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卷103、玉叶(8更)
献春也退出去,将暖阁的隔扇门合上。
婉兮抱着二妞哭得一脸的泪:“你怎么也进宫来了?”
二妞抽抽噎噎道:“四年前姑娘进了宫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就总想姑娘,想得直哭。老爷和福晋也是心疼我,就给了银子,叫我阿玛把我领回家去了。”
“奴才家也是内管领下人,故此奴才满了岁数,也得经内务府的女子挑选。奴才记着姑娘从前的话,本来也不想进宫来的。奴才本也想学姑娘的法子,弄蜂子咬自己……可是后来忽然想到,若奴才也进宫的话,就能见着姑娘了!故此奴才便改了主意,这就进来了。”
二妞使劲盯着婉兮看,就仿佛怕忽然又要看不见了似的。
“只是奴才早前也只听说姑娘在宫里当女子,已是皇后主子宫里的掌事儿女子……奴才进宫来之后,还想打听着怎么去找姑娘呢,结果这回被新主子挑中了,却没想到主子竟然就是姑娘!”
婉兮进宫四年,两人便已是四年没见了。当年婉兮自己也只是才十四岁,今年连二妞都十五岁了。
婉兮抹干了自己的眼泪,又替二妞擦干了眼泪。
“好了,咱们都不哭了。你进宫来想见我,这回正好到了我宫里,那便当真是好事儿了。”
婉兮捉住二妞的手:“总归我是你的本主儿,等你到了二十,我便提前跟皇上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去。你在宫里只管放心吧。”
二妞破涕为笑:“姑娘,我的命真好!”
婉兮忍不住刮她鼻梁一记:“可不,你的命真是好,连我都要羡慕你了!”
身为内三旗包衣女子,进宫哪里说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呢?不过二妞是当真能有这个造化了。
献春在门外道:“主子,二妞的名字可起好了?”
婉兮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正事儿呢。便忙红了脸,叫了献春进来,然后又将炕几上写好的花笺给二妞看:“既进宫当了官女子,便不好总‘二妞、二妞’的叫,我想好了几个名字,要取给你和那个小女孩儿的。那你瞧瞧,你喜欢哪个,就先紧着你了。”
二妞伸脖子去瞧,只见炕几上有五六条花笺,每个上头都有一个名字。
玉叶、玉竹,玉烟、玉霜、玉影……
二妞便笑了:“姑娘可着我选,那我选‘玉叶’可好?”
婉兮托着香腮,睁大眼睛瞧她:“因为这个字最好认?”
二妞大笑,继而绷起脸来严肃地说:“咱们庄子上都是花田,咱们最熟的除了花儿,就是叶。现在姑娘是花儿,那奴才就愿意当那绿叶,总陪着姑娘去。”
一句话又险些说出了婉兮的眼泪来。婉兮伸过手来将二妞抱在怀里,用力点头:“好,你自己挑的,那就一定是好的。那从此在宫里就叫你‘玉叶’了,好不好?”
二妞使劲点头:“奴才可算有个好听的名儿了。从前总是被‘二妞、二妞’的叫,可不好听了!”
献春也在旁边含笑拍手:“玉叶……这名儿真好听。我好像眼前都看着了那空山新雨后,滚着露珠儿的翠莹莹的叶子去。”
二妞也忙起身,“多谢姑姑。”
二卷104、稳妥(9更)
玉叶进宫,对于婉兮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她既名字都取好了,便叫献春也将那个小女孩儿给带来。
小女孩儿眉清目秀,盈盈巧巧,婉兮看着也是喜欢。便也将那几张花笺指给她看,“可有你喜欢的?”
那女孩儿认真看了,不由得道:“蓝田日暖玉生烟?”
婉兮微微一怔:“难得你会这句!”
那女孩儿含羞笑了:“回主子的话儿,奴才喜欢‘玉烟’二字。”
婉兮便一拍掌:“好,从今儿起,你就叫玉烟了。”
献春便也过来施礼:“……主子不如也赐我个名儿。奴才现在已是永寿宫的人,倒该用永寿宫的名儿去。”
婉兮便含笑按住:“别了。你跟她们又是不同,况且我都叫惯了的。刚好不容易能把你的名字叫出口,这若是又换了,回头我该又叫不出来了。”
献春便也没坚持,心下明白主子还是顾虑着皇后那边,便作罢。
献春带了玉烟回屋,婉兮将玉叶留在身边,低声嘱咐道:“我现在有个差事要派给你。你刚进宫,脸儿还生,你便去储秀宫走一趟,想法到前院的偏殿去见了陆小主,就说是我叫她这些日子万万多当心些,别叫人给做了筏子去。”
玉叶听了也微微一怔:“姑娘的意思是……?”
婉兮点头:“贵妃忽然旧疾复发,我怕有人故意说是宫里有人下毒。那陆小主便是第一个担了嫌疑的。可是我现在不方便过去,便需要个面生的人去提醒她。”
玉叶便认真点头:“姑娘放心,奴才这就去。”
婉兮还是一把给拉回来:“你刚进宫来,这后宫又多,模样从外头按起来又一样,你怕是还没去过储秀宫;更没见过陆小主的模样。”
玉叶便笑了:“可是奴才认得字,这宫门尚不是都有陡匾呢么!陆小主就算奴才不认得,可是奴才会听音儿,等进了储秀宫后定然听准了是哪位,奴才再说话就是。”
婉兮便笑着松了手。
原本她只是想找宫里新来的女孩儿,利用脸生,在这个时候去储秀宫传个话。其实还是有点不放心的,不过幸好这个女孩儿竟然是二妞,她便自然放下心了。
玉叶到储秀宫的时候,储秀宫里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儿。
皇帝在寝殿里看望贵妃,皇后等一众主位便也都一同陪着。
各宫主位带来的女子便都候在殿外,或者站在廊下避风,或者寻到茶房去寻一碗热茶了。
玉叶仗着脸生,便闷头朝左右偏殿走去,直到确定了听见有女子清清楚楚地叫“陆小主”的时候儿,玉叶才叩门求见。
且说在寝殿里,皇帝自在暖阁里握着贵妃的手。皇后及各位嫔妃都在暖格外陪着。
皇帝亲传来了太医院的医政、从前给贵妃看病的张梦准,以及后来的郑良,并传了这几个月来的脉案,亲自一页一页查看。
郑良偷偷给贵妃用的虎狼药自然是不敢写在底档里,故此皇帝能看见的也还都是从前那些温和调理的方子。皇帝便不由得皱眉:“这些方子倒也都是合宜的,怎地这突然说复发就复发了呢?”
