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209(6更)
“御医说,是药三分毒。硫黄、水银是能治疗疮疥之毒,但是使用不当,这些药物本身却也可以叫人中毒。便如硫黄,加热熏蒸是个有用的法子,可是那硫黄受热之后腾起的热气本身也有毒。水银也是一样,遇火腾起的热气,更有剧毒。”
婉兮一指兰佩桌上的丹砂:“九福晋兴许是年纪小,又是大家闺秀,不像我从小在乡间见识过百业——我小时候在家中倒也见过匠人是如何从丹砂中煅烧出水银来。这丹砂若经热之后,就成了水银。水银匠人都说那热气有毒,都不敢敞开了加热,总要放在竹筒子里,或者瓦罐子中给密闭上,不叫闻见那热气才好。”
“九福晋用这丹砂煮水、又将涂了丹砂的兽骨投入火中占卜,说不定早就不知不觉受了那水银的热气之毒去。这昏昏沉沉便已是征兆。”
婉兮垂下头去:“若是受那水银之气而中毒,女子月信便不稳当,不易坐胎;甚或就算有了胎,也有滑了去的风险。”
兰佩坐在原地,窗外已是秋风送爽,兰佩的额角却大颗大颗落下汗珠子来。
“是我自己不小心用了这有毒的法子,还是有人故意害我?”
婉兮眸子黑白分明,定定望住兰佩。
“画画儿自然是你自己的喜好,占卜也是。你自己知道,你府里的人也同样都知道。故此她们才用了这丹砂的手段,叫你就算察觉了有异,也只会往自己这些喜好上去想。只当是自己平日不谨慎罢了,倒未必能认准是有人要害你。”
兰佩心下也是一坠:“正是。方才那一瞬,奴才首先想到的正是自己这些画儿和占卜。”
婉兮静静望住兰佩:“你画画儿的时候用的丹砂虽多,可是丹砂本身并不受热,丹砂便不会转为水银,便并无毒气;若论丹砂用量,谁都比不过皇上,皇上天天批折子都要御笔朱批,若那丹砂都有毒气了,历代皇上岂不都要折损了寿数去?”
“你占卜虽然要在兽骨上也染上丹砂,不过你那占卜的法子,是将兽骨投进火里,骨头被烧裂了便取出来,丹砂经不了多一会子的火煅。况且占卜这玩意儿,终究你又不是每日都做的,顶多十天半月一回,就算有毒,分量也有限度。”
婉兮从书案上拿起兰佩自用的茶具。那是一副红泥小茶壶,茶壶下又自配小火炉,火炉里煨上桑叶、松枝之火,可以保持水温,令茶香不散。
这本是最为风雅的人家才会享用的方法,便是婉兮在宫里也都没玩儿过。可却有人偏将这最风雅的玩意儿涂抹上了害人的手段,那便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倒是你这茶壶才更有可能害人。你瞧你这茶壶本就是红泥烧制,便是往上用了些朱砂,一时也不容易叫你察觉了;况且你看这儿,”婉兮将茶壶底儿给调过来。
那茶壶底儿为了不被烧裂,也为了免得有焦黑火痕,故此有一层釉子。那釉子为了配合红泥茶壶的整体,自然也是红色的。
二卷210(7更)
“我倒觉着这底下釉子的颜色有些艳了,倒仿佛是新刷不久的。跟你那颜料和占卜的比起来,这茶壶底儿涂的丹砂才最有毒性。那漆色既深厚,又可直接被火燎着;而煮水烹茶又是每日必定做的事儿。你若中毒,便其实更应该是从这儿起的。”
“况且还有这小火炉呢,你就算平日喝茶能留意到茶壶本身,却未必会去仔仔细细看这小火炉的内里。这小火炉自是最与火接触的,隐藏得才最深。”
兰佩张口,大口喘气:“如此说来,便是有人存了心来害我?!撄”
婉兮垂下眼帘:“这便是我将碧海和蓝桥暂时遣出去的缘故。办这事儿的人,必定是你身边人。你得先从自己身边儿查起,然后再查你府里的人。”
兰佩面色便又是一白:“令主子的意思,是碧海和蓝桥也不妥帖?”
婉兮摇头:“我不敢说,我也不了解你这两个人,总归要你前思后想,才能确定她们两个是否妥帖。”
“待得确定她们妥帖之后,才好去叫她们帮你查其他的人。”
兰佩眸子里倏然闪过一串冷光去:“这回奴才带进园子里来的,除了碧海和蓝桥,就是篆香了。碧海和蓝桥都是打小起就在母家伺候我的,我相信绝不可能是她们两个!”
偿.
婉兮隔着衣袖,一把攥住了兰佩。
她目光沉静,定定望着兰佩,倒叫兰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冷静下来。
婉兮这才道:“我自然明白你首先会怀疑到谁。可是她也一样跟你帮过我,所以你此时的怀疑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虽然你的怀疑也有理,可我希望你能沉静这一回,待得查明了再心下生恨也不迟。”
婉兮垂下头去:“也说不定是有人设计要一石二鸟,就算害不成你,也可以借你的手除掉篆香呢。你若上当,便从此要更为孤立了。”
兰佩大口大口地喘气:“令主子你说得对,我好险便要落入这个陷阱。多谢令主子提点。”
婉兮轻叹一声:“我自己这不也跟你身在相似的处境里么?就是这处境,才叫我将这样的事儿看得更加明白罢了。”
八月秋月渐圆之时,婉兮决定请旨回宫。
她便经由兰佩,请九爷来。
皇帝身在秋狝,请旨必定是要由九爷修书,再派人送往行在去。
傅恒听了便是一怔:“你此时便急着要回宫去?何苦,不如再静养一两个月,等皇上回銮,你再回去。否则此时宫里没有皇上护着,你的处境岂不艰难?”
