:“说的是。”
皇帝说到这儿便抬起眸子也望住婉兮,“那背后指使玉烟的人,你可知道是谁了?”
婉兮便垂首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只淡淡道:“爷放心,这回吃了这样一个教训,我以后用人便更要小心。这次的事,奴才想便暂时到此处吧。总归,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奴才等得起。”
皇太后给婉兮的圈禁,名为一个月,实际上不过是从十月中到十一月初罢了。终究十一月初五日便是皇太后的圣寿,十一月十七日则为后宫晋位嫔妃的册封礼。婉兮进为令嫔,在此之列,总要正式接受册封,还要到皇太后、皇上面前行礼的。
故此皇帝亲自去与皇太后商量,皇太后倒也没有那日那般强硬,这圈禁便实际上半个月便解了。
刚解禁的那天,婉兮因明知道自己的圈禁日子不够,自己便继续呆在宫里并未出门。只是放了奴才们出去散散。
献春和玉函出去散了不一会子便回来了,两人面上都默默地写着两个大字:“有事”。
婉兮一边编着通草花儿,一边抬头瞟她们两个:“怎么了,好容易咱们解了禁,你们两个却还是这么不高兴?”
献春和玉函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主子,秀贵人殁了。”
二卷265(62更)
“什么?”婉兮也是一惊,顾不得手上的通草花,抬眸望住两人:“凤格?死了?”
“正是。”献春也明白婉兮这样惊讶的原因:“十月十四晚上死的。那天白天咱们正好封宫门,这半个月来圈禁着,内外都不准通消息,便直到今天才知道。”
“怎么死的?”婉兮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凤格呢。
献春摇摇头:“听说是得了急症,白天还没怎么,夜晚就不行了。”
婉兮岔了一口气,不由得按着心口:“未免太巧了吧?我怎么总觉着心下有些不安稳?”
当初凤格出告婉兮与傅恒在西苑的偷见,还有这回园子里搜出肚兜的事儿……婉兮还没来得及跟她问个明白,她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一个贵人,这样突然地死了,宫里就没什么说法么?好歹她是娴贵妃宫里的,娴贵妃怎么会善罢甘休?还有她玛父好歹是首席的内务府总管大臣,又兼着礼部尚书,岂能也没什么动静?”
玉函默默道:“奇就奇在这里。奴才猜想,娴贵妃不闹的缘故,会不会秀贵人的死,便与娴贵妃有关?”
婉兮坐在炕上叹了口气:“虽说原本跟她也结了不少的仇怨,可是好歹是同一批进宫的内务府女子……”
婉兮默了默,也忍不住摇头:“瞧,今年当真是个多事的年份。咱们经了那么一场事,年头薨了慧贤皇贵妃,年尾这便又死了玉烟和秀贵人去。”
献春也道:“好在十二月将有纯贵妃的皇嗣出生,兴许能冲一丝喜气进来。”
玉函又看了婉兮一眼:“宫里还另外有一桩喜事:嘉妃也遇喜了。”
“嘉妃?”婉兮不由得怔住。
玉函低声道:“奴才已经打听了,说是秋狝时候的事。彼时皇上还在复原中,皇后始终独自伺候着皇上。可是后来皇后的喜信儿坐实了之后,皇上当晚却翻了嘉妃的牌子。”
婉兮垂眸半晌,轻声道:“这一整年,咱们身边死了三个人,却又有了三个小生命。三个对三个,也许这便也是天道循环、新陈交替吧?”
整个十一月,因月头的皇太后圣寿,月中的册封礼,倒也让整个后宫都过得喜气洋洋的。
册封礼的时候,后宫嫔妃的排位又发生了一点子微妙的变化。
原本在正月里诏封的时候,贵妃位上是娴贵妃排在纯贵妃前面。而到这正式的册封礼之时,无论是册封使的身份和地位,还是两位贵妃的赏赐排位,都成了纯贵妃排位第一。
而在嫔位上的三位里,原本婉兮是最晚封的嫔,故此此前是排在舒嫔、怡嫔之后的。可是册封礼之后,在所有赏赐的旨意上,婉兮都已跃居嫔位之首。
从乾隆九年十二月进封贵人,到乾隆十年十一月正式册封为嫔,短短一年之间,婉兮已经从一名官女子,正式成为了皇帝后宫的三嫔之首。
不止朝中喜事,天下远方也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噶尔丹部的大汗、一代枭雄噶尔丹策零病逝。噶尔丹部随之因争权而内乱,这对大清来说自是好事。
二卷266(63更)
十一月刚过,十二月初二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窗外便传来李玉急促的声音:“皇上……请起身吧。”
婉兮便也一同醒了,下意识握住身边皇帝的手。
皇帝便也回握住她,轻声道:“没事,你继续睡。爷起来瞧瞧。”
皇帝自起身走到窗边:“怎么了、”
李玉语气有些急,已是顾不上要压低声音:“回皇上,纯贵妃临盆了……”
皇帝一怔:“不是还有半个月么,怎么这么早?”