二卷105、遗愿(10更)
贵妃自己倒坦然,只捉了皇帝的手,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年的情意,还有乞求皇帝照料她母家……一切听起来,都已是言身后事。
皇帝也不由得难受,攥紧了她的手:“你别跟朕说这些话。你不会有事的,朕定想法子救你。”
贵妃却是含笑摇头。
尽管形容已然枯槁,可是因为又回想起当年的情意,她的面上还是浮现起羞涩的红晕。
“皇上可还记得,当年在潜邸,妾身曾陪着皇上重辑古琴谱。散落的部分,妾身与皇上不断尝试琴弦,一个音一个音地补回来。”
皇帝也落泪下来:“何止古琴谱,你还陪朕重新辑录了宫中所藏的古铜镜。由你亲自画了纹样,做成盒子,将古铜镜编录成册……”
“这些都是风雅之事,却也都是杂事,朕不能由皇后相陪。因为皇后是贤妻,皇后会劝谏朕应多做些‘有用’之事。”
“朕也不能找娴妃陪朕做。因为娴妃家族是老满洲,她对这些风雅之事压根儿不懂。”
“唯有你……云思,唯有你。不以为朕是做闲事,反倒专心陪着朕将那些琐碎一样一样做完、做好。”
“这些年……尤其是朕登基以来,实在是冷落了你。朕此时想来,实是对不起你。”
贵妃含笑摇头:“得皇上这样的话,妾身已是知足。妾身唯独遗憾,不能再陪皇上多做一些这样的‘闲事’;妾身更没能给皇上生下一男半女……妾身着实有愧于皇上。”
皇帝摇头:“那些都是身外之事,不打紧的。朕只希望你能好起来。”
暖阁外,一众嫔妃都有些心烦意乱。娴妃更是起身走了好几个来回。
皇后叹息一声:“倒是难得你与贵妃这些年不睦,此时你还能这样焦急地走几回……倒也不枉贵妃这一生与你相遇一回。”
娴妃忍不住停步回身,望住皇后冷冷一笑:“都这个时候了,皇后还说这话,又是几分意思?!皇后如今这样稳坐,难道不是等着储秀宫的窗户都洞开了,将她直接从窗户顺出去?!”(满族丧葬,尸体走窗不走门)
皇后不由得皱眉:“娴妃,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挽春不由得上前向娴妃一礼:“回娴主子,皇后主子为了照料纯主子和六阿哥母子平安,累病了这一年。直到今儿身子还未曾大好,今儿是为了看贵妃主子,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皇后主子实在不宜与娴主子一样,这般健步如飞。”
“够了……”皇后伸手拉回挽春:“这是什么时候,你又忘了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些话便都不说也罢。”
念春忙扯挽春一下:“别忘了,皇上在里头呢。别跟她置一时的气,回头反叫主子难为。”
皇后闻声回眸,赞许地看了念春一眼。
暖阁内,隐约听见外头的话语声。油尽灯枯的贵妃,眼中闪过一串了然的光。
她伸手攥紧了皇帝的衣袖:“皇上……妾身还有一宗最大的心愿:妾身伴驾近二十年,深知皇上的心愿便是立嫡子为储君。端慧太子故后,皇上直到今日尚未有嫡子,妾身知道皇上心下难安。”
“故此妾身愿以自己这最后的心愿,祝祷皇上和皇后,早生嫡子……”
二卷106、薨逝(1更)
贵妃直到这一刻,最后的心愿竟然还是这个。皇帝眼中也不由得含泪,紧紧攥住贵妃的手:“你……有心了。惟愿,她能明白。”
皇帝又陪着贵妃说了好一起子话,后来是怕贵妃劳累了,这才出来。
皇后忙亲自起身迎上来,瞧见皇帝的眼圈儿已是红的。
皇后便深深叹一口气:“……依皇上看,妾身是否该提前做些预备了?”
这里人多,皇帝没多说话,只伸手拉住皇后的手,便朝长春宫走。
储秀宫跟长春宫紧挨着,皇帝进了长春宫坐下,这才叹息一声:“提前做些预备也好。”
皇后也是踉跄两步:“难道当真已经……不中用了?”
皇帝抬眼瞥她一眼:“提前预备,亦有冲喜之意。朕只指望着,该预备的预备了,她反倒就好起来了。”
皇后微微一怔,急忙福身:“妾身失言。”
皇帝转头望向窗外:“人,迟早迟晚都有这样一天。总归是今日如何待人,来日也同样被人如何对待罢了。皇后,一应预备的事体,朕便交给你了。念在你们多年相伴的份儿上,你纵在病里,也多用些心吧。”
皇后忙道:“皇上放心,妾身定竭尽所能。”
整个正月里,纵然贵妃病重,可是皇帝该出席的重大节项却还都不能停。皇帝依旧如常出席各项庆典,正月十五元宵依旧奉皇太后至圆明园观看火戏。
宫里总归是皇后亲自带着太医院,竭力用尽各种法子施救罢了。
过了元宵节,贵妃的情形不见好转,反倒已是时常陷入昏迷。每一次仿佛都要醒不过来了。
正月二十三,皇帝下旨进封贵妃高云思为皇贵妃。
同日也一并追晋大阿哥的生母哲妃为皇贵妃。
这已是最后的冲喜法子,都是希望贵妃能因为这一进封,说不定一时欢喜,便熬过来了。
可惜进封皇贵妃的喜悦并没能帮油尽灯枯的贵妃再燃火苗,贵妃还是于两日后,薨。
因还在正月里,且这是宫中,不宜停尸,故此按着规矩,贵妃在弥留之际便已由内务府派人向外挪。
当贵妃薨了的消息确定传来时,她已然不在储秀宫寝殿中。
皇帝独自站在寝殿里,望着贵妃曾经的床帐,不由得怔怔出神。
皇后无声走进来,含泪扶住皇帝手臂:“皇上……万万请保重龙体。”
皇帝定定回眸看了皇后一眼,继而点头:“朕没事。贵妃已经不是朕第一个亡故的后宫。在她之前,哲妃走了,仪嫔也走了。朕纵然难过,却早已学会适可而止。”
“朕不止是贵妃一人的夫君,朕还是这天下的皇上,朕没有恣意为了一己之事悲恸不休的权利。朕只是来看看这里,送她一程吧。”
皇后也是垂泪道:“皇上说的是。人间最伤离合,没想到以我们此时的年纪,竟然便已经历过这些离别。”
皇后拭泪,然后抬起泪眼望住皇帝:“接下来当务之急,便是为贵妃拟定谥号。这事一向由礼部来办,他们会从历代嫔妃谥号中没有用过的里头选出几个来,皇上从中定夺即可。”
二卷107、谥号(2更)
皇帝却摇头:“不,皇贵妃的谥号,朕已经想好了。”
皇后不由一怔:“皇上已经想好了?不知是哪几个字?”