婉兮仰头看澄澈夜空中那渐渐向圆了的月。成玦,未成轮。
“九爷的担心,我心下明白。此时后宫里主事的是娴贵妃,她与我一直不睦,若这样回去难免受她辖制。”
傅恒点头:“正是。我终究是外臣,进不得后宫。若你在宫里有半分闪失,我都帮不上忙。”
“不怕。”婉兮偏首眨眼一笑:“我这会子就是要趁着皇上不在的时候回去。我这回出的事,我总要自己明明白白。”
“便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回去吧,算计也好,报仇也罢,总得叫我这回吃过的苦,落得一个明明白白。”
“况且此时正好只有半副后宫在,这些人数也方便我去查证,倒也免了我一半的麻烦去。”
二卷211(8更)
傅恒垂首:“你的心意已经定了?”
婉兮重重点头:“这回这病来的叫我措手不及,全都来不及预防。这次的教训我已吃够了,从今以后再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故此这一回便要查个明明白白,也给将来积攒些经验去。”
傅恒深吸一口气:“好,我这便派人加急送折子去行在,向皇上请旨。”
婉兮借着月色,侧眸静静凝望住他的侧颜。
“九爷……这一回,我还要多谢贤伉俪。不论是之前得知是什么病,还是在这交辉园里养病,如果没有贤伉俪,我都不知道如何能稳妥。”
傅恒努力地笑:“这一回皇上下旨召我回来,本是因为鄂尔泰身故,要我补入军机处;可是我倒觉着,或许这是天意,叫我回来陪你躲过这一劫。”
“身为皇上的臣子,进军机处自然是男儿的梦想;可是我这一回高兴的却不是仕途风顺,反倒是能陪你走过这一程去。”
秋日清凉的夜风吹进眼底去,婉兮忙偏过头去。
只是努力微笑:“九哥哥,我也会这样陪着你的。来日方长,我不敢说能在仕途上帮你任何,可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替你看顾好你的家眷。叫你在远方落力效忠之时,后顾亦可无忧。”
话说至此,夜色已晚,夜色亦凉透了。
婉兮知道,分别的时刻已近在眼前。
虽然皇上还在秋狝,尚未回宫,而据九福晋所说,九爷十月便要回山西去。亦即是说,皇上回銮之日,就是九爷再度离京之时。
此时距离十月纵然还有两月,可婉兮一旦回宫去后,隔着宫墙便再难与九爷见面了。
她记着上回的那一次送别,曾经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这一回为了九爷便也不可见面了。
婉兮便努力地微笑:“九爷,给我讲讲瞻对之役吧。”
傅恒有些意外:“你怎想听那个?”
瞻对远在四川,内廷主位别说少有关心战事的,便连知道瞻对这个小地方的都极少。
婉兮点头:“皇上七月下旨秋狝,瞻对用兵的消息便也是那前后传出来的。前两回秋狝,我都陪着皇上一起,我见过皇上在草原深处练兵,我甚至见过火枪火炮配合的阵法。”
婉兮侧眸望住傅恒:“所以我想,皇上今年刚刚痊愈却也还坚持去秋狝,那么此行的目的便一定与西南用兵相关。我便更想知道瞻对之役的情形了。”
傅恒轻轻吸一口气:“上回我赴任山西,你就嘱咐过我多多注意冰事。这一回西南那么遥远的瞻对用兵,你也特地在我面前提及……九儿,你是在考校我么?”
婉兮忙大笑摆手:“九爷想多了!我哪儿敢考校九爷呢,我对兵事的了解也不过皮毛罢了,是怎么都比不上九爷去的。我只是好奇,九爷便当是与我说故事罢。”
傅恒点头起身,先俯身以树枝在地上画下简略图形。
一片高地,是那雪域高原;一条长河,便是雅砻江。
沿江两岸,山坡之上点了六七十个个小点点。星罗棋布,代表上瞻对、中瞻对、下瞻对的数十个山寨。
二卷212(9更)
婉兮也不由得走过来蹲下看,轻声道:“夹江而据,据山为寨……地势好险,易守难攻。”
傅恒心下一声赞叹。九儿祖上不愧是耿藩手下的总兵官,纵是女孩儿家,却也有如此眼力。
傅恒点头:“不知据山为寨,他们还在寨子中修建碉楼。碉楼为山石所砌造,高十丈。可以据高瞭望,也可在楼顶射箭;而一旦楼门关严,外头人休想攻入。”
婉兮轻轻点头:“生活在这样地界的人,定天性剽悍。”
傅恒点头:“九儿你看,他们所居的地点不仅仅易守难攻,更要紧的,这里是平地通往雪域高原的唯一路径。如果此地山民不驯,朝廷与雪域高原之间的联系便被阻断。”
婉兮轻轻收拢指尖儿:“故此此一役,必然要打。”
婉兮伸手只想瞻对向北的那一大片广阔疆域:“瞻对一平,向北便是雪域高原了。此时那是准噶尔的蒙古王爷们所占领着的;雪域高原再向北,便是古西域各部;古西域各部再往北,就更是到了准噶尔的腹地——漠西蒙古。这一线,皆是朝廷心心念念之地。”
傅恒悄然吸一口气:“正是。”
婉兮站起身来,仰头望夜空月色:“皇上从小小瞻对用兵,剑尖所指却并非只是那弹丸之地,皇上的心在准噶尔所占领的广阔疆域。我猜,从此时起,皇上将大举用兵,目标都是咱们大清的肘腋之患——准噶尔部。”
傅恒便也扔了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来,与婉兮并肩而立。
“九儿,你说得对。两年前我赴山西赴任,你便提醒过我多注意冰事。等待两年,皇上终于开始用兵了。”
婉兮妙眸如星:“九爷,你出身外戚,年纪又轻,如此入军机处总难免被人非议。你需要自己的功劳,以此来屏退‘国舅’的身份。而大男儿属于自己的建功立业,便必定是在沙场上。此时皇上既然终于决定用兵,九爷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傅恒用力点头:“我一定会的!”
婉兮含笑,这便轻轻颔首:“九爷,分别的话最难出口,可是夜色晚了……九哥哥,小妹便在此,拜别。”
傅恒心下狠狠一震,再回眸望住婉兮。
这一别,又要何时才能再见?
这一次归来,她从九儿变成了皇上的魏贵人,又晋为令嫔;那么下一回呢,待得他再回来,她是否会已经有了她和皇上的孩子去?