李玉不好说什么,只是低声催促:“钟粹宫来人报,请皇上过去看看呢……说好像是纯贵妃情形不大好。”
婉兮闻言便也已了无睡意,急忙起身亲自替皇帝拿过衣裳,帮皇帝穿好。她自己也急急忙忙抓过披风来,想要陪着皇帝一起过去。
皇帝却按着她:“你的心意,爷替纯贵妃和孩子领了。你留下别去,那边血气太重,爷去瞧瞧就是。”
婉兮便也止步,躺回去,等着消息。
待得天亮时分,献春急急忙忙走进来,神色略有些异样。
“生了么?是皇子,还是公主?”婉兮急着问。
献春道:“是公主。”
婉兮点点头:“公主也好,纯贵妃已经有了两位皇子,正好缺一位公主。如今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母女都平安吧?”
献春为难道:“奴才都不知道该说平安还是不平安了。”
“怎么了?”婉兮心上也拢过一丝不祥。之前李玉那样慌张的声音,仿佛已经预示了什么。
献春叹了口气:“回主子,纯贵妃生下的这位四公主……有些怪异。”
献春说着向婉兮举起手来,张开五根手指:“便是这指头中间儿,是连着肉皮的。主子见过鸭子吧,便如鸭蹼一般。”
婉兮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叶从外头进来,听见了也不由得低低叫了一声:“纯贵妃这岂不是生了个怪物出来么?”
婉兮忙一把扯住玉叶的手:“你管好你这张嘴,别仗着在宫里没吃过亏,便什么都敢浑说了去!”
婉兮将玉叶推一把给玉函:“玉函,你替我看着她,好好教规矩。”
婉兮自己下炕穿鞋:“献春,帮我更衣,咱们去看望纯贵妃母子。”
婉兮到钟粹宫的时候,各宫也基本都已经到了。
只是纯贵妃还在产房里,不宜开门受风,一众嫔妃便也都在外间坐着罢了。
难得皇后也在,此时皇后也已经显怀了,却还纹丝不乱。
婉兮上前请安,然后便走到陈贵人和语琴身旁去。
“难得皇后主子自己怀着身子,也还来纯贵妃这边坐镇。”婉兮低声道。
语琴看了皇后一眼,轻叹一声道:“纯贵妃临盆,血光原本就重,况又是生下了这样一位公主,对皇后来说甚不吉利。皇后本可以不来的,何苦放不下这身段去。”
婉兮便向周遭又瞟了一眼,果然看见娴贵妃一脸的不高兴,仿佛又有谁得罪了她一般。
“话说纯贵妃生下的是位公主,娴贵妃本来应该长出一口气才是,缘何娴贵妃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二卷267(64更)
陈贵人便笑了,轻轻拍了拍婉兮的手:“你想啊,如今皇后自己也怀着孩子,今儿本该不来;若皇后不来,纯贵妃在产房里,那这时候就得以娴贵妃为尊。一应事体,便应该由她来做主。可是哪里想到,皇后如此‘不辞辛劳’呢。”
婉兮垂下头去:“四公主的手……我听着便吓了一大跳。”
“谁不是呢?”语琴便也叹了一口气:“平安诞下公主,本是好事,可是却是这般模样,倒像是犯了什么忌讳似的。”
婉兮道:“其实我小时候在乡间也见过这样的,长辈们都说是因为两家连续几代姑舅做亲,血脉太近了所致。可是这个说法放到纯贵妃这儿便说不通了:纯贵妃终究是来自江南的汉女,皇上则是来自东北关外,一个是汉女一个是满人,纯贵妃跟皇上的血缘可远着呢。”
语琴便也忍不住挑了挑眉:“但愿不是因为她自己做了什么恶事,而遭到的报应。孩子总归是无辜的,若当真是她作恶,报应也应该报应在她自己身上,不该报应在孩子身上才是。”
陈贵人此时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这会子孩子是这样的,便也已是对她最大的报应了不是?”