皇帝走到书案边,拿起贵妃素常用惯的墨笔,抬笔写下“慧贤”二字。
皇后看罢便是一惊,不由得也走上前,另外写下两个字的满文:“皇上所拟,可为这两个字?”
皇帝便点头。
皇后不由得手一松,墨笔跌落。
“慧”字倒也罢了,偏是这个“贤”字一向都是给予正室的谥号。无论是汉字还是满文的写法,都恰恰就是那个该给予正室的谥号。
所谓“贤妻”,这个字一向是多少身为正室的女子一生所追求的盖棺定论。
桌上的纸上,皇后亲自写下的两个满文字被跌落的墨笔点上了个大大的污点。
皇帝不由得偏首望向皇后:“皇后这是怎么了?”
皇后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撩袍在皇帝面前跪倒:“妾身哀恸云思的离去……妾身这近二十年来与云思朝夕相处,早已情同姐妹。妾身还记得乾隆元年时,由郎世宁为皇上和当时潜邸进封的几位主位画像,画完了就连皇上都说,妾身与云思的相貌、神情已经越发相似。郎世宁那个洋人甚至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妾身,哪个是云思……”
“故此妾身斗胆相求:待得妾身那日到来,皇上便也请赐妾身与云思相同的‘贤’字为谥吧……”
皇帝反倒笑了,抬眸定定凝视皇后。
“皇后何出此言呢?你比我还小着一岁,你我算到今年也都不过三十五岁,尚在盛年。你又何苦说什么谥号?”
皇帝竟然一时并未应允,皇后心下更是爱上,跪在地上便不肯起身:“皇上所言极是。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云思与妾身年纪相当,此时却也还是去了……故此妾身不得不心下早有念想,也免得那日突然来临,妾身再什么都来不及向皇上诉说……”
皇帝却坐下,依旧并未允准,只是又拈了笔在手。
“既然给了云思谥号,那同日追晋为皇贵妃的哲妃,朕也要给一个谥号。皇后怎地不对哲妃的谥号挂心,而偏偏对云思的这般放不下?”
皇后便又是微微一怔。
“皇上还要给哲妃谥号?”
皇帝不由得抬起眸子来,对上皇后那一对哀伤的眼。
“皇后这话说得,叫朕意外。怎么,皇后觉着朕此时不该给哲妃谥号?”
皇后微微一惊,急忙垂首道:“回皇上,妾身绝非对皇上追晋、追谥哲妃有半点异议。只是哲妃追封,也只在妃位,按着宫规这一回即便是再做追封,也应当追封为贵妃而已。可是皇上却直接将哲妃追封为皇贵妃,越过了贵妃一级,已是违了规矩。”
“故此妾身还是斗胆谏言,此番皇上不宜再同时为哲妃追谥。或者再等一等,以时间先后补上这个区分也罢。”
皇帝却笑了:“皇后是提醒朕,即便此时为云思离去而伤心,却也不该忘了宫规,不该违了祖宗定下的规矩去?”
皇后只能深深垂首:“妾身不敢。只是妾身既为中宫皇后,便有责任提醒皇上。”
皇帝再不说话,只是落笔在纸上写字。
二卷108、晋位(3更)
一气呵成,皇帝将白纸竖起来给皇后看:“哲悯,这便是朕给哲妃的谥号。明日朕便与云思的‘慧贤’二字一并颁旨。”
皇后微微张口,却已知圣意难违了。
皇帝放下笔墨,这才轻叹一声:“你的心意,朕也明白。你做的都是一个皇后应该做的,朕不怪你。只是哲悯皇贵妃为朕潜邸时第一个入侍的,算得上是朕的第一位妻妾,且为朕诞育大阿哥,朕自当追晋为皇贵妃。”
皇后只得垂首:“谨遵圣意。”
正月二十六这日,皇帝下旨,分别赐两位皇贵妃以谥号。
消息传到永寿宫,献春听了便忍不住轻叹一声。
“怎么了?”婉兮问。
宫中嫔妃虽然不必为贵妃穿孝,婉兮却也交待宫里人都拣些素淡的衣裳来穿。她自己也褪去了那些鲜艳的簪钗。
只是她终究刚刚进封,故此内务府呈进来的衣裳和首饰多为鲜艳颜色的,且皇帝由爱她“海棠春睡”的娇憨模样,故此内务府呈进的衣裳里尤其以海棠红为多。她不得不跟献春开了柜子,从过去的旧衣裳里寻出几件素色的来,再按着贵人的身份重新在袖口、领口上补上几道花边儿,以示区分身份罢了。
“皇上对贵妃的情意,却也不过如此吧~”献春叹息着道。
“皇上登基那年,皇后自不必说,后宫里除了皇后之外,最为煊赫的就是贵妃。贵妃是独封贵妃,同样是潜邸侧福晋,位分上却直压过了娴妃去;且皇上援引前朝旧例,也要内外命妇同样进宫给贵妃行礼,让贵妃享受到的礼遇几乎与皇后持平。”
婉兮也是微微惊讶。
“可是……贵妃的身后,却是两位皇贵妃并尊,再也没有了独一无二。”
婉兮倒是不觉得:“皇上亲封了皇贵妃。即便是为了冲喜,可是贵妃好歹也还是在皇贵妃位分上留过两日的。且你瞧皇上为贵妃亲拟的谥号。‘贤’字可一向都是给正室的,已是超越了规制去。”
献春只是淡淡笑笑:“可是皇上也同日追封了哲妃为皇贵妃,谥号也是同日颁下。虽说贵妃的谥号有个‘贤’字超了规制,可是哲妃的追封也越过了贵妃,从妃位直接追晋为皇贵妃,这自然也是超了规制。如此两位还是并列,倒看不出皇上对哪一位有特别的私恩去了。”
婉兮垂下头去,对这事儿倒并无介意。
献春轻叹一声:“显然皇上此时对贵妃的心,与当日早已是不同了。依着奴才看,是皇上心里有了更要紧的人,对于贵妃离去虽然难过,却已不似当年那般了。”
婉兮这才红了脸,抬眼望过来:“姑姑!你又想取笑我!”