他狠狠吸一口气,也同样狠狠地微笑。
“九儿,我还有一句话……想与你说。”
婉兮点头:“九哥哥说吧,我听着。”
傅恒在衣袖下攥紧了手指,用力吸一口气:“……这一回皇上染病,皇后主子想要亲自为皇上侍疾。我心下虽不赞成姐姐那样做,可是——我却还是帮姐姐向皇上求了情。”
他那一刻情感上的挣扎,这么久了每每午夜梦回还是会想起。
他不是不明白姐姐那样做,是想趁着侍疾的几个月间去求得嫡子。可是姐姐自从端慧太子薨逝以来的哀伤,没有人比他看得更清楚。
他着实不忍心。
二卷213(10更)
傅恒全部的痛楚和挣扎,这一刻都清晰地印在面上。婉兮都看得懂。
婉兮便笑了,上前望住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九爷,那是你姐姐。这些年她代替你额娘,教导抚养你长大。你这样做自是应当的。”
“不管这些年我与皇后主子之间如何,那也都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你不必夹在中间为难。”
八月十三,皇帝圣寿这天,傅恒加急送来的文书终于经热河行宫中转,送到了皇帝手中。
虽然名为秋狝,可是这一回皇帝不在热河行宫,也并不在木兰围场。他是亲自驾临多伦诺尔。
多伦诺尔位于草原深处,康熙帝打败噶尔丹的乌兰布统之西,在康熙朝便为蒙古各旗王公会盟之地。在此处内外蒙古各旗的扎萨克和王公向朝廷述职,朝廷也于此处安抚各部。
皇帝此次名为秋狝,实际却到达多伦会盟之地,这与他两年前的草原练兵前后相承,距离他心中的那个目标又更近了一步。
在此地,皇帝更亲自接见多位高僧,尤其亲自见了三世章嘉,与之结下一生缘分。
婉兮的请旨折子就是在皇帝送走三世章嘉的时候送到的。奏折匣子是傅恒的专用匣子,可是打开里头便躺着两封折子。摆在上头的,皇帝一看就认出是婉兮的笔迹,他便忍不住微笑,颇有福至心灵之感。
同样福至心灵的,还有皇后。就在这一刻皇后正好撩帘子走进来,瞧了瞧桌上便含笑道:“今儿是皇上的万寿,听说小九的请安折子不早不晚正巧就在今儿到了,妾身也来瞧瞧。”
皇后话音未落,便瞧见了皇上手上正举着的那一封。
皇后一眼便也认出了那是婉兮的笔迹,面上便不由得一僵:“原来是令嫔的请安折子也到了。倒难为令嫔,如今身在园子里,却也没耽误了皇上的圣寿。”
皇帝微微扬眉,将婉兮的折子单独放在手边,将傅恒的奏折匣子合上。这才抬眸望皇后:“小九的心意,朕收到了。他也问你的安,皇后便也亲笔回书一封吧,朕连同旨意一并发回去给他。”
皇后尽力一笑:“谢皇上恩典。”
夜晚,皇帝大宴蒙古各旗王公,连同各旗的高僧。一时君臣尽欢,皇帝万寿,又兼得知婉兮痊愈而高兴,这晚便是敞开了喝。
宴席散去,皇后亲自扶了皇帝回到佛寺暂充的行宫。皇帝醉意朦胧躺倒在榻上,皇后便亲自蹲身给皇帝脱靴。
皇帝一挥手:“叫奴才们做!皇后,你是朕的正宫,岂能委屈了你?李玉,奴才们呢?”
皇后静静垂首:“妾身已经命他们退下了。皇上今儿难得开心,便由妾身亲自伺候皇上吧。”
“妾身虽然是正宫皇后,可妾身首先是皇上的妻子。亲自伺候夫君,这才是夫妻伦常。”
皇帝醉意便去了一半,任由皇后帮他脱掉了靴子,看皇后自己走过来与他并肩坐在榻上。他只斜倚着锦被,眯眼打量着她如此。
皇后被皇帝看得有些脸红,微微垂首道:“……今儿是皇上的万寿,按着祖宗规矩,皇上应不御嫔御,而应与妾身共寝。”
二卷214(11更)
皇帝轻声笑了:“皇后,此处行宫可是佛寺。你我在佛寺如此,皇后当真觉得适当么?”
皇后倒是悠然一笑:“皇上怎忘了,此处是多伦。内外蒙古所敬的寺院与高僧,与汉地又有不同。便是许多高僧,也是有妻有子的呢。”
“哦,皇后真是博学多识,便连这个都如此清楚。”皇帝淡淡垂眸:“皇后说得对,朕都无言以对。”
皇帝抬头,望向头顶那明黄的床帐:“只是皇后可忘了,朕疮症初愈,身子里说不定还窝着病气呢。皇后若与朕共寝,不怕担了风险去么?”
撄.
皇帝的话,皇后并不意外。
她垂首莞尔:“皇上怎么忘了,自从皇上患病以来,妾身寸步不离伺候在皇上身畔。算算日子,前后已是三个月了。若合该有事,便早就有事了,皇上瞧妾身这不是好好儿的?偿”
皇帝没再做声,手指只迅速念过掌中那和田白玉的手珠去。玉珠无言,却泠泠相撞,如有冰声。
皇后也不急,轻声细语道:“一转眼,慧贤薨逝已是八个月了。妾身记得皇上给慧贤的一首挽诗中曾经写道,慧贤临去之时最惦记的还是皇上想要嫡子的心意。慧贤生前与妾身亲如姐妹,如今去了,却还在挂念嫡子之事,皇上不忍叫慧贤如此悬心,妾身又何尝舍得叫慧贤在天上,心愿难圆?”