婉兮垂下头去:“不管纯贵妃做过什么,那孩子何辜?皇上又何辜呢?”
生育一个孩子,虽然受难的主要是母亲,可是皇上终究也是四公主的阿玛。那样一个心气儿极高的天之骄子,却生出这样一个公主来……皇上的心下,如何能不难过。
往小了说,皇上会怀疑自己的身子是否当真有他以为的那么康健。
若往大了说,若有一日朝堂和天下都知道了四公主是这样的,说不定又要编织出什么样的谣言来,又要说是上天对皇上不满了吧?
少顷皇帝开门出来,面色有些不好看。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你们也不必守着了,总归纯贵妃和四公主此时都不宜见客。各自回宫吧,待得小满月,你们自会见着了。”
皇后便也轻轻叹息了一声,由挽春搀扶着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皇上……您也看开些。总归母女平安,皇家又多了位公主,倒也不必再只有咱们的和敬一个女儿了。”
皇帝不由得叹了口气:“是啊,朕想念和敬了。今晚便叫她回你宫里,一起用晚膳吧。”
婉兮听了垂下头去。
语琴便笑:“皇后真是聪明,这会子四公主是这样的,皇上自然感怀和敬公主那健全完美的嫡生公主。如今皇后怀着孩子,还不忘了用和敬公主来邀宠。待得若再生下一位嫡子,还不知又要怎样了呢。”
因这位四公主的事,宫里原本一件喜事却变成了叫人伤心的事。
婉兮回到宫中,晚上的小食便也都没有了胃口,呆呆坐了一会子便叫都撤下去。
门口灯影一闪,却是皇帝走了进来。
婉兮忙站起来:“皇上怎么来了?”
皇帝立在她面前,扬眉凝视住她:“你瞅瞅你,每回爷来,你总是要问这样一句傻话。爷到这儿来,还用得着什么特殊的理由么?”
二卷268(65更)
婉兮垂下头去,上前轻轻捉住了皇帝的手。
皇上自不必说特别的理由,其实她又何尝不懂呢……四公主若此,皇上的心下如何能不难受?可是难受,又岂能与人言说?
所以皇上今晚还是来了她这里。皇上想要的,是她一句开解的话,而不是后宫里那些有心人的借机邀宠和挑拨。
这一刻,眼前人是天子,可是他首先,是个伤心的父亲啊。
婉兮便收起心绪,扬眸娇俏一笑,“皇上……四公主真会投胎。她上辈子一定是积了许多许多的福,这辈子才会投胎来当皇上的四公主。”
皇帝盯了婉兮半晌,竟噗嗤一声笑开。
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婉兮的头发,混不管将婉兮的旗头都给弄乱了。
“你呀你,今儿多少人想着法子开解爷,都没叫爷开心起来。可是这一会子,心里的闷却都叫你这一句浑话给冲散了。”
婉兮这才轻轻吐了吐舌:“原来皇上难过了~”
皇帝哼一声,“说不难过,是假的。终究是爷自己的骨肉,又是位公主,将来必定是爱娇爱美的。手上如此,那孩子自己将来必定也难受。”
婉兮便也点头:“奴才还没看着,不过心下总希望,这不过是一层暂时的膜,便如同胎膜一样,待得长大些,便会自己脱落下去。”
皇帝这才轻舒口气:“嗯,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那爷也一样不用愁。”婉兮双手托着下颌,冲着皇帝眨眼睛:“女为悦己者容,女孩儿家打扮漂亮都只为能寻得如意郎君罢了。可是四公主是谁呢,她可是皇帝的女儿——四爷忘了么?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四公主命这样好,即便手上的这个不退,皇上也一样能给四公主选一个最好的额驸去。”
皇帝不由得伸手又掐掐她脸蛋儿:“若说这个投胎的功夫,她却赶不上你!爷是能给她找个好额驸,可是怎及得上你这辈子遇见爷呢!”
婉兮便笑了:“是是是。什么额驸能比得上皇上去?还是皇上官儿最大!”