献春便也笑了:“若当真说超规制,主子如今这以贵人位分便独住永寿宫,宫门前摆着这样大的龙形影壁,这才当真是超了规制去呢!”
正说着话,忽然见外头来了人。婉兮透过窗子一看,竟然是李玉。
李玉来并不稀罕,可是李玉今儿是捧着圣旨来的。
婉兮忙下地,穿好大衣裳,出门跪迎。
李玉含笑道:“贵人魏氏接旨:晋贵人魏氏为令嫔,钦此。”
二卷109、令嫔(4更)
婉兮一时有些懵了。
她刚进封为贵人尚不足一个月,此时六宫上下都沉浸在贵妃薨逝的悲伤之中,皇上怎么忽然就进封她为嫔了?
献春也是一时欢喜得忘了反应。
李玉将含笑提醒:“这可是殊恩,奴才在宫中伺候这么些年,这样的事儿还没见过几宗。令主子必定也是欢喜傻了,都忘了接旨。”
婉兮这才反应过来,忙扶达儿头,以示三叩首,然后高高举起双手接过圣旨。
李玉还没忘了提醒:“令主子……这个封号可不就是永寿宫正殿里御笔亲题的匾额里的那个‘令’?”
婉兮还没完全回过神儿来,叫李玉这一提醒,心下也方哗啦一亮。
初封贵人那晚,皇上曾经搂着她问过,“可知爷给你想了个什么封号”。彼时她一来当真并不在意,二来已是乏累了,故此并未深想。
哪里能想到,他给她的封号便是这个“令”字。
如此想来,便明白了他为何要独独给她留着永寿宫;又为何要郑重下旨叫这个永世代不可移动……原来在他心里,是早已将这个字许给了她的。
李玉便打千儿告退:“奴才第一份儿便是来的令主子的永寿宫,奴才接下来还要去别宫传旨,不敢耽搁,这便先行告退。”
婉兮自己回到寝殿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外头毛团儿送完了李玉,已是笑嘻嘻进来,打千儿道:“奴才给主子贺喜了!另回主子,奴才已经打听明白今儿还有哪些主子进封了。”
婉兮这才回神:“你说就是,也免得你白打听一回。”
毛团儿嘻嘻地笑:“回主子的话儿,这头一宗啊,奴才先说主子最关切的:恭喜主子,陆小主也晋位为常在了!”
婉兮心下自是欢喜,可是为免还是要想到常在位分与嫔位之间悬殊的差距去,故此便也笑不出开,反倒只溢出一声叹息。
陆姐姐,当真委屈了。
“还有谁?”
毛团儿便一个一个数来。
“纯妃主子、娴妃主子,著封贵妃;”
“愉嫔主子著进为妃。”
“再有一个,便是秀常在复位为贵人。”
婉兮点头,毛团儿便退了下去。
婉兮刚封贵人,这又立即进封为嫔,献春紧忙着又要整理宫里的一应用度,该要马上又要向内务府去要嫔位的用度、陈设去。连宫里的人,刚好容易挑来几个,这就又要立马加倍了。
献春心里核计,见婉兮不语,便暂停了思绪,含笑道:“纯妃、愉嫔晋位,自然是因为她们生了皇子的缘故。娴妃晋位,也是她原本侧福晋的身份,只要后宫进封,她便必定要跟着依次进封的。”
婉兮却摇头:“我没想这个。后宫进封,原也不能总是只进我一个。独独进封贵人,已经叫六宫侧目,皇上这回自然六宫同封。”
婉兮叹息一声:“我只是……还记着你那句话:慧贤皇贵妃当年初封贵妃的时候那般独一无二,薨逝后先与哲悯皇贵妃并尊,此时却根本又是六宫同封了。慧贤皇贵妃若泉下有知,你说她会不会难过呢?”
献春便也是轻叹一声:“终究盖棺论定,慧贤皇贵妃并不是皇上钟爱之人啊。”
二卷110、盾牌(5更)
献春定了定便又道:“也算不得是六宫同封。主子看,这一回嘉妃、怡嫔、舒嫔便都未得进封。”
婉兮支颐望向窗外:“献春,我记得前朝历代,不仅在世得封的皇贵妃少,便是贵妃位上也只有一个罢了。这回咱们皇上一封贵妃就是两个,倒叫人意外。”
献春便也点头:“娴妃对贵妃这个位子耿耿于怀十年,如今慧贤皇贵妃薨逝,娴妃终于当上贵妃了。按理她能好好高兴一回,可惜这回却还有纯妃同进为贵妃。贵妃位上并尊两位,娴妃纵然晋位贵妃,心下也不会痛快了。”
婉兮叹了口气,起身道:“进封嫔位之后,宫里的事还要姑姑你打点。叫玉叶陪我去看看陆姐姐。慧贤皇贵妃去了,储秀宫里只剩下她一个,未免冷清。”
婉兮带着玉叶到了储秀宫去。
储秀宫里的确冷冷清清的。
因这次都获进封,两人见面互相道了个喜。
语琴还是娇嗔了一声:“你又给我道喜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常在,你都是正正经经的令嫔了!”