“况自从我们的永琏去后,妾身亲眼看见皇上悲痛欲绝,心下便早早向神佛发下心愿,一定要为皇上再诞育下一位嫡子来。一来弥补永琏薨逝带给皇太后、皇上的伤痛;二来就连慧贤临去的心愿都是这个,那妾身就更是责无旁贷。想来今晚皇上宿在佛寺中,由妾身侍寝,便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番缘法吧。”
皇帝还是没作声,只是眼底映着夜色,静静地盯着皇后的侧脸。
皇后垂首道:“三来……虽说现下皇上膝下除了永琏之外,共有五位皇子。但是大阿哥年岁已是不小了,今年已是十八了。庶长子已经这样大了,若还没有嫡子,前朝难免又要为庶长子议论立储之事。”
“皇上从前曾与妾身说过,最忌讳出现康熙爷时的九龙夺嫡的局面,故此皇上才想立咱们的嫡子为储君,永绝这个后患去。如今大阿哥已经这么大了,若再无嫡子,便是将来……皇上又如何能放下心来呢?”
皇帝盯着皇后沉静秀眉的侧脸,不由得轻笑。
“皇后,你当真是朕的贤妻,原来心下替朕操心了这样多。”
皇后垂首静静微笑:“皇上这是说的哪里话来?妾身是皇上的嫡妻,理应如此。”
皇帝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皇后鬓边的头发。那里仿佛是有几茎青丝被月色染白……可是皇帝却知道,那白不是来自月色,而是岁月留下的真实痕迹。
从她十六岁那年嫁给她,到如今,已经这样多年了啊。
皇帝收回手,轻轻闭上了眼睛:“皇后,你如今最想要的,便是一个嫡子了,是么?”
二卷215(12更)
皇后微微一怔,便也坚定点头:“是。妾身这一生贵为皇后,又与皇上伉俪情深,若再得嫡子于膝下,这一生便别无所求了。”
皇帝疲惫地点了点头:“你想要的,朕会给你。只是从此以后,你便全心都放在我们的孩子身上,不必再为朕的事如此殚精竭虑了。皇后,你要答应朕。”
皇后又是一怔,轻咬嘴唇,随即点头:“皇上应允妾身所求,那妾身自然也叫皇上放心。”
皇帝这才倏然睁开眼。
那满眼的夜色,浓得再也化不开了。
“皇后,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新婚之夜,朕曾映着这样的月色,对你说过:你沉静之时看起来,当真像是白玉雕的菩萨?”
皇后轻轻扬眉,含笑道:“皇上记错了。皇上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新婚之夜,而是咱们的永琏满周岁的时候。那时候皇上对妾身宠幸最甚,皇上常说妾身不但有菩萨之相,也有菩萨心肠,是皇上的贤妻。”
皇帝轻轻阖上眼帘:“是么?原来这一句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的话语里,竟有一个人是给记错了。”
黄幔落下,幔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皇后终于如愿以偿,可是整个过程中,皇帝始终双眸紧闭,一声不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叫她还没静下心来回味,皇帝便已翻身而下,扬声喊:“李玉!给朕穿靴!”
皇后一颤,想要起身抱住皇帝,求他留下。可是她却又怕急着起身,便叫自己身子里的暖流付之东流了。
她微微犹豫,在皇帝和龙种之间,她还是迅即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松开了手臂,默默躺回去,躺平。将脚垫高在被子上,心无波澜。
若非要做一个选择,她心下不是早就知道该做出如何呃选择了么?
嫡子。她选了嫡子。
便如同慧贤一般,拼死也要做最后的一搏,为自己这一生唯一未能完成的心愿,宁肯豁出一切去。
若此,这一刻心下,倒也仿佛并无哀伤了。
随即皇帝便去了,脚步声空洞地传回来,渐行渐远。
她抬手按住腹。
他那脚步声这样决绝,这样坚定,便已是给她的交待:她想要的,他都已给她了。
她笑,用力地笑。
也没错,不是么?唯有如此,她才是永远的正宫皇后,她才永远是大清的国母!
不管千秋万代,不管国史野史,只要永远占住这个身份,便没人能超越得了她去!
她是皇上的妻,可是她更是这皇上的元皇后、嫡皇后!
永远的,独一无二。
过了中秋,皇帝的旨意便从行在传回京师来,准傅恒护送令嫔和陆常在回宫。
“皇上竟不拦你!”语琴接到旨意倒纳罕了:“这会子你回宫,分明是要甘冒风险,皇上本一向那么护着你,这一回竟也由着你去!”
婉兮心下暗甜,面上却是故作淡然,只“呃”了一声,道:“这交辉园总归是皇上赏给九爷了,我就算跟九爷的女眷一处住着,短时间倒还无妨,可是住久了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既然此时病情已无大碍,自然要回宫去。”
二卷216(13更)
“况且我还有另外一番考量。”
婉兮跟语琴眨眨眼:“唯有这个时候抢先回宫去,才能顺顺当当。若当真等到皇太后和皇后都回宫了,便说不定有人会设法横挡竖扒,倒拦着不让我回宫了。谁让我有病气呢,人家自然有法子找无数个借口,叫我非得将病气散尽了才能回去。”
语琴也是舒了一口气:“你说的也对。否则她们又要彻查的,咱们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得去了。”
终于到了回宫的日子。
一大早,傅恒亲自监督车驾,已经等在交辉园大门之外,婉兮与兰佩在交辉园后宅的垂花门前作别。
这段日子的相处,倒叫婉兮和兰佩之间更多了对彼此的了解。更因为互相都帮对方解过一回大难去,两人之间的情谊倒也这样蓄下了。
兰佩跪送,婉兮隔着袖套子,亲手拉起兰佩来,轻轻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嘱咐:“此次一别,九福晋也要多多保重。我还盼着九福晋的喜信儿呢。”
兰佩的脸便红了。
婉兮挑眸望了望跟在兰佩身后的仆人,尤其是篆香,便又低声嘱咐一回:“丹砂的事,你回府之后再慢慢细查也不迟。只是一点,我也是拜托给你,好歹别急着错怪了篆香去。”
兰佩连忙答应:“令主子安心,奴才一定谨慎。此外,也请令主子回宫之后,在舒主子跟前千万别提到这回的事儿去,也免得叫我姐姐悬心。”
婉兮点头:“你放心。舒嫔如今陪着皇上秋狝,待得她回宫,我定尽我所能与她做个陪伴,不叫她孤单了去。”
婉兮与兰佩洒泪而别。
车驾回宫,傅恒亲自纵马一路护送。
婉兮偶尔挑开窗帘望出去,都能看见他笔直地坐在马鞍上。
不敢回头,却又分明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脑后一般。
婉兮看了也是难受,便落下窗帘,不再看。
语琴静静瞟着婉兮:“……不如多看一眼。回宫了,他也不日就又要走了,下一回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
婉兮红了脸,挤过来跟语琴娇嗔:“我没看九爷,我就是看……九爷那匹马好看。九福晋画的《红叶怜秋》图,隐约有这匹马的影子。”
语琴也点头:“那匹马叫什么?”