皇帝被她说没辙了,只能堆着一脸的笑,盯着她转不开了眼珠儿去。
婉兮便故意转开了脸去,望向窗外:“皇上这是去见完和敬公主了,还是没见呢?若是见完了,奴才就伺候皇上洗脸;若是还没见呢,奴才就不敢拦着皇上了。”
皇帝屏住呼吸,凝眸望着她。不由得伸手刮了她鼻尖儿一记:“还没去呢,是出了养心殿,便习惯着先拐进来看看你。”
“哦。”婉兮垂下头去:“奴才知道了。”
皇帝幽幽叹息一声:“和敬比你小四岁,如今也十五了。爷再留不了她几年,便要赐嫁了。今儿见了四公主,才更觉着这几年有些亏欠了和敬。”
婉兮点头:“爷说得对。爷一年到头都歇不了几天,和敬公主又在皇太后宫里抚养,平素即便能见着,却也没多少时辰多说说话。”
皇帝又陪着婉兮说了一会子话,这便离开,去长春宫了。
玉叶走上来撅了嘴:“主子……瞧你这会子还这么贤惠。怎么不拉住皇上呢?我都瞧出来皇上实则舍不得走,只要主子言语一声儿,皇上一准儿就不走了。”
二卷269(66更)
婉兮却摇头:“我哪天都可以留他,可是今儿却不能。他不光是我的四爷,他也是这后宫的丈夫和父亲。纯贵妃今儿刚生下这样的四公主来,谁心里都不好受。他能去对着和敬公主诉诉天伦,心下也能松快些。”
玉叶便也只能点头,不过随即倒是一笑:“不管怎样,纯贵妃生下这样的公主来,倒是好笑的。她从前可没少了在主子面前显摆她孩子多,这回怕是不好再显摆了吧?”
婉兮垂眸:“我倒是在想,四公主这样,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若是天意,纯贵妃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叫上天报应若此?若是人为,那又是谁心狠如此,害得她生下这样的孩子来……?”
玉叶哼了声道:“我总归只想知道,她明里暗里害没害过主子你去。今年的这回事,背后有没有她的影子!”
钟粹宫,纯贵妃虚弱地躺在床榻间,含着泪,外头看向睡在自己身边的女儿。
那样小小的,软软的,懵懂的。
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对她自己的情形也还完全不懂得意味着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将孩子的小被子又掖了掖,怕孩子冷着。
孩子嘴唇蠕动了蠕动,便又无忧无虑地沉入了梦乡。她却了无睡意。
她已经生育了两个皇子,故此这回生下一个女儿,她是真心实意高兴的。只是如何都没想到,女儿却是这样的。
一眨眼,还是两行清泪滑落了下来。
巧蓉见纯贵妃落泪,连忙上前帮纯贵妃擦泪,低声劝:“主子……千万不能掉泪。若在月子里这样哭,将来会坐下病去的。”
纯贵妃使劲忍着:“今儿外头她们都来了,她们一个一个的都是什么神情了去?”
巧蓉没敢轻易说话。
纯贵妃便忍不住冷笑:“你不说我也知道,她们一定都是满脸的暗喜!一定都在私下里幸灾乐祸地言说,我生了个怪物……”
“主子!”巧蓉难过地劝:“不管旁人怎么说,总归主子自己心下绝对不能那么想。咱们四公主……只是有一点与众不同罢了。”
纯贵妃攥紧被子,泪水还是滑落了下来:“若说胎里出事,我都已经生过了两个皇子,个个都是齐全周正,没有半分特殊了去。为什么就偏偏是这一胎变成了这样?”
纯贵妃的目光一点一点冷硬了下来。
“一定是有人害我!当年我怀六阿哥的时候儿,她们没能得手去,便趁着这回终于称心如意了去!”
巧蓉也跟着一起垂泪:“主子心下可有怀疑?”
纯贵妃瞪大眼睛,呆呆望着帐顶:“还能有谁!头一个,就是皇后。她怕我生得太多,怕我这一胎又是个皇子,怕我终有一天威胁到她的地位去,怕将来承继大统的是我的孩子;而她自己恰好今年终于又有了喜信儿,故此她必定千方百计打压我和我的孩子!”
“第二个,自然便是那娴贵妃。她恼恨我这些年以侍妾身份与她并列妃位、贵妃位,又恨我生了这么多孩子,而她一个都没有。她必定豁出了一切去害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