婉兮也只得俏皮道:“谁是令嫔呢,这个名儿我听着都生。外头谁愿意叫就叫去,反正我在姐姐面前永远是九儿。”
语琴这才笑了,叹口气攥住婉兮的手:“说真的,我当真羡慕了你去。封嫔了不说,封号又根本就是你永寿宫正殿里匾额上‘令仪淑德’的那个‘令’啊!你的封号,最是与众不同的,古往今来竟没任何一个朝代的后宫与你相同封号的,正正经经的独一无二。”
婉兮轻拍语琴的手:“姐姐也别急。如今慧贤皇贵妃刚薨,你是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人,刚进宫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姐姐形容气度肖似慧贤皇贵妃……皇上一定会一步一步进封姐姐的。”
语琴便不由得嘟了嘴:“照你说来,就算我来日得以一步一步进封,却也只是因为我像慧贤皇贵妃了不成?”
婉兮便笑:“姐姐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在这宫里,谁愿意当谁的替身,谁愿意叫人说自己的进封是因了旁人呢?便如我吧,如今后宫里谁不说我得以进封,都是因为皇后举荐的缘故?便是今后再有进封,也还会被认定了是因为出身皇后宫里的缘故。”
语琴便也点头。
婉兮却按着语琴的手,轻轻摇头:“我起初也介意,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这重说法或许对咱们的自尊心是一重考验,可是却也是挡在外头的盾牌。她们愿意以为这是皇后的缘故,那便想去好了,我反倒乐得躲在这层盾牌后头安生着。”
婉兮微顿,定定望着语琴:“姐姐,这是宫里。事无巨细,都必须要师出有名,因为这宫里的每一件事都要记在底档上,流传后世的。故此咱们的进封,必定需要一个理由。”
“若皇上说是因为宠着咱们,那便是给咱们自己招灾;若皇上说是因为皇后和慧贤皇贵妃的缘故,那才反倒是护着咱们。姐姐别图那些虚名,就安安生生避在那层盾牌后头好了。总归自己心里该明白,怎么才是最实际,才是对咱们自己最好的。”
二卷111、愉妃(6更)
语琴便又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九儿,你说的是你自己才对。那些盔甲、皇上那借着皇后才说的宠爱,只是保护你罢了。”
婉兮心下也是歉然,伸手抱住语琴。
“姐姐……我又说错话了是不是?姐姐掐我,我真该打。”
语琴无奈,便也作势打了婉兮一记。
打完了立即蹲身行礼:“常在陆氏以下犯上了,还请令嫔娘娘宽贷。”
姐妹俩这才好了。
婉兮转眸望向窗外:“这储秀宫里冷冷清清,倒不知下一位搬进来的会是谁。”
以语琴常在的位分,不足以独住一宫。
语琴也叹息一声:“这回算是叫我亲眼看见了这后宫里的人情冷暖。慧贤皇贵妃刚被挪出去,内务府便已经来清点宫里的物件儿。慧贤皇贵妃生前的衣物、簪钗、瓷器便都被收回去了,无缘赏给母家,甚至都不能带入陵墓。当真是一身一体俱是皇家所赐,自己除了一个空名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婉兮只得安慰:“也不会的。待得慧贤皇贵妃正式入葬,皇上和礼部定会按着皇贵妃的位分,选定物品陪葬的。”
语琴也望向窗外:“九儿,你说这储秀宫里,又会是谁人搬进来呢?”
婉兮垂首道:“我猜,八成是愉妃。她从前在嫔位,尚且还方便与纯贵妃同住在钟粹宫,如今她已晋位为妃,怎么也该搬出来了。”
语琴便也点头:“你说得对,愉妃的可能自是最大。九儿,依你来看,这个愉妃可好相与?”
婉兮与愉妃的照面机会不多,便在记忆里搜寻这几次正面相对的过往。
“她出身亦不高,虽然祖上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蒙古八旗,可是她本家儿只是南苑人。即便是正身旗人,身份也不比包衣高,故此她这些年在宫里位分不高,为人也甚为低调。”
婉兮略作沉吟:“可是姐姐想,位分低微却有机会生下皇子来,便如娴妃一次次地骂,这其中必定也是有缘故的。我猜想,这其中有皇后、纯贵妃的缘故之外,也必定与她自己有干系。”
“我回想着,这几次的照面,虽然她的话都不多,可我都从她眼中看见了坚毅之色。姐姐,我猜想她此时在宫中,必定一切都只为了五阿哥计议。是五阿哥的敌人,便是她的敌人;对五阿哥好,她便必定善待。”
婉兮说着眨眨眼:“姐姐现在尚无子嗣,与她便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想来姐姐与她倒是好相与的。”
语琴便轻叹一声:“我倒是也想有皇嗣呢,只是皇上不给罢了!”
婉兮便红了脸:“姐姐……”
语琴便笑了:“听你这番解说,我便也放下心了。我原本还想求你,想搬过去跟你同住呢。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罢了,一来皇上注定不愿意,二来又叫六宫议论,定会说我是攀附你,想要皇恩的。”
婉兮垂首含笑:“我也从来都不想叫姐姐成为我宫里人,我是希望姐姐将来必定与我平起平坐了去。”
语琴轻叹一声:“其实这些年走过来,看下来,我这颗心早已更冷下去了。即便是慧贤皇贵妃又能怎样,没有皇上的心,生前位分再高,死后不过一场凄凉。皇上既然对我无意,只剩一个空位分,我又何苦要豁出性命去争?”
二卷112、醍醐(7更)
语琴说着话,倒瞧见了伺候在门槛外的玉叶。便不由得叫进来,给塞了两个果子去。
“上回她来替你给我传话,倒还吓了我一跳。她脸生,我不确定是不是你宫里的人。今儿瞧着,倒是更稳重了。”
婉兮含笑点头:“忘了告诉姐姐:她本来就是我在家里的丫头。因也到了年纪,又是想见我,这才也给挑进来了。”
语琴也是惊讶:“竟有这样的好事儿?天,九儿,我当真是要嫉妒你去了。”
语琴自己身边儿,先是皇后给指的念春。后来念春回了长春宫,语琴这才得以从内务府里自己要了晴光来。可是终究是新人,总要一点一点从头交心,这总归还需要光景。
“慧贤皇贵妃这样去了,事情前后也还算平稳。姐姐没有受到半点牵连去就好。”婉兮握着语琴的手:“慧贤皇贵妃终究是因病去的,之前有事旧病突然复发,我便担心有人要借着这个生事。姐姐因是慧贤皇贵妃宫里的人,难免瓜田李下。”
语琴轻叹一声:“也是。这后宫里头,任何事儿到了那些有心人的眼里,就都能成了算计的筏子。”
语琴说着,不知怎地瞟了婉兮一眼。
“姐姐,怎了?”婉兮便问。
语琴倒是俏皮一乐:“你道这回怎地这样消停?我现在忖着,倒品出些味道来了。”
“不瞒你说,慧贤皇贵妃被挪出去那天,皇上和皇后来过慧贤皇贵妃的寝殿。原来是说皇上给慧贤皇贵妃谥号的事……那日皇后失魂落魄,怕是就因为这事儿给冲的,便没心思算计了吧。”
婉兮倒不知道这事儿,听了不由得一讶:“姐姐的意思,是说……皇上?”