献春便答:“……茱萸。”
听了这名字,语琴迅速看了婉兮一眼。
婉兮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垂首,尽力平稳地一笑。
“怪不得觉着九福晋那幅画里的丹砂之色鲜亮,原来是应了‘茱萸’的殷红啊。”
语琴没作声。
“不过兴许是咱们都听错了呢?”婉兮便轻叹一口气,叫了毛团儿过来:“你去问问九爷,那马究竟是叫‘茱萸’,还是‘珠玉’?”
“若是‘珠玉’,那便当真好听,叫我想起‘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况皇上也最爱玉,九爷真是取了个好名字。”
毛团儿虽说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胜在机灵,原地一个千儿,便扭身就朝傅恒去了。
长亭歇息时,毛团儿将婉兮这话传给了傅恒。傅恒原本喝茶,却一口茶含在嘴里便定定不动了。
二卷217(14更)
傅恒愣了半晌才幽幽垂下眸子,将那一口凉了的茶咽下去。
“令主子说得对,我的马,就叫‘珠玉’。”
毛团儿就又云里雾里地回来给婉兮回话。
婉兮听完傅恒的反应,也是难过地垂下了头去。
她不是不懂九爷的心意,只是——“九月九日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诗句太过脍炙人口,“茱萸”此名便太落痕迹,若叫人听了去,九爷来日的仕途必受影响。
若比长痛,便还是此时短痛吧。
九爷前途无量,她绝不容自己成为任何人攻击九爷的口实去。
婉兮回到宫中,稍作安顿,当晚便与语琴一起,先去给位分高的娴贵妃、纯贵妃、愉妃请安。
两人在长街里会和,正是暮色刚起的时分。
语琴立在霞光暗影里,先促狭地笑:“娴贵妃和纯贵妃,你倒想先去见哪个?”
“你可别忘了,就算你心下没什么偏私的,可是架不住人家自己拿心眼儿。你那先后的次序,若选不好,接下来便有你好果子吃!”
婉兮自是明白语琴所指:“若我胆儿小,自然应该卑躬屈膝,先去给那难惹的请安去。”
“可惜我偏不是那种怕吓唬的人。她越是对我横眉立目,我反倒更不将她放在心上。”
婉兮说着拉住语琴的手:“咱们自然还是先去给纯贵妃请安。”
“虽然明知道这样儿要被人家挑理,可是我怎么着她不挑理呢?总归在我心上便是横着一杆秤:便都是贵妃,我便以皇嗣为重。”
语琴也是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只是语琴也忍不住抬眼望向两列红墙勾勒出的那一条儿寂寂夜空。
“可是先去见纯贵妃,你心下会好受么?纯贵妃这会子可怀着皇上的孩子呢……她如今已经有了这么多个孩子,可是咱们却什么都没有。”
婉兮垂下眼帘:“姐姐说的是,人之常情,我心下自然也艰难。想说不嫉恨,却当真做不到。只是我总归心下有一个底限:我看的不是她,看的是皇嗣。这孩子终究首先是皇上的孩子。”
两人先进了钟粹宫,纯贵妃身边掌事儿的女子巧蓉亲自迎出来。霞光与暮色交织明灭,却足够照亮巧蓉面上难掩的惊喜。
婉兮和语琴对视一眼。
这惊喜是因为纯贵妃和巧蓉也都没想到,她们回宫来会越过娴贵妃去,先来这钟粹宫吧。
——自然,未必是对婉兮病愈而来的惊喜。
婉兮和语琴随着巧蓉,一路进了寝殿。纯贵妃迎到门口,烛影摇红里,纯贵妃的肚子已是显怀了。
只是若按着这个月份来算,却并不算大。
婉兮刻意保持一段距离,远远地在门口就行礼请安。
纯贵妃便远远地招手:“哎令嫔,怎如此多礼?快快请起。还有陆常在,快快请进来,坐着说话。”
语琴回眸朝婉兮望过来,会意。
语琴便笑着替婉兮解释:“纯贵妃便由得她吧。她在园子里被扔了这两个月去,人人都说我们两个失宠了。我倒无所谓,本来也没盛宠过,她却好歹刚进封不久的,这心下自然难过了去。如今瞧着任何人,都是忍不住要躲远一步了。”
二卷218(15更)
语琴这样的小心,自是有理。
婉兮终究是带着病走的,虽然不能确定纯贵妃是否已经知道婉兮的病情,婉兮这刚回来便来看望纯贵妃,倘若纯贵妃和孩子偏赶在这会子出了三长两短,岂不又要赖在婉兮头上?
此时尚不能明确那背后设计的人是谁,便连任何人都不能不多加小心去。
况且……不管怎样,皇嗣为重。总要多加一点小心,以免病气过给那胎里的孩子去。
纯贵妃听了语琴的解释,便也点头而笑:“令嫔妹妹定是想多了,谁不知道自打妹妹进封以来,这后宫里就属妹妹承恩最多?皇上暂时不见妹妹,哪里就是失宠了呢?不过是因为皇上病了。”
“况且皇上不光没见妹妹,这后宫中人谁都见不到皇上啊~偿”
婉兮倒是一怔:“哦?纯贵妃缘何如此说?”