语琴点头:“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如不明白‘贤’这个谥号的意义所在。他却故意还是给了慧贤皇贵妃,又岂能不是特地做给皇后看的?”
“不知怎地,我现在总觉皇上仿佛对皇后已经起了防备之心。现下时时处处,都不容得皇后再做算计,皇上早早就动了手腕,将皇后先给限定住了。”
语琴的话叫婉兮心下也是醍醐灌顶。
婉兮忍不住轻轻摇头,可是苦笑:“是啊,如今双上一并进封了两位贵妃。那么下一步,无论两位贵妃谁能再生养,那就直接是皇贵妃了。皇后最最忌惮的,便是活着封的皇贵妃了。娴贵妃早盯着她的正室之位不说,纯贵妃偏又是后宫里最能生养的,故此那个活的皇贵妃迟早会出现。”
语琴便也一拍掌:“皇后至此,总该知道收敛了!不然身后的谥号先被夺了,活着的时候要是再没嫡子,便说不定连后位都要丢了……那才成了鸡飞蛋打,白算计了这一场。”
献春没说错,娴贵妃虽然如愿以偿被进封为了贵妃,可是当听说纯妃同样也晋位贵妃,娴贵妃便怒不可遏。
这日雪晴,纯贵妃在御花园赏雪,娴贵妃远远地便冷笑着走过来。
“果然是出自江南的汉女,下个雪也叫你新鲜成这样儿。也难怪,你虽进宫的年头不短了,可惜早几年每当下雪,冻得都不敢出门儿。这两年才敢出来踩雪罢了。”
二卷113、双贵(8更)
娴妃的笑声比雪还冷:“我真担心,你生出来的儿子会不会也跟你一样,是一把软骨头。下个雪就钻被窝里,不敢出来了呢!”
纯贵妃下雪来御花园,就为了图个清静,却也就知道她躲得开谁,却都躲不开娴贵妃。
纯贵妃便拢住了披风,含笑迎住娴贵妃:“这后宫诸人,人人晋位都是欢喜的。也唯有娴贵妃,巴巴望着贵妃的位子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封了,却反倒更生气了。”
“哦~,也是。娴贵妃进封,又凭什么呢?自己无子,只剩下一个当年侧福晋的空名头。可是这个名头自乾隆元年起,不就早被皇上给弃置一边了么?”
纯贵妃故意一顿,接着一拍手:“哦,我明白了。娴贵妃之所以这次也能跟着进封,八成是皇太后的意思。皇上自然拗不过皇太后去,却未必是皇上自己的意思。”
娴贵妃走上来冷笑:“我跟你真是前世的冤家!皇上登基,我封妃,你也封妃;如今我进贵妃,你也进贵妃。苏婉柔,你是真的想跟我卯上了,是不是?亏我当日瞎了眼,还想跟你抱团儿!”
纯贵妃听了心下也是唏嘘:“是啊,这样说来你我当真是卯上了。只是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跟你卯上,何尝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咱们晋位也好,列在什么位分也罢,不过都是皇上一个人的定夺罢了。”
“你既然心下如此愤愤不平,你倒不该来找我,你该去找皇上。皇上心下若有你,自然不会叫你委屈了跟我并列去,皇上该独独进封你为皇贵妃才是!”
“这又不是没有先例。哲悯皇贵妃原本追封的只是妃位,如今这不也是越过了贵妃,直接追晋成了皇贵妃么?侧福晋,在皇上心里,你总该比一个死人更有分量,你说呢?”
“你!”
娴贵妃被纯贵妃狠狠戳在了心上的痛处,不由得连吸气儿,肋茬儿都是疼的。
“苏婉柔,生了两个皇子,又跟我并列了贵妃之位,你果然胆儿更肥了,如今竟也敢跟我这么说话!”
纯贵妃漫漫一笑:“不然娴贵妃还想要我怎么样呢?我曾真心实意与娴贵妃你抱团儿,可是你今儿高兴了就与我一处;明儿不高兴了,便一脚蹬开了我去。皇上登基以来,我从第一日起便与你并列妃位,你却还将我当成奴才,张嘴想骂就骂。”
“我苏婉柔的确是出身汉女,可是我却不是你娴贵妃一个人的奴才!我从前忍了,可是如今我已经有两个皇子,我若还在你面前那样儿,我的儿子们又将如何自处了去?便是为了我的孩子,我也再不能在你眼前那般卑躬屈膝!”
“况且……”纯贵妃没有躲开娴贵妃,反倒走到娴贵妃面前来,绕着她转了个圈子:“当日东巡,宫中唯有你我几人。我受的病气都说是来自怡嫔。可是娴贵妃,此时慧贤皇贵妃已经薨逝了,此时也唯有你更清楚,那时候究竟是谁想害了我母子的性命去!”
“娴贵妃,你现在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究竟是谁么?”
二卷114、心窍(1更)
“好,好啊。”
娴贵妃冷笑着抬手指着纯贵妃的鼻子:“自以为有了两个皇子,果然便目中无人了!”
“也是,你一个汉女,竟然能进封为贵妃,这当真是破天荒的。康熙爷时,汉女和包衣出身的,生子最高也只能到妃位,你如今当真是了不得了!皇太后定不允准,鬼知道皇上是怎么被你迷了心窍去!”
纯贵妃淡淡挑眸,望那被白雪覆盖的金瓦朱墙。
一年四季,仿佛也只有这样的落雪之时,这朱墙金瓦之中才会加入另外一种颜色去。朱墙和金瓦虽然都已是金碧辉煌,但是在阳光之下,却都比不过那白雪的耀眼去。
娴贵妃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这内里的缘故,她自己何尝没有细细想过?