纯贵妃倒是耸耸肩:“皇后传旨,叫我们都别到养心殿去。敬事房的翻牌子免了,请安也免了。除了皇后搬去养心殿东暖阁住着照顾之外,我们也同样有几个月没见过皇上了。”
皇后搬去养心殿的事,傅恒已经告诉了婉兮,此时婉兮心下已是有数。
婉兮与语琴悄然对了个眼神,便笑笑:“皇后应该也是体恤贵妃娘娘,免了请安也是叫贵妃娘娘安心养胎。”
纯贵妃便笑得前仰后合。
虽是大肚子,可是因为已经生过了两个的缘故吧,这一回的反倒没那样小心翼翼,便是这样捧腹大笑亦不介意。
婉兮和语琴便也跟着一起笑了。也是,说皇后这样安排是为了纯贵妃着想,这话本身听起来,当真是个笑话儿,值得大笑一场。
纯贵妃笑够了才上下打量着婉兮:“……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刚听说令嫔搬去园子,我还以为令嫔是遇喜了呢。皇上怕自己的病气也过给妹妹的孩子去。”
“可是看情形,倒是我猜错了。”
婉兮尴尬得只能赔笑:“小妾如何有贵妃娘娘的好福气去?”
纯贵妃便不由得眸光一转,不顾婉兮故意后退,还走近前来,与婉兮压低了嗓音说:“……我当初给过妹妹那个方子,难不成妹妹还没用过?妹妹瞧,我这肚子里的,已是第三个了,足证那方子必定是好用的。怎妹妹独承恩泽这么久,却还没有动静?”
婉兮只得再尴尬笑笑:“……兴许我年纪还小。等到了贵妃娘娘的年纪,便也能有贵妃娘娘的福气了吧?”
纯贵妃不由得挑了挑眉:“也是,令嫔妹妹终究年纪还小,故此从未多想了去。也是你忠厚,相信你必定会有后福。”
婉兮和语琴因还要去别宫请安,便未在钟粹宫里久留。纯贵妃也是明白,便也没拦着。
两人走出钟粹宫,心下便都有些不乐和。
语琴都忍不住轻哼一声:“谁不知道她纯贵妃如今是这后宫里最能生的呢,又何苦在你我两个面前显摆她的肚子?别跟我说不是故意的,她怎会不知你我都没有动静!”
“姐姐别急。”婉兮抬眼望前方漫漫夜色:“人若得意,难免忘形,谁都不能免俗。此时对我来说,显摆不显摆倒不要紧,要紧的却是让我看清楚,那害我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二卷219(16更)
“那你看她是不是那害你的人?”语琴问。
婉兮垂下头去:“还是那句话:人若得意,难免忘形。你瞧她如今在人前都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这样的人又岂是能做出那天衣无缝的安排的?况且她现下怀着孩子,精力和脑力倒应该都不够用。”
语琴便也点头:“我也觉得。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积福,也不至于在怀着孩子的时候如此害人。”
钟粹宫跟承乾宫就是南北挨着,两人便也没叫肩舆跟着,如此步行着也已经到了承乾门口。婉兮静静一笑:“倒是不着急下结论,我们先去拜会一下娴贵妃再说。”
语琴也似会意一笑。若说心狠手辣,此时娴贵妃倒是比纯贵妃更有可能的。
娴贵妃端坐正殿,盯着两个人进殿上前,郑重给她行完了大礼。婉兮位分居上,蹲礼在前;语琴稍微在婉兮身后。
受用完了两人的大礼,娴贵妃这才清笑一声说:“回来便回来了。总归那园子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皇上便是在那染的病,你们既也是从那回来,倒该好好查查,别带了什么病气回来才好。”
娴贵妃说着,手里还故意拈了块帕子捂着鼻息。
婉兮便微微回眸,与语琴对了个眼神。
眼神交汇之间,婉兮和语琴心下都在猜想娴贵妃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一来,娴贵妃兴许是以为纯贵妃是借着在园子里送痘的机会,扒着皇上,这才得了这个孩子;
二来,那小柏氏也是从园子里接过来的,这便招了娴贵妃的膈应去。娴贵妃就总是这样儿地眼睛里不容沙子,任何一个人若有点得宠的可能,便都碍她的眼。
三来么……瞧她这样用帕子堵着鼻子的动作,又会不会是已经知道了婉兮的病?
不管娴贵妃这话究竟有没有第三层意思,可是她这故意捻着帕子堵鼻子的动作,却着实叫婉兮恼了。
婉兮便垂首清淡一笑:“娴贵妃缘何说园子不是个好地方?圆明园从前是先帝爷的赐园,皇上当年也是在圆明园邂逅了圣祖爷。先帝和皇上登基以来,连年拨银子修缮圆明园,如今那园子已是美轮美奂。今年若不是皇上病了,相信皇上本来也该移驾到圆明园消夏的。”
婉兮的话字字在理,娴贵妃不由得眯起了眼。
倒没想到,这个令嫔刚从园子回来,这第一回见面儿,便长了胆子来当面顶撞她!
娴贵妃便是迭声冷笑:“令嫔从前当官女子的时候儿就是个伶牙俐齿的,如今从官女子进封,自是仗着个嫔位越发言行无忌了!”
“你是皇后宫里出来的女子,你这副伶牙俐齿自也是从皇后宫里学来的。只是皇后兴许是喜欢你这多嘴多舌的模样,本宫却不喜欢!你今儿既然到了本宫的承乾宫来请安,那你便在本宫的面前收起你这副样子来!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后,都喜欢你这副模样!”
“你在你宫里,对着自己宫里的奴才伶牙俐齿倒也罢了。本宫倒要提醒你一句,在尊位者面前,收回这副口齿去,小心为自己招了灾去!”
二卷220(17更)
婉兮也听得明白,娴贵妃这是意有所指,这是还记着上回被皇后禁足时,婉兮奉命前来对她进行的呵斥。
虽然此时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皇后刻意的安排,就想挑着叫娴贵妃对婉兮不满。可是这会子,婉兮却也没想要吃娴贵妃的眼前亏。
婉兮含笑点头:“娴贵妃果然是身在尊位者,说的话自是每句都对:的确这宫中,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后。皇后只有一个,而您是娴贵妃。”
“小妾没将娴贵妃当成皇后,娴贵妃自管安心就是。”
婉兮说到这儿,恰到好处地一顿,妙眸轻转,含笑瞟过娴贵妃去。
娴贵妃这才听明白婉兮的意思,登时细目圆睁:“令嫔!仔细你的谈吐!”
婉兮含笑又是一礼:“小妾谢娴贵妃提点。只是小妾自打进宫以来,这些年在娴贵妃驾前,也从来不敢说错一个字去。”
语琴听着都忍不住垂首而笑。
可不,婉兮又没说错话,这宫里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后。尽管娴贵妃心心念念想当皇后,可惜了,当今皇后不给让地方不是?
娴贵妃一声冷笑:“令嫔,如今离了皇后的鸟巢出来单飞,自以为翅膀儿已是硬了?!”
“借娴贵妃吉言。”婉兮依旧含笑:“只可惜小妾身无彩凤双飞翼,唯剩下心有灵犀一点通罢了。”
“你少给我来这套酸溜溜的说辞。你用国语(清代是满语)说来倒也罢了,用这汉话跟我说,我可懒得听你说什么!”娴贵妃不由得又是冷笑:“不过你既然已是说了,我便给你这个脸面:你心里究竟明白什么了,值得到本宫面前来如此显摆?”
婉兮摇头:“小妾如何敢比娴贵妃的英明了去?小妾相信,便是小妾自己没明白的,娴贵妃必定都已听得明明白白了,哪里用得着小妾来显摆呢?”
一场请安终究不欢而散,娴贵妃直接拂袖起身:“你们还得巴巴儿地去储秀宫给愉妃请安。便不必在本宫眼前这么逞口舌之能了,本宫看着你们,都替你们累!塔娜,本宫累了,送客!”
走出承乾宫来,语琴也是替婉兮捏了一把汗:“这回你倒直接。”
婉兮轻叹:“你瞧她拈着帕子捂鼻子的动作,我如何不怀疑了她去?还有上回凤格陷害我与九爷,凤格自己将话说得支支吾吾,这便明摆着是后头有人挑唆着她,那便必定是娴贵妃所为了。”
“她怎么对我都无所谓,这几年一次次的,我也都忍过来了,可是她借着我来坑害九爷在先;今日若叫我证实这回害我也是她的所为,那我便从此以后定不再容她!”
“今儿我便索性当面刺她,她心里若有鬼,必定会在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里藏不住了都抖搂出来。”
语琴还是有些担心:“可是此时皇上不在宫里,由她暂理六宫,你如此当面与她顶撞,便不担心她借故拿捏你么?”
婉兮眼中映着夜色,浮起冷意:“这些年来,我不当面与她顶撞时,她又何曾放过我去了?再说她背后的靠山不过是皇太后。此时皇太后不在宫中,她行事便没有底气;二来凤格也不在,她更是孤掌难鸣,便有一颗黑心,也成不了事。”
二卷221(18更)
“你说的也是。”语琴便也点头:“况且她这回又被留在宫中坐镇,就又是皇后将她架在火上,就等着她出错儿,她自己未必不明白。你瞧上两回秋狝,她在宫中并未出当真出任何大事,这回就算咱们跟她顶上,她也未必有胆子对咱们怎样。”
婉兮轻哼一声:“正是。此时她最大的敌人还是皇后,她就算防着咱们,可也还没有傻到要落进皇后的陷阱里去。”
两人从东六宫一路绕回西六宫来,这便进储秀宫。
正好语琴本也是储秀宫里的人,这便也当是送语琴回宫。
两人去正殿给愉妃请安。
愉妃依旧是恬淡的模样,不主动热络,也并不冷淡。只是与婉兮闲闲说说园子里的风光,直说这一整个夏天,在宫里倒是想念园子里的清凉。
婉兮心下微微一动,想到愉妃本是南苑海子人。南苑海子是皇家在京师最近的猎场,那边有草甸子,也有海子,与圆明园里的清凉倒也相似。
——若此说来,愉妃说的倒是真情实感,并非应付之辞。
婉兮这便微笑道:“小妾在园子时,记着五阿哥几个月前便是在园子里送痘神。小妾听园子里的人说,五阿哥送痘神的时候儿格外坚强勇敢,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只有四岁的孩子。”
“六阿哥原本年幼,怕黑,很是哭泣。五阿哥给六阿哥做足了身为兄长的榜样去,这才叫六阿哥也鼓起了勇气,顺利送走了痘神去。”
愉妃眸光不由得转过来,在婉兮面上定住。
“令嫔谬赞了。永琪身为哥哥,为弟弟做榜样,自是应当的。”
语琴便也不失时机道:“五阿哥的性子,与愉妃娘娘自是一脉相承。娘娘是出身蒙古八旗,性子里最是坚毅果敢。”
愉妃便笑了:“语琴,你好歹是我宫里的人,叫你当着令嫔的面这样夸我,连我都要脸红了呢。”
与愉妃的交谈尚算愉快,语琴自己就是储秀宫里的,故此婉兮只自己告辞罢了。
朝外走时,正与一个女子擦肩而过。
虽然殿门口灯光昏暗了些,可是擦肩而过的瞬间,婉兮却也认出了那女子的面容。
果然是本生姐妹,纵然形容气度更娴静些,不过那五官眉眼却是如出一辙的。
婉兮便不由得回眸多看了那女子一眼。
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女子走出去几步,也正回头朝婉兮望来。
婉兮便含笑招呼:“你便是怡嫔的妹妹吧?我是永寿宫令嫔。”
小柏氏这便急忙跪倒:“奴才给令主子请安。”
“切勿多礼。”婉兮忙含笑扶起:“虽说你尚未正式进封,可你已是皇上钦定的学规矩女子,称谓上也可被称为‘小主’了。”
小柏氏也是聪明,忙蹲身道:“奴才今儿才听得人说令主子今日回宫,奴才还正想着不知令主子几时回来呢。”
“奴才进宫的时候儿恰逢令主子往园子去,这便错过了,奴才未得见过令主子。今儿还想着说不定哪一日在宫里能遇见,奴才好给令主子请个安。没成想今儿这就撞见了。”
二卷222(19更)
小柏氏的嗓音也是如泠泠玉珠,饱满而清脆,“奴才实在是眼拙,原本没见过令主子的面;又因为这殿门口烛火昏暗,奴才竟也没瞧出令主子的服饰来,这便失了礼数,还请令主子宽宥。撄”
几句话之间,婉兮听其言,观其行,心下已是约略有数。
婉兮含笑点头:“可说是呢,我也遗憾走得巧,竟与你错过了。不过幸好我与令姐怡嫔同在宫中这几年,对怡嫔的眉眼倒是熟悉的,这便凭着你们姐妹的相似给认出来了。快别这样多礼,日后咱们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婉兮一时没什么见面礼,便从头上摘下一朵自己做的通草花来:“我来得急,不及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来。这是我亲手制的通草头戴花,从前便连皇后主子都肯赏脸戴着的。你如不嫌弃,便留着妆点一二吧?”