没错,她是有了两个皇子,可是若按照从前康熙朝的规矩,汉女生子封到妃位已是到头儿了,不管有几个儿子也都如此罢了。
故此她细细想下来,未尝没有想明白,她的进封贵妃,或许又是皇上与皇太后之间意见相左之后,彼此妥协之后的结果罢了。
就像乾隆六年时候的舒嫔和怡嫔,皇太后要求封舒嫔,那皇上就要同时也要封个怡嫔出来;那么这一回,极有可能是皇太后见慧贤皇贵妃薨逝,便要求皇上进封娴妃为贵妃。
原本皇太后就不喜欢汉姓包衣出身的慧贤皇贵妃超过老满洲世家出身的娴贵妃去,终于等到了慧贤皇贵妃薨逝,皇太后自然想立时抬举娴贵妃去,好歹先把贵妃这个位子给占住了。
于是皇上便另开先例,将她也给并封上来。说白了,皇上是想用她来制衡皇太后、娴贵妃罢了。
只是这话,她不愿也不甘跟娴贵妃说出来。
她宁愿叫所有人都以为,是皇上独宠于她。为此,她甘愿成为众人眼中钉,甘愿再与娴贵妃为敌。
“还用什么迷了皇上的心窍去呢?”纯贵妃想到这里不由娇柔一笑:“只凭皇上喜欢我,便足够迷住皇上心窍去了。怎么娴贵妃,你原来没本事迷住皇上么?”
“呵呵,也是啊。不然怎么我都生了两个皇子了,皇上都已登基十年了,你却还无所出呢?”
纯贵妃的话,成功地刺痛了娴贵妃去。
是啊,皇上都登基十年了,慧贤皇贵妃都已经薨逝了,可是她却还没有所出。
她的青春一共还能剩下几年?
她越想越痛,不由得跳脚大骂:“皇上凡事皆效法康熙爷,如今却为了你捅破了天去,你自然便认定,你的前程还不止贵妃呢。毕竟你已经有了两个皇子,你自然忍不住以为,来日即便是皇贵妃、甚至皇后之位,都未必没有可能了?!”
纯贵妃微微眯眼:“这话儿总归是娴贵妃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娴贵妃冷笑:“话是我说的。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你不用做梦了!只要你是汉女出身,便不管你生几个儿子,你的儿子也都没有承继大统的希望,你本人更没有获封皇贵妃、皇后的希望去!”
“就算皇上想,可前朝还有宗室大臣,后宫还有皇太后呢!他们都绝不准一个汉女和她的孩子,染指了这大清的江山去!”
二卷115、打脸(2更)
乾隆十年的这个正月,对于后宫女子来说,注定是一段不可能安静的时光。
这段日子,皇帝有太多人要去追悼、同庆、安抚,故此婉兮只静静坐在窗下,看献春给她整理出来的永寿宫底档账册,倒没指望皇帝会过来。
这几日心事乱如思绪,她看着看着不由困倦,便支颐垂下眼帘。
外头毛团儿急急打手势,她便没看见。待得献春进屋来通禀,皇帝已然自己迈进了门槛。
皇帝拦住献春,含笑望住灯下支着下颌便能睡着的她。
献春便行礼告退,将暖阁的隔扇门合上。
皇帝蹑手蹑脚走过去,将婉兮横抱起来,如同抱着玩儿累了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送到被窝里去,将被子替她拉好。
她竟没被惊醒。
皇帝便含笑走到南窗下去,看炕几上她之前对着的那账册。账册之外还放着花笺,那都是她自己做的。用的是夏天里宫里落下的花瓣儿,还有她亲手种出的菜蔬的花儿,以及他带他东巡那一路在草原和关外采集来的花草。
将这些花瓣儿混入桑树皮粉碎煮成的纸浆中,再用细细的纸筛子将纸浆薄薄滤出一层来,摊开晾干,便做成了自制的花笺。
宫中寂寞,可是她却最善于给自己找事儿干,故此每一天都过得这样充实而又有趣儿。
他含笑凝视那花笺上,有她心思游弋之时随笔写下的字迹,甚至有的只是笔画。
她写了许多个“令”。
那几个笔画看似杂乱,看不出是要写什么字。可是他却认得出,她其实想写的不是字,只是用那笔画来代替数字罢了。他数了数,一张纸上写的是六;另一个则是三。
他薄唇便轻轻勾起。
他知道她心中缠绕不下的是什么了。
放下悬心的事,他便蹑手蹑脚也上了炕,一手轻拍着她睡,一手随便抓起她放在炕琴上的一卷书来看。
婉兮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了家,她又如小时候一般睡倒在了花田里。便有淘气的蝴蝶绕着她飞,不时落在她脸上,身上。
她睡不踏实,便懊恼地伸手去挥舞。没想到却“啪”的一声脆响。
她一下子就坐起来,傻了望向周遭。心说那蝴蝶都何等轻盈,怎么会打得“啪”的一声?
结果等她清醒过来,看清眼前打的是什么的时候……她当真想一头撞死了。
竟然是皇帝,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地捂着面颊。
婉兮也顾不得上睡相,赶紧在炕上变成跪姿:“爷……难道奴才刚刚是打着爷的、的的的,脸了?”
瞧她真的吓坏了,皇帝这才扬声大笑,松开了手。
长眸轻挑,白了她一眼:“怎么可能?!爷好歹弓马娴熟,若被睡梦里的你给糊个满脸,那就当真不用活了~”
婉兮真是要哭了:“那刚刚那一声响……?
皇帝长眉悠然扬起:“你打的是爷的手。”他还作势两个巴掌一拍,正是“啪”的一声儿。
婉兮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埋怨:“爷来了怎也不叫醒我?”
他这才放下手里的书卷:“叫醒你该多不好玩啊,就看不着你心里的秘密了!”
二卷116、珍惜(3更)
“秘密?”
婉兮心下悄然一跳,忙下意识也望向南窗下的炕桌去。
皇帝轻哼一声,将腿伸直了,舒服抓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心里有问,爷既来了,还不快问?”
婉兮却摇头:“没有。”
皇帝这便丢了书,两只手伸过来抓住她小手:“还想瞒着爷?爷早看得明明白白了。”
婉兮挣扎不过,便也顺势倒在他腿上,支颐趴着看他。
“爷既然看得明明白白了,又何苦还要问我?爷若想替我解惑,那自然也不用奴才问出口了。若是爷本不愿说的,奴才问了也是白问,又何苦难为了爷去?”
皇帝便哼一声,伸手刮了她鼻梁一记。
“其一,你的封号‘令’。自然是爷早就想好的,从想将这永寿宫赐给你,便已想好了。爷给你初封贵人,没赐给你这个封号,那是因为贵人的位分还太轻,撑不起这个封号。”
“况且爷也没想你在贵人位分上呆几天,早已预备好了给你晋位为嫔。即便没有慧贤皇贵妃的薨逝,爷过完年,最迟二月也会降旨。”
婉兮便莞尔点头,“奴才明白了。”
“其二,你画的那个‘六’,正好是与你一批进封的人数;‘三’则是未获进封的人数。你想知道为何爷要进封六个,却剩下三个。”
婉兮悄然颔首。
皇帝定定凝视婉兮:“她们进封与不进封,总归与你的进封并非一回事。她们进封的,纯贵妃和愉妃是因为诞育皇子;娴妃因为终归是先帝亲赐给爷的侧福晋,没有让纯妃超过她去的理由,故此爷这回破例双封贵妃。”
“至于没封的……谁说后宫进封,就非得全都晋位?总有爷不喜欢的,不想封的,不行么?”
他最后那句话,竟然带了一丝桀骜的轻佻。
他这般的模样,便又更像个人间男子,而不是那个天子了。
婉兮只得含笑:“行行行,爷说什么都行。”
皇帝伸手将她拉过来,困在怀里:“这几天爷忙着送慧贤最后一程,没来看你,你可想爷?”
婉兮想了想,认真点头,却又摇头。
“奴才再想爷,也不急于非要在这个时候跟慧贤皇贵妃争这几天。慧贤皇贵妃陪伴皇上十余年,皇上理应好好送一送。”
皇帝这才轻叹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都是年少之时便陪伴在爷身边的人,这些年跟爷相依为命。她们这样年轻就走了,爷心下便也总忍不住想到自己……若爷也走的那一天,送爷的又该是谁?”
婉兮吓了一跳,忙抬手按住皇帝的嘴。
“爷莫乱说!爷定然长命百岁!”
皇帝便笑了:“你比爷小十六岁,爷自可放心:等爷走的那天,一定有你相送。”
婉兮惊得起身,也不顾什么,爬上来便用自己的小嘴儿堵住了皇帝的嘴。
她用力地亲着,仿佛想将他方才的那句话都给怼回去。
直到亲到气喘吁吁,她方伏在他怀里贴着他的心房:“不会的!奴才可不送爷,爷必定长命百岁,将来一样是爷来送奴才呢……”
他便也听得痛了心肠,反身将她覆住,用尽了力气去“惩罚”于她。
那么远的事,何须想啊?
况且根本就不敢想,不敢想失去的竟然是她。一想,便已痛断肝肠。
二卷117、猜字(4更)
六宫大封,不管进封还是没进封的,总归都与一个人无关:那便是皇后。
慧贤皇贵妃薨逝之后,随着春意渐渐来,这住在长春宫里的皇后的气色倒是也一日一日好了起来。这日春阳鲜艳,宫里新升上来的头等女子驻春和回春伺候着给皇后梳头。
驻春瞄着皇后的脸色,不由得说:“慧贤皇贵妃薨逝,原本都以为皇上悲恸不已,可是皇上分明是在慧贤皇贵妃薨逝三日之后便大封六宫,由此可见皇上心里并未将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有多放在心上。”
“慧贤皇贵妃的薨逝未曾搅乱皇上的心,却搅乱了六宫上下的心。”
回春捧了几枚素钗来,借着镜子捧给皇后看,叫皇后自己选戴哪个。
一边比着一边说:“总归不管进封谁,没进封谁,跟咱们主子都是不相干的。主子是中宫皇后,尊贵无比,封无可封。那些争来争去的位分,不过是妾室们当成香饽饽的罢了,半点也动摇不了咱们主子就是了。”
皇后从镜子中瞟了回春一眼,却摇摇头:“这些簪钗都收起来吧。此时好歹慧贤皇贵妃刚薨,本宫不宜太多花哨。”
回春不由得为难:“主子,这些都是素银的簪钗,哪里有半点花哨呢?”
听见里头动静,还是挽春走进来,从回春手里接过那些簪钗,并叫驻春和回春先下去。
皇后叹息一声:“本宫一向都是戴通草花和绒花,怎么她们竟像从未见过似的,一径端这些簪钗给本宫比着……给本宫取通草花来吧。”
驻春和回春是跟念春一拨的年纪,当年都还只是长春宫里的小女孩儿,做的是院子里粗使的活计。这回是因为婉兮和献春都走了,这才从粗使的升上来的。虽说也都长大了,年纪是都十九、二十了,可是总归刚进殿内近身伺候,许多时候还不大会看皇后的脸色。
挽春有些为难:“主子从前头上戴的,都是令嫔亲手制的。主子吩咐过,如今令嫔已经是主子,那些她亲手制的头戴花便不宜再戴了,都叫奴才收了起来……如今只能再从内务府里要了。”
皇后听见“令嫔”二字,不由得望住镜子。
挽春也瞧见,皇后眉头抖了抖。
挽春自知失言,急忙福身:“奴才失言,还请主子责罚。”
婉兮从前是魏贵人,宫里怎么提起“魏贵人”三个字都行,待得婉兮晋位为嫔,定了“令”为封号,皇后便每次听见都是不高兴。故此挽春和念春都小心地平素尽量不提“令嫔”二字。一旦非要提的话,要么是故意错叫成“魏贵人”,要么就是叫“魏嫔”。
挽春和念春只是也不甚能摸得清楚,皇后究竟是不满意婉兮晋位太快,还是不喜欢皇上给婉兮这样一个封号。
皇后也只叹了口气:“算了,又不怪你们。令嫔……这个封号看样子是要一直陪着她了,我总得一日一日适应下来罢了。”
挽春这才明白,原来皇后还是不喜欢这个封号。
可是……这个“令”字又怎么了呢,为何叫主子这样不喜?