小柏氏却后退一步,远远蹲身:“奴才岂敢受令主子的礼去?令主子的心意奴才领了,这回奴才对令主子失了礼数,是如何都不敢再受令主子的赏了。不如等日后,若奴才有幸能替令主子办了什么差事去,令主子再赏不迟。”
婉兮的面容浸入殿门口那光影的幽暗里,神色未变,她便将手收了回来:“也好。下次等你正式进封,我必定亲手做一匣新的给你做贺礼去。”
小柏氏便含笑点头:“借令主子吉言。”
婉兮又道:“今儿时辰晚了,我只来得及来给两位贵妃、愉妃请安,实在是来不及过咸福宫你姐姐那边去了。怎么都得明儿去看你姐姐,若你们姐妹见了面,还要请你代我解释一二。”
小柏氏便笑了:“令主子太客气了。奴才姐姐身在嫔位,令主子同身在嫔位,故此怎么都没有令主子还要特地去看我姐姐的道理。令主子尽管安心回宫吧,若令主子明日得了空去瞧瞧奴才姐姐,那也是令主子与我姐姐的情谊呢。”
婉兮便点头:“那好,我也不耽误你了,来日再见。偿”
婉兮含笑转身,走出储秀宫便一把攥住了献春的手。
“献春,是怡嫔!”
献春也吃了一惊:“主子缘何这样说?方才那一瞬,主子可是发现了那小柏氏什么马脚去?”
婉兮深深吸气,努力叫自己平复下来。便赶紧回眸望一眼储秀宫门口,以免后头跟出人来,将她这模样给看见了。
幸好这长街幽暗,所有的神色都能被夜色完美地掩盖住。
婉兮便将献春的手攥得登紧,撑着献春的手,沿着长街,踏着夜色,快步朝前走:“你没瞧见么,方才我给那小柏氏头戴花,她竟直接倒退两步去,坚辞不受。这便是说,她怕知道我染过那病的,知道那病能过给人去,故此不敢接我碰过的东西!”
献春也是一惊:“叫主子这样一说,奴才便也这样觉得了!”
婉兮用力吸气:“原本我今儿一路到各宫去请安,对纯贵妃、娴贵妃确都存了一点子试探之心,故意与她们各自拉远、拉近距离,观察她们的神色。可是小柏氏不同!”
二卷223(20更)
婉兮立在这长街的秋夜的风里,觉得浑身都冷透。
“这小柏氏因是在宫门口忽然撞见的,我心下又对她存着一层歉意,故此原本无意试探,只是真心真意想送她见面礼去。”
“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叫我给试出来异样的,反倒是她!”
婉兮撑住献春的手,大口吸气。
“只是这小柏氏毕竟刚刚进宫,她进宫的时候咱们已经往园子里去了,那么这小柏氏是如何知道我患病的?在这后宫里,便必定是她姐姐告诉给她的!”
“她之前还说,知道我今儿回宫。那咱们进愉妃宫里请安的时候,她又在哪儿?是不是就是去了她姐姐宫里,被她姐姐提醒了要与我拉开距离去?”
这秋夜的风已是凉了,可是献春额角还是不由得淌下汗珠儿来。
“主子说的对,这样想来,怡嫔倒的确嫌疑最大了!”
婉兮走在夜色里,旗鞋底笃笃敲在路面上,动静在这夜色幽静里传出去老远。
“这会子各宫的宫门已是要下钥了,那小柏氏已是来不及将撞见我的事去说与她姐姐听。那明儿一早,等咸福宫开了宫门,咱们便头一个去会会怡嫔,杀她个措手不及!我倒要看看,她又会如何面对我!”
婉兮回到宫里来的头一个晚上,几乎是算着时辰的。待得天亮便立时起身,果然趁咸福宫开了宫门,便第一个要见怡嫔。
咸福宫门上的太监不敢怠慢,一溜烟儿地跑进去通禀。
却等了好半晌,才见得怡嫔身边的一个女子叫金盏的,急急忙忙迎出来,到了宫门口忙蹲身向婉兮请安:“奴才咸福宫头等女子金盏,给令主子请安。回令主子,我们主子刚起身儿呢。衣衫不齐整也不便见客,这便耽误了一晌。还请令主子勿怪。”
“不必那般拘礼,”婉兮含笑颔首:“是我来早了,失礼的是我才是。总归这宫里的时光长着呢,我不急,我就在这宫门口候着。尽管等你家主子拾掇好了,我再进去也不迟。”
“不敢不敢,”金盏忙向里请:“我们主子已是收拾好了,令主子快请吧。”
婉兮一进咸福宫后殿,迎面便闻见打鼻子的药香。
婉兮倒也没意外,毕竟从几年前怡嫔赖在宫里不走了的时候起,她的借口就是病了。既然病了,自然要吃药的。
可是当婉兮当真瞧见炕上歪着的怡嫔时,才当真吃了一惊。
曾经花容月貌、人如其名的怡嫔柏水薇,此时竟然瘦得脱了相。
自打乾隆八年,怡嫔与娴贵妃当众争吵,叫几个人都受罚禁足了之后,怡嫔便托病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婉兮也当真有些日子没见过她,却不成想她如今成了这副模样。
婉兮一时盯着她,满肚子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也只能朝她微微躬了躬身。
怡嫔强撑着笑笑:“如今你已是令嫔了。你我同在嫔位,倒不必拘礼了,便请坐吧。”
婉兮故意朝怡嫔走过去,作势想要坐在怡嫔身边儿。怡嫔忙摆手:“还不快给你令主子搬过张椅子来?我这病恹恹的,别过给你令主